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烟劫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章绝处逢生
    天刚蒙蒙亮,露寒霜重,湿气很大,那种瑟索的冷,直能透进人们的骨缝子更。
    枯黄的草丛中,蜷曲着任霜白的身体——血淋淋的身体,浓稠的血迹并未干掉,已变成紫褐色,业已失去原有的鲜艳了,他一动不动的缩在那里,呼吸低弱,几无声息,要不是偶而还痉挛一下,倒真难分辨死活。
    山径上响起缓慢的脚步声,步履悠闲而松散,显示着运行走在山道上的人并非急着赶路,好像乃执意观赏山野风光来的。
    只不过,观赏山野风光,时间上似乎太早了点。
    任霜白依旧蜷卧在草丛更,毫无动静,身上的衣袍湿塌塌的粘贴着肌肤,是霜露妄肆、融合着紫色的血迹,将他的躯体浸裹了。
    徜徉在山径上的人,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个头高挑、容颜清癯,风尘在他脸孔上刻划出饱经世故的沧桑,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落拓意味,加上一袭青布长衫,越见捐逸不群。
    这人背负双手,意态闲散的信步而来,目光眺览之余,偶然飘过那丛枯草,任霜白蜷曲的身子,立刻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稍微迟疑之后,他还是谨慎的走上前去,拨开草茎,俯低上半身,伸手检视任霜白的伤势,一看之下,不由脸色大变,连连摇头不止。
    任霜白紧闭双眼,面孔呈现一片腊黄,两颊浮肿,嘴唇满布血泡,更不用说身上其他各处的创伤了。气息奄奄,正是他目前的状态。
    汉子竖直腰脊,怔怔望着灰霾阴沉的云天,远山近岭,全笼罩于凄迷的烟雾中,一种遗世独立的怆怀,激荡起内心中恁般的同情,他叹了口气,明知是个麻烦,也只有认了——荒山旷野,寂寥秋晨,竟能不期而遇,冥冥之中,大概亦乃天意吧?
    再次俯下身去,他小心翼翼的抱起任霜白,一步步沿着山道朝末路走回,然而他现在的脚步,却已失去先前那样的悠游了。
    不远处的一道斜坡下,筑有三间茅屋,屋顶的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炊烟,寒荒的林野间,便特别显出那份静谥与温暖,有人的地方,往往就有悲悯……
    汉子步履沉重,嘴里呵着淡淡的白气,一面走,他一面端详怀中任霜白的面相,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当他接近门前,屋内,已有一条婀娜的身影迎将出来。
    当任霜白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汉子救他回来的第七天了。
    竹榻上,他睁着迷惘空洞的眼睛,默默吸嗅容身之处的环境,当然,四周的气氛他是完全陌生的,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何地,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来的。
    终于,他感觉到有人站在榻前不远的距离凝视着他,而且,他肯定那是个女人,不但是女人,还是个清新的少女,少女身上的特殊味道,是那么的幽香。
    声音软腻,像调和着蜜糖,甜甜响起:“你醒啦?”
    任霜白略略挣扎了一下,只觉全身包扎得结结实实,难以动弹,他干咳两声,象征性的虚虚拱手:“是姑娘搭救了我?”
    那甜甜的嗓音笑了:“不是我,是我哥哥救了你。”
    粘粘嘴唇,任霜白沙哑的道:“姑娘,未知令兄的名讳是——?”
    少女轻声道:“等他自己告诉你吧,如果他愿意的话。”
    任霜白想表示一次微笑,但脸孔的肌肉僵硬得宛似扯不开了,他吃力的道:“几时,我可以拜谢令兄?”
    少女柔和的道:“哥哥后山采药去了,不须多久就会回转,他回来一定进屋替你验伤换药,你大概不知道,我哥哥为了替你治伤,连熬了三天三夜未曾合眼……”
    任霜白愕然道:“如此说来,我,我已晕迷了三天三夜,有这等严重?”
    那姑娘又笑了:“这位兄长,你不只晕迷了三天三夜,到今天,是六夜七天的下午啦,哥哥抱你回来的时候,我见了都吓一大跳,混身的血,到处是伤,皮翻肉绽惨不忍睹,连白碴碴的骨头也露了出来,肩胛上还深插着一根尖头铁棒子,起先,我还以为哥哥抱了个死人进门呢!”
    咽了口唾沫,任霜白道:“我没想到,竟伤得这么重。”
    少女道:“那辰光,你只剩一口气了,而且还是口游丝般细的气,说断,随时都能断,我哥哥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算把你的伤势稳定下来,哥哥说过,你这条命,简直就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怔忡了片刻,任霜白喃喃的道:“再生之德,何以为报?”
    少女似乎走近了一步,不是香气,是那股清新更接近了:“不要这么俗气,我哥哥不是为了得你回报才搭救你的,人都具有悲悯的心怀,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换成你,我想也会这样做。”
    任霜白涩涩的道:“姑娘,或许你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形下,不单是救一个人的问题而已,可能这个人的后面,还牵连着一大堆的麻烦,扯不清的恩怨……”
    少女平静的道:“那不是救人的时候该考虑的事,这位兄长,人生在世,谁又没有麻烦、甚或没有恩怨?”
    愣了愣,任霜白脱口道:“姑娘,难道令兄与你也……”
    少女迅速打断了任霜白的话尾:“我什么也没说,这位兄长,快喝药吧,都要凉了。”
    接过碗来,任霜白咕噜,一口气喝尽碗内盛的药汁,却苦得他直吮舌头。
    少女收碗在手,笑道:“良药总是苦苦的,这位兄长。”
    任霜白颔首:“偏劳你了,姑娘。”
    掀起棉布门帘的声音传来,一个沉厚的嗓调跟着进屋:“妹子,客人好些了么?”
    少女似在转身,笑吟吟的道:“醒过来啦,刚吃了药,只是罗嗦了许多……”
    任霜白尽量坐直身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拱手:“在下任霜白,多谢兄台救命再造之恩!”
    一双粗糙的大手握住任霜白的两腕,对方恳切的道:“言重了,适逢其会,略尽心力而已,你这样说,我可担当不起。”
    进屋的人,正是搭救任霜白回来的那位中年汉子。任霜白看不清晰眼前的少女,否则,他包准会赞叹一声——“真美”,姑娘大约有双十年华,瓜子脸,清水眼,黛眉琼鼻,唇似樱红,混身上下,透着一股清秀之气,像是,呃,一朵白莲,一朵又美又雅又不沾尘泥的白莲。
    汉子拖了张竹椅坐下,细细看着任霜白:“瞧模样,我可能比你要痴长几岁,就老实不客气称你一声老弟吧,老弟,你刚才说,你叫什么白来着?”
    任霜白道:“姓任,任霜白。”
    嘴里念叨几遍,汉子忽道:“寒月?”
    任霜白艰辛的笑笑:“他们是这么称呼我。”
    汉子搓搓手,却忍不住诧异:“任老弟,以你的功夫,谁能把你伤成这付德性?差一点就要你的命了!”
    任霜白并不隐瞒,坦然道:“‘掘茔老农”曾剑,‘开棺鬼叟’吴湛,再加上‘无缘樵子’彭元,三人联手,我就变成这付德性子。”
    吁一口气,汉子道:“原来是这三个老怪物、老绝货下的毒手,这就难说了,别提他们三人合力,单只其中一个已经不易应付啦,任老弟,在他们围攻之下,你还能捡回命来,也叫硬扎!”
