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心指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九章巧、灵、眼前报
    左煌与吕安互窥一眼,舐舐门牙,左煌支吾的道:“我看,这个问题我们不便回答,有什么其他的话,你尽管放过来,我们是真金不怕火炼!”
    这年轻人笑了笑,道:“贵姓大名?”
    犹豫了一会,左煌呐呐的道:“抱歉,尚请不要‘盘底’!”
    点点头,年轻人指了指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道:“你们杀的人,是谁?”
    左煌又看了吕安一眼,吞了口唾液,磨磨蹭蹭的道:“这个人么,也是个练家子,他就住在,呃,前面的‘小祥集’里,可是凶横得紧呢……”
    年轻人瘦削的面孔上浮起一丝微带惊疑的的表情,他双目炯亮,尖锐的看着被询问的人:“我在问,他是谁?总该有个姓名吧?”
    左煌迟疑了片刻,慢吞吞的道:“这小子姓孙,叫达秀……”
    突的问——
    几声惊怖已极的叫声出自那马上三个骑士的口中,三个人的面孔立即惨白如纸,甚至连他们的五官也斗然歪曲了!
    问话的年轻人比较镇定,他退后一步,绷着脸,以微微颤抖的语声道:“老六,找那两条断腿!”
    一个马上的青年哽咽着答应一声,飞身而下,开始四处寻找起孙达秀被砍断的两支残腿来,很快的,也已找到了:“四师兄,那双腿……也已找着了……”
    这位排行第四年轻人强压着无比的悲愤与激动,哑着嗓的道:“扯下裤管看清楚,看看是不是在两只脚的脚踝处全存一道寸许宽,寸半长的疤痕?”
    叫老六的那小伙子依言查看,忽然他哭出了声,呜咽着道:“有,四师兄……”
    被眼前四个年轻人突兀的变化所惊呆了,左煌与吕安全怔呵呵的愣在那里,一时还搞不清这是怎么回小事,但,下意识中,两个人却全已感到情形不妙了起来!
    清清嗓子,左煌迷惘的道:“喂,朋友,你们怎么了!
    在搞什么鬼?”
    这瘦削的年轻人面对他们,以一种深切的,位血的,刻骨镂心的仇恨目光盯视着他们,而目光中充溢着悲愤,闪射着憎恶,更仿佛毒蛇般的狠酷,他踏上一步,冷森中带着颤音:“你可知道你们杀的人是谁?”
    左煌有些疑惑的道:“不是那姓孙的小子么?”
    年轻人凄枪的一笑,道:“你们知不知道他和我们是什么关系?”
    吃了一惊,左煌急道:“什么?这姓孙的和你们——你们尚有渊源?”
    双目中闪动着血光,年轻人悲烈的道:“他是我们最小的七师弟!”
    宛如黑天响起一记闷雷,震得左煌与吕安脑袋晕眩,耳鼓嗡嗡,两个人俱不由身一哆嗦,目瞪口呆的退了两步!
    挣扎了一下,左煌张口结舌的道:“不……不……,这是不可能的事……你们不要……
    开玩笑……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瘦削青年泪波莹莹,他噙着泪水,却狠酷的道:“你们这两头猪狗不如的畜生,野种,贱才,你们用最残忍,最卑鄙,最无耻的手法杀害了我们的七师弟,却满口胡言,含血喷人,还在他死后栽诬了他一项‘夺人妻室,淫人妇女’的污秽帽子,你们两个如此邪恶,又如此阴毒,你们还算是人么,还配做人么!”
    浑身冰冷,心腔子紧缩,汗水淋漓中,左煌尤图狡赖:“我……我说的话全是千真万确,毫无虚假……便算他是你们的师弟,但……但你们又岂能保证他不会犯下此等罪行?”
