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烟劫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二章梦魇前尘
    瘦马悠缓的蹄声逐渐停歇下来,隔着前面的石桥尚有—段距离,但任霜白已感应到正有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孤伶伶的伫立在桥头,他直觉的联想到那是钟若絮,甚至他似能看见斜阳的光辉——光辉泛现着黯淡的紫红,涂映得钟若絮的形貌带点儿虚幻,蒙蒙的烟霭于夕照中浮沉,景像便更显得眩花了。
    又策骑向前走近了些,任霜白双目凝聚,低沉呼唤:“是钟姑娘?”
    不错,伫立桥头的那人,果然是钟若絮;她手搭凉棚,一直注视着来近的人马,她早已看到这一人一骑,亦几乎确定了来的人是谁,但直待任霜白迫至跟前,又出了声,她才完全相信这是事实,这不是梦,不是多日来重复落得的失望。
    任霜白再次低唤:“可是钟姑娘?”
    伸展双臂,钟若絮发狂似的迎着任霜白奔来,却又在半途急忙煞步,她喘息着,脸上透出一抹羞赧激奋的朱红:“霜白哥……是我……”
    偏身下马,任霜白笑道:“虽然看不清切,我却料定是你。”
    稍微矜持的来到任霜白身边,钟若絮忍不住细细端详着咫尺外的这个男人——苍白、瘦削、略显憔悴,胡髭丛生颊颔,但神情却极其愉快。
    任霜白十分自然的握住钟若絮的手,柔声道:“日头快下山了,深秋近冬的天气,风寒大,你不待在屋里,一个人跑来桥上做什么?也不怕受凉。”
    自己的手被任霜白握住,钟若絮竟毫无那种突兀、忸怩、或者窘迫的感觉,有的只是如此贴切的温馨,又如此安详踏实的惬意;分离这段日子,情谊似乎越发近了。
    两人并肩行上拱桥,任霜白侧首看着钟若絮,道:“怎么不说话?”
    抿抿嘴,钟若絮低下头来:“本来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待见上面,反不知从何说起了……”
    任霜白道:“傻丫头,那就慢慢再讲吧,你还不曾回答我,独自个儿站在桥头上发什么愣?”
    钟若絮轻轻的道:“我,我不是在发愣,我是在等你……”
    任霜白笑出声来:“说你是傻丫头,你还真叫傻,我又没有确定归期,你怎么知道我会今天回来?包不准明天后天,亦挡不住再晚个—个月半……”
    钟若絮微带腼腆的道:“临行以前,你说过这一去可能须要一个月到两个月,满一个月后,我就每天到桥头上等,我确信总有一天会等到你回来,现在可不等着你了?”
    任霜白讶然道:“你跑到桥头上等干什么?不嫌累得慌?我但要返转,就必定会敲门进屋,还怕见不上面?”
    钟若絮低声道:“人家只是想……想早点看到你。”
    突来的一种触悟,使任霜白心旌泛起震荡,他定定神,故作闲散的道:“早见晚见,不过差上一线而已,何须那般苦等?”
    钟若絮不出声了,眼瞳间有一抹难以掩隐的怅怨流露,她实在搞不懂,莫非天底下任什么情事都要有过经验、或由明人指点才能通窍?
    拴上马,进入屋内,任霜白的感觉就和回到家一样,不止恁般的舒坦自在,犹另有一股无可言喻的亲切意味——四海浪荡惯了的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他不禁寻思,到底原因何在?
    一杯热茶递到他的手上,茶香沁鼻,是上好的银毫毛尖;他凑近杯沿深深吸一口气,迭声赞赏:“好茶,真是奸茶。”
    有人在解脱他脚上的软靴,以角度测量,他坐着,人家就只有采取蹲下或半跪的姿势了。
    任霜白忙道:“钟姑娘,你要干嘛?”
    半跪在一侧的钟若絮仰起脸来,盈盈笑道:“给你换双便鞋,丝棉裹衬的里子,挺保暖的!”
    任霜白不免拘促:“这又何劳姑娘动手?拿给我自己换上就成!”
    三两下就利落的为任霜白换妥便鞋,钟若絮直起身子,眼波流转:“往常,我也是这样侍候哥哥,女人份内的事,不合让男人去做。”
    任霜白叹喟的道:“我这一辈子劳碌惯了,从来未曾受到如此细致入微的照顾,姑娘你相待恁殷,倒令我好生不安,而且,我不是令兄,何来资格受你服侍?”
    钟若絮笑道:“看你,霜白哥,才分开一个月又十七天,怎的变得生疏了?我们是患难之交,生死之情,你对我的恩义深厚如海,就算我的嫡亲兄长也不过这般,你犯得上同我客气?”
    喝一口茶,任霜白道:“不是客气,只是不敢当……”
    钟若絮道:“习惯就好,霜白哥,女人家是该服侍男人的——只要那男人是这一家之主。”
    任霜白的胸间涌升起一股暖流,热茶浮漾的雾氲仿佛在他眼前展布出一幅温馨的家庭美景,然后,他用力甩甩头,把这些幻像抛开,他冷酷的警告自己,一个瞎子是没有美景可言的,一个瞎子又怎能耽误人家闺女的青春韶华?
    注意着任霜白表情上的变化,钟若絮关切的问:“霜白哥,你在想什么?有事情不顺心?”
    任霜白稳住神思,一派洒脱之状:“没有事,我正在想,眼下的气息,真像一个家,感觉上熨贴极了;钟姑娘,我还忘记问你,今晚我们吃什么呀?”
    钟若絮宛似老早已准备好了,她一样一样的扳着手指数说:“有两个凉拌菜,粉皮小黄瓜、酸甜腌白菜,三道热炒,笋尖腰片,红椒牛肉丝,韭黄煎蛋,另一道炖鸡汤,再用烙饼垫底打饱,霜白哥,你还喜欢吧?”
    任霜白笑道:“对我而言,这已和皇帝吃的差不多了;一年到头,难得正正经经坐下吃顿好饭,但求填饱肚子算数,眼下光听你报出菜名,我已是馋涎欲滴啦。”
    钟若絮开心的道:“只要你喜欢吃,我可以天天换过花样让你大快朵颐,霜白哥,我厨下的手艺不差呢,前一段日子,莫非你还尝不出来?”
    任霜白点着头道:“许是在伤痛之中,胃口不佳,觉得味道是好,好在哪里却说不上来,钟姑娘,如今你可得大显身手一番,滋补滋补我这缺油寡水的五脏庙……”
    咯咯笑了,钟若絮道:“说得可怜生的,你放心吧,霜白哥,但在家里待上三个月,我包管养得你又白又壮。”
    不止是三个月,任霜白何尝不想在“家”里待上三年甚或三十年?然则现实的情况何容他长期处于安逸?道义上的责任复加未可知的变数,“将来”就如同一团虚渺飘浮的雾霾了。
    阳光明亮,却并不炙热,金灿灿的光辉洒照着钟若絮灵巧的双手,那么一针一线、挑起干落的缝缀着衣物——小院里一片安宁,似乎针尖扎透布面的细微声响都能听见。
    任霜白坐在钟若絮对面的一具石凳上,十分专注的看着钟若絮的动作,光景好像他当真看得分明。
    轻轻用牙齿咬断线头,钟若絮抬眼望过来,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任霜白唇角勾动,挤出一抹笑容:“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感触?”
    钟若絮把手上的衣物搁置膝头,幽幽的道:“霜白哥,这次回来,我发觉你仍然心神不定,整日价悒郁凝滞,若有所思,是不是还有什么未了未结的事情等你去办?”
    任霜白平静的道:“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曾经有一位师父,一位艺业平平,但给予我全部爱心的师父,是他老人家收养了我这个无父无母、无衣无食的孤儿,是他老人家调教我习武入门、成人长大,他是一位极其平凡的武林汉子,直肠直肚,澹泊名利,一生执著于忠义仁恕,也一生嫉恶如仇,我敬他爱他,当他是我的师父,也当他是我的父亲……”
    钟若絮道:“你说过,霜白哥,令师已经遭到不幸,你为报师仇,才牺牲了一双眼睛。”
    点点头,任霜白道:“近十年来,我受尽屈寂的叱责讥辱,冷言恶语,像奴才一样替他东奔西跑,助纣为虐,目的只在修习业满,好为我可怜的师父报仇雪恨!”
    钟若絮扭绞着手指,有些措词艰难:“霜白哥……这到底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沧海桑田,人面变迁,谁也不知道当年的形势如今已成什么模样;我,我不是劝你淡忘,霜白哥,我只是认为,有没有必要,呃,这么急迫的去寻仇?”