    任霜白沙哑的道:“我没有料到他们早已设计了一种可以发出尖锐啸声、扰乱听觉的物件,当他们施展出来,我才知道不妙,几经反拼,还是着了道,栽了跟头……”
    汉子审慎的道:“任老弟,听说,你的眼睛不大方便了”
    任霜白道:“不错,我是个清眼瞎子。”
    旁边的姑娘不禁惊噫一声,随即掩住自己嘴唇:“对不起,这位兄长,难怪我觉得你的动作有点与众不同……”
    任霜白不以为忤:“瞎子的动作,是有些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汉子看了姑娘一眼,语气略带呵责:“也是这么大的一个人了,怎么说话还不知道轻重?”
    姑娘红了红脸:“哥,人家只是顺口说说嘛。”
    任霜白忙打着圆场:“不关紧,不关紧,我从来不忌讳这个……”
    顿了顿,他又道:“尚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汉子犹豫一阵,才爽快的道:“好,我也不瞒你,我叫钟去寻,这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子钟若絮,老弟,明白点说,我们兄妹之所以窝在这荒山野岭里,也是避难来的!”
    任霜白寻思着道:“钟兄,你好像是‘鬼马帮’出身的吧?”
    钟去寻点点头:“‘鬼马帮’一共有六名当家,我排三。”
    任霜白顿时回忆起来:“大概有两年多了,道上传闻‘鬼马帮’闹内讧,起过一场大火并,钟兄,未悉可有此事?”
    钟去寻苦笑道:“怎么没有?我就是在那场内讧里被挤出来的,至今尚不得安宁,他们仍不肯放过我,仍在四处追查探访我的踪迹,想要斩草除根……”
    任霜白不解的道:“同一个帮口的兄弟,怎么会搞得如此水火不容,箕豆相煎?”
    叹息一声,钟去寻道:“世间事,但凡牵扯上财富与权力,人的本性就变了,良心也被浸蚀了;‘鬼马帮’原是一个极具实力、潜能、前景大被看好的帮口,就是因为地盘广了,人马多了,兄弟们争码头、抓私权的情形便迭有发生,层出不穷,大当家的要整顿清理,我们二把子与我下面那三位却坚决反对,误会冲突日胜一日,捍格既久,积怨便深,到后来,终于闹得不可收拾,引起一场火并血战……”
    任霜白仍禁不住多此一问:“你败了?”
    钟去寻摊摊手:“老弟,我要占了上风,眼下就不会窝在这里啦。”
    任霜白喃喃的道:“也算是落魄江湖了……”
    钟去寻猛一击掌:“落魄江湖还算好运气哩,我们大当家,当场就被他们‘挂’了,提起此事,到今天我还五内如焚,说不出有多恨,有多悔!”
    钟若絮忙劝着:“哥,你就别去想了,要想,睡都睡不安稳,像你前两年,整日价不是长吁短叹,就是破口咒骂,人和疯了一样,没几个月下来,已瘦得不成形了……”
    钟去寻恨恨的道:“妹子,这件事,我没有一天忘过,没有一时一刻忘过,他们这是反叛,是犯上,是篡位夺权,是欺师灭祖,罪大滔天,无可逭赎,如果不得报应,我死也不会瞑目!”
    面上泛着一层幽戚,钟若絮道:“哥,事到如今,我们势单力薄,众叛亲离,你又拿什么去和他们争抗?”
    钟去寻僵默俄顷,沉重的道:“等着瞧吧,总有一天能等到机会,否则,这还成个什么世道?”
    钟若絮神色索落:“从小,爹娘死得早,我是哥一手拉扯大的,我们兄妹相依为命了半辈子,我实在不能失去哥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知道哥心里委屈,精神郁愤,但你千万要想得开、看得远,不为别人,也为我多斟酌……”
    站起身来,钟去寻绕室踱步,好久没有出声。
    钟若絮端着药碗朝外走,回过头道:“哥,洗洗手,准备开饭了。”
    钟去寻漫应一声,望望竹榻上的任霜白,任霜白闭着两眼,形态冷肃深凝,由他微蹙的眉宇间,流露出心情上或多或少的不宁。
    低咳一声,钟去寻带几分歉意的道:“老弟,不该谈我的这些事招你心烦,你自己的苦恼已经够多了。”
    睁开眼,任霜白平静的道:“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烦恼,兄台,生老病死苦,何来的乐趣可言了”
    钟去寻昵喃着道:“说得是,生老病死苦,真叫苦啊……”
    顿了顿,他又道:“我先出去吃饭,回头再叫妹子给你端进来;老弟,好好养伤,少去寻思些烦心事,你这身伤,有得养了。”
    任霜白道:“叨扰太甚,兄台,实羞于言谢!”
    摆摆手,钟去寻道:“不客气,同是天涯沦落人。”
    好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任霜白不由兴起一抹如丝如缕的伤感,他在想,钟去寻至少还有自主的权力,虽然“沦落”,生活的安排尚操在个人手中,他呢?“沦落”得连何去何从,都要受人控制钳压……
    大清早,难得是个阳光普照的好天气。
    任霜白坐在门前一张破旧的太师椅上,正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有股子轻微的麻痒感受,根惬意,也很舒坦。
    屋里出来的是钟若絮,她端了一杯热腾腾的清茶递到任霜白手中,就势在旁边一块平滑的灰石上坐下,抚弄着鬓角,斜瞅着任霜白。
    任霜白笑道:“你看着我干嘛?”
    钟若絮也笑了:“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任霜白啜了口茶,道:“一种感觉,也是本能的反应,钟姑娘,打个譬方,如你走在街上、虽然目不斜视,往往也能感应到有人在注视你,目光是没有形质的,但它却有股难以言喻的震荡力。”
    钟若絮点头,
    “不错,我的确有过这种体验……”
    说着,她又笑了,露出一口扁贝似的玉齿:“霜白哥,你知道不?有时候你完全不像个瞽目的人,你的一举一动,细察入微,常常比明眼人更准确、更稳妥,我还好几次怀疑你到底是真瞎假瞎呢!”
    任霜白道:“要是假瞎,那就太好了。”
    钟若絮同情的道:“黑暗的日子,一定很苦闷吧?”
    任霜白淡淡的道:“我的世界,并不是纯然的黑暗,正确点说,应该称做‘蒙胧’,不过,也够受了,雾里看花,那花总是恍惚又不真实的……”
    钟若絮的关心溢于言表:“难道说,治不好了吗?”
    任霜白摇头低叹:“没有什么希望,钟姑娘。”
    沉思了一下,钟若絮道:“霜白哥,我哥的医术相当精湛,他从小就对这一门极有兴趣,还拜过师、开过馆呢,我想问问我哥,是不是有法子治好你的眼睛。”
    任霜白道:“谢谢你的好意,钟姑娘,不过,我看机会不大。”
    钟若絮颇有信心的道:“总要试试,霜白哥,不试哪来的机会?”
    任霜白又喝了口茶,温热的水气飘上他的唇颊,轻轻散开,他笑了笑:“再说吧,对了,你哥哥又采药去了?”
    钟若絮道:“不,他到镇上办货啦,山里只有些野菜可供采食,其它米面油盐,都要到镇上买,大概每个月尾,哥便得跑一道,至迟晌午就能回转……”
    任霜白道:“这里隔镇上有多远了?”
    钟若絮道:“有二十多里路吧,怎么?你也想去逛逛?”
