血烟劫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八章并折双翼
    对任霜白而言,敌方随便哪一个出面,皆无分别,因为迟早他都要逐一决战,以杀伐手段与流血事实引出崔颂德来,他倒期望对方索性一涌而上,也好速做了断。
    徐升缓步走了上来,气定神闲的道:“朋友,妤功夫。”
    任霜白道:“好说。”
    徐升盯着任霜白的眼睛,沉声道:“不知我说得对不对?朋友,你的招子是否不大方便?”
    任霜白毫不忌讳的道:“不止不方便,我根本看不见,更明确的说,我是个瞎子。”
    此言一出,不止周围的每一个人,连蔡英也顿时张口结舌,怔愕当地;他简直不敢想象,能操这般卓绝刀法的人,居然是一个瞎子,而这个瞎子更差点挫败了他;不单是震惊,亦有一阵火烧的感觉上脸,尤其难堪的便是这种赫然。
    徐升的表情转为凝重:“那么,朋友你方才所使的刀法,可是传说中己成绝艺的‘劫形四术’?”
    任霜白道:“不错,你的见识挺广。”
    背脊间泛起一片冰凉,徐升强持镇定的道:“‘劫形四述’早已失传多年,不复再现武林,未悉朋友你得自何位高人?”
    任霜白露齿一笑:“这似乎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症结,徐升。”
    徐升的唇角僵硬的勾动了一下:“朋友你既不愿相告,也就罢了;闻说四术刀法邪异无比,酷厉难当,我倒要向朋友领教领教。”
    任霜白道:“不敢,你我正可切磋一番。”
    徐升一言不发,双手向后腰探去,等他手掌再现的时候,每只手上已多了一只白铁手套,只见他双腕微挺,“铮”“铮”声响中,白铁手套的十指前端已各自弹出一截尖刃,十刃森然,宛如魔爪。
    这一付白铁手套配以十截尖刃,再加上徐升那两条异于常人的长臂,便不通天也差不多能沾上天边了,难怪他有“通天臂”这个诨号。
    任霜白有所惕觉,却冷静逾恒:“很贴手的武器。”
    徐升大声道:“你看得见?”
    摇摇头,任霜白道:“我看不见,但感觉得出。”
    不禁又是心头一凉,徐升容颜有变,光头上反而沁出斑斑油汗——瞎子全不似个瞎子,几乎比明眼人更要体察入微,而多出来的还有一份听觉上的敏锐、嗅觉上的细致,以及心灵间的超然,像这样的瞎子,比不瞎犹要来得可怕!
    旁边的蔡英吆喝着道:“老徐,我看也不用讲究什么江湖规矩、武林传统了,干脆咱们并肩子一起上吧,这姓任的来得个邪!”
    并肩子上,好敢情是好,可是徐升一张老脸有些拉不下来,在道上,他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在“金鸿运”这一亩三分地里,尤其极受尊重,不但崔云面前说一不二,便崔云老子崔颂德对他亦颇多礼待;这么自负的身分,如何打得起群架混战,背一个以众凌寡的恶名?再说,刚才已拿过言语,要向对方“领教”,单一的“领教”若又变成群殴,一下子还真不好环转……
    见徐升一时没有反应,蔡英不免有些情急:“我说老徐,非常的形势下就该有非常的应付方法,不能墨守成规,毫无变化,眼前光景不大美妙,讲不得那高的格调了,你可要早下决心,莫拘泥于颜面,打赢了仗。才是上上大吉!”
    任霜白含笑道:“有道理,各位何妨一起上?”
    一直默观情态的崔云,忍不住怒火如炽:“姓任的太过张狂,升叔,我看就照英叔的意思办,早早拿下人来,也好向我爹交待!”
    徐升猛然昂头,斩钉截铁的道:“我就不信‘劫形四术’技凌天下,精妙无双。我也不信我徐升数十年江湖铁血,难堪一击?人的名,树的影,今天我倒要豁死一搏!”
    蔡英忙叫:“老徐,你可不要意气用事!”
    崔云亦急切的喊道:“升叔、升叔,你是何等人物?犯得着和这种无名之辈徒争长短?”
    徐升刚烈的道:“我意已决,你们都不用再说了,我不能落人口实,讥我徐某以众凌寡,以多胜少,好歹且拿真凭实学一论高低!”
    任霜白赞了一句:“好气魄!”
    崔云脸上变色,声调暗哑:“升叔!”
    摆摆手,徐升肥圆的画孔上肌肉紧绷,杀气盈溢:“请顾及我的尊严,大少爷。”
    张张嘴,崔云只好默然无语,—双眼宛似喷着火焰般投向任霜白,把满腔愤怒完全转发过去。
    任霜白不以为意,神态自若的道:“徐升,手下留心。”
    徐升哼了哼,目光不瞬的注视着任霜白,以及右手下垂指向地的缅刀,脚步慢慢移动。
    蔡英吞一口唾液,喃喃自语:“不成,我不能让老徐一个人涉险……”
    这当口,崔云也在以手式指挥底下人迅做布署,先前已然混乱的包围阵势很快又已形成——虽然个个心惊胆战,头皮发炸,但形势所逼,也只好故作奋勇之状,硬拿鸭子上架了。
    缓慢移动中的徐升只是稍微抛肩,人已滑到任霜白的侧面。双掌扬起,十截刃尖的攻击范围几乎包括了任霜白全身上下。
    任霜白索性连试招的过程也免了,“断肠红”一出就是“劫形四术”的首式“七魔撒网”。虚实交幻的七条影像交纵飞舞,森寒朱赤的刀芒闪耀穿织,锐劲起啸,镝锋破空排气,震动得厅顶尘粉飞落!
    徐升进扑的身形腾拔六尺,白铁手套指端十刃须臾间映化为点点寒星,寒星弹泄流灿,掣划明灭,形成一幅幅奇妙绚丽又稍现即逝的光图,在一阵剧烈紧密的金铁交击声里,他愣是奋力硬拒了这一招“七魔撒网”。
    任霜白发觉,敌人的白铁手套那指端的十截尖刃,无论是移展伸缩,攻防挑刺,其分寸拿捏之准,位置掌握之精,委实无懈可击,能一气呵成的承接波波相连,快逾石火般的利刃斩袭,却不留丝毫绽隙,加上手臂特长,挥运施为尤其适宜远攻近卫,先天的禀赋与后天的实学相配合,姓徐的功力果然不同凡响!
    光华间歇的一刹,徐升翻身而出,毫发无损;蔡英看得心花怒放,振奋异常,不由得大声喝彩:“有你的,老徐!”
    一声喝彩尚未收尾,任霜白的“分魂裂魄”招术业已出手;一溜冷芒激射向空,却在刹那间倒折而回,飞刺徐升,另一抹赤漓漓的光华则笔直穿出,同时并进,一把刀,一个招法,却在运展之下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幻变。
    徐升暴喝似狮吼,身形旋动游走如风,双掌上下劈击抓拦,臂舞肘翻,但见长影若桩若杵,叠连滚溢,劲气呼於周遭,而十截尖刀化为漫天的晶雨缤纷洒溅,顺逆飘扬在每一寸空隙——他已卯足全力对抗这招宛似带着邪魅意味的“分魂裂魄”。
    双方数十次接触串成俄顷,形于表相的只是一招,那么快速得不容一发的交互攻拒里,终也有了必有的结果;任霜白脚尖触地,狂转丈外,左胸上衣衫裂绽尺余,鲜血浸染得胸前赤红一片;徐升一个身子滚地葫芦般滴溜溜翻跌出去,却在几度旋滚之后倏跃而起,双目凸瞪,齿陷入唇,整个脸庞已完全扭曲变形!
