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烟劫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四章仗义拔毒
    就在这紧要时刻,任霜白悄无声息的从松棚内走了出来;他身披羊皮褥子,面色泛白,加上多日来未曾修刮的胡渣子,颇有落魄江湖的味道,毫不起眼。
    唐百仞眼尖,任霜白甫始现身,他已然查觉,因为摸不清来人是个什么路数,再者松棚低矮狭隘,先前没有注意,如今突兀冒出一个人来,难免令他起一阵短暂的错愕,只在错愕之间,任霜白已跨到山径边上。
    坡上的向山也发觉到任霜白的出现,他在一愣之后,急忙转眼瞧向唐百仞,要看看他们老大待怎么因应处置。
    咽了口唾沫,唐百仞瞪着任霜白,阴恻恻的启声道:“朋友,你是干什么吃的?”
    任霜白笑得和和气气:“我什么也不是,和各位一样,浪荡江湖混口饭吃而已,我与各位仅有一点迥异之处——我是心安理得的混饭吃,不似各位强取豪夺,横行霸道,靠着人多势众耍那种不要脸的下作把戏!”
    唐百仞窒噎须臾,勃然大怒:“他娘的,你红口白牙,骂的是我们兄弟?!”
    任霜白道:“否则,你以为我骂谁?”
    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倪丽诗乐了,她拼力挥展“孔雀翎”,边振奋的大叫:“骂得好,任霜白,亏得你及时现身,他们以众凌寡,两个打一个,你要再不来,我眼看着就撑不住啦!”
    司徒卫打了个暗号给焦五福,两人飞快抽身脱离战圈,各自斜转,已将任霜白左右空间封死,同楚清元激斗中的阎东立也一个斤斗倒翻回来,正好卡住任霜白的退路,三个人的应变好快!
    唐百仞微微扬起面孔,冷笑一声:“兄弟们,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这位新朋友,一照面就唾我们满头满脸,敢情是替这对狗男女打抱不平来了,娘的,他把我们哥五个全当愣鸟看啦!”
    司徒卫厉声道:“难怪他们胆敢在此盘恒,看来有恃无恐,找到了靠山,怕只怕这位靠山不够硬扎!”
    唐百仞沉着脸道:“天下尽多冤死鬼,就因为有这么些好管闲事,不识轻重的二百五,娘的,出来混世面,没有几下子如何端得稳?想逞强出头,且拿出点玩意来看看!”
    抹着汗水,倪丽诗犹在喘着:“任霜白,这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脚踩在棺材板上了,还兀自说大话,使凶横,给点颜色他们看,叫他们知道厉害!”
    任霜白笑道:“左不过是生死分明罢了,谈不上什么厉害不厉害。”
    焦五福怪叫起来:“我操,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这家伙冲着咱们叫阵啦!”
    唐百仞大吼一声:“干掉他!”
    司徒卫立即响应,双锤齐出,目标是任霜白的脑袋。
    “断肠红”激起两道光华,一抹冷电猝射司徒卫,另一抹赤芒分袭焦五福,任霜白甫一出招,便是“劫形四术”中的第二式“分魂裂魄”!
    司徒卫但觉眼前一花,在眩目的寒光闪耀下他的双锤已然落空,身子急往后退,额头顿感一刹乍凉,充斥瞳仁里的已是一片殷红!
    另一端,焦五福变起肘腋,慌忙挥棍截击,行者棍才伸出一半,三寸长的一段棍头已“嗖”声飞削而脱,他人向侧翻,脊梁上一块血淋淋的人肉已随着掠过的赤芒抛甩,痛得他尖嗥一声,差点一跤摔倒。
    只此一招,“恶胆五毒”便伤了两员,这等结果,不但唐百仞与他的兄弟伙们看傻了眼,连再次目睹任霜白刀法的楚清元、倪丽诗两口子,亦禁不住目瞪口呆。
    任霜白缅刀下指,有如一条软蛇,瞧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司徒卫、焦五福的挨刀受创,和他全然无关似的。
    伸手一抹额头,手上染满鲜血,司徒卫嘶叫着:“这是什么邪门?是什么妖法?这也叫对阵交手?”
    焦五福面青唇白的呻吟一声:“我操,这家伙八成使的障眼法,人手执刀,有这么快的?”
    唐百仞强自镇定,语调僵硬:“朋友,你到底是何方高人?我们兄弟与朋友你素不相识,自无恩怨可言,俗话有道,光棍不挡财路,朋友你何苦横插一腿?”
    任霜白道:“我不是管闲事,亦无意横插一腿,只缘天下有个理字,便江湖讨食,也该讨在个理宇上,各位凭藉暴力,形同敲诈勒索,就大大的无理了,若放任各位横行霸道,则公义何在?势弱的一方更别想活下去了。”
    唐百仞忍耐着道:“朋友,我们最好井水不犯河水,你高高手,我们办完事调头便走;这其中内情复杂,决非如姓倪的婆娘和姓楚的所言那般单纯,总之,他们在混淆黑白,颠倒是非,朋友你不可只听信一面之词………”
    任霜白形态安详的道:“那么,你们各位又有个什么道理可说?”
    犹豫片刻,唐百仞含混的道:“江湖一把伞,说的原是大家有遮拦,财路嘛,见者有份,不作兴独吃独吞;我们兄弟求的不过是份内之数,并未逾越,他两个却一毛不拔,悭啬至极,妄图全数中饱,一脚踢开我们……”
    倪丽诗气极叫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姓唐的,你完全满嘴胡说,一派虚言,你才在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彻底的歪曲事实;‘漕运河’的霉米,是我们打通关节,拿本钱买下的,你上门硬索一成已然强人所难,后来更提高到五成吃红,他娘的,你们这叫‘吃红’?你们这是吃人肉喝人血,吃了喝了还不吐骨头,我俩不答应,你们就要杀要砍,土匪强盗也没有你们这么穷凶恶极!”
    唐百仞有些恼羞成怒:“财路是见者有份,你们只得两人,我们兄弟却有五个,五比二,我们才要求分一半,有什么不对?是你们不识相,过于贪婪,始起了冲突.这也怪得了我们兄弟?”
    倪丽诗竖眉瞠目加上咬牙:“简进胡说八道,不可理喻!”
    任霜白淡淡的道:“唐老兄,我只有两句话请教。”
    唐百仞勉强一笑:“请说。”
    任霜白道:“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受禄必有功;倪姑娘与楚兄所做的这趟买卖,各位可有出力之时?尽心之处?”
    干咳几声,唐百仞支吾着道:“我说过,财路嘛,见者有份,不能独吞独吃………”
    任霜白笑了:“官府有库银,钱庄有金条,大生意家财富堆集如山,难不成都见者有份?唐老兄,若照你这样说,早就大发了,何须再抛头露面,于此强梁行径?”
    唐百仞脸色大变,双目凸瞪:“朋友说话也太尖刻,这岂是解决争纷之道?”
    任霜白道:“我只是就事论事,唐老兄,争纷能否解决,端在各位一念之间,因为争纷是由各位挑起,要战要和,全看尊意了。”
    环顾一眼自家兄弟。唐百仞吃力的道:“朋友,这件事你非管不可?”
    任霜白断然道:“不错,管定了。”
    那司徒卫抹着面孔上斑斑血迹,狰狞如鬼般吼叫:“奶奶的,出道这许多年,从也不曾受过如此鸟气,简直欺人太甚,老大,要是容他得逞,我们兄弟往后怎么混法?”
    焦五福也跟着吆喝:“拼了他娘的再说,不怕他刀快,就怕兄弟五个不齐心!”
    这已明白表示要并肩子一起上了,但唐百仞一想到任霜白刚才露的那两手,就不禁背脊泛凉,手心冒汗,若非势不得已,他实在不敢造次;摆摆手,他道:“朋友,我们再打个商量如何?”
    任霜白道:“怎么说?”
    唐百仞神情暧昧的道:“大家都在外头讨生活,劳苦奔波,流血流汗,为的不过是银子,我看朋友你也不是什么手头宽裕的人,这样吧,等我们做倒这对狗男女之后,将所得分你一半,你看如何?”
    任霜白道:“这倒是个皆大欢喜的办法……”
    骤闻此言,倪丽诗顿时大骂:“任霜白,你不要上他的当!”