    任霜白道:“不,我只是随便问问,好计算令兄路上来回的时间。”
    钟若絮笑道:“哥是赶车去的,打从匿居在此,为了避人耳目,我们马都不骑了,哥去买回一匹大青驴,用来拉车,他现在的模样,十足一个乡巴佬,和他帮里的威风,真正不可同日而语了……”
    靠向椅背,任霜白道:“能屈能伸,才算大丈夫。”
    抿抿嘴,钟若絮低幽幽的道:“这两年来,哥是很委屈,有时候,我看在眼里都替他难过。”
    任霜白忽道:“‘鬼马帮’如今是原来的二当家掌权?”
    钟若絮的声音里有着掩隐不住的恨意:“他叫章居仁,由于天生一头白发,大伙索性都称他‘白发’章居仁,名字起得好听,许多鬼花样皆是他出的,包括上次的哗变行动,叛帮计划,背后操纵唆使的全是他,直到今天,他还不肯放过我哥……”
    任霜白道:“这姓章的,功夫不错吧?”
    钟若絮哼了哼:“不错是不错,假如要单个挑,他比我哥还差上一截呢,”
    笑了笑,任霜白道:“‘红巾’钟去寻,红巾见血,向不例外,令兄的威名,我是久仰了。”
    钟若絮惊喜的道:“霜白哥,你也知道我哥的这个习惯?”
    任霜白颔首道:“江湖行走,总得记住些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朝遇上,才不至撞正大板。”
    钟若絮有些点然神伤:“可是,哥不扎红巾,已经有两年多了……”
    任霜白沉声道:“不用沮丧,钟姑娘,我了解令兄的抱负与意念,他决不会就这么埋没终生的;对了,我想问问你,我的伤,尚须调养多久才能痊愈?”
    钟若絮道:“听我哥说,还得个十天半月才行,你身上的各处伤口,都复合得很快,就只肋骨一处波及内腑,好得较慢,哥说,必须等到完全愈合,方可如常习作,要不,会留下后遗症的。”
    任霜白故作轻松的道:“一个来月都过去了,也不在乎多等个十天八天,不去数日子,日子就快了。”
    钟若絮望着任霜白,轻轻的道:“你急着离开这里?”
    任霜白喝了口茶,茶冷了,他依旧顺喉咽下,不知怎的,心里有点苦涩:“我有事等着办,钟姑娘,有些人,命中注定劳碌奔波,享不得安逸。”
    钟若絮颇生感触的道:“江湖路险,草莽多艰,跳进这个大泥沼,实在是我们的不幸……”
    任霜白无声的叹口气:“厕身江湖,或是逼上梁山,或是半路出家,有的是身不由己,像我,就是不由自主,当我师父收养了我,教导了我,等我稍懂人事的时候,早已经一条腿跨进来了。”
    钟若絮好奇的问:“霜白哥,你,你是个孤儿?”
    把茶杯交给钟若絮,任霜白道:“是的,我是个孤儿,瞎眼的孤儿,说起来很可悲,是么?”
    钟若絮拿着茶杯,一时答不上话来,只管怔怔的看着任霜白——她总认为自己兄妹活得够苦、够凄凉,而眼前这人的身世,不是比他兄妹犹要来得坎坷多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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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天蝎魂鼓
    说过晌午就能从镇上回转的钟去寻,直到第二天近晚才赶到家。
    钟去寻的脸色很难看,阴阴郁郁的,而且似乎满怀心事,回到家里,老半天不说一句话,人坐在饭桌上,也只望着面前的饭菜发愣。
    任霜白看不见钟去寻的神态,却感应得到那种沉闷忧窒的气氛,他打横而坐,手不沾箸,亦默默无语。
    端过汤来,钟若絮——边解下腰间围裙,一边讶异的道:“喂,吃饭了,你们两个还在发什么呆?”
    抓起筷子,钟去寻烦躁的道:“酒呢?去拿酒来!”
    钟若絮柔和的道,
    “哥,不是有阵子没喝酒啦?怎么又想起来要喝?”
    钟去寻沉着脸道:“我心里烦,你就别多问了。”
    说着,他转向任霜白:“老弟,你也来一盅吧?”
    任霜白道:“我能喝么?我是说对伤势有没有影响?”
    钟去寻道:“不关紧,少喝一点,能帮助活血祛寒,有益无害。”
    这时,钟若絮已取酒过来,是瓷壶装的老黄酒,足有二斤之量,她顺便带了杯子,两个男人跟前各摆上一只,然后,自己才拉开板凳坐下。
    钟去寻举壶斟满两只酒杯,端起杯子:“来,老弟,干一杯。”
    任霜白一仰脖颈干尽杯中酒,同时照照杯底,毫不拖泥带水。
    跟着也一口喝干,钟去寻抹去唇角酒渍:“老弟,海量,来,再续上!”
    钟若絮拨着碗中饭粒,微微皱眉:“哥,慢点喝,先吃几口菜,压压底……”
    钟去寻夹了一块白切鸡塞进嘴里,咀嚼间,有些食不知味的怔忡。
    小饮半杯之后,任霜白低声问:“兄台,有什么不对么?”
    钟去寻放下筷子,沉沉的道:“你看得出来?”
    任霜白摇头道:“我看不出来,但是,我感觉得出来。”
    钟去寻忙道:“抱歉,老弟。”
    任霜白笑道:“不碍事。”
    钟去寻闷声道:“昨天去白杨镇办货,刚从那家米粮店出来,我就觉得不大对劲,好像被人暗里跟上了,后来我闪到一堵矮墙后仔细观察,果不其然,是有两个猥琐汉子鬼头鬼脑的跟了上来,为免麻烦,我没有惊动他们,独自个避了开去,赶到我去菜场肉档割猪肉的辰光,好家伙,又见到四五名形迹可疑的人物在我四周闪转打转,我立时拿起猪肉赶车便走,那几个混帐居然远远跟着,亦步亦趋……”
    钟若絮低呼一声,焦虑的道:“哥,你认下认识那些人?可是帮里的?”
    钟去寻忽然道:“一个也不认得,不知道是从哪个窑洞里钻出来的一干邪祟!”
    任霜白道:“接下来呢?”
    钟去寻道:“接下来,我就开始在镇里的大街小巷故意兜圈子,打算甩掉他们,这一兜可好,远近明里暗里,跟上来的不明人物更多了,隐隐现现的至少有十几二十个,我一看不是路数,便不往回程上走,朝反方向离镇,东拐西绕一直跑出四十多里路,连自家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才算抛开那伙人!”
    钟若絮埋怨的道:“那也该来得及回家呀,过了时间不回来,别说多叫人担心了……”
    又斟满酒杯抿了一嘴,钟去寻道:“我是怕万一再被他们跟上,想甩开就不容易了,再三思量之下,索性荒郊野外露宿一宿,比较牢靠,直到今天下午,看看没什么动静,才抄小道赶了回来。”
    钟若絮道:“哥,我看你过份敏感了些,说不定什么事也没有!”
    咽下嘴里的素炒菜心,钟去寻道:“妹子,江湖上的事,我比你看多了,要说这是巧合,哪来这么些接二连三的巧合?我可以确定,这批人是有意‘踩盘’,打谱跟上我!”
    钟若絮不服的道:“既然如此,他们有十几二十个人,为什么不当场留住你,反倒畏畏缩缩不敢靠近?我看,可能是你自己疑心,也或许是场误会。”
    钟去寻望了妹子一眼:“这其中自然有着多种变数存在,我亦难以断定他们为什么只跟不截?约摸是怕认错了人、约摸他们自己衡量实力不足,也可能不愿打草惊蛇;总之,他们必有如是行动的理由,但有一点却勿庸置疑,这伙人是冲着我来的!”
