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烟劫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五章一波三折
    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可一点不错,世事的变化,往往是难以逆料的,譬喻说现在,任霜白明明出去牵马,下一步就该招呼易香竹上鞍了,但实情却非如此,他空着手走出去,又空着手退了回来。
    他并不是一个人退了回来,跟着他一起进入厝堂的,另外尚有三位不速之客。
    那三位不速之客中,最前面的一个,生得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宛如玉树临风,是标准的美男子型,这人双肩之上挂一张金光闪闪的长弓,另有一只同样灿亮的箭壶,配以玄色翻领的狐狸皮轻裹,端的好一表人才,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其中之一面如重革,且疤痕斑斑,上排门牙突出于嘴唇之外,有叫人担心被咬一口的感觉;另一位则满脸满颊的络腮胡子,铜铃眼,蒜头鼻,参差的鼻毛溢出鼻孔,与胡须交杂成毛茸茸的一片,形态好不凶恶,两人的体格都十分高大魁梧,尽管在罩袍掩盖之下,仍有那等肌肉如栗、壮实健硕的霸气,一看就知道野性皆必不轻。
    躺在地下的易香竹,用眼角斜仰上望,不禁暗里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微微起炸,她确知麻烦又要来了。
    退到厝堂中央,任霜白站定,神态从容不迫。
    肩挂金弓的漂亮人物冲着任霜白长揖至地,文质彬彬的开门道:“在下‘长弓’谢开弦,偕同两位伴当‘暴虎’沙尧、‘狂牛’毛坤见过任兄。”
    任霜白还礼道:“不敢当,未知谢兄如何知晓任某名姓?可曾有幸相识?”
    谢开弦笑道:“本来不知任兄底细,今晚之前,亦不曾识荆,然则在外听到楚清元和倪丽诗两人阵阵大呼小叫,便不知也知了。”
    。哦”了一声,任霜白道:“原来各位早已光临倒是有失远迎!”
    谢开弦坦然道:“或许任兄不明我们来意,但易香竹易姑娘大概心里有数。”
    任霜白道:“易姑娘有伤在身,怕不方便与各位对而……”
    谢开弦耸耸肩,道:“她人就在这里,没什么不方便,何况,这件事非要她面对不可,任兄你乃为局外之人,搭扯不上。”
    话已有点不客气了,任霜白忍耐着道:“有什么事,是否可对我说?当不住我也能为各位提供些许意见。”
    掀唇露齿的那一位呵呵笑道:“老任,你一边凉快去吧,冤有头,债有主,谁犯上我们,我们便冲着谁来,你算哪棵葱?由得你瞎包瞎揽?”
    任霜白道:“你是?”
    对方拿左手姆指一点自己胸膛,大刺剌的道:“‘暴虎’沙尧,方才谢二哥不已提过啦?”
    任霜白点点头,道:“沙兄的意思,足一定要和易姑娘直接交涉?”
    沙尧大声道:“这还用说?你根本不明究里,摸不清东南西北,我们与你有什么好扯的?”
    蜷卧于地的易香竹费力的撑起上身,颤着声道:“任霜白……你不用受这些无谓的气……我……我来同他们讲……”
    谢开弦笑吟吟的道:“这才叫上路,易姑娘,事情总要解决,推搪避讳不是办法,遑论你还推避不了?拿一个任霜白傲挡箭牌是挡不住的,你自己挺身出来,算是识时务……”
    易香竹提着气道:“你说吧,你想怎么样?”
    谢开弦—伸手:“很简单,东西交出来,我们马上—拍屁股就走。”
    喘了几声,易香竹道:“凭什么要交给你?”
    谢开弦皮笑肉不笑的道:“因为这原是我们的目标,是我们想要得到的宝货,所以,你就非要交给我们不可!”
    易香竹气得颤颤而抖:“这算什么?横行霸道有像你们这样横行霸道法的?天下有金山银矿,皇宫大内聚财敛宝盈库盈仓,你们怎么不去占为已有?你们看上去的东西就属于你们,十万江山够富裕吧?你们怎不纳入私囊?!”
    谢开弦不愠不怒的道:“少扯些题外话,易姑娘,我们吃不下十万江山,却吃得下你手里的东西,你就好歹认命了吧!”
    沙尧也粗暴的道:“易香竹,你放明白点,人间世原本就是这么个人间世,强凌弱,大吃小,没啥个仁义道德可言,要谈三纲五常,且去夫子庙,不干我们鸟事!”
    半侧过身,任霜白问易香竹:“易姑娘,他们要的,又是什么‘东西’?”
    幽幽叹了口气,易香竹颓然垂头:“也是那座‘紫晶莲座’……”
    任霜白不解的道:“难不成这尊‘紫晶莲座’来处的秘密亦是得自他们?”
    易香竹白着脸道:“不是,这秘密我确然从倪丽诗妹妹那儿听到的,和这些人毫无干系……”
    任霜白道:“如此,他们凭什么理由来找你索讨?”
    不待易香竹回答,谢开弦已插进来道:“任兄,且让我宋替易姑娘答覆;这尊‘紫晶莲座’,原届淮河河口首富伍兴祥所有,姓伍的珍藏多年,视同供璧,平日轻易不肯示人,但家有至宝,免不得偶有炫耀之心,迟早总会走漏消息,我们兄弟,便是从伍家一个亲戚那里获得这项密讯,经证实无讹之后,正紧锣密鼓准备展开行动,不想却被易香竹易姑娘抢先一步,把我们将要得手的宝物横刀夺走,你说说,这口怨气我们怎能咽得?当然要向她索讨回来以维公道!”
    任霜白仍有疑问:“据谢兄所言,‘紫晶莲座’的原主乃属淮河河口首富伍兴祥所有,物既有主,怎能任由各位子取子求?莫非那伍兴祥就视此宝如无物,毫不计较?”
    微微一笑,谢开弦解释着道:“他又能计较什么?伍兴祥有的是钱,却只一个肉头,无拳无勇,手无缚鸡之力,一朝遇上武林强梁、江湖豪客,他除了俯首听命,尽允须索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换句话说,我辈道上同源,谁要先获信息,谁就笃定发财!”
    任霜白道:“谢兄既有此等认同,为何又来向易姑娘强索宝物了‘紫晶莲座’原是她先到手,消息亦非来自谢兄之处,各位欲待强索,实在师出无名。”
    谢开弦剑眉杆展,豁然而笑:“这个原则乃对他人而言,用在我们兄弟身上,就要另做解释了;方才我的伙计沙尧已经揭明,人间世就是这么个人间世,强凌弱,大吃小,利益所在,没什么道理可讲,易香竹断了我们财路,我们岂能白白便宜了她?”
    任霜白向易香竹道:“易姑娘,可是这么回事?”
    易香竹疲乏的颔首:“他大致讲得不错……”
    任霜白道:“那么,付:愿不愿把‘紫晶莲座’交给他们?”
    双目骤睁,易香竹气愤的道:“正如你方才所言——他们凭什么理由来找我索讨‘紫晶莲座’?”
    任霜白道:“他们的确没有理由,不过,他们却认为理由非常充分。”
    易香竹的语声从唇缝进出:“那是强横?那是霸道!”
    谢开弦冷冷打断了易香竹的话:“不要不识抬举,易香竹,‘紫晶莲座’现值市价十万两,你算什么角色?竟然妄想独吞,试问你有这样大的胃口么?”
    易香竹抗声道:“我有没有这样大的胃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沙尧在旁一声暴喝:“娘的皮,敬酒不吃吃罚酒,谢二哥,不给这婆娘几分颜色看,她还真以为她能上了天!”
    谢开弦的神色阴沉下来:“易香竹,形势摆在面前,好歹你自己挑选,我只劝你一句—一犯不上为财舍命!”