    楚清元亦十分意外,舌头打结道:“任兄,呃,任兄,你可要三思而行……”
    任霜白没有答理他们,只反问道:“不过,假如我有此意,又何须仅取一半?唐老兄,在各位追来之前,我就可以动手劫夺,将他们身上的钱财尽入囊中,我这样说,你不会认为夸张吧?”
    一心认为“有钱可使鬼推磨”的唐百仞,此刻不由大为窘迫,在他的观念里,天下哪有单讲义理不求财富的人?眼前偏偏就出现了一个,更窘迫的是,他居然没有想到人家的优势地位,凭那样的本领,想捞银子不啻手到擒来,人家若起如此贪念,他兄弟伙们尚有什么余光可沾?
    倪丽诗如释重负,满心欢喜的嚷道:“好个任霜白,果真是个仁义君子,有你的!”
    楚清元抚着心口,连连点头不迭。
    任霜白又道:“现在,唐老兄,你们只有两条路走,一条是息事撤兵,一条便大家决死一战,你斟酌斟酌,待挑哪一条路?”
    唐百仞五官歪扭,喃喃自语:“欺人太甚……老三说得不错,委实欺人太甚……”
    就在他喃喃自语的俄顷间,司徒卫暴起三尺,连人带锤像一座肉山也似撞向任霜白,几乎不分先后,焦五福也展开行动,以他缺了一截的行者棍当作长矛使用,疾刺任霜白腰侧!
    这边攻击发起,阎东立的鬼头刀亦匹练般卷向楚清元,边坡的向山拔身腾空,一条三节棍已“哗啦啦”搂头盖顶猛砸倪丽诗。
    “恶胆五毒”久经战阵,配合密切,眨眼间四个兄弟分做三处动手,过程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惯以直觉感应的任霜白,早就意会到对方可能采取的手段,是而搏杀一起,他并不惊讶,换句话说,他暗中亦已蓄势待发了。
    司徒卫与焦五福来势方现,任霜白仍旧如法炮制,“劫形四术”的第二招“分魂裂魄”倏然出手。
    还是那两抹耀目的光华,还是青森森、赤漓漓的两道寒彩波动,司徒卫撞扑的冲势尚未及够上位置,胸前已蓦地爆开一蓬血雾,他整个庞大躯体被反震抛起,重重摔出寻丈之遥!
    焦五福的行者棍“叭”的一声断为两半,从天灵盖至小腹全被劈开,粘稠的血髓掺杂着浓白的脑浆混和在瘰疬纠缠的肠脏间,原来的形体顿然变异,变异得根本已不俱人形了。
    唐百仞吼嗥有如狼啸,十枚黄澄澄的金钱镖衔风急袭任霜白,镖缘旋转于空中,发出的裂气之声足堪刺耳。
    披在任霜白身上的羊皮褥子“呼”声卷扬,仿若一片乌云罩向流星,翻回之下,十枚金钱镖踪影不见,好像全在须臾里消熔了。
    唐百仞的兵器是一杆锯短了的勾连枪,但见枪尖一抖,若展现一朵雪白的梨花,迎面直泄而至。
    任霜白的身形幻成七个虚实互映的影子,七道冷芒交流穿织,这一招“七魔撒网”不仅封住了敌人的攻势,连带把唐百仞逼得又翻又滚,狼狈不堪。
    好不容易险险躲过这错叠纵横的刀锋,唐百仞就地盘旋,再度反扑,勾连枪点戳刺挂,似溅起干百点盈盈水珠,而每一点水珠的内容,俱是利锐的尖勾!
    任霜白双目不瞬,又一招“分魂裂魄”。
    唐百仞已经尽力闪避了,却感觉到自己的身法竟如此滞重与缓慢,明明看到镝锋泛耀在熠熠的寒光中削来,居然硬是不及躲开——先是勾连枪枪端的倒勾断落,接着是他的右臂,而后,他眼睁睁注视刀刃切入胸膛,恍惚间,他似乎还隐隐听到那种沉闷的切肉斩骨之声。
    任霜白霍然收刀,他知道唐百仞不会承受太大的痛苦,这也是他的原则,令敌人痛快而迅速的死亡,也算是一种慈悲的方式。
    正和楚清元拼杀中的阎东立,已把一切情景瞧在眼里,他竭力保持镇静,依旧奋战不休,虽然,他亦明白胜算渺茫……
    “恶胆五毒”的老么向山可没有阎东立这样的定力,方寸大乱之下招法跟着散漫起来,搏命豁斗讲究的是以硬碰硬,各凭所学,最忌讳的便是心浮气躁,锐气消沉,他本来与倪丽诗还居于平手形势,这一慌一乱,立刻落到下风,进退攻拒也完全处於被动了。
    倪丽诗乃沙场老手,对方的颓溃之态她如何看不出来?非但看得出来,往回交手的过程间更有所感觉,她不由暗自心喜,期待机会子敌致命的一击!
    这当口,向山三节棍一挥落空,暴往斜窜,倪丽诗身形疾旋,“孔雀翎”流光掣闪,向山的大腿上已“扑”声绽开一道血槽!
    蓦地一件黑忽忽的东西飞卷另一边的阎东立,那件东西又宽又长,像煞一块铁板凌空砸来——那当然不是一块铁板,而是任霜白的羊皮褥子。
    阎东立甫遭奇袭,鬼头刀“嗡”声吟颤,直挑来物,在他的刀尖触及羊皮褥子的瞬息,强劲的力道震得他脚步急晃,就这么一丁点的隙缝,楚清元双矛暴挺,已深深透进阎东立背脊!
    没有凄厉的惨叫,也没有悠长的哀号,阎东立闷哼一声,人朝前抢出几步,身子摇动数次便一头栽跌到边坡之下。
    目睹此情的向山刹时心胆俱裂,五内如焚,他仓惶的视线才跟着阎东立的形体坠落,倪丽诗的“孔雀翎”猝现,不差分毫的插入他的咽喉。
    现场一片沉寂,浓重的血腥味随风飘漾,横七竖八的尸体,凝成一幅可怖的图画——每在死亡发生,总会有这么一付图画。
    忽然,倪丽诗发出一声欢呼,激奋的奔向楚清元,双臂搂住相好的脖颈又蹦又跳,愉悦之情不下采到一座金矿:“我们赢了,清元,我们赢了啊……”
    楚清元倒是情绪如常,他苦笑道:“你别兴奋过度,苦非任兄大力相助,渡你我过此难关,单凭我们二人,拿什么去赢?所以,赢是赢了,不是我们赢,应该说是任兄赢了才对!”
    倪丽诗咯咯笑道:“少在这里扫兴,我们和任霜白如今还分什么彼此?他胜了仗与我们胜了仗,又有什么不同?总归银子是属於我们的了,再也不会有人来强索强分!”
    叹了口气,楚清元神色带着沉重:“丽诗,你不觉得这笔钱血腥气太重?唉,累上五条人命……”
    倪丽诗不服的道:“什么血腥气太重?造成这种结果咎不在我,他们赔上性命是因为起自不该起的贪念,财源的本身何尝有一丝半点的血腥气?你不要愣拿口黑锅往自己头上扣!”
    说着,她望向任霜白,加强语气道:“你说对不对?任霜白。”
    任霜白微笑道:“道理不错,但事实却令人感到沉郁,如果不出人命,钱财就更加心安理得了。”
    倪丽诗忙道:“但是,是他们逼迫,我们毫无选择余地,假如他们不以暴力相胁,就不会有现在的悲惨下场……”
    任霜白长长低喟:“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横竖江湖上的人命如同井边的瓦罐,随时可破,是非成败,也没有绝对的逻辑可言。”
    楚清元诚恳的道:“不管怎么说,任兄,请接受我与丽诗由衷的谢意!”
    任霜白一笑道:“客气客气。”
    似乎考虑了一下,倪丽诗忽道:“任霜白,我决无不敬之意,我只是想以比较实惠的方式聊表寸心,你,呃,我看你手头上并不是很方便,是不?”