    缓缓摇摇头,这年轻人悲痛的道:“七师弟天性淳厚,为人老实诚笃,生平最恨的就是淫贼乱行,他断不会勾引你的妻室,而且他不久便要与‘小祥集,上的小玉姑娘成亲,小玉姑娘端庄秀丽,嫡淑温婉,绝不会不及你的妻子,最重要的一点,‘小祥集’除了七师弟之外,并无其他会武之人,换句话说,在这个小地方,没有人能够制住他。”
    左煌气急攻心,忙不择言的道:“你可要搞清楚,我们并不是住在‘小祥集’的呀,我们是从‘大幸桥’那边来的,我未曾说过我住在此地!……”
    年轻人冷森的道:“‘大幸桥’距此两百余里,我七师弟会到两百里外去勾引你的妻子?”
    左煌一个劲的点头道:“当然,我骗你不成!”
    年轻人泪水流脸,语声冷硬:“多久以前发生此事?”
    心头大大的一跳,左煌怀着鬼胎,吞吞吐吐的道:“大约……呃,大约三个月……不,两个多月以前……”
    突然仰脸狂笑,年轻人尖厉的叫道:“好一个可笑的谎言……从今年年初到六月份,七师弟曾赴二师兄‘安泰镇’的行号里帮了近半年的忙,其中回来几次俱是当日往返,畜生,你说说他人在‘安泰镇’,又怎生分身去勾搭你的妻子?而据我所知,他也已有五年之久没有到过‘大幸桥’了……”
    一下子直了眼,惊急惶乱中,左煌不自觉的恨恨诅咒:“妈拉个巴子……众人养的王八蛋……怎么……怎么这件事……那邪龟孙在当初竟不说个清楚?”
    年轻人的脸颊肌肉抽搐,额上青筋浮突,他——双眼里闪着血漓漓的仇恨光芒,那模样,好不怕人!
    以一种听在人耳中宛似绞肠剜心般的悲烈语声,他咬着牙道:“你们这两个无心无肝,暴戾残酷的畜生,你们用这等令人发指的手段害了本派七师弟,现在,你们就必须以命偿命!”
    四周,其余的三个年轻人早已分成三个不同的位置将左煌与吕安围在中间了,这三个人的表情与此刻说话的年轻人一样,痛苦悲枪,愤恨怨毒,加上无比的激动狠厉!
    三个人全现出了兵刃——那是三柄一式一样的六瓣金瓜锤!
    说话的年轻人侧首向那环眼师兄悲声道:“三师兄,没有错了,这两头畜生陷害了七师弟,他们把七师弟……杀得好惨……”
    环眼青年仰天吸了口气,似是尽力压制心中的悲愤情绪,他微斜金瓜锤,冷凛而带着颤音道:“很好,七师弟冥冥中魂魄不远,将我们引领到此处,叫我们目睹他的惨状,更要叫我们替他报仇伸冤,这是天意,四师弟,就是如此了!”
    那四师弟含着泪道:“三师兄,本派师祖素重仁厚,但今天我们宁可回到本派领受家法,也顾不到这一层了,我们要血债血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环眼青年沉痛的道:“我同意,只这一次,我们违背了师祖的训海,但愿师祖饶恕我们的不敬,四师弟对待此等豺狼虎豹,又怎能用那待人的方法?”
    于是——
    这位四师弟缓缓移动,同时伸手向后,将他背上背缚着的一卷黑绸取下,抖开黑绸,又亮出了一柄六瓣金瓜锤来:“左拐子”左煌不禁嘴里发干,内脏痉挛了,他舐舐下嘴唇,仍图作最后的努力:“呃,各位好朋友,这件事,也只能说是一场误会,我们,呃,向各位赔个罪,请各位赏脸放开条路——”
    狂吼一声,环眼青年厉叱道:“住口,你这狗头!”
    那四师弟也冷森的道:“等到你们这一对畜生碎尸万段之后,你们再设法赔罪不迟,而那时,你们也自然会知道走哪条路了!”
    左煌汗如雨下,呐呐的道:“但是,各位……”
    不等他说完话,环眼青年已暴烈的道:“用不着多说,任你说破了嘴,我们也定要取你们的狗命!”
    一边,“滚地虎”吕安也犯了性子,他一拉左煌,自己瞪着一双鸡蛋也似的眼珠,狠巴巴的道:“左拐子,你他妈的不要这样窝囊,怕什么?我们还能吃这群臭小子唬傻了不成!