    此时,任霜白拂拂衣袖,道:“谢兄,我看不必再勉强易姑娘作答了,她的意态已表达得十分清楚,‘紫晶莲座’不能交给各位。”
    谢开弦注视任霜白,道:“她是有所仰仗,任兄,她以为你可以做她的靠山。”
    任霜白笑道:“先不论易姑娘是否有这种想法,亦不提我任某是否俱此能耐,有个问题,我欲向谢兄请教!”
    谢开弦硬着声道:“请说。”
    任霜白道:“如果谢兄与易姑娘易地而处,易姑娘向谢兄提出相同要求,谢兄是允也不允?”
    谢开弦“嗤”了—声:“当然不允,但反过来说,她却必须答应,对象不同,事情便不能一概而论!”
    任霜白道:“这就是说,谢兄凭藉的乃是暴力喽?以暴相加,何愁不得?”
    用力点头,谢开弦没有半点隐讳之意:“不错,世道原是如此轮转的。”
    任霜白表情有些怪异:“好吧,各位无妨一试,以暴制暴的说法想来总是对了。”
    —直闷声不响的“狂牛”毛坤牛眼瞪起,腔调粗哑的吆喝:“谢二哥,这姓任的王八羔子,不知是从哪个鳖洞钻出来的邪祟,居然人五人六,在这里大发议论,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奶奶的,他还打谱‘以暴制暴’哩,我们先拿他开刀再说!”
    “暴虎”沙尧也摩拳擦掌:“娘的皮,我看这杂碎三根筋吊个脖子,两只卵蛋掏根鸟,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盘的人物,正好用他‘杀鸡儆猴’,破一破易香竹的胆!”
    谢开弦对任霜白的底细并不清楚,可是他却清楚楚清元、倪丽诗的前车之鉴,以这二人的修为犹不敌任霜白,他们虽多出一员,情况亦未见乐观,然而眼前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不能为了顾忌对方那尚不曾证实深浅的功力便弃甲收兵,搏一搏,要比根本不搏有机会。
    毛坤又在嚷嚷:“谢二哥,怎么说?”
    谢开弦双手一拍:“上,弄倒一个算一个!”
    “暴虎”沙尧别看个头大,使的家伙却属于娇小玲珑的一类——那是两柄尺许长短的匕首,两柄匕首的锋面极窄,且呈现些许弧度,匕首泛出的光芒青中杂乌,是否淬有毒性?颇值怀疑;这两柄匕首倏然翻至掌中,他一个箭步抢上,兜头兜胸猛刺任霜白。
    仟霜白闪退—边,并未还手,“狂牛”毛坤大喝如雷,恁重的一根“龙舌棒”已递向任霜山小腹;这根“龙舌棒”为实心铁棒,棒端有五寸形如鸭嘴般扁乎薄利的舌刃,毛坤施展起来圆熟老练,一棒递出,狠准兼俱。
    一滑步,任霜白走势若行云流水,眨眼间已在丈许之外。
    沙尧突目掀唇,暴声叱吼:“还跑?老子看你跑到几时!”
    吼叫声中,他跃身而起,如同大气凌空,疾扑直落,手上匕首交相挥掠,但见寒光穿织,点线纵横,没有一点饶人的余地!
    “狂牛”毛坤更不稍缓,窜腾迂回于侧,“龙舌棒”吞吐如电掣星泄,在一片锐器透裂空气声里,他已执意欲立此头功!
    现在,任霜白不退避了,他双肩微晃,人已幻成七条虚实难测的身影,七道刀芒豁然反卷,光束舒展矫旋,望去就是一面璀灿亮丽的罗网,而这面网却没有络眼,没有空隙,它由利刃泛映的光华所组合,形像是光,实质则为削肉断骨的镝锋。
    先是毛坤惨号如狼嗥,庞大的身躯连连撞跌翻滚,鲜血随着他躯体的滚动溅散洒扬,凝就—朵朵刹那间的血花,紧接着沙尧也摧肝裂肠般狂叫不绝,整个人打着旋转往外冲仆,全身上下赤红一片,根本已分不清他到底伤在何处以及有多少伤口了。
    这厝灵堂原本便是用来停尸的,但停的应该是囫囵完整的尸体,不像眼前的二位如此支离破碎且血糊淋漓一一大小不一的人肉粘颤颤、赤瘰瘰的或贴于墙,或沾于地,血雾迷漫在冷瑟的低温中,透鼻的是一股有若铁锈的咸腥味,淡红的雾氲飘浮,拂过人们头面,有种蒙蒙丝两的感受。
    沙尧与毛坤的两具尸体,堆在那里活脱两大团烂肉,花红腻白,令人作呕;不过,他们也可能死得太快而少受不少折腾,只是模样难看了点。
    僵愣当场的是谢开弦,他的金弓业已移到手上,可是未及开弦,斗杀已然落幕,在落幕之前的过程中,他并非没有机会张弓支援,关键在于他的判断错误,他做梦也想不到,任霜白甫始回手,一招之下即要了他两个伙计的老命!
    易香竹的悸怖尤甚,她见过死人,也见过杀人,她自己就有不少经验,可是,像这样凌迟碎剐,削肉碎骨般的杀法,委实令她触目心惊,魂飞魄散,人固有死,岂知死的花样有这等凄惨的?
    努力抑止住肠胃的翻涌,谢开弦深深吸了一口气,俊脸上似涂抹一层灰:“任霜白……你这也叫比试?他们两个与你何仇何怨,你,你竟忍心下此毒手?”
    任霜白七情不动的道:“本来就不是比试,谢兄,你看他们二位出手的路数像是比试么?这是搏命,既属搏命,就不得不拼个死活了,至于下手的方式,自有各般各种的选择,并无规范可循,却待制敌死命,技巧上便很难虑及典雅温和,谢兄,你说是不是?”
    谢开弦咬着牙道:“我不会放过你,任霜白!”
    微微一笑,任霜白道:“你当然不会,谢兄,你若放过我,那才是匪夷所思了。”
    谢开弦的金弓迅速举起,箭壶里的金色长箭亦即时搭上了弦。
    任霜白双目直视,全神集中,两双耳朵微微耸动——他不敢断定对方的射术到底高明到什么程度,但谢开弦既以“长弓”为称号,则射术一项必然最为专擅,尤其矢来有如星泄电闪,笼括空间于须臾,不似兵刃挥展,尚有力道衔劲等的限制较易预防,敌箭未出?他的警觉性已经提至十分。
    冷冷一哼,谢开弦道:“任霜白,你以为你躲得开这一箭之危?”
    任霜白平静的道:“那要等你射出一箭之后方知分晓!”
    不待他话声歇尾,弓弦铮响,清脆的弹出一个尖音。
    身子猛然一颤,可是任霜白没有移动。
    是的,这只是空弦拨动,谢廾弦搭弓的长箭并未真个射出。
    倏然间又是一声弦响,金芒一溜,仿佛流虹飞映,暴取任霜白。
    缅刀的刀锋洒起一蓬光雨,光雨密集强劲,以极大的冲激力道卷迎金虹,只闻轻闻的叮当声响,虹芒已经湮灭于光雨之内。
    谢开弦断喝连连,铮声弦动中,金箭迭出,九条焰彩,似流星的曳尾划破苍穹,立现立至!
    任霜白全身倒仰,背脊几乎贴至地面,平口的刀头做着幅度虽大,却往来仅只瞬息的闪掣,九声金铁撞击的音响融为一声,刹时间,九箭齐落!
    此刻,在谢开弦精美华丽的箭壶里,还存有两只金箭。
    任霜白的缅刀垂指向下,锋刃寒光灿亮,宛若流映的秋水;他以人们眨眼的俄顷破解敌方凌厉十箭,却声色不动,未见任何七情六欲的反应。
    俊逸的面孔上如今不止泛一层灰,更已灰中透紫了,谢开弦握弓的左手稍稍有些哆嗦—一那不纯然是惶悚,对自己技艺的怀疑,才是哆嗦最直接的原因。
    任霜白忽然温和的开口道:“谢兄,持箭之人,最忌腕肘不稳,腕肘移动,哪怕分毫之差,准头亦失之千里,你不能屏息定心,沉着以应,要伤我就不容易了。”
    谢开弦但觉一阵躁热,溢发心浮气动,他厉声叱道:“我仗着一把弓,十二只箭,行走江湖十余年,自信还能周旋应付,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大言不惭,妄加评沦我的射术?”