    任霜白坦白的道:“我很穷,因为我欠缺某些人不顾原则的发财路子,人要有所不为,就难得发达起来,骨气与财富,往往是相逆相克的……”
    但觉脸庞一热,倪丽诗讪讪的道:“你不是在指桑骂槐吧?任霜白。”
    任霜白道:“当然不是,倪丽诗,你太敏感了。”
    倪丽诗显得十分的真心减意:“我的意思,你千万莫误会,任霜白,我想给你一笔钱,表示一点我们的感激之忱,另外,你也可以日子过得宽裕些……”
    任霜白摇头道:“抱歉,我不能接受,这并非我故意矫情,倪姑娘,只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后,若以钱财做代价,这不平之助还有什么意义存在?”
    倪丽诗急着解释:“任霜白,你别拗执,我的确是一番好意!”
    任霜白笑道:“心领了,倪姑娘,真的心领了。”
    倪丽诗犹待再说,楚清元立即接口道:“丽诗,人与人不同,各有天性,你不可再勉强任兄。”
    跺跺脚,倪丽诗恼道:“我算大开眼界了,天底下竟然真有不爱财的人,银子是白的,眼珠子是黑的,见了银子还有不动心的啊?”
    任霜白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倪姑娘。”
    楚清元会心一笑:“听到了么?丽诗。”
    倪丽诗恨恨的道:“楚清元,你还敢假撇清?你我不是一路的货?我今天所以懂得这些,犹是承你多方调教的呢!”
    楚清元语带讥讽:“如今可好,更则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呸”了一声,倪丽诗骂道:“去你娘的!”
    任霜白过来用脚尖挑起地下的羊皮褥子,准确得如同眼清目明的正常人,然后,他将羊皮褥子披上肩头,自嘲的笑笑道:“随身的铺盖可不能丢了,幕天席地的当口,这床褥子当得实用。”
    楚清元小心的问:“任兄,你这件铺盖太旧了,给你新置一付吧?”
    任霜白道:“不必,尚可将就用着,多谢二位的慷慨,怕是不比寻常吧?”
    楚清元笑道:“老实说,我一向大方,不过要叫我那相好的自动掏出银子,以前还没见过,任兄是第一个令她如此不惜倾囊的人。”
    任霜白道:“不简单。”
    倪丽诗嚷道:“事情完了,咱们也别耽在这里瞎扯,任霜白,一道走,找个没有你仇家的地方好好歇一歇,补一补,对了,经过方才那一阵折腾,你身上的伤口可曾受到影响?”
    任霜白道:“还好,伤处不会波及什么,二位且请自便,我就不远送了。”
    楚清元倒有些依依不舍:“一起走吧,任兄,养好了伤,还可以再摸回来呀。”
    任霜白淡淡的道:“在这里行动方便,只要我的体能状况许可.随时都利于动手,绕远了,一去一回耗日旷时,且不易掌握机先,二位无须多虑,我自会照顾自己。”
    又向四周巡视了一遍,他似是瞧得分明:“有一桩事,想求二位在走前帮个忙,不知可不可以?”
    楚清元迭声道:“决无问题,任兄有何嘱托,但请示下,我和丽诗定然全力以赴……”
    任霜白道:“没这么严重,楚兄,我只是想偏劳二位,是否可将这五具遗尸觅地掩埋?虽是敌对之人,总不宜暴骨荒郊,使他们入土为安,也算功德一件。”
    楚清元连连点头:“我当任兄有什么大事交待,原来是此等琐碎,应该应该,我们马上动手就是。”
    于是,他和倪丽诗随即找地方挖坑埋人,休看倪大姑娘是个妇道家,抬送那几具支离破碎,不成人形的尸体,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而且,起劲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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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血债血偿
    午后,阳光隐隐约约透出云隙,那一点点温热,实在抵不过既成的寒意,尤其北风一刮的当口,该怎么冷还是照样怎么冷,冬阳微弱,有似奄奄一息。
    那几十条人影又出现了,他们在崔颂德、敖长青的率领下,仍以一贯轻疾矫捷的行动展开围抄阵势,主要目标,自然是那座破落的城隍庙。
    连这一趟,他们已来过五次,前四次完全扑空,这次出动,他们亦未抱定多大希望,同样的状况搞多了,难免令人厌烦,好像例行公事,左不过交差罢了。
    卷进庙里的八名大汉和往常一般摇着头出来,打了个“无人”的手式,神色举止间都透着那股子意态阑珊的味道,个个无精打采。
    贴身树后的崔颂德阴着一张脸,喃喃自语:“娘的,连跑五趟了,五趟全不见姓任的人影,这王八蛋八成是在耍弄我们……”
    一边的敖长青亦深锁眉头,形态迷惘:“任霜白口口声声要替师父报仇,约战的地方也早留了下来,如今我们数度上门,他反倒踪影不见,莫非是这小子起了畏缩之意?”
    崔颂德恨声道:“不管他敲不敲退堂鼓,我们却不能轻饶过他,姓任的在一天,便是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剌,非他娘拔除不可,否则,成日间一颗心悬在那里七上八下,怕连睡觉都睡不安稳!”
    敖长青不禁烦躁起来:“要拔这眼中钉、肉中刺,也得他人在这里才能拔,找不着人,说什么全是白搭!”
    三步外的马良君吁一口气,沉沉的道:“真不知道姓任的在卖弄什么玄虚,‘固石岗’上那付张牙舞爪、咬牙切齿的情态,和现在藏头缩尾、掩掩遮遮的表现根本连不成线,这等矛盾作为,倒叫人煞费思量。”
    蹲在他身旁的肥胖老者,皮笑肉不笑的道:“用不着费啥思量了,人在这里,咱们就宰人,人不在这里,咱们便撤兵,至多白跑几趟,权当活动筋骨,姓任的不怕耗,谁怕?”
    马良君忽道:“会不会,呃,他已经逃之天天了?”
    崔颂德摇头道:“我看不大可能,这家伙不像个半途而废的人,我感觉得到,他有极强的意志力!”
    敖长青目光四巡,怏怏的道:“这趟算是又扑了空,白跑了,剥皮,拉队回去。”
    崔颂德颇为懊恼的道:“来这里抄不着人,回去亦不得安宁,他娘一天到黑吊心提胆,草木皆兵,这算过的什么日子?真要被姓任的整疯了!”
    肥胖老者眨眨眼,一派无奈之状:“要打要杀得找对象,没有对象岂不成干吆喝?老崔,我知道你心里不踏实,未曾澈底了断之前总然悠悠惚惚,疑神疑鬼的,可又有什么法子?只好回去好生防着,瞅机会再来围抄,但要姓任的报仇之念不绝,迟早咱们能堵住他!”
    崔颂德苦着脸道:“这王八蛋,但要一朝吃我逮着,看我怎么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娘的,摆出一付英雄好汉架势,却是个不敢见人的东西………”
    一起来的那个脸孔丑陋、疤斑密布的跛脚汉子,冷冷应了一句:“沉住气,老崔。”
    崔颂德似是对此人十分敬畏,闻言之下?赶忙陪笑道:“说得是,季兄,该沉住气……”
    敖长青也跟着搭腔道:“剥皮就是这么个毛躁脾气,欠耐性,季兄莫要见怪才是;”
    这姓季的丑人伸手轻抚面颊上的一块疤痕,毫无表情的道:“看到我脸上的累累疤痕了?这乃是经过七次恶斗,被十二个仇家分别留下的,我前后等了三年,陆续把这十二个人通通送进了坟墓,没有一个得以漏脱;只要有决心,有毅力,沉住气,何患事不能成?我季冥苍办得到,二位当然也办得到!”
    崔颂德打着哈哈道:“季兄是何等样人?‘冷面无常’哪,呵呵,我与敖哥如何比得?”
    肥胖老者摆摆手道:“都是自家伙计,犯不着虚词客套,走啦,回去喝上两杯,驱驱寒气再说。”
    崔颂德发出收队的讯号,散落林子周遭的数十条汉子立刻纷纷往外撤走。个个形色轻松愉快,模样显示,好歹又算应付过了这趟苦差。
    就在人们拉拉杂杂朝外退出的当口,突兀一声惨叫骤起,一名大汉齐腰被斩成两半,两截身子扯着肚肠分飞出去,热血喷溅得他旁边的同伴满头满脸,然而,他的同伴们却未能看清是淮下的手!