    眼中的光芒不见冷凛,形态未现厉烈,任霜白语声柔和:“我了解你的想法,亦明白你的用心,钟姑娘,你为的是我好,但是,这桩事我非办不可,对我的良知道德,我的情感责任,别无选择余地;快十年了,等待的辰光已太漫长……”
    钟若絮痛苦的道:“这一辈子,我恐怕都脱离不开血腥杀伐的束绊,从我懂事开始,耳濡目染的就是弱肉强食、你争我斗,就是暴力、残横,恩怨纠结……帮口被篡夺了,哥哥被谋害了,孤苦飘零的绝境里攀上一个你,而你又要卷入这湮远的仇恨中去……霜白哥,你的悒郁,你的忧虑,你的落落寡合,我猜就是为了令师的这笔血债,果然,我不幸猜对了……”
    任霜白叹息着道:“世间事,许多是无可奈何,也是责无旁贷的,钟姑娘,我们都愿活下去,可是活要活得心安理得,活得无愧于方寸,那才有意义,才叫顺畅,否则,生命便是一种负担了,你难道不愿我早日解除这精神上的桎梏与承压?”
    钟若絮微起咽声:“我愿,我更愿的是你活着,好生生的活在我身边、活在我看得见你的地方……”
    任霜白悲凉的道:“钟姑娘,看看我的眼睛,我这一双原是好端端目前却瞎了的眼晴,想想我近十年来所承受的苦楚与折磨,我为的是什么?不过是报达师恩,洗雪师仇,师父为我做了千般事、万般事,我这一生,却只能替他做这一桩……”
    钟若絮泣啜着,双手捂面,泫然无语。
    任霜白神色恳切,双眼注视钟若絮:“报过师仇,我们仍不能就此苟安偷活,你哥哥的屈恨不能不伸,他的血不能白流,钟姑娘,他是你的嫡亲兄长,是我续命再生的恩人,但得一口气在,我们都要使他能瞑目于九泉!”
    挪开捂住脸庞的双手,锤若絮泪光莹莹的双眸中透露着深探的感动:“霜白哥,你竟一直记挂着我哥的事……”
    任霜白语声沉重:“正如你所言,我们是患难之交、生死之情,钟姑娘,有了这样的缘份,怎能相忘?”
    拭着泪痕,钟若絮低怯的道:“霜白哥,你不会怪我吧?”
    任霜白道:“怪你?怪你什么?”
    钟若絮垂下头道:“我……我太自私了,只想着眼前,挂着往后,只顾虑你的安危,把做人的道义、把亲仇血恨全按压下了……”
    转过身来,任霜白拿手覆盖住钟若絮的手背,温厚的道:“女人家总是这么想的,我不怪你,至少,你仍然明白道理、识得轻重。”
    钟若絮破涕为笑:“别再调侃我了,只要你不生我的气就好……”
    在钟若絮的手背上轻拍几下,任霜白坐回石凳,眉宇间已开朗了不少。
    托着腮,钟若絮道:“霜白哥,能不能讲讲你师父的事?”
    任霜白道:“你想知道什么?”
    钟若絮谨慎的道:“譬如说,他与人结怨的因由,和谁结怨、以及遭至毒手的经过……”
    任霜白仰首向天,音调平缓:“我师父姓田,叫田渭,渭水的渭,他老人家这一生,只得两个亲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他的外甥吴学义;田氏家族本就人丁单薄,师父终身未娶,他仅有的一个姐姐又死得早,因此对这个孤苗子外甥就十分宠爱,大概是自小缺娘管、缺娘疼的关系吧,他这位外甥的品德不怎么高尚,年纪轻轻的便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给师父增添了不少麻烦……”
    钟若絮插嘴问:“这吴学义的爹呢?难不成都不管教?”
    任霜白摇头道:“他爹是口酒瓮,三天里倒要醉两天,平日干泥瓦匠的活,也属打打渔、晒晒网的一类,自己都管不得自己,怎么去管他那野惯了的儿子?何况,在吴学义出事之前的头一年,他已从屋顶上摔下来先送掉了老命。”
    钟若絮喃喃的道:“苦命人家终究是那样的命,挣不脱一个苦字……”
    任霜白道:“也不尽然,但要自己争气,往正路上走,未见得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怕就怕耽沉淫逸,沾染恶习,再若执迷不悟,难以自拔,那就越陷越深,累人累己了!”
    钟若絮问道:“霜白哥,问题约摸就出在这吴学义身上吧?”
    任霜白微叹一声:“真叫孽障啊,那一年,吴学义像是被鬼迷晕了头,跑到当地一家大赌档去下注,西个时辰下来竟输掉一万七千多两银子,这一万七千多两银子里面,倒有一万六千八百多两是赌档内柜借给他的!”
    哼了哼,钟若絮道:“这算是哪门子赌场?吴学义分明一个穷措大,内柜怎可借给他这许多钱?输光了又叫他拿什么来还?开场子也有如此不睁眼的!”
    任霜白道:“你错了,他们非但招子雪亮,而且心计细密深沉无比,他们当然知道吴学义家无恒产,两袖空空,可是他们也知道吴学义有个嫡亲舅舅——我的师父田渭;师父虽不富有,倒也置得多亩良田,一个瓦屋,如果变卖下来,差堪值上此数了,他们肯定师父不会不管他这个孤苗子外甥的事……”
    钟若絮自齿缝中进出一个字:“毒!”
    任霜白道:“不错,是毒,钟姑娘,你也晓得,举凡开赌设档的人,十有十个不是好路数,若非江湖帮派,便为地方土豪之属,他们既敢开赌,既敢借钱,自有他保本翻利的一套法则,不怕你躲,不怕你赖;吴学义在输钱的第三天,赌档那边已开始上门逼债,不但逼债,他们借出的一万六千八百多两银子,还以日息九分的利息往上滚,又叫吴学义如何承担得起?到了第二趟逼不出钱,他们就开始来硬的了,吴学义挨了一顿揍,鼻青眼肿之外,左手指骨亦被生生折断三根,他自知搪不住了,完全在赌档预料中的跑来求他老舅告帮……”
    钟若絮气愤的道:“这其中很可能使鬼赌诈,霜白哥,无论手气怎么背法,两个时辰就输掉一万七千多两银子,亦不是桩容易的事,说不定赌档故意出千,耍了花样!”
    任霜白道:“不错,当时我师父和我也这样认为;师父听过吴学义一番哭诉,又疼惜外甥遍体鳞伤,气恼交加的情形下,领着我和吴学义立时赶去了隔镇那家睹档,等与对方管事的见上面,只三言两语就弄僵了。”
    钟若絮早有所料的道:“不僵也难,和颜悦色还能逼出钱来?”
    任霜白笑笑,竟平淡得仿若在述说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赌档管事的一照面就开出价码来;本帐纹银一万六千八百一十两,加上七天利息,零头不算,合计为一万七千七百一十八两整,借据摊开,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且有吴学义打的手印画的押;他们摆明了,一文不能少!”
    钟若絮恨声道:“那分明是诈睹!”
    任霜白道:“对方不承认,反咬我们意图输打赢要,存心赖债,钟姑娘,诈睹要当场揭破抓住才算,事过境迁,话就全由人家说了。”
    白哲的额头凸现着细微的筋络,钟若絮急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啦?”
    任霜白捏捏自己鼻粱,道:“师父自然不答应,所以局面当场就僵了,师父一怒,领着我们往回走,赌档那边尤其凶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破险破到底,大批人马气势汹汹的拦住我们,拿出的架势显然要留人赎财!”
    吸一口气,钟若絮问:“打起来没有?”
    任霜白道:“怎能不打?我说过,师父老人家向来是直肠直性,嫉恶如仇,这口怨气叫他如何下咽?我们师徒连手,奋力突围,别看对方人多,在场的却没有几个硬把子,经我师徒一阵冲扑,居然脱身出来,非但把睹档砸了个一塌糊涂,还伤了他们五六个喽罗,事后,师父抚掌大笑,直呼痛快……”
    钟若絮却不禁忧于形色:“只怕就此种下祸根了,你们未免高兴得太早。”
    任霜白七情不动的道:“不错,我们高兴得太早了,第二天午间,人家已经找上门来,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赌档真正的后台老板,号称‘崔剥皮’的崔颂德,一个便是崔颂德的拜兄——他巴结得活似老祖宗般的‘奇灵童’敖长青。”
    惊噫一声,钟若絮道:“我听说过这姓敖的,出身自滇边摩迦奇,长大后不守清规,因贪念红尘奢华而私下逃逸还俗,不仅私下还了俗,尚厕身黑道,多年来已形成气候,俨然为巨枭之流;闻说他的武功极其怪异狠辣,摩迦奇的佛性未尝感染到他,可摩迦奇的不传之艺倒让他学得了火候!”