    任霜白笑笑,道:“谢兄,我乃是一番好意……”
    谢开弦愤怒的道:“休要在那里虚情做作,你对我焉有好意?姓任的,你莫以为躲过我的十箭之后,你已胜算在握,好叫你得知,这最后的两箭,才是输赢的关键!”
    任霜白道:“我想像得到,谢兄,压箱底的绝活,总在最后面。”
    谢开弦大叫:“姓任的,你死定了!”
    仟霜白正要体验一下谢开弦是怎么个叫他“死定”法,姓谢的一箭已出——不过,这一箭却并非直射向他,而是射向厝堂顶端,矢去如飞,蓦然撞上堂顶,火花四溅的顷刻又倒弹回来,寒星一点,快不可言的对准任霜白贯顶而下!
    刀锋“嗡”的一颤,猝往斜挑,刃口却闪眩出另一道敛艳朱赤的光芒,赤芒甫映,由上而下的这一箭顿时被削为两截,头尾分开坠地。
    那最后的一箭,就在这关口上射来,金华如焰,直指任霜白眉心,然而,这急逾石火似的一箭,偏偏碰到须臾之前斜挑出去的刀锋,几乎和先时的一箭不分迟早,同声断落!
    谢开弦的啸叫声起若鬼号,任霜白方在防范他的下一步拼命动作,岂知姓谢的猛一转身,几次纵跳,人已迅速消失于凄寒的黑暗之中。
    对方的这个举止,不但大大超出任霜白的预料,连易香竹也看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置信,可事实分明摆在面前,刚才犹慷慨激昂、誓言报复的谢开弦,这辰光早已杳如黄鹤,人影不见啦!
    任霜白怔怔了一会,始低声道:“那谢开弦,走人了?”
    易香竹回过神来,呐呐的道:“跑得好快……几个蹦跳,人就不见了……”
    任霜白有些哭笑不得:“真想不到,我还防着他做困兽之斗,才琢磨着他下一步待如何拼命,未料及他人已逃之夭夭……”
    易香竹呛咳着笑将起来:“这个人相当聪明,也做了最好的选择,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嘛……”
    收回缅刀,任霜白吁着气道:“走了也好,否则又要多费一番手脚……今晚上实在够累的。”
    略微沉默之后,易香竹道:“你,你没受伤吧?”
    任霜白摇头:“有惊无险,也算侥幸了。”
    顿了顿,他又道:“你还挺得住么?”
    易香竹沙沙的道:“没关系……血已凝固了。”
    任霜白道:“我去牵马,你说那有郎中的地方叫什么来着?”
    易香竹倦沉沉的道:“叫‘黄杨坑’……出门往北走,约摸十几里路……”
    任霜白管自朝外行去,一边走,他一面暗暗祈求,这一遭,可得顺利上路,千万别再节外生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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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引蛇出洞
    拥被坐在竹床上,易香竹独自凝望着窗外的初雪发怔——雪花缤缤纷纷,无声无息的飘落,那一点一点的沁凉,好像侵入心扉,予人一种萧索孤寂的感觉。
    天空阴沉,暮云形成的霾霭压得很低,北风拔起尖锐的呼哨吹拂过去,入冬的时令,果真荒寒凋零,好—片幽茫。
    一股冷风夹杂雪花,随着任霜白推门的间隙卷进来,虽说屋里生着极旺的炭炉,易香竹骤受寒气,也不由机伶伶的打了个哆嗦。
    赶紧把门掩好,任霜白趋至床前,嘴里呵着雾氲,双手直搓:“易姑娘,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吧?”
    易香竹腼腆的一笑:“好多了,任霜白,这几天倒累着你,要不是你费心照顾,怕也好不了这么快……”
    任霜白吸吸鼻子,道:“不用客气,易姑娘,你身子不方便,我略尽心力,亦是应该的;难得这荒村野地,还有如此一位医术不差的郎中,总算你运气好。”
    易香竹拉拉被沿,道:“郎中医术好,若没有你送我前来,也算白搭……任霜白,你请坐。”
    扯过房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任霜白坐下,仍在搓手:“午时该服的药份,服过了吧?”
    易香竹点头,却问道:“外面很冷?”
    任霜白又呵一口白气:“现在落起雪来,倒暖和了些,冷就冷在下雪前的那—阵,不但冷,简直把人冻得慌,我只几条街赶过来,耳朵鼻子伞冻僵了……”
    易香竹忙道:“桌上棉罩里捂着壶热茶,你自己斟。”
    任霜白道:“谢谢,我这会不渴,等一歇再说;易姑娘,我来是特为向你告辞的,明朝一大早,我就得离开此地了。”
    不知怎的,易香竹突的兴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触,她也明白?无论就彼此的关系或遇合而言,她都不应有这样的情绪,但偏偏就是难以抹消泛自心底的怅惘,要说离愁别苦吧,那是交情深厚的双方才该引起的共鸣,她与任霜白缺少恁般的基础,可是,为什么却会产生这不能隐瞒的失落感?
    任霜白继续说道:“据郎中讲,你腰间的伤势幸未波及要害,内腑受创轻微,只是流血过多,极须调养,这几日下来,情势已告稳定,不虞有变,好好养息个十天半月,即可痊愈,他叫我放心,在你养歇期间,郎中仍会按时前来替你煎熬汤药……”
    易香竹强颜笑道:“你安排得很周全,看来我是死不了了……”
    任霜白晒道:“当然,经过这阵子调养之后,包你身强体壮,更逾往昔。”
    犹豫了一下,易香竹道:“为什么……任霜白,为什么急着要走?天寒地冻,路上怕有好些不便……”
    任霜白无奈的道:“因为,因为我有极重要的事待办,这件事,我早就该办了,拖延一天,便给我增加一份压力,一份负担,你知道,人的精神承荷是有限的……”
    易香竹十分世故的并不询问任霜白有什么事情如此重要?只咬咬唇,道:“事情办过之后,你还有什么打算?”
    任霜白迟疑的道:“不过凑合着过日子,还能有什么打算?老实说,这桩事办起来不容易,其中的艰险难以预测,办得妥,才有将来?如果办不安,一切都不必谈了。”
    易香竹惊愕的道:“又属于杀伐之类?”
    任霜白道:“你以为我们厮混在江湖之中,犹有什么修文尚礼的争议可论?无非是恩怨纠缠,图取名利,使用的手段亦无非是暴力罢了;易姑娘,我们原就是悲哀的一群,注定这一辈子要舔尽刀头之血……”
    易香竹亦不免神色黯然:“要不去想,日子还好打发,一旦寻思起来,真令人愁肠百结,顿生前途茫茫的空虚之感……任霜白,江湖上混,该是那些天生一付铁石心肠的人。”
    任霜白道:“可惜我们都非天生一付铁石心肠,可叹我们又都跌在这个大染缸里……”
    踟蹰半响,易香竹低声道:“任霜白,你方才说,我们皆是悲哀的一群,这辈子注定要舔尽刀头之血?”
    任霜白沉沉的道:“不错,我是这样说的……”
    易香竹以哀愁的眼光注视任霜白,深深叹息:“你有这样的体会,足见你内心的悒郁有多浓重,对人性、恩怨的了解有多透澈,任霜白,你的看法非常正确,便憎恨刀头血的腥膻,到时候也会有人强迫你去吮舔……”
    听话中寓意,易香竹似有所影射,有所暗喻;任霜白静静的道:“易姑娘,你想说什么?想告诉我什么?”
