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中雄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四十五章残樵子舍命陪君
    木屋里静寂了一下,然后,那苍老颤抖的声音,又带着更大的惶悚意味响了起来:“好汉,我这里任何什么东西也没有,更找不着值钱的细软,穿不起光鲜的衣裳,连像样的饭食也摆不出一餐来,各位好汉方才业已搜查过了,我更没看见有什么生人来过,我也不敢窝藏什么人,各位好汉,可怜我只是一个半残废的老樵夫。”
    脸颊贴在门板上,燕铁衣非常柔和的道:“老丈,你弄错了,我和刚才那拨子凶神恶煞可不是一伙的,我保证,我绝对没有半点恶意。”
    苍老的声音抖了抖:“你,你和先前那些人不是一伙的?”
    燕铁衣低沉的道:“不是,相反的,我还与他们对敌。”
    屋里的人呛咳了几声,窒迫的问:“当真。”
    燕铁衣道:“丝毫不假!”
    听得到那人粗浊的呼吸声,嗓眼里宛似拉括着一口痰:“皇天--他们所要追寻的人大约就是你了?”
    吁了口气,燕铁衣道:“是我。”
    于是,蹒跚的脚涉声来到门后,那人似是迟疑了一会,方才鼓起勇气拿开顶门棍,畏畏缩缩的将门启开。
    屋里的灯光晕暗如豆,摇摇晃晃的映照着这幢木屋的主人--约莫有五十好几的年纪,满头蓬乱花白的头发,脸色乾黄,皱褶密布,显得异常苍老与憔悴,他原是个中等个子,但因为背脊微现佝偻,以至看上去比他原来的身材矮小得多了。
    睁着一双黄浊中泛着恐惧之色的眼睛,这老人怔怔的注视着门前的燕铁衣,燕铁衣面对着他,茫然的视线平齐,血污斑斑的面庞上,挤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多谢你来应门,老丈。”
    那老者探出上半身,忐忑不安的四边看了看,急忙拖着燕铁衣进入屋中,他赶紧又顶上了门,瘸着一条右腿,一拐一拐的来到燕铁衣身边,有些发楞的瞪着燕铁衣木然的眼睛,他呐呐的道:“小哥,敢情你果真眼睛瞎了?”
    燕铁衣安详的笑笑,道:“是的,目前我看不见什么。”
    老者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他搓着手道:“先时有一大群人扑了进来,气势汹汹的逼问我要找一个瞎眼的人,小哥,可是你?”
    点点头,燕铁衣道:“是我!”
    惊恐的打了个寒噤,老者道:“他们像恨极了你,口口声声吆喝着要--要将你活剥分呢。”
    燕铁衣淡淡的道:“他们不容易达到目的,老丈。”
    老者像是这时才想起了什么,他局促的咧着嘴道:“呃,小哥,我姓朱,因为自小就瘸了条腿,大家都叫我朱瘸子,你也别老丈老丈的称呼得我怪不自在,也叫我朱瘸子吧!”
    燕铁衣道:“这岂非太失礼了!”
    朱瘸子倒是挺坦白的道:“本来就瘸嘛,叫瘸子正合适,习惯了也就顺耳啦,我小时倒也有个学名,叫明泰,不过,几十年不用了,自己听着也像生扎扎的,不似是自己的名字了。”
    燕铁衣平静的道:“那么,我就称你一声朱老哥吧!”
    朱瘸子苍黄的脸孔上浮起一丝亲切的笑意--这还是自燕铁衣进门以来,他第一次笑--,压着嗓门,他迷惑又紧张的问道:“小哥,那些人干嘛更这么急吼吼的追你呀?”
    蘸铁衣微喟一声,道:“说来话长了,朱老哥。”
    朱瘸子活到这一把年纪,自也颇识点人情事故,他没有再问下去,乾笑一声道:“小哥,我看那些人虽然来势汹汹,张牙舞爪,但一个个又像非常含糊你似的,那一大堆人,犹挤挤蹭蹭,畏头畏尾的不敢一下子朝里进,他们先是在外头叱喝了好一阵,直待我答了腔,才敢摸进来搜。”
    燕铁衣笑笑,没有说话。
    朱瘸子又道:“你眼睛看不见,却仍能躲过恁多人的追捕,又能在这昏天黑地的光景里,摸到我这里来,小哥,看你手执宝剑,形色沉稳,想一定是武林中的大侠客吧!”
    燕铁衣道:“凑合着在江湖上混生活,朱老哥,我那配称为『大侠客』?”
    朱瘸子却十分敬佩的道:“我看小哥你包准有一身的本事!”
    燕铁衣苦笑道:“寻常得很,朱老哥,只是识得几手笨把式而已。”
    连忙拖了一张木板凳给燕铁衣坐下,朱瘸子一派热诚的道:“小哥,你先别客气,肚子饿了吧?我这就给你热点饭食,东西粗,将就填饥,你且宽坐一歇!“燕铁衣摇头道:“多谢朱老哥,我不饿。”
    朱瘸子忙道:“你别推拒,很快就好!”
    燕铁衣道:“我真不饿,朱老哥,我不是同你客气。”
    搓着手,朱瘸子又拐着腿,转身到角隅虚的那三座块土砖砌的个吐上,提起一只破铜壶,顺手在木墙的搁板上,摸了只缺口的土瓷碗,倾倒上大半碗凉开水,殷勤的双手捧到燕铁衣面前:“小哥,既是不饿,就喝点水润润喉吧,我看你一定也口渴了!”
    伸手接过,燕铁衣极其自然的,先用鼻子闻了闻水味,然后,他“咕噜””咕噜”便喝下了大半碗,抹了抹唇角的水渍,他透着气道:“多谢。”
    蹲在燕铁衣对面,朱瘸子端详着燕铁衣,他了口唾,道:“小哥,你是个好人。”
    燕铁衣微笑道:“何以见得?”
    朱瘸子叹了口气,道:“表面上说?坏人都是粗鲁的,凶横的,长像也邪,但你的一行一动,却文雅高尚得紧,相貌更是和气祥泰,半点『霸道』味也没有;朝里来说呢?就是一个人天生的那种--呃,那种形色,善同不善,一看就能给人有个感觉,这个感觉讲不出,却自然的心底有数;小哥,你与他们不是一条路上的,这一点,打从你在外头一开口,我已多少猜着几分了。”
    拱拱手,燕铁衣道:“你高抬了,老哥。”
    朱瘸子又道:“其实我不是故意捧你,小哥,如果你真和那伙子人出自一个模子,我这扇破门,能挡得住你!凭你的一身本事,只要一抬脚就给烂了,那用得着这么柔声细气的与我打商量?单说这一桩,业已大大的叫我心服啦。”
    目光空洞的向上望着,燕铁衣沉沉的道:“借问老哥--从这里出山,可有什么捷径?
    我是说,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小路。”
    怔怔的看着燕铁衣,朱瘸子道:“小哥,呃,就算能够抄小路走,以你现下的光景,又怎么个走法?
    燕铁衣苦笑道:“否则,我怎么办?”
    连连摇头,朱瘸子道:“从这里离开『虎林山』,倒有好些条幽秘小道可行,但却拐扭弯曲,高低不平,又经林又涉水,又穿拗又越壑的难走得很,一个两眼明亮的人要过去都不甚方便,何况你一个看不见事物的瞎子?小哥,不是我给你气,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主意吧,你若不信,包管走不了一半路便跌得你七荤八素,折胳膊断腿!”