    砍掉脑袋也不过碗大个疤,若叫他们看扁了才叫不值,大伙儿抡开干,谁含糊谁?”
    左煌又气又急的压低了嗓门道:“你他妈拉个巴子少嚷嚷行不?眼前的情形你还看不出来?人家四个人,我们才得一双,动上了手,正是个以二对一的架势,吃亏算吃定了,你,你还充什么人熊?”
    满脸狰狞之色,吕安吼道:“宁肯叫人打死,也不能叫人吓死,你他妈孬种你不妨跪地向他们求饶,老子就不信这个邪,非拼一场不可!”
    左煌恼羞成怒的咆哮:“这算他妈拉个已子的什么话?
    就你一个人才是英雄,人家全都是窝囊废不成?”
    没有理他,吕安双手执刀,狂妄的道:“你们‘大鹰派’好歹也算个武林上的正道正派,标榜公正,崇尚道义,现在你们却是四个人,我们才只有一双,说吧,你们是一哄而上打群架还是以一对一?”
    环眼青年不禁有些迟疑起来,他为难的道:“这……”
    他的四师弟,那瘦削的青年人立即冷硬的道:“哪有这么多的公正道义对这些畜生来讲?三师兄,他们已经不像人了,怎又能用人的方式去待他们!”
    一咬牙,环眼青年火辣辣的道:“你们方才是用什么手段对付我七师弟的?如今,对你们也只好沿用相同的法子了!”
    左煌怪叫道:“好混帐的一群杂种,简直是他妈拉个巴子挂羊头,卖狗肉,乱七八糟!”
    暴叱如雷,环眼青年的金爪锤疾若流星,闪炫之下带着一股劲风兜头压来,左煌急急偏身,后面,另一片沉浑之力也猛撞而到!
    探拐,拔腾,一个空心跟斗翻出五尺,他大叫:“以多打少啊,狗屁的正派人物……”
    “无赖!”
    断叱着,环眼青年如影随形,金爪锤呼轰卷扫,直捣横撞,施展得精绝圆熟,利落无比,加上他另一名五师弟的从旁助战,便把一个又刁又猾的“左拐子”左煌迫得捉襟见时,狼狈十分!
    另一边,“滚地虎”吕安却也与那排四与排六的两个年青人杀成一团,难分难解,那排四的瘦削青年人休看年纪不大,功夫却是硬扎深厚,出手换式又快又稳,招数变化虚实莫测,他那六师弟紧跟着自旁夹击合攻,任由吕安滚地刀法悯熟老练,也仍然处处受制,顾此失彼!
    “左拐子”左煌是一边打一边骂,言词污秽,不堪入耳,但是,他这样一来,非但没有气着敌人,反而更引起对方的痛恨憎恶,下手就越加不留余地了,左煌虽是拼命抵挡,却显然每况愈下!
    吕安的“滚地刀法”是出了名的凶狠泼辣,不易防范,却也是最为吃力的一种刀法,他的两个对手似是深谙此道,根本不便与他作正道接触,两个人游走挪移,团团围转,此进彼退,互为呼应,片刻下来,这位“滚地虎”也已气喘吁吁,汗下如雨,连眼泪都快要累出来了。
    于是,又过了半盏茶的光景。
    左煌那边,只闻一声暴喝,金晃晃的光芒倏闪,“砰”
    声闷响起处,这位执拐仁兄已经叫着撞出了三步!
    “唉呀!”
    口里在叫,左煌险些儿一个跟斗跌了个“黄狗吃屎”,他的右跨骨处挨了那环眼青年一锤,虽说他闪得快,未曾将跨骨砸碎,却也痛彻心脾,几乎连手上兵器也扔了!
    绝不稍迟,环眼青年暴扑挺进,金爪锤再度猛烈攻到,声势之威棱,就像要一下子将左煌捣成肉泥一样!
    同时,他那五师弟亦配合行动,自侧连翻夹击,眼看着左煌的情势已危在眉睫了!