    易香竹欲言又止,垂首无语。
    轻咳一声,任霜白道:“若不便相语,就不提也罢。”
    抬起脸庞来,易香竹咬咬牙,道:“任霜白、你和我——不,和我两位大叔,尚有过节未了,我想这段恩怨,你一定不曾忘记?”
    任霜白道:“无时或忘,只是,我没有报复他们的心理,我却不会天真到认为他们不向我报复,到底,那是一条人命,生死之怨是不易淡然的……”
    易香竹沉重的道:“两位大叔对天盟誓,他们决不放过你,他们要用尽—切方法,不计任何手段,拿你的性命去祭奠吴二叔,以你的生魂抵偿彭三叔的一只手!”
    任霜白面无表情的道:“他们的反应十分正常,易姑娘,换成我?也会有同样的施为。”
    易香竹双眉深锁,忧虑的冲色溢于言表:“不要看得这么无所谓,任霜白,当事情临头的时候,景况是非常惨厉的,而且,它往往伤害的不止是当事人……”
    任霜白的语调苦涩:“我不是无所谓,易姑娘,除了任其自然,可以想办法不与他们照面!”
    摇摇头,任霜白道:“易姑娘,你不觉得,若像这样苟存下去,未免活得太累?事实总要去面对,躲,或者可以躲过今天,躲过明年,难道还能掩掩藏藏一辈子?我不标榜男儿气慨,更不敢白诩个人英雄,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我不喜欢凸显自己,可是,也要像一个正常男人那般活下去?我不逞血气之勇,却亦不退避畏缩,你明白我的意思?”
    易香竹幽幽的道:“我明白……”
    稍一迟疑,她接着道:“可是,你该考虑到,真到了那一天,好歹都会出人命!”
    任霜白低喟道:“这是可以料见的,他们不饶我,我又必须自保,冲突势难避免,如果他们硬要置我于死地,我的挣抗行动亦一定相对激烈,在这种彼此决绝的情形下,不出人命的机率是微乎其微的,然而,你叫我怎么办?”
    易香竹白着脸道:“本来,我没有理由不完全站在我两位大叔的一边,甚至我也希望能早日寻你报仇,用最残酷的方式来折磨你,拿最痛苦的刑虐来糟塌你……现在我却不能这么想?任霜白,我不能对一个以德报怨、救了我生命的人起这种恶念,但一方是我的尊长,一方是我的恩人?我都不愿他们受到伤害、受到损失,夹在中间的我,唯有的期盼就是如何设法化解仇怨,或退一步使你们不能撞见!”
    任霜白笑笑,道:“我了解你的苦心,易姑娘,不过这天地说大够大,说小也极小,什么时候要在什么地方碰上,是谁也包不准的事,他们若处心积虑的四处找我,撞见的可能性就更高了;至于化解双方的怨隙,易姑娘,你该知道,不是我不愿,恐怕他们不肯,我看你就不用徒劳无功了。”
    易香竹呻吟般道:“到底怎么办才是?好叫我为难……”
    任霜白和悦的道:“不必烦心,易姑娘,眼前最要紧的是你先把身子养好,你两位大叔与我之间的过节待如何解决,但看老天的安排吧,而无论形势怎么演变,你对我这一片关注之情,我都会铭记不忘……”
    易香竹闷着声道:“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自己多么渺小,多么无能为力……”
    任霜白眨眨眼,道:“亦不尽然,易姑娘,你仍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精神一振,易香竹急道:“快告诉我,哪里可以帮上你的忙?”
    任霜白慢条斯理的道:“假如一旦和你的两位大叔狭路相逢,易姑娘,只要你不再升起那面‘盘哨’,就算帮了我的大忙,我自感激不尽了。”
    面颊飞红,易香竹不禁又愧又恼的发嗔道:“偏你就记得这些令人尴尬的事,那辰光,和眼下的情形根本不同嘛……你还拿来调佩人家,什么时候了?亏你尚有这等雅兴……”
    拱拱手,任霜白道:“玩笑玩笑,请姑娘切勿介意。”
    提到“盘哨”,易香竹顿觉有一块磨石压上心头一—任霜白的武功,曾剑他们是领教过的,两个人志在复仇,且都属老江湖之流,他们断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贸然展开行动,换句话说,一旦开始寻仇,就必然有备而来,类似‘盘哨’这样的工具或诡计势必再度登场,若然,则任霜白又如何因应才能化险为夷?麻烦在于,直到今天,她也不清楚她的两位大叔将要采取哪一种制敌手段……
    一见易香竹默无声响,任霜白以为人家尚在生气,赶紧再度致歉:“随口说笑,并非有意讽喻姑娘,失礼之处,千祈包涵则个。”
    叹口气,易香竹道:“你误会了,我哪来这么大的肝火?我只是在想,像‘盘哨’那类东西,虽乃奇技精巧之属,到底对你应敌的影响太大,搞不好就会栽在上面……这东西是我曾大叔搬弄出来的,别看他外表土气,实则心思极细,花样不少,能想些人们想不到的鬼点子,万一以后你们遭遇,还不知道他又将要弄山什么把戏来!”
    任霜白感激的道:“假如碰上了,我自当越发戒惕谨慎,步步小心;易姑娘,承你百般为我设想,我没有别的回报,只有加意维护老命,以求他日聚晤了。”
    易香竹苦苦的浮现一抹笑意,她在感叹,生命果真是如此艰辛?哪怕想好好的活下去?还得投注如许心力,要“加意维护”?人活一世,实何其艰难。
    窗外,雪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暗晦沉,可以想见,迟早还是会继续下的。
    “广安镇”。
    离开这个地方也有十年了,这个地方虽不若任霜白故居所在的镇甸那么熟悉,却亦是他往昔经常驻足之处,大致上说,并不陌生。
    眼睛固然看不精确如今的市容,但任霜白由周遭的气氛及惯知的喧闹声,得以体会十年后的“广安镇”?已经繁荣了许多,而街道弄巷却尚无甚变动,他要寻找昔日的“金鸿运”赌档,实在轻而易举。
    这片以“金鸿运”为名的场子,十年以前在当地便享有极大名声,十年之后,更是越做越发了,不但扩建场地,倍增睹具,又在对街附设下酒偻,于呼雉喝芦之际再佐以佳肴醇酪,赌客们左右逄源,安不趋之若鹜,晕淘淘的将大把金子银子往台面上押注?
    於是,“金鸿运”真他娘的是“金鸿运”了。
    千年前田渭的那桩公案,似乎早已被人淡忘,至少,“金鸿运”上下里外的人们是早已不复记忆了,好像昔年流的血应该白流,死的人也应该白死,不见喊冤者,便没有冤曲的事;“金鸿运”依然是“金鸿运”,越见发达与大吉大利!
    然而,喊冤的人终于来了,不错是迟了十年才来,但总比永远不来要好,更何况,这喊冤的人不止是喊冤,他要复仇,要雪恨,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金鸿运”三个闪耀的金字衬托在黑漆发亮的大木匾上,木匾正悬于门楣上端;进了门是一间敞厅,厅里除了摆设有成套的酸枝桌椅之外,也大大方方的置放了几张睹台,穿过敞厅,则为花园,花园的情调不恶,有假山、棚榭、水池,出了花园的月洞门,便看见造型不一、各自独立的幢幢楼阁,楼阁问有细白碎石铺砌而成的小道相连,周遭遍植花卉林木,景色颇为幽雅;冬日时令,已可想见其蓊郎荫浓及五彩缤纷之风情,若至春夏之间,其旷达怡人,清爽香馥的环境应更无庸言;赌钱的人素称大爷,侍候得大爷舒坦,在官感享受之余,还怕不个个顾其所有?