    任霜白颔首道:“说得对,这个人的长相尤其特殊,十余年前,他应该已有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却只若十三四岁的童子,身材短小细瘦,留一根冲天辫,着一袭绣有‘刘海戏蝉图’的花俏衫裤,满脸稚气,加以肤色白嫩细润,还真看不出他是个成年人物,要是不开口,谁都能被他骗住,那崔颂德和他站在一起,老得就像他爹……”
    钟若絮皱起双眉:“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们虽只到了两个人,却必然有其仗恃!”
    任霜白道:“完全正确,他们临来之前,已经仔细盘询过我师父的功夫深浅,以及我的手底下斤两若干?问明白了,他们当然知道凭他两人的修为已足够十掏八攒,一朝动武,绝对是有赢无输。”
    钟若絮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事先经过查探?”
    任霜白笑笑:“是他们自己说的,其实便不用点明,师父和我也晓得其中道理;那辰光,崔颂德在地面上的恶名已然不小,敖长青更属大江南北的字号,我师徒二人,拿什么同人家去比?姓崔的一上门,就长话短说,吴学义的欠帐全须偿还之外,砸场子的赔补费用另加一万两银子,他们受伤的人自认倒霉,不用我们支贴分文医疗开销,然而,师父和我却得各断—手一脚以示谢罪!”
    钟若絮忍不住叫出声来:“这算什么条件?简直是逼人走上绝路嘛,是可忍孰不可忍!”
    摊摊手,任霜白道:“师父却一口应承下来,他拉我到后屋,诓他们说是搜集金银细软及找出房田地契,暗里是要我赶快逃命,我当然不肯,师父竟一下子冲着我跪下,流泪央告我:霜白呀,你要留得命在,将来还有个报仇的指望,如我们师徒死净死绝了,又叫准末报冤报仇?当年收养你的时候,你只记得你的姓名,你就忍心将你任家的根苗由此切断?”
    钟若絮十指缠绞,目光迷眩而呼吸急促——似乎她已神游当年的现场,去到时光的轮回里了:“快逃,霜白哥,你快逃啊……”
    任霜白轻轻的,冷静的道:“钟姑娘,钟姑娘,你别紧张,我是逃了。”
    骤然一机伶,钟若絮有如从恍惚的梦魇中惊醒,一摸额头,已是满手冷汗;她苍白着面容,余悸犹存的道:“刚才那一刹,我好像也在你们师徒旁边,可急死我了!”
    任霜白接下去道:“我拗不过师父,再则师父说的亦乃实情,仓惶下,我翻窗而逃,但没有逃远,又悄悄潜绕回来,藏在一丛矮树后窥视当场的情景……”
    钟若絮不安的问:“你,霜白哥,你看见了什么?”
    任霜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看到他们正在杀戮我的师父;崔颂德用他的‘阴阳轮’,敖长青使他的‘白骨剑’……其实,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功力都在我师父之上,尤其敖长青,修为更是超出我师父甚多,但他们却连手攻击师父,他们等于一片片、一块块的在活割我师父,直到我师父肉绽骨折,混身浴血的倒地断气……而自始至终,我都不曾听到师父哼过一声,叫过一声!”
    打了个冷颤,钟若絮呐呐的道:“好惨…霜白哥,你看得下去?”
    任霜白声调僵硬:“我看得下去,钟姑娘,我要逼迫自己咬着牙、硬着心肠看下去,因为,我要记住他们挥斩的每一轮、每一剑,我要看清师父的身上血肉是如何被切割、被分离,我要把师父痛苦的模样铭刻心里,要将他老人家临终前瞬息的容颜永印脑际,所以我一直看到最后,看到他们杀死我师父之后是如何恣狂得意,看到他们入屋搜刮财物的一举—动,我从头到尾都看尽了,看全了……”
    钟若絮直觉到后颈的毛发竖立:“霜白哥,你,你没有事吧?”
    任霜白道:“我当然没事,钟姑娘。”
    嗫嚅了一会,钟若絮才期期艾艾的道:“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
    任霜白遭:“请说。”
    钟若絮的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塞着,暗哑而低弱:“霜白哥,我注意到你在诉说你师父这段血淋淋的仇恨时,居然一点都不激动,一点都不悲愤,有如一个置身事外的第三者,我不明白,你怎能做到这个地步、又怎忍心做到这个地步?”
    任霜白沉缓的回答:“不用讶异,钟姑娘,当你决定对某一件事该怎么去办之后,只须坚持决心,执行到底,其他七情六欲的反应,皆属多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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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财起祸端
    拱桥前,任霜白牵着他的瘦马站定,跟在身后的钟若絮趋近一步,伸手把住鞍脊,娇美清秀的脸庞上凝聚着化不开的离愁别绪,更含蕴着那种悬心挂肚的郁虑,神色好不黯然。
    任霜白看不清钟若絮此刻的表情,但他体会得到,直觉上的感受,往往比目视更能传应,这一时里,空气都好似冷峭了几分。
    手指从鞍脊移到马儿的鬃毛上,钟若絮强颜一笑,
    “你这马儿,可真瘦。”
    任霜白遭:“是瘦,但耐力却强,而且,与我颇有默契。”
    钟若絮低声问:“有名字?”
    点点头,仟霜白道:“叫‘老骆驼’。”
    钟若絮咬咬唇,道:“‘老骆驼’?很有趣的名字。”
    任霜白没有说话,他知道钟若絮现在说的也不是心中真想说的话。
    静默片刻,钟若絮吸着气道:“事情办完了,你赶紧回来……”
    任霜白道:“一定,你挂着我,我何尝不挂着你?”
    抽噎一声,钟若絮努力平抑着悲苦的情绪:“霜白哥,一切都千万小心,十多年了,敖长青与那崔颂德怕亦不是吴下阿蒙,可能比当年更要难缠!”
    任霜白沉稳的道:“这是可以料见的,然而,我有什么选择?”
    钟若絮忍住泪,道:“不错,霜白哥,你没有选择,就如同我哥的血仇必须报还,我亦无从选择—样……但是,你要保重,我们尚希望活下去。就像你所说的,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任霜白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钟姑娘。”
    钟若絮咽着声道:“叫我小絮,霜白哥,叫我!”