    道路边上的阴暗中——
    一切情形,静坐鞍上的关孤与李发当然看得十分明白,现在,关孤仍然寂无动静,李发却就忍不住了。
    偷偷窥着关孤的脸色,李发焦的的道:“大哥,他形势不妙……”
    关孤淡漠的道:“我知道。”
    李发搓搓手,祈求道:“假如我们再不现身救援,大哥,只怕他两个不会撑上多久就要栽啦,大哥,拖不得啦!”
    关孤冷冷的,道:“我在拖?”
    李发窒了窒,硬着头皮道:“我是说,大哥,再不能耽搁了。”
    毫无表情的笑了笑,关孤道:“耽搁什么?我根本就不想救他们,那几个小伙子说得对,他们两个的确是一对畜生!”
    李发急切的道:“且不论他们的品格为人,大哥,他们总算‘悟生院’的一份子……”
    撇撇唇,关孤道:“这一点我也很清楚,我想,并不劳你提醒。”
    李发,呐呐的道:“大哥,我知道你厌恶他们,我也一样,但是,我们要如何杯葛他们也只是我们自己的事,却不能任由外面人来摆横他们呀,这样一来,非但院规不容,亦有损我们的名声……”
    关孤漠然道:“你不同意我的主张么?”
    李发惶恐得汗下如雨,他痛苦的道:“不是不同意,大哥,只是我认为方法不太妥当,左煌与吕安固是可恶可恨,但也只能由我们来整治他两个——假如一定要整治他们的话,却不可要外人将他们坑陷了,大哥,自己人与自己人该有情份——我是说在某种外敌围伺的情形下,他们再是不可恕有,也该由我们发落,又怎能叫圈子外的人处置了呢,‘悟生院’虽不值留恋,但它的名声亦要紧,至少,我们目前还在里头当差……”
    微微皱眉,关孤正想说些什么,对面,那空旷荒凉的集场子里的拼斗却又起了变化,而这变化,却由自另一声长叫——
    关孤与李发目光投注过去,刚好可以看见左煌惊恐的尖曝着在地上打了一溜滚,他的背部鲜血泉涌,浑身泥污,伤他的人,却并非那个环眼青年,乃是那青年的六师弟,这时,那五师弟左手中,竟多出来一把锋利的尺长短剑!
    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左煌面色如上,双目光芒恐惧无比,他掀动着朝天鼻,抖索索的嚎叫:“你你你……他妈拉个巴子还要脸不要啊?竟抽冷子用暗家伙袭人?真不叫东西……”
    环眼青年步步紧逼,冷冷的道:“畜生,只怪你孤陋寡闻,连‘大鹰派’有名的‘锤剑合双术’也不晓得,你还算什么江湖上混的角色?”
    左煌痛得龇牙咧嘴,冷汗淋漓,他哑着嗓子猴叫道:“鸟的个‘锤剑合双术’,这分明是一种下三流偷袭手法
    环眼青年凛烈的一笑,道:“便算是吧,如今,你还有什么法子制止么?”
    左煌又痛得一哆嗦,但是,不容他再口出秽言,环眼青年的金爪锤已挥出团团黄影罩落,同一时间,他的左手倏挥,老天爷,竟也多出了一柄寒烂烂的锋利短剑!
    拼命挥拐力抗,左煌的拐势却显得如此迟滞呆缓了,环眼青年右手金爪锤微沉猛翻,连抽带打,左手短剑有如蛇信,闪电般伸缩吞吐,一侧,他的五师弟乘势急进,剑锤暴震,有如风雨交加,刹那间,左煌长号如位,镇铁拐被震脱手,打着旋转一屁股坐倒地下!
    从他身前跨骨上的一锤到背脊上的一剑,此刻再挨了大腿上两剑与肩胛处一剑,这些创伤虽不至立即要他的老命,但其痛苦却无可言喻,鲜血横流,皮肉绽翻,那等活罪却是好不容易消受!
    那五师弟行动如风,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便待剑锤齐落,将左煌就地解决,但那环眼青年却迅速横身阻拦,低叱道:“五师弟住手!”
    那五师弟尚微带稚气的面孔上顿时充满了一片惊异不满,他收手退后,悲愤的道:“为什么?三师兄?为什么不杀他?小七死得多惨,他的仇就这样不报了么?”
