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烟劫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九全不全
    仓河的河水悠悠东流,水面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氲,在天边暗紫色的余晕映照下,显露山那份幽寂冷郁的情怀,两岸芦花泛白,随风摇曳,越发托衬得晚秋光景,有恁般的萧瑟凄凉。
    离着河西岸约有一箭之遥,是座建筑虽嫌古旧,气势却相当宏伟的四合院宅居,这座宅子,名唤“九全堂”,道上打过滚的朋友们都晓得,“九全堂”即是“霞飞派”的山门所在。
    “霞飞派”在武林各大门派的相沿承传下,算是相当特殊的一个派别,它的规模并不庞大,收纳的徒众亦不多,每代掌门人亲教嫡传的弟子不过十名,却也源远流长,自创立门户迄今,已有六十余年历史;当然,任何能以立足不倒的武林门派,必有其所以存在的条件,“霞飞派”代代相传,除了一般的内外功夫练得扎实,更有一桩向不外流的绝活——“大流竿”,这“大流竿”属於外家器械上的一种技艺,“霞飞派”具有独到的精湛神髓,无论群战单挑,威力十足,端凭了这套密技,使“霞飞派”名扬武林不说,亦受到其他山门的肯定,黑白两道上一旦提起“霞飞派”,虽不见得闻之色变或肃然起敬,至少那种硬剌刺的感觉却是少不了的。
    现在,任霜白骑着他的瘦马,踽踽来至“九全堂”门前。半掩的朱门反射着夕阳晚照,斑驳的漆色诉说着它历尽岁月的沧桑。
    下得马来,任霜白管自拾级登门,踏进门槛前,他非常斯文的轻叩门上所嵌的狮头兽环。
    片刻,—个身着黑袍的大汉前来应门,他先上下打量过任霜白,才慢吞吞的开口:“尊驾是要找什么人?”
    任霜白微微颔首,道:“请问老兄,这里可足‘九全堂’?”
    那人望了任霜白一眼,表情似笑非笑:“不错,我们这里是‘九全堂’。”
    任霜白又仔细的问:“也就是‘霞飞派’的山门宝地?”
    黑袍大汉道:“你全说对了,尊驾找了来,想是有所指教?”
    任霜白欠欠上身,道:“不敢,我只是想见见一位高姓为商,大名叫宝桐的前辈!”
    黑袍大汉楞了楞,紧盯着任霜白道:“尊驾要见的人士乃是本派第三代大掌门,也是我的师父,不知尊驾欲见家师,所为何事?”
    任霜白和颜悦色的道:“并不是信不过老兄,实在是我请见尊师的事由重大,决非老兄能以解决,还麻烦老兄代为通报一声,容我面禀令师,详陈始末……”
    略一犹豫,黑袍大汉道:“好吧,我这就进去禀告家师,不过,尊驾的名讳尚请示下,也好叫家师有个斟酌。”
    任霜白道:“我姓任,任霜白。”
    黑袍大汉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显然不知道眼前的人物是个什等角色;他匆匆转身入内,很快又奔了回来,冲着任霜白比了个“请”的手式:“任朋友,劳驾前厅奉茶。”
    仟霜白拱拱手,举步进门,他跟在引路的黑袍汉子身后,行走从容?毫无艰滞摸索之状,而直到如今,穿黑袍的这一位还未察觉他是个清眼瞎子。
    经过铺设着青石板的院落,来到正屋的大厅,黑袍汉子延请任霜白入厅就坐,然后疾步退下,半晌,另一个满月面庞,双耳垂轮的中年人已负手而入,来人不但生相福态,且颇堂皇,如高踞案堂之上,倒挺有几分官威。
    站起身宋,任霜白笑得甚为谦恭:“是商前辈?”
    那人细细端详着任霜白,语气淡漠的道:“我大师兄正在静室坐功,无暇见客,任老弟,你有什么告诉我也是一样。”
    任霜白低声问:“阁下是?”
    摸摸自己肥硕的耳垂,这位慢吞吞的道:“江哲甫?‘银面员才’,江哲甫,‘霞飞派’第三代弟子中,我属二。”
    任霜白陪笑道:“原来是江先生,失敬失敬!”
    江哲甫一屁股在主位上坐落,大剌剌的道:“我等会还得赶一个应酬,你有话快讲,我只能给你柱把香的时间。”
    任霜白心里暗想一—江先生,你这个应酬,怕是赶不上了,有没有机会参子下一次的应酬,还要看看造化呢——心里思忖着,表面上他却丝毫不动声色:“是,江先生,我尽量长话短说,不过,在涉及正题以前,我想请江先生回忆一下十三年以前的一桩公案,未知江先生尚记不记得?”
    江哲甫的表情微显迷惘,随即拉长脸孔:“十三年前的一桩公案?哪一桩公案?任老弟,‘霞飞派’是个人面广阔、声誉卓著的名门大派,平日处理的事件极多,你猛不丁问起十三牛前的某一段过往,又未点明事情内容,叫我如何答复于你?”
    任霜白静静的道:“江先生且请稍安勿躁,这件事,虽然已过去了十三年,我一旦提起,江先生想必会有印象,十三年,对某些人说,时光漫长,对某些人说,却创痛犹新!”
    江哲甫不悦的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任霜白道:“十三年前,发生的那桩事故,主角下是阁下,正是贵派现今的掌门人商宝桐,‘夺命无悔’商宝桐。”
    双目骤睁,江哲甫大声叱喝:“后生小辈,竟敢指名道姓、直呼奉派掌门讳号,真个不知天高地厚,大胆狂悖之极,你今天若是不把事情交待清楚,看你怎么走出这‘九全堂’!”
    淡淡—笑,任霜白道:“各位还算稍稍知道一点谦虚,将山门叫做‘九全堂’,隔着十全十美、无懈可击的境界多少略差—步,否则,我还真怕出不去哩。”
    江哲甫怒道:“姓任的,不必徒逞口舌之利,你来此的目的何为,大可摊明了讲,是好是歹,本派包管接着就是!”
    任霜白道:“有个人,我提一提,不知江先生记得不记得?”
    江哲甫脱口道:“谁?”
    任霜白道:“‘九心绝屠’屈寂。”
    先是—愣,江哲甫突兀怪笑起来:“我道你说谁,原来是这个自不量力、徒取其辱的匹夫;不错,我记得他,记得可清楚了,就算十三年不曾见过,他—露面我绝对认得出来,嘿嘿,姓屈的当年那副狼狈样子,我现在还印象深刻!”
    任霜白道:“这么说来,他那次的斤斗一定栽得很惨喽?”
    江哲甫回忆过往,那档子风光露脸的故事,主角虽非他本人,亦不禁意兴遄飞,两眼发亮:“逞强出头,也要掂掂自己的份量,估实个人的能耐,看看够不够上台盘的本钱,才好决定伸手不伸手,姓屈的却自大自傲,目无余子,将自己当做了大霸天,愣要替那左纪长出面找场,他把我们‘九全堂’看成什么样的把式啦?能让他想来就来、待走便走?!”
    任霜白道:“听说,左纪长在仓河附近的—个镇甸上开了一家武馆,是贵派第三代的一位弟子上门踹场,结果左某技输—等,被贵派那位弟子砸了招牌,弄得混不下去,憋足一口怨气往求谊属表舅的屈寂,屈前辈却情不过,这才暗着左某登门论理,讨还公道,岂知公道不曾讨回,自己反倒搞了个灰头土脸……”
    江哲甫口沫横飞的道:“你这话就差了,大大的差了,什么叫‘上门踹场’?仓河两岸是我们‘霞飞派’的地头,因为有‘霞飞’一脉,代代相传,此地才能钟灵毓秀,人物荟萃,要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设道场,开武馆,理该先打招呼,投帖拜山方是,便不该说准与不准,至少也算给我们几分面子,维持住奉派地头上的尊严,他若果真这么做了,在姓左的来说,是尽到武林中沿传的礼数,对我们而言,既受到应有的尊重,当然便乐得顺水推舟,卖他这个人情,然则情形却全不是这码事,姓左的擅行设馆授徒,藐视本派威信于前,继而求得帮手,竟强行登门问罪于后,这不叫目中无人叫什么?姓左的以为靠上屈寂就吃定了本派,也不想想我‘霞飞’一脉,历代交替几甲子之久,若没有点真才实学,能维持到今天?惯来仇人出门,尤属大忌,当时让他们活命出去,业已是无限慈悲了!”
