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中雄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十九章故友来是伤心人
    风光明媚的清晨。
    “弹剑楼”后的回廊之侧,那一片小巧精致的园圃,正浴在清晨鲜洁的和风里。
    朝阳闪亮着露珠,而露珠凝结在紫酡翠绿的花叶上,便越发晶莹浑润得有如一颗颗明媚的钻串了……
    燕铁衣背着一只手,微微弯腰,悠然自得的亲执着喷壶在为花儿浇水。
    今天早晨,他穿着一袭月白色的绸衫,白缎面的软鞋,满头黑发也以一根白丝飘带束起,混身的白,白得清雅,白得洁净,也白得潇洒。
    一声沙哑的低笑响在燕铁衣的背后,跟着是那沙哑的声音:“瓢把子,雅兴可真不浅呀!”
    闻声回视,燕铁衣发现了那说话的人时,不由豁然大笑起来:“我道是谁,原来却是我们的大郎中来了。”
    站在回廊底下的人,年约五旬上下,气度雍容,身材高高瘦瘦,只是,那副尊范却令人不敢恭维;青虚虚的一张长脸,脸皮粗糙得布满了斑斑坑痕,麻子不像麻子,疙瘩又不似疙瘩,一变眼凸突得像金鱼,宽扁的大鼻子下面却又生了一张厚唇;他的头发虽用一顶文士巾遮盖住,但露在巾外的部位却也看得出花白了。
    立时放下喷壶,燕铁衣急步迎了过来,人一踏进回廊,已经热烈的伸出了双手,于是,这位客人也伸手相接了那双手,枯乾焦黄,筋络浮现,十只手指骨筋凸凹,又细又长,看上去就宛如一对鸡爪子,不,更像一变鬼怪的手!
    用力摇撼着石钰的手,燕铁衣十分兴趣的笑着道:“大郎中,该有一年多没见你了吧?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呀?”
    这个人,就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鬼手郎中”石钰,燕铁衣的好友挚交。
    石钰微微一笑,露出了他那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来:“想着你呀,早就该来看你了,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来。”
    燕铁衣端详着老友,道:“你似乎又瘦了?可不能再瘦下去啦,大郎中,你精湛医道,直追华陀,怎的就治不胖自己这副皮包骨的身架子!开付十全大补汤吃吃嘛,好好先替自己补上一补才好。”
    石钰的金鱼眼中宛如蕴含着一股悒郁的色彩,他笑笑道:“这是心病,没法子治,十馀年来我那曾胖过?”
    燕铁衣不愿勾起老友的悲伤回忆,他忙笑着岔开话题:“大郎中,你那宝贝儿子近来可好?”
    石钰咧着嘴,苦笑道:“好,好得很,你知道小柱儿是我的命根子,我对他呵护之周到,就算他亲娘在世,也不过如此的了。”
    目光一闪,燕铁衣发觉熊道元正肃手站在回廊尽头处,他提高了声音道:”道元,钰兄来访,你怎的不早些通报?我也好大开中门相迎,没得却叫人家说我燕某人摆臭架子呢!”
    熊道元忙道:“回禀魁首,是石先生--。”
    石钰抢着说道:“老友记,可别错怪了道元老弟,我才一上门,他就急着来向你传报,是我拦住了他,自己人,何必来这套繁文缛节的虚礼数?我一向明白你在这里,就直接来了,喏,这样不是方便得多么?”
    燕铁衣一笑道:“贵客临门,理该恭迎才是呀!”
    石钰道:“别扯了,我又不是第一次来,算是什么贵客?”
    挽着石钰臂膀走向居处,燕铁衣边付边道:“一年多来,都好吧?”
    点点头,石钰低回的道:“还不是老样?悬壶行医,读书课子,平时我连大门都懒得迈。”
    燕铁衣道:“你可别光顾着赚银子,啃书本,你那几手把式亦属一绝,却也荒废不得呀!”
    石钰步下台阶,笑得有点苦:“偶而也练练,但总提不起劲来,行医是为了生活,读书乃为消遣,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业已令我厌倦。”
    燕铁衣一哂道:“身为江湖人,难避江湖事啊!”
    侧过脸来,石钰道:“瓢把子,说起江湖事来,你最近真是声威越盛了,常德‘大森府’何等势雄?却他被你弄了个人仰马翻,几乎溃散,我委实佩服你的本领!”
    燕铁衣淡然道:“以暗打明,取巧罢了,说不上什接光彩。”
    微微一笑,石钰道:“老友面前,你也作兴客套啦?”
    燕铁衣道:“人嘛,自谦点总是好的。”
    于是,两人相视大笑,举步进入“黑云楼”的小厅中。
    不拘形迹的坐下,石钰啜了一口僮仆献上的香茗,深深嘘了口气:“平常时,你都做什么消遣呀!
    笑了笑,燕铁衣道:“堂口里的大小琐碎事不少,够头痛的,有时候也奕奕棋,看看书,却不及你有儒者之气。”
    石钰的眼睛望着宝蓝盖杯口上,──上升的热气,平静的道:“不大出去走走?”
    燕铁衣耸耸肩道:“出去大多为了办事,否则便是推辞不掉的酬酢,赏心清游,却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又啜了口茶,石钰笑道:“今天有事么?”
    燕铁衣道:“几桩例行会商罢了,怎么?你要我陪你?”
    石钰安详的道:“想约你到附近几处山林水泉走走散心,咱们俩可也有段日子没好好的把晤了,但你如果不得闲,就算了。”
    燕铁衣笑道:“不要紧,可以交待屠长牧代我主持,你老哥大老远跑来,我敢不奉陪么?别说只这是桩小事,天大的问题,也得丢开先凑合你。”
    犹豫了一下,石钰的唇角肌肉不由自主的急速抽动着,像是十分艰辛的道:“我看,你就不用出去了,我独个儿逛逛也罢。”
    燕铁衣忙道:“什么话?我一定陪你四处走走,一天不尽兴,咱们多玩几天也无妨,这次你得在我这里多盘桓些时。”
    石钰的表情忽然显得有些错杂,也有些怪异,他讲话的时候好似害着气喘病似用力呼吸着:“瓢把子,你无须这么迁就我,我其实也--。”
    打断了他的话,燕铁衣笑道:“你这人怎的变得唠叨起来啦?大郎中,莫非人的年纪一大真就喜欢罗嗦了?”
    石钰勉强笑道:“我只是怕耽搁你的正事--”
    燕铁衣道:“全是些歪事,不管它了,待会午膳我叫他们摆席为你接风,吃完饭略略休歇一下,我们哥俩就出门,对了,你打算到那儿去逛?”
    石钰呐呐的道:“‘虎山林’、‘玉瀑泉’,是不是太远了点?”
    有些意外的一怔,燕铁衣随即笑了:“好家伙,还说‘附近’的山林水泉呢,‘虎山林’在三百里开外,‘玉瀑泉’更远,近四百里路了,我还当你是想到十来里外的‘小香山’古刹去参禅。”
    石钰眉目低垂:“我也认为远了些,瓢把子,我看算了。”
    燕铁衣沉吟了一下,毅然道:“我们去,好歹自己也轻松两天,就算我替自己放假慰劳自己吧;三四百里路,骑快马来回,加上游赏的时间,至多也只是四五天而已,堂口并无急事待理,老哥哥,我就奉陪到底了。”
    拱拱手,石钰的口气反倒十分沉重了:“真是赏脸,瓢把子。”
    燕铁衣端详着老朋友,道:“大郎中,你好像心头有事?”
    悚然一惊,石钰笑得相当不自然:“没有呀,我心头会有什么事?”