    燕铁衣沉默了一下,道:“这个,我不是没有考虑到,但我却顾不得这许多了,我必领尽速离开这里,而且,还要越快越好,时间拖长,对我是百害而无一利。”
    又摇着头,朱瘸子道:“小哥,路太难走了,虽说这已是『虎林山』的后山脚,但地势却仍然险峻崎岖得紧,我在这附近打了十几年的柴,比谁都清楚,一个眼睛不见的人,是断乎走不出去的,小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燕铁衣缓缓的道:“我必须要试试!”
    朱瘸子着急的道:“小哥,你这简直是在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嘛。”
    燕铁衣道:“设若我留在这里,就更是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了!”
    想了想,朱瘸子似是豁足了勇气道:“这样吧,小哥,我便豁上这一遭--你藏在我这里,一直等那些杀胚走了,你再离开,我这里地方隐僻,好歹一日三餐也缺不着,躲在此处,只要不露头,他们是不会找着你的。”
    燕铁衣眼睛微微眨动,忧戚的道:“老哥,很感激你的一番盛意,但我不能隐藏在此地,因为他们终究还会再找回头的!”
    朱瘸子道:“可是他们已经来这里搜过一次了,并没有发现你窝在我屋里呀!”
    点点头,燕铁衣道:“不错,所以找才摸了来;暂时他们是不会再回头来这里搜了,但等他们四寻不获之后,便极可能重新开始搜查,将找过的各个角落再找一遍,你这里他们亦必定不会放过,老哥,你不明白,这些人是不得我誓不甘心的,他们将尽以全力,用尽种种办法来搜寻我。”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而你这里,我曾在暗处听得那些人搜寻过后的谈话,他们说你这尊居只有一间木板房,一眼望到底,根本没有个能以藏人之处,如果他们再转回头来,我岂非自陷绝境,有如网中之鱼了?!”
    朱瘸子搓着手,为难的道:“你也说得有理,这个真叫人『作辣』了。”
    燕铁衣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朱瘸子四周看看,呐呐的道:“我这间破屋,可不真是一眼望到底?如果有人闯进来,确实没有个躲处,就只能指望那些土匪强盗不会找上门来了。”
    燕铁衣低沉的道:“这种『指望』非但危险,更且渺茫,老哥。”
    犹豫着,朱瘸子苦着脸道:“小哥,你留又留不得,走又走不成,怎么办呢?若是叫那凶神恶煞碰上了你,他们可真会把你活剥生剐了啊。”
    燕铁衣木然的眼光,投注向朱瘸子的脸上;他看不见朱瘸子的面孔,但他那凝固的眸瞳,却宛似能够望穿对方的心扉,眸瞳深处,彷佛有一股奇异的光彩,有一种沉默的呼喊,朱瘸子面对着这样一双怪异的眸子,也不自觉的颤栗惊悚了。
    微微带着沙哑的腔韵,燕铁衣道:“有件事,老哥,我想求你帮忙。”
    心腔子猛然跳了几跳,朱瘸子觉得嘴巴有些泛乾:“呃,小哥,我这一个半截入土的老残废,又能帮上你什么忙呢?”
    燕铁衣平静的道:“我提出这个要求,当然是具有极大的危险性,老哥,你我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只以你方才对我的一番盛情来说,业已够我感怀的了,所以,你能够答应我将要提出的要求,我自是铭记于心,否则,我也决不会稍有埋怨,无论你肯不肯帮我这个忙,我对你的感念全是一样深刻!”
    朱瘸子紧张又惶恐的道:“小哥,你且先说出来听听,我,我总是尽力也就是了。”
    燕铁衣安详的道:“你有充份的权力不答应,老哥,你更无须勉强,你认为能帮我这个忙,就帮,如果有困难,不妨拒绝,我说过,我决不埋怨。”
    老脸上深密的纹褶层叠交织着,而这些由时光及辛劳所留存下来的痕印,在互为扯动颤抖,朱瘸子的两只混浊黄眼中,也在闪漾着那样奇特的光芒,宛若陡然间他才察觉了自己的重要性,蓦然里方明白了自己在人生的戏台上,居然也能扮演一个角色。长久的孤寂,长久的穷苦,又加上长久残缺下的自卑感作祟,他早已否定了自己的能力,否定了自己的价值,甚至不敢相信自己,除了活下去之外,还有其他可为之事,如今,那么令他兴奋得虽以思议的是--竟也会有人向他请求“帮助”,无论他自己是否有此力量来“帮助”别人,至少,他在别人的心目中,并不是一个如他自己所想像的,那般不中用的废物,他仍有他能做的事,依旧可以对他身外的某些事物发生影响,他并非渺小得微不足道!
    于是,嗓音像哽塞着什么,朱瘸子似在挣扎着道:“你说吧……小哥,咱们一见如故,也是有缘……承你高看,只要做得到,我便豁力替你张罗打点,我就怕……就怕自家帮不上什么忙。”
    燕铁衣垂下目光,十分诚挚的道:“我先多谢了,老哥,我想请你帮忙的事,是利用你的眼睛,由你指引看我,走出这『虎林山』山麓的范围;对这附近的地势地形,你自然了如指掌,而更重要的是你看得见,有了你的指引前导,我脱困的希望,就要比自己去摸索大得多了。”
    紧接着,他又道:“但我要特别提醒你的是,我这要求的内涵,有着极大的危险性存在,我不能肯定是否因为你的引领,便能脱出敌人的堵截,更无法揣测对方在这一路上所加诸于我的迫害,将在何时何地临头,而你若帮我,很可能遭至他们的怨垠,进而危及你自己,当然,我会竭力保让你,但我不敢保证,是否一定可以令你发毫无损;老哥,这是我预先要说的话,现在,答允与否全在于你,我再强调一次,你不须勉强,你帮我,是仁义,不帮我,是公道,我原无权,也没有理由要求你,为我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冒险。”
    朱瘸子的手紧握,脸颊上松施的肌肉也往上扯拉,他抑制不住的哆嗦着,面容上的表情古怪而可笑,他这时的心绪非情复杂,复杂得令他自己也无所适从了,有惶恐,也有畏惧,有兴奋,也有激汤,他说不出是害怕,是惊窒,仰是得意,但他心却有一股挡隐不住的喜悦存在,至少,有一点他是明白的,他可以救一个人的生命,不论他是否做得到,他却是目前唯一可以做这件事的人,他竟如此有份量,如此重要而不可或缺,在他的大半生岁月中,从来也未尝这般感觉到自己竟有此等救人之“价值”,现在,他咀嚼着这样的滋味,竟是恁般使人奋发昂扬啊!
    燕铁衣所提出的要求,在一个江湖中人,或者一个年青力壮的人来说,可能不算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在朱瘸子的感觉中,却十分庄严而隆重,因为,在他一生里,默默无闻了这许多年,直到此刻,方才有一桩能令他证明自己有作用,有能力的事情发生!
    天底下,只要是人,无论任何一个卑微低贱的人,他也会有他的用处,有他生存的价值在;有的人锋芒毕露,有的人含蓄不现,有的人却十分平庸,但锋芒毕露的人,早已显示了他的本能,含蓄者,平庸者,却往往因为机缘的巧合,时运的轮转,更能发挥由其不平凡的绚灿异彩!
    朱瘸子,便正是如此了。猛一点头,他打着哆嗦道:“行……小哥,我……帮你!”
    燕铁衣平起目光,冷静的道:“你考虑清楚了?老哥,如你后悔,现在仍可收回你的允诺!”
    朱瘸子双目泛亮,老脸涨红,他激动的道:“什么话?我虽说只是一个贫贱穷苦的樵夫,一个半老的残肢,但我也晓得点忠义气节,明白点信守助人,扶危济困的道理,我这大半辈子一直没有机缘帮助过人,这不是我不帮,而是我没有帮人的能耐,如今在小哥你身上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怎不尽心尽力?我自也知道这是桩险事,但若不险,也就没啥稀罕处了,何况这也是救人哪,教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讲着小哥你脱出那干恶人的魔手,我便担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这一生,就算替人豁力卖命吧,约莫也只有这一遭啦,人活在世,总该留下点什么,值得思忆的事物,没得在人世白跑一趟,岂不是冤了爹娘空养下这副身架骨?”