    任霜白面无表情的道:“照江先生的讲法,贵派那位第三代弟子踹了左纪长的场,实为贵派所授意?”
    江哲甫用力点头:“姓左的不上路,我们当然要给他点颜色看,好叫他明白,仓河两岸这一亩三分地,到底是谁家天下?再说,开馆授徒,凭的是硬功夫,大门一敞,就得不怕有人印证考验,我们师兄弟登临求教,切磋一番深浅,这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事,左某徒负虚名,技艺平平?若任其误人,倒不如蹋散了好!”
    任霜白忽然笑了:“江先生,当年贵派掌门人挫败屈前辈,是否想到会有什么后果?”
    眼珠子翻了翻,江哲甫道:“我倒想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右手大拇指朝自己胸口一点,任霜白道:“不瞒江先生,这就是在下今天来此的目的了。”
    江哲甫冷森森的一笑:“你有什么目的?”
    任霜白简单明了的道:“屈前辈十三年前在‘九全堂’遭受的羞辱,我必须替他洗雪。”
    也斜着任霜白,江哲浦皮笑肉不笑的道:“老弟台,听我一句劝,在尚未将你剥皮抽筋、凌迟碎剐之前,你还是夹起尾巴,乖乖逃命去吧,你尚年轻,犯不着白寻死路!”
    任霜白道:“我并不这样以为,江先生。”
    江哲甫缓缓的道:“老弟台,你既然称呼那屈寂为前辈,显见他的道行在你之上,连姓屈的都不是本派对手,弄得铩羽而归,你就更别提了,固所谓‘初生之犊不畏虎’,你年岁虽不大,但也该逾越‘初生之犊’的阶段啦,人的性命只有一条,何苦白白糟塌?”
    任霜白道:“江先生,我今天来到这里,决不是贸然从事,亦非单凭血气之勇,这期间,乃经过—段很长时间的考虑,大约你料不到!我是考虑了九年才来!”
    江哲甫脸色微变,语气也凝重起来:“如此,你当算处心积虑了……”
    任霜白道:“所以,你不必劝我逃命,也不必虚言恫吓,不见真章,我是决计不会罢休的”
    江哲甫搓搓双手,道:“你想到过没有?老弟台,你可能比不上屈寂的运道!”
    任霜白:“我凭的是本领,不是运道,江先生。”
    吸一口气,江哲甫道:“好吧,这可是你执迷不悟,怨不得我们心狠手辣!”
    仟霜白道:“你宽念,江先生,生死由己,岂可怨人?”
    江哲甫大声道:“外面请,你且先过我这一关再说!”
    略一犹豫,任霜白道:“冤有头、债有主,江先生,我找的是令师兄商宝桐,你又何须为他顶缸?刀枪无眼,万一有所失闪,届不遗憾?”
    阴沉沉的一笑,江哲甫道:“任老弟,你也未免把自己高估了,咱们俩,谁待回老家归宗认祖还不敢说呢;过得我这一关,本派掌门人自会超度於你,过不了我这一关,我大师兄跟前,尚有你拨弄的余地么?”
    任霜白道:“江先生既然这么说,我就只有得罪了。”
    朝外一摆手,江哲甫生硬的道:“厅前赐教吧。”
    二人相继步出厅门,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早已静静肃立着五条身影,待到他们落阶而下,墙脚处火折子连连闪亮,六支松枝火把倏忽燃起,青红色的焰苗随风摇晃,便也将院落中的人影映眩得扭曲错叠了。
    这个场面,明摆着‘霞飞派’已有准备,江哲甫的出见,不过是先礼后兵的一步棋,任霜白甚至怀疑,可能当他叩门报名的那—刻,对方已暗里安排下对应之策,打着‘请君入瓮’的主意了。
    江哲甫故做淡然之状,也不替任霜白引见任何一人,只住院中闲闲一站,不慌不忙的微拂衣袖,半扬起一张大脸:“你说吧,要怎么个较试法?”
    任霜白两眼平视,道:“用不着讲究方式?江先生,三十六般武艺随人应用,总以摆平对方为唯—原则,这样也免了截长补短,偷机取巧的顾虑。”
    哼了一声,江哲甫道:“你的意思,是各凭本事,任由发挥了?”
    任霜白颔首:“不错”。
    肃立着的五人中,有个黄皮寡瘦、蓄两撇鼠须的仁兄,施施然越众而出,眼睛盯着任霜白,嘴坚却在对江哲甫说话:“二师兄,杀鸡犯不上使牛力,这号角儿,就交给师弟我发落了吧。”
    江哲甫“嗯”了一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老七,你估量着行么?”
    摸摸胡须,这位仁兄嘿嘿笑道:“那一年,左纪长的场子是我踹的,今晚上碰巧又和当年旧事牵连上,系铃的是我,理该也由我来解铃,若是解不开,再劳师兄你的大驾不迟。”
    江哲甫暗示着道:“人家可不是左纪长,老七,当年你找上姓左的大门,如今,人家反过来找上我们大门啦!”
    老七耸耸肩:“不是也有过那么一遭么?姓屈的陪着左纪长到咱们这里兴师问罪,结果呢?‘霞飞派’的横扁磐石,来兴师问罪的主儿却抱头鼠窜,二师兄,开山立派,岂是容人随意诈唬的?”
    江哲甫道:“总之,小心为上。”
    老七拱拱手:“二师兄宽念,我自来没有托大的习愤。”
    任霜白一直不曾吭声,他静静聆听着对方的谈话,模样安详得仿佛在等着和朋友打招呼。
    那老七转过身来,冲着任霜白呲了呲牙:“朋友姓任?”
    任霜白道:“我叫任霜白。”
    这—位微眯双眼,道:“耳生;不才我叫马德光,‘登云步’马德光。”
    任霜白道:“左纪长的武馆,就是尊驾踢掉的?”
    马德光扬起细长的眉毛,大马金刀的道:“正是,开武馆没有本事,岂不误尽苍生?就算我不砸他招牌,也有别人去掀他摊子.我‘霞飞派’处在地头上?自然当仁不让;这种饭桶,越早滚蛋越好,免得道上同源讥嘲咱们仓河两岸不学无术,连姓左的此等角色都上了台盘啦!”
    仟霜白两手缩入衣袖,道:“眼前,马七爷也得试着叫我滚蛋了。”
    马德光阴下脸来:“叫你说中了,姓任的,且放马过来!”
    灿亮中那抹血沥沥的朱红,便在任霜白右手重出衣袖的一刹射向马德光,寒凛的刀芒泛起森森杀气,盛满人们响膛的是透心的凉。
    马德光随着刀芒的掣射向上飘升,口中还说着俏皮话:“倒是挺快!”
    寒电急速波动,陡然爆裂成一蓬晶莹四散的光点,有如旋舞的冰屑,又似绵密的落雪,马德光语声未已,惊得双臂飞挥,两脚连蹬,只见他身形迭迭攀升?眨眼问已凭空拔高一丈有余,模样就如登云驭风,灵巧之至。
    任霜白“刷”声后退,缅刀下垂指地,摆明了没有乘胜迫杀的意思,而越是如此,反倒更衬托出马德光的临阵失措,举止狼狈。
    人在半空一个同转,马德光落在八步之外,黄焦焦的—张瘦脸泛起大廾褚紫色泽,恍若吊架上的—片猪肝;他死瞪着任霜白,神情在愤怒羞恼中,犹包含着不敢置信的错愕。
    一旁掠阵的江哲甫亦不禁有些发愣,他原本固曾预料任霜白的功夫不差,却投想到竞高强到这等地步,那种刀法的凌厉强锐,出势变招的奇突玄异,简直已达匪夷所思、不可揣测的境界——他心里有数,今晚上的场面,恐怕已不是他自己或几个师弟们所能以应付的了。
    马德光用力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右手一伸:“竿来!”