    燕铁衣平静的道:“你神态之间,颇蕴忧色,且言谈举止也失去你惯有的安详与恰然之态度了,好似老在揣摸什么,斟酌什么,也似是希望什么,又怕什么的样子;大郎中,近来是不是有问题疑难困扰了你?若有就说出来,让我这小老弟替你出出主意。”
    青虚虚的脸孔变得微见灰白了,石钰唇角的肌肉又抽搐起来,他连忙否认:“绝对没有什么烦心的事,你别瞎猜了……”
    凝注着对方,燕铁衣低沉的道:“没有最好,如果有,你别忘了我这做老弟的;大郎中,或许我有力量帮助你解决某些困惑。”
    石钰吸了口气,笑笑道:“先多谢了,瓢把子,你对我的隆情高谊,我是终生不忘的,设若我真遇上了麻烦,不来找你帮助又能找谁?放心吧,我好得很,约莫近来心绪不畅,精神烦躁,或有失态之处,你也包涵则个,我想,四处走走,就会好了。”
    点点头,燕铁衣道:“不错,有时心里烦,到外面看看,逛逛,是会舒畅得多,大郎中,这一次有我陪你,包管你几天下来愁躁全消,笑口常开!”
    石钰的形态恢复了平静,他缓缓的道:“你带不带人侍候?”
    燕铁衣道:“你说呢?”
    想了想,石钰无所谓的道:“我是独来独往惯了,就怕你金玉之体,缺不得人使唤呢。”
    哈哈一笑,燕铁衣道:“扯淡,我那有你说的这等娇嫩尊贵法?若论对吃苦受罪的耐力我决不比你差;也罢,就谁也不带,只我们哥俩并行,亦落得清静自在。”
    不拘形迹,石钰举起茶杯,笑道:“瓢把子,谢你赏脸结伴由一游,你也明白,除了你,我连个倾吐心中积郁的朋友也难找!”
    燕铁衣也举杯道:“忝为知交,我不为君解愁消忧,夫复谁寻?”
    于是,两人齐声笑了起来。
    燕铁衣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门口,大声道:“厚德,通知厨下备筵为石先生接风,另外把我的随身衣物用具收拾好,并告诉大领主,我下午要出门消散几天。”
    ※※※
    “虎林山”景色之优美清奇,乃是北地有名的,一片翠绿蓊郁的森森林木覆映着全山,形成了一片盈碧幽爽的雅静,在或是峭拔、或是雄伟的峰岭崖峦之处,隐约可见一些道观庵院的檐角殿脊,展露于青碧之中;人到了这里,不觉自心平气和,俗虑全消,便不脱尘,也带着那么几分脱尘的意味了。
    燕铁衣与石钰到了这里,一路上指指点点,谈笑风生的尽情游赏着这名山风光;燕铁衣尤其专心一意的要使老友消忧解闷,更竭力想出些甚至夸张的法子以令石钰展颜开怀。
    真挚的友谊首在于彼此的谅解,燕铁衣对石钰便是如此,他知道石钰是个伤心人,也是个长年将自己禁锢于灰黯岁月中的失意者,石钰这些年来一直很悒郁,也很落寞--自从他的妻子在十年前过世之后。
    石钰号称“鬼手郎中”,非但怀有精绝的医术,也具有一身高张的武功,只是,他的人却长像奇丑,遂使他无形中孕育成一种自卑心理,他不愿参加热闹的场合,不喜欢应酬,甚至厌恶人多的地方,他把自己拘禁在一个狭窄局促的小天地里,他极不乐意同任何没有必要的人士交往,对女人则更甚。
    岁月是不饶人的,他这种孤僻又带着点逃避现实的生活方式,使他极少朋友,更便他到快近四旬年纪了还没有娶到一房妻室。
    但人的命运乃是无可捉摸的,要来的,去了,要去的,却又来了,造化往往喜欢落在不相信造化的人身上;有一年,石钰将邻镇一个少女的绝症治好了,这个少女以及她的双亲,便在感恩图报的心理下将这少女的终身许配了石钰。
    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美得出奇,美的叫人迷恋,更难以想像的是--她在与石钰未来的几年夫妻生活中,竟然全心全意的热爱着石钰,她不但奉献了她的身体,更奉献了她整个的情感,关注,与生命中一切所能奉献的,她和石钰的年龄几乎相差了二十岁。
    又要谈到造化了;石钰和他的妻子结构四年,四年的双栖生活,是他一生中最绚烂光耀,也最美满甜蜜的时间,他活得从没有像在这四年中如此的起劲过,他不再孤僻,不再自卑,更不再落寞,他抬头看人,正眼视物,在感觉上,他突然觉得拥有了骄傲,在人世间,再没有使他可以退缩的理由,他以同样的全部心力来热爱他的妻;四年一瞬即过,美好的日子尤其比一瞬更快,石钰的妻子就在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之后,那年冬天,忽然得了一种症名叫做“脏虚溃”的绝症,任是石钰医术超凡,却也未能挽回他爱妻的生命,于是,造化弄人,给了石钰穷其一世里最甜蜜的四年岁月,又夺回了他活着的全部生趣,四年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结束了,石钰对人生的希望也就此结束了。
    当他妻子埋进土里的那一天开始,他的整个心灵也跟着埋了进去。
    石钰所以还能在这样沉重的打击下继续活下来,只有一个原因--为了将他的儿子抚育成人,这是他与妻子四年恩爱中所唯一留下来的结晶;孩子生像酷肖母亲,乖巧可爱。也只有在孩子身上,石钰方能寻回那梦样的温馨回忆,方能依稀看到亡妻的神韵,他爱孩子,把他对亡妻的爱,对骨肉的爱,双份重叠起来加到孩子的身上,他用自己的全生命来爱他的孩子,他爱到几乎发狂的地步,他可以为他的孩子作一切事甚至是去死!
    石钰的孩子今年满十岁了,学名叫石念慈,小名是“柱儿”。
    燕铁衣与石钰结识很早,算起来也有十二、三年的交情了,因此,他对石钰的个性及为人都很清楚,尤其清楚石钰这一段痛苦的过往,燕铁衣一直想找机会慰藉一下他的这位老友,真心诚意的替石钰分忧,现在,他有了这次的机会,怎能不尽力?
    两个人本来骑着马在洁净弯曲的青石板山道上游赏,如今,乾脆下了马来步行了,这样,似乎更能获得朝山探幽的乐趣。
    在笑语欢畅的气氛中,石钰望着远峰那一抹淡淡的流云,若有所感的道:”瓢把子,你在江湖上称雄多年,有没有想到过人生一世,彷同浮萍一寄?悲欢离合,皆无定数,而人的命运,更似那天上云彩,今日据此,明朝便又不知飘向何处何地。”
    燕铁衣寓意深长的道:“我相信的不是命运,而是人定胜天的勇气与毅力,说凭着这点信心,我便经过了多少次凶险艰困,渡过了惊天的腥风血浪,因而奠定了今日这一点小小的基业,大郎中,命运往往是由人来创造的,太迷信它,反而为其所制。”
    淡然一笑,石钰道:“你很看得开。”
    燕铁衣道:“我要活下去,领着许多人活下去,如果我否定了自我的意识,而去依附虚无的命运,大郎中,我便早被人吞没了。
    注视着燕铁衣充满朝气的焕发面庞,石钰道:“你的气色真好,红中泛白,白里透红,目光充盈,神足精旺,越是久不见你,你倒更年轻了。”
    哈哈大笑,燕铁衣道:“天门冬、地骨皮、厚朴、左为膀胱、右是疝气,三根葱子,两片生姜,吃了降火安心。大郎中,说着说着,你就三句话不离本行啦。”
    也是十分有趣的笑了,石钰道:“你在那里听到这几句歪对,却拿来调侃我们行医的这一行?”