    钟若絮盛了小半碗汤,只管瞅着:“如果你这么确认,哥,能不能指出是哪条道上的人马?”
    钟去寻提高了声音:“我告诉过你我不认识他们,又如何指明他们是何方神圣?然则不管他们是哪一路的,必定和‘鬼马帮’的叛逆有着勾结!”
    任霜白接口道:“既有迹象出现,就不得不防,钟姑娘,令兄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眉宇间浮现着一抹阴影,钟若絮已经胃口全无:“哥,那些跟踪你的人,你有把握已经甩掉他们?”
    钟去寻心烦的道:“我想是吧……”
    任霜白从容举箸夹菜,神态安闲:“要不想避开,事情很快便有分晓,兄台是否有意等候揭露谜底了”
    钟去寻明白任霜白的意思,不由轻旋酒杯,沉吟着道:“你看,老弟,我们该怎么应付?”
    “我们”这两个字,可做广意的解释,也可做狭意的涵括,或许亦为口头上的便利而已,但任霜白直觉中却有着义不容辞的归同感,他干了杯中酒,手指轻轻敲击桌沿:“兄台,若是要等在这里辨明情况,一旦真有对头跟缀而来,我们首先要清楚自身的力量能否抗拒?他们只要敢来,就必然有备,认为胜券在握才会行动,至于他们到底有多大个本事,兄台比我有数,以我们三个人的能耐,你看是顶得住、顶不住?”
    钟去寻苦笑道:“‘鬼马帮’假如大举而至,凭我们三个怕是顶不住,他们之中,好手不少,最近两年,听说又招兵买马,吸收甚多新血……”
    点点头,任霜白道:“这样说,以我们目前的实力是抗不住对方的锋头了,兄台,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忍得下、忍不下这一口气?”
    钟去寻不解的道:“忍得下这口气怎么样、忍不下这口气又怎么样?”
    任霜白道:“兄台若能暂且隐忍退让,将希望寄诸他日合宜行动之时,则我们避一避乃为上策,反过来说,兄台若受不了对方这种赶尽杀绝的手段,咄咄进逼的气焰,豁命一拼亦未尝不可,我也知道,两年余来,你的委屈、你的积郁与悲愤,已经折磨你太多了。”
    钟去寻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老弟,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任霜白道:“兄台,这桩事,还得你拿主意,我是附诸骥尾,一力相随,明白点讲,兄台你要战,我们就战,你待避,我们就避!”
    钟去寻猛灌了一杯酒,呛咳着道:“就是因为我拿不定主意,才向你请教高明;老弟,大概你看得出来,我和妹子埋名隐姓,匿藏在这鸟不生蛋、兔子不拉屎的山窝里,早已憋足了一肚皮的怨气,无时不刻不思重整帮口,重光门楣,替我们当家的雪耻复仇,如今我因时机未至,只得忍辱偷生,他们却步步不饶的找上门来,欲得斩草除根,一网打尽,事情到了这等当口,要我再躲,我实在觉得窝囊,觉得懦弱,可若是硬抗,又怕抗不过他们,到后来落个土崩鱼烂,烟消云散的结局,等落到这一步,就什么指望也没了,‘鬼马帮’将永远沦于这般豺狼虎豹之手,当家的沉冤余恨,亦永难洗雪……老弟,我不想做懦夫,亦不想当徒逞血气,贻误大局的罪人……”
    任霜白轻拍钟去寻的手背,缓缓的道:“我明白,兄台,你的心情,我全明白。”
    钟若絮忧形于色的道:“霜白哥,牺牲要有代价,毫无代价的牺牲,不但不值得,简直近乎愚蠢,我的意思,我们还是避避锋头,走为上策!”
    任霜白道:“不错,我也和你有同样的想法,因为,章居仁那一伙,期盼的就是令兄罔顾大局,只恃血气之勇,这样一来,正好堕入他们的圈套,乐得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钟去寻的表情很复杂,他喃喃的道:“你们都赞成——走?”
    任霜白道
    “兄台,如若不走,你能得到什么?能挣回什么?”
    钟若絮紧接着道:“除了白白赔上几条命,除了永远失去‘鬼马帮’重光的希望,哥,我们什么都得不到、都挣不回!”
    眼瞳对着钟去寻,任霜白挚诚的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兄台。”
    僵默良久,钟去寻突然一拍桌面:“对,我们走!”
    钟若絮露出一丝笑容,道:“哥,这才是正确的决定;不知你心里有没有主意,我们准备什么时候走?往哪里走?”
    任霜白建议道:“事不宜迟,既决定先行退避,我们说走就走,以免变生肘腋!”
    钟去寻低声道:“我有个地方可去,那还是去年春天,我上山采药的时候在无意间发现的,地方很隐密,而且人迹罕至,躲在那里,包管稳靠……”
    匆匆起身,钟若絮道:“只要有个所在暂且安身就行,奸坏都不用管他了,哥,我现在就去收拾收拾,等天一亮,我们立即上山,让霜白哥也早点歇着吧……”
    任霜白摇头道:“要走,今天晚上就走,不能等天亮了。”
    转向钟去寻,钟若絮轻问:“哥,你说呢?有这么急吗?”
    钟去寻断然道:“照霜白老弟的意思做,他说得对,事不宜迟!”
    钟若絮不再多说,立即进屋收拾东西,钟去寻亦离坐而起,道:“老弟,你稍待,我也得去准备些吃的用的,那片山太陡,驴车上不去,咱们恐怕都要费点力气,拿肩膀扛啦。”
    任霜白笑道:“这容易,我眼睛虽不灵光,力气倒还有几斤,大伙一起干吧。”
    钟去寻挪开步子,刚来到门口,伸出去欲推门的手却又猛的缩了回来,脸上的神色僵凝,唇角急速抽搐了几下。
    转过头来,任霜白似有所觉:“兄台,可是有什么异状?”
    钟去寻压低嗓门道:“外面有人!”
    任霜白缓缓起身,道:“多少人?”
    钟去寻道:“还听不出来。”
    任霜白走近,微微侧耳聆听:“奇怪,又没有动静了。”
    生恐自己反应有误,钟去寻忙问:“老弟,方才你是不是也有所耳闻?”
    任霜白道:“不错,是极轻极细的一点响动,像人们游走时衣袂的破风声,亦有如落叶。”
    钟去寻连连点头:“这就对了,不过,为什么又静止下来啦?”
    任霜白道:“人若屏息不动,自然就听不到任何声音。”
    咬咬牙,钟去寻道:“出去看看?”
    任霜白摇摇手:“不,敌暗我明,易为所乘,兄台,不必急,有人找上门来,便不怕他不现身显形,表明目的,否则,来了是干什么?”
    钟去寻道:“说得也是。”
    任霜白对着桌面油灯凌空挥掌,“呼”的一声,灯灭光冥,内间的钟若絮好像也发觉形势有变,里面的灯火亦紧跟着熄灭,至此,屋里已是一片黑暗。
    外面仍然沉寂无声,山风拂过,引起枝叶摩娑摇晃,簌簌传音,气氛越显得诡异悚栗,好似重重魅影,正在飘浮升降,做着默默的呐喊嘶叫。
    钟去寻悻悻的低语:“这些王八蛋,不知在弄什么玄虚?”
    以指比唇,任霜白悄声道:“不管他,且朝下耗着再说!”