    一名黑袍大汉疾步趋近,双手捧上一根长竿,这竿子长逾九尺,粗约核桃,竿身为老藤所制,结瘤盘错,乌紫透亮,看上去不但坚韧皆俱,且沉实有力,而凡藤条藤杖之类所属,都有个特性,即笞击人身,往往小损皮肉却重创筋骨,算是极其阴毒的一种武器。
    任霜白看不清晰对方藤竿的样子,但明白“大流竿”系“霞飞派”的镇门绝技,姓马的执竿相向,显然是将压箱底的本领也搬出来啦。
    江哲甫低促的喊了一声:“老七,千万小心!”
    咬咬牙,马德光恶狠狠的道:“他娘,我豁出去了,倒要看看姓任的是什么三头六臂!”
    任霜白缓缓抬起胳膊,握在他手中软软垂耷向下的缅刀,蓦地“嗡”声吟颤,倏忽怪蛇也似昂首竖立,刀身嵌印着的那抹血痕,便几乎要进烈出来。
    马德光瞠目暴喝:“唬你亲爹去吧!”
    藤竿挟着劲风,打横里暴劈过来,其力道之强浑,足以断碑裂石不说,那等快法?更是疾似飞杵,猛不可挡。
    任霜白的缅刀猝斜,重重砍在对方挥来的藤竿上,竿身仆下一沉,竿头却藉着反弹之力向上扬起,不偏不斜,骤点任霜白左胸!
    只见,任霜白身形倒挫,朝后标射,马德光冷冷一笑,双手紧握竿把,奋力抖击,长竿立如流波起涛,“咻咻”啸响,竿影层层激翻叠涌.仿佛江河掀浪,滔滔卷去!
    那抹如血的赤痕,便在这时突兀眩映?红得刺眼夺日的光华闪现于—刹,在须臾间已十七次磕开密集而来的竿势,赤芒掣动的同时,另一股刀光分叉飞泻,像流星轻过穹宇,尾焰如电般!
    马德光的一声闷哼,从他齿缝中溢出,人打着旋转踉跄摇摆——左颊上一大块生鲜皮肉,已连着一只左耳齐被削落,血污扭曲的面孔,看起来狰狞可怖,恍同厉鬼。
    冲上几步,江哲甫哆哆嗦嗦的指着任霜白,两眼火毒:“你你你,你竟如此辣手辣心、绝情绝义,你眼里还有我们‘霞飞派’么?”
    任霜白垂下目光,道:“江先生,你我之间,本无情义可言,也就无从讲求情义,而临阵交锋,悠关生死,更谈不上慈悲为怀,不过我也算多少留下一步余地,否则,令师弟掉的便不止一片皮肉,可能还得搭上半边脑袋!”
    江哲甫暴跳如雷:“你不要得意,不要嚣张,姓任的,今天你是来得去不得了!我便拼上这条老命,也非将你大卸八块,弃尸喂狗不可。”
    任霜白淡然道:“江先生,这是一个十分欠缺内容的笑话,以你的身份和修养,不嫌太浅薄粗陋了?”
    一边,已有人在替马德光上药裹伤,姓马的情绪激动,嘶声吼叫:“二师兄,二师兄,不管怎么着,我们也不能让姓任的走出‘九全堂’的大门去,我叫他糟贱了并不足惜,‘霞飞派’的声威可折损不起啊……”
    江哲甫脸庞肌肉抽搐,挫牙有声:“看我怎么整治他……你们且看我怎么整治他……”
    就在此刻,左厢屋那方,一条人影慢慢行近,肉山似的魁梧躯体,走起路来竟毫无了点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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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断肠见红
    任霜白的脸庞慢慢转向那巨大身影的方向,一种发自本能的警号在他心中响起,直觉告诉他,更严重的威胁,已经临头了。
    来人身材高大粗壮,浓眉如刷,狮鼻海口,皮革似的面孔上含蕴着坚定厚重的深沉,—双精气内韧的眼睛正毫无反应的注视着任霜白,对面前的纷扰,恍若未见。
    江哲甫一个箭步抢上去,有些气急败坏的嚷嚷:“大师兄、大师兄,你可来了,这家伙姓任,不知从哪个泥缝土洞里钻了出来,说是到咱们这儿替那屈寂翻案的,你瞧瞧,凭他几下子三脚猫的把式,居然将老七伤了,还赔上一只耳朵!”
    不错,这位气宇不凡,处世稳练的人物,即是‘霞飞派’第三代的大掌门——“夺命无悔”商宝桐,也就是十三年前,挫败屈寂的主角。
    微微摆手,商宝桐拢袖站定,朝着任霜白道:“老弟台,你是来替屈寂找场的?”
    仟霜白欠欠身,道:“十三年前的败绩,对屈前辈而言,一直视同夺耻大辱,如芒在背,寝食难安,一日不雪此恨,他便—日不得宽怀,在下受屈前辈教诲多年,有知遇之恩,替他分忧代劳,白是责无旁贷……”
    商宝桐道:“那么,你是他的徒弟了?”
    任霜白摇摇头,道:“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
    脸上闪过一抹讶异之色,商宝桐不解的道:“此话怎说?”
    任霜白道:“说来话长,且事涉隐私,商掌门,所以不提也罢。”
    商宝桐道:“那屈寂,怎么自己不来?”
    任霜白坦然道:“屈前辈多年前遭人暗算,已经半身瘫痪,他不能来,只有靠在下冒死讨个公道了。”
    商宝桐七情不动的道:“你的功夫,是由屈寂传授的?”
    任霜白想了想,道:“其中某一种功夫,是得自屈前辈亲传。”
    商宝桐浮在脸上的一丝笑颜显得极其怪异,他平静的道:“屈寂的艺业?近年来想是大有精进?”
    任霜白道:“人都瘫了,行动不便,何来精进之有?”
    “嗯”了一声,商宝桐道:“如果屈寂传授你的玩意,只是当年那一套,老弟台,我只能说你的勇气可嘉,屈寂乃慷他人之慨,拿你的性命当儿戏了!”
    仟霜白笑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在下看看能不能求个侥幸。”
    商宝桐带着几分悲天悯人的意味道:“寻仇搏命,或拜山论艺,凭的是真材实学,半点取不得巧,老弟台想求侥幸,只怕要大失所望。”
    任霜白道:“设若如此,就只能怪自己时乖命歹了。”
    捋袖磨掌的江哲甫吆喝着道:“你听听,大师兄,姓任的把你这—番慈悲心怀当做驴肝肺啦,这个不知香臭的东西,万万轻恕不得!”
    商宝桐甩落袍袖,冷冷的道:“老二,你来试手。”
    江哲甫忙道:“原是这么说,他不通过我这一关,哪有资格向大师兄讨教?”
    商宝桐道:“防着点,我看这位老弟台,不像是个遇事只求侥幸的人。”
    江哲甫恨声道:“这小子话说得客气,下起手来却又狠又毒,我早看透了!”
    任霜白手中的缅刀忽然闪映,竟扭胶糖似的径自绞卷起来,卷动的刹那又“铮”声吟音,恢复原状,就这么一十动作,已将江哲甫陡然惊退三步。
    赶忙定下心神,江哲甫不由大怒:“姓任的,你他娘是故意诈唬我?”
    任霜白闲闲的道:“不过松活一下刀身罢了,江先生,没想到这也会惊着你。”
    江哲甫猛一伸手,自有一根藤竿打横递到,这根藤竿,和那马德光使用的一般—样,他握竿在手,用力挥动,风声虎虎中,力道十足。
    任霜白卓立原地,神态和详,微泛笑意,不见丝毫暴戾之气,与他的对手那种愤怒激昂,蓄势待发的冲动,纯然大异其趣。
    突兀一声吼喝,江哲甫狂扑而上,藤竿笔直戳点任霜白额心,在任霜白退后的俄顷,竿头骤晃,幻成十三团暗影,分别罩向敌人身上的十三处要穴。
    缅刀像一片猝然闪开的光网,绕着任霜白的全身水银般回旋,于是,藤竿便若进流间的游鱼,连连弹跳不停,江哲甫立即斜窜向右,脚未沾地,竿头猛往下撑,韧性极强的藤竿在伸屈的一瞬把江哲甫倒挑至半空,藤竿破空的厉啸随起,竿影纵横卷落,威势好不惊人!