    燕铁衣莞道:“大郎中,调侃不敢,以此写照悬壶者的口头经,倒也颇得神髓。”
    石钰笑道:“瓢把子,有时候你真是诙谐随和,我常常想,外头不识你的那些人,还不知将你想像到了何等凶恶冷酷地步。”
    燕铁衣道:“一个人,总不能让天下人尽都了解。其实,人的名与他的本质,往往是大异迳庭的。譬如说,做刽子手心地善良的也不是没有,只是他干了这一行,不得不这么做,但他内在的想法与心性却不为人所知了。”
    石钰颔首道:“我知道,瓢把子,你一向是个断得清,分得明,恩威并济的英雄!”
    燕铁衣豁然笑道:“别给我戴高帽子了,大郎中。”
    走在青山石道上,在一片碧绿青翠的景致中,此际就只有他们两人的谈笑声,回荡于幽静的空气里,脚步声与马蹄声,悠闲脆落的交杂相应,便越觉得怡然自得了。
    抬头从林间隙中望了望天时,石钰道:“该找个地方歇午用膳了。”
    燕铁衣笑道:“你不说,我还不觉腹饥,经你一提,可不真有点饿了?”
    极目眺视,他又道:“今天不是朝香拜神的日子,这里相当冷清,不知山上的观院与可备得有素斋待客?”
    石钰道:“一定有,‘虎林山’为道家胜地之一,又是北面有数的灵山,此处道观,何止几十?随便到一座,也能混出一顿素斋来。”
    燕铁衣道:“这里你比较熟,可知道那一座道观的素食可口?”
    沉吟了一下,石钰道:“倒是有一处小道观的素食特别清淡隽永,食后馀味无穷,这座小道观地方极为偏僻,是而不甚出名,我怕太远了。”
    燕铁衣忙道:“不要紧,远近全是一样,横竖我们出来就是玩赏山水的,只要尽兴,何妨穷幽探胜,更进一层?走罢,我们去那里好好吃上一顿。”
    石钰犹豫着道:“地方在后山脚下,你不在乎尚须攀过这道侧岭?”
    燕铁衣笑道:“当然不,大郎中,咱们今天便玩个痛快。”
    两人一边朝目的地走去,燕铁衣又问:“那座素食特佳的小道观,可有个观名?”
    点点头,石钰低沉的道:“叫‘长春观’。”
    在嘴里念了一遍,燕铁衣道:“我实在佩服你的雅兴,居然这么荒僻角隅的所在都游遍了,换上我,就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啦。”
    石钰的表情竟有些阴晦,他兴味索然的道:“人到了心绪恶劣,无以自遣的时候,所作所为,连自己也都感到莫名其妙了,像那样的地方,我真不想再去上--”
    燕铁衣轻轻的道:“你如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也罢。”
    似是悚然惊悟了什么,石钰赶忙强笑道:“我们还是一起去吧,我知道你一向是个美食者,山上其他各处的素斋俱甚粗砺难,若讲口味,也就只有‘长春观’较佳,别管我方才说什么,既决定了,还是照往。”
    燕铁衣诚挚的道:“放开心怀,大郎中,不要净想着那些恼人愁人的既往,回过头来看看,人世间也仍然不差,至少,你也该落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情调才是,否则,未免也就太苦你自己了。”
    石钰笑得常点儿酸:“瓢把子你的关切,令我越加汗颜心愧,我……”
    摆摆手,燕铁衣道:“不说这些了,我们是由来消散的是不是?如果我陪着你出来消散,反倒惹起你的不欢,那我这个‘侍游’可不就等而下之,变成个楞头了?”
    石钰用力挤出一抹笑容,嗓音却更有些沙哑:“你对我真好,瓢把子……”
    燕铁衣笑道:“又来了,你!”
    两人一边朝后山脚“长春观”的方向走,石钰的话就越少,而他的兴趣亦越见低落,非但低落,更且神色沉重,举止也怔忡起来。
    这些,燕铁衣全看在眼中。但是,他却非常原谅并且同情石钰。
    燕铁衣想那“长春观”可能是当年石钰携同亡妻去过的地方,如今又往,物是人非,触景生情,自然心中悲楚不乐也或许是石钰曾在那里有过一段什么不为人道的回忆,在那里隐藏过某桩情感上的秘密,这才会越近斯地越加惘然……。
    心中忖度着,燕铁衣不觉更为歉疚,若非为了自己贪恋美食,也不至令老友重履旧地,平增嗟叹;走着走着,他几乎不想去了。
    数次想启口改劝石钰另挑地方,但燕铁衣一见老友神态的阴晦沉重,又再三回了到口边的话,他斟酌着--也罢,便等于伴着石钰凭吊旧迹吧。
    石钰的表情是凝冻的,僵硬的,脸上的斑斑坑痕也似乎反映着点点痛苦的苍白,他一路上极少开口,金鱼眼中的光芒迷茫而错杂,从侧面看过去,他的唇角肌肉又在一阵一阵不停的抽搐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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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长春观毒酒断义
    “长春观”座落在“虎林山”后出的北麓,那是一处极其荒凉僻静的地方,在这里,幽幽的林木看上去不再青碧流翠,反而现着一种压窒人心的森冷黝暗,天日也宛似晕朦了;丛生的杂草没胫,远山苍峰寂然相对,全罩在那一片淡漠清寒的疏气里,好一付凄落的景像。
    背后是浓郁的山林,四周是杂草丛生,一条崎岖起伏的羊肠小径蜿蜓来到这“长春观”
    ,一间正堂,左右偏殿的“长春观”,却显得那样的残旧古老,破损的建筑,有如一个衰朽褴褛的老人,是恁般的灰苍,又恁般的凄凉。
    燕铁衣随着石钰牵马来到观前,那堵短墙早已颓坍,在斑驳崩缺的麻石台阶前,两人拴住坐骑,拾级进入正堂。
    四处巡视着,燕铁衣摇头道:“这地方怎么如此破落法?”
    苦涩的一笑,石钰低声道:“观于此,香客游旅自少,而香火不盛,那来的钱财整修维持!”
    燕铁衣笑笑,道:“出家人也少不了俗问的银子,心不入红尘,这副皮囊却少不了人间烟火的供奉,说出来,未免有点可悲亦复可笑。”
    踏进观门,嗯,里头尚称洁净,神坛上供的是三清祖师,灰黄的布幔两边拉起,神前那只剥的铜炉中捻着三只线香,青烟一缕,──飘落;一具签筒也泛了黑,筒里的竹签大约好久不见人摸了,上面结着几根细细的蛛丝。
    坛前的软垫露出了内衬的棉絮,面上已经洗磨得白灰薄裂,那边窗下摆了两张椅子,材料不错,但油漆脱落,臂靠处原嵌的云母石也裂了好些纹槽,连窗上的冰花格子都残缺不全,糊窗的棉纸处处裂口。
    这座小道观,可真像家破落户。
    燕铁衣轻轻道:“大郎中,我看这座道观的一副凄寒样子,是否还有能力摆出一餐素斋来,实在颇有疑问。”
    石钰道:“这个大概还不成问题,观里的道士虽穷,但自己种菜磨浆,吃的还弄得出,好在素食也就是那么样,不比荤席的五颜六色花式多。”
    燕铁衣道:“希望不至为难他们,事后,我们多奉香油钱也就是了。”
    移步向左边偏殿,石钰边道:“我这就去招呼庙祝。”
    他才要来到那边的半月形门前,一个瘦得形销骨立的灰抱老道,已自门内走出,老道见堂中两人,初是微怔,随即单掌问讯,颤生生的高宣道号:“无量寿佛,二位施主驾临小观,贫道有失远迎,请二位施主恕宥。”
    石钰转过身来,脸色木然,竟没有回话。
    走上两步,燕铁衣拱拱手,笑道:“道长太客气了,前来打扰,殊深抱歉,未知道长可是宝观主持?”