    任霜白抵达“金鸿运”门前的辰光,是乍后时分,这个时间,是赌场生意最清淡的空当,没什么客人,便有几个在睹的也是闹赌小睹,连场子里的执事者都懒洋洋的显得不甚带劲。
    为感受到睹场里的布局与气氛,任霜白用心灵观察,以听觉与嗅觉来辨认,他十分清楚他现在置身於何处,以及,这地方大概的形势、格局和四周状况。
    一个身着青绸长衫的瘦削中年人迎了上来,他先打量了任霜白几眼,才用不怎么热切的语气招呼道:“这位客官眼生得紧,想不常来玩吧?”
    任霜白闲闲的道:“自贵宝号开张发财以来,我这是第二次到。”
    “哦”了一声,中年人物越发不起劲了:“难怪不识尊驾,我们场子是老字号,十好几年啦……”
    任霜白道:“请问你是?”
    中年人双袖一拢,皮笑肉不笑的道:“我姓胡,胡三泰,是这里的前厅管事,专门负责接待各位贵客;你这位,有兴趣赌哪一样玩意?”
    任霜白道:“你们都有哪些玩法?”
    胡三泰顺口溜道:“牌九、单双、大小、骰子、摇宝、押花……应有尽有,我们说不出而你能说得出的名堂也可照赌,聚伙下注或庄、客对赌都行,客官,全随你的高兴哪。”
    点点头,任霜白道:“有没有定规,最小要下多少注?”
    胡三泰瞅着任霜白的寒伧外貌,早就起了轻藐之心,他扬着一双疏淡细眉道:“至少—两银子,若只有制钱铜板,便请贵客自己留着用吧。”
    任霜白假装不懂对方的暗讽之意,仍然笑吟吟的道:“要一两银子?还好,我差堪玩得起。”
    胡三泰干笑道:“官爷待玩哪一种?尚请示下,以便引领上台!”
    任霜白摆摆手,道:“现在不忙,辰光还早着,我想四处逛逛瞧瞧,听说你们这‘金鸿运’的派场可大着呢,左近几百里地头之内,找不出第二家有这大规模的场子……”
    胡三泰得意洋洋的道:“这话倒是不假,凭我们场子的气派、局面、陈设、财力,嘿嘿,休说方圆数百里没得第二家,便省城京都怕也少见……”
    任霜白道:“所以我想先行瞻仰瞻仰。”
    胡三泰无所谓的道:“客官请便,我有事在身,不能奉陪——哦,对了,客官若是兴头来了,掌灯时分这里就开始热闹,台面上输赢亦相当刺激过瘾,客官大可试试手气。”
    任霜白唯唯喏喏,忽似随意问道:“你们的老板,还是崔剥皮崔颂德?”
    眼珠子—翻,胡二泰不悦的道:“客官,崔老爷子岂是你这么称呼得的?连名带姓加浑号一起串上了?”
    任霜白赶紧致歉:“对不住?对不住,我是脱口而出,决无不敬之意……”
    哼了哼,胡二泰稍稍平和了些:“如今我们崔老爷子不大管事了,老人家同敖老爷子自有享清福的去处,眼下当家的是老爷子大少爷崔云,怎么着?你认识他们爷俩?”
    任霜白笑道,
    “我算老几?怎会认得崔老爷子爷俩这等光头净面的人物?”
    胡三泰摸摸下巴,道:“说得也是。”
    任霜白紧接着道:“方才你口中的‘敖老爷子’,名讳可叫敖长青?‘奇灵童’敖长青?”
    胡三泰急了,伸手拉了任霜白一把:“这位客官,你八成是由外地来的吧?不然怎会如此口无遮拦,一点行情都不知晓?在这里连名带姓称呼崔老爷子已属大不敬,直呼敖老爷子名号更为天大忌讳,地头上莫说别人,既使我们崔老爷子,也对敖老爷子敬畏三分,不敢拂逆,客官你说话千万小心,要不然?怕就招祸上身了……”
    任霜白目光阴冷,喃喃自语:“十年下来,这两个东西倒越发成气候了……”
    没听清楚任霜白的话,胡三泰问道:“你在说什么,客官?”
    任霜白淡淡的道:“没说什么,胡管事,崔云崔大少此刻可在?”
    胡三泰看了任霜白一眼,形色有几分揶揄:“大少爷这个时候怎么会来?甚且他根本就不常来,用不着嘛,场子里的事各司其责,层层节制,规矩早定妥当,根本无须他躬亲过问!”
    说到这里,他不禁起了狐疑:“这位客官,你是来赌钱的,怎么对我们场子里的人事如此关注?该不是另有所图吧?”
    任霜白打着哈哈道:“你过虑了,胡管事,另有所图?我会有什么可图?只因久未来此,不知贵宝号的东主是否仍为当年故旧,顺便问问而已,并无他意。”
    胡三泰将信将疑的道:“客官?来这里是试手气寻开心的,我奉劝客官求个尽兴就好,切莫节外生枝?惹事生非,须知干我们这一行的可都不是泛泛之辈?没有点担当背景岂能端得起这碗饭?你自己合计着吧。”
    任霜白连声道:“多承指点多承指点,我自当谨慎本份。”
    胡三泰想说什么,又闭口不言,管自蹩到一边去了,不过,两只跟睛却不停向任霜白身上溜梭窥视,显然不大放心。
    在敞厅中转了一圈,任霜白来到一面赌台之前,这一摊正巧是掷骨骰赌大小的台子,由赌档派出的“作手”主持,与赌客轮流掷骰于桌上一只白瓷青花大碗中,以点数多少比输赢;这座台面眼下只有一个胖子客人,聚精会神的同“作手”在相互比掷,看情形,双方都没什么大起落。
    任霜白往台边一站,那位黄皮寡瘦、脸有病容的“作手”已有了言语:“怎么赌法,客官?”
    任霜白有些不解的道:“什么怎么赌法?不是以骰子比大小、定输赢么?”
    那“作手”望了望任霜白,耐着性子道:“客官约摸不大常赌,是生手,我的意思是,客官你要和别的客人连注呢、或是与庄家对赌?另外,赌注要不要加码?还是从底限一两银子开始?”
    任霜白笑道:“原来赌档里还有这么多规矩,没有点记性,真能把人搅混了。”
    “作手”催促道:“客官待怎么赌?赌注多少?”
    任霜白忽然语调一变,硬梆梆的道:“我不喜欢你们场子订的烂规矩,我要‘通吃’,你们就得‘通赔’!”
    呆了呆,“作手”惊疑不定的道:“客官,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一翻手,任霜白先把桌面上那只供掷骰子用的白瓷青花大碗扫落地下,再一翻手,清脆沉重的一记耳光已掴到“作手”的脸颊上;瓷碗的散碎声夹杂着巴掌的击肉声,顿时震憾了敞厅内的每一个人!
    这一己耳光,直把那“作手”打出三步,背脊倒撞上后面的一扇绢彩图绘的屏风,屏风“哗啦啦”倾翻,“作手”已经是满嘴鲜血,一边脸颊也发酵似的肿胀起来!
    任霜白顺势抬脚,足尖挑处,偌大一张赌台飞掀丈外,唏哩哗啦跌成四分五裂。
    须灾之间,敞厅里“金鸿运”的几个执事人员全愣在当地,个个尚摸不着头脑,任霜白趁此空隙,抢步向前,抡臂踢腿之余,一套华贵的酸枝套铺朱红锦垫的桌椅亦砸得支离破碎,他猛然转身,另只长几掷出,“劈砰”一家伙连那扇雕花格子窗也撞为稀烂!
    直到此刻,“金鸿运”的执事们才回过神来,倏而惊悟这不是捣场子来了么?多少年来“金鸿运”已不曾发生过这种情形,吃惯太平饭的他们,竟连提防“扰场”的警惕性都疏怠啦。
    首先有反应的便是那胡三泰,他吆喝一声,扑向任霜白,嘴里大声嚷叫:“你他娘的你,果然是你在找碴,我早就看你不地道,这下你的麻烦大了!”