    仟霜白身形闪挪腾掠,穿走如电,竿影掣舞于他周遭,每每贴衣而过,擦发空扫,锐风沾肤,长竿矫扬,仅只毫厘之差,此等身手,哪怕是明眼人,恐亦不及其百一!
    阵前观战,双目不瞬的商宝桐蓦然低叱?
    “老二留意,人家正在找你换力续气的空隙!”
    话声未已,一道赤漓漓的血芒暴射急进,有如贯日的箭矢飞向九虚,艳丽的朱红鲜亮得慑魂夺魄,不分先后的须臾,第二抹寒光倏然分开一—“断肠红”又幻化为二了。
    江哲甫长竿急挥力展,意图招架,竿影甫起,肩头上的一块肉已被削落,他的后领突被抓紧,一股极大的力道将他抛出,人在空中,慌忙挺腰长身,又藉着藤竿的支撑,才堪堪沾地站稳。
    抛出江哲甫的人,正是商宝桐,要不是经他这一扯—抛,江哲甫损失的便不止肩头那二两肉,说不定和他师弟马德光一样,得多贴上点零头了。
    不顾肩头鲜血流淌,江哲甫切齿挫牙:“姓任的不单是来找场,大师兄,他更存了心来砸我们‘霞飞派’的山门,想摘我们的招牌啊,他那手邪恶刀法,大师兄,屈寂教得出来?”
    商宝桐深诼注视着任霜白,面色凝重的道:“老弟台,方才你使用的刀法,可为‘劫形四术’中的‘分魂裂魄’一招?”
    任霜白叹了口气,道:“大掌门见多识广,高人果然就是高人,在下施展这套刀法,不下百次,能够辨认出刀法来处的人,仅只二三,大掌门好眼力,佩服佩服。”
    商宝桐不但没有半点受到奉承后时得意反应,神态越加阴沉了,他生硬的道:“这套刀法,为绝传已久的密宗异支‘天目教派’所创,最是狠毒酷厉不过,未现武林已有一百七十余年,堪称邪极之术,恶极之刀,老弟台,那屈寂只怕不俱如此能耐,传得了这套刀法给你!”
    仟霜白道:“人的机遇是很难预料的,大掌门,‘劫形四术’确为屈前辈传予在下。”
    商宝桐道:“你说屈寂业已半身瘫痪多年,他如何尚能传授这套刀法给你?”
    任霜白道:“刀法有图解,加上屈前辈在旁指点诀窍,尽够融汇贯通了。”
    浓眉倏扬,商宝桐大声道:“修习‘劫形四术’,必然气逆经脉,力反穴结,得其精髓者注定要双目失明,成为盲人,莫非你已是个瞎子?”
    点点头,任霜白道:“不错,在下是个瞎子。”
    商它桐望着任霜白的双眼,悚然动容:“为了学得一门功夫,竟然肯做如此惨重的牺牲,老弟台,你大概也有一段刻骨的创痛,心中怨恨至深吧?”
    任霜白涩涩的一笑:“大掌门彻悟世事,洞察人情,便也明白一个残废的无奈了,”
    商宝桐道:“你残而不废,老弟台,非但不废,你更是一个可怕的刽子手!”
    任霜白嘴唇微微蠕动,却没有回答什么。
    商宝桐招招手,同样一根藤竿已经捧了过来,他取竿紧握,魁伟的身驱缓慢移动,目光紧紧的盯视着任霜白的脸庞。
    缅刀静静的垂指向下,任霜白整个人就像一潭不波的湖水,深邃、幽寂、无可揣测,此刻波澜已层层涌洄,激扬得任霜白衣袂飞舞,有如站在千仞之上!
    竿端便在此刻突然晃成小圆,晃动的幅度极其狭小,却已隐隐然笼罩住任霜白全身上下的要害。
    刀出如矢,暴斩竿端,葛地一蓬火花四溅,刀锋弹起,任霜白急退五尺!
    商宝桐身形长展,三十九竿合为一竿,仿佛带着狂风骤雨,自四面八方倾泻而下。
    那三十九竿是一片网,一片由强猛力道与浑厚罡气所组合的网,它于有形无形的交互映现中罩落,任霜白窜掠翻腾在网内,好似果真变做了一条鱼。
    掠阵的江哲甫顿时意气飞扬,精神大振,连自己的伤痛都忘了:“大师兄,有你的,再加把劲,叫这小子和当年屈寂一样爬出去!”
    他这里还在嚷叫,竿影笼罩下的任霜白身形忽然晃转,刹那间他的形体已真幻难分的化成七条,七条影像朝七个不同的角度激射而出,藤竿指顾之余,一时竟难以辨识何为实体、何为虚影!
    商宝桐倒十分沉得住气,他立即收竿止势,对峙不动,七条分散的身影凌空交织穿掠,七道冷电布为另一种形态的光网,并溅着寒星精芒,带着割裂空气的尖锐呼啸,仿佛厉鬼夜嚎,闪奔掣现!
    是的,“劫形四术”中的第一术——“七魔撒网”。
    商宝桐蓦做“狮子吼”,七竿飞戮于瞬息,但见竿身急颤,竿头抖动,密集沉闷的撞击声七响似若一响,焰光流散,恍同四落的烟火,这位“霞飞派”的掌门人被歪歪斜斜的反震出去,猩赤雪亮的两股光华又进裂合射过来。
    这是“劫形四术”的第二招:“分魂裂魄”。
    藤竿点向地面,弯直弹舒的一刹,商宝桐已跃升于空,身子甫起,回手一竿有如毒龙反噬,走势奇突阴诡之至。
    潋艳的血痕与璀灿的寒光倏眩又消,消失的影像犹未自人们的瞳孔中隐散,两股光华再次交合分叉,藤竿在耀目的刀光里颤跳翻扬,商宝桐竭力稳住身形,朝后挣退,而赤芒闪映飞越,他的背脊上已顿时绽现两条伤口,平行并排的两条伤口,每条都有七八寸长。
    落地后的商宝桐双臂伸展,两脚成八字形踏开,总算把住重心,没有进一步出丑;他站在那里,手拄藤竿,紧闭双唇,不出半句言语,只是控制不了眼皮子的抽动和胸前稍显剧烈的起伏。
    江哲甫匆忙奔近,骇声怪叫:“大师兄、大师兄,姓任的居心恶毒,竟敢对你施加暗算!”
    其余的五名“霞飞派”三代人物,迅速向上围拢,把任霜白圈在当中,毫不忌讳的摆明了一付“群殴”的阵仗。
    商宝桐低吁一声,沙沙的道:“不用往我脸上贴金了,老二,你也知道,人家凭的是真本事,并无暗算之说。”
    江哲甫一张大白脸涨得发紫,挥臂跺脚,义愤填膺:“管他真本事、假本事,大师兄,姓任的踢翻了我们招牌,踹破我们山门,这等奇耻大辱央不能善罢甘休,今天大伙即便拼上一条性命,也要与这目中无人的东西周旋到底!”
    商宝桐哑着声道:“耻辱,总要洗雪;仇恨,亦当报还。但不是现在,老二,现在不是时候……”
    恨得连连以竿击地,江哲甫咬牙切齿的道:“怎么说不是时候?大师兄,在我们的地头上,在我们‘九全堂’里,左右都是我们的人马,下手雪辱最称合宜,莫不成我们也要等到十三年后?”
    商宝桐缓慢的道:“我有我的看法,老二,错不了的,你们……照我的话做吧。”
    江哲甫不甘不愿的扯开嗓门喊:“大师兄,若放姓任的生出,消息一旦传扬开去,朝后我们‘霞飞派’还能在道上混么?你这张脸又往哪里搁?为了本派声誉,人师兄你的尊严,我们只有横下心肠,杀之灭口!”