    老道颧骨高耸,窄额削颊的黄脸上,展露出一丝笑容,稽首道:“祖师观院,本乃方便之地,随时欢迎各位施主莅临膜拜随喜,施主等亦乃维持观院香火之善士,迎之唯恐不及,怎有‘打扰’之谓?呵呵,贫道‘化玄’,正乃小观主持。”
    燕铁衣又是一拱手:“失敬了,道长,我们哥俩乃是久闻宝观素食美味可口,别具风格,忍不住这口腹之欲,特自前山赶来,尚祈赐下一餐品品,香油膳费,自然加奉不误。”
    老道顿时笑开了他的瘪嘴,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来,他眯着眼道:“小观地处僻隅,香火冷清,但素斋口味,却确实超乎虎林山其他观院,施主等既是闻名而来,足证小观斋奉,仍有一之值,呵呵呵……”
    燕铁衣忙道:“这个当然,尤其我们这位老友石钰兄,更对宝观素食推崇不已,还是石兄引路,带我前来瞻仰的。”
    老道人又连连向石钰稽首:“无量寿佛,贫道多谢石施主之广宣推引。”
    石钰的唇角跳了跳,带着厌恶的语气道:“好了,不用客气了!”
    这自称道名“化玄”的老道人,深陷的一双小眼,极快极快的闪掠过一抹冷厉的光芒,但他却仍旧笑呵呵的,以他那微颤的声调道:“石施主堪为小观知音,贫道必定嘱咐厨下,加意讲求色香味之调理。”
    石钰面颊的肌肉往上扯了扯,非常僵硬的道:“多谢了。”
    燕铁衣有些好奇的问:“道长,宝观除了道长之外,尚有几位法师呀?”
    “化玄”老道笑道:“小观狭小冷清,除了贪道之外,只有两个小徒弟。”
    燕铁衣道:“春灯黄卷,日夕面对山林幽峰的岁月,因是安静怡然,超脱世嚣,但可也够寂廖孤单的了。”
    老道异常平静的道:“过惯了,倒也习以为常,自得其乐。””
    这时,石钰像有些不耐的催促道:“道长,我们肚子饿了,还是请你快点交待厨下整治饭食吧!”
    老道连连应是,临去前,犹殷勤的道:“稍候便在左偏殿侍膳,贫道走去吩咐,二位施主略请宽坐,小徒即来奉茶。”
    待这位老道人离开之后,燕铁衣不由低笑道:“大郎中,我看这位老道爷瘦得一把骨头,好像许久不曾吃饱似的,见了他,越发不敢相信他这里是以‘吃’而闻名的了,连主持都‘排’成了这样,那还有什接好东西待客。”
    石钰咧咧嘴,心不在焉的道:“有些人天生便是瘦的体质,任什么山珍海味也吃不胖的。”
    燕铁衣道:“他见了我们来此,可真是高兴呢,看他那种殷勤的样子,约莫好久没有香客信士到此奉献随喜了,等一下,倒要多捐上几文。”
    石钰有些不安的捏着自己的耳垂,强笑道:“瓢把子,你一向是慷慨出名的。”
    背着手流览四周,燕铁衣道:“大郎中,你怎么找到这地方来的?。”
    石钰的身子僵直了一下,他似乎在忐忑:“你是说--”
    燕铁衣笑道:“我是说,这个地处如此荒僻的小破观,你又是如何找了来的?”
    暗中吁了口气,石钰道:“在几年以前,我就来过了,也是听人提及。”
    燕铁衣不经心的道:“专来吃他的素食?”
    石钰谨慎的道:“也不完全。”
    笑笑,燕铁衣转过身来:“莫非,你在此处尚有隐情?”
    神色变了变,石钰局促又紧张的道:“这--个我不懂你的意思。”
    哈哈一笑,燕铁衣道:“看你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没有关系,你可以不必告诉我;据我猜想,这座小道观你所以要来,恐怕不全为了这里的素食好,约莫是,此处有什么值得你回忆和怀念的事物吧?”
    如释重负的跟着笑了,石钰微现尴尬的道:“我若不说,你可介意?”
    燕铁衣摇摇头道:“当然不,我已声明在先,你可以不必相告;大郎中,虽然似你我这样的至交好友,却仍免不了有点小秘密存在,那属于个人自我小天地中的憧憬与慰藉,无论这点秘密是美好或痛苦,却也是一种纯属自己的享受,所以,你无须揭示,我了解,同时,也不愿向你的心灵里去挖掘。”
    石钰突然激动的道:“瓢把子,你是我这一生中少见的好人。”
    燕铁衣一哂道:“又来了,你最近别的没学到,怎么倒专学会了讲客气,你我这等关系,客气多了反而见外。”
    唇角的肌肉又在抽动,石钰像是极力在与他自已挣扎着:“瓢把子,我……我想告诉你……。”
    燕铁衣摆手道:“看你,又要客气啦?”
    用力扭绞着双手,石钰咬咬牙,刚一张口,偏殿门里,人影一闪,一个浓眉大眼却似楞头楞脚的年轻道士业己出现,他抢前两步,稽首道:“家师吩附,请二位施主移至偏殿奉茶侍膳。”
    石钰面已青白的与那年轻的道士回目相触,道士的目光却在与他相触的一刹那变为狠酷无比,石钰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个冷颤,一话不说,携着燕铁衣的手,急行走向左偏殿。
    ※※※
    这是一桌样式不多但却异常精致可口的素斋,色香味三者调配俱佳,金黄色的油炸素鸡,嫩白绿翠的三丝豆腐淡乳色的笋尖,碧油油的青韭夹心,浓稠的菜泥汤,另加一碟香酥饼,一碟小春卷,居然还有一壶竹叶青好酒。
    “化玄”老道侧坐一旁相陪,那个表面上看去楞头楞脑的年轻道士,则在旁边殷勤侍候着。
    燕铁衣一边频频用菜,一边声声夸赞:“好,果然不错,非但精雅,更且可口,我还是第一次到这么美味的素食。”
    “化玄”老道笑得两眼成了一条缝,他十分得意的道:“施主请再这味原汁笋尖,可是刚摘下的新鲜苞笋尖现蒸的,入口即化,馀津清香;呵呵,小观这门手艺,倒可堪博一顾吧。”
    燕铁衣挟了一筷笋尖咀嚼,唔唔点头:“太妙了,太妙了。”
    “化玄”老道一指油炸素鸡:“这盘炸素鸡,香脆适中,风味绝佳,乃是小观不传之秘,施主,请试试。”
    燕铁衣箸不停举,大快朵颐,直吃得淋漓尽致,一边侍候的年轻道士,又频频为他杯中添酒,那酒,森绿澄翠,异香扑鼻,燕铁衣在“化玄”老道的殷勤推介下,不禁连乾了十多杯。
    石钰却滴酒不沾,甚至菜也很少去动,除非在“化玄”老道的连番注视下,他才万不得已似的,稍稍举筷拨弄几下,倒像是应景一样了。
    吃喝着,燕铁衣笑对石钰道:“大郎中,你推介这‘长春观’的素斋好,真是一点不差,可口极了,有机会,咱们哥俩再来这里,好好吃上几顿。”
    “化玄”老道笑道:“欢迎欢迎,无任欢迎之至。”
    但石钰的形态却非常沉重--沉重到变为痛苦了,他的脸色一阵一阵的变化,额门上竟然泌出了汗珠,每一举箸挟菜,那鸡爪似的手指,都在仰止不住的抖索,尤其是,他极力避免接触到“化玄”老道的视线。
    终于,燕铁衣查觉出了石钰的异状,他关切的问:“大郎中,你怎么了?气色这般难看?手也好像有点发抖,那里不舒服么?我着你很少吃菜嘛,酒更点滴未沾,怎么回事?”
    石钰的目光扫过燕铁衣面前的小瓷杯,杯里,又只剩下三分酒了,燕铁衣喝得不少,也喝得快,这是他觉得酒味特别香醇的原位,但那色泽悦目的碧绿酒液,在石钰眼中却宛似毒药一样令他不敢多看!