    吞一口唾液,任霜白的嗓音有些沙哑:“小絮……”
    身子贴入任霜白的怀中,钟若絮拿她的秀发摩娑着男人的下颔,脸颊紧紧俯依在任霜白胸口,于是,湿湿热热的一片泪痕,便浸透襟衣,传那丝伤楚眷恋的情怀于任霜白的心扉里了。
    环搂住钟若絮的肩头,任霜白的嘴唇轻轻触抚着钟若絮的耳垂,耳垂柔软却冰凉:“放宽心,小絮,我会尽可能的早赶回来……”
    钟若絮噤息摒声,只发出期期艾艾的呼吸音响,未出一语。
    松开围在钟若絮肩上的手臂,任霜白跃身上马,挥挥手,策骑奔过石桥,蹄音便一路远去了。
    当年崔颂德开设赌档的那个镇集,是个被称做“广安”的地方,离着任霜白现下的所在,约有六百多里之遥,已经跨越省界了,任霜白盘算,大概得三四天光景才到得了,他不想赶得太过仓促,因为,他要保持体力的最佳状况,使头脑处于惯常的清晰细密中,这些,都不是疲累之余容易办到的。
    往“广安镇”去的道路,任霜白并不十分熟悉,却不要紧,沿途只须开口询问就不难寻到,只须摸至附近,他就老马识途啦。
    气温降得很快,尚未入黑,寒气已夹着冷风由天地间逼宋,云空跟着晦暗晕沉,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天便乌幽幽的黑透了。
    任霜白正好走在半路上,他没估到气候的变幻有这等快法,待他决定要找个处所落脚打尖的当口,人与马的位置偏偏行在郊野地里,他虽不良于视,也知道周遭一片僻寂荒寒,连点人烟的味道都没有。
    于是,他松开缰绳,任由坐骑奔驰,这亦是他跟“老骆驼”沟通的方式之一,马儿经此即可意会,主人在嘱它寻找歇息之所了,
    北风吹刮得益为凛烈,风梢子触及衣衫,仿佛带着锥尖似的能钻进去,刺骨的冷瑟使人不寒而栗,血脉收缩,要不是任霜白底子厚实,内力充沛,恐怕早已冻僵,但人到底乃血肉之躯,再怎么能抗,亦免不了难受,还得尽早找个窝身之处,方为上上大吉。
    “老骆驼”便急一阵,缓一阵的在旷野中徜样驰骋,突然,它掉转了方向,像有所发现般往右边穿折而出。
    人在鞍上,任霜白迎着扑面的寒气,脚镫以上的腿胫部位连连触及蔓草枯枝,坐骑的起伏幅度较大,且颠簸不稳,似乎奔行于地形复杂的荒原,已不再循经道路。
    微俯下身子贴住马匹的鬃毛,任霜白由得“老骆驼”自行寻往目标,他对爱骑极具信心,他肯定“老骆驼”不会乱跑乱窜,这一去,说不准就有地方暂且安身了。
    经过约摸半柱香的时候,“老骆驼”的奔速逐渐缓慢下来,终至停顿;任霜白眼前呈现一团朦朦晕暗的阴影,有点类似房屋的格局,却没有光线,没有温热,也没有人声。
    马儿轻轻喷鼻,前蹄刨动,像是示意主人:找着落宿之处啦。
    任霜白抛镫下马,略一忖度,慢慢向前摸近,他的行动的确非常慢,非常谨慎,此刻看他,才真正有几分盲人的形态。
    呈现在荒野中的这幢建筑,造形相当怪异,它背后倚着一座土山,两边是密生杂木林子的坡地,这幢“房屋”用粗石堆砌,外面涂以白色,房脊耸起,两翼下斜,房前既无梯阶,也缺大门,甚至不曾开设一扇窗户,而且,由里到外,只有直通通的一间,仅在靠墙的一角,设有一具香案;如此一幢不伦不类的房舍,先不说它是拿来做什么用的,目下的光景,却已十分残旧破败,垂结的蛛网,遍地的虫鸟粪便,加上耸起的屋脊往后坍陷的一段,实实在在显示出它的苍老、破落与被人们遗弃的悲凉。
    摸进屋里的任霜白,稍稍经过—阵探触,立时已明白这是个什么所在——此等建筑并不多见,说起来也有点晦气,民间称它为“厝灵堂”,乃是专为殁于异乡的过客而设,有些外地人死在当地,却宥于落叶归根的想法,要把遗骸运送回乡,如此当然不能下葬,但运柩起程须经各项安排,往往不易一蹴而就,因此就衍生出“厝灵堂”这种设计,好为那些客死异地的孤魂野鬼暂做栖身之所,也就是启灵前的栈舍了。
    显然,这座“厝灵堂”已经荒废掉,没有棺材,没有香纸的余烬,剩下的,大概只有昔往魂魄的无声叹息吧?
    任霜白当然不情愿呆在这种地方,可是处于如今的境况,寒天冻地,大野凄茫,又能摸去哪里?虽说心中别扭,好歹都得将就了。
    嘬唇发出一声忽哨,任霜白的意思,是招唤“老骆驼”进来。
    呼哨声甫始发出,“老骆驼”尚未进屋,房脊陷塌处的那个凹洞内,猝然飞出一条人影,疾若鹰隼般由上扑落,黑暗里银光赛雪,一条灵蛇也似的细环长链暴卷任霜白的脖颈。
    反应是随着意念腾动的,任霜白腰身微扭,人已旋出三步,对方的长链“嗖”的一声从他颈侧掠过,链端倏扬,又再度圈回,其势凌厉无比。
    长链图回的攻击位置,仍然是缠绕向任霜白颈项。
    这样的武器,这样的出手方式,任霜白不禁兴起一种熟悉的感觉,他仿若曾经遭遇过,仓促之间,一时却想不起来!
    当长链第二次落空反荡的须臾,任霜白身形骤起忽折,悄无声息的落向墙角那具香案之后,他屏息闭气,不发出丁点声响,只微微侧耳聆听。
    “厝灵堂”内固然一片漆黑,外面亦同样的漆黑一片,晕天黑地里,对任霜白并无影响,但那挥动长链的不速之客就免不得要吃亏了。
    对方急速巡目四顾,但在这样黝暗的情形下,连一点儿微光的来源都没有,而声息寂绝,亦找不到音波的任何引导,即使用尽目力,望出去也不过就是混沌的墨黑罢了。
    略一迟疑,那人立时就地半蹲下来,将自己的身体绻缩成最小的面积,银链绕在肘臂之间,随时保持着最易出手的姿势。
    厝堂内静谥无声,通黑如漆,两个人分据两个角隅相互僵持,宛似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只不过跟前尚未分晓,谁是猫、谁是老鼠。
    “老骆驼”一直没有进来,这牲口已通灵性,大约知道厝堂中风云正起,杀机盈炽,外面寒冷是不错,到底安全多了。
    任霜白定如石雕,纹风不动,缩着身子的那位也一样毫无动作。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任霜白开始隐隐闻到一股气味,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很淡雅的芳香,有如鲜花初绽的花办上还沾着露水,可是已不完全有那么清纯,其中尚掺杂着汗湿的味道,但不可讳言的,闻起来仍旧令人陶醉。
    这样的气味,他肯定曾经闻过,再配合先时那人招术上的稔熟感,他将两者相融,飞快思索,不片刻,他的唇角勾动,挤一抹微笑出来一是了,这不就是易香竹么?“丹血门”出身的“血凤”易香竹,也是曾帮着“掘茔老农”曾剑他们险险乎要了他性命的易香竹?!
    摇摇头,任霜白暗里回味着一句老词:人生何处不相逢?果不期然,真正是何处不相逢啊。
    令他纳罕的是,易香竹孤家寡人独自个怎会出现在此地?无论就天候、时序、场合而言,这都不是她该露脸的地方,如今她却千真万确的窝在这里,则答案只有一个,她是身不由己,被迫而至。
    由另一个事实,使任霜白更相信自己的推断,那就是起源于对方的攻击行动,人与人之间,除非彼此具有深仇大恨,否则,岂有一照面甚至连面也未看清楚就白刃相向,暴力以加的道理?之所以有这种情形发生,必然是某人已成惊弓之鸟,在心神过度紧张的状况下为保护自己而出自本能的反应行为,假设这个推测不错,易香竹显然是遇上麻烦了,而麻烦似乎还不小。
    任霜白跟着想,是谁和易香竹过不去?甚且逼得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至此般地步?看光景,易香竹的对头可没有半点闹着玩的意思。
    香案后匿伏着的任霜白正在思忖,面前僵凝的形势已突兀起了变化——先是有几声铃铛的响动蓦地传来;通常的铃声都清脆悦耳,这几声铃响虽也清脆,却决不悦耳,它传扬于冷冽的空气间,穿透黑暗而来,是那样的妖异、那样的阴森,又那样的虚幻,好像是招魂幡下超度的铃引。
    任霜白心头一跳,同时也感应到厝堂中的那一位蓦然而生的悸动,他尚未及有第二个想法,堂外人影闪掠,一溜火光随即抖亮,跟着点燃一盏白油纸灯笼,晕红泛黄的一团灯火有如水银泻地,光圈摇晃着往外扩展,便影绰绰的照映出大半个厝堂的轮廓来。
    当然,原先绻缩着身体的那一位再也无所遁形,只有惶然站起,咬牙切齿更惊怒交集的瞪视着手执灯笼的人——不错,站起来的果然是易香竹,拿着灯笼的这个却也是个女人,一个容颜妖娆,身段玲珑剔透的女人。
    这个娘们约摸有三十左右的年纪,穿着紫色紧身衣靠,外罩同色披风,一头秀发用紫巾挽起,灯火映着她艳丽的面庞,在明暗浮沉的光圈荡漾下,那种美竟充满了酷厉肃煞之气。
    两个女人相互凝视一阵,易香竹呼吸逐渐急促,却仍竭力镇定自己。
    “怎么只剩你一个人来?”
    那女人微扬脸孔,猩红的嘴唇闪一抹诱人的濡湿光润:“你放心,清元就在外面,我们俩从来都是秤不离铊、铊不离秤的,我来了,他怎能不来了我不过先行探路,摸摸虚实,易香竹,对你,不能不多防着点。”
    易香竹匆匆朝厝堂外瞥了一眼,脚步轻移一—那女人嗤嗤笑了:“想打谱再逃?易香竹,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楚清元在不在现场都不要紧,凭我倪丽诗单人匹马,也一样得乎你,不信,你可以试试。”
    面颊抽搐了一下,易香竹咬着牙道:“天下宝物属天下之人,谁要捷足先登就算谁的,你们计谋不周,行动落后,自失机于前,却仗着武功硬要强取豪夺,简直欺人太甚……”
    叫倪丽诗的女人冷冷一哼,表情似笑非笑:“不必讲这些废话了,什么叫捷足先登?易香竹,你这叫不要脸,我妹妹把你当知心好友,你竟利用和她的交情来夺取我们的隐密消息,从中横刀劫宝;你既出卖了我妹妹,也作贱了自己的人格,易香竹,一个不忠不义的人,无论他是男是女,都不值得留在世间!”