    商宝桐叹着气道:“你也一把年纪了,做事还这么欠思量?老二,不可莽撞,我自有道理。”
    江哲甫重重一顿手中藤竿:“大师兄,你!”
    眼里的光芒冷冽,商宝桐决然道:“老二,叫大伙撤下!”
    江哲甫欲言又止,悻悻转身:“你们都听到大掌门的交待啦?退下来,都一边闪着去!”
    五名师兄弟面面互觑,无可奈何的纷纷退后,然而每张脸孔上的神色,却都透露着强烈的懊恼与愤恨。
    用力抹一把脸,江哲甫无限委屈的嘀咕:“娘的,‘霞飞派’上下竟敌不住一个瞎子,传出去笑话可大了……”
    商宝桐恍若未闻,向着任霜白道:“老弟台,屈寂的面子,算被你挣回去了,你是就此荣归报喜呢,还是要赶尽杀绝下去?”
    任霜白恭身道:“大掌门言重,如果尊驾容许在下告辞,在下这就拜别!”
    商宝桐道:“你看见了,并没有人拦着你。”
    任霜白道:“今日之事,在下亦身不由主,冒犯之处,尚望大掌门曲谅。”
    强颜一笑,商宝桐道:“在这人间世上,老弟台,有些事是不可忘怀,而且也是难以曲谅的;你体会得到屈寂的感受,当亦知道我现下的心情。”
    归入刀鞘,任霜白无言的拱拱手,回身行向门外——脚步踏在沉实冷硬的青石板上,起着声声空洞的回响,犹如踏向未来,未来是个什么情景,他此刻似乎已经看到,世间之事,不但有的不可忘怀,有的难以曲谅,有的事,更连循环的规则也定型了。
    荒原野道的旁边,有一家破陋的小酒馆,小酒馆挂出的酒招,本是蓝底白描的一个“酒”字,轻过长久的风吹日晒,蓝布褪成了灰白色,那个“酒”字,也差不多模糊难辨了。
    现在正是薄暮时分,残霞西照,秋风萧索,任霜白的那匹瘦马,便徜样于酒馆外的马栏之前,低头啃啮着地下干黄的草茎。
    酒馆里没几个客人,任霜白坐的是靠门的位子,桌上摆着一锡壶白干,一碟盐水煮花生,另一盘卤猪耳朵,他闲闲的自斟自酌,举箸夹菜,风尘落拓的况味之外,别有几分悠游洒逸。
    隔着柜台,肥胖秃顶的酒馆老板伸长脖颈殷勤招呼:“客官,可要来上盘包子或者馒头?热腾腾,刚出笼的哩……”
    面孔转向柜台那边,任霜白微笑着道:“不忙,掌柜的,等我再喝上一壶,五脏庙后填。”
    老板笑滋滋的哈腰:“随你老的意思,客官。”
    任霜白的筷子落在小碟里,夹取花生的动作既准又爽俐,端杯就唇,自然畅顺,不知内情的人,谁也看不出他是个盲者。
    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香风,很淡雅,很清新的一阵香风,像是初绽的花办上还沾着露水,鲜纯得能沁入人们的心底——那姑娘便随着这阵香风婀娜进门。
    姑娘是一身的白,长裙拂地,白色的丝带轻挽住一头如云的秀发,肌肤赛雪,眉目秀丽,简直可以入画,打她—出现,酒馆中另两桌的客人与秃顶胖掌柜顿时看直了眼,好半晌,掌柜的才狗蹶屁股似的急忙从柜台后绕将出来,一边往上迎,一边把两只手不停在围裙上揩擦:“这位小姐,请随便坐,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你尽管吩咐!”
    白衣姑娘就拣在任霜白旁边的座头坐下,凤眼流波,不用卖弄,已见风情:“掌柜的,你们有什么卖?”
    秃顶老板忙陪笑道:“有,有?有应时小菜,各般卤味,包子馒头,汤面饼馍,也有酒卖,花雕白干,高粱老曲也都齐全,小姐是不是来上一盅?”
    白衣姑娘嫣然一笑:“给我来上四两花雕吧,有小菜弄两样来,其它不用了。”
    老板叠声答应着白去张罗,这位看上去只约二十出头的女郎便开始四周流览起来,眼神几次飘过任霜白的面庞,有意无意间多停了片歇。
    任霜自从容饮酒吃菜,似若未觉,其实,他已感受到那种目光投注过来的无形侵扰,这就好比背对着某个正望向你的人,你虽未回头察视,却仍能意会一样。
    酒菜很快端上白衣姑娘的桌面,她为自己倒上一杯,然后,举杯擎向任霜白:“敬你。”
    任霜白有些愕然,略一踟蹰,才迟疑的道:“姑娘,你是说,敬我?”
    白衣姑娘好清脆的笑了—声:“你一点也不像个瞎眼的人,不错,我是在敬你。”
    任霜白一口干尽杯中酒,冲着对方照了照,那大姑娘也爽快的倾杯喝下一一别看是个女人家,酒量还不赖呢。
    又斟上第二杯,白衣姑娘索性端着酒杯移坐过来,在仟霜白对面坐下,柳眉轻扬:“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吗?”
    任霜白道:“你已经坐下了,姑娘,”
    白衣姑娘笑笑,道:“是不是觉得我有点邪门?”
    坦白的点点头,任霜白道:“这种年头,姑娘家还少有你这么开放的,尤其是在公众场合。”
    白衣姑娘毫不忌讳的扭头—甩长发,直率的道:“我从不理会世俗是种什么看法,我就是我,我只做我喜欢做的,照我的主观去行事,人该为自己而活,不是为别人,你认为这算荒谬?”
    仟霜白苦笑道:“姑娘,我什么都没说。”
    白衣姑娘又啜了半口酒,抿一抿唇道:“你叫任霜白,是吧?”
    任霜白注视着对面模糊的人影,沉声道:“我是。”
    白衣姑娘紧接着问:“寒月?”
    任霜白夹了一片猪耳朵放进口中咀嚼,好一会儿,才道:“姑娘,这似乎有点‘验明正身’的味道。”
    白衣姑娘微微偏着一张俏脸道:“任霜白,你对我的出现一定很疑惑,你必然想知道我的出身、来历,想明白我找你搭讪的目的?”
    任霜白道:“还有,你是如何知晓我名姓的?”
    白衣姑娘道:“你别忙,让我们一件一件来,首先,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易,叫易香竹,道上朋友——般都称呼我为‘血凤’!”
    任霜白举杯就唇,忽道:“‘莫干山’‘丹血门’出来的子弟,字号中都带着一个‘血’字,易姑娘,你可是‘丹血门’的翘楚?”
    易香竹溜了任霜白一眼:“看不出你还真有点见识,不错,我是‘丹血门’出身,不过却称不上什么‘翘楚’,无非是凑合着滥芋充数罢了,不给师祖爷丢人,已算万幸啦!”
    任霜白道:“你客气,易姑娘。”
    易香竹凑近了些,吐气如兰,口齿间别有一股芳香:“好了,你已经知道我的姓名、来历,及山门,接着,我就要告诉你我之所以找上你的原因了,任霜白,你可别想到岔处,以为我看上你!”
    无声的笑了笑,任霜白道:“我没有自做多情的习惯,也从来缺少浪漫的联想,易姑娘,一个瞎子的世界是相当寂寞、也相当悲凉的……”
    易香竹沉静片刻,神情间有几分歉然:“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刺伤你……”
    任霜白淡淡的道:“瞎子就是瞎子,瞎子的天地固然一片混沌,要紧的方寸之间保持清明便好;易姑娘,接下来你要告诉我的,恐怕更不是一桩愉快的事吧?”
    易香竹轻轻的道:“我承认,我这次找上你,来意并不友善!”
    任霜白道:“这可以想见,我这一生,总是历遭逆困,时遇艰险,好日子与好运道,仿佛隔着我越来越遥远了。”
    垂下目光,易香竹道:“任霜白,不久以前,你杀了万致远、欧阳长风?”