    前头走着的崔颂德、敖长青等人闻声回顾,只见又一颗人头骨碌碌的抛将起来,再打着旋转坠落草丛之中,没头的身躯倒在地下,四肢犹不停抽搐。
    故长青白骨剑迅速出鞘,入往侧移,边急切招呼:“大伙留神,怕是姓任的来了!”
    崔颂德手执阴阳轮,忍不住破口大骂:“任霜白,我操你的老娘亲,如果真是你,你就现身出来与我们明枪对仗,窝在暗里打偷袭,算是哪门子好汉行径?”
    白杨木林子随风簌簌轻晌,枝桠摇动,除此之外,一片冷寂,哪来任霜白的踪影?
    肥胖老者咽一口唾沫,两眼大睁:“乖乖,若真是那任霜白,出手真是够狠,杀人杀到绝,一步后路都不给留啊!”
    “冷面无常”季冥苍缓缓的道:“黄公,姓任的已把手段亮出来了,分明是狠杀毒做的架势,我们但能圈住他,万万不可留情,务必格杀当场,以绝后患!”
    肥胖老者道:“这个当然,面对如此一个心黑手辣的东西,难不成尚有慈悲可表?”
    分布在林子四周的人们,此际不免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每一双眼珠子都圆瞪着,兵刃前拒,分神戒备,任何的声息皆足以刺激他们的官感,每一次鸟飞兽走,亦不免挑动他们紧绷的神经,身处此境,简直草木皆兵了。
    但是,仍然不见任霜白的影子。
    这大冷天里,崔颂德竟额头冒汗,他呼吸急促的道:“伙计们,敌暗我明,像这样杵着干耗不是办法,得想个对策主动逼他出来才行,要不,只剩下挨打的份啦。”
    敖长青道:“你倒说说看,待如何逼他出来?”
    崔颂德脱口道:“放火烧林子!”
    伸手在树干上摸了一把,沾在指端的树皮湿潮粘濡,敖长青道:“林子又湿又潮,要多少火种才烧得起来?只怕火势未起,阵脚先乱,一个搞不好又被姓任的占了便宜去,剥皮,你这法子行不通!”
    崔颂德焦急的道:“那怎么办?就这么耗下去不成?姓任的神出鬼没,抽冷子打暗算,同他耗下去,吃亏的可是我们!”
    不等敖长青回答,又一声嗥叫突起,一条汉子双臂前伸,面孔歪扭,噔、噔、噔往前抡出几步,一头栽倒,从后背到前胸,不如何时已被刺了个透心凉。
    “冷面无常”季冥苍快速掠近,人尚隔着倒地的汉子好几尺远,一对两端以细韧皮索各系着一枚三角形锥头的“索锥”已飞射而出,但见锥头穿击起落,“噗”“噗”连声,枯草合着尘土纷扬,眨眼间他已将四周寻丈方圆的范围砸打殆尽。
    崔颂德也挥舞着“阴阳轮”奔至,眼睛梭溜不停:“季兄,打到没有?打到姓任的没有?”
    季冥苍双手拉锥,死眉死眼:“这家伙走得好快,连根汗毛也没捞着他。”
    抹了把汗,崔颂德惴惴不安的道:“任霜白的主意起得恶毒,他是想隐在暗处,将我们各个击破,逐一歼杀,我们欠缺明显目标,总体力量便难以凝聚运用,他单人匹马,反倒来去自如,收发由心,娘的,我们可不能让他得逞!”
    季冥苍脸色阴沉,语气也阴沉:“大家把招子放亮,觑准他现身那一刹的动向,说不定能堵住他,人总是人,变不成一缕烟、一阵风,他身法再快,好歹也有蛛丝马迹可寻……”
    崔颂德忙道:“我早就集中精力,全神贯注了。”
    那边的敖长青提高声音道:“伙计们,我看得把人马聚拢,圈子缩小,尽量不给姓任的偷袭机会!”
    就在此时从一株高挺的白杨树顶端上,一条人影仿若鹰隼般扑落,快得只见身法乍现,已分幻成七个不同方向的影像,虚实莫辨的朝七个角度齐时攻击!
    雪亮的刀锋隐泛一抹赤红,刀锋交织穿掠,割气如啸,崔颂德的“阴阳轮”照面之下便被磕得大开大荡,慌忙窜躲不迭,敖长青白骨剑连递三招九式,亦在翻卷飞旋的寒光中尽为化解於无形,马良君月牙铲甫起,位置尚不及够到,掣闪的冷焰已把他逼出圈外,若大的身躯又蹦又跳,看上去不但狼狈,更且滑稽。
    四件兵器的挥展过程仅仅进行到一半,四颗人头同时离腔而起,标溅的鲜血有如泉水喷溅,浓稠的腥膻气息立即迷漫林子周遭。
    肥胖老者大喝一声,手上那只宛似长矛,却称为“穿心棒”的锐利家伙,猝然刺向飘幻中的人影,季冥苍则不吭不响,“索锥”凌空暴舞,锥头吞吐伸缩,十八锥合涌齐罩,力道劲势,凌猛异常。
    那条影子却突兀在空气里消失了,穿心棒与索锥的狠攻急打,全部落向虚无,尽管风强势锐,却根本找不到着力之处!
    人家是怎么走的,往哪里去?全场的人没有一个看清看明,就这么样,一下子就不见人了,真若幽灵鬼魂,来去无影无踪。
    崔颂德粗声喘息,脑袋四转,不停的问:“人呢?姓任的人呢?”
    敖长青面孔惨白,咬着牙道:“你这不是白问?我要知道人在何处,早就追上去了!”
    斜举着月牙铲,惊魂未定的马良君,脸色阴晴不定的道:“只一段日子不曾和任霜白对仗,他的功力竟似又有精进,看那身法,像比‘固石岗’上更为快捷利落,隅掠挪移之间,活似进入无人之境!”
    哼了哼,季冥苍斜着眼道:“马老,姓任的左不过身子灵,腰腿快罢了,跑跳功夫乃逃命苟活的雕虫小技,算不上什么,他要有种,就别躲别藏,和我们光明正大、真刀实枪的拼上一场,那才叫汉子行径!”
    马良君勉强咧咧嘴,连干笑都不像:“季兄艺高技强,修为深厚,自是我等所不及,倒要多多仰仗大力了……”
    季冥苍冷冷一笑,不再作声,敖长青看得出气氛有些僵硬,赶忙打着圆场道:“各位都是来帮我和剥皮大忙的,对各位的大力赐助,我们哥俩心存无限感激,目前正是强敌临头的辰光,务盼各位能团结一致,齐心联手抵御外侮,一朝事成,我哥俩决不会忘记各位的恩义……”
    崔颂德接上来道:“敖哥说得是,只待除去这心腹大患,我们兄弟必有报偿,不叫各位白受辛苦。”
    敖长青又道:“从刚才姓任的出手方式来看,他一交锋就施展出‘劫形四术’的刀法,显见姓任的已然吃了秤铊铁了心,决意是要狠杀狠做了;我与剥皮、马老都领教过这套刀法的厉害,可谓一式比一式毒,一波比一波猛,大家万万不可轻忽,必须相互支援,彼此呼应,方得集中力量,歼杀此獠!”
    肥胖老者忽道:“我有个建议,长青。”
    敖长青道:“黄公请说。”
    肥胖老者压低嗓门道:“咱们这里,真正能派上用场,可与任霜白硬上的,不过我们五个,余下一干人众,仅有呐喊助威的份,于实际无甚补益,叫他们和姓任的拼,不啻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为了减少牺牲,也为了避免增加累赘,应该把他们调出林外,一则聊助声势,二则,我们亦好放开手脚与对方彻底一搏!”
    敖长青颔首道:“黄公所见极是,剥皮,把其他人遣到林外,交待伺机行事便可!”