    易香竹气得脸色发青,正待反驳,外面又施施然走进一人,这一位,却是个男人了;此人身材高瘦,生一张黄皮寡肉的狭长面膛,头顶刮得青光油亮,更扎眼的是,他居然没有耳朵,左右两侧原该生长耳朵的部位只得紫褐色的一条肉瘢,瘢痂当中各露一孔,看上去颇不雅观。
    来人背负双手,举止悠闲,模样像是路过此地的游客,只随意进来流览一番似的。
    斜乜着那人,倪丽诗的声音带嗲:“清元,干嘛在外头搅活了这么久?真是的,到现在才进来。”
    无耳的这一位淡淡笑道:“我在观察那匹马。”
    倪丽诗软腻腻的道:“那匹马有什么好看?又瘦又脏,病态奄奄,说不定是被他主人从厩里赶出来的……”
    那人摇头道:“不然,这头牲口似属异种,外表不起眼,实则耐力、脚程必定可观,它的鼻孔深阔,四腿健硕修长,腰脊均匀,双目有光,且受过严格训练,绝对是一匹好马;丽诗,你别忘了,还是这匹马指引我们寻到此地的呢。”
    倪丽诗又回过目光瞄向易香竹,边扬着眉梢道:“姓易的贱人可真有眼力,不知道从哪里偷来这匹马?倒挺会挑拣的。”
    易香竹的两边太阳穴“突”“突”急跳,眼角斜扯,蓦地尖声并叫:“你休要血口喷人,这不是我的马!”
    “嗤”了一声,倪丽诗不屑的道:“当然不是你的马,你配有这么一匹好马?易香竹,你行,又能抢又能偷?这一行里你大可不用兼差,够得上专业水准啦!”
    易香竹全身软软而颤,面上五官都有些扭曲了:“倪丽诗,利嘴利舌并不代表你有任何卓越之处,只更反衬出你为人尖刻刁钻、心态的狭隘恣肆,你以为你比我高尚在哪里?!”
    倪丽诗吃吃一笑,语气却极端阴冷:“我不止利嘴利舌,易香竹,我手上还能玩几下子,就这几下子,就足以取你一条贱命!”
    猛—跺脚,易香竹怒叫:“我不含糊!”
    这时,无耳的那位忽然轻轻摆手,走前几步,长脸上漾着笑意:“你们都无须激动,更毋庸意气用事,我们该面对现实来解决问题;易香竹,你可以不死,甚至可以不掉一根汗毛!”
    话未说完,倪丽诗已勃然色变,厉声叱喝:“楚清元,你吃错药了?竟敢跟我唱反调?吃里扒外不是?”
    无耳的楚清元冷冷看了倪丽诗一眼,只这一瞥,倪丽诗已气焰顿消,形态显得颇为拘促的不再言语。
    楚清元仍然背着手,闲闲的道:“当然,不死并非白不死,不掉汗毛亦非白不掉,其中是有条件的;易香竹,相信你也知道那是什么条件吧?”
    易香竹脱口道:“什么条件?”
    楚清元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也罢,大家不妨揭明白讲,你把抢去的‘紫晶莲座’退还我们,你便属自由之身,前仇旧怨,—笔勾消!”
    易香竹大声道:“那本不是你们的东西,我费了好一番辛苦才堪堪到手,凭什么要交给你们?朝廷有法,江湖有道,怎作兴如此强行逼索?”
    摸了摸下巴,楚清元叹了口气:“易香竹,你貌相看起来蛮聪明伶俐,怎的实际上头脑却不甚清楚?不错,东西原本不是我们的东西,可是我们却知道东西在何处,以及用什么方法得到,好使这本来不是我们的东西归属我们;你呢?你从我们这里打探到此项机密,居然敢不顾情份、不讲道理的私自抢先下手,将原该属我们的物件强行侵吞,今天我们堵住你,不追究你的恶迹已算大慈悲,你可别执迷不悟,妄想两全!”
    易香竹气愤的道:“这是你们的说词,我只知道宝物不是你们的,你们便无权占有;楚清元,你切勿逼人太甚,现在形势对我固然不利,但错开眼前,往后谁要追谁还说不定呢!”
    楚清元的笑颜流露出—派悲悯:“我的易姑娘,大小姐,我看你不止是头脑有欠清晰,心智亦几近幼稚了,你若不还宝物,如何‘错开眼前’?我们又怎可能给你机会报复?简单说吧,此刻不交出东西,你就没有‘往后’了。”
    易香竹情绪激动:“完全是仗势豪夺,暴力裹胁,楚清元,你们和土匪盗枭有何分别?!”
    楚清元不以为然的道:“我们与土匪强盗的分别可大了,土匪强盗掠夺不属于自己的财宝,我们只索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有什么不对了”
    噤默了好一会儿的倪丽诗忍不住悻悻开口:“清元,你何必徒费口舌跟她多说?这贱货业已是吃了秤铊铁了心,不见棺材不掉泪,先把她弄翻了,用刑逼问,还怕她不乖乖把东西交出来?”
    楚清元道:“我是一番好意,想在不伤和气的情形下皆大欢喜,又何苦非弄得血糊淋漓不可?不过易大姑娘似乎不能体会我们的慈悲心肠……”
    倪丽诗恶狠狠的道:“对付什么样的人,就得用什么样的手段,清元,易香竹见利忘义,要财不要命,你再怎么苦口婆心,好言劝喻都不济事,这种人,只有跟她明见真章,来狠来硬的她才会认服!”
    楚清元瞅着易香竹,道:“易大姑娘,话,你可是全都听到了,原则上我没有意思要伤害你,然而你也得给我一条路走,如果老是坚持在你的歪理上半步不让,就等于逼我动手啦。”
    易香竹恨声道:“你们俩个犯不着一搭一档,演这种乏味的双簧,要怎么样但随你们,想逼我交出宝物,作梦也休想!”
    冷笑一声,倪丽诗侧过脸来道:“怎么着?清元,我的话没错吧?这个贱货压根就是吃硬不吃软,你一片好心她全当做牛肝肺,等割掉她的鼻子,剜出她的眼睛,再敲断她三根肋骨,你再看她逞不逞能?”
    这娘们虽然急着要对付易香竹,但措词仍相当小心,她只提割鼻子剜眼珠,却不涉及耳朵部位,因为,她深知她这老相好的有此忌讳。
    楚清元搓搓手,道:“易香竹,你怎么说?”
    重重一哼,易香竹道:“我无话可话!”
    楚清元笑笑道:“不再考虑考虑?命可只有一条,折腾不起,而皮肉之苦也分许多等级,有的苦楚亦往往难以承受,你一个花不溜丢的大姑娘,就忍心自己糟塌自己?”
    易香竹寒着脸孔道:“这是我的事,犯不着你来操心!”
    倪丽诗不由破口大骂道:“好个不识抬举的泼辣货,且看我怎么整治你!”
    退后一步,易香竹倔强的道:“有本事尽管使出来,要我俯首认命,没这么容易!”
    嘴里“啧”了几声,楚清元道:“易大小姐,你还真叫倔,也不想想看,如果没了性命,便拥有十尊‘紫晶莲座’又有什么价值?你这不是便宜了将来的某人么?”
    易香竹凛然道:“不管将来便宜了谁,就是不能便宜你们!”
    “咯噔”一咬牙,倪丽诗心火上升:“听听这贱人说的话吧,清元,亏你还耐得住,早该剥下她一层人皮来才叫正经!”
    楚清元的神色也沉了下来:“易香竹,给你活路你不走,我们仁至义尽之余,只有对不起你下!”