    这位“通天臂”受伤的部位亦在左胸,且伤口极细极窄,看去仅若一线,然而,这细窄的伤口内部血涌如泉,汩汩冒现得令人心慌。
    要是仔细观察,便可发现两人创伤的不同之处,任霜白左陶的伤口为划割,肌肤翻绽,血肉渗融的样子虽然可怖,却只属皮肉之创,徐升的伤处细窄,但却深入内脏,外面看起来不算严重,其实已可致命。
    任霜白的缅刀又垂指向地,平口刀头上,那么稀少、又那么浓稠的几点赤血正缓缓滴落。
    敞厅内先是一阵短暂的僵寂,紧接着,蔡英发狂似的猛跳起来,一边冲向任霜白,一边凄厉的嘶号:“王八羔子邪龟孙,你竟然下这等毒手……”
    任霜白不说二话,兜头又是一招“分魂裂魄”。
    钢锥仿佛暴风巨浪中的两只孤桅,在眩亮的白光与猩红的赤芒卷涌下摇摆颤晃,蔡英已豁尽全力抵挡,却觉得自己的力量竟如此单薄脆弱,防御的招法又如此松散疏漏,面对敌人强劲厉烈、汹涌如潮的攻势,他居然显得恁般的孤立无助!
    崔云一见光景不对,急切喝叫:“快,快上去帮英叔一把!”
    就在他喝叫未歇的当口,蔡英已蓦地惨嚎半声,四仰八叉的倒摔出去,咽喉处血污狼藉,几乎割断了大半脖子,一对钢锥也滚出去老远。
    刚刚鼓气冲上去的两条大汉,睹状之余,各自怪叫着窜向斜侧,其他尚在迟疑踟蹰的伙计们更是一闹而散,纷向周遭溃退。
    任霜白踏上一步,沉声喝道:“崔云。”
    崔云尽管脸色惨白,喉管乾燥如火,仍然倔强的答应一声:“如何?”
    任霜白动作快不可言,一刀削向崔云左胸,就在崔云仓皇倒退,拔出他的随身银鞘短剑,欲待抗拒的一刹,刀锋挑起,“瞠”声撞响,已将崔大少手中短剑击飞,缅刀的平口刀头猝翻,其准无比又力道适当的戳上了崔云腰间的软麻穴,这位大少连第二个后续反应都没有,人已一滩烂泥般颓倒。
    崔云不曾倒仆地下,他倒仆的位置正好是任霜白的臂弯,任霜白顺势将人扛在左肩,一闪身,已经来在敞厅门口。
    瑟缩四周的“金鸿运”人马谁也没有胆子上前拦截,人人灰着一张脸孔,屏息如寂,心头狂跳,唯恐举手投足之间稍微夸张,将给自己招祸上身。
    任霜白并未即时离去,他冷冷的道:“柴化何在?”
    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柴化纵然左右有人搀扶,仍觉得身子发软,忍不住往下坠沉;他似要窒息似的呻吟一声,硬起头皮道:“我……我在这里……”
    任霜白语声凛厉:“记得我告诉你的话,回去转告崔剥皮与敖长青,往广安镇东去二十里,有座‘固石岗’,我就在‘固石岗’顶那块竖石下等着和他们照面,时间是明日午时,过了时辰,他们就准备替崔云收尸!”
    柴化心慌意乱,抖抖索索的道:“是,‘固石岗’,明日午时……”
    任霜白紧接着道:“你全听清楚了?”
    柴化忙道:“清楚了,都听清楚了……”
    任霜白只一转身,已若一缕青烟消失无踪,柴化呆若木鸡般杵在那里,连人是怎么走的都不知道。
    此刻,一个惊叫声忽然响起:“不好啦,徐师父倒地了哇……”
    广安镇郊区的这座堂皇巨宅,不仅在镇里镇外数得上首屈一指,方圆几百里之内,怕也少有这等恢宏华丽的建筑;当然,住得起此般宅第的主儿必有其身份背景的衬托才行,譬喻说,崔颂德和敖长青便是。
    西厢暖阁里,崔颂德正“叭哒”“叭哒”的吸着旱烟杆,他闷声不响,一张疤癞斑布的大黑脸阴沉得十分可怕,花白的头发不时耸竖,显示出他此时心情的极端愤怒与极端抑压。
    “奇灵童”敖长青仍然蓄一根乌黑的冲天辫,着一身彩色锦衣,瘦小的体型配着白嫩的肌肤,再顶着那张宛似天真未泯,不经人事的娃娃面孔,谁也不会猜到他实际的年龄已在四十开外,而且,心肠同他的面容正好相反——狠诈恶毒,城府深沉。
    柴化一条独腿站立角隅,呵腰垂首,一付待罪之身,诚惶诚恐的模样,若不是有个汉子在旁搀扶,恐怕人早萎顿下来了。
    一股白色的烟雾缓缓自崔颂德口鼻间喷出,他嗓音低哑的开口道:“你说,那个人叫任霜白,三十多年纪,一付落魄潦倒的样子,嗯?”
    柴化连忙把腰身压得更低:“回老爷子的话,正是如此。”
    崔颂德浓眉拧结:“这人还是个瞎胚?”
    咽了口唾沫,柴化嗫嚅的道:“像是眼睛不大灵光……”
    猛一拍坐边的小几,在一声茶杯杯盖的震跳声里,茶水四溢,崔颂德怒叱:“人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都算干什么吃的?这多人手,连一个瞎子都对付不了,损兵折将之外,把我的独生儿子亦掳掠了去,你说说,你自己说说,你们是不是一群酒囊饭袋,无用废物?”
    柴化的额头沁出冷汗,双手手心也粘腻濡湿,他使劲把两只手朝衣襟上揩拭:“老爷子,我们的确对不住你老爷,对不住大少爷,大伙都感到惭愧汗颜,无地自容,可是我们亦有下情上禀,万乞老爷子曲谅……那姓任的,不是我们不尽力应付,委实是他功夫太强,弟兄们连手挣抗,却仍落得个丢兵曳甲,伤亡累累……”
    崔颂德黑黝黝的鼻孔里传出“哼”的一声,重重斥喝:“亏你还有脸面在这里辩说,娘的,你们一群东西是太平饭吃久了,早已养成好逸恶劳,苟且偷安的习性,事情临头,才会这么手忙脚乱,不成章法,叫人捣得鸡飞狗跳,却犹不自检点,妄图推诿卸责,柴化,你这个护场带头的算是白干了!”
    柴化苦着面孔,期期艾艾的道:“请老爷子宽宥恕过……”
    崔颂德咬着牙道:“我宽宥,我恕过有个鸟用?我问你,眼前的烂摊子该怎么收法?”
    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柴化六神无主的道:“这……呃……这个……”
    自从柴化进门,就光听不语的敖长青,这时才气定神闲的开口道:“剥皮,你也不必过于苛责柴化,你想想,徐升和蔡英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们都有独当一面的份量,如今两个人加起来赔上一对老命,来人身手之了得应可想见,更遑论柴化的能耐了。”
    柴化向敖长青投以感激的一瞥,忙道:“若非敖老爷子提起,我还不敢说,这姓任的一身所学,邪门之极,我才两个回合,已折了一条腿,徐师父与蔡师父虽然多挺了一阵,到底仍栽了斤斗,当时的场面可惨厉得很,弟兄们一见两位师父都打了横,哪个不破胆、不心惊?没有作鸟兽散,已经算不错了……”
    崔颂德双眼一瞪,吼道:“你给我住你娘的嘴,越说越不像话!”
    柴化一时说溜了口,自己也觉得有点窝囊,赶紧噤若寒蝉,屏息不语。
    敖长青淡淡的道:“你回思看看,几时结下这么一个仇家?剥皮,一个三十来岁,外貌邋遢落魄,又是瞎子的仇家?”
    崔颂德悻悻的道:“我早就想过了,硬是想不起这个人来,敖哥,这多年我们哥俩全在一起搅合,水里火里皆一遭淌,我的事都在你眼下,你说,又几曾和如此一号人物打过交道?”
    脸上是一付深思的表情,敖长青慢吞吞的道:“说得也是,此人不但对你指名叫阵,把我也一同带上,可见他与我们两个都有怨隙,既有这般深仇大恨,我们怎么会不记得这个仇家?况且,他的特征十分突出,不易忘怀,如果我们曾同他有过梁子,决不致於毫无印象……”
    崔颂德又转过去问柴化:“那姓任的,使的是口缅刀?”