    任霜白道:“有这回事。”
    易香竹稍稍一顿,道:“你知道江湖上的规矩,以血还血,以眼还眼,如今,他们已经粘住你了。”
    任霜白道:“他们是谁?”
    视线飘向门外,易香竹道:“等见到面,你就会明白。”
    任霜白放下酒杯,道:“这干人与万致远、欧阳长风又有什么关系?”
    易香竹沉吟须臾,低声道:“总之沾亲带故,不然,人家找这种麻烦做甚?至于他们和万致远、欧阳长风之间的渊源?到时候他们自然会向你点明。”
    仟霜白道:“你的口风倒挺紧?易姑娘。”
    易香竹眨眨眼,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该说的当然不能说,应由他们说的我也犯不着多喳口舌,任霜白,此刻我只请教你一个问题——你是准备以君子风范随我前往赴会呢,抑或就地破脸厮杀?”
    任霜白爽快的道:“我随你去。”
    没料到对方这么干脆利落就答应了,易香竹立刻提高警觉,谨慎的道:“你不怕人家布下陷阱?”
    任霜白浮在唇角的—抹微笑,竟是恁般冷峭:“在我而言,什么地方都一样,易姑娘,人间的哪—个角落,不是这等黑暗?”
    怔了半晌,易唇竹呐呐的道:“是的,人间每个角落,都是那么黑暗……”
    任霜白单刀直入的道:“易姑娘?在眼前的事件里,你又扮演哪—种角色?”
    易香竹吸了口气,道:“你会晓得的,但不是现在。”
    任霜白转脸过去,朝着柜台后的秃顶老板招手:“算帐,掌柜的,连这位姑娘的一起会了。”
    易香竹笑得妩媚:“谢啦,任霜白。”
    付过酒菜钱!两人来到门外,劈头一阵寒风袭来?衣着单薄的任霜白神色自若,并无任何反应,易香竹却不由机伶伶的打了个冷颤。
    任霜白好像已经看在眼更?问道:“冷么?”
    易香竹呵呵两手,笑着道:“还好;看,天全黑下来了……”
    任霜白过去牵马,边漫应着:“秋日昼短,该天黑了。”
    易香竹弦外有音的道:“晚上对你比较有利,任霜白?看得见看不见在你来说并五分别,反正望出去都是一个光景,但明眼人夜里就诸多不便了,嗯?”
    任霜白握缰在手,语声平静:“这样说并不公允,明眼人除了白天看得清楚,夜间犹可藉助灯光辅助光线之不足,但瞎子就欠缺相同的条件了,无论日夜,瞎子都是看不见的。”
    易香竹讪讪的道:“我们走吧。”
    任霜白道:“你没有骑马来?“
    易香竹指了指前面,道:“地方不远,走一段也就到了,咱们牵着马走,怎么样?”
    任霜白没有做声,牵马踽踽前行,易香竹赶上几步,与他并肩相偕,此情此景,虽无清风明月的陪衬,却也饶富雅趣,谁又料想得到他们共同去赴的乃是怎样一个性质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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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牙眼相还
    一片枯林之前,早已有三个人伫立等候,三个人都有一把年纪了,个个皮肤粗糙,脸容上皱折纵布,沟纹深刻,显见是饱经风吹日晒后留下的岁月尘霜,粗犷中更带着一股子霸气!
    站在最有侧的那位,一身灰布衣挂,袖管裤管全往上卷,足踏草鞋,斜背着一具竹笠,要是手上再拿把锄头或钉耙什么的,就和个刚从田里回来的老农没有两样了;他微扬着面孔,颔下浓黑的短髭仿若针刷,笑得挺慈祥的:“小竹,你把他领来啦?”
    易香竹抢迎上去,回手指了指站定下来的任霜白:“大叔,就是他。”
    老者上下打量着任霜白,笑呵呵的道:“小伙子,你是任霜白?”
    任霜白颔首:“在下便是。”
    老者“嗯”了一声:“打表面上看,倒看不出你是这么一个狠角色,摘两颗人头就像摘两扇瓢一样轻松麻利,比起我们哥仨来,你可是半点不逊!”
    仟霜白道:“三位是?”
    老者搔搔一头花白的乱发,道:“我姓曾,叫曾剑,那些缺德烂舌根子的东西给我起了个诨号,称我为‘掘茔老农’,你知道‘掘茔’的意思吧?就是他娘的挖坟啦……”
    一边的颠肉隐隐抽动,任霜白的呼吸略显沉重,他已知道他现在遇着的乃是些什么人物了——“掘茔老农”共有拜把兄弟三人,到哪里去全都形影不离,像裤腰带一样拴连着,这三个拜把子兄弟,以“掘茔老农”为首,老二是“开棺鬼叟”吴湛,老么为“无缘樵子”唤叫彭元;从感觉坚,他辨识得出,此刻站在跟前的,除了易香竹之外,可不正有三位?
    曾剑又接着道:“你年纪还轻,小伙子,大概不晓得老朽我是块什么材料吧?”
    任霜白低沉的道:“正好相反,对曾前辈的威名,晚辈仰之已久了。”
    曾剑呵呵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一辈老家伙早就过气过时啦,如今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是新一代的江山喽,只不过,要把持得稳当才好,有些斤斗栽起来,仅仅一次,就永世翻不得身了……”
    任霜白道:“曾前辈说得是。”
    大拇指点了点身旁那个佝偻着背脊,瘦小枯干仿佛个老烟鬼似的老人,曾剑道:“这—个,足我的二拜弟‘开棺鬼叟’吴湛!”
    站在吴湛下首的一位,生得好一付虎背熊腰的身架,别看年纪不小,却肌肉扎实,块块如坟,他也是上套—件烂棉袄,下着一条破棉裤,麻绳搓成的腰带齐中一围,还插着把短柄板斧,活脱像一个砍柴的樵夫,这时?他开口说话了:“老大,用不着引介了,你忘了姓任的是个睁眼瞎子?咱们哥三,他是—个也看不清明!”
    曾剑咧着嘴道:“这是礼数,所谓‘先礼后兵’嘛,他看不清明是一回字,咱们可不能失了道义,老三,乡野村夫,也同样懂得江湖规矩哩!”
    说话的这个,当然是“无缘樵子”彭元,他摸摸腰问的短斧之柄,脸上的横肉紧绷着:“不要太轻松了,老大,这个人不知道他的对手是准,不了解当前的形势如何,就敢大摇大摆的跟着小竹过来,一个瞎子有这等的自信,假若没有几手,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曾剑双臂环抱胸前,大马金刀的道:“老三,他早就吃下豹子胆了!打从他割掉万致远和欧阳长风脑袋的时候,已经胆大得包了天啦!”
    冷冷一哼,彭元道:“简直目中无人,狂悖之极!”
    曾剑形色倏沉,厉声道:“任霜白,那两颗人头,你带到哪里去了?”
    任霜白镇定的道:“这对你们很重要么了”
    曾剑双目中寒光如刃:“人死了,至少该有一具全尸,便算犯下王法砍头的罪,官家还准许苦主把脑袋再缀上去,任霜白,谁无亲人?你就忍心叫他们常年祭祀两具无头的遗骸?”
    任霜白无奈的道:“当初屈前辈一再严令,非要提这两颗首级去见他不可,否则,他便不承认我已完成任务!”
    曾剑阴冷的道:“这么说来,人头在屈寂那里?”
    任霜白道:“不错,在他那里。”
    “无缘樵子”彭元恶狠狠的道:“把屈寂的窝藏处交待出来!”
    任霜白默然半晌,缓缓的道:“不,我不能告诉你们。”
    曾剑踏上一步,气势慑人:“我老实说与你听了吧,你要是交出那两颗人头,或指引我们找到屈寂匿藏之所,我们就保证留你一具全尸,若你做不到,小伙子,你便得跟万致远与欧阳长风两人落个同样的下场!”
    彭元也加强语调:“这就是说,你的脑袋也要搬家,搬到你永远接不回你的脖颈上!”
    任霜白唇角微向上勾,看起来像噙着一丝笑意:“三位前辈,你们这等气焰凌人,咄咄相逼,莫不成认为包赚稳吃了?”