    一挺胸,易香竹是一付豁出去的神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们看着办吧。”
    动手的人不是楚清元,是倪丽诗一不知什么时候,油纸灯笼已换成楚清元提着了。
    倪丽诗使的兵刃叫“孔雀翎”,形如令箭,翎尖突锐,两侧锋利,翎面更凸磨出大小不一的十数颗银亮雕眼,在这暗淡的光线下,只映着灯笼的焰苗,“孔雀翎”上的雕眼已然流芒灿闪,有眩目的功效,如果经过烈阳的反射,那种光华的绚丽辉煌,怕就更不用说了。
    易香竹迎着刺来的“孔雀翎”一个斤斗正面翻腾,长链挥出,“嗖”的—声直贯敌人背脊,倪丽诗仿若背上生了眼睛,头也不回的挫肘反腕,“孔雀翎”已准确无比的磕上链头,使长链荡出两尺。
    猛一塌身,易香竹扯链飞旋,长链在细碎的环结磨擦声里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轮番掣射盘穿,恨不能一下子就把倪丽诗穿个千创百孔!
    唇角含—抹轻蔑的笑,倪丽诗手中的“孔雀翎”弹指如电,瞬息往来运展,疾厉强劲,将方圆的空间缩为一粟之地,锋刃纵横,有如秋水扬波。
    金铁交击声盈耳揪心,火花四溅,于频频明灭的须臾但见易香竹连连后退,招式亦微现散乱。
    倪丽诗有着得理不饶人的气焰,陡然间攻势越发凶狠快捷,步步紧逼,“孔雀翎”或点或刺,或劈或戮,点线交织,业已形成一面闪亮的光网。
    受困在光网之内的易香竹,自不免拼力挣突,豁命以抗,长链绕卷激荡,遮拦挡截,往返掠舞,看上去似还相当热闹,不过,已予人一种遭到束缚,难以主动的感觉。
    轻轻摇晃着灯笼,楚清元好整以暇的启口道:“丽诗,记得要先留下她的性命,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孔雀翎”连出十七次,十七次一气呵成,倪丽诗有些不大高兴:“用不着你这么怜香惜五,我自有分寸!”
    楚清元淡淡一笑:“你想到哪里去了?“
    倪丽诗猝然跃身而起,往左偏斜,易香竹迅速俯贴向前,长链流虹也似射起,紧随对方的形迹迫至。
    蓦地里,倪丽诗偏左的身子凌空抡翻,就像形魂骤分一样刹时落向右侧,“孔雀翎”寒芒倏映,易香竹的腰际血光涌现,一个踉跄,人已摔跌在地!
    抢上两步,倪丽诗目露杀机,“孔雀翎”又朝易香竹胸间刺下。
    斜刺里,一只手伸了过来,分寸就拿捏得这么巧,“叭”的一记扣住了倪丽诗的腕脉,跟着向外一扯,已把这位醋劲不小的娘们带出三尺。
    不错,出手的是楚清元。
    急忙煞住去势,倪丽诗犹不免晃了一晃,她转过身来,气咻咻的大叫:“楚清元,你这是干嘛?!”
    楚清元举起灯笼,脸色严峻:“我说过,要留活口,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你若杀了易香竹,又叫谁束告诉我们宝物的下落?”
    倪丽诗恨恨的道:“谁说我要现在杀她?我只不过想给她一点教训!”
    楚清元不悦的道:“方才你那一招下去,就决不止是‘教训’了,丽诗,做事须顾全大局,不可率性而为!”
    嘴唇蠕动着,倪丽诗呐呐的道:“人家……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你何必板起脸来数落人家?”
    楚清元莫可奈何的摇摇头,快步来到易香竹身边,将灯笼凑近查看——可怜易香竹下半身业已一片殷红,腰部伤口还不断涌出鲜血,她蜡白着一张面孔,额头冷汗涔涔,却硬咬紧牙根,不哼一声。
    倪丽诗看在眼里,冷藐的扬扬眉尖,心里咕哝:“真会装熊……”
    此刻,楚清元已取出金创药来,熟练迅速的替易香竹敷抹伤口;易香竹挣扎着,吁吁喘道:“你们不是要杀我吗?既要杀我,还敷什么药?”
    楚清元一面动作,边沉沉的道:“可别给了鼻子长了脸,易香竹,我不相信你真想死!”
    易香竹的表情颇为痛苦,她吸着气道:“我……我不想死……可也决不受……不受你们的威吓……胁迫……”
    那一头,倪丽诗火辣的道:“这贱人,到了这步田地,还敢嘴硬。”
    直起腰来,楚清元道:“很痛么?易香竹。”
    易香竹闭上双眼,拒不作答。
    楚清元慢吞吞的道:“我曾经点醒过你,易香竹,痛苦是分许多等级的,由于等级的差异,痛苦并不是那么容易承受,你如今的折腾,才只是开始,假设你不与我们合作,你将会发觉,有时候反倒生不如死。”
    易香竹仍然闭目无言,身子却在微微颤抖。
    跨步过来的倪丽诗面同寒霜,语调冷硬:“清元,再怎么说也是白说,辰光不早,该动手了!”
    楚清元还耐着性子道:“易香竹你要想清楚,形势比人强,你若不肯妥协,吃亏受罪的只有你自己。”
    易香竹咬咬牙,半声不吭。
    阴着脸面的倪丽诗拔尖了嗓调:“不用浪费唇舌了,清元,任这贱人是铜浇铁铸,今天我也能生熔了她,我倒叫她看看,是她狠还是我们狠!”
    楚清元僵默片歇,终于一挥手:“好吧,丽诗,由你先来,注意循序渐进,千万别弄得太重了……”
    倪丽诗妖娆的容颜上闪现过—抹狞厉,近似女巫般的邪恶:“你放心,错不了!”
    隐在香案后的任霜白,这辰光却不禁大为踌躇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出面援救易香竹?照说,易香竹和他夙怨未消,算是仇家,他隔岸观火还来不及,岂有伸手相助的道理?然而话虽如此,眼见一个弱质女子即将遭受刑虐,待听那一番婉转娇啼,于心总是不忍,如何取舍,一时倒真难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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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冤家路窄
    倪丽诗的“孔雀翎”慢慢逼近易香竹的面庞,她的动作非常慢—一当然是故意如此,她要增加易香竹心里的恐惧,使精神上的压力加重;刃口的寒光闪烁,反映着易香竹惨白的脸容,气氛怖厉冷酷。
    楚清元提高灯笼,注视着易香竹的反应,他自己却没有丝毫表情。
    于是,“孔雀翎”轻轻挨上易香竹的鼻子,挨上那小巧挺拔的鼻子,易香竹的鼻翅不可控制的急速翕合,呼吸迫促有声;她几乎已嗅到利刃的森森气息,而刃口真的冰硬触感更沁入肌肤直透心底,她是用了极度的忍耐力才不使叫声出口,但是显现的形态已明示了她此刻的惊恐……
    倪丽诗满足又带几分酷虐意味的咧嘴而笑,丰润猩赤的唇片半张,粉红色的舌尖微舔着门齿,双眼眯合,眼中的光芒流露出近乎原始性的残暴,执握“孔雀翎”的右手却稳如磐石。
    楚清元低吁一声,目注倪丽诗的行动,不作暗示,亦无指引。
    一丝鲜血已从易香竹的鼻翅边细细流下,晕黄的灯光里,血色红得刺眼。
    易香竹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可是依然不出一声。
    香案后面,任霜白飘然现身,宛若幽灵自黑暗中凝形!
    楚清元立有所感,迅速回头,愕异的神情一闪即消,他冷静的望着任霜白,决无慌张失措之态。
    正待刑逼的倪丽诗也跟着发现情况有变,“孔雀翎”光华闪动,已从易香竹的鼻端移向后颈——在这种关头下,倪丽诗仍不忘随时钳制易香竹的性命!
    任霜白站定,模样有些无奈的先拱拱手:“二位,不期而会,真个久仰了……”
    楚清元未及回答,倪丽诗已凶狠的开了腔:“什么‘不期而会’?我们根本不认识你,你是什么人?”
    任霜白清清嗓子,道:“我姓任,二位中有位楚清元楚兄,莫非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无耳’楚清元?”好像不大喜欢这个诨号,楚清元冷哼一声,未出言语,倪丽诗又厉声道:“正是他,你又是何方神圣?”
    仟霜白颇为友善的道:“我说过了,我姓任;既然楚兄在此,另一位,必然为他的神仙伴侣‘魔铃’倪丽诗姑娘了?”
    听到这—番话,倪丽诗觉得十分受用,态度上明显的缓和下来:“嗯,我是倪丽诗,难得你还知道我们两个,何不把你自己也介绍仔细些?”
    任霜白道:“江湖末流任霜白,如此而已,倪姑娘,实在没有什么奸堆砌的。”
    楚清元缓缓的道:“‘寒月’任霜白?”
    又拱拱手,任霜白道:“有辱尊听了,楚兄。”
    侧首望一眼倪丽诗,楚清元道:“你晓得他么?”