    黑暗中人影闪动,是钟若絮摸了出来,任霜白吸吸鼻子,又闻到那股少女身体上所散发出来的清新气息,不必问,他也知道是谁来了。
    摸到门边,钟若絮微带杌陧的道:“哥,是哪些鬼找来了?”
    钟去寻挫着牙道:“现在还不确知外面是怎么一个状况,也不晓得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不过,有人窝在某个暗处窥伺我们,则毫无疑问!”
    把手上提着的一只纯钢狼牙棒递过去,钟若絮极轻的道:“你的兵器,哥。”
    钟去寻接过来,顺势掂了掂:“妹子,你自己的家伙带着啦?”
    “嗯”了一声,钟若絮道:“我的七节鞭在腰上。”
    钟去寻叮咛着道:“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听我和霜白老弟的招呼行事。”
    钟若絮的面庞隐在阴暗里,只那一双眼睛亮灼灼的:“我晓得,哥。”
    忽然间,有一阵奇怪的声音隐隐响起,声音很沉闷、很单调,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似遥远,又像在脚底下颤动,它不经意的带着咒语般的魔靥,配合着人们的脉博跳弄,在沉闷单调中,它却凸现着原始的犷野韵意,一声声的响动,全若敲击在人们的心腔上,和心跳都搅混了。
    钟去寻若有所悟,微微喘息着道:“是鼓声……”
    任霜白道:“这鼓声很邪,像随着心脏一同跳动……”
    鼓声一次次的送入耳膜,它穿过幽深的夜暗,越发透着玄异和诡密,予人有一种无形的压抑感,非常不舒服。
    咚、咚、咚、咚、咚咚……
    额头上沁出汗水,钟去寻抹了一把,火气渐升:“见不得人的东西,净搞这些鬼名堂!”
    任霜白形色冷凝:“稳着点,兄台,稳着点。”
    钟若絮有些不安的道:“我,我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像是心头上压着块石板一样,霜白哥,这会不会……呃,是妖术?”
    任霜白镇静如恒:“不是妖术,钟姑娘,这只是利用音律与节奏的特性,配合环境气氛造成人们的幻觉而已,这人可能精研过声韵之学,知道如何以音律掌握人的心理!”
    接着,鼓声逐渐快速,越来越急,咚咚声响震撼着大伙的心扉,宛若万马奔腾,踏破的却是三人的神魄!
    呻吟一声,钟若絮呼吸粗浊:“好难过,我快受不住子……”
    钟去寻也咻啉直喘:“操他娘,我且出去和他们拼了!”
    任霜白紧紧抓住兄妹两人的肩膀,沉声道:“覆敌之兵,必先涣敌之心,对方主要目的,在于瓦解我们的意志,使我们精神陷入焦惶迷乱的状态,从而进行狙杀,贤兄妹千万不可坠其计中!”
    钟若絮颤声问:“可是……这鼓声委实可怕,霜白哥,不知还会继续多久?”
    略一思忖,任霜白道:“不可能持续太久,钟姑娘,对方击鼓慑人心魂,自己一定也要全神贯注,以内力引动鼓声传扬,这是极为耗费精气的,鼓声不能杀人,只有扰敌意念之功,等他自认目的已达,便会歇手。”
    钟去寻挫着牙道:“妹子,霜白老弟说得有理,我们忍,忍下去……”
    吸一口气,钟若絮闭上眼睛:“我尽量忍着就是……”
    蓦地里,鼓声戛然而止,中断得如此突兀,如此麻利,毫无任何征兆,亦无任何余韵,就这么便偃息不闻,仿佛什么动静也没有发生过。
    幽寂像潮水一样淹卷过来,默默的,迅速覆盖了一切。
    屋里的三个人,在一片沉静里,仿佛听得到对方的心跳,感应得到彼此的脉动,原本冷寥的空气,忽然间竞似变得燠闷起来。
    外面,响起一个阴森的嗓调:“钟去寻,你不敢出来么?”
    门后的任霜白放低声音问:“听得出是谁么?”
    钟去寻摇头:“音生得很,我确信没有听过此人说话。”
    那阴冷的语声又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钟去寻,你和章居仁之间的旧帐,也该结算一下了,缩头缩脑不是解决问题之道,昔日的‘鬼马帮’三当家,莫非豪气已消?”
    钟去寻怒道:“这狗娘养的,竟敢拿话消遣我?”
    任霜白似是早已成竹在胸,从容不迫的道:“兄台,你出去面对他,我隐在暗里为你压阵,必要时,钟姑娘亦可现身,不须忌讳。”
    钟去寻一提手上的狼牙棒,气冲冲的道:“好,我这就去会他,倒要看看,来人是哪一路的三头六臂!”
    屋外又再次传来那人的声音:“钟去寻,你怕我们人多势众,怕我们有八面埋伏?好,叫你得知,不用担心,我明白告诉你,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绝对只有我一个人。”
    重重一哼,钟去寻开门而去,大步向前,凄清的月光映照下,果然只看到一条人影斜斜投在地面,夜风吹袭着,树摇枝动,沙沙有声,月色惨白幽淡,静立着的那人,无形中便散发着妖幻般的意味了。
    钟去寻聚拢目力注视对方——那人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枯黑的面膛上挂着一双倒八眉,两眼细长,却精芒隐射,尖突的鼻梁下有一张极薄的嘴唇,唇角下垂,好像随时随地都含蕴着三分怒意;这人一袭黑衫在身,衫袂飘荡,衬着他的黑脸黑肤,简直就和传言中的黑无常相去不远了。
    对方也同样端详着钟去寻,两人相视片歇,那人才冷硬的开口:“你,就是钟去寻?”
    钟去寻沉着脸道:“这句话问得多余!”
    那人双眼骤睁又敛,眸瞳中寒芒闪射,宛如利刃:“我叫施心痕,‘收魂鼓’施心痕。”
    立刻,钟去寻的心腔子猛然收缩了一下,施心痕,他是久闻其名了,对于这个出身关外“天蝎会”的冷酷杀手,他已听闻过太多的传言,据说,此人天生的铁石心肠,六亲不认,行事待物寡绝无比,个性刚愎特异,是个极为难缠的角色,偏偏此人武功奇高,照道上的说法,姓施的要杀某一个人,那个人便只有准备后事的份,传闻中,施心痕似乎还没有失手的记录……
    微微扬起面孔,施心痕道:“从你的表情上看,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虽然,我们在以前不曾见过。”
    钟去寻不禁怒气上升:“不错,施心痕,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屠夫!”
    施心痕毫无愠意,他点头道:“人要用本来面目生活,日子才过得贴切踏实,自然顺畅,犯不着戴一张假面具搅合,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累赘了,是的,我是个屠夫,原本就是个屠夫,这是我的职业,人,总该有个职业。”
    钟去寻大声道:“谁叫你来的?”
    施心痕的一双倒八眉往上吊了吊:“没有人能‘叫’我来,钟去寻,你该说,谁‘请’我来的。”
    钟去寻恶狠狠的问:“谁?”
    施心痕木然道:“这句话,你也问得多余,你想想,在这人间世上,有谁不愿你活着?对‘鬼马帮’而言,你存在一天,就对他们威胁一天,这眼中钉,肉中刺,怎能不尽早拔除?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钟去寻愤怒的道:“果然不出所料,正是他们!”
    施心痕无动于衷的道:“我今晚上来此的任务,是要杀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是你妹妹钟若絮,你如今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但是,你妹妹呢?”
    额头上青筋暴起,钟去寻厉声道:“等你杀了我,再去应付我妹子也不迟!”