    眉梢吊起,曾剑的声音进自齿缝:“要不包赚稳吃,就不会引你过来,小伙子,给你三分颜色,你倒想开染坊,真当是长江的后浪推前浪,把我们几个老朽看成废物啦?!”
    任霜白道:“前辈且息雷霆,我至今不明白的是,未知三位前辈和易姑娘,到底跟那万致远、欧阳长风是何等关系?要如此为他二人出头挣命?”
    曾剑重重的道:“我就明说了吧,欧阳长风是我的嫡亲外甥,因为长风的渊源,万致远又拜了老三为义父,有这两层关系,够不够我们替他二人出头挣命?”
    久未出声的易香竹接着道:“至于我,我爹与三位大叔素称莫逆,有几十年的深交,和手足兄弟没啥两样,十年前,我爹退隐江湖,便把我嘱托给三位大叔,让我跟着他们历练见识,三位大叔待我如同己出,他们的事,自然也就是我的事,所以我告诉过你,其巾牵扯,总不免为沾亲带故……”
    任霜白叹了口气,道:“你们盯着我,有多久了?”
    易香竹笑笑:“在仓河‘九全堂’,你摆足了威风?竞把‘夺命不悔’商宝桐的面皮也给揭了.你知道,江湖上的事传扬得很快,消息一到,我们就立马加鞭循线赶来,你的外形特殊,只要方向摸对了,沿途打听,不怕你溜出掌心!”
    任霜白道:“倒是有心人……”
    挥挥手,曾剑人声道:“小伙子,少扯闲淡,万致远和欧阳长风的人头,你是交也不交?”
    任霜白道:“前辈,我实在无从交起。”
    彭元怒道:“那么,说出届寂的窝藏之处,我们自己会去找他!”
    仟霜白摇头道:“恕难从命。”
    曾剑不由心火上升,瞠目咆哮:“我操,你可真叫‘吃了秤铊铁了心’,连脑袋都不要啦?”
    任霜白寒幽幽的道:“三位前辈,我建议三位也得注意一下自家的脑袋才好!”
    曾剑喉头间起了一阵嗥吼,破口大骂:“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免崽子,你是叫猪油蒙了心,自己属老几部忘了;姓任的,三颗大好头颅正在我们脖子上,有本事?你来拿!”
    双手缩回衣袖之内,任霜白的面庞上浮现一层淡淡的郁青:“请前辈们先行赐教。”
    彭元双手—拧,暴声道:“不睁眼的东西,就凭你这点道行,还用得着我们三人联手?”
    易香竹笑盈盈的道:“二叔,你老别动气?容侄女先来教训教训他!”
    彭元凛烈的道:“姓任的功力如何且不去说,他的胆量却不小,这种角色,往往能干出些有悖常情的举动来,小竹,你不可掉以轻心!”
    易香竹不慌不忙的道:“我也不是刚出道的雏儿?二叔,好歹江湖打滚亦有年岁了,任霜白再叫三头六臂,想摆弄我,只怕不那么容易!”
    彭元转脸对着曾剑:“老大,怎么说了让小竹去试试?”
    稍做沉吟,曾剑道:“好吧,要孩子稳着点。”
    易香竹斜斜跨步,冲着任霜白一招手:“我大叔有交待啦,任霜白,头一段,我先侍候着。”
    任霜白毫无表情的道:“易姑娘,你要留神,要非常留神!”
    轻“嗤”一声,易香竹俏脸微变:“不要过份高抬你自己,是强是弱,得试试才知分晓,姓任的,‘血凤’就是‘血凤’,你当我是只雏鸡?”
    任霜白闭上眼,道:“你出手吧,易姑娘。”
    易香竹语带讥诮:“姓任的,用不着扮一付高人奇士胜券在握的模样,你闭不闭眼,根本没有分别。”
    任霜白不出一声,两只手依然缩在衣袖之内。
    身子往前轻滑,易香竹同时跳跃而起,只这俄倾之间,一条银亮璀灿的长链已暴卷任霜白脖颈,链环掠空,发出的尖啸如泣。
    原地突兀闪晃,任霜白的影像便一下子幻成了虚实难辨的七条,七道冷电分做七个迥异的角度,同时聚射向一个目标——易香竹。
    银链卷空的刹那,易香竹已倒翻急退,她应变虽快,却仍未能脱出七条影像的包围,但见真幻互叠的身形在穿掠游走,腾飞掣动,恍若鹰隼,七道寒光交叉纵横,落芒缤纷,声势好不惊人!
    不错,任霜白一出手即是他的“劫形四术”首招——“七魔撒网。”
    只听得曾剑大喝一声:“小竹快退!”
    大蓬的发丝已飘漾四散,更不带丁点声息的静静落下,每一根发丝的落地,似乎都表示了一声听不到的嗟叹。
    易香竹一口气扑出丈许之遥,才算惊魂甫定,堪堪稳住——她长长的秀发,被整整齐齐的剖去半尺一把,光景就奸像剃头师父拿捏准了剪下来的。
    任霜白没有趁势追杀,因为他原本便不想要易香竹的命,这一刀,他可以斩向对方身体的任何部位,但他却选择了头发,头发并无神经,削下来不觉疼痛,可是头发最近首级,给人的警示作用就很大了,
    这时,易香竹脸色的苍白,犹胜于她那一袭素色劲装,伸手紧握着发尾,她羞愤得几难自容。
    抢上前来,曾剑急切的问:“小竹,小竹,你没事吧?那厮可伤了你?”
    易香竹缓缓摇头,音调嘶哑:“我,我还好,大叔……”
    曾剑青着面孔,丝丝吸气:“道上也算闯荡了大半辈子,像这种心狠手辣的角色可还真少见,娘的,无怨无仇,居然一出手就是置人于死地的招数,毒也该有个谱,此等毒法,是可忍孰不可忍!”
    易香竹咬咬牙,道:“大叔,是侄女学艺不精,给大叔丢人了。”
    曾剑摆摆手,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关系,胜败兵家常事!哪来永远不倒的金刚罗汉?小竹,你往宽处想,这一口气,大叔替你出!”
    彭元瞪着任霜白,阴侧恻的道:“好小子,果然不简单,一手刀法委实是邪,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了,小竹只代表我们试试手,正主儿还没上场呢!”
    任霜白冷冷的道:“我的样子像是高兴么?彭前辈。”
    彭元大喝:“还敢顶驳?”
    仟霜白道:“不用穷吆喝,前辈,你唬不住我。”
    怪笑一声,彭元道:“我不唬你,任霜白,我必然叫你知道我的手段!”
    任霜白唇角轻撇:“光练嘴把式,是显不出手段来的。”
    额头青筋凸动,双臂肌肉坟起,彭元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放肆狂妄的东西,我今天要不宰了你,就算你八字生得巧!”
    任霜白—扬脸:“请。”
    一把抽出腰间的板斧,彭元竖斧当胸一—那只是一把极为寻常的斧头,短木柄上纹理粗糙,凸凹不平,斧面的钢质呈乌黑色,无甚光泽,只是斧刃倒还锋利,不过再怎么看,充其量也就只是一柄普通的砍柴斧头罢了。
    任霜白的缅刀静止于他手中,刀身的晶莹仿佛已经凝冻,然而那一抹隐隐的血痕却似在蠕动流荡,像随时都会激扬而出。
    斧头砍了过来,这—斧挥展的过程既不快速,亦不凌厉,可是任霜白立刻感受到一种蕴藏着诡异变化的威胁与不易揣测的走势;他站立着没有反应,斧头距他的前额尚有三尺,猝往下滑,这下滑的动作,宛如闪电!
    刀锋眩亮似石火骤映,“当”声跪晌,已准确至极的把斧头震开,赤芒一溜,艳比桃红,自黑暗中反弹回来,直飞彭元的左胸部位。
    彭元大喝一声,斧刃横挑,任霜白一个斤斗翻起,又是十一刀串连出手,寒焰并射齐挥,像煞凭空爆裂了一枚琉璃球!