    任霜白等他挨近,虚虚—晃,抖掌又是一记耳光,打得这胡三泰鬼叫连声,身子倒旋,差点跌了个大马趴!
    于是,其余的三四名执事叱喝不绝,纷纷冲了上来,凶神恶煞般欲待靠着人多逞暴——任霜白脚步轻滑,双掌起落如风,一阵掴颊声随即串接密响,三四名执事瞬息里业已滚撞成一团!
    那胡三泰手捂红肿的脸腮,挣扎着勉强撑立,口齿不清的嘶喊:“来人呀……快来人呀……有人掀场子、拆招牌来啦,伙计们还不把他圈住?”
    这辰光,任霜白反而静止下来,他双手拢在衣袖内,好整以暇的靠墙站住,目光四巡,仿佛正在欣赏他自己的一番杰作。
    四下滚跌的赌场伙计们各自鼻青脸肿的爬将起来,却只敢直着喉咙帮腔呐喊,没有—个有胆子往前凑上半步。
    胡三泰手指任霜白,跺足叫骂:“你这不开眼的东西?你是吃了狼心豹子胆啦,也不打听打听‘金鸿运’是谁的物业?谁在当家?居然敢登门生事,砸场伤人!我告诉你,你的娄子捅大了,便拿十条命来顶也顶不上!”
    任霜白笑容可掬的道:“胡管事,且请稍安勿躁,暂息雷霆;我知道这是谁的物业,亦明白是谁在当家,我之所以如此施为,自有我的道理,这段过节,与你无关,你最好置身事外,只等那当事者出头了结就行。”
    胡三泰朝地下“呸”声吐了—口血水,气冲牛斗:“娘的个皮,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你配和‘金鸿运’作对?这分明是藉机讹诈、蓄意勒索,怕只怕你打错了算盘,找错了对象,主意出到‘金鸿运’头上,你他娘是瞎了狗眼!”
    任霜白不以为意的道:“在我有更进一步的行动之前,胡管事,你最好赶快把那当事人,也就是你们的太上东家崔颂德叫来,否则,一朝惹我性起,放把火烧光这片害死人的‘金鸿运’,你可当得起责任?”
    胡三泰张口结舌了半晌,才瞪着眼道:“什么!你是说,你和我们崔老爷子有过节?就凭你?你怎么配和老爷子搭辄?”
    任霜白冷声道:“人与人之间,总有许多难以解释和意想不到的际遇,没有什么配不配的问题;胡管事,那是长久以前的事了,你不明白,你也不须明白,只要把崔剥皮找来,你就算尽你的本份了!”
    又吐了一口血水,胡三泰恶狠狠的道:“早就有人通报去了,你不用张狂,有种的也别跑,且等着瞧!”
    任霜白道:“我不会跑,胡三泰,我来这里砸你们的场子?原不是为砸了就跑而来。”
    一挥手,胡三泰大叫:“伙计们,堵住他,娘的,我就不信护场的兄弟一到这小子不破胆!”
    几名赌场执事你看我、我望你,推挤了一下,总算趑趑趄趄的朝前凑近数步,差堪象征性的“堵住”任霜白了。
    一阵杂沓的步履声从敞厅门外传来,十几条彪形大汉随即涌现眼前;这十几条牛高马大的汉子俱手持兵器,来势汹汹,气焰好不慑人。
    胡三泰一见来人,忙不迭三脚并做两步急迎上去,手捂腮帮子一声惨笑:“柴头儿,你老可来了,咱们这里叫人拆摊子啦,我和几个伙计遮拦不住,也吃那泼皮打成了这般模样,柴头儿,你老好歹给大家做个主吧;喏,就是那个靠墙站的东西……”
    被称呼为“柴头儿”的汉子,年纪约摸五十上下,头发黑白斑杂,脸膛宽阔泛紫,穿一领倒翻老羊皮里子的扎腰长袍,颇显几分威武;他闻言之余,先一挥手把胡三泰支到旁边,又环目示意身后各人占据位置,眨眼间,已将任霜白围住。
    哈着腰矮了半截的胡三泰赶紧开腔:“可千万不能小看了这厮,柴头儿,我们四五个人犹经不起他一只手折腾,几巴掌下来,倒掀翻了一地,你老得小心点!”
    瞪了胡三泰一眼,柴头儿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对胡三泰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言论,大大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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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再试镝锋
    任霜白仍然靠墙不动,双瞳锋芒敛隐,反而有股于清澈柔和的神韵,面前的阵仗,对他而言,真十是“视若不见”。
    那柴头儿大步来到近前,视线掠过全厅,最后落到任霜白脸上:“我叫柴化,朋友你尊姓大名?”
    任霜白笑笑,道:“在下姓任,任霜白。”
    略一思索,柴化的形态不变——显然他并不知道来者何人:“任朋友,你和我们‘金鸿运’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大可按道上规矩明白交涉,但要你有理有据,我们无不接纳,再怎么说,也不该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骚扰捣乱,你这样做,叫我们颜面何在?”
    仟霜白谦和的道:“很对不起,柴头儿,在下并非有意冒犯贵宅号,小施搅扰,不过是想请贵宝号的老东家崔剥皮出面,藉以了断早年的一桩恩怨……”
    柴化怒道:“混帐,崔剥皮三字岂是你叫得的?”
    任霜白道:“然则又该如何称呼?”
    柴化一插腰,一手指着任霜白道:“我们崔老爷子人人尊敬,个个饮服,不止在地方上是德高望重的大老,既便江湖两道、三山五岳,亦乃独霸一方的英豪,任朋友你出口无状,该当何罪?”
    任霜白神色不变的道:“这样吧,在下该当何罪,最好叫崔剥皮亲自出来裁决一下!”
    面颊的肌肉—紧,柴化厉喝:“大胆小子,狂妄匹夫,你还敢对崔老爷子如此不敬?”
    任霜白叹—口气:“老实说,柴头儿,你充其量乃这片赌档的保镖头子,拆穿了,不过只属崔剥皮手下的一条走狗,固然端人饭碗理当替人消灾,但一番表态之后,便该适呵而止,若继续扮演这‘忠奴’一角下去,就近乎不识轻重,走火入魔了!”
    柴化暴叱一声:“你敢骂我是走狗、奴才?”
    任霜白道:“不要不知死活、柴头儿。”
    —提袍摆掖进腰带,柴化两眼凸瞪,磨牙如挫:“姓任的,我出道闯荡数十年,还没有哪个胆上生毛的东西敢在我面前这般辱骂于我,你今天开例,我就要你尝尝‘连环飞云腿’柴化的厉害!”
    任霜白表情严肃起来:“柴头儿,替崔剥皮虚张一番声势便已够了,我劝你切勿进一步为他顶抗包搅,否则,我可以断定你将后悔,柴头儿,世间有些事,一旦发生,便难以弥补!”
    柴化狞笑道:“唬你亲爹去吧!”
    站在任霜白侧面的一员大汉,突起发难,两柄金爪锤,冲着任霜白脑袋并落!
    金芒闪眩的一刹,任霜白连眼皮子亦未眨动,左脚倏弹,兜着下颔已踢翻了束袭者,骨赂碎裂的声响清晰可闻,那人的半张面孔顿时全走了原样。
    另两名汉子窜身而近,一执鬼头刀,一使韦陀杵,分上下盘夹攻任霜白,招疾力猛,于底俱见不弱。
    任霜白的掌沿魅影似的晃动,不知怎的已压上鬼头刀的刀背,使力下按便撞上了挥至的韦陀杵,火花溅现中,他右脚划过一度半弧,足尖扫过腮颊,两名对手的脸盘立刻扭曲向左,歪拧成—个不可能的角度——只有不受颈骨支撑的头颅才能歪拧成的角度!