    重重抱拳,燕铁衣感动的道:“老哥,我这里掬心相谢了!”
    朱瘸子连连摇手,急道:“不用谢,不用谢,小哥,我自己愿意帮你,反过来说,我更要谢谢你才对,因为你,我才明白自家活在世上不是块废料,仍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燕铁衣轻轻的道:“『天生我材必有用』,老哥,人人都有他的长处,都有他的天份及责任,没有真正的废料,问题是,只看人们会不会运用自己的本能,发挥自己的所长罢了!”
    朱瘸子老脸上散发着湛湛光彩,他昂然道:“如今,我就要试上一试了!”
    燕铁衣微笑道:“请问老哥,从这里走上平地大路,尚有多还?”
    估量了一下,朱瘸子道:“若是顺着那边的正道,循着直向走去,只有四五里路,如果抄小径呢?稍远一点,就要走个六七里地,但正道上一定有他们的人把守,我看,只有抄小径比较可靠,小径也有一条较近便的,但掩遮少,被人发现的可能大,不如找那绕弯子的羊肠路,走是难走点,不过平素人迹罕至,知道的人极少,我们选那样的路径走,要藏要躲也方便些!”
    燕铁衣道:“这些山径小路,老哥全熟?”
    嘿嘿一笑,朱瘸子道:“放心,这里的地形,我熟得就像手掌上的纹路,不是我夸口,便算闭上眼,我也照样能摸得出去!”
    燕铁衣笑道:“如此,便全仰仗老哥了!”
    朱瘸子忙道:“别客气,打现下起,咱们老哥俩可是一条命拴着啦!”
    望着燕铁衣,他又若有所思的道:“对了,小哥,我还不曾请教你的尊姓大名哩?”
    燕铁衣拍了拍目已脑门,歉然道:“罪过罪过,我竟也忘了同老哥陈报啦,我姓燕,燕子的燕,燕铁衣。”
    这个足令武林震撼,江湖颤动的名姓,却显然在朱瘸子心目中,没有发生什么效果,他仅是“哦”“哦”了两声,并不知道眼前这须他帮助的人,就是外头一跺脚能叫三千里地面晃汤的枭中之霸!
    又端详着燕铁衣,朱瘸子道:“燕小哥,你年纪很轻嘛,我看你有二十岁没有?”
    燕铁衣笑笑,十分熟练的回答了这个曾经回答过千万遍的问题:“三十都出头喽,老哥。”
    怔了怔,朱瘸子不信的道:“当真?可是一点也看不出,如果你现下不是这等的血污满身,恐怕越发要叫人少看好几岁呢。”
    燕铁衣一笑道:“我不骗你,老哥,我其实不小了,只是生了张孩儿脸,看看年轻点罢了。”
    叹了口气,朱瘸子道:“唉,咱们老哥俩可恰巧相反,你是长相比年岁轻,我呢?却是年岁比长相少,你三十出头的人看着只似二十岁,我却五十来岁的人看着倒像六十好几,未老先衰了!”
    燕铁衣道:“这与先天的生育及后天的生活有关,老哥,这也不见得是桩憾事。”
    朱瘸子咧咧嘴,又道:“小哥,你这双眼,什么时候才瞎的呀?”
    涩涩一笑,燕铁衣道:“今天中午。”
    吃了一惊,朱瘸子骇然道:“这么说来,你以前也是个明眼的人!”
    燕铁衣颔首道:“不错,我有一变相当锐利的眼睛。”
    朱瘸子怔忡的道:“怎么会搞得看不见东西的?”
    深深叹息,燕铁衣道:“因为对友谊的真挚,与对兄弟的情份太过信赖。”
    迷惘了,朱瘸子呐呐的道:“这我就不懂了……”
    燕铁衣静静的道:“你会懂,老哥,有时间,我慢慢说与你听。”
    吞了口唾,朱瘸子道:“燕小哥,你好似身上带伤,走起来方便么?”
    燕铁衣道:“不关紧,只是点小伤,碍不了事,老哥,我们什么时候走?”
    朱瘸子道:“如果你走起来没什么不方便,晚上抄小路自是最好,有夜色掩隐,更不容易被人查觉,我可以不用灯笼,摸黑也照样摸得出去。”
    站起身来,燕铁衣道:“好,我们此刻便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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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荒黑道瘸老引盲
    天空中是漆黑一团,而周遭的景物,更似全都敲进了浓浓的稠墨里,风吹得树梢草丛,不停的发出“簌”“蔌”轻响,偶而也有不知名的虫兽鸣叫传来;夜是孤寂又冷清的,带着那会慑窒人心的寨悚意味,眼望出去,远近全是一片幻境般的狰狞,又皆笼罩在朦胧模糊之中……
    朱瘸子走在前面,燕铁衣跟在后头,两人相距约有三尺,连接着他们中间空距的,便是燕铁衣那柄带鞘的“太阿剑”,剑鞘已用污泥涂抹过,以便掩住鞘上原来的金灿光亮,燕铁衣握着剑柄,朱瘸子执着鞘梢,就这般像替盲者引路一样,这位老樵子牵领着一位枭中之霸,在黑暗的旷野里向前摸索。
    当然,这样的形态是十分尴尬又可笑的,燕铁衣也知道,但眼前却委实没有比用这种方式更为恰当合宜的法子,他想脱困,便无以兼顾表面了,一个在阴恶环境包围下的挣扎者,那还能谈得上潇与风范?
    一脚高,一脚低的往前走着,燕铁衣不敢奢望其他,只求自己眼前的这付狼狈相不要被自己的手下,或熟人见到就行,他同他的朋友们都将然法想像,“青龙社”的魁首在被一个瘸腿老樵子引领着摸索道行之际,会是一种何等样的窘迫光景?
    朱瘸子仍然穿着他那身灰葛布打着补绽的衣裤,且在腰间多扎了一根草绳,草绳上掖着几样物件--一柄黑木把子包铜嵌头的斧头,一具扁长的对咬钢齿扑兽夹,一困皮索,另用布袋包着几个黑面馍吊在后腰。
    两个人一前一后,闷不吭声的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他们的步速很缓慢,也很小心,几乎是走一走探一探,走一步停一停,他们尽量把声音放轻,竭力不使自己身体接触到周围低垂的树,或擦动丛生的草梢,因为这些都是极易发出声响的事物。
    对这附近的地形,朱瘸子果然相当熟悉,就在这无月无星,没有任何照明工具的夜晚,他仍能极为沉稳自信的摸清方向位置,虽然很慢,却极其坚定的在不易辨认出的荒径小道上行动。
    沉默中,他们走了好一阵子。
    燕铁衣深深吸了口气,悄悄的问:“老哥,我们走出多远了?”
    朱瘸子谨慎的探路挪步,低声道:“约莫一里多两里。”
    不禁微微有些怔忡,燕铁衣喃喃的道:“才这么点路!”
    朱瘸子压着嗓门道:“天太黑,这种山径小道又难走,弯弯曲曲,上上下下的尽是拐来拐去,我又瘸着条腿,自是更快不了;小哥,你眼看不见,光跟着走,感觉上约莫是长了点,实则我们上道还不足半个时辰。”
    燕铁衣没有作声,却颇有感慨,在平素,只这半个时辰的光景,凭他的轻身术,怕不早出去四、五十里地有余了?如今,居然连两里路也未摸定!