    “化玄”老道又劝道:“来,来,施主乾了,让小徒再为施主斟满。”
    燕铁衣大笑着一口乾尽,年轻道士迅速又在他杯中将酒添满;燕铁衣心中十分同情这座破落道观的主持师徒们,他以为,人家所以如此奉承巴结的原因,无非只在于事后多得几文香油钱罢了,穷苦,不但是凡俗之人不好忍受,天外之士又同尝能够甘之若怡呢?
    因此,他为了表示完全接受对方的好意,也为了表示欣赏眼前这一餐美食,他越发放怀吃喝起来,甚至已打算好要赏给道士们多少银子了。但,他却忽略了石钰这反常情形中,所隐含的绝大危机!
    石钰的唇角抽搐得更急了,脸色也越见青。
    燕铁衣又举檐挟菜,边笑道:“大郎中,你介绍的美食,怎的你自己却吃得这么少?”
    说着话,他筷子上挟着的菜肴却突然没有挟稳,完全落在桌上,微微一怔,他又用筷子另外去挟,但是,他的手指竟像僵木了一样不听使唤了!
    最初的反应,燕铁衣以为自己一时失慎,但跟着,他又以为自己酒喝多了,可是当他的手指觉到僵木的一刹那,他不禁全身触电似的起了一阵痉挛!
    四周,是一片死样的寂静。
    燕铁衣觉得背脊泛寒,因为他又发现,自己的手臂也开始麻痹,胸口闷窒,且血流迟滞,甚至,连脑子里也开始有了晕眩翻腾的迹像!
    这不是喝多了酒,他知道,酒喝多了决不是这样的情形,唯一的解释是--他中了毒!
    缓缓的,他抬起了目光,迎着他的,是另三双眼睛,“化玄”老道追,那年轻道士,以及石钰!
    “化玄”老道与年轻道士的眼神是极度紧张,极度迫切,又极度焦灼的,而石钰的眼神却是,那般的颤栗,那般的羞愧又那般的痛苦!
    现在,不知何时,他们三个人都已离桌站出了老远。
    吃力的,艰辛的收回了僵木感越来越重的手臂,燕铁衣在这收回手臂的过程中,业已大致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但,他却十分迷惘,更十分伤感。
    坐在那里,燕铁衣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眼前,像轻轻升起了一层薄雾,瞳孔上宛如贴罩着一层半透明的心膜,他竭力镇定着自己,脑中意念飞快转动。
    “化玄”老道的声音颤抖又惶恐,他在急促的问:“石钰,药力发作了么?”
    石钰木然点头,没有哼声。“化玄”老道又沙哑的道:“姓燕的如今情形怎样?有没有反抗的能力?他的功夫尚能发挥几成?”
    石钰悲痛逾恒的道:“不要问我,剩下的全是你们自己的事了!”
    “化玄”老道又急又怒的叱喝:“姓石的,不要忘记你有什么把柄握在我们手上!”
    石钰尖声的大叫:“你们要毁诺?”
    夜枭似的桀桀怪笑,“化玄”老道接着又厉声道:“石钰,姓燕的在未曾擒牢,或伏诛之前,我们就不能履约,这也是我们早已告诉过你的,所以,你还是看明白点,尽力帮我们收拾下姓燕的才是上策!”
    石钰激动的吼骂:“你们已陷我于不义,如今又来会迫我助纣为虐,更进一步的做绝?
    你们这些卑鄙龌龊的畜生,下流无耻的猪狗。”
    “化玄”老道暴喝:“闭住你妈的那张臭嘴,姓燕的今日若不受缚,你与你那宝贝儿子,都不要想活下去!”
    石钰青脸变赤,嗔目悲叫:“老奴才,我不能再帮着你们为恶,我已叫你们将我终生培育的人格自尊破毁了,你们迫我出卖我的挈友,你们却不能再逼我,践踏我仅存下的一点天良。”
    大喝如雷,“化玄”老道叱道:“屁的天良,屁的人格与自尊,你除非帮着我们收拾下姓燕的,否则你同你儿子连个死处也没有,我们不会饶你,‘青龙社’更不会!”
    燕铁衣仍然端坐不动,低眉垂目仿若入定,但是,他的头顶上却冒出了腾腾的白雾--他正在把握这短促的时间,倾力运注一口保命真气,以逼除体内毒素!
    就在这时--偏殿前后门外人影连闪,十多条大汉飞掠而入,隐约中,外边院子,屋脊瓦面,全传来衣袂的飘掠声,与脚步的奔移声,颓然此处已被层层包围了!
    奔进偏殿来的十多名大汉,倒有五个是一身大红的装束红色的头巾,红色的劲装,红色的披风,以及红色的密扣靴。五个人这一进来,便宛似燃起了五团猩赤炙热的烈火!
    五名红衣人中,一个宽紧脸膛,狮底海口,虬髯宛若钢针般彪形巨汉、首先注视了燕铁衣须臾,转过来,沉冷的询问“化玄”老道:“贺大哥,姓燕的着道了!”
    被称做“贺大哥”的“化玄”轻轻点头:“着道了,看样子中毒已深,只不知深到什么地步?还有没有挣扎的力量?”
    虬髯巨汉瞠着石钰,厉声道:“毒是你下在酒里的,毒性的征候反应,姓燕的现下情况如何,只有你最清楚,你还和呆鸟一样楞在这里,装你奶奶的什么蒜?”
    那“化玄”低声道:“方才我问过他,这家伙硬是不肯说,还和我争执起来。”
    虬髯巨汉神色狠毒的道:“姓石的,你是不想要你儿子的性命了?”
    石钰的脸上青白一片,五官怪异的扭曲,汗下如雨,全身栗栗抖索,整个人都像要崩溃了,但是,他仍没有说话。
    站在虬髯巨汉身边的另一个红衣人--那是个独目,鼻如鹰勾,前腮薄唇的阴鸷形状人物,姐冷一哼,冰寒的道:“老大,问不问姓石的全是一样,燕铁衣是个强悍傲倨的角色,攻击性最是旺盛,素喜采取主动,如果他不是中毒过深,无法反抗,如今岂会这等老实的瘟在那里,任由我们围困包抄?”
    虬髯巨汉连连点头,道:“不错,老四说得有理!”
    “化玄”言道:“那么一起动手把姓燕的摆平吧,早点奏功也早点安心,妈的,这小子如同毒蛇猛兽,难惹难缠,弄不好,沾上就要脱层皮!”
    虬髯巨汉狠狠盯了石钰一眼,暴烈的道:“石钰,你给老子们乖乖站好在这里,不得轻移半步,否则,那种后果你也明白,老子们拎着你儿子的小命,如果你不在乎,老子们便分这小王八的给你看。”
    他正说到这里,包围着燕铁衣的十馀名大汉之一--那个麻脸招风耳的红衣人,突然惊恐惶急的怪叫起来:“老大,老大,快来呀,姓燕的满头雾气越冒越盛,那不像是毒发之状,亦非酒汗蒸发,我看像是姓燕的正在运功排毒!”
    这一叫嚷,偏殿中的这些凶汉恶客立时起了一阵骚扰惊乱,除了石钰之外,所有的人完全拥向了桌子四周,将端坐椅上的燕铁衣团团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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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大红七设伏八面
    仍然纹风不动的坐在那里,燕铁衣的面庞上这时涌现的是一片绯红,红得有如火炭一样,他满头满脸的大汗,毛孔中排出的雾气犹在缓缓升散,他的全身衣衫都已被汗水湿透了,而他依旧低垂眉目,仿同老僧入定,似是浑然不觉周围的险恶场面。
    虬髯巨汉细细注视,又惊又疑的愤怒大吼:“石钰,这是什么征状?姓燕的是在运功排毒,还是毒性发作后的反应?”