    当然,出人命了。
    柴化睹状,惊怒交集,整个身躯飞腾而起,劲风呼击里双腿连环扫蹴,双方交距的空间,顿见腿翻如杵,伸缩若钩,威力确实凌厉。
    任霜白垂眉低目,仅以两掌电掣般的掠动来截迎敌人的攻势,于是,紧密不绝的“叭”“叭”之声接连入耳,柴化一轮急扑,只落了个徒劳无功。
    老柴大概是气疯了,他居然不曾想到,这一轮狠攻未收丝毫实效,犹在敌方采取守势的情形之下,如果任霜白攻守兼施,他还有什么幸理?就因为没有想到这一层,柴化一退之后再次跃扑,两腿盘错飞舞,又展开第二波攻袭。
    任霜白有点烦了,他身形猝然摇摆,穿过层叠腿影,左腕骤翻捞住了柴化一腿,而右掌斜竖如刀,暴切急落,“咔嚓”声起,姓柴的一条右腿已经自膝盖以下,生生折断!
    敞厅中的人们,但觉眼前一花,老教头的一条腿已到了人家手上,尚未及眨动眼皮,老教头业已捧着那条腿单脚蹦跳起来,而且,叫得有若鬼哭狼嚎。
    腿骨是断了,可是还连着筋络,包在皮肉之内,外面看去只不过软塌塌的垂晃在那里,光景不算怎么惨怖,但断了骨头的柴化罪就受大了,那种锥心彻脾的痛法,简直能要他的老命。
    两名汉子急忙上来左右搀扶住柴化,其中一个面生麻点的仁兄上下打量,看不出什么明显的伤口,忍不住脱口问道:“柴头儿,不见血不见伤,怎的就痛成这付样子?”
    柴化满头大汗,面色虚青,喘息吁吁中兜头给了那麻脸仁兄一个嘴巴子:“没血没伤?我操你亲娘,腿都断了,还怎么样才叫伤?!”
    挨打的这一位闷噤不敢吭声,悻悻然的表情却不可掩隐的摆在脸上。
    柴化冲着任霜白口沫四溅的吼叫:“算你狠,我柴化这条腿的帐便记在你头上,不出一时三刻,我他娘要连本带利跟你结算!”
    任霜白道:“柴头儿,这可是你自找的,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你该明白;我已经对你很宽容了,方才那一掌,我何尝不能朝你的脖颈切下?”
    柴化一张宽阔脸膛又复胀得有如一块猪肝,他鼻孔翕合急速,双眼斜吊:“放你娘的屁,我是块木头?任得你想怎么切就怎么切?休想来这套顺水人情,我姓柴的不受!”
    接着,他大喝道:“聂松、聂松!”
    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迅速从围立的人丛中闪出,快步趋前:“头儿,我在这里……”
    柴化喘着气道:“娘的,你们都成呆鸟了?有没有派人去知会大少爷?”
    那聂松忙道:“就在头儿动手的辰光,我已嘱人飞报大少爷去了,大少爷约摸立时即到。”
    瞪起眼睛,柴化怒道:“为什么拣在我动手的时节便去通报?”
    干咳几声。聂松呐呐的道:“因为,呃,回头儿的话,因为我发觉情况不怎么妙,头儿好像有点罩不住的架势,为了头儿安危,我,我便只有自作主张了……”
    柴化又是窘迫、又是气恼的道:“偏你聪明,独叫你看出来我要败仗?莫不成老子脸上带着霉气?”
    聂松畏怯的道:“头儿,我可是一片好意……”
    柴化骂道:“好意叫狗吃了,免崽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敞厅之外,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年轻后生跨槛而入,那年轻后生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比一般稍高,白净面皮,五官端正,除了一双眼睛有些水盈盈的桃花波彩之外,整个貌相看起来还颇堂皇。
    紧随在年轻人左右的,是两个十分突出的角色,右边的一个五短身形,独有一双手臂长可垂膝,圆圆的脑袋按在粗不见颈的双肩中间,似乎连转动都难;左侧的那位又瘦又小,风干橘皮般的面孔满布皱折,好比久经日曝霜打的一团布絮,泛着黑乌乌的阴晦;两个人寸步不离的跟在年轻人身边,倒有点哼哈二将的味道。
    柴化一见年轻人,连连示意搀扶着自己的伙计架他上前,仅这架向前面的几步路,他的伤势仿若越发重了,重得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年轻人急忙迎上,迭声喊道:“柴头儿,柴头儿,是什么人把你伤成这样?”
    柴化喘了一声,两眼半睁半合,有气无力的道:“大少爷,是我柴化无能,护场无功,被那姓任的杂碎断了一条腿……”
    年轻人一看柴化软塌晃荡的那条右腿,不由竖眉轩目,语带痛惜的道:“太过份了,扰场掀台就扰场掀台吧,也犯不着伤人至此,柴头儿,你且好生将歇,一切自有我宋作主,那闹事的人呢?人在哪里?”
    不等有人指认,任霜白自己开口道:“来的可是崔颂德的儿子崔云?”
    这年轻人当然就是崔云;他盯着任霜白,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伤柴化的人,就是你?”
    任霜白轻描淡写的道:“不止柴化,另外还有一伤两死,崔云。”
    眼皮子跳了跳,崔云大声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任霜白道:“为了跟你老子的一桩恩怨,或者说仇恨更来得恰当,砸场伤人,正宜引蛇出洞,一时引不出老蛇,先引出你这条小蛇也好,打了小的,不怕老的不出来!”
    崔云缓缓的道:“你跟我爹,有什么过节?”
    任霜白道:“那是我与他的事,崔云,你解决不了,最好你把崔颂德请出来和我面对。”
    冷冷一笑,崔云道:“常言道,父债子偿,无论你同我爹之间有什么恩怨,在你与他面对之前,也得先过了我这一关才行,我爹的事,就算我的事!”
    任霜白形色凛冽:“崔云,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是我的对象,最好不要替人受过,我和你老子的一本帐,只有我们自己才算得清,你可别逼我伤你!”
    站在崔云右边的那位短脖子仁兄忽然插嘴进来:“朋友,你方才不是说,打了小的,不怕老的不出来么?一点不错,如今小的正在前面,你为什么不试试?”
    任霜白生硬的道:“阁下何人?”
    短脖子仁兄呵呵笑道:“徐升,双人徐,日升升;道上同源惯称我为‘通天臂’,一向江湖浪荡,现下跟在崔少爷身边吃碗闲饭。”
    这“通天臂”徐升,任霜白却不曾听说,但并不因不知此人,他就起了轻忽之心,任霜白知道,武林中卧虎藏龙,能人辈出,他未尝耳闻其技,高超不凡者所在多有,名声并非绝对的依据。
    那徐升又在拿话相激:“怎么着?朋友,不是要与崔老爷子照面么?这一关不过,你只怕和崔老爷子见不上面,而且,你也休想竖着离开‘金鸿运’。”
    任霜白道:“徐升,你在向我挑衅?”
    徐升脸色一沉,狠酷的道:“好叫你得知,这不是挑衅,这是尽我的责任;开场子赌输赢,凭的是本钱,随的是客人自愿,你以为要砸就砸,要掀就掀?朋友,做了什么事便该有担当,由不得那多自己高兴!”
    任霜白道:“原来,你也是护场的保镖一流……”
    徐升道:“我是端闲饭,多少也得管点闲事。”
    这时,崔云接口道:“升叔,小事情,用不着你亲自出马吧?”
    又瘦又小的那位橘皮面孔扯开有如锈刀刮锅底的嗓门,沙着音调道:“大少说的正是,老徐,你算压轴,且容我先来试手,我若不行,你再上,免得万一不顺当,反而挫了我们的锐气!”
    徐升带点矜持的笑笑:“别把我高抬了,老蔡,这小子深藏不露,只怕不易相与,你我不管淮先上场,都莫轻估了他,他有胆量砸场,便必有几分仰仗!”
    橘皮面孔嘎声笑道:“我‘鬼影子’蔡英不是血气方刚的少壮,亦非初出道的雏儿,没那些大马金刀的架势,嘿嘿,我省得,他娘小心驶得万年船哪!”