    一个失去视力的人,其迟缓与笨重的折磨,也是一种莫大的痛苦。
    这时,朱瘸子又道:“莫心焦,燕小哥,设若像这样一路平安的走下去,慢是慢了点,却迟早走得到大路边上,如今,我们业已走完一半路途啦。”
    苦涩的笑笑,燕铁衣道:“我不是心焦,老哥,只是觉得路竟这样的长,不似刚走过一两里,便像已经跋过一两百里了。”
    朱瘸子安慰着道:“你眼看不见,这时的感觉,自与你平昔明眼的时候不一样,小哥,习惯以后,也就好了,就像我这条瘸腿一样,多少年下来,而不觉有什么大累赘啦!”
    燕铁衣全身突然冷了冷,顿时有股万念俱灰的绝望浪涛,激进他的灵魂深处,他的一颗心也彷佛蓦地沉入了冰窖之底,思维亦像变得麻木与空洞了!无论意念和形体,都宛若在旋动,在浮沉,在飘荡,那样茫茫然然的凄凉落寞滋味,真令他的内腑五脏都在抽搐收缩;他果真就这样便瞎了么?就如此便永远失去了重睹天日的机会了么?
    朱瘸子所说的话,像闷雷般回震在他的耳际,又似灰红的钢针炙扎着他的心,“习惯以后就好了”,“多少年下来就不觉累赘啦”……这是表示着什么意思呢?莫非他真要变成一个瞎子,真的无法再恢复视觉了?
    从双目失明的那一刻开始,直到方才,他全处在一种紧张急迫的情景里,他并没有去寻思自己的失明会是暂时性的,抑是永久性的?但朱瘸子这几句好心的安慰话,却使他突然起了颤栗又惊恐,朱瘸子的言辞中,不是业已明明白白的点出来,他已是个盲人了?
    盲人、瞎子……这些原与他毫无关连,对他毫无意义的名词,居然如此突兀的便扣到他头上来,而且一扣就竟扣得这么扎实,这般紧密!
    他会瞎么?真会瞎么?
    天底下,有几个盲者是可以称雄道霸的,江湖中,真有几个盲者能以在险恶的环境里挣扎下去?看不见大千世界,看不清形形色色,休说执掌那片时刻都在惊涛骇浪中的基业,统领那班傲倨不驯的强梁豪杰,更要于风云变幻里求生存,便只算要“活下去”,一个瞎了眼的人也难以有这“活下去”的法则了。
    人的官感是由生俱来的本能,一旦缺少了其中的一项,便将严重影响了人生的生存能力,而视觉更乃各项官感中最重要的一环,黑暗里的岁月,不能适应人类的本性,尤其是,漫长的黝暗,足以使一个原来不属于黝暗中的人变得疯狂!
    只这片刻的颤栗反应,燕铁衣已是冷汗透衣,周身肌肉全起了不可抑止的痉挛,他虽在摸索前行,但步履之间,却竟显得这般沉重吃力了。
    朱瘸子又向燕铁衣说了几句话,但燕铁衣好像毫无感觉似的木然不应,他的脸色僵冷,五官微微扭曲,一时间,就像一具失去魂魄的躯壳一样,连身子带脑子,都似麻痹了。
    楞楞的站住脚步,朱瘸子凑了过来,在燕铁衣耳边吆喝:“小哥,燕小哥,你怎么啦?
    你倒是说话呀,怎的猛古丁变痴了?”
    蓦而打了个冷颤,燕铁衣如梦初觉般惊悟过来,他急忙掩节的笑笑--那笑,却比哭还要难看--嗓音泛着哑:“哦,老哥,有什么事?”
    狐疑的端详着燕铁衣,朱瘸子忐忑的道:“小哥,你刚才怎么啦?好好的突然就发起怔来?魂不守舍的,像是中了邪一样,小哥,呃,你可没被什么异物妖氛『蛊惑』着吧?”
    燕铁衣强笑一声,道:“我很好,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朱瘸子低咳一声,道:“现在你是好了,但先前那一阵子,你脸色怪得叫人骇怕,又冷又僵,双眼直楞楞的朝前望着,咬牙切齿,气打齿缝中往外『嘶』『嘶』的冒,真像叫什么邪物附上身,又好似被啥玩意将魂勾走了一样,老天爷………”
    燕铁衣沙哑的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件颇令我心烦的事来,神思一聚集,就不觉浑而忘却身外的环境了,老哥,我没有什么毛病,你别疑神疑鬼的吓自己。”
    朱瘸子呐呐的道:“小哥,我倒不是吓自己,我是替你担心呢,你不知道你方才那模样--山林荒野,尤其在这乌曲乌黑的夜晚,任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也会发生,孤魂野鬼,山精魈客,往往也都趁在这阳气衰退、阴气交接的当口出来活动,鬼火荧荧,寒风卷处,全有他们的形踪。”
    老樵夫的语声低沉而苍哑,带着一股子幽深隐约的意味,他的身躯微现佝偻,脸孔上皱纹重叠,黄汤眼中更晃动着一抹畏瑟的,迷惶又神秘的阴影,在这四野寂寂,一片漆黑的荒野里,便越发显得那样的怪诞可怖了。
    燕铁衣紧紧握了一下他的“太阿剑”,坚实又冰凉的剑柄,手掌中沉硬的感觉,令他心中着实了许多,缓慢的,他开口道:“不要迷信那些邪端异说,老哥,有我在这里,人的阳刚之气足能驱撵妖戾之氛,把心放正,则自不生魔念,兴浩然之气。”
    朱瘸子了口唾液,道:“只要你不怕,小哥,我更没啥可在乎的,这么些年在深山野林里讨生活,我早就惯了,见怪也不会怪啦,再说,我一个半截业已入土的老残废,又怕什么妖魔鬼怪来拉我入伙?如果他们看得中我,正好也和他们做个伴,免得异日到了阴曹路上,独个闷得慌。”
    燕铁衣吁了口气,道:“老哥,你身强力壮,离那一天还早得很呢。”
    拐着腿朝前走,朱瘸子叹息着道:“其实,我也想穿了,早点上路和迟点上路,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两样,横竖在阳间也是孤孤单单的,还不如早些时到了阴曹里同那些鬼魂结伴,说不准尚能遇上好些老伙计,大家聊聊阳世为人时的光景呢!唉,小哥,有时我常思量,做人真不见得比做鬼好,有些人心比鬼心更要阴毒啊!”
    燕铁衣颇生感触的道:“老哥,你说得也有些道理,不过,人间世上,亦有美好的一面,我们生存的环境里,固然免不了有邪恶与冷酷,但是,却也相对的有着温暖同善良,只要去体会,去接触,你便会发觉,活着,并不似你想像中的那样凄苦乏味。”
    朱瘸子揉揉他的瘸腿,道:“你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却也相当看得开……“心中绞痛了一下,燕铁衣苦涩的道:“总不能自杀,是不?”
    朱瘸子歉然道:“小哥,你别多心,我可没有其他的意思;一个人眼睛看不见了,自是苦恼,但我说过,人这玩意,就是懂得『逆来顺受』,像我这条瘸腿一样,时间一久便习惯了,瘸了这多年,如今我倒不觉有什么不大方便。”
    前面丈许远的阴暗里,突然传过来一个狠厉的口音:“什么人在讲话?站住!”
    机伶伶的一哆嗦,朱瘸子吓得险些坐倒地下,他往后一退,上下牙齿“得”“得”打颤:“坏了,小哥,坏了,……我们被人截住啦!”
    轻轻伸手拍了拍朱瘸子的肩头,燕铁衣低细的道:“不要惊慌,老哥,万事有我,现在,让我们先弄清楚那些人的身份再说!”