    施心痕形似古井不波:“她不敢出来?其实,她出不出来都一样,你们兄妹断无生路。”
    钟去寻冷笑道:“不要过份把你自己高拾了,姓施的,天下没这么多笃定的事!”
    施心痕望望天色,道:“如果时间来得及,我还有一个约会要去,钟去寻,咱们就速战速决吧。”
    这位“收魂鼓”的语气,是那么自信,那么恬淡,那么顺理成章,仿佛他早已决定了别人的命运,也早已知晓了事情的必然结局,仿佛他的话便是钦律了。
    门扉内人影晃动,钟若絮闪身而出,来到她兄长左侧站住,脸如寒霜般直盯着对面的施心痕。
    上下打量过钟若絮,施心痕气定神闲的问:“姑娘想必就是钟若絮了?”
    钟若絮硬绷绷的道:“何须多此一问?我要不是钟若絮,犯不上和你这种人打照面!”
    双掌抚贴,施心痕满意的道:“很好,人齐了便于打发,寻寻觅觅,总然讨厌罗嗦。”
    钟若絮看了兄长—眼,默不出声,右手已暗中摸上腰间所缠七节鞭的把柄。退后三步,施心痕随随便便的一站,暗拂衣袖:“为了节省辰光,令兄妹还是一起上的好,免得东追西赶,徒增麻烦。”
    钟去寻火爆的叱喝一声:“东追西赶?施心痕,你他娘的追谁赶谁?当我们兄妹会任你摆布?”
    施心痕淡淡的道:“钟去寻,这就好比下棋,有些人只看一步,有些人能多看出三四步,世间事,有的人要等到临头才知道,有的人却早已看清始末,令兄妹和我相差的地方,便在这一点上。”
    钟去寻把狼牙棒当胸横起,凛然道:“少来这一套花招,姓施的,你如此十掏八攒,满吃满做,我决不相信你只是一个人来!”
    施心痕阴恻恻的道:“凭我施某行事,还须要帮手?钟去寻,信与不信,且等着瞧吧。”
    这时,钟若絮已往左边悄然走出数步,和施心痕形成斜角,这是一个相当适宜出手攻击的位置,钟去寻亦力贯双臂,气盈百骸,端等着奋起一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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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幽冥殊途
    施心痕的眼光并没有专注在钟家兄妹的身上,他只悠然远眺着夜暗中的某一点,状如踏月寻幽的雅客,意兴恬适里,别有一股子狂肆之态。
    大吼一声,钟去寻跨步向前,当顶一棒,重重砸劈敌人天灵!
    狼牙棒为纯钢所铸,棒身嵌突的锥牙呈尖锐的三角形,牙端泛闪着蓝莹莹的光芒,在钟去寻发力挥展之下,沾上点边,都有其强猛的威力。
    施心痕连眼皮子也不眨,猝然斜踏一步,右臂铁杵般反砸,之快之疾,恍若石火,但闻“锵”声脆响,狼牙棒倏忽震荡,已被磕开三尺!
    钟去寻心头一凛,暗里大为吃惊——对方居然不亮家伙,仅以赤手空拳相对,更不可思议的是,就拿一条肉臂,姓施的竟敢硬截如此坚实的锥棒,这,这算哪种功夫?
    抖捧飞抡,钟去寻身随棒转,瞬息间棒起如林,带着呼啸之声,滚木落坡,交叠挤涌,密集连串的卷向施心痕。
    施心痕不退反进,黑衫蓬舞的—刹,人已掠入如林棒阵之中,双臂腾翻穿绕,动作如闪如电,清亮的撞击声迭响不绝,毫不稍歇的一口气破招到底!
    钟去寻的功夫绝对称得上是高手,尤其他的搏战经验、临阵阅历更属老到,然而以他这么一个沙场悍将,却在与施心痕甫一交争之下便连连受挫,屡呈败象,这种处处掣肘的窘态,不但大出他自己意外.就钟若絮也几乎不敢置信!
    一个长掠抢出两丈,钟去寻暴叱声仿若霹雳,凌空弹跃六尺,接着倒翻而回,狼牙棒冷芒眩映,随同他激射的身形一起撞向敌人。
    施心痕枯黑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表情,狼牙棒距离他头顶尚有尺许光景,他人似鬼魅般贴着棒端飒然飘移,宽大的衣袖微扬,腕底一抹青中透白的寒光蓦然射出,光华现显之后,始听到“铮”的一声出鞘声响,那等快法,无言可喻。
    从施心痕衫袖中弹射出来的兵刃,是一柄长只尺许,精莹灿亮的短剑,两面开口的短剑,锋利异常,尾焰流动,盈盈如秋水一泓;由于剑刃隐藏于腕下的机簧闸盒之内,业已得到变化匿形的先机,再加上剑势出得极快极诡,每于逆旋折回中出招,就更令人防不胜防了。
    短剑不止一柄,藏在施心痕右碗下另有一柄,合起来,有个名称,叫做“双蝎螯”。
    钟去寻的攻击力显然已比对方慢了一步,眼眸中寒光映辉,锐气已经砭肤如割,他竭立沉身挫腰,扯棒横截,但觉右颊悠凉,一蓬鲜血已眩花了他的视线。
    这时,钟若絮的七节鞭“哗唧唧”直抖而来,菱形的鞭头破风如矢,目标对正施心痕的后脑,势道之急,像是恨不能一下子就把姓施的头颅透穿!
    施心痕半声不响,左手轻缩,短剑已隐入衣袖,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的左臂暴起,“当”的一声金铁震击,七节鞭骤然荡出,反弹力量之大,直将钟若絮倒撞五步,差一点便连兵器也脱手抛落!
    抹一把满脸的血渍,钟去寻双目尽赤,他一个大旋奋身冲上,狼牙棒齐腰砸劈施心痕,挥棒的须臾,双脚飞绞,绞的是对方的脖颈。
    施心痕整个身躯突然往后仰倒,仰倒的角度,已堪与地面平行,狼牙棒挟着强猛的劲力从他面门擦过,钟去寻的双脚亦顿时绞剪落空。
    右臂抬扬,有如擎天一柱,施心痕出手之准确,分寸拿捏之巧妙,果真已到达天衣无缝的地步,钟去寻连击不中,甫始向外侧翻,背、肋、大腿各处已伤口迭起,纵横交布,少说也挨了十余剑!
    钟若絮现在的模样,完全不似一位清纯的大姑娘了,她仿若雌虎,披头散发的扑攫敌人,七节鞭乌黝黝的影子穿飞点戮,“咻”“咻”啸响中,招招尽指施心痕的要害。
    姓施的身形猝晃,在极小的范围内做着密集的小幅度闪挪,七节鞭连番穿刺,皆是稍差一线的屡屡落空,未能沾上他寸肌寸肤。
    闪晃突然停止,施心痕左手箕张如爪,伸缩似电,猛的捞住正往回抽的鞭头,而右臂斜挥,重重击向钟若絮的前额!
    身受多处创伤的钟去寻,刚从地下摇摇摆摆的撑起来,见状之余,不由五腑摧裂,急怒交加,他一声嘶号宛若兽嗥,强抡狼牙棒,对准施心痕的后脑死力劈下!
    同一时刻,钟若絮惊叫出口,弃鞭退后,双手上抬,意图护住头额!