    柴化小心翼翼的道:“是一口平头缅刀,刀脊之内还隐泛着一抹血痕,怪稀奇的……”
    崔颂德没好气的用力抽一口烟,道:“我这一辈子,只碰过三两个使缅刀的对手,怎会记不清?其中压根就没有这么个角色!”
    摇摇头,敖长青道:“我也差不多,尤其他叫任霜白,对这名字更一点影子都没有!”
    忽然,他又若有所悟的道:“剥皮,呃,会不会,这家伙是替别人来寻我们晦气的?”
    崔颂德怔了片刻,连连颔首:“对了,经你如此一提,的确大有可能,不过,他到底是替谁出头,又是为何事来挑衅起端呢?”
    敖长青道:“你问我,我问准?这些年来,我们俩个踩着别人脑袋往上爬,梁子结得不少,如今树大招风,亦难免不惹人眼红,要明白指出现下的对象是谁,实为不易,要知道,这得有凭有据,可不兴瞎猜疑……”
    崔颂德形色阴沉,闷着声道:“敖哥,眼前也不用猜了,和我们有过节的人,能够指名道姓的固然甚多,那些暗里想算计我们的混帐亦为数不少,现在去推断是谁,根本无从断起,明日正午,见到姓任的即可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而值得顾虑的是,明天赴约,我们事前必须有万全的准备,切切不可失手……”
    敖长青笑道:“我明白,你的宝贝儿子尚在人家掌握之中。”
    长叹一声,崔颂德伤感的道:“我十六岁娶了云儿他娘,十七岁有了云儿,他娘却因难产送了命,朝后虽又大大小小讨了三房妻妾,倒没一房能再为我生个一儿半女……当年保住孩子赔上孩子他娘一条命,这根孤苗我怎能不加意宠护爱惜?好在二十余年以来,云儿尚知检点长进,未染上一般江湖恶习,对孩子我就越发宽慰放心了,如今堪堪有个指望,孰料竟发生这么桩祸事,叫我何以自处?唉……”
    敖长青七情不动的道:“剥皮,你的实际岁数,只比我小上一岁,怎么倒像七十老翁一样暮气沉沉,不思振作?你以前的狠劲霸性都丢到哪里去了?我们哥俩,现在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正届壮年英发的阶段,前途大有可为,仍待我们再图扩展,更上层楼,怎的你竟颓唐至此,一点自信都没有了?管他姓任的是什么来头,何等出身,我们一概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通通斩尽杀绝便是!”
    崔颂德苦笑道:“我也不是消了锐气,只是想起云儿安危,心头就似压上一块磨磐,要使狠总觉得缺少那股劲道;敖哥,我他娘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敖长青道:“剥皮,崔云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你的儿子不同我的儿子一样?难不成我就不关心、不悬挂?问题在于救人有救人的方法,要早打算、细思量,缜密行动,光自怨自叹,咒天尤人有个屁用?你给我好好打起精神来,咱们哥俩切实合计合计,怎么样才能诱敌入网,两全其美……”
    崔颂德重新点燃已熄的旱烟,深吸两口,当辛辣的烟雾弥布暖阁,他才乾咳着道:“我他娘有点乱了方寸,敖哥,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上上之策?”
    敖长青笑笑,道:“剥皮,刚才你不是说过,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忍不住轻嗤一声,崔颂德余怒犹存的横了角隅处柴化一眼,粗着嗓音道:“就凭这群酒囊饭袋,还不够丢人显眼的,拿他们去,派得上什么用场?”
    敖长青道:“当然不是指他们,剥皮,你忘记‘鸠婆婆’了?”
    一听到“鸠婆婆”三字,崔颂德立时双眼放光,精神抖擞,不由连敲自己脑门:“看我这脑筋,真他娘急糊涂啦,这么适当的一个好帮手就在眼前,居然没有想到,有了‘鸠婆婆’相助一臂之力,那姓任的再多么邪门,怕也难逃‘鸠婆婆’的手掌心;敖哥,我这就派人去请!”
    摇摇手,敖长青道:“不忙,反正她就住在三里之外,随请立到,待一歇我们再找她;目前除了‘鸠婆婆’之外,你思量思量,还有什么合宜的帮手?”
    崔颂德皱着眉道:“要找帮手,就得找那本领强、艺业高的,非有真凭实学,不足以应付姓任的王八羔子,他们的武功,至少要不逊于徐升、蔡英才行,敖哥,这等角色,我们手下人里还真难挑……”
    敖长青胸有成竹的道:“不一定非要在我们自己人中间挑选,剥皮,‘武西山,山下‘马家寨’老族长‘武西草隐’马良君如何?”
    猛一拍手,崔颂德笑道:“好,好,马老一身功夫确然没有话说,是一把好手,他和咱们交情又够,请了他来,不啻如虎添翼,又加上一层胜算,敖哥,有你的!”
    敖长青深沉的一笑:“你以为前几年我是为了什么主动去帮他‘马家寨’的忙?又为了什么经常保持往来,大小礼数不断?为的便是怕有今天这一天,咱们要在道上混,混得有名堂,结奥援、植党羽的,这就不能少;前几年‘马家寨’和‘三连会’冲突,你不还埋怨我多管闲事么?如今,你知道我的用心了吧?”
    崔颂德呵呵笑道:“从来就属你点子多,计谋深嘛,这些年来,我不都是附诸骥尾,唯你敖哥马首是瞻么?”
    敖长青眨眨眼,道:“多听我的没有错,你一个粗胚,但知道逞匹夫之勇,济得啥事?你回思看,我们一起搅合恁久,要不是我,十个崔剥皮怕也挺尸啦!”
    崔颂德尴尬的道:“敖哥,别他娘给了鼻子长了脸,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法,屋里还有人在哪……”
    敖长青皮笑肉不笑,宛似童稚的面庞上映现一抹邪意:“好吧,就给你留点颜面;剥皮,我看我们两个再加上“鸠婆婆”、马良君,一共合四人之力,堪可侍候那姓任的了,至於如何去‘固石岗’预先布置,我的意思是这样……”
    附耳过去聆听的崔颂德不停点头,疤癞斑布的大黑脸上逐渐有了笑容,仿若已经胜券在握,已经将他的宝贝儿子崔云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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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石岗见仇
    草棚、孤灯,四野覆盖着一片凄茫的白。
    任霜白沉默的啜饮着羊皮水囊内的清水,水很冰洌,入喉下咽,可以感觉顺着食道胃肠而下的那股沁凉,真个寒天饮水,点滴心头。
    棚脚下铺着一堆干厚的麦秸,崔云正神色萎顿的半倚半坐在麦秸上,他的软麻穴已被解开,身上没有任何束缚,但他并无丝毫逃走的意念,而十分显然的是,任霜白也不在乎他起这种意念。
    在一阵长久的寂静之后,崔云忍不住嚅嚅开口:“呃,任霜白,你明天要把我怎么样?”
    拭去唇角的水渍,任霜白形容安祥:“你错了,崔云,我不想对你‘怎么样’,你只是一只‘饵’,我仅仅利用你将你父亲及敖长青引出来而已,他们才是我真正的目标。”
    崔云瞪大眼睛道:“那,你又想对我爹与敖大伯怎么样?”
    任霜白道:“这就决不是一段愉快的过程了,崔云,它大概和死亡有着牵连。”
    崔云愣了片刻,吃力的道:“你是说……你是说你要杀害他们?”
    任霜白道:“可能如此,我并没有什么太多的选择。”
    咬咬牙,崔云道:“你可知道,我爹的武功一流,敖大伯更是技艺超凡?你单刀匹马,独自一人,未必能达到目地,何况我爹他们还另有帮手……”
    任霜白笑笑,道:“崔云,对你父亲与敖长青的底蕴,以及他们的来龙去脉,相信我比你了解的要多,他们有多少能耐,会出什么花样,我大概不致于推算得过于离谱,若没有几分把握,我怎会贸然行事?”