    摇摇头,环眼青年肃穆的道:“不。”
    那五师弟大声道:“既是如此,为何师兄又阻我为小七报仇?”
    有抹冷酷又阴森的笑容浮上环眼青年的唇角,他看了坐在地上的左煌一眼,幽冷的道:“小七死得惨,是么?”
    那五师弟恨恨的道:“师兄也看见了!”
    微微颔首,环眼青年道:“是的,但照你方才的出手架势,岂非只一下子便要了这畜生的狗命?”
    迷惑的,这五师弟道:“但这又有什么不对?”
    环眼青年残忍的一笑,道:“这样一来,你不觉得太过便宜了他么?”
    立即消了怨气,这五师弟兴奋的道:“三师兄之意是——?”
    环眼青年双目一寒,道:“是的,我要慢慢的割他,一点一点的削他——就像他对付小七一样,不过,且等到四师弟与六师弟将另一头畜生一齐拿下之后!”
    这五师弟激动的道:“对,三师兄,正该这样办!”
    而这个“办”字还在他舌尖上打转,另一边,“滚地虎”吕安的惨叫也摹的传来,他手上的一双“鬼头刀”已被震掉一柄,这时,他因虚脱乏力,一个疏忽之下,那排行第四的年青人早已乘隙扑上,右手锤猛击吕安的刀身,左手短剑却一下子插进了吕安的右臂——直透肌骨,钉入肉中。
    几乎是相似的,那协同这四师弟攻击的六师弟,也待痛下杀手,想将吕安摆平,但却也叫他的师兄阻止了,现在,“悟生院”这两个三流杀手全吃了瘪,俱叫敌人制伏当场!
    环眼青年徐徐吐了口气,沉缓的道:“各位师弟可有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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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憎、恨、强所难
    大鹰派的四个青年人,合力制服了“悟生院”的三流杀手左煌、吕安后,环眼青年吐口气,沉缓地道:“各位师弟可有带伤的?”
    三个人立即表示没有,环眼青年点点头,道:“七师弟横遭惨害,落得尸不能全,这是本派弟子人人无可坐视更无可忍受之事,幸得本派祖师灵佑,七师弟魂魄相引,总算由我师兄弟适时赶至,擒住原凶,未叫七师弟含恨九泉……”他顿了顿,接道:“现在,师弟们,我们便要为七师弟复仇雪冤,将这一对畜生活祭七师弟英魂!”
    那瘦削青年忍不住哽咽一声,悲切的道:“三师兄,可否由我来?”
    环眼青年点点头,沉痛的道:“也好……”
    仰天惨笑,瘦削青年“霍”的拔出了透入吕安右臂的短剑,这一拔,却痛得吕安杀猪似的大叫一声,差一点便晕了过去!
    这瘦削青年高举着那柄血淋淋的短剑,凄厉的叫道:“小七,小七,你魂魄不远,请你看着杀害你的原凶们向你付出的报偿,我们今日赶来,正是受到你的邀约欲待与你共聚数日,一叙骨肉别情,哪知却变成为你送终的手足吊客……小七,你看着啊,冥冥中自有定数,天要我们替你报仇,天要我们替你伸冤……”
    说到后来,这年青人也已泣不成声,他热泪纵横,全身颤抖,握在手上的短剑,凝血也一滴滴的往下淌——就宛似他的心也在位血了!
    突然大吼一声,他悲叫道:“小七,你看着了——”
    瘦削青年位吼声中,手上的短剑寒光一闪,就待往下刺落,但是,几乎便在同时,黑暗里蓦地响起了一个冷酷又阴沉的声音:“住手!”
    四个年青人斗然一震,马上转身面对声音传来之处,四人俱是锤剑齐举,神情在悲愤中还掺杂着惊异与痛恨——而这些,又全叫他们脸颊上的泪水衬托得更为突出和强烈了!
    于是——
    靠着集场子的道路那边幽暗处,一黑一白两匹马儿缓缓行出,就宛似两团梦魔中的魔影,蹄声清脆又单调的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却仿佛一下一下敲击到人们的心坎上!