    那道长虹似的光华,仿佛幽穹中掠过的流星曳尾,以瞬息千里的快速冲激而至,逼使施心痕非得先行躲避不可——如果他想伤害钟若絮,就势必把自己的性命也缀上。
    光华发出刺耳的割裂空气声,矫卷旋飞的刹那已敛收于侧,任霜白刚好将踉跎跌出的钟若絮一把扶住,而钟去寻棒势用老,又失去着力目标,若非及时煞步,险些便摔倒在地。
    现在,令施心痕愤怒的不是他被任霜白逼退的事实,乃是他竟不曾发觉尚有这么一个对手隐于暗处,这个对手,显然已是他今晚完成计划的莫大威胁!
    掠至八步之外的施心痕,目光冷锐的注视着任霜白,尽管心中充满怨毒之气,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僵着一张面孔道:“阁下何人?在这里,似乎不应该出现阁下这号人物。”
    任霜白松开扶着钟若絮的左手,漠然道:“这话说得玄虚,什么叫应该、什么又叫不应该?此处不是你那一亩三分地,莫非你来得,我就来不得?施心痕,依我看,你才不大合宜出现在这里!”
    施心痕沉缓的道:“阁下口气不小,想必有名有姓,大有来头,能不能报个万几听听?”
    任霜白干脆的道:“任霜白。”
    点点头,施心痕道:“我知道你,寒月。”
    任霜白道:“对你,我也久仰大名了,果然绝不虚传,你算一等一的杀手!”
    施心痕按捺着自己,耐着心性道:“任霜白,我今晚的来意,想必你亦明白,还盼你置身事外,莫淌混水,这样对彼此都好,方才发生的事,我只当是场误会!”
    任霜白静静的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袖手一旁,任由你加害钟氏兄妹?”
    一听口气不善,施心痕也不禁有火:“就是这个意思,人有气数,钟家兄妹气数已到,非死不可,这并非任何力量能以扭转,即使你任霜白出面,怕也包揽不了!”
    任霜白七情不动的道:“这个‘气数’,是你替他们定下的?”
    施心痕大声道:“不错。”
    任霜白不带丝毫笑意的一笑:“施心痕,你以为你是谁?阎罗王的生死簿子是由你点的?真正荒唐狂妄之极!”
    暗中吸了口气以压制即将爆发的怒火,施心痕小心控制着情绪:“任霜白,据我所知,钟家兄妹从没有你这么一个朋友,要有牵扯,也是最近的事,由此可见你们之间并无多深的交情、多厚的渊源,眼前的事,乃属生死攸关,你犯得着替他们兄妹卖命?”
    任霜白道:“人与人的关系,有些是不能用时日长短来做衡量的,其中有不少变数存在,变数包含的因果极其微妙复杂,我之愿为钟氏兄妹豁力以赴,自有我的道理,这一层,不必向你禀告,你只要明白一点——我决不会置身事外!”
    眼皮子跳了跳,施心痕道:“你要三思而行!”
    任霜白道:“不止三思了,施心痕。”
    施心痕神色阴暗下来:“我向来有个习惯,不达目的誓不甘休,任霜白,你愿意陪他们兄妹殉葬?”
    任霜白生硬的道:“这是你一厢情愿定下的结果,但我的看法不同,施心痕,你只是个懂得杀人的人,却不是天道的主宰,谁要死,谁不会死,并非你说了便算数!”
    施心痕形容阴酷:“天作孽,犹可为,自做孽,不可活,任霜白,你是在找死!”
    任霜白道:“只怕未必。”
    早已奔过去搀扶乃兄的钟若絮,忽然带着哭音大喊:“霜白哥,姓施的是头豺狼,毫无人性,我们与他有何怨仇?他竟把我哥哥伤到这田地……”
    任霜白道:“钟姑娘,你放心,令兄的血不会白流。”
    混身染血的钟去寻,月光下的模样异常凄厉可怕,他的脸色青中透灰,颊间的伤口绽裂着,皮肉卷翻,五官也似扭曲得变形了:“老弟……你千万要留神,姓施的招法怪异,身手特快……还有,他的两条手肘上,一定套得有什么遮护之物,此物必为金铁铸造,极其坚硬……”
    任霜白提高嗓音道:“我明白,兄台。”
    施心痕双臂向上抬起,衣袖顺着手肘滑褪,果不其然,在他的两条手臂上,自腕至肘的关节部位,各套着一具银白色的精铁护臂,护臂之下,还嵌连着一只扁狭的闸盒,显然,他的“双蝎螯”便隐藏在闸盒之内了。
    任霜白似乎已经感应到对方的动作,他哼了哼,道:“抱歉,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施心痕萧索的道:“用不着揣测,我便把我的兵刃明亮在你们眼前,好叫你们得知,施某人制敌之道凭的是真学实材,不是靠这些巧奇之物!”
    转向任霜白,他又道:“至於你看得到、看不到,那不是我的事,施某向来磊落,能否领受这份磊落,端看你自己的条件了。”
    任霜白的右手伸向腰间,淡淡的道:“你出手吧,施心痕。”
    双臂垂落,施心痕道:“我不会客气的。”
    先出手的是任霜白,他的“断肠红”洒起一蓬光雨,飞罩于敌,光雨的劲势凌厉急速,几乎才一显现,已将施心痕卷入其中。
    施心痕不做任何移动,兀自卓立原地,两眼凝聚,双臂上下掣闪,回环翻转,恍同一尊多臂罗汉,肘掌挥指,疑幻疑真,招招硬拆硬封,竟是丝毫不让!
    连串的金铁交击声震耳撼心,任霜白猝退又进,刀似匹练横空,居中劈落。
    施心痕左臂突起,右臂忽然伸缩,短剑穿出衣袖,寒芒一抹,直取敌人胸口。
    于是,任霜白侧走五步,身影忽化七形,虚实莫辨之间,七刀交叠,从七个各异的角度暴斩而至。
    又见“七魔撒网”。
    施心痕的短剑一封,“锵”声巨响,在分合的须臾,但见十字形的光焰四射并舞,闪亮的芒彩晶莹璀灿,而旋流激荡的十字形光焰,对准的尽是任霜白刀锋的来势!
    寒辉撕裂成零散的尾焰,当光华分溅的一刹,交战中的两人骤而跃开,任霜白缅刀抖起,刀现二色,一为雪白,一为赤红,却殊途同归,暴戳向一个目标。
    施心痕的身形立时摇摆不定,又做着密集,快速却幅度极小的挪闪,缅刀刀锋交融汇聚,“霍”“霍”飞削,居然没有伤到施心痕的一根毛发——“劫形四术”的第二术“分魂裂魄”,眼下对姓施的竟起不了作用!
    摇摆中,施心痕蓦然贴地前掠,腕下短剑有如两条窜扑出洞的赤炼蛇,快不可言的扬刺任霜白两胯部位。
    红、白两色分激的光华倏而凝归一体,往下切落,施心痕单足撑地,人已强矢般朝后标退,但在他标退的同时,左腕下的短剑已无声无息、却疾如电掣也似离开脱射,任霜白刀锋翻崩,只截住短剑中段,剑尖跳弹斜插,已有两寸刺入他的右腿。
    翻崩的缅刀在刹那间仿佛成为失珠的怒龙,刀身颤昂,破空腾追,冷芒眩映的俄顷,施心痕背脊上巴掌大的一堆皮肉已“啪”声削落!
    凄清的月光下,钟去寻形态狞厉,猛不丁虎扑向前,钟若絮一把未能拉住乃兄,反倒被钟去寻冲带的力道掉跌在地——钟去寻高举狼牙棒,正恶狠狠的朝着施心痕砸下!