    崔云闷声道:“这次的行动,看来你已筹划很久了?”
    任霜白微喟道:“十年了吧,的确够得上长久。”
    怔了一会,崔云道:“任霜白,你到底和我爹、敖大伯他们结有什么仇怨?”
    略略考虑俄顿,任霜白道:“也罢,此时此地,亦应该向你说明白了;你父亲伙同敖长青两人,在十年之前杀害了我的师父,而且,他们使用的手段极其残酷,几乎是拿凌迟碎剜的方式将我师父分割了……”
    吸一口气,崔云呐呐的道:“不,你胡说……我爹不是这狠毒的人,敖大伯也不是……”
    任霜白平静的道:“崔云,一个人往往会有多种性格,有不同的表相,你所看到的,只是他们扮演的某项特定角色,那是一个父亲、一个长辈的角色,离开这个身份,他们就变成一双豺狼、一对狮虎了,弱肉强食,无所不用其极!”
    崔云大力摇头:“我不信,我不信……”
    任霜白道:“你当然不信,崔云,二十余年来,在你眼里看到的,只是一位慈祥的父亲,一位貌似童稚而和蔼的尊长,背开你,他们穷凶恶极的本来面目便表露无余了,他们的手是染满血腥的手,他们的心是冰凉又硬如铁石的心,甚至他们聚积的财富,亦堆砌在多少白骨冤魂之上!”
    半张开嘴,崔云的脸色泛青:“任霜白,这纯系恶意中伤……我爹的家财,是靠他与敖大伯辛苦积累的,这么多年,他们流了多少血汗,冒了多少风险,才有今天的局面,你不能一手抹煞他们的克俭勤劳……”
    任霜白面无表情的道:“杀人固须流血流汗,掠夺侵占自免不了风险,他们的克俭是搜自对方的锱铢,勤劳是刮自他人的产业,崔云,你不曾亲眼目睹而已。”
    崔云反驳道:“你就亲眼得见?”
    任霜白点头:“我亲眼得见,赶明日正午,我与你父亲和敖长青照面之际,你便会听到这段真实又血腥的过往——典型的强取豪夺,小人物生存不易的悲哀……”
    崔云吞一口口水,道:“那人,是你师父?”
    任霜白涩涩的道:“不幸的很,那人是我师父。”
    崔云急促的道:“如此说来,你师父的死,你也是亲眼看到了吗?”
    任霜白道:“不错,感受深刻,一景一幕,至今未敢稍忘。”
    垂下头去好半晌,崔云始低沉的道:“任霜白,这个结解不开么?”
    任霜白笑得古怪:“告诉我,除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之外,尚有什么其他法子化解?”
    崔云鼓起勇气道:“或许,给你—大笔钱……”
    任霜白笑得更古怪了:“钱是好东西,但在这个人间世上,也有些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譬如说,我们眼前所面临的一桩便是;俗语已告诉了我们一个最最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法一血债血偿。”
    崔云形态沮丧:“不要太固执,任霜白,我也是为了双方面好……这到底已是过去很多年的事了……”
    任霜白道:“时光可以冲淡很多往事,甚至可以抚平心灵上的创伤,却不是这一桩事,崔云,某些刻骨的记忆,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崔云摇摇头,似乎想暂且将这股扰人的烦恼丢开,他岔开话题道:“任霜白,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见?”
    任霜白道:“为什么要问?”
    崔云讪讪的道:“我看过你出手,也看过你的反应和举动,那决不像一个瞽目者应有的动作,你的灵活敏锐,已经超越出明眼人太多!”
    任霜白缓慢的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崔云,人要朝下活,就必须具备活下去的条件才行,我还不想死,所以便得学着如何适应这个生存环境,一直到我认为能够立身保命了,我始出来与我的同类竞争比斗……崔云,这曾否回答了你的问题,解释了一个瞎子为什么不像瞎子的问题?”
    崔云窘迫的道:“我想,我大概已经了解……”
    任霜白叹一口气:“活得真难。”
    手足故意活动了几下,崔云一边偷觑任霜白的反应——任霜白却毫无反应,甚至眼皮子都未撩抬。
    坐直身子,崔云道:“你不怕我逃跑?”
    任霜白笑了:“依我看,你一点想逃的意思也没有。”
    崔云不服气的道:“笑话,什么人处在我现在的情形下不想逃?你怎敢如此确言?!”
    任霜白道:“并不是我过于自信,因为,你知道你逃不掉,以你我彼此的身手相较,你毫无机会,这一点,我固然清楚,你也清楚。”
    崔云禁不住一片愁苦上脸:“你眼睛根本看不见,可是,好像任什么事情你都能透视进人的心里……”
    任霜白道:“没有你说的这么神奇,我只是养成了对状况判断的习惯,现实条件的规理分析,往往是极昌明的,藉以依据,事情就八九不离十了。”
    崔云望着任霜白,怔怔的道:“我爹不该结下你这个仇家,和你结仇,实在不是一桩聪明做法。”
    任霜白又喝了口水,道:“你父亲并没有想到会与我结仇,他甚至不曾想到与我师父结仇,当年,他只是做过就算,在他的想法里,杀也杀了,死也死了,还有什么顾虑可言?”
    用力搓揉着面颊,崔云升起一股莫名的懊恼:“但是,但是,实际上有许多怨隙不可能因为过去了便算终结!”
    任霜白道:“不错,你说得不错。”
    崔云失神的道:“明天……不知爹要怎么办?”
    任霜白语声轻柔,像在宽慰崔云:“他会有他的打算,那个打算,他一定认为万无一失,稳操胜算。”
    心腔子抽紧了,崔云忐忑的问:“照你的口气,似乎已经知道我爹的计划了?”
    任霜白道:“我不知道。”
    顿了顿,他接着道:“不过,待我好生想想,或许得窥其中一、二。”
    崔云脱口道:“告诉我,我爹他们会怎么应付?”
    任霜白道:“我说过,现在我还不知道,要仔细思忖一番之后,才可能猜到他们部分行动步骤。”
    崔云情绪低落,目光黯淡,他痛恨自己一点帮不上老父的忙,又心怨老父留下的这桩难了遗患,那样的无奈与恨憾啃啮着他,一时之间,倒变得麻木茫然了。
    任霜白扬扬手中水囊,和悦的问:“要不要喝水?”
    蓦地抖了抖,崔云道:“不,我不渴。”
    任霜白又道:“饿么?”
    崔云强颜一笑:“也不饿……”
    任霜白了悟的点点头:“官感上的麻痹,受心情的影响特大,人们在遭到极痛苦或极兴奋的状况时,大都会有这样的反应出现;崔云,你目前的心景我很清楚,所以,不必勉强。”
    崔云没有出声,只痴痴的望定地下一点发愣,任霜白也不再说话,神态沉缅于一片深邃的冥思中,明日的场合,业已在他脑海凝幻成形……。
    正午,云破日出,虽然阳光的温度低弱,却带来了一股阴霾后的清朗气氛。
    今天没有下雪。
    “固石岗”顺着一道缓坡往上去,走几十步路便达岗顶,岗顶上一柱朝天也似竖立着一块三人合抱的灰褐巨石,石面受风化侵蚀,斑剥累累,倒像一个倔强迟暮的老者,虽至残年,依然挺屹不颓。
    竖石之下,任霜白孤伶伶的倚石而立,北风吹拂着他的葛布衣袍,袂角掀动,猎猎有声,他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倾听。
    蹄声响了,移向岗坡,嗯,果然准时。
    任霜白听得出来,来骑共有两乘,奔速不徐不缓,对方显见还沉得住气。
    于是,蹄声在岗顶竖石前面丈许右近停顿,鞍上骑士双双抛镫下马,并肩到来。
    不错,来的二位,确是崔颂德与敖长青。
    两个人距着任霜白三四步站定下来,不约;而同的细细打量眼前这位状似“落魄”,实则令人心惊的对象,而崔颂德在打量对方之余,更忙不迭的目光四巡,到处寻找儿子的踪影。
    敖长青宛若天真的绽开笑容,活泼巧俐的开腔道:“老弟,你就是那任霜白?”