    点点头,倪丽诗本能的注意着任霜白腰间部位:“他有一口刀很厉害,叫‘断肠红’。”
    楚清元神色怪异的一笑:“不止刀厉害,任霜白的手段也厉害。”
    任霜白忙道:“二位切莫误会,我对二位,并无恶意……”
    倪丽诗抢着道:“姓任的,你没头没脑,无缘无由的猛孤丁从这里冒了出来,打的可是什么主意?”
    任霜白笑道:“其实,我比各位都来得早,因为气候逆转,估错了旅程,不得已才找到这个地方聊充落脚之处,却未想到各位竟也络绎而宋,荒野灵堂,凭添好一番热闹……”
    眉梢干一扬,倪丽诗道:“热闹什么?我们这是在办正经事,你当赶庙会啦?姓任的,你若不想惹麻烦,我奉劝你尽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别杵在眼前碍手碍脚!”
    任霜白打了个哈哈:“倪姑娘在说笑了,外面天寒地冻,朔风怒号,这辰光我又能去到哪里?再说,呃,这地万并不属于二位私产,大家都是幸会于此,恐怕亦不合宜强驱任某吧?”
    倪丽诗脸容一冷,重重的道:“听你说法,是想管闲事?”
    楚清元慢吞吞的道:“丽诗,你是多此一问了,任霜白要不想管闲事,大可隐身不出,不问不闻,等我们了理完结他再逍遥自去,眼下他却在关节口亮出宝相,你琢磨着,他是个什么意图?”
    倪丽诗心火顿升,双目逼视任霜白:“姓任的,你真有这个打算,待插手坏我们的事?”
    干咳一声,仟霜白略显尴尬的道:“二位清稍安毋燥,情形没有这么严重,二位与这位受伤的有什么过节,与我任某无关,我无权亦不愿过问,之所以在此际出见二位,纯系怀不忍之心,念上天有好生之德而已;一个女人,一个妇道,不论她做错了什么事,竟欲以凌迟碎剐之刑相加,未免过于残酷了……”
    倪丽诗怒道:“任霜白,你认得易香竹这贱人?”
    任霜白坦然道:“见过一次。”
    倪丽诗声声冷笑:“难怪了,还是老朋友呢,说不定你们之间另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私,才令你不顾利害,扮这场‘英雄救美’的把戏;明明早有预谋,别具隐情,偏偏尚要假撇清,真正可恶透顶!”
    任霜白苦笑道:“你的联想可谓丰富,倪姑娘,事实决非如此,请你切勿陷入自构的虚幻景况里,否则,对我,对易香竹都不公平……”
    倪丽诗气焰嚣张:“任霜白,你还敢嘴硬?!”
    任霜白禁不住也有了火气:“倪姑娘,请你尊重彼此,无须咄咄相逼,你不过就是倪丽诗,我任某有什么敢与不敢之忌?!”
    怪笑如枭,倪丽诗尖声道:“好呀,开始挑衅了吧?你有这个意思,实可不必藏头露尾,掩掩遮遮,早表明了岂不大家干脆?姓任的,你拿得出,我们收得下,‘断肠红’镝锋虽利,却唬不住我们两人!”
    绻曲在地下的易香竹,这时候真不知是种什么样的感触,她怔怔的看着任霜白,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突变状况,更猜疑着仟霜白的真正意图,内心的惶恐、惊虑、侥幸、羞恼等等情绪业已激荡成一团,连酸甜苦辣都分不清了。
    楚清元四平八稳的接口道:“任霜白,揭明了讲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任霜白搓搓手,低声道:“我也不想怎么样,楚兄,只求二位看在我的薄面上,高抬贵手,放过易香竹!”
    倪丽诗啐了一声:“你在作梦。”
    用眼色阻止倪丽诗的叫哮,楚清元道:“要我们放过她?行……”
    任霜白闻言之下,一点也不感到振奋,他晓得,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倪丽诗却又惊又恼的嚷嚷起来:“清元,你胡说些什么?你晕了头啦?”
    楚清元接着道:“易香竹的死活,对我们其实没有多大意义,我们关心的只有一桩,相信你也听到我们向她索取的那样东西了,任霜白,如果你有办法叫她把‘紫晶莲座’交还我们,人你带走,我们二话不说!”
    倪丽诗暗中松一口气,赶忙帮腔作势:“对,姓任的,你要办到这一项,我们马上给足你面子!”
    任霜白有些啼笑皆非:“二位,你们以性命相胁,易香竹犹坚拒所请,我拿两片嘴皮,又何能劝她回心转意?况且,这根本上是两码子事,二位与她之间的过节是一回事,我求二位抬手放人又是—回事,焉可混为一谈?”
    楚清元冷声道:“不过,我们看来,这两件事息息相连,互为因果,实则仅有一个解法,你若难以应承,这个面子,我们恐怕就卖不出了。”
    任霜白道:“楚兄,我们何苦伤了和气?”
    楚清元扬脸道:“是你要逞强出头,包揽闲事,也是你执意要伤和气,咎其在我?”
    任霜白迟疑着道:“那么,没有向量的余地了?”
    楚清元斩钉截铁的道:“没有!”
    斜闪数步,倪丽诗一付跃跃欲试的架势:“早就知道姓任的不是好路数,偏偏还同他耗上恁般唇舌,真叫不值。”
    楚清元面对任霜白,神情戒惕:“听说,你是个盲者?”
    任霜白毫不忌讳的道:“不错,我是个清眼瞎子。”
    楚清元这回是在向相好的发话了:“丽诗,眼前的情况,对任霜白较为有利,任何光线不足的环境下,皆无损盲者的听觉及感应力,但对明眼人来说,却因平时过度仰赖视觉的习惯而造成极大不便,你要多留意了!”
    点点头,倪丽诗道:“我会小心。”
    楚清元右腕微翻,手上的油纸灯笼“呼”声倒飞而出,细韧的竹节灯杆,竟然“笃”的一声插入石墙之内,灯笼轻晃几下,就这么颤巍巍的挑挂在那里了。
    任霜白不由赞了一声:“奸劲道,楚兄。”
    冷电暴映,“孔雀翎”直指任霜白咽喉,倪丽诗在一句“去你的”尖叱声中,双脚同时并起,一踢敌人下裆,一蹴对方胫骨,招式狠辣,央不留情。
    任霜白宛若突然失去了重量,整个躯体随着倪丽诗的强劲攻势飘然荡出,只在毫厘之间,倪丽诗的出手便全已完成。
    猛旋身,倪丽诗动作快速如虎跃豹腾,“孔雀翎”洒巾漫天砸地的寒星流芒,于啸泣般的锐响里包卷任霜白!
    于是,灿亮夺目的刀华便在此时掣闪舒展,刀光同转于晕沉的厝堂间,好比乍现一抹焰彩,来得突兀,来得诡异,来得那等不可预测,镝锋始露,倪丽诗已被强行逼退!
    怒驾一句三字经,倪丽诗形如疯虎,一个斤斗倒翻回来,“孔雀翎”飞戮急刺,招招相连,尽朝任霜白的要害处攻扑,活脱想把对方分尸裂骨!
    任霜白没有再避,他的“断肠红”倏然挥掠,猝而收归,动与静之间仿佛预窥先机,刀刀枪前,倪丽诗多次进逼,皆在任霜白奇准奇快的刀式下仓皇躲让,一轮急攻之余,竟然毫无进展。
    楚清元旁观者清,他已经看出,任霜白直到现在,采取的仍为守势,并没有主动攻袭的趋向,饶是如此,倪丽诗已然相形见绌,窘态时现,与先前钳制易香竹的风发情况大异其趣,优劣之分俱已倒转!
    一边奋力强攻,倪丽诗一面大叫:“清元,清元,你说姓任的是个瞎子?”
    楚清元回应道:“没有错,他看不见。”
    倪丽诗汗下如雨,吁吁而喘,“孔雀翎”在她手上自觉越来越重:“他是瞎子?他会是个瞎子?这家伙出手邪毒,准头奇精,我看他不像瞎子,倒似生了四只眼睛……”
    哼了哼,楚清元镇定如恒:“你不要嚷嚷,丽诗?专心应战,切勿分神!”
    倪丽诗挪移腾走,仍然半步难进:“姓任的不好对付,清元,我看我是摆不平他了……”
    楚清元道:“你确然摆不平他,丽诗,到目前为止,人家尚未真正发挥潜力。”
    “孔雀翎”又一次被刀锋截出,倪丽诗倒退两步,嘶声吼叫:“既然是这种情形,你还杵在那里看什么把戏?赶快上来帮我一把呀!”