    孤伶伶站在一偶的石钰嘴唇紧闭,没有回答。
    眼睁如铃,虬髯巨汉暴跳如雷的喝骂:“我操你的老娘,姓石的,你倒是开口说话呀,你是他娘的聋了哑了么?燕铁衣这是什么征状?”
    石钰干脆闭上了眼,不闻不问。
    那麻脸的红衣人怪叫起来:“老大--先宰了姓石的那个小龟孙再说!”
    这一句话颇生效力,石钰突然睁眼,咬牙切齿:“你们这群赶尽杀绝,人性全无的野兽!”
    虬髯巨汉粗厉的道:“再不点明出来,石钰,老子就马上下令零剐了你的儿子!”
    唇角的肌肉急速抽搐,石钰痛苦的道:“这…你叫我怎么说……”
    虬髯巨汉又急又恨的高叫:“来人呀,给我活剐了姓石的那个小鳌羔子!”
    全身一震,石钰几乎声泪俱下的尖嚎:“好,好,我说,他,他是在运功排毒!”
    一片惊叫怒骂声随即乱成了一团,虬髯巨汉的额门青筋暴起,口沬四溅的恶声咒骂着:“狗娘养的石钰,你居然还敢帮著姓燕的拖时间?你他奶奶的这不是在算计我们?你个心窍不开,满脑袋浆糊的王八蛋,我要叫你好看。”
    生着鹰勾鼻的红衣人这时也慌了,他急切的大喊:“老大,快动手吧,别再只顾着骂人了,姓燕的若是将所有的毒素排除,咱们可就难以制住他啦,时间紧迫,延误不得了哇!”
    虬髯巨汉声震屋瓦的狂吼:“并肩子上!”
    围转四周的十多名大汉立时往上猛扑,各式兵刃耀眼生寒,锐风起处,完全向坐在椅子上的燕铁衣招呼过去!
    石钰急忙以袖遮眼。
    坐在椅中的燕铁衣,直到这实在无法拖延下去的最后关头,方才蓦然展开行动--他连人带椅的往后倒翻,而倒翻的一刹那,椅子凌空飞出,“哗啦啦”一响,整张酸枝椅立时劈裂分散,一个手舞七节钢鞭的汉子,便狂号着满头鲜血的摔了出去!
    燕铁衣在坐椅飞抛的同时,贴地旋滚,一溜眩目的冷电伸缩闪击,于是,又有三位仁兄惨叫如泣,六只齐胫削断的小腿便血淋淋的散甩开去。
    虬髯巨汉挥舞着一对沉重的“熟铜人”,厉叱道:“圈稳了,圈稳了,拿准时机再上,不要乱哄乱闯。”
    倚在一根柱子下,燕铁衣双目大睁,微微喘息,他脸上那种火红的颜色业已消失,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种隐约的青灰;他已不再冒汗,不再有雾气散发,他倚在柱子上,冷静得就像一座石雕的人像般,无动于衷。
    偏殿中,人影晃闪,奔掠急促,各自在找寻有利的出手位置。
    但是,这种情景在燕铁衣的眼中,却是模糊的、蒙眬的;他的视觉是一片茫然,宛若眼底下浮沉着浓密的雾,看出去,远近尽是晕翳,人影的闪动,在他来说,只是极其含混的明暗线条童叠,而空间的亮度与阴影,亦只是这片茫茫白翳的透光,较明与较暗而已。
    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视线仿佛罩进了无边无际的混沌水底,他不知道他是眼球遭到了破坏,还是因为中毒才引起的目力障碍?他也不晓得这是永远的瞆瞎,仰是暂时性的失明?
    心中的绝望、愤怒、痛苦、仇怨像火一样燃烧,似怒浪般翻腾,他更有着无比的颤栗和悲伤--瞎了眼的人,还能称得上是什么英雄?多少年来的奋斗挣扎,却竟落了这样一个形同残废的下场?而这个下场,却又是最信任的朋友所赐予!
    一个人失去了视力,看不见东西,就和失去了生命没什么分别了,这不只是对世间万物的欣赏来说,如不只对形象的感触而言,更重要的是失去了视力,便失去了生命的保障,构成一切“活下去”的困难,什么都看不见,如何达到衣食住行的目的?又如何创新未来的理想与远景?尤其是,如何在充满险恶诡异,危难血腥的江湖道上挣扎?失明的人是难以称雄的了,失明的打击,心理上更胜其实质的痛苦!
    燕铁衣这时的绝望感受,断非一个寻常人所能承担,但是,他之所以不同平凡也就在于此了--尽管内心是这样的伤痛悲切,他却仍能在表面上,做到绝对的冷漠木然,他一如平昔在生死关头前的镇定与沉着,丝毫也不将内在的情绪流露于形,看上去,就如同他在任何一次对敌时的反应一样。
    除了目不能视之外,他的头仍是觉得晕沉,觉得涨痛,身体依然有着僵麻感,可是,却比中毒时那最初的情况要好得大多了,这,不能不归功于他善于把握时机,在那短促的空间里竭力运气排毒之故。
    他仍是幸运的,在他运功袪除体内毒素的过程中,业已逼出了十之六、七的毒量,否则,此刻他早就全身瘫痪,不能动弹了。
    当然,燕铁衣身体上的感受,是他的敌人们所无法完全了解的,他们只判断燕铁衣已中了毒,武功的发挥上势必大打折扣而已,他们不清楚实际的情形,甚至尚不知道燕铁衣已失去了视力!
    这时,偏殿里到处布满了人,每一双眼睛全部盯着燕铁衣的动静,毫不稍瞬,个个聚精会神,又是紧张,又是忐忑。
    没有人敢抢先出手。
    双方互持了片刻,除了沉重急促的呼吸声,再没有其他音响。
    心焦如焚的虬髯巨汉连连跺脚愤恨至极的叫骂:“好他娘又奸又狭的燕铁衣,老子叫你装态装蒜,你他娘扮得像,瘟在那里似是真个中了毒,原来却养跪蓄锐的准备暗算老子们。”
    燕铁衣微微眨眼,冷然不应。
    那“贺大哥”凑到虬髯巨汉身边,悄声道:“卓老大--姓燕的中了毒乃是没有疑问的,我们亲眼看见石钰下的毒,而我同小徒更亲眼看见姓燕的把毒酒灌了十好几杯进肚子,姓燕的至今仍然十分猛辣,多半是方才他运功排除了部份毒素之故,我们先前失了着,未敢肯定他的中毒程度,以及当时形态的反应是何意义?因此才误了制敌良机,但如今时仍未晚,若他的模样,依旧生硬乏力,举止艰辛,只见余毒仍在,我们再接再厉的轮番往上扑,或许还有得手的希望,也不一定!”
    点点头,虬髯巨汉咬牙道:“都是石钰这狗娘养的磨磨蹭蹭,方才耽搁了收拾姓燕的时间,娘的反,若是擒不住姓燕的,我们固然不会好受,姓石的父子更将吃不完,兜着走!”
    那“贺大哥”催促道:“真到了那时,我们再拿姓石的父子,开刀泄恨不迟,眼下,倒是对付燕铁衣为第一要紧,卓老大,再拖不得啦。”
    虬髯巨汉霹雳般吼:“放倒他!”
    一个站在神坛边的瘦小汉子暴起攻击,两柄淬毒匕首蓝汪汪的分刺燕铁衣肩胁,同时另一个站在左侧的大汉也倏举“齐眉棍”捣向燕铁衣胸口!
    燕铁衣身形未动,双手猝翻,“当”声火花四溅,“齐眉棍”荡起老高,而不分先后,冷电飞闪,那瘦小汉子的淬毒匕首,尚未够上位置,便已怪嚎一声,洒着猩红的鲜血,踉踉跄跄的往后倒退,双手抚胸,一头栽倒!
    一个仿若门神般的红衣人物,旋身斜起,手中“金背大砍刀”在夺目的光华流灿中,罩向燕铁衣,另一个短小结实,面目泛黑的红衣人,也贴地窜扑,左手短戟,右手短叉,猛插燕铁衣的下盘!