    四个人的心弦全压紧了,呼吸都迫急了,但他们却毫不畏缩的盯视着黑暗中的来骑,显然,他们也已决定,不管来者是谁,他们都会奋身一搏——假如来人是想阻止他们眼前所要做的行动的话!
    当然,这两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黑马上的是关孤,白马上的便是李发了!
    缓缓的,关孤与李发在五步之外停佳了马,两个人默然打量着对方,两张面庞上却毫无表情。
    环眼青年吸了口气,戒备的朝前移了一步,他低沉的道:“你们是谁?”
    森冷又锐利的眸子缓缓投注仆倒地上狼狈不堪的左煌与吕安,关孤的浓眉不由憎恶的耸了耸,然后,又转到那环眼青年脸上,木然的,他道:“你们是‘大鹰派’的门下?”
    环眼青年充满敌意的道:“怎么样?”
    关孤淡漠的道:“各位是如何称呼法?”
    一侧,四个年青人中那排五的小伙子突然愤怒的叫道:“你不用管我们是如何称呼法,你先说说你在此时出现是什么意思?你又是干什么的?”
    环眼青立即喝止了他的师弟,面对关孤,他冷硬的道:“‘大鹰派’的‘锤剑四雄’就是我们弟兄!”
    关孤点点头,道:“那么,“三圣君子”余义长大约就是你们的师父了?”
    神色一肃,环眼青年却又带着无限疑惑的问:“正是恩师,你认得?”
    关孤深沉的道:“不,彼此神交而已,我知道你们的师父人如其名,义薄云天,长于律己,是个君子!”
    环眼青年不由稍微减轻了三分仇视,他比较缓和的道:“朋友——在不明白你的身份前,我只好如此称呼,朋友你既然如此清楚家师,可能也会知道家师门下调教出来的弟子决不会是仗势欺人,故施暴虐之辈,我们从来不敢,也不屑为!”
    关孤静静的,道:“不错。”
    一指地下那两个犹在挣扎呻吟的仁兄,环眼青年又悲愤的道:“但是,今晚我们却不能不狠上一遭,不能不咬牙违背家师的教诲——这两个人,他们以莫须有的理由残杀了我们的小师弟,甚至……连死了也不给他一个全尸!”
    说到后面,环眼青年的语声也已变成呜咽了!
    现在,左煌与吕安两个人,一个背对着关孤侧卧,一个却反着身子被钉在地下,他们们俱未看到关孤与李发的形貌。
    但是,显然他们已自极度的惊慌中辨清说话的人是谁了,因为,他们已经停止了那种恐怖下的无益挣扎。
    关孤下垂的唇角微微一抿,低沉的启口道:“是他们的不对……”
    旁边,李发不禁急叫:“大哥——”
    关孤冷冷的横了李发一眼,道:“住口!”
    畏缩的低下头,李发不敢再说什么,从他不停搓揉的双手动作里,却可以看出他心里是如何的焦的与急躁了……
    关孤平淡的道:“你贵姓大名!”
    环眼青年实在是估不透对方的来意,他略一迟疑,轻轻的道:“夏湛。”
    关孤又道:“这几位呢?”
    夏湛心不由主的指了指那排四的瘦削年青人道:“我四师弟窦英。”
    又指指排五的小伙子与排六的年青人:“五师弟费川及六师弟司马吉。”
    排五的费川忍不住又抗声道:“别光问我们,你是谁?”
    关孤安祥的道:“关孤。”
    突然间,这四位“大鹰派”的年轻俊彦全都惊震的张开了嘴,睁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对方口中吐出的那两个字:“关孤”——在武林群中,这两个字的意义已不单单是代表一个人的姓名了,他更象征着强霸、狠毒、冷酷,以及——死亡!
    好一阵子……
    四个人才像自一种无形的压迫下挣扎出来,他们长长的吁着气,但是,四张孔却全在这俄顷间变成了惨白!
    惊恐的注视着关孤,夏湛痛苦的道:“你,你就是‘果报神’?”
    关孤幽冷的道:“我是。”
    夏湛忐忑的问:“关孤,你在这里出现,有什么指教?”
    目光厌恶的瞥了瞥地下的两人,关孤烦憎的道:“很抱歉,这被你们各位恨入骨的蠢材,是