    任霜白道:“我是,尊驾大约便是敖长青了?”
    敖长青故意赞道:“好眼力,一照面老弟你就能认出我来啦,在此之前,我们尚未会见过呢。”
    任霜白淡淡的道:“你在说笑了,敖长青,你分明知道我是一个瞎子,哪来的‘好眼力’?”
    敖长青笑道:“至少,你的感应力敏锐,不比寻常。”
    任霜白道:“作一个瞎子,应该具有这一项特长,不然,活得就更艰难了。”
    这时,崔颂德已在急吼吼的大叫:“任霜白,我是崔颂德,我儿子呢?你把我儿子弄到哪里去啦?”
    所谓“父子连心”,亲情骨肉的关怀是掩隐不住的,发自由衷的悬念亦是难以矫饰的,血缘间的相系相关没有什么可以顶替冒充,崔颂德这几声焦虑忧切的吼叫,业已不啻“验明正身”了。
    任霜白从容的道:“我知道你是崔颂德。”
    崔颂德怒道:“废话少说,先还我儿子来!”
    任霜白道:“我会把崔云交出来,但不一定是还给你,因为,不久之后,你是否存在犹是问题,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今天的结局如何,崔云必然不伤毫发,我们之间的恩怨,与他无涉!”
    崔颂德瞠目叱喝:“不要讲得好听,我要先见到人,姓任的,一切等见过我儿子再说!”
    任霜白笑了:“程序如何进行,只怕由不得你,崔颂德,今天的主导,我可要僭越了。”
    崔颂德勃然大怒,黑脸胀成一付紫酱色,额头上的青筋暴浮如蠕动的蚯蚓,模样像要吃人:“不要过于嚣张,姓任的,你并没有那样大的气候,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你想呼风唤雨,作威作福,还差远去了!”
    任霜白道:“我什么都不想,我仅仅向二位索讨一笔陈年旧债而已,讨得成,讨不成,我都会一无牵挂的离开。”
    朝崔颂德使了个眼色,敖长青接口道:“辰光尚早,犯不着急,任老弟,事情且一件一件的来,你拿得出,我们便接得下,这年头,哪一盏灯也不省油;且请相告,崔云现在何处?”
    任霜白道:“他在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虽不够舒适,但决无危险。”
    敖长青知道再问下去也是白搭,只有退一步道:“如果,呃,我们栽了斤斗,你会放他回去?”
    任霜白肯定的道:“当然,而如果我被二位超度了,他也能自行脱身,可能要经过一番挣扎,才得以出困,二十多岁的人,该有这方面的机智了。”
    崔颂德激动的嚷叫:“你把云儿上了枷梏?”
    任霜白反唇相讥:“要不我应将他摆上供桌供奉?”
    崔颂德声色俱厉的喝道:“混帐东西,你最好祈求不要落到我的手里,否则,你这身人皮就被剥定了!”
    任霜白夷然不惧:“我等着瞧,崔颂德。”
    摆摆手,敖长青闲闲的道:“大家火气都别这么大,反正梁子总是要解决,解决梁子的方式又不是用口舌,是而彼此就不必这般争议伤神了;任老弟,我再请教,我们之间,到底结的是什么梁子,其前因后果,尚请赐告。”
    任霜白双眼望向云空,清清楚楚的回答:“十年之前,有个姓田名渭的武师,因为外甥吴学义欠了你们赌档一笔赌帐,受不起你们的高利盘剥而央求他舅父田渭出面交涉,你们不但分文未减,更且强以暴力逼债,结果,二位残杀田渭,又掠夺了他的家产财物一这桩陈年往事,不知二位是否记得?”
    敖长青的反应极快,他几乎是马上回忆起这件事来,崔颂德却经过一番寻思,才重新拾回印象,两个人互觑一眼,都流露出“原来是这么一段公案”的轻蔑神情,表面上,敖长青反倒若有憾意的长长“哦”了一声:“绕来绕去,竟是为了十年前田渭的那桩往事;任老弟,说来遗憾,我们原意也并不喜欢用这种手段解决问题,然则田渭个性拗执,软硬不吃,他外甥欠下的债务,他非但分文不肯代偿,而且出口狂悖,态度强横,你想想,我们开场子吃饭,也得要设备本钱,何况下面还养着一大批人,每日开销甚巨,假设客人都像吴学义一样,赢了拿走输了赖帐,你叫我们这一大伙去喝西北风?便金山银矿也不够赔呀;田渭不识大体,硬要替吴学义包揽承事,我们实在让他逼得没有法子,才出此下策……”
    任霜白冷冷一笑:“事情真象是这样么?”
    敖长青脸色一阴,嘴里却恳切的道:“十年并不算长远,当年的人事物尚有迹像可寻,任老弟,你无妨去查证查证,我敖某人虽不算什么光头净面的角色?可也从不诓言欺世。”
    任霜白道:“不必查证了,一切情形我早就清清楚楚。”
    敖长青不悦了,他亦不掩饰他的不悦:“你清清楚楚?任老弟,我倒要请教。你既无千里眼,又无顺风耳,当年的当事人是我与崔颂德,真情实况你岂会比我们更明白?”
    任霜白道:“不见得只有你们二位是当事人,还有田渭。”
    敖长青唇角微撇:“田渭死了,死人还能说什么?”
    任霜白幽幽一叹:“不错,田渭死了,死人是不能说什么,死人道不出委屈,说不出冤枉,更揭露不了真象,可是,当时还有一个活着的人,被你们疏漏了,那个人至今未死,他仍能说能道,仍未稍忘这场惨剧的任何一景一幕!”
    敖长青重重的道:“是谁?”
    伸手向自己胸前一点,任霜白道:“我,是我。”
    崔颂德大吼一声:“你?你又是田渭的什么人?!”
    任霜白的眼神中浮现一抹凄凉悲惭:“我是他的徒弟,二位仔细想想,大概还能依稀记忆当时的情况;二位登门索债之初,田渭身边有个年轻人,后来,田渭带着那年轻人进入内室,说是检点财物契据给二位,实则暗地放走了那人……”
    敖长青哼了哼,煞气盈目:“果然有这么回事,我记起来了,那辰光我尚不以为意,只当小丑跳梁,无关轻重,杀你与否,俱无痛痒,只略经搜寻,便行弃止,真正是养痈贻患,留下一条祸根来!”
    崔颂德也恍然悟起:“对了,当时我们确曾发觉田渭的徒弟溜走了,却不甚在意,绕了两圈即未再找,娘的,田渭那个不成材的徒弟,竟会是眼前之人?”
    敖长青注视着任霜白,道:“那个时候,好像你的眼尚未瞎……”
    任霜白道:“是没有瞎,所以当场的情形,我躲在暗里看得一明二白,从你们连手杀戮我师父开始,一直到掠刮了他的整个家当,我全都看在眼里。”
    崔颂德蓦地叱骂起来:“看在眼里又如何?我们讨帐索债,理所当然,你那时为了苟活保命,弃你师父生死于不顾,今天转回头来,愣扮二十五孝,要表那一番忠义,你以为我们就会含糊?娘的皮,吃屎的狗窜不上南墙去,早年你是个窝囊废,如今也强不到哪里,报仇?你试试看报得了,报不了!”
    任霜白不愠不怒的道:“早年的窝囊废,如今不一定仍是窝囊废,崔颂德,你最好心里有点准备。”
    “呸”的吐一口唾沫,崔颂德形容狰狞:“你要记得我们怎么做掉你师父,就知道我们今天怎么做掉你,这叫‘如法炮制’,操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任霜白道:“二位一起上吧。”
    敖长青忽然一笑:“我们偏不一起上,任老弟,总不能事事都由你采取主动。”
    任霜白道:“杀害我师父的时候,你们不也是一起动手的么?”
    敖长青摇晃着头顶的冲天辫,道:“有时,蹲茅坑还得换个架势呢;任老弟,你有你的打算,我们有我们的主张,求变化方能制先机,你大概也是这么个想法吧?”