    燕铁衣听风辨位,立时觉出这两人的功力,比诸先前的几个进袭者,都要高明得多,他背脊贴着柱子,猝然沾柱暴升,上升的一刹那又飞滑下来了,刚好避开了对方的攻击,而他手中的寒芒蓬散,如炸开的火焰球四射纷扬,“啊”一声惨叫,门神般的红衣大汉侧跃出去,面颊上立时翻开一条两寸长的血口子!
    矮小结棍的红衣人也惊叫着急速倒翻,等他双脚沾地,伸手往脸上一摸,却沾了满掌的血迹--在他的眉心中间,刚好也被割裂了一道血痕!
    虬髯巨汉目瞪如凸,他切齿喃喃:“照日短剑--照日短剑!……”
    “贺大哥”有些不寒而栗的自言自语:“那个时候!好像汪老三与汤老七便是死在这柄短剑上。”
    全身抖了抖,虬髯汉的巨吼叫声似在撕裂着什么一样:“燕铁衣--我们要活剥你这刽子手!”
    表情是冷漠又阴沉的,燕铁衣背脊贴着圆柱,睁着一双实际上视不见的眼睛,望向吼叫者的位置,缓慢的,他开了口:“听你们说话,你们该是当年在我剑下侥幸逃生的‘大红七’遗孽了!”
    虬髯巨汉满脸悲愤之色:“好叫你死得明白,燕铁衣,正是我们‘大红七’哥几个,今天就是我们来找你索偿讨命的日子了,你还我三弟七弟的性命来!”
    平静的,燕铁衣道:“你,大概是‘大红七’的第一个‘扎髯金刚’卓飞了?”
    虬髯巨汉昂烈的叫:“正是我,事隔不过三年,莫非你还会忘记?”
    燕铁衣冷沉的道:“忘不了,卓飞。”
    忽然,那“贺大哥”满脸疑惑之色的又凑近卓飞耳边,低促的道:“卓老大,你们以前同姓燕的结仇之际,可曾朝过面?”
    卓飞点头道:“当然朝过面!”
    “贺大哥”孤疑的道:“那么,他该认识你们了?”
    卓飞不耐烦的道:“这还用说;谁能轻易忘记曾经拼死搏命的敌人?”
    “贺大哥”若有所觉的道:“但是,卓老大,你没感到有点奇怪?”
    卓飞不解的道:“什么奇怪?”
    注视着燕铁衣,这“贺大哥”轻声道:“自从接刃以来,姓燕的却好像一直不认识你们似的?既未开口叫出你们的名姓,也未在表情上流露什么惊讶之色,似是从来没有见过你们。”
    怔了怔,卓飞道:“可不是?你不提,我倒忽略了!”
    “贺大哥”又慢吞吞的道:“还有--他方才说,‘听’你们说话,你们‘该’是当年的‘大红七’!他为什么要‘听’你们说话才知道你们是谁?他应该可以用眼睛看出来才对!”
    回味着这番话,卓飞立时兴奋的道:“贺大哥,你的意思是说?……”
    阴沉沉的一笑,“贺大哥”一面仔细看看燕铁衣的形态:“我的意思是说,姓燕的很可能已经失明了,眼睛看不见事物了,另外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他人一靠上那根柱子,便不肯再离开,为什么?一离开就找不着依持,难以分辨方位啦!”
    猛一拍掌,卓飞叫道:“对,贺大哥,你说得一点也不错,不愧称为‘三心老狐’!”
    “贺大哥”嘿嘿一笑:“这不算什么?”
    此刻--燕铁衣已体会出情势的不妙来,他敏锐的感触到,对方很可能已经查觉他双目失明的事实了,但,他却无法有任何扭转这个事实的举动!
    踏上一步,卓飞狂笑道:“姓燕的,你看,看我伸出来的是右手还是左手呀?”
    燕铁衣闭口无言,因为他看不见什么。
    卓飞得意洋洋的道:“你为什么不讲话?我伸出来的是左手还是右手?你目光锐利,应该一眼就看分明才是。”
    燕铁衣冷冷的道:“我何须管你伸出来的是左手抑是右手?”
    更加笑声如狂,卓飞嘲弄的道:“姓燕的,我他娘根本便没有伸手出去!”
    此言一出,偏殿上的这干恶客立时便爆起一阵哄笑!
    卓飞大叫:“你瞎了,燕铁衣,你变成个瞎子了,任什么也看不见了!”
    燕铁衣的面庞扭曲了一下,默默不响。
    环目四顾,卓飞气势昂扬的大喝:“哥儿们,姓燕的再是三头六臂,不可一世,如今也完蛋操了,一个人只要看不见东西,便与个废物无异,哥儿们,我们今天势必活捉这‘青龙社’的魁首。一为弟兄报仇,二替我们将来扬名传万,他娘的,就凭我们这干人,莫非还收拾不了一个瞎子?”
    于是,叱喝叫嚣之声响成一片,这些人立时精神抖擞,跃跃欲试,准备活捉瞎了眼的燕铁衣--方才接触时的死伤惨况,他们像是业已忘了。
    卓飞沉稳的吆喝看:“别急躁,伙计们,姓燕的已是饔中之鳌,我们只要关起门来抓王八就行,但大家稳着点,可不要叫姓燕的情急的反咬上一口!”
    “贺大哥”也高声道:“分散开来,轮番往上扑,姓燕的不能移动,我们身子活络点,与他游斗,弄他个精疲力竭,迎接不暇,然后再捉活的!”
    接着,偏殿中的杀星们又迅速移动,重新做了一番布署。
    现在除了“大红七”的五个人,以及“贺大哥”师徒外,其他还存五个人,他们把先前的伤亡者抬下出去,又调进了四名狠扎角色来增强阵势。
    角隅处,石钰仍然一个人茫茫然的呆站在那里。
    像阵风一样,那手持“齐眉棍”的大汉尖叫着挥棍狠砸,另一名舞弄“三节棍”的大块头也“哗啦啦”抖棍斜裹盖了上去!
    燕铁衣站着不动,眨眼间寒光闪动,冷锋侵空,“齐眉棍”再次荡歪,“三节棍”却“碰啦”一声失去准头,挑砸到了一边!
    大喝如雷,执棍大汉猛然抬棍横扫,身形暴进,八脚飞蹴燕铁衣小腹!
    青森森的光芒在燕铁衣的手心中一闪,谁也没有看清它是怎么飞旋的,那使棍仁兄的一双尊足,已“刮”声齐胫而落,他的“齐眉棍”也空击上了圆柱,顿时裂晰成了两半!
    重重跌落地下,断去双足的这个汉子凄厉的长号着,一边号一边爬,而每爬一寸,便沾淌下一寸浓稠殷红的血迹!
    两名同使“鬼头刀”的人物一声不响,分由左右挥刀狠斩。
    燕铁衣身形猝蹲,“照日”短剑闪如虹,“叮当”两响,两柄“鬼头刀”同时歪出,而燕铁衣右手抛翻,一道晶莹绚烂的冷电,飞起半度弧线,将这两个使刀人物,拦腰便斩为四段!
    花花绿绿的内腑肠脏,幻成一幅怪诞可怖的光景,映入人眼,当炙热的血还在并溅,燕铁衣的右手“太阿”剑,在倏弹之下,兜空穿透一个黑瘦汉子的胸膛!
    卓飞目眦欲裂的怪吼:“小心他的‘太阿’长剑!”
    “铮”声“太阿”归插入斜隐长袍右腰侧的剑鞘--燕铁衣这一次没有想到会有用剑的机会,所以,他的“太阿剑”便没有如寻常一样斜挂肩后。
    那“贺大哥”脸色大变,咒骂着:“该死的‘太阿’剑!”