    楚清元道:“我来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楚清元手上已多出一对短矛来,矛长只约尺半,粗似核桃,精钢铸造的矛身蓝光隐隐,矛端尖锐修长,若吃捅上一记,包管能将人体透穿!
    倪丽诗又在叫:“死鬼,你倒是快来呀!”
    楚清元不禁摇头:“唉,丽诗,你也不知掩遮掩遮,避讳避讳?叫得多令人尴尬……”
    身形急转,抡洒起一圈汗珠,倪丽诗沙着嗓门咆哮:“你他娘还顾着脸面?我这边厢就差累死人了,亏你看得下去……”
    楚清元的双矛一抖之下分取任霜白背脊两侧,来势快无可喻,几乎但见矛抖,尖锐的矛端业已到达欲待攻击的部位。
    刀锋翻挑,任霜白扭肩回转!
    楚清元双矛伸缩,已若灵蛇幻影,突然滑向任霜白胸前,矛动无声,难测难防!
    任霜白刀走如虹,略朝后退,双矛却在刺空之下倏收而回,根本不与刀锋碰触。
    这时,倪丽诗喘过一口气来,见状大骂:“楚清元,你这是在拼杀还是在试招?哪有这等文绉绉的道理?事到如今,早断早了,你还和姓任的讲什么客套?”
    楚清元没有回应,他倒不是不愿搭理倪丽诗,而是他警觉到现下形势紧迫,不能稍有分心懈怠之处,否则,一个小小的破绽,—点细微的间隙,皆足以为对方所乘,进而立判生死!
    跺跺脚,倪丽寺闷不吭声,猛一头窜至霜白背后,挥起家伙便强行欺入!
    任霜白突然往前跨出,就在他跨步的刹那,原本一个瘦伶伶的身子却幻奇无比的蓦而闪分成七个影像,七个虚实莫辨的影像;七溜刀芒便自七个绝对不能连贯的角度射戮卷扬,凌厉至极,也玄异至极!
    是的,“劫形四术”的第一招:“七魔撒网”。
    “哟”的一声怪叫,欺身攻袭的倪丽诗惊震之下慌不迭扑地躲避,寒光过处,她背脊上一片细皮嫩肉已随着一块紫絮溅飞半空,赤血进洒中,连她自己面颊也沾上几滴血腥的温热。
    楚清元急速切入,双矛分挑,瞬息间矛尖的去势巳涵括了任霜白全身上下的十一处要害,蓝汪汪的冷芒颤弹跳荡,穿刺所指,难以揣测。
    任霜白卓立不动,有如渊停岳峙,待敌人的招式将要够上位置的须臾,他的缅刀激翻而起,雪亮的刀光倏分为二,一溜眩目的冷焰矫龙也似反封对方来招,另一溜晶莹的血焰则暴袭敌身;“断肠红”释演着“劫形四术”的第二式“分魂裂魄”,功能超绝。
    双矛宛若大风车般打旋,矛端绵密不绝,快速无比的进出伸缩,同时,楚清元身形如飞游走,在攻守皆俱的施为下,欲竭力闪开这恶梦似的刀影。
    清脆的兵刃撞击声连串盈耳,楚清元步履不稳的晃身抢出七八步才勉强拿桩站住,右肩上血痕殷然,一张狭长面孔更泛起褚赤之色——像是未流出体外的鲜血一下子全冲上头脸了。
    任霜白一如往例,对他不想斩尽杀绝的敌手决不迫逼;他垂刀不动,黑白分明的一双眸瞳望着某个定点,只静静专凝注视。
    刚从地下爬起来的倪丽诗头巾早掉了,本来梳理得光洁有形的如云乌丝蓬散披落,再衬着面颊上斑斑血迹,模样狼狈另添几分疯狂;她挥舞着手中的“孔雀翎”,直起嗓门嘶叫:“我们不能就这么认栽,楚清元,我们仍有战斗力,仍可挣抗,再豁命拼他一场,鹿死准手尚未敢言……”
    楚清元僵冷的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方才脸上的一片褚赤,如今已褪淡为苍白,他看着自己交叉前拒的双矛,口唇间勾勒出的是一声听不到音响的叹息。
    倪丽诗气冲牛斗,跺脚大喊:“楚清元,你聋了?没有听到我讲得话?我们不能就此罢手,好歹再拼一场,姓任的不是金刚罗汉,没恁大的无边法力,说不定先时他狗运好,占了个侥幸,下一场就该我们拔旗得胜了……”
    楚清元缓缓将双矛插回腰带间,语调漠然:“丽诗,你今生最大的毛病便是昧于现实,但求一厢情愿,自我联想,把利害得失虚构于个人的意气之中,这是很危险的事……”
    倪丽诗怒道:“你,你想竖白旗,敲退堂鼓?”
    喟了一声,楚清元道:“我们要认清事实,明辨利害,确知可为与不可为,丽诗,任霜白的功力诡奇玄异,不是我们所能抗衡,即使豁命一搏,亦少有幸理;艺业的成就靠苦练、靠堆砌、靠经验,决不是靠运道,我们栽了斤斗没有关系,天下并无不倒的至尊,回去再来过,又是海阔天空!”
    倪丽诗不甘不服的嚷道:“楚清元,我们也是道上成名的人物,怎作兴这般窝囊泄气,败了一阵就扮那缩头乌龟?你不想想,今天的斤斗一栽,如不扳回几分颜面,往后我们怎么朝下混、又怎么在人前交待?”
    洒脱的笑笑,楚清元道:“怎么不能混、又怎么不能在人前交待?丽诗,试问我们所结识或熟知的人际渊源中,有哪一个这辈子从未栽过斤斗,更有哪一个终生屹立不败,全属赢家?他们跌了跤都照样的爬起来站稳住,我们为何不能?想开点吧,吃一次瘪并不表示今生已经无望。”
    倪丽诗气苦的道:“你是个二百五,专会自我解嘲、自我安慰……”
    楚清元道:“总比死了好,丽诗,若为这桩事赔送性命,你可认为值得?”
    怔窒片刻,倪丽诗仍还挫着牙道:“那,‘紫晶莲座’怎么办?”
    楚清元指指任霜白,淡淡的道:“有这一位打抱不平的豪勇刀客横在中间,如何还谈得到‘紫晶莲座’的事?丽诗,人不死债不烂,往后再打算吧。”
    倪丽诗瞪着任霜白,恨不能咬下对方一块肉来:“姓任的,算你狠,你好生给我记住今天的事,这一遭你做初一,下一次就轮到我们做十五,山不转路转,早晚碰得上!”
    拱着手,任霜白和颜悦色的道:“多有冒犯,实非得已,还请倪姑娘大人大量,曲于宽谅……”
    倪丽诗重重一哼:“宽谅?去你娘那个头!”
    楚清元走过去挟住倪丽诗,两人互搀着步出灵厝之外;临离开前,倪丽诗犹回过头狠狠瞪了任霜白一眼,楚清元却拦腰搂紧她走入夜色——这一对,倒是相辅相成,挺搭配的。
    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于黑暗中后,任霜白转至易香竹跟前,微俯上身,轻声问道:“伤势怎么样?还熬得住么?”
    喘一口气,易香竹潺弱乏力的道:“我还好……”
    任霜白道:“听你声音,显然中气不足,虚亏太甚,这是流血过多的征候,须得延医疗治才是正途,易姑娘?此事拖宕不得,要越快越好,这附近地区,你是否熟悉?有没有求医的所在?”
    易香竹低哑的道:“往北去十几里地,有个‘黄杨坑’……那里或许能找到郎中……”
    任霜白干脆的道:“好,我们现在就走!”
    呛咳几声,易香竹呐呐唤道:“任霜白……”
    正待转身的任霜白扭回头来:“易姑娘还有什么事交待?”
    艰辛的咽下口唾液,易香竹干裂起皮的嘴唇蠕动着:“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任霜白笑笑:“因为你落难在身,我又正好适逢其会,怎能见死不救?”
    面颊痉挛起来,易香竹吃力的道:“可是,可是我们曾有过节……我,我以前帮着曾大叔他们,差点要了你的命……”
    任霜白道:“你该庆幸那一日未能要了我的命,否则,今晚上就没有人来搭救你了,易姑娘,我们先不谈这些,且找到郎中,把你伤势稳住再说。”
    易香竹张张嘴,却没有出声,眼眶里忍不住涌起一阵湿热——她想不透,悟不明,现下的遇合,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缘份?
    插在壁间的灯笼,映照着任霜白瘦长的身影,直趋厝堂之外,显然,他是牵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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