    崔颂德的气势有若“泰山石敢当”:“敖哥,我先上!”
    敖长青微眯两眼,道:“你可别‘冲’,剥皮,生死豁余之事,当不得意气!”
    崔颂德大马金刀的道:“我心里有数,我倒要看看,田渭的徒弟,在十年之后又具有什么登天的能耐!”
    于是,任霜白站直了靠在竖石上的身体,斜走一步,伸右手,缓缓抽出了缠隐在腰间的“断肠红”;雪亮的刀锋映泛一抹粼粼的赤光,予人一种即将出动的感觉。
    敖长青凝注缅刀刀刃,目不稍瞬,同时,向崔颂德比了个“小心”的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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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山比山高
    吸一口气,崔颂德从宽大的长袍内亮出他的兵器来,那是两面外沿嵌以密排三角尖锥的中空圆盘,中空的部位铸以横杠为把手,圆盘分为一大一小,大的一面直径盈尺,小的一面只得八寸,盘缘尖锥一面向右微曲,一面朝左稍弯,左右交夹,正好削肉剔骨,它的名称叫“阴阳轮”。
    现在,任霜白是看不清“阴阳轮”的样式了,不过他的印象里早已深烙着这对兵刃的形状,看得见看不见并无分别,一个人习用的家伙,经常不会轻易改变它的原貌。
    细微的一声铿锵撞响,任霜白知道崔颂德已握轮在手,他似笑非笑的扬起面孔,低声注视:“仍是那对‘阴阳轮’么?”
    崔颂德大声道:“你还记得我的家伙?很好,当年给你师父受用过,今天你也尝试尝试吧!”
    任霜白道:“记得你们登门索债的当口,曾逼迫我师徒两人各断一手;—脚以谢罪,我们没有这样做,十年之后,崔颂德,你犹有如此的气焰么?”
    崔颂德连连怪笑道:“好叫你得知,十年之后,我们要的不止是一手一脚了,尚得搭上你的性命!”
    任霜白道:“且看看你有没有这份本事。崔颂德。”
    一声雷吼,崔颂德挺身而上,双轮骤起,由两侧往中间狠狠交击。
    任霜白半步不动,卓立如山,果然,正待会合的轮锥倏向下移,晶芒闪处,分别划割任霜白的胸肋与小腹。
    缅刀抖颤的一刹抛出两点寒星,“叮瞠”两响串为一响,崔颂德的双轮已大大荡开,刀锋立时笔直射戮,暴刺崔颂德咽喉。
    忽然一个大贴身,崔颂德伏地旋回,双轮上下飞转,呼呼有声,而尖锥带起冷焰流光,穿舞并溅,活像一部运作中的绞肉轴具。
    任霜白的“七魔撒网”,便在此刻出现。
    七道匹练似的刀华织成偌大的一片光网,七条人影幻走掣映,风在啸泣,气在排涌,光网卷展的对象仿佛一头受惊的野兽,急遑退避不迭。
    敖长青悄无声息的猝然扑进,一柄白森森,略泛牙黄色泽的“白骨剑”破空刺出,剑尖穿贯,居然不带丝毫响动。
    一溜寒电激分而出,斜截来剑,敖长青身形倒翻,脱腾之前,又十三剑一气呵成。
    任霜白迎拒的招数,顺理成章演变为“劫形四术”中的第二招:“分魂裂魄”。
    盈目的光电矫龙舒展于十三剑之中,即时搅乱了剑势的原有走向,而另一抹猩红的赤芒折曲回射,“刺”的一声削掉了敖长青头顶的冲天辫子,外带一块血淋淋的肉皮!
    崔颂德自一边连挥六轮,意图截击飞向敖长青的刀锋,却在须臾之间全然落空,他这边方才脚步晃摇,那一头的敖长青业已带彩。
    腰身扭挫,敖长青鬼魅似的飘至丈外,任由头顶鲜血婉蜓流淌耳颊,却只双目凝瞪敌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个箭步抢了过去,崔颂德气急败坏:“敖哥,敖哥,凭你的身手,怎会着了姓任的道?快,赶快裹伤要紧!”
    敖长青缓缓摇头,语调冷禀:“沉住气,剥皮,我们今天算遇上对手了。”
    崔颂德怔怔的道:“什么意思?”
    敖长青两眼神色阴寒,低沉的道:“你没注意他的刀法?修习这种刀法的人,注定会是瞎子,也注定少有敌手。”
    崔颂德蓦然心火盛炽,切齿骂道:“我操柴化他老娘,柴化只说姓任的身手强,功夫邪,使一口缅刀,却没说明白姓任的到底强在哪里,邪在何处,刀法上又有什么奇诡特异?这么重要的消息他都忘了提醒我们,分明是有意坑陷!”
    骂到这里,他愣了愣,又面带迷惘之色:“敖哥,姓任的使的是什么刀法?为何注定要成瞎子又注定少有敌手?莫不成你知道其中奥秘?”
    敖长青道:“我知道其中奥秘,可能徐升与蔡英也知道,遗憾的是徐、蔡已死,未死的柴化却不明白利害,居然漏述了这最重要的一点!”
    崔颂德紧盯着卓立以待的任霜白,恨得牙痒痒的:“你看姓任的那付十掏八攒的德性,好像他已经泰山笃定,胜算在握了;敖哥,他的刀法里有啥名堂?难道说就破解不了?”
    敖长青没有回答崔颂德,管自向任霜白道:“任老弟,你使的刀法可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劫形四术’?”
    任霜白道:“不错,你广有见识。”
    敖长青道:“你约摸便用这套刀法杀了徐升、蔡英?”
    任霜白颔首:“不止他们两个,死在这套刀法下的人,已经很多很多,而且,还会续有来者。”
    崔颂德忍不住大骂:“你狂过头了,什么玩意?竟敢说这等大话!”
    敖长青叹道:“难怪徐升和蔡英不是你的对手,他们怎会想到遇上‘劫形四术’?这已不仅是一套刀法,它等于是一道魔咒,一帖魂符……”
    任霜白并未感到得意,他淡然道:“刚才你只是偶然疏忽了,敖长青,我晓得你的潜力决非止此,滇边摩迦奇的传艺专精独异,你何妨亮一亮拿手的本事?”
    敖长青微显惊讶:“你知道我来自摩迦奇?”
    任霜白道:“但要深悉道上行情的人,知者不少,并不足异。”
    敖长青抹一把流在颈间的血迹,阴恻侧的一笑:“摩迦奇亦有独传之密,任老弟,容我们相互印证印证,不过印证之前,恐怕还有人不信你的邪门,要拜识拜识你那‘劫形四术’。”
    任霜白毫不意外的道:“且请。”
    敖长青道:“你似乎早在料中?”
    任霜白耸耸肩,道:“老实说,二位若未携帮手,我才会大大的感到意外,因为你们不是崇尚公平、胸怀磊落的人物,你们一直都不是;鬼域宵小的角色,永远离不开旁门左道,现在,二位已经再一次证实给我看了。”
    咆哮得有如狼嗥,崔颂德怒吼:“狗娘养的任霜白,尖嘴利舌绕着圈子骂人,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对付你这种上不了台盘的下三流角色,还用得着什么公平磊落?他娘做翻了算完,哪来恁多的光明正大可言?!”
    任霜白无动于衷的道:“你这种本性,崔剥皮,十年之前我业已领教了。”
    敖长青搭腔道:“多言无益,手底下见真章才是正经。”
    紧接着语尾,他已嘬唇发出一声悠长清亮的唿哨,仿佛应合着唿哨声的招引,岗后“噗噜噜”振衣兜风之声随起,一条身影腾空将近三丈,像煞一头展翼飞翔的大鸟,翩然白天而降——这中间凌虚的距离,足足有十丈开外,也就是说,此人跃掠之下,一起一落便已越出百步!