    草丛里响起,物体移动时的“蟋嗦”声,隐约可见有幢幢人影在晃闪,处处映起寒刀的冷光,燕铁衣看不到这些,但耳朵却能听到--他听到人们的急促呼吸声,低迫的交谈声,而且多用“切切”或“暗语”,同时,他也听到了金铁的几次碰撞声响!
    于是,他迅速俯卧地下,只让朱瘸子一个人站立着,小声道:“老哥,你只站着装样子,由我来答话,天黑,他们看不清这边有几个人,你别怕,一切都有我来应付!”
    慌乱的点着头,朱瘸子紧张的道:“我,我会照你的话做就是。”
    这时--。
    那边黑暗中的狠厉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在问你是什么人?你哑了还是聋了?屁也放不出一个!”
    傍边另一个粗哑的嗓门吆喝:“管他是谁,我们先一阵『暗青子』放倒这狗操的!”
    俯在地下的燕铁衣赶忙以一种颤抖恐惧的腔调叫了起来:“且慢……且慢……各位是那一路的好汉啊?我只是住在『虎林山』后山下一个打柴的穷老儿,不是什么歹人,各位好汉可千万不要误会。”
    十分自然的,朱瘸子配合燕铁衣的叫喊,不由自主的双手乱摇起来,两人一唱一合,活像有几分演“双簧”的味道。
    狠厉的口音移近了两步,叱喝道:“放你娘的屁,你砍柴砍到三更半夜?那有这等时光还出来打柴的樵子?分明是另有企图,存心不善!”
    燕铁衣忙又喊道:“我确然是住在后山下的朱瘸子啊,各位爷,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打听打听;我是白天砍柴,晚上偶而出来扑捉点小兽补贴生活,我在这里住了十多年啦,附近道观的道爷们全认识我,他们也都知道我朱瘸子是好人。”
    狠厉的口音大喝:“混帐,你说你晚上出来扑捉野兽,我问你,你用什么扑捉?不见灯不见光的,莫非只念个咒就能捉到野兽了?我看你十有八九是在胡说八道!”
    燕铁衣一叠声的叫起冤来,朱瘸子也跟着打躬作揖:“好汉爷,我好说与你明白--在这附近挖了几个陷阱,也暗置了几只扑兽网夹,当然都是白天先行安放妥了的,到了夜间,我再每处巡视,若擒住了什么小兽,再使网子罩起带回家去,我路上不亮灯火,也是件恐惊走了陷入机关中的猎物啊,好汉爷,可怜我一个瘸了条腿的糟老头子,又会是什么恶人歹徒呢?”
    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那粗哑的嗓门插进来道:“老小子,刚才我们早就隐在这里了,听到你在说话,你是在和谁交谈?”
    燕铁衣忙道:“好汉爷,我只是一个人,不瞒你说,我晚上一个人走夜路,就有道自言自语的毛病,一来是习惯,二来也是替自家壮胆子,四周全是一片乌黑,我人老血气衰了,怕有什么鬼物欺负我阳焰不旺,趁机祟我。”
    “扑”一声笑出来,粗哑的嗓门骂道:“真他娘的满口胡柴,睁着一双眼说浑话,老子们走了几十年夜路,也不见有什么妖魔鬼怪现过,你他娘是在唬你那个爹?!”
    朱瘸子一个劲打躬,燕铁衣一个劲奉承:“各位好汉爷人壮气刚,头顶三尺冒红光,任什么邪物鬼祟老远见着,便要逃避躲让,那似我这么一个只剩半口气的糟老头子?迈几步就要喘勾了腰,眼看下土一半啦,这股子阳焰就比不得各位了。”
    粗哑的嗓门道:“你站着,我们要过来搜查一下!”
    朱瘸子两手高举,燕铁衣装成一付畏缩的口气:“好汉爷,我是真的和善良民呵,这大半辈子也没敢做一桩歹事。”
    狠厉的声音叱道:“少罗嗦,你站在那里不准动,就像这样高举两手,如果你确如所言,我们自然不难为你,放你走路,否则,今晚上你就得在这里挺了!”
    粗哑的嗓门也吆喝着:“我告诉你,在你四周就有几十样『暗青子』瞄着你,只要你有半点不对的迹像,这几十样『暗青子』便会将你钉成个大刺!”
    燕铁衣哆嗦着道:“是,是,各位好汉爷,我就这样高举双手站着不动就是,还求各位爷们明察秋毫,可别误伤了我这好人啊!”
    狠厉的口音道:“闭上你的鸟嘴!”
    接着,又传来那人较为低促的声音:“老六,你带同各弟兄上去查看一下,我在这里把住!”
    粗哑的嗓门嘿嘿笑道:“五哥,我看这老小子不会有问题,大概真是附近什么打柴人家,咱们这般如临大敌,煞有介事,倒反叫其他哥儿们笑话了。”
    燕铁衣俯伏不动,同时,他已知道对面的那些恶客是谁,不用多费心思,他即猜到那口音狠厉的人乃是“大红七”的老五,“刀不留人”房振隆,嗓门粗哑的一个,则必为“大红七”的老六“黑判官”崔煌!
    此刻,又传来房振隆的声音:“还是仔细点好,老六,管他有没有问题,查明了我们也好安心!”
    崔煌笑道:“五哥,如果这老小子是姓燕的,他还会和我们唠叨这久?只怕早就干上了,你没听听他那腔调语气?土头楞脑又加上心惊胆颤的,活脱吓得出尿来,若说他和姓燕的扯得上牵连,那才叫滑天下之大稽哩!”
    房振隆的语气也放松了:“我也知道他不会有什么毛病,但谨慎点总错不了,这半夜来,我们鬼影也不见一条,好不容易遇上个活人,查问一番,也好向老大交差!”
    崔煌像是伸了个懒腰:“这一天一夜,五哥,真是够折磨人的,我累得骨头缝里鄱在泛酸,恨不能找个地方马上倒头困一大觉,好好歇息歇息。”
    房振隆道:“谁又不是这个想法?”
    燕铁衣在暗中伸手捏了捏朱瘸子的脚跟,用一极嗫嚅的口气道:“各位好汉爷,你们是要不要过来搜查呀?我……我想早点回去睡觉。”
    “呸”了一声,崔煌在骂:“老子们都不急,你急你娘的头?早点回去睡觉?你想得倒挺美,老子们业已两天两夜没台上眼啦,你他娘也就陪着多耗上一会吧!”
    燕铁衣期期艾艾的道:“可是……好汉爷……我明天一大早还得送柴火到镇上去啊!”
    崔煌怒道;“送柴火?你最好还是多担心你这条老命吧,你活不活得过今晚都是问题,尚顾到给人送柴火?一个惹得老子们心烦,这就一刀砍了你!”
    朱瘸子吓得两腿一软,燕铁衣已大叫起来:“好汉爷饶命,好汉爷饶命啊………”
    崔煌厉吼道:“住口,你在嚎你娘的那门子丧?真想作死么?你他奶奶的!“房振隆颇不耐烦的道:“好了好了,老六,你也别吆喝啦,我们一道过去看看,如果这老小子没有嫌疑,乾脆放他走路,免得他哭哭啼啼的一个弄不好反倒惊走正主儿!”
    哼了哼,崔煌道:“管他是什么玩意,先上去给他几下子生活吃再说!”
    燕铁衣惊叫道:“各位好汉爷,我到底犯了什么法,背了什么罪呀?我又有什么嫌疑呀?我自问不曾,也不敢开罪各位好汉爷,不知各位好汉爷为什么事要留难我?求求各位放我走,我任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可怜的老樵夫啊。”
    黑暗中,几条人影往这边围抄过来,他们虽是采取围困的架势,但一个个却并不急迫,他们步履轻松,形态悠闲,就好像要结伴去吃花酒一样,那等的潇自在,根本不当一回事。
    一边往前走,崔煌一面低压着嗓门骂:“你吆喝你娘的什么玩意?再不把你那张鸟嘴给老子闭上,老子就先将你满嘴狗牙砸碎,娘的皮,老子们要查问那一个人,还用得着讲理由么?”