    崔云适时跟上一句:“英叔,多留点神!”
    蔡英点头道:“错不了,大少。”
    听着越众而出的脚步声,任霜白的眼睛紧随移转,那脚步声非常轻微,任霜白却了解,它可以更轻微,轻微到近乎不闻声息的程度。
    相距三步,蔡英站定了,倒是先礼后兵的朝着任霜白拱拱手:“老夫蔡英。朋友你赐个名号吧,莫待日后提起,还不知向什么高人奇士领教过。”
    任霜白道:“我叫任霜白。”
    蔡英无动于衷的道:“任霜白,嗯,好名字,挺有点诗意。”
    顿了顿,他又道:“看样子,我痴长你几岁,便托个大,让你一步,任朋友,由你亮家伙先攻!”
    任霜白道:“无须承让,蔡英,你自己多加保重就好。”
    呆了一下,蔡英勃然大怒:“什么东西,居然如此骄狂?你这是在冲着我蔡某说话?”
    任霜白硬绷绷的道:“正是冲着你,蔡英。”
    脸孔上垂叠的皱纹波浪似的涌动起来,一双小眼里凶光盈射,蔡英只一抬步,人已到了任霜白跟前,他左手倏伸,五指箕张如爪,猛扣任霜白咽喉。
    这一招虚实互套,可真可假,属于试探性质,任霜白是心中有数,他断定杀招乃在后面,因而只顺势仰头斜身,并无其他反应。
    蔡英身形一晃,竟难以思议的滑至任霜白背后,右手翻处,一只尺半余长,尖端两侧尚嵌铸着两枚弯曲倒勾的钢锥已握在掌中,锥体一现,同时刺戮任霜白背椎部位的六处要害。
    这只钢锥,有个名堂,称做“肉剜”,因为它一时刺入人体之内,在拔锥出来的时候,藉着锥尖两侧嵌铸的两枚细小弯勾主力,必然连带扯出一团要比刺入伤口大上许多的血肉来,造成敌体更大的伤害,直同剜肉剔骨的利器无异!
    任霜白看不见那两枚细微的倒勾,但由钢锥破空之际气流的震动里,他感应得出空气的划分不是那么单一贯透,还带着刮岔的波颤,这证明敌方的武器上附连着勾刺一类的物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附件,绝对都具有杀伤的作用,他清不清楚形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切切勿使沾身。
    锥尖指向背脊左近的六处要害,其实只在它掠闪之间,这掠闪的范围包含了任霜白整个背后,它可以随情势的演变挑拣合宜的角度在合宜的时机下手。
    当然任霜白不会给予对方这个合宜的角度及时机,他双袖飞抖,人向厅顶陡然拔起,凌空倒翻,以一个怪异的起落直泄敞厅门口。
    蔡英大回身,去势如电,似乎甫始腾挪,人已拦截于前,同时大声叱喝:“哪里走?!”
    姓蔡的动作,全在任霜白预料之中,他希望的就是如此反应,于是,匹练似的刀芒挟着耀眼的赤焰寒彩突兀倒卷,锋刃裂气之声直贯耳膜。
    这一刀来得好快,不但快,更且来得奇诡无比,仿若从虚渺中忽然凝形,由九天或九幽间蓦而聚映,刀势毫无空隙,光与刃浑结一体。
    蔡英怪叫一声,四肢紧缩,球一样朝斜里弹出,身躯随即舒展,有如一抹幻影,眨眼下又摸到任霜白后面——真他娘像条阴魂不散的鬼影!
    除非有极高的功力,否则,在恁般隼利的刀法下不但能够及时躲避,尤能连成一气,立即反攻,乃属不可思议的事!
    任霜白似也略觉意外,他往前俯抢五尺,人便幻化为七条各自跃走的身影,七溜刀华穿织卷射,用“七魔撒网”来网罩蔡英了。
    钢锥只才刺了出去,蔡英犹未确定反击的目标位置?人家的“七魔撒网”已凭空反罩过来,光电眩目之下,锐风着肌如割,他马上明白情况不妙,不宜力敌,随着芒锋的边沿,他急翻快滚,钻扑窜走,极尽闪躲腾挪之能,居然就吃他生生避过了这一招!
    不过,逃出刀网的蔡英亦相当狼狈,待他站稳脚步,人已闹得灰头土脸,呼吸急促到差点连肺部挤炸了。
    任霜白没有乘机追杀,他要看看,对方在经过“七魔撒网”这一招之后,是否还具有再战的胆量。
    那一脸层叠的皱折像堆成了一团,阴晦的老脸越加增添了三分乌紫;蔡英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若见鬼一样瞪视任霜白:“奶奶的……他奶奶的……这是什么路数?哪,哪一道的邪门?出刀……出刀有这样出法的?简直是邪术嘛!”
    一直在旁掠阵的“通天臂”徐升,这时才暗里吁一口长气,神色极端凝重的道:“老蔡,你还好吧?”
    蔡英手抚胸口,仍在喘着:“还好,我还好,老徐,然则先时实在是险,若非我尚机伶,闪躲得快,此际怕已躺下啦!”
    徐升目视任霜白,沉声道:“一见这个人,我就发觉他煞气内蕴,酷毒隐于无形,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如今果然证实我的看法不错,只不知他是个什么来路?”
    蔡英恨声道:“不会是什么正路的货,娘的,邪门!”
    任霜白慢吞吞的道:“我没有什么来路。一非名门大派出身,二非正道正途学艺,不过凑合四方杂技,练一点自保防身的把式罢了,各位可别抬举了我。”
    蔡英愤愤的道:“姓任的,你用不着自鸣得意,不管你是哪道哪行,也不论你的来头大小,我们都不会轻饶过你,这边厢离着结果还早得很哩!”
    任霜白语调暗讽:“蔡英,你还有勇气再战么?”
    像被人在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蔡英蓦地跳将起来,暴声吼叫:“狗眼看人的东西,你以为我被你唬住了,吃定了?娘的皮,到如今你尚未伤到老子一根汗毛,凭什么认定老子含糊了你?”
    任霜白道:“那么,何不继续?可是我有言在先,接下去的这一场,我不会中途停止,蔡英,也就是说,你逃过我那一招之后,必须面对连续而来的其他招术,你想仔细,那将是异常艰苦的局面。”
    蔡英双目透红,嘶哑的大喊:“老子情愿赔上这条性命,也不受你的诈唬,那就是一把破刀而已,莫不成还能变做捆仙索、金箍扎?你堪堪亦是个活人罢了,比不得金刚罗汉,姓任的,我不信你有三头六臂兼俱法力无边!”
    任霜自笑笑,道:“不错,我未俱三头六臂,更缺欠无边法力,但我却自信能够制服于你,蔡英,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老实说,你恐怕不是我的对手。”
    蔡英怒极反笑,笑声若同枭啼:“好,好,我让你吹,让你夸,我倒要试试,谁制服得了谁,谁又不是谁的对手!”
    就在蔡英情绪激动,堪堪待要爆发的当口,徐升急步上前将蔡英拦住:“老蔡,沉住气!且莫浮躁,人家用的乃是最起码的激将之法,难道你会看不出来?他希望的便是你在这种盛怒的情形下上阵,藉子之愤,加以击杀!”
    蔡英大吼:“姓任的做梦,我才不会上他的当!”
    徐升颉首道:“那就要控制自己的心情,勿使影响到正常的判断;老蔡,你是老干家了,当知其中轻重利害。”
    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蔡英仍然忍不住咬牙切齿:“我决不放过这个混帐匹夫,只待我稍一平歇,即拧他项上人头!”
    拍拍蔡英肩膀,徐升道:“下一场我来吧,如果我也挡不住,你再上。”
    蔡英犹豫片刻,极勉强的点了点头,他晓得徐升的功力较他深厚精湛,由徐升披挂应战,效果或者比他临阵要强上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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