    任霜白当然分辨得出这种距离,老实说,打他出道以来,还未曾碰上俱有如此轻功造诣的人物,这简直已和生了一只翅膀没有两样啦。
    来人是个老太婆,一个年近七旬、黝黑高瘦的老太婆,顶一付鸡皮鹤发的容颜,张开干瘪的嘴唇,正露出几颗稀疏黄牙在发笑。
    老太婆套着宽大的黑衣,袖口特阔,张开来可不活脱两只翅膀?她手拄一根八尺长、核桃般粗细、通体乌漆、顶端雕镂着鸠首形状的焦铁鸠杖,入朝那里一站,像极了一头成精变人的老鸠,看上去充满妖异之气。
    敖长青迎上几步,态度恭谨得显几分做作:“鸠婆婆,你老可来了,再不请你驾临,你这两个老侄子怕要遭殃啦。”
    那鸠婆婆睁大两只黄浊泛红的老眼,哑着嗓门道:“谁敢加害你们,谁就是我鸠婆婆的不世仇人,告诉老身,是哪一个不开眼的东西如此胆大妄为?让我好生给他一顿教训!”
    敖长青一指任霜白,道:“喏,就是这一位二霸天。”
    鸠婆婆瞪着任霜白,似老鸦呱叫:“你是什么人?莫非活得不耐烦了?海阔天空不去闯,却偏偏跑来这里寻我们晦气,小鳖羔子,你是存心要砸我的饭碗嘛!”
    任霜白有些不解的道:“这一位,呃,鸠婆婆,在下与崔颂德、敖长青两人结有血海深仇,这一遭来,即是寻他二人了断夙怨,却决无冒犯你老之意,如何又牵扯到你老的‘饭碗’问题,就令在下纳罕了……”
    鸠婆婆板着脸孔道:“我老了,一个老人有许多悲哀,譬喻说,心情寂寞,身边孤单,体力衰退,少人侍候,这都是老人的悲哀,你明不明白?”
    点点头,任霜白道:“我明白。”
    鸠婆婆加强了语调:“所以,一个老人到得晚年,最大的安慰就是有人供给衣食住宿,按时定省奉安,细心照顾;你知道这六年多来都是谁在这样做?都是谁把我这孤苦伶仃的老婆子当做亲娘来奉养?”
    任霜白迟疑的道:“莫非——莫非是崔……”
    不待他讲完,鸠婆婆已大声道:“正是,正是崔颂德和敖长青;人家可是有良心,懂得敬老惜老的悲悯善人哪,我鸠婆婆算是什么?一未往昔施恩,二未于后结缘,只一个无依无靠的孤老婆子,他们就这么关怀我、体恤我,就我以前的死鬼儿子对我也没有恁般好法,而你,小鳖羔子,你却不知怎的瞎了眼,吃猪油蒙了心,竟想朝他们身上开刀,这不是分明要断我的供奉,砸我的饭碗吗?”
    原来是这么一码事;任霜白总算搞通了,同时又不得不惊叹敖、崔两人用心之深,打算之长,他们留着这个老虔婆在身边,略事巴结,小做奉承,不过九牛之一毛,无关痛痒,派上的却是长远用场,倾覆之助,便宜占尽不说,老虔婆更死心塌地,完全一面倒啦。
    敖长青在旁假意劝止:“鸠婆婆,说这些干什么?这原是我们晚辈该尽的本份,六年余来,颂德还常跟我说,就怕对你老孝敬得不够,有委屈你老的地方……”
    叹一口气,鸠婆婆眼圈微红:“长青,你两个可别再自责了,这多年来,你们对我的关注,已可谓无微不至,殷切有加,我老婆子不是没有眼没有心的人,你们一番挚诚,我都体会得到,这天底下,再去哪里找寻你们这样的好人?”
    说着,她怒瞪任霜白,气咻咻的道:“你全听到了吧?跟他两个一比,你比到什么地方去了?真是百种米养百样人,世间有人家崔颂德、敖长青如此慷慨壮怀之士,也就有你这般歹毒下作,心计卑劣的恶徒!”
    任霜白被骂得啼笑皆非外加有口难言,在眼前情形下,他知道便磨破嘴皮子,说烂了舌头,这鸠婆婆也不会信他一言半句,反倒越抹越黑,越辩越糟,六年余的衣食住行,再衬以各式编排的虚情假意,对鸠婆婆这种孤伶伶的暮年老妇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实际与受用的?
    不幸的是,这鸠婆婆什么都不行,偏有一身好武功,目下虽尚不知她本事的深浅已到什么程度,但决不会过于离谱则可断言,要不,崔颂德和敖长青岂会白养着一个老废物?!
    向前凑近鸠婆婆,崔颂德趁机火上加油:“鸠婆婆,也许是你老尚不曾注意到敖哥头上的伤吧?流的血都干涸了,你看,还沾在颊颈上哩……”
    鸠婆婆仔细一瞧,果不其然,痛惜愤怒的神情立刻溢于言表:“长青,是谁伤了你?大胆东西,简直造反了;老身包管剥他一身人皮来偿还于你!”
    敖长青苦笑道:“还会有谁?就是面前的这一位喽。”
    鸠婆婆嗔目顿杖,怒声叱道:“小鳖羔子,说你不想活,你还真个不想活了,你把敖长青伤成这等模样,我若不痛加惩治,天下尚有公理在吗?”
    任霜白也在苦笑:“鸠婆婆,反正我再怎么解释也属白搭,你十成十是信他们不信我,其实,事情真相和你知道的决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你心目中的这两个‘好人’,纯粹一对奸妄,一对凶邪!”
    鸠婆婆大喝一声:“住嘴!老身容不得你信口诬蔑,胡说八道!”
    任霜白忍耐着道:“鸠婆婆,我主要是顾虑到你年纪一大把了,何不平心静气颐养天年?这眼下的一湾混水,还是不淌的好,是非皆因强出头呀!”
    鸠婆婆夜枭般笑将起来:“小鳖羔子,你的意思,是说我年龄大了,不中用了?是指我老朽不堪,只该等着进棺材了?你算长江的后浪推我这前浪啦?”
    任霜白道:“在下并无此等不敬之意,鸠婆婆,在下乃为你老设想,退一步海阔天空,原与你无涉之事,又何苦愣要包揽上身?六年来的奉养,仍比不得一条老命重要,你要务必三思。”
    这一次,鸠婆婆不止是愤怒,陡然间已起杀机,她露现几颗疏落黄牙,表情在似笑非笑之余,隐隐流露出一股寡绝与阴狠:“就凭你这几句话,我便要和你周旋周旋,领教一下你到底有什么高招,也好看看你用什么法子来取我这条老命!”
    任霜白摇头道:“我已好话说尽,劝阻再三,鸠婆婆,你若执意动手。我亦只好领受。”
    鸠婆婆重重一顿铁杖,老脸上皱纹蠕颤:“小鳖羔子,你便受着也罢!”
    鸠首杖的来势并非由正面而至,亦不是从上压到或从下挑起?杖影挥处,竟来自任霜白的背后——不知何时,鸠婆婆的身子已转到任霜白的后头,其动作之快速灵敏,堪称神出鬼没,见首无尾,就算日前以轻功见长的“鬼影子”蔡英,和她相比,亦差了一大截去!
    任霜白往前扑出,却在扑出的同时又倒折回来;他的判断不错,鸠首杖“呼”声扬起,果然准确至极的捣向他方才虚进的位置。
    两击不中,鸠婆婆沉着如故,未兴丁点急躁之态,这老婆子虽说脾气固执烈性,但一朝登场动手,却是出奇的冷静镇定,颇俱大将之风;这时,她身形忽然飘浮空中九尺,人就像腾云驾雾似的虚悬那里,更且移动自如,任由多种角度挥杖下击,那等随心所欲及无以预度的招式,真防不胜防。
    杖风推动空气,搅起大大小小的无形漩涡,乱流交纵,直似狂飙穿溢横扫,鸠杖自气飙中连连伸缩吞吐,迅捷得仿若电闪光掠!
    任霜白在如此急劲凌厉又来势怪异的攻袭下挪走跃避,至觉压力沉重,有着难以言喻的窒迫感,像被一池浓稠的胶水浸粘着,大有施展不开的困窘。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鸠婆婆,乃是他生平遭遇到的第一号对手!