    跟在那五短身材,脸黑如炭的崔煌身后的,果是体形魁梧有若门神般的“刀不留人”房振隆,这位“刀不留人”的“金背大砍刀”还大刺刺的背在背上,连鞘也没出,显然,他们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对付一个半死的老樵夫,和抓一头鸡有什么两样?在他们来说,不是手到擒来也是手到擒来了!
    对方一步一步走近,朱瘸子已心跳如鼓,禁不住栗栗的料索起来,他的两只手拼命往裤管上揩擦,还低下头来又惊又急的悄声问:“小哥,他们来近啦,现在该怎么办?”
    卷伏在地下的燕铁衣轻沉的道:“你只须闭上眼祷告就行,老哥,从此刻开始,便全由我来应付,没有你的事了!”
    深深吸了口气,朱瘸子却不敢真个闭上眼睛,他惶恐的瞪视着来到面前的那十多条凶恶汉子,更加忍小住像筛糠的抖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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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幽冥魂剑渡阴阳
    四五步之外,崔煌像突然怔了一下,他大声道:“喂,老小子,你低下头咕哝些什么?”
    朱瘸子吓得后颈窝的肌肉僵硬,连体内循环的血液都似要凝冻了,他手足无措的卷着舌头道:“不……不……我是在……在祷告……”
    崔煌骂道:“祷告?祷告他娘的熊!”
    忽然扯了崔煌一把,房振隆狐疑的道:“唉?怎么搞的?这老家伙的腔调有点不对?刚才和现在,不似是一个人的口音,老六……”
    就在这时,彷佛自黑暗的夜色里,闪亮起一抹眩目的电光,光芒非常冷,非常寒,更非常快速,宛若突兀间,自虚无中凝结成这一刹那里现形的异彩,它映幻出锐利的条线,当人们察觉时,业已迟了!
    狂号半声,崔煌往后一个跟斗倒摔而由,他的左颊连着眉梢,被削去巴掌大小的一块皮肉,血灌进了口鼻,呛窒得他差点闭过气去。
    在崔煌倒的同时,房振隆也打着转子翻到一边……他更惨,方才急切应变的瞬息里,他的左手刚刚伸出沾到肩头刀柄,但尚未及拔出,这只左手已经齐腕斩断,滴溜溜抛上了半天!
    “太阿剑”的锋刃着一串血珠子扬指向上,森寒的光彩才凝结,“照日短剑”已在蓬散的旋飞下,插入十个人的肚腹,又自那十个人的肚腹中拔出!
    燕铁衣就地翻滚,短剑暴收,长剑又“刮”“刮”两声连为一响,将另两个敌人的脑袋砍下,那两颗人头一齐落地,又碰向两边!
    不似发自人口的骇嗥声出自仅存的三名汉子口中,这三个汉子就像失了魂一样拔腿狂奔,然而,三个分向不同方向奔逃的朋友,方才的出几步,燕铁衣的身形已自地下飞撑回掠,长短双剑流星般掣穿,三颗人头往前滚动,三具无头身却那样怪诞的又奔出了丈许远才纷纷仆倒!
    双剑“铮”声交叉胸前,燕铁衣冷漠的卓立于朱瘸子身侧,从出手到结束,只是人们瞬眼的功夫,而在这极其短促的俄顷间,业已终结了十大条经过数十年过程方才孕育成长的生命!
    燕铁衣的双目仍然僵硬又凝固的,注视着前面某一点上,他的眼球没有转动,眼不曾翕眨,但那一抹寒凛凛的光华,却带着酷厉的煞气;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站在那里,有如他一直便站在那里一样。
    朱瘸子简直傻了,痴了,糊涂了,他不敢相信自已方才所看到的事实--这就是武功?
    是技击?是杀人的艺业?想像中的格斗不该是这个样子,或是兵刃相撞,或是叱喝叫喊,或是你来我往,或是扑腾拚搏,总是以力斗力的表现,叫人看得扎实,但先前那一刹那,却是怎么回子事?只见光华掣闪,冷电枞横,那等牛高马大的十多条汉子,居然就连叫也没叫出几声,便横了一地!他未曾看清锋刃切肉的情形,也没有查觉剑身运动的招势,甚至不能发觉杀人者与被杀者双方的攻拒过程,而一瞬,只是一瞬,便已有了立即的结果。
    最令朱瘸子感到不可思议的,却是造成这样结果的人,竟是一位目不能视的盲者--看不见一切,但这盲者的动作却远胜过两眼大睁的人!
    现在,崔煌已自地下爬起,房振隆也站稳了脚步,两人的形色全是那样的惨厉,又那样的狰猝;他们全身上下都溅满了血迹,纵然这血迹看不真切,但却也在蒙胧中予人一种凄怖的感触,血腥味有点铜的气息,沾染在他们的面孔上,衣衫上,而这两张人脸,业已歪曲得不似两张人脸了!
    尤其是崔煌,等于只剩下半副面孔,血肉模糊的另半张脸,是由那等可怕的骨肉内部组织所代替,而人的脸部该是这些赤颤的肌肉和森白泛灰的骨头所组合,它们应有表里之分,待到没有表里了,也就不堪入目了。
    房振隆被斩断的左掌脱落处,看上去十分整齐,因为天黑,不易察觉伤口的扎目,他一直在喘气,痛苦得令他身子也站不稳了,摇摇晃晃的,口鼻全扁扯向两腮。
    他们如今所受的苦楚,却还不及内心的恐惧来得深刻,他们知道,眼前所遭至的肉体上的创伤,并要不了老命,而跟着来的厄运,才是真正要夺魂灭魄的,那索魂者,就正站在对面!
    崔煌的声音不知是由于惊恐过度还是由于脓颊上的创伤大为痛苦,从他嘴巴里吐出来的时候非但颤抖,更且连音调也走了腔:“燕铁衣……竟然……是你……”
    燕铁衣生冷的道:“不错,是我。”
    抽搐了几下,崔煌喉管里响着呼噜,他咬着牙:“使奸计……行诡谋……袭于人……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扬扬脸,燕铁衣道:“看看我的眼睛,崔煌,你看见了?”
    崔煌用手抹去淌到唇边的鲜血,提着一口气:“怎……么样?”
    燕铁衣平静的道:“我的这双眼睛,已经不能视物了,我这双受害的眼,是由你们在公平较斗之下弄伤的呢?仰是被你们使用奸计毒谋陷害的?”
    崔煌一时语塞,期期艾艾答不上话来,空自瞪着两只眼珠在磨牙。
    房振隆将那只失去手掌的断肘掖进怀中,挣得青筋浮额的嘶哑大叫:“姓燕的,任你如何施展你的阴毒诡计,你也永别想逃出我们的追杀……我兄弟遭了害不要紧,我们其他的哥们必能将你凌迟碎剐,五马分!”
    燕铁衣冷峭的道:“至到眼前,你们也未能奈何于我!”
    房振隆凄厉的叫:“不用太久了,燕铁衣,你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崔煌也颤声大喊:“姓燕的,从汪老三,汤老七,开始,再连上我们弟兄两的这一笔一笔血债,必要你还偿清债,我们会吃你的肉,挫你的骨,寝你的皮啊……”
    燕铁衣轻篾的道:“你们是一对疯子,两头咆哮的狗,你们除了会狂吠,又能做由点什么正经事来?等我送你们黄泉道上与你们的拜把伙计见面之后,你们再相对吆喝不迟!”