    别看彭元的体格魁梧,腾挪的身法却堪称—流,任是刀华交织,冷芒掣穿,他仍能掠足自如,进退攻守俱不失从容,十一刀瞬息化解,这位“无缘樵子”夷然无损,姜,果是老的辣。
    曾剑全神贯注,忍不住喝了声彩:“老三,你的功力又有精进了!”
    彭元盯着任霜白的面孔,不敢分神答腔,他已体会到对手的实力深不可测,尤其刀法上的修为,更属妖灵邪魅,出刀变式完全反离一般章程不说,着力换位亦截然不受劲道惯性的约束,好比掷起一块石头,它理该朝下坠落才对,可是却偏偏旋飞横击,这等违背常规的情况之下,又如何去防范、悟解?他的拜兄不曾实际接战,仅做壁上观,哪里知道他现在的苦处?“功力精进”的褒词对他而言,未免带几分讥诮了。
    此刻,任霜白右手握刀柄,左手两指轻拈刀首,慢慢张臂举刀!
    彭元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双目不瞬,鼻孔翕张,脸上的颊肉僵硬,整个人的精神与力量都像一根紧绷的弦,只等反射的一刹。
    任霜白的左手两指倏松,缅刀便似一条矫捷的银龙,突然划出一个斗大的光环,光环里似有云雾浮沉,有风雷响动,而后,一刀从光环中暴斩直戳,快得仿若掠过苍穹的流星!
    彭元跃身三丈,板斧挥闪,点线相连,任霜白那来自环内的一刀,竟似无终无绝,光芒辉耀,如影随形,这一刀,像成为生生不息的轮回了!
    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的“开棺鬼叟”吴湛,忽然闷声道:“老三不妙了!”
    声出人起,眨眼间已掠入战圈,他使的家伙,是一根简简单单的三尺铁棒,铁棒的前端形成扁尖,倒颇适合撬掀棺材板之用!
    任霜白的身形顿时幻开,又分为七条影像,当然,那灿亮的刀芒也由七个不同的方位聚射过来,这一次,连招数亦各自变迁了!
    吴湛凌空滚旋,动作奇快,翻飞闪挪恍如有形无质的幽魂,“七魔撒网”居然未能将他网住!
    眼里宛似喷着火焰,彭元狂吼着反扑而回,斧刃起落若飚卷雷轰,吴湛及时配合,三尺铁棒陡然间戳、挑、刺、扫,各式并展,一根普通的铁棒子,在他手里竟起了防不胜防的千变万化!
    于是,任霜白被逼退五步,这还是他从交手以来,头一遭退后。
    曾剑猛一击掌,洪声道:“小竹,时机到了,升‘盘哨’!”
    “盘哨”,是—面碗口大小的黄铜圆盘,厚只寸计,盘面凿通九个小孔,每个小孔里装嵌着极其精巧细致的三扇风叶,盘的侧沿铸有扣环,以细索穿击扣环,凌空舞动,便发出那种尖锐刺耳,如泣如啸的怪异声音来——易香竹毫不迟疑,立刻抛起早已备妥的“盘哨”,单手执索,“呼”“呼”飞舞,光景就和厉鬼哀鸣,冤魂啼叫没有两样了。
    这是极毒极阴诈的一个手段,纯然为了对付任霜白的弱点而设计,任霜白是个双目不良于视的人,所有的行动反应,俱以听觉、触觉及本能的官感反应作依据,尤以听觉的辨识最为重要,如今祭起这面“盘哨”,目的就在扰乱他的听音能力,造成他难以判断各项动态状况的恶果!
    “盘哨”一起,任霜白的神情立即有了变异,他不再行动,只是站立原地,屏息凝听,吴湛与彭元则分开左右,小心戒惕的缓缓向上逼近。
    九个风孔中同时发出的尖啸,不但锐厉急促,长短不一,杂音混淆,就算个明眼人也会被搞得心烦意乱,举止失措,更何况于一个肓者?
    曾剑扬声大笑:“哈哈哈,你有你的本领,我有我的妙策,姓任的小王八羔子,我看你再怎么发横!”
    易香竹抖转“盘哨”,越来越急,一面兴奋的叫着:“大叔,你这法子果然是妙,看情形,任霜白着了道啦!”
    曾剑得意洋洋的道:“他娘,斗力不如斗智,古人明训,确实不差,姓任的这一遭保准玩儿完!”
    分两边往上夹攻的吴湛、彭元,在彼此一个眼色之下猝然行动,吴湛跃空七尺,由上朝下狠击,彭元则塌肩挫腰,从下盘递招进逼,两大高手并力施为,棒飞斧掠之余,声势的确惊人。
    一溜激光,像夜空的蛇电射向吴湛,另一道赤芒,有如摧肝断肠后喷自人口的鲜血,直涌彭元,缅刀分成两个方向却在同一时间斩出,展示了“劫形四术”第二招“分魂裂魄”那奇突又强烈的杀气!
    寒焰闪眩于须臾,吴湛的半片面孔“仆”的一声削抛而出,血雾随即弥漫在冷瑟的空气中,飘浮的血影甫映,任霜白已带着深插入肩胛之内的铁棒倒仰斜退,他的右小腿肌肉亦在斧刃之下打横翻绽,彭元赔上的却是一只左手,一只齐腕断掉的左手!
    曾剑身形暴扑如虎,显露的是—柄两段套接起来的方便铲,铲头的冷芒划过夜色,倏闪摔眩,任霜白已重重滚跌出丈许之外!
    震荡过度的易香竹,不自觉的任由“盘哨”坠地,惊窒莫名的呆在那里……。
    “盘哨”的泣叫声一旦消失,混身浴血、单手撑地拖拽着自己躯体的任霜白。双眼里马上亮起一片光彩,他吁喘着竖直上身,右手的缅刀“嗡”声弹起!
    正待再次扑袭的曾剑,亦适时发现易香竹的失措之状?他急得连连跺脚,嘶声厉吼:“小竹,小竹,你在发什么愣?快升‘盘哨’,快升呀……”
    机伶伶的一颤,易香竹如梦初醒,赶忙挥臂抖腕,复将“盘哨”旋舞而起。
    先前任霜白所挨的一铲,不仅切入左肋伤及肋骨,向上斜挑,同时划开了他后背尺多长的一条伤口,痛得已经麻木了,他如今所感觉到的,只是一片火炙般的热辣,—种不受控制的抽搐。
    彭元摇摇晃晃的从地下挣扎爬起,拿右手托着断掌的左腕,声音几同狼嗥:“老大……老大啊……老二死啦,也是不得全尸,姓任的这头邪狼,竟劈掉他半片脑袋,人,早已不成原样了……老大,老大,我们要替老二报仇啊……”
    曾剑面容扭曲,五官痉挛,形状也不禁走了样,他抖索索的回应:“你且听着,老三,姓任的跑不了,我这就取他性命,挖出他的心肝五脏来活祭老二……”
    “盘哨”的尖啸锐泣持续不断,加上彭元的哀号,曾剑的颤音,场面是一片混乱,混乱中,尚有不可稍戢的血腥凶戾之气。
    易香竹脸上、身上,都已被汗水浸透,她鼻翼急速翕张,咻咻而喘,原来只手挥转的“盘哨”,已用双手舞动,可是旋转的势子却逐渐慢了下来。
    曾剑头也不回的暴声叱喝:“小竹,转快点,加把劲,别这么要死不活的!”
    吼喝声里,这位“掘茔老农”长身跃起,方便铲如同巨浪狂涛,于震耳的风雷声卷扬下,呼呼轰轰涌单任霜白——敢情曾剑真要把他的敌人“碎尸万段”哩。
    于是,跌坐于地的任霜白缅刀强劲弹出,但弹射的方向却非曾剑扑来的角度,而是相反的后侧方位,缅刀泛着七彩疾掠突穿,仿佛怪蛇驭空,魔龙乘风,任霜白的身子随着刀锋的去势整个凌虚带起,恍如惊鸿,眨眼间已飞投向沉沉的黯夜深处,
    曾剑略迟一步,未能截住随刀腾逝的任霜白,气得他像一头负伤的怪兽般不停仰天啸嗥,一边叫、一边踉踉跄跑的追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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