    崔颂德并无异议,当下放号施令,撤出手下,瞧瞧这些人慌忙奔退时的脸上表情,直若逃离鬼门关那般如释重负。
    现在,白杨木林子中只剩下敖长青、崔颂德、马良君、季冥苍,以及肥胖老者五个人了——还有一个,是一直不曾正面亮相的任霜白。
    任霜白此刻附贴在一株白杨树的枝叉接口处,由于他身躯瘦削,再加上葛布衣袍的色泽近似树干的原色,从下往上看,因角度间的差异便极难发觉他的形迹,可是,他利用盲人特俱的敏锐感应,却能在声音、味道、甚至气流的微弱波传下分辨出四周的动静状况,而且,有相当精密的析解程度。
    敌方撤出大批三流人手的行动,他当然知道,不但知道,连剩下那五位仁兄的方位所在,他心里亦已有底;缅刀缠绕在他手腕上,似一条盘卷的银蛇,不一会,银蛇的毒吻,便要择肥而噬了。
    有极轻极轻的悉卒声在移动,任霜白侧耳静听,大致辨认得出是对方什么人在朝什么位置行走——敖长青、崔颂德、马良君三个的身上体味他业已熟悉,而敌人前两次围袭入林之时,他亦早已潜隐于侧,只是预察敌势,未尝动手罢了,由那两次的默察,他确定了季冥苍和胖老人的重要性,因此,有关这两个人的各项辨识征候,他全已铭记在心,对方五个人在他而言,似部是相处长久的老朋友了。
    这时,他并没有行动,只全神收纳每一桩传来的讯息,再于心中计算组合,更以极快的频率修正调整,他要拔出最最准确的时机,予敌致命的一击。
    下面,五个人越转转快,有些声响,像是故意发出,且不闻他们交谈之声。
    任霜白的唇角连连抽搐,眼皮子急跳不歇,攀抓树枝的手指却渐渐松放。
    这一次,任霜白不是落地之时才释演“七魔撤网”的一招,他人甫离树枝,在空中已分幻成七条身影往下扑击,刀光纵横,目标所指之处,精确无比。
    早已提高警觉的敖长青、崔颂德等人,虽说小心翼翼,戒备有加,但在人影眩飞穿掠、寒芒旋卷的刹那,仍不免感到惊魂裂魄般的震撼与极为窒迫的压力,五个人各自应变招架,却没有一人有回手的机会!
    刀华猝变,七条影像合而为一;镝锋激发成一抹耀眼的雪白与另一抹惊心的赤红,两抹冷焰如闪电分射,季冥苍的索锥拦截不及,“嚓”的一声,疤痕累累的丑脸上又增一道血槽,肥胖老者饶是“穿心棒”挥阻得快,一根中指也被削脱。
    任霜白毫不迟疑,“分魂裂魄”的同一招又再度展现,对象已换做正在逃窜的崔颂德及敖长青——刃芒映击,仿佛魔咒随形。
    崔颂德的家伙出击落空,立知不妙,一个大扑跌趴向地面,连翻带滚拼命躲避,敖长青白骨剑三招七式齐出,仅得稍稍延阻了一下掠来的赤芒,那如血的光辉略微盘旋。又暴飞而至。
    斜刺里,马良君大吼一声,月牙铲由横向重重劈下,赤光矫卷偏出,算是给了敖长青一隙逃生的空间。
    于是,“劫形四术”中的第三招“黄泉灵光”便冲着马良君来到,浑圆的一道柱形光彩急速移动,光柱所经,裂气若泣,像是一股透明的龙卷风在回转,又像极闪电,一眨眼已达眼前。
    马良君跟疯了一样狂舞月牙铲,劲力挥打,如浪如涛,而光柱笔直穿入,月牙铲激荡抡翻,大起大落,这位“武西草隐”就似喝醉了般蓦地踉跄倒退,身躯连连摇晃,然后,肉山崩塌,颓然仆跌。
    人躺在那里,没有丁点动静,既无呻吟,亦无痉挛,不过,从马良君胸膛上绽现的碗大血窟窿看来,他原已不必有这些反应了。
    敖长青呼吸急促,脸色泛青,更有一种兔死狐悲的伤痛,马良君显然是为他而死,马良君死了,再过来,他不知道自己尚能苟延多久?
    刚爬起身来的崔颂德不禁双眼发直,全身汗毛竖立,他呆呆的望着横尸于地的马良君,只管干咽唾沫,杌陧得话都说不出了。
    任霜白卓立不动,淡淡的道:“你们说,下次该轮到哪一个?”
    脸颊上的鲜血汩汩流滴,季冥苍双手拿锥,形态阴森的回道:“只要你有这个本事,姓任的,下一个我来应卯。”
    任霜白转向季冥苍的方位,微笑道:“约摸你就是说我身子灵、腰腿快,仅俱逃命功夫的那位老兄了,也罢,如今我便冒一次生死之危,不再逃避,与你老兄明枪明刀,正面对上一场,还望老兄不吝指教,一展高招。”
    季冥苍鼻孔翕合,腔调生硬:“你早有这个种,躺在地下的人就不见得是马良君了!”
    任霜白笑颜不改:“也不见得就是我,老兄。”
    被削掉左手中指的肥胖老者,把含在嘴里的小截指桩拔出,朝外吐了口血水,表面上神色自若,像是不关痛痒,从容笑道:“任霜白,你还真有一手,照面之下便断了我一根手指头,要是季老弟再度与你相搏,这一遭,恐怕你不会只收根指头了吧?”
    任霜白坦然道:“不错,我原是收命来的,其他杂碎,不过收命过程中一点小搭配而已。”
    顿了顿,他又道:“阁下姓黄?”
    肥胖老者大声道:“黄大瑞。”
    任霜白略一思索,道:“‘双变人魔’黄大瑞?”
    老者挺挺胸肚,立刻添了三分精神,似乎连手指伤痛都忘了:“呵呵,我黄大瑞何人,居然也能入你尊耳,任霜白,倒令我大出意料。”
    任霜白道:“黄大瑞,何不听我一句忠言?”
    黄大瑞谨慎的道:“什么忠言?”
    任霜白言词十分恳切:“失掉一根手指,死不了人,比失掉性命要合算得多,对朋友,你已算尽了本份,何不见好即收、赶紧回头?再下去的场面,我保证将非常凄惨……”
    黄大瑞瞪大两眼,慢慢的道:“你是说,叫我独自逃命?”
    任霜白道:“直截了当,就是这个意思;人求的乃是延年益寿,若留下来,不啻自寻绝路,黄大瑞,世间美好,你总不会嫌命长吧?“
    灰头土脸的崔颂德急怒攻心,挣扎半响,奋力进出几句活末:“黄公、黄公,你可不要上了姓任的当,中了他下作的离间之计,这王八蛋正是要分化我们、挑拨我们,以遂他各个击破的心愿,眼下谁要丧了斗志,谁便是自取灭亡!”
    黄大瑞重重一哼,不悦的道:“老崔,你以为我已丧失了斗志、想抽腿走人……”
    崔颂德也发觉自己措词失当,用句过于孟浪,他赶忙解释道:“不,不,黄公千万别误会,我决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提醒黄公,任霜白此人奸狡阴诈,用心狠毒:黄公你切莫受了他的蛊惑……”
    敖长青亦低声下气的道:“大敌当前,剥皮难免紧张焦虑,他说话如有什么莽撞之处。还请黄公见谅,只当他在放屁;眼下正赖大伙齐心齐力,才有求存求胜之望,黄公德助,尤不可缺广
    黄大瑞悻悻然道:“你们两个说说,我来了这么些天,耽误自己那么多事,冒着性命危险杵这不走,却是为了啥因由?完全为了替你们助阵帮场呀,难不成就凭姓任的三言两语,便把我吓跑了?你们两个也未免太低估了我,将我黄某看得太不值了吧?”
    敖长青道:“黄公言重,我哥俩如存有丁点这种想法,便叫我们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谁不知道黄公豪义无双,大度磊落?此时此刻,更见黄公风范铿锵!”
    任霜白笑笑:“崔颂德、敖长青,你们又在花言巧语的害人了,你们害死了鸠婆婆、马良君还不够?现在拖着人家大腿不放,光景是想找个垫棺材底的?”
    崔颂德忍不住吼叫起来:“任霜白,是好样的就明火对仗,分个死活,卖弄嘴皮子挑唆人心,不算汉子,他娘的,我们也不会着你的道,受你的当!”