    尖吼着,崔煌狼嗥般叫:“姓燕的,我们不会屈服,我们誓与你死拚到底!“燕铁衣凛烈的道:“事实上你们亦必须『死拚到底』,因为我是绝不会宽恕你们的,你们拚,说不准尚能多少捞本,不拚,除了白死就不会有第二条路了!“黑暗里,“刀不留人”房振隆首先猛扑过来,他的来势像一阵旋风,才见人影,那柄厚沉锋利的“金背大砍刀”便搂头盖顶的劈向燕铁衣!
    长短双剑猝然斜射暴合,房振隆劈下的刀锋“嗡”的一声被荡开一边,他拚命跃退,“照日短剑”的尖端闪过他的肩头,挑起了一溜血水!
    很突兀的,崔煌这时却做了一桩古怪的事--他并没有上来夹攻燕铁衣,却不知何时将一只银哨凑在嘴巴上,拚命狂吹起来,非但嘴里吹着哨子,更自腰后解下一面铜铁,不住的狠劲敲打!
    于是,“吱”“吱”的哨音,“匡”“匡”的锣响,便顿时嘈杂成了一片,夜深人静,荒野寂寂,这样的声音,便越发响亮刺耳,激荡出老远。
    崔煌此举,固然是在发声示警,招请救兵,主要的功用却是在于扰乱燕铁衣的听力,他们知道燕铁衣目不能视,对敌应变全靠听觉,这样一加扰乱,不啻使燕铁衣失去了判断应变的能力!
    声响一起,燕铁衣即知不妙,他的长剑挥斜抖出一轮层层涌合的光圈,“削”声下一指,整个身子骤然固立不动,左手短剑反腕倒贴。
    哨子在狂吹,铜锣在猛敲。
    “吱”“吱”“吱”。
    “匡”“匡”“匡”。
    悄不哼声的,房振隆又一个虎跳掩上,大砍刀横里削斩,光华如带中又倏化寒虹一溜,往上斜扬,则劈敌人的下颔。
    燕铁衣侧耳辨听,双眉紧皱,因为,哨音和锣响搅混了他的耳朵,他实在听不出任何杂在其中的刃风或锐响来!
    朱瘸子惊窒的缩在一角,全身发抖,恐惧得无以复加,但也许出自一种本能吧,他一见房振隆的砍刀要劈上燕铁衣了,情不自禁的脱口骇叫:“砍到下巴了!”
    快得就像一抹电闪,朱瘸子的语声才起,燕铁衣已暴斜急伏,大砍刀贴着他的面门掠过,几乎不分先后,他倒贴腕内短剑,已猛的扎入房振隆心脏,这一刺之力,更将房振隆挑起三步,尖嚎着四仰八叉的跌落地下!
    陡然间,崔煌口中含着的银哨掉下,敲打铜锣的小捶也僵停住了,他悲愤膺胸,激动无比的嘶声狂吼:“五哥啊……”
    随着这声裂帛似的悲号,崔煌就像疯狂了一样奋不顾身的冲了过来,他抛弃了锣棰左手短戟,右手短叉,照面间便在交织的冷电精芒中卷向燕铁衣!
    “太阿剑”“刮”的一声形成了一面光网,光网波颤,锋芒闪射,崔煌突的横滚,身上立时皮开肉了十余处,但他却恍同未觉,猛撞中宫,戟尖抖幻,暴刺敌人上盘,短叉下压,插往对方小腹!
    燕铁衣半步不退,“照日短剑”飞沉倏起,“当”的一声砸开了崔煌金叉,又穿进崔煌肚里,“太阿剑”旋扬,崔煌的一条执戟左臂便“呼”声抛了起来!
    但是,崔煌却不叫不吼,更不跌扑。
    他被磕开的执叉右手迅速倒翻,一下子刺进了燕铁衣肩头,而当叉尖透入燕铁衣肌肉中的一刹那,燕铁衣穿入崔煌肚皮里的短剑已往上扬割,将这位“黑判官”整个的开了膛!
    重重摔跌下来的崔煌,没有任何呻吟,没有半声的呼叫,只是略一抽搐,业已断了气。
    退后几步,燕铁衣料肩抖落插在上面的金叉,然后,他匆匆撕下一条内襟来将伤口包扎妥当,双剑归鞘,而他的长剑连鞘又伸向了早吓得口瞪口呆的朱瘸子。
    剑鞘微微摇动着,朱瘸子好半天没过来接。
    温和的,燕铁衣道:“朱老哥,你怎么了?”
    机伶伶的一哆嗦,朱瘸子打着冷颤,好不容易开了口:“我……我……我全身……都像僵麻了……连腿也拖不动咄。”
    走上一点,燕铁衣递过鞘端,低沉的道:“朱老哥,请振作一下,我们不能再延宕时间了,对头的帮凶们很快便要闻声追寻过来,那时,再想走就更不容易了。”
    颤巍巍的伸手握住了剑鞘,朱瘸子一边努力移步,一边惊悸的道:“我的老天,人闻江湖里血雨腥风,人命如草,听在耳中不觉什么……这一旦真个亲眼看着了,才知道竟是这么个残忍狠毒法!”
    缓缓跟着走,燕铁衣平静的道:“人间世本就是一座庞大的竞争场,大家全为了生存而竞争,只是形式上的不同而已,有的比较直接,有的比较间接,手段上,也仅分温和与剧烈两端罢了!”
    朱瘸子抖索索的道:“吃你们这行饭……可真得要点胆量才行,更重要的是能狠得下心……乖乖,一个比一个歹毒,杀人就好像斩瓜切菜一样,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燕铁衣舐了舐乾里的嘴唇,沉重的道:“江湖饭,原就是在舐刀头血,拎着自家脑袋过生活。”
    一拐一拐的举着步,朱瘸子吸着寒气道:“这样的日子,换了我,一天也过不下去。”
    燕铁衣道:“习惯了也就能顺应了。”
    摇摇头,朱瘸子余悸犹存的道:“杀人同被杀,一天到晚全和阎王爷等着攀交道……
    不,我永远不会习惯。”
    燕铁衣道:“习惯不一定就是赞同,能顺应也并非意味着喜欢,我的意思是……久处于这种环境中,逼得人去适应,日子一长,也就变得麻木了。”
    朱瘸子呐呐的道:“好可怕……真可怕!”
    燕铁衣的眼睛朦胧,他没有意义的向四周无尽的黑暗转动了一下眼珠,聊落的道:“是人心?”
    朱瘸子愕然,他回头问:“你说什么?”
    燕铁衣沉沉的道:“人心,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并非那杀人的利剑钢刀。“朱瘸子尽力加快了脚步,他惴惴的道:“燕小哥--看你年纪轻轻,却像是个老江湖了?”
    燕铁衣叹了口气;“这没有多大好处,江满上耽得越久,越叫人心寒。”
    朱瘸子迷惘的道:“为什么?”
    闭闭眼,燕铁衣道:“因为懂得了太多的邪门外道,知晓了太多的人性险恶;有些时,朱老哥,你会不相信天底下竟然有如许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
    点着头,朱瘸子道:“不错,譬喻今晚,我就不相信已经亲眼看见这一场简直神乎其技的屠杀,小哥,先前那等光景,我这一辈子尚未见过第二遭。”
    燕铁衣不想笑的笑笑:“我想你能再看到第二遭,甚至第三第四遭的。”
    倒抽了一口冷气,朱瘸子恐惧的道:“老实说,我可不愿再看了,我怕得慌。”
    燕铁衣冷淡的道:“毒蛇野兽吃人,老哥,你知不知道人也吃人?而且,人吃起人来,比诸任何一种毒蛇猛兽都要来得残酷,暴戾与贪婪!”