    背脊上的创伤,好像是伤在别人的身躯,施心痕面孔毫无表情,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钟去寻的狼牙棒劈落,他突然塌肩弓腰,欺身贴近,光景便变得非常怪异了,两个人竟似拥抱在一起。
    钟去寻的狼牙棒失去准头,一击未中,身子已和施心痕贴上,他狂吼一声,狼牙棒再度提抡,却在半悬空的位胃骤而停滞,他随即全身抽搐,脸容僵硬,嘴巴也大大的张了开来。
    正待从地下爬起的钟若絮,惊见兄长的神情,已心知不妙,一股无形的怖栗感汹涌袭来,使她难以控制的失声泣叫:“哥,哥啊……”
    钟去寻两只眼珠凸出眼眶,脸上的肌肉痉挛不停,“咔唧”声响,他丢弃手上的狼牙棒,双臂猛圈,死力搂住施心痕,拼命勒向自己怀中。
    任霜白踉跄抢前几步,喘息着急问:“怎么回事?钟姑娘,这是怎么回事?令兄是否正和施心痕纠缠在一起?”
    一声清脆的骨骼裂绽声传来,施心痕闷哼着猝向下滑又奋挣脱出,在他脱出钟去寻臂弯的同时,他右腕底的短剑正齐柄从钟去寻的胸瞠拔回。
    钟去寻蓦地剧烈晃动,嘴唇翕合,可是,自他口中流出的仅有鲜血,并无一言半语。
    目睹此情,钟若絮心恸几绝:“哥,哥,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
    任霜白长啸出声,似极狼嗥,“断肠红”跟着他的身影分幻异化为重重魅形,看去如同索命迫魂的厉鬼,刀光泛起血彩,由四面八方狂卷施心痕。
    这一次,施心痕没有应战,他抛舍他的傲气,放弃他的尊严,像惊鸿一样飞掠于夜暗之中,甚且留下他的一柄短剑在任霜白的腿肌之间。
    漫天的枯叶飘零、断枝齐舞,任霜白刀走风云,又嗒然归鞘,人,亦缓缓的,沉重的半跪下来……
    冷清的月光含着悲戚,子夜的空气里有着寒瑟,钟去寻挺立不倒,双目怒睁,身上的血仍还点点下滴,血仍温热,而钟若絮已晕倒在乃兄的脚下。
    孤伶伶的一座土坟,坟前竖立着一块木刻墓碑,很简陋,新翻的泥土还泛着湿气,也流露着恁般无可言喻的凄凉与哀伤。
    坟就筑在茅屋的前面。
    全身缟素的钟若絮跪在坟前默默饮泣,无香无纸无祭品的吊拜固然寒伧,更萧瑟的却是那一种空茫失落的心怀,天地悠悠,何去何从?
    任霜白站在旁边,脸色苍白,微带憔悴,一夜之间,胡渣子青虚虚的丛生颊颔,宛如老了好几年,人看上去像是越发单薄了。
    仰起泪痕斑斑的面庞,钟若絮抽噎着道:“霜白哥……我哥临去之前,真的一句话也没留?”
    任霜白哑着声道:“没有,当时的情况,他恐怕已无力出声……”
    哽咽一声,钟若絮道:“哥他死得好惨……”
    任霜白沉重的道:“也是我的疏忽,我没有来得及阻止他接近施心痕!”
    钟若絮摇头道:“不,不怪你,霜白哥,我哥是太冲动了,连我在一旁都拉不住他,我,我根本想不到他会这么不顾惜自己,这么烈性……”
    任霜白叹了口气:“令兄是条血性汉子,钟姑娘,这两年来,他已受了太多的窝囊气,一朝再让人寻上门来,横施虐暴,赶尽杀绝,你叫他如何隐忍?江湖上的岁月,可以流血流汗,可以舍生抛命,不能干的,只是屈辱。”
    拭着泪水,钟若絮切齿道:“天打雷劈的章居仁,千刀杀、万刀剐的施心痕,我们兄妹已经流落到这种地步,他们竟然仍不肯抬手放过,非要逼迫我们家破人亡,死净死绝才得甘休……”
    摇摇头,任霜白道:“不必怨叹了,钟姑娘,踏入这一道,就等于掉进了大染缸,再想爬出来洗干净,谈何容易?身在草莽,你就要适应它的生存方式,物竞天择,弱肉强食,其中,除了牙眼相还,冤冤相报,并没有什么别的道理可言,仁恕和慈悲,行之江湖,毋宁是一种奢谈,想都不用去想……”
    钟若絮默然片刻,幽幽的道:“霜白哥,我,我要替我哥报仇!”
    任霜白语声凛烈:“当然,令兄的一条命岂可白白牺牲?”
    略微迟疑,他又道:“钟姑娘,往后去,你还有什么打算?”
    钟若絮悲苦的道:“除了为我哥哥报仇,我什么打算都没有……”
    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任霜白谨慎的道:“钟姑娘,暂且,你就跟着我吧。”
    钟若絮并无矫作,她直率的道:“目前我也只有这条路可走,霜白哥,就怕牵累了你,给你带来麻烦。”
    任霜白也挚诚的道:“若不是在我重伤之后幸而遇上令兄妹搭救,今天有没有我这个人存在还是问题,钟姑娘,你与令兄,处于如此艰困的环境下,犹慨伸援手于一个陌生者,续其命而度其劫,我任霜白但有一口气在,便不会忘记二位的恩泽;你将来的生活我来负责,令兄的血仇,也让我们共同承担!”
    钟若絮再度热泪盈眶,噎着声道:“霜白哥……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表达我内心的感谢于万一……”
    任霜白道:“什么都不用说,钟姑娘,你们二位救了我,我不是也没多说过么?”
    吃力的站起身来,钟若絮吸了吸气:“我们,霜白哥,还住在这里?”
    任霜白道:“这里不能住了,我看,今天就走,”
    钟若絮目光四顾,形容惆怅:“时光好快,两年前搬来的情景,就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
    任霜白道:“时光是快,—天,一月,一年,甚至一辈子,晃晃眼就过去了。”
    怔仲了一会,钟若絮道:“霜白哥,我去收拾收拾东两,咱们就走,那头青驴和拖车,也一起带走吧?”
    任霜白颔首道:“随你,我们离开此地之后?我还得去把坐骑找回来。”
    钟若絮忙道:“对了,我一直没见到你的牲口,霜白哥,去哪儿找呀?”
    任霜白道:“我那匹马,在我同曾剑他们豁拼负伤以后失散了,可是不要紧,马儿颇通灵性,它会照我平日训练的规则去做—一找距离失散地点最近的水源等候;钟姑娘,你这里比较熟,可知道山头那边何处有得水源?江、河、湖泊都包括在内。”
    钟若絮想了想,道:“就在哥救你回来的地方不远,有一条不宽的‘濯石溪’,附近居住的人家大都汲取这条流溪的溪水饮用,不过,除了‘濯石溪’,也还有另外几处:山泉、水井,霜白哥,你想你的坐骑会奔去哪个水源?”
    任霜白笃定的道:“一般而言,它会到较大的水源处等候,假如‘濯石溪’附近找不到,也没关系,我们再往其他几个有水的地方看看,包能把它寻回来。”
    钟若絮拍拍膝间的泥上,低垂双眉:“那,霜白哥,我这就进去收拾了。”
    任霜白道:“越简单越好,不需要的东西就不要带了,套车的时候招呼我一声,我来帮你。”
    钟若絮答应着匆匆进屋?虽然看不清她的背影,任霜白却感受得到那纤细身子内所蕴藏的彷徨与孤寂;天地不仁,就将这么多的悲苦加之于—个弱女子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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