    僵默了一阵的季冥苍插口道:“用不着和姓任的蘑菇了,早晚只得一条路,横竖见了存亡才能了结,任凭说什么,全属废话,伙计们,我且僭越在前,一表忠义吧!”
    敖长青迅速的道:“季兄,务必小心!”
    提起双锥,季冥苍冲着任霜白道:“任霜白,你不是收命来的么?还闲在那里看什么风景?”
    任霜白道:“我不劝你退出,老兄,因为我知道你是哪种人,那种刚愎自用、目高于顶、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
    季冥苍形色桀骛的道:“你既然知道我届於哪一种人,我也清楚你是个什么东西,姓任的,我们彼此之间,天生就相逆相克,不去掉一个,怎得安宁?”
    任霜白一点也不生气,他和悦的露齿微笑,当笑颜展现的同时,人与刀已浑然融为一体,成光柱形暴射而出,进溅闪耀的紫电精芒,立刻眩花了人眼。
    双锥便似流星横穹般飞击光柱,锥头隐含极大劲力,所经空隙,气流排荡,形为漩涡,几乎就在锥头一起之下,即已穿入光柱之内。
    叮哨铿锵的急速撞击之声,有如将一颗钢珠罩在一个剧烈摇晃中的水晶盒子里,发出那等密集的声响,扰得人们心慌意乱,而火花蓬现,明灭不绝;季冥苍振臂贯劲,全力施为,交相收放锥头的刹那,光柱已在突兀的偏斜里长龙昂首也似从侧面卷到,走势甫变,森森寒意已兜头袭来。
    “双变人魔”黄大瑞虎吼一声,急掠向前,“穿心棒”回环刺戳如千矢齐发,百矛同飞,棒尖带起冷焰溜溜,呼啸着聚泄向光柱的方位。
    圆桶形的光柱发出轻轻的“波”的一声,犹若溪水扩涨,雾霭骤漫,华彩浸展下,那么不着痕遗迹的便吞噬了黄大瑞仿佛狂风强飙似的一轮猛攻,黄大瑞的招术,像是全被光柱的滚转绞动给消御掉了。
    季冥苍拔身腾空,瞠目切齿,五官歪曲形如厉鬼,双锥跳弹若电光石火,暴射光柱,锥尖破气声同狼嚎,其快其准,无可言喻!
    光柱霍然迎面舒卷,眨眼已将季冥苍身子卷入,但见光焰颤震,翻仰旋舞,直若巨蛇婉蜒,白虹迂回,却不闻金铁之声,只在光芒的闪动里血雨四扬,肉沫飞溅。
    季冥苍的躯体从光柱中甩抛出来的刹那,实在令人怀疑这样的一具躯体还是不是一个“人”的躯体——血肉模糊得已经成为一堆烂肉,筋骨参差错杂,完全不辨原形。一对“索锥”亦早已不知去向,这位“冷面无常”便赤红花白的一团堆在那里,正如他先前所说,去得一个,倒是安宁了。
    黄大瑞似乎豁将出去,身形一转,又扑了回来,朝着光敛人现的任霜白挺棒狠刺,棒尖在刺出的过程中不断做着小幅度的移动,流芒所指,似已涵括了对方的全身要害。
    任霜白往后挫腰,挫腰的瞬息朝前反弹,就这一挫一弹之间,人刀又成一体,冲着黄大瑞急出的棒尖,结结实实硬迎上去。
    怪事就在这时发生了——黄大瑞肥胖的身子猝然收缩,不可思议的于倾刻间缩成一团比原来体积小上许多的肉球,而且,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
    寒光掠过,却因目标范围的突变失去准头,竞未能袭中黄大瑞。
    “穿心棒”骤雨似的暴刺业已越掠出光柱,剧烈的金铁碰撞声再度传响,光柱波颤的须臾电掣般回旋舒展,冷焰闪眩的一刹,黄大瑞形同肉球的躯干震弹半空,血雾顿时迷漫一片。
    正待伺机行动的崔颂德一声“不好”未及出口,光柱已兜头飞来,快如流矢,他的“阴阳轮”狂挥疾舞,轮影交叠纵横。却阻挡不住长虹也似的这一道寒华,虹彩切入,崔颂德眼睁睁的已被劈为两半。
    敖长青什么也顾不得了,在心胆俱裂的情况下撒腿就跑,几次起落,人已堪堪奔至林边。
    然而,光柱宛若九天之上破开云霾穿射而出的日辉,只那么蓦然辉映,已将奔逃中的敖长青透背顶出五尺之外,敖长青人未倒地,一付童颜已急速蜕化,变成了个皱皮深褶、形貌枯稿的怪物!
    围守于林子外的数十条汉子,立时发出一阵哗叫,纷纷狼奔豕突,一哄而散。
    任霜白站在那里,神态疲备,脸色苍白,他的腰腿部位亦有津津血水渗出——这是黄大瑞的赏赐,所谓“双变人魔”,已经显示了其中一变,不过,另外一变,恐怕不容易看到了。
    黄大瑞还没有断气,他双眼凸瞪,呼吸粗浊,每在“嘶”“嘶”有声的急速呼吸间,胸前及小腹处的伤口便血涌如泉,冒喷不停;人体内的鲜血是有限的,像这般流淌法,他目前虽未断气,又能挺得多久?
    师仇得报,任霜白却不曾有预期中的兴奋与快慰,充斥胸膛的仅是恁般的空虚同茫然,像一个孩童终于达成他日思梦想的愿望,而愿望一旦达成,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看不见敖长青、崔颂德的模样,但任霜白心里却明白他们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他可以确定自己出手之后,会造成对方何等程度的损伤,以及,损伤所展现的残酷情景。
    他也看不见黄大瑞现在的状况,他却知道黄大瑞差不多了,刀锋入体,他清楚什么位置是绝对致命的。
    白杨木林子在风声中簌簌轻摇,任霜白头也不回的走向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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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殉义香消
    骑着“老骆驼”踽踽而行,任霜白的目的地是他那个临时的“家”,他不肯承认有股什么力量吸引着他回去,但自己又骗不过自己,租的房子,简陋家俱,当地无亲无故,这些岂能构成想回去的理由?他要回“家”,无非是“家”里有个人罢了,脑海中浮起那个人的倩影,他禁不住策骑加快了步伐。
    离开白杨木林子大概已有二十多里地,任霜白奔行的这条路是条荒僻的小路,他感应得到四周的寂静萧索,也感应得到前面那片山区的阴影已逐渐迎来。
    马匹驰骋,清脆的蹄声里,他忽然闻到一股淡雅的香味飘漾,这股味道他似曾相识,几乎是立即的,他已分辨出这是什么气息。
    嗯,女人身上的芬芳,易香竹特有的气味一—这位姑娘,还真有点神出鬼没的门道。
    迅速勒住坐骑,任霜白屏息出声:“是易姑娘么?”
    右侧几步前的草丛里,寒宰一声钻出个窈窕身影来,不是易香竹是谁?
    易香竹眼神略显慌张,形态悒郁焦急,却仍能强目镇定,先打招呼:“任霜白,你的反应实在敏锐,我这才刚凑近你,你已察觉出我的行踪末了,哪像个瞎子?”
    任霜白笑笑,道:“瞎子的嗅觉特别好,加上你身上那股独有的香气,我一闻就知道姑娘玉驾又已到临!”
    易香竹的目光落在任霜白经过草草包扎后的腰腿受伤部位,有些痛惜的道:“你又挂彩了?”
    任霜白无所谓的道:“小伤,仅及皮肉,未损内腑筋骨。”
    扬扬眉,他接着道:“易姑娘,今番得遇,应该不是巧合吧?”
    易香竹叹了口气,道:“我,我是特来知会你一声,任霜白,我的两位叔叔,正隐伏在前面进入山区的隘口处,准备狙杀你……”
    任霜白颇觉意外的道:“奇怪,他们怎么跟上我的?又如何知晓我会走上这条僻路?”
    易香竹表情阴晦,声音艰涩:“你与崔颂德、敖长青约战的事,早就传扬出去了,我两位大叔得到消息之后,兼程赶来此地已有数日,他们征得多名眼线,不分日夜监视那片林子,虽然前些时全都无功而返,今天到底被那些人窥到结果,一个时辰前你诛戮了崔颂德一伙,他们即已将情况急传过去,并且暗中跟踪着你,待确定你离开的方向后,又再度通知了我两位大叔,你知道,这里的路线不是很多,只要探知你大致的去向,便可推测出你走的是哪条道……”
    任霜白苦笑道:“所以,他们就赶了过来,预先挑好伏击我的有利地点?”