    顿了,他又道:“不被人吃的方法只有一种--反抗;各般的运用法则不同,但避免不了『以牙还牙』的本质,能以但旦求自保而不去荼毒他人,已算是好人了。”
    朱瘸子咳了几声,道:“小哥,有件事,我觉得奇怪。”
    燕铁衣的右脚迈过一个凹洼,他身子歪了歪,道:“什么事?”
    朱瘸子道:“凭你这身好本领,谁见了不含糊?但竟也有人找到你头上讨麻烦,那些人莫非全都活腻味了?居然拿着自己的注命当耍子。”
    燕铁衣沉默了片刻,连连的道:“仇恨会使人不顾一切,相反的,亲情亦然。”
    朱瘸子显然不甚明白,他道:“你的意思是说?”
    燕铁衣道:“我是说,人都有理智,但若因为某些外来的因素,或者情感上的动汤,冲激了人的理智时,往往人的理智就会被淹没了,那时,便会发生这一类的事。”
    咧咧嘴,朱瘸子道:“他们和你的仇恨一定很深了?”
    燕铁衣道:“不错。”
    朱瘸子摇摇头,感叹的道:“这群不要命的家伙,俗语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嘛,何苦非要拿着自家性命朝刀口子上撞?弄到后来,这仇不是越结越深啦?”
    燕铁衣道:“另外,他们还为了赌一口气。”
    朱瘸子有些想通了:“报不了仇就没面子,约莫是……”
    燕铁衣笑笑:“简单的说是如此,尤其在江湖上混,更讲究这点骨气与尊严,当然,双方渊源,关系,以及情感的契合也是促成冤冤相报的原因。”
    朱瘸子好奇的问:“你的功夫这么厉害!小哥,可曾遇到过真正的对手?”
    燕铁衣道:“多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没听过这句话?”
    朱瘸子道:“我看你已是顶尖的硬把式了。”
    燕铁衣道:“惭愧。”
    朱瘸子站住,往四周的地势打量了一阵,指了指前面的一道小岗:“是了,小哥,那道土岗就在前头,我们摸黑走山径,却半点也没搞错,越过岗子,再有三里来路,便算离开了『虎林山』麓,抵达大道边了。”
    燕铁衣道:“这么说来,我们已走完一半的路途了?”
    朱瘸子笑道:“来到土岗,便刚好走过一半的路。”
    燕铁衣欣慰的道:“多亏了你,老哥。”
    朱瘸子挺挺胸,得意的道:“对这附近的地形,再没有人比找更热的了,我没夸口吧?
    小哥,就算闭着眼,我也一样能摸得清清楚楚,包管错不了!”
    燕铁衣道:“我们加紧一程吧,老哥。”
    从他们站脚的这里到达那道土岗,中间是一片荒草蔓生,地势起伏不平的倾斜坡面,他们一步一步,异常吃力的到达土岗之下,朱瘸子业已累得气喘如牛了。
    燕铁衣也有点乏,但他当然尚能支撑,可是他却主动站住了,低声道:“就歇会吧,老哥,真把你累坏了。”
    朱瘸子怪不好意思的乾笑着道:“人哪,一上了岁数就不成啦,才只走这几步路,简直像松散了一身骨头一样,倦得慌,尤其我这条腿,更不争气,拐不多远就酸痛得举不动了,倒不如我这一双胳膊,抡起斧头来足能劈上百斤柴火也不觉累。”
    燕铁衣安详的道:“像老哥这样,已是『老当益壮』了,脚下不方便,自能摸黑走上好几里山道不皱眉,换了别人,只怕早已牛步也挪不动了。”
    朱瘸子喘了几口气,笑呵呵的道:“说真的,我这副身架骨,一向就挺硬朗,想当年,在我同你这种岁数的时候,我可有劲头来,那时候呀,一百多两百斤的柴……。”
    突然,燕铁衣低“嘘”了一声,侧耳静听,屏息如寂。
    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朱瘸子惊住了,他只感到身上一阵阵的发麻,肌肤上也起了鸡皮疙塔,心底一股凉气又泛了上来……
    木然的眸瞳转动着,燕铁衣低沉的道:“有人向这边迫近了,约模是十五六个或十八九个人,步履很轻,行动快捷,都似是练家子,他们现在正来到我们方才看见土岗的坡地上……”
    哆嗦着,朱瘸子畏怯的道:“怎么办哪?小哥。”
    燕铁衣平静的道:“由我来应付,仍是先前那句老话--你只管闭上眼祷告就行。”
    朱瘸子抖抖的道:“这一遭,他们有防备了……小哥,可比不得上一次那样容易啦?”
    唇角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燕铁衣阴沉的道:“对我来说,他们有备无备全没什么分别,横竖是要对上面见真章!”
    目光惊恐的投注向那边,朱瘸子忐忑的道:“小哥,大概你听错了也不一定?我望过去,对面那片坡地左近除了一团乌黑之外,任什么也看不见,更没有什么人影在晃动。”
    燕铁衣镇定的道:“我不会听错,老哥,方才由顺风的方向吹过来人在奔掠时的急迫呼吸声,衣袂飘拂声,以及兵刃的轻撞声,另外,尚有偶而低语传来……我听得非常仔细,因为我目前乃靠此求生!”
    朱瘸子面上变色的道:“如果真掩来这么多人,你又受了伤,小哥,却如何是好?”
    燕铁衣沉着的道:“我会想办法消减他们。”
    不觉乾咳了一声,朱瘸子悚然道:“又……又是杀?”
    燕铁衣寒森森的道:“总不能寄望于跪下来向他们求饶,老哥。”
    于是,朱瘸子闷声不响了。
    脸上是毫无表情的僵凝,燕铁衣靠在一株矮树干上,同样没有作声。
    他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突然,他低声开口:“老哥,土岗上有没有树木?”
    呆了呆,朱瘸子忙道:“岗子左侧生长着一小片疏林子。”
    燕铁衣又问:“对于这扑兽网夹的运用,你可熟悉?”
    朱瘸子道:“这还用说?我带了出来就是打算趁机会,按上钢夹,弄个只把两只子兽剥皮吃肉的……小哥,你问这些事作什么?莫非你……”
    摆摆手,燕铁衣道:“走,我们上岗子。”
    没敢再多问什么,朱瘸子振起精神,引着燕铁衣朝土岗上攀爬。
    土岗子不高,但却不好爬升,尤其对一个盲者,一个瘸子来说。
    两人方自气吁吁的登临树上,朱瘸子偶一回头,已险些惊得叫出了声……岗子下面,就在他们先前歇息过的地方,业已亮起了几只火把,火把的青红色光辉,照耀着十八条彪形大汉身影,他们正围着一株矮树在指点议论着什么。
    火把的光是青红的,却不时反映起闪闪冰寒的刀芒,而刀芒是蓝汪汪的。
    十多名大汉围观议论着的那株矮树,正是方才燕铁衣倚靠过的。
    朱瘸子赶紧把他眼见的情景向燕铁衣说了。
    唇角勾动了一下,燕铁衣低声道:“可能树干上沾染了我身上的血迹,被他们其中某一个人无意间摸触到了,或是查觉到了,老哥,他们很快就会包抄过来,我们走,到你说的那片疏林子里去!”
    朱瘸子牵引着燕铁衣刚挪步,又不禁回头往树下看了看,这一看,他又吓得一哆嗦……
    那十几名彪形大汉,都正仰看头往岗上搜视,仅仅打量了那么一会,十几个人围在六七只火把的照映下极其小心却极其迅速的抄了上来!
    引着燕铁衣匆匆往疏林的方向几乎奔跑般踉跄疾行,朱瘸子边抖着道:“来了,他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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