    情况的演变,当事者固然心底有数,旁观掠阵的崔颂德与敖长青亦看得分明,两个人那股子乐劲简直甭提了,敖长青尚能隐于声色,崔颂德忍不住差点手舞足蹈起来,他咧开大嘴,嘿嘿笑道:“敖哥,咱们可算请对人了,都知道鸠婆婆本领强,却想不到其强如此,你的武功我一向钦服,今天看来,恐怕你比鸠婆婆尚有不及之处……”
    敖长青低声道:“各有专精,剥皮,不过鸠婆婆确属高手。”
    崔颂德笑得见牙不见眼:“这一下姓任的可叫撞正大板了,他娘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投进来,想报仇?来生再报吧!”
    轻嘘一声,敖长青道:“不要高兴得太早,任霜白不是省油的灯,事情有无变化,现在还不敢说……”
    崔颂德不以为然的道:“秃头顶上的虱子,明摆明显着了,还会有什么变化?姓任的死定啦!”
    摇摇头,敖长青慎重的道:“目前鸠婆婆已占上风是不错,然而你可曾发觉,姓任的直到现下,采取的仍是守势?这家伙约摸是想摸清鸠婆婆的路数再行反击。”
    崔颂德的笑容立时僵凝了,跟着急切的道:“娘的,这可得提醒鸠婆婆!”
    敖长青道:“不必,鸠婆婆是何等人物?不可能看不出姓任的心意。”
    凌空游走的鸠婆婆,在挥出三十七杖犹未能沾上任霜白一记之后,亦不得不暗自讶异,大出意外,她的经验里还少有如此难以相与的人物,对方的身法步眼,反应因变,俱属顶尖,业已接近无懈可击的境界,莫怪敖长青会挂彩负伤,历此一搏,她自己也愈发提高了警惕!
    人到底不是飞鸟,鸠婆婆的内力再是如何充沛,利用肢体驾驭空气的技巧再是如何精熟,亦总有力竭换劲的时候。这当口,她身形倏落,落地的一刹,杖如长龙,猛然直捣向任霜白胸口。
    任霜白这一次不再自拘于守势,一招“分魂裂魄”已然出手。
    雪亮的一汪刀芒激射鸠首杖的杖头,赤红的那抹流焰则暴取鸠婆婆咽喉,镝锋眩映成两条交合的彩电,裂气如啸,凌厉至极。
    鸠婆婆霍然心惊,铁杖尚不及变招,已“瞠”的一声受到重力弹撞,杖首方自荡起,赤光已到颈前!
    闷声一哼,鸠婆婆的躯体陡然间仿若失去重量,船似羽毛,一下了飘浮上升,赤光乍到,她瘦长的身子竟随着刀刃所带发的锐劲往后浮移,像是飘在半空的飞絮,白刃虽利,却伤她不得。
    一个不妙的念头闪过任霜白的脑际,他尚不及有持续动作,鸠婆婆已幽灵般翻跃赤焰的指向,三十九杖刹时叠为层层杖山罩下。
    任霜白急速翻腾穿走,刀锋溜体绕旋,熠熠的寒光宛似回卷的匹练交织展舞,而杖山并落,刹时若滚木横杵漫天,任霜白扑出七尺,一个踉跄,几乎倒跌在地。
    葛布长袍背后裂开一道口子,口子有大半尺长,破裂的布边沾粘着赤颤的血肉,艳猩猩的十分扎眼,任霜白痛得额顶见汗,这道伤痕,显然要比昨日徐升加诸于他左胸的割伤来得厉害!
    崔颂德兴奋得跳将起来,用力鼓掌:“到底姜是老的辣,鸠婆婆,还是你老有本事!”
    敖长青也感叹的道:“能破解姓任的这一招,鸠婆婆实可尊称天下了……”
    拄杖于地的鸠婆婆,这时看上去更是威风八面,气势不凡,她一个七旬老妇站在那里,倒有顶天立地的峥嵘之概!
    任霜白喘一口气,缓缓直起腰身,但见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受此一击,连带扯动了左胸尚未收口的旧伤,似乎全身都在痉挛起来……
    崔颂德呵呵大笑:“这姓任的算是遇上高手啦,他娘,一山更比一山高,不懂得这个道理,还出来混个鸟?说大话,张气焰,落得就是此般下场!”
    鸠婆婆嘴巴漏风的道:“也不要小看了他,此人决不简单,困兽犹且反噬,他不会就这么认命的。”
    崔颂德笑道:“鸠婆婆,你老不须自谦太甚,这家伙业已是日薄西山,强弩之未了,只要你婆婆再加把劲,还怕不手到擒来,取他性命?”
    “嗯”了一声,鸠婆婆道:“别急,且看他还有什么伎俩可使。”
    把手中白骨剑扛到肩上,敖长青道:“鸠婆婆说得对,要当心任霜白做困兽之斗;婆婆若须我们上阵,只交待一句,我们哥俩便来帮着婆婆早点收摊……”
    鸠婆婆摇头道:“老身向来习惯以一对一,公平较斗,再说,也不能落人口实,说我们以多欺少,眼前这个阵势,老身自忖尚可因应,你二人乐得捡个现成吧。”
    崔颂德正中下怀,口里却道:“如此,则有劳婆婆了。”
    三个人一搭一档,好比说学逗唱,表演三口相声,光景似是已把任霜白看成个奄奄一息的死人了,只等入土落葬,即大功告成。
    任霜白在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哑着声道:“鸠婆婆,我不得不说,你真是太可惜了……”
    鸠婆婆微微一怔,道:“可惜什么?”
    任霜白用力吸气,道:“你这一身武功,乃我生平所仅见,一个具有如此高深武学的人,怎会同崔颂德、敖长青他们这等豺枭之辈沆瀣一气,同流合污?鸠婆婆,你不觉得太糟贱自己,也太不值了么?”
    两眼一瞪,鸠婆婆怒道:“小鳖羔子,你休要在此挑拨离间,恶言中伤,他们乃豺枭之辈,则你又算什么?豺枭之辈还知道供我养我,衣我食我,你这忠义之士却几曾给我过粒米滴水之惠?人的嘴,两片皮,话谁都会说,真个做起来就完全走样了,你这一套自己留着吧,我老太婆不受!”
    崔颂德恶狠狠的骂道:“我操,手把子不行,居然想玩分化离间的花样?姓任的,人家鸠婆婆年高德劭,人生经历何等丰富?只怕走的桥长过你走的路,吃的盐多过你吃的米,你这点小小的阴谋诡计,岂逃得过鸠婆婆的法眼?我看你是黔驴技穷了,还不快快俯首就擒,也好少受活罪!”
    任霜白艰辛的笑笑:“除了开设坑人害人的赌场,崔颂德,想不到你还有阿谀奉承的一套,而且,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仅黑脸泛赤,崔颂德大吼:“你会说话,会阴损,姓任的,老子一旦擒住你,头一桩要做的事就是一颗颗敲掉你嘴里狗牙,看你还能不能卖弄唇舌!”
    任霜白道:“要到那一步?三位恐怕尚待费一番功夫,这段历程该是极其坎坷的。”
    敖长青冷冷一笑:“任霜白,你高估自己了,你并没有那么大的道行。”
    任霜白道:“事情尚未终结,我们都还要看下去,是么?”
    崔颂德咆哮道:“敖哥,何须与他多耗唾沫?这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非要鸠婆婆把他摆横了他才会认输,娘的,手底下才见真章!”
    言语里不啻已在隐示鸠婆婆赶快动手,鸠婆婆既则“姜是老的辣”,又如何听不出来?她顿顿手中鸠首杖,提高了声音:“小鳖羔子,别耽误辰光,咱们早完早了!”
    挺直腰脊,任霜白强忍痛楚,暗中调匀呼吸,同时,他双臂前举,左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拈住缅刀的平口头刀,将刀身弯成一个半弧形。
    鸠婆婆毫无动静,双眼注视着任霜白的举止,眼角的皱纹凝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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