    易香竹吃力的道:“不错……”
    任霜白放低了腔调:“那你,易姑娘,你又如何抽出身来向我示警?”
    易香竹形色惨淡:“我是受两位大叔之命,远跟你身后监视于你,只等你接近隘口,即发暗号知会他们展开行动……也幸亏两位大叔给了我这个差事,否则,我还真想不出法子来向你预传警讯!”
    任霜白感激的道:“易姑娘,多谢赐教,不过,你这样做,未免太危险了,万一被你两位令叔知悉,后果何堪设想?”
    咬咬下唇,易香竹幽幽的道:“我知道这样做有危险,也知道这样做对不起我两位大叔,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踏入陷阱,不能无动于衷的看着你迈向虎口,我不能,任霜白,我的命是你救的,我有生之日全是你的恩泽啊……”
    任霜白不由动容:“易姑娘,你如此回馈于我,牺牲太大,承情之余,委实心中有愧……”
    易香竹忙道:“不要这样说,任霜白,这是我该做的事,凡是个人,就得有天良……”
    任霜白沉声道:“他们有多少人埋伏着?”
    易香竹道:“就只我两位大叔,没有其他帮手,不过,看他们笃定的样子,似有所恃,他们凭藉的乃何种手段,我不清楚,为免引起疑心,他们不说,我也不好问。”
    任霜白道:“会不会又像‘盘哨’那一类的把戏?”
    摇摇头。易香竹道:“大概不会,我没看他们携带,亦不曾交待我如法炮制;任霜白,他们可能使用别的法子,而无论哪种法子,都将对你形成不利;两位大叔皆属深思熟虑之辈,他们如果自觉把握不够,就不可能付诸行动!”
    任霜白无奈的道:“那,就只好碰碰运气了。”
    易香竹欲言又止,神色复杂:“任霜白……”
    清澈的眼睛正对任霜白,任霜白似能看到对方的表情:“有什么话,照直说吧。”
    易香竹唇角牵动几次,才低低的道:“你,你为什么不躲开去?”
    任霜白似乎早已料及易香竹会有这么句话,他平静的一笑,道:“如同我以前告诉过你的理由,躲,要躲到哪一天?这是场不经了断便无终结的纠缠,你两位大叔对我仇深似海,怨恨不得消除,他们便永远不肯罢休,天涯海角,无时或已,难道我的余生就必须活在他们报复的阴影下?易姑娘,我是个男人,是个江湖上的男人,因此,我不能践踏我的自尊,临危苟安,逃避现实——纵然求取自尊的代价或许是我的性命,我亦无怨无悔!”
    易香竹噎窒一声,道:“我的处境好艰难!”
    任霜白容颜肃穆,语调凝重:“易姑娘,我非常抱歉,在这件事里,无从分忧……”
    一扬头,易香竹像下了决心:“我不怪你,任霜白,我一点也不怪你,虽然我知道劝退你的打算必行不通,但我总要试试,万一你接受,等於保持住暂时的祥和,你不接受,亦乃理所当然,我相信,不到迫不得已,你不会难为我,任霜白……照你的意思做吧。”
    任霜白缓缓的道:“请原谅我,易姑娘。”
    易香竹形态十分恳切:“你没有错,任霜白,刚才你所说的,确有道理,我们不能抹煞事实,而事实真象,正是如此。”
    任霜白强笑道:“易姑娘,我们即此两便,时间拖长了,怕你两位大叔起疑。”
    往路边退下,易香竹轻轻的道:“你要保重,任霜白。”
    任霜白颔首无语,开始朝前路得得奔行,马儿通灵,像亦隐隐感觉到危机潜伏,杀气将起,奔驰中,不时昂首喷鼻,流露出几分不安之状。
    左手执缰,任霜白人在鞍上,放松全身肌肉,舒缓呼吸,但精神却贯注集中,将所有的反应触角伸张出去,准备接纳任何的信息反馈。
    不片刻,一人一骑已临近山区隘口,任霜白并没有放缓坐骑速度,就这么径自奔入;两边山壁森森耸立,怪石峥嵘,却静荡荡的毫无异样,此时此际,用耳朵反要比用视力管用得多。
    约摸进入隘口十来丈的距离,山壁半腰间突然有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飞落下来,由石头砸落的力道、抛空的角度、位置的选择计算,这块石头决非自然滚崩,而是有外力推掷!
    任霜白微微带缰,“老骆驼”人立而起,就地打旋,定定站稳原地不动。
    石块“轰”然一声击中八九尺外的地面,尘土飞扬下,十分明显的砸出一个大坑来,劲道之大,可想而知。
    当然,任霜白也明白,这块石头的投掷,主要用意在於拦截,并非袭击,投石的对方和他都了解,只凭这块石头是伤害不了他的。
    至於投石的人是谁?则易香竹的讯息中早已昭然若揭了。
    半山壁间,现身出来的赫然是“掘茔老农”曾剑,他一手拄方便铲,一手叉腰,迎风挺立,满脸俱是肃煞之情。
    山路前面的转弯处,“无缘樵子”彭元徐步行出,断掉的左手位置改套以一只铁铸筒勾,右手仍握着他那柄柴斧;每接近任霜白一步,彭元的神情便僵硬一分,及至来到五步之前站定,他的面孔便有如石塑木雕一般了。
    任霜白跨骑马背,纹风不动,瘦削的脸容上流露出来的是古井似的深沉与古井似的平静,他知道敌人已经出现,也知道出现的敌人为何方神圣。
    死盯着任霜白,彭元的双眼里闪眩着赤裸裸的怨毒,那样强烈的仇恨,浓重的杀机,似乎已能凝结成形,令人摸得到,触得着了。
    任霜白反应灵敏,又如何会摸不到、触不着?
    须臾的僵寂之后,彭元沙沙的开口道:“还记得我吧?任霜白。”
    任霜白在马上略略欠身:“想是‘无缘僬子’彭元彭前辈?”
    惨厉的一声怪笑,彭元道:“前辈二字我担当不起,哪有被晚辈砍掉左手的前辈、被晚辈送进鬼门关的前辈?任霜白,你是我们兄弟的白无常。是我们兄弟的收魂使,前辈免了,我们倒该尊你一声夺命小祖宗才是!”
    任霜白干涩的道:“当日情势,我亦是迫不得已,若非三位前辈过于相逼,便不至发生那等恶果,我但求自保,决不是有意伤害二位前辈……”
    彭元语气生硬:“大错已成,现在还说这些,不嫌无趣?”
    任霜白低声道:“我只想做个解释,请两位前辈曲于宽宥!”
    彭元不带一点笑意的笑将起来:“人死不能复生,断掉的手掌也永远长不出新的一只来,事实明摆在那里,怎么解释亦乃白搭,谈到宽宥,任霜白,我们宽宥你,有谁来可怜我们?你妄图把你的残酷行为化解于言词之间,岂非天真可笑?”
    任霜白形色慎重:“我不认为天真,更不认为可笑,前辈,我之所以如此相劝相谏,目的在于止干戈、息杀戮,不再使鲜血白流。人命虚掷;前辈应清楚当前的状况,若搏战复起,谁敢奢言完整无缺?”
    鼓元冷冷的道:“任你说下个大天来亦动摇不了我们兄弟的决心,任霜白,我们不在乎鲜血白流、人命虚掷,我们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任霜白明知事不可为,却仍在做最后一次努力:“前辈,退一步海阔天空,务请三思!”
    彭元厉声大吼:“任霜白,我们要把你打下阿鼻地狱!”
    任霜白希望易香竹知道他所做的,为了免于再增伤痛,为了免于更多的憾恨,他已尽了他的本份,而事实结果正如他先前所料——他实在做不了什么。
    暗中叹了口气,他抛镫下马,拍赶“老骆驼”离开。
    山壁半腰上的曾剑重重一顿手中方便铲,气冲牛斗:“老三,不用跟他废话,动手!”