    卓飞咬牙道:“他娘的,这一阵我们业已折损八九名好手了,姓燕的却连汗毛也没伤到一根,他瞎了眼,居然能和没瞎的时候一样狂狠,真叫人恨死!”
    “贺大哥”忧虑的道:“照这样下去,只怕形势亦不见妙,姓燕的不移动,我们便奈何他不得;往上扑又近不了他,如此对持,怎是个了局?唉……”
    卓飞煞气满眼的道:“不管!我们一窝蜂冲上去!”
    摇摇头,“贺大哥”不以为然的道:“使不得,燕铁衣长短两剑交互施展,神出鬼没,快逾电闪,防不胜防,躲不胜躲,万一扑上一波,叫他抡剑旋倒几个,岂非得不偿失?”
    卓飞愤怒的道:“老子就不相信他每一次都有这么个厉害法!”
    贺大哥阴阴的道:“卓老大,这不是赌气的时候,姓燕的能耐,你比我见识得还多;鲁莽从事,不过白赔上些人命,难以收的,姓燕的本领太强,我们千万毛躁不得!”
    卓飞焦燥的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就这么干耗着呀,时间一长,对我们就更不利了,贺大哥,怎生快些想出个能行的法子才是。”
    “贺大哥”苦笑道:“我和你一样的急,卓老大……”
    一边,那生了只鹰勾鼻的红衣人靠了上来,他低沉的道:“老大,我看非得去请他们三位到来帮场不可了!”
    脸色一沉,卓飞不快的道:“不到实在没有法子可施的时候,我才不愿去请那三个怪物来此帮场,这不光是面子问题,他们开口的价钱也实在叫人受不了!”
    傍边的“贺大哥”亦沉重的道:“不错,我也有此同感,所以我尽在想其他法子,不愿去求那三个怪物,这三个妖怪不但架子奇大,气焰凌人,更狮子大开口,像他娘吃稳了一样--十天前,卓老大同我前去,只是试探了他们一下,还没正式提出求帮的话来,娘的,三个人居然开口就要一万五千两黄金!”
    鹰勾鼻阴沉的道:“这个我也知道,但是眼前的烂摊子总不能不收拾呀,无论受那三个怪物什么乌气,至少要比放燕铁衣归山的后果要强!”
    卓飞怒道:“我们决不能容他逃脱!”
    鹰勾鼻阴沉的又道:“所以,我认为还是早些把那三个怪物请来比较可靠,万一我们圈不牢姓燕的突脱,姑不论姓燕的会如何报复我们,那时再要请他们三个怪物出马,只怕就不是眼下的行情能以行通的,不客气的说,届时他们答不答应都难讲呢!”
    卓飞十分苦恼的道:“娘的,可真‘作孽’作大了!”
    鹰勾鼻慢吞吞的道:“老大,总是怪我们下手下得迟了点,如果贺大哥的另一位高徒,在前来通知我们动手的时候,我们一到就往上扑,说不定业已摆平姓燕的了。”
    卓飞恨恨的道:“这就是石钰的可恶处了,姓燕的中毒之后,那等模样,那等形色与反应,实在令我们搞不清他是否乃中毒后的征候,抑是在弄什么鬼把戏;石钰又他娘磨蹭时间,给了姓燕的机会运功袪毒,使我们一再延误,失去了制敌的最好时机。”
    贺大哥道:“如今也不用再埋怨了,倒是看看怎生达到我们的目的才最为要紧!”
    鹰勾鼻道:“我看,还是把‘白砂谷’的‘海氏三妖’请来算了。”
    犹豫着,卓飞迟疑的道:“贺大哥,你看呢?”
    “贺大哥”的脸色十分阴黯,他低沉的道:“我们再试一次吧,如果尚不成,便也只好去请‘海氏三妖’了。”
    卓飞咬咬牙道:“好,就这么办!”
    说着话,他的目光又非常苦恼的投注向燕铁衣那边,燕铁衣仍然倚柱而立,手上只倒握着他的那柄“照日”短剑。
    “照日”短剑的锋刃有如秋水盈盈,明澈清莹,剑端的尾芒闪缩映幻,冷森而冽寒,光是看着那柄短剑,也够叫人肌肤起粟了。
    喃喃的,卓飞道:“记得上次交刃,姓燕的是长剑‘太阿’执手,短剑‘照日’隐鞘,长剑明仗对阵,短剑觅机猝现,娘的,怎的这一次,他却改成长剑‘太阿’隐鞘,短剑‘照日’执手了!”
    “贺大哥”淡眉紧皱,沉沉的道:“武技之道,视形势之异而千变万化,并没有一定的规格拘束,姓燕的是高手,施展起来更加玄机莫测,他要怎么变换方式,是他的事,我们只要招子放亮,别挨上一家伙就烧高香了。”
    卓飞凶暴的道:“我们再扑!”
    于是,人影旋闪,又各自重新占据了方位。
    燕铁衣目光平视,平静的道:“卓飞,你不身先士卒士来一搏,却只驱使你的手下白送性命,你在道上也当了好些年的家,但仁义大哥可似你这样做的么?”
    卓飞大吼道:“姓燕的,你休要在那里挑拨离间,满嘴胡柴,老子们全是老江湖了,岂会受你的骗,着你的道?你他娘的你。”
    冷冷一笑,燕铁衣道:“卓飞,别看你人高马大,块头镖个狗熊一样,其实,你才真正是个无胆匪类!”
    咆哮起来,卓飞大叫:“你敢骂我?”
    燕铁衣硬绑绑的道:“杀都杀过,骂算什么?”
    不待卓飞动作,那鹰勾鼻已悄然扑上,一对银光闪闪的“勾连枪”,在两朵猩红缨络的蓬飞中,疾若寒星雨点,倏挑燕铁衣双目!
    头都不侧,燕铁衣左手电翻,光华回绕如带,在这匹拣也似的莹光里,剑影自中猝现,笔直戮同鹰勾鼻的喉咙!
    双枪立叉横架,鹰勾鼻的反应也相当迅速,但是,燕铁衣却更快,短剑蓦沉横挥石火一现,“刮”声已将鹰勾鼻的前襟削落一块!
    鹰勾鼻的骇然惊退中,燕铁衣不屑的冷笑道:“这一位,大约是‘大红七’的第四个阿哥‘皮里阳秋’任广柏吧?”
    那鹰勾鼻--“皮里阳秋”任广柏,一张脸气得褚赤,他尖锐的叫:“你死在临头,姓燕的,我却真不知你还如何得意起来?”
    燕铁衣冷峭的道:“任广柏,三年余不见,阁下胆量倒大了不少,口气也比往昔狂了,上次交手,我还未曾忘记阁下那狼狈奔逃之状;剑下游魂,漏网之鱼,你以为你尚成得了气候?真是可笑!”
    任广柏这一次倒下气了,他嘿嘿一笑:“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姓燕的,我们‘大红七’曾经吃过你的亏,所以今天我们就正是要找回来,眼前,你已被我们弄瞎了眼,按着,我们便将取你的命;风水是轮流转的,这一遭,要狼狈的恐怕就是你了,而更可悲的是--你即使狼狈,还不一定逃得了命呢。”
    燕铁衣十分平静的道:“你们已经试过几次,但,成功了么?我还活着,死的伤的却全是贵方之人,我叫你们先前躺下了多少,等一会就能再叫你们躺下同样的,甚至更多的数目!”
    双眼泛红,任广柏怒叫:“你是在虚张你娘的声势,老子们岂会受唬?”
    向着任广柏招招手,燕铁衣闲闲的道:“任广柏,若是你有胆量,有骨气,你就放马过来,试试看我这‘虚张’的‘声势’,我虽然目不能视,却仍能将你分为十八段,你敢表现一下么?”
    顿时,任广柏僵窒了,只气得脸色泛青,切齿欲碎,但,却硬是不敢独自往上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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