    彭元左腕套戴的铁勾伸至腰间,勾起一只拳大的棉纸纸袋,然后,他将纸袋抛向任霜白,在抛掷出手的刹那,勾尖已划破纸袋,一蓬淡红色的、泛着腥甜香味的粉雾便立时迷漫开来,朝着任霜白四周飘漾。
    淡红色粉雾散开的同时,立据高处的曾剑手脚利落的迅速开启一具竹笼,阵阵尖锐叽叽的鸟鸣声随即叫成一片,接着大群鸟影从竹笼内飞出,纷纷穿入下面的红色粉雾之中,绕着雾氲掠舞旋回,状极兴奋。
    掠舞的鸟群甚为罕见,它们体积很小,约摸比一只蜜蜂大不了多少,但发出的声量却颇为惊人,那种啾咽叽叽的尖鸣,不仅又快又急,且持续不断,上百只这种细喙薄翼、色做棕褐的鸟兵聚集一起,绕飞腾旋,穿回掠舞,那等吵杂的嚣张嗓音,便可想而知了。
    这群鸟儿对于飘浮于周遭的淡红色粉雾,似极偏爱喜好,粉雾的气味好像能令他们欢愉、甚至亢奋,成片的呜叫声里,似乎洋溢着迎接早春的快乐。
    一抹阴冷的笑意出现在彭元唇角,他身形闪晃,利斧兜头劈向任霜白。
    鸟声甫起,任霜白已明白对方是施用什么计谋了,他不得不佩服敌人的一番苦心,到哪里去抓来这群怪鸟、又到哪里去寻得这种聚集鸟群的方法;如今,他的听觉已全被扰乱,充耳的尽是啾啾鸟鸣、尖锐不绝的呜叫声非但混淆官感上的应触,更且激人心烦气浮,难以把持。
    彭元的利斧劈下,任霜白犹能勉强分辨这初起的刃风拂动,他双脚微错,人已移出三步,而彭元左勾暴起,他的反应已嫌稍迟,“嘶”的一声,右肋间立时绽裂出一道血痕!
    高处的曾剑把握时机,由上而下,仿若鹰隼般凌空扑击,方便铲铲头颤飞,划过干百条纵横交织的流芒寒电,像一面光网朝任霜白罩落。
    整个身子平贴地面,任霜白奋力往外窜射,但彭元却如何容他窜出粉雾笼罩的范围之外?柴斧翩挥之下,三十二斧齐时斩现,斧刃砍在地面,扬起一蓬接一蓬的沙土,密集连串的斧痕逼得任霜白急速翻滚节节后退,瞬息已是泥污不堪,灰头土脸!
    曾剑的方便铲正以千钧之力压下,而鸟鸣不绝,其声嘈杂,如箭穿心。
    光柱便在此刻凝形,宛似长虹骤起,巨龙昂首,耀眼夺目的精焰华彩进溅灿眩,光柱冲破粉雾,直迎方便铲,波旋气涌的一刹,双方已然接触。
    听觉受到严重干扰的任霜白,施展这几乎无往不利的“黄泉灵光”一招时,刀式走向难免不及平素准确,落刀点的偏差,便属自身防卫上的绽隙,因此,当急锐无懈的刀锋穿透曾剑的铲刃后,绝多进出只在曾剑的右侧躯干,这固然已可致曾剑死命,但不幸的却是未能一击成功,留下了给曾剑挣扎反扑的机会。
    方便铲的铲刃摇晃不稳的抖翻,任霜白与他的血刀刚向上方掠出,身形在半空突兀一顿,人已重重跌落,右肩血肉卷现,胛骨曝露,骨面上的裂痕髓丝,清晰可见。
    鸟鸣声未息,啾啾盈耳。
    彭元状如疯兽,不要命的朝任霜白冲去,高举利斧,似欲将任霜白一劈两断!
    巨大的痛苦侵袭着任霜白,他只觉左边身子像被撕裂一样火炙般的抽搐,想要移动却完全不听使唤,尖厉的鸟叫声又令他一片混乱,闻的反应几近毫无作用,在地下艰难的挣爬着,他浑然不知彭元已将死亡的阴影朝他抛来。
    就在这时,那条窈窕的身影骤而闪现?从斜刺里冲扑过来,更没有丁点犹豫的扑倒任霜白身上,拿自己的身躯生生接住彭元挥落的利斧!
    当红了眼的彭元发觉挡住斧刃的人是谁之后,一切部已来不及了,虽然他竭力卸劲消势,利斧仍旧砍在那人背上,斧刃深入,只是,不曾砍为两段。
    任霜白的缅刀弹射,有如一抹流矢来自九幽,快不可言的透进彭元咽喉,镝锋的强大劲道,更把这位“无缘樵子”撞出丈外,仰面仆跌,几乎便身首异处了。
    静静躺在一边的,是易香竹。在她身下,浓惆的鲜血业已染红了大片沙土,她脸色苍白得出奇,呼吸微弱,喉间不时“咯”“咯”有声,可是她的神态十分安祥,双眼清澈的张开着,仿佛在凝视云天之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境界。
    只此俄顷,红雾已散,鸟群亦杳然不见。
    闻着易香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熟悉的幽香,闻着掺合在幽香中的血腥气息,任霜白伸出右手摸索,边窒着声道:“易姑娘……是你么?”
    易香竹声音低微的回应着,任霜白摸索出去的手收了回来,手掌上满是血迹,由手上的触觉,他知道易香竹的流血量有多大,而经验告诉他,一个血液流失这么多的人,只怕生望渺茫下。
    多少年来未尝过泪水是什么滋味,多少年来没体会过什么是激情,半生的悲怆,半生的委屈,半生的坎坷与血泪,全在这寸涌上任霜白的心头,使他忍不住山洪爆发般的号哭起来:“易香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值啊,我不值你给我这么多,你叫我拿什么来还你、来报你?易香竹,你年轻,你美貌,你尚有大好的未来,绮丽的远景,我只是一个落魄天涯的瞎子,一个浪荡江湖的过客,我有什么资格要你的命来换我的命?易香竹、易香竹,我欠你的,永生永世都难还了……”
    手指是冰凉的,是颤抖的,易香竹以她沾血的手指轻抚着任霜白的发梢,声如游丝:“我相信……你是很少哭泣的……”
    任霜白涕泪滂沱,泣不成声。
    眨眨眼,易香竹又道:“为了我,你有迸裂肝肠似的号哭,可见你至情至性……重视我们之间的这段……遇合,任霜白……你知道不?自从上次厝灵堂那桩事后……我曾想象过……或许……或许我们的关系会有……进一步的升华……”
    任霜白锥心沥血般嗥叫:“易香竹,易香竹啊……”
    易香竹显得十分疲乏的道:“不要难过,……任霜白,有人为我这样一哭,我已算不虚此生了……一个人来到人世间,总该做件有意义的事,我……我好歹做了,任霜白,有你记着我,怀念我,不也是生命的延续?有形无形,反而不那么重要……”
    任霜白声嘶力竭,满脸泪痕:“你不能死,易香竹,你不能死,我要带你去看大夫,马上给你施救……”
    摩娑着任霜白的乱发,易香竹的瞳孔已有些扩散:“刚才还说我傻……怎么你……也说起傻话来了?我的伤,我知道,只怕神仙也救不了……任霜白你放开心,死,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可怕……不过是去到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可能无忧无虑,升平祥和……你该为我庆幸,庆幸我早早脱离了眼前的艰险魔道……任霜白……我也希望人有来生……假如有,让我们轮回之后再相遇吧……”
    任霜白但觉五内翻腾,肝肠寸裂,只能哑声嘶号:“别走,易香竹,求你别走……”
    易香竹语声渐轻渐微:“过去那边……有我的……我的坐骑……鞍侧挂着一只布包木盒,盒裹的东西,送给你做纪念……”
    任霜白全身哆嗦,泣噎不能出声;易香竹的气息随着最后一句话消失了:“我……好冷……”
    呼天抢地的长嚎似能震撼四野,摇动群山——任霜白发出恁般亢烈的一声嚎叫之后,人已颓然伏仆地下。
    山风凄厉的吹刮,有如四野群山的回应,像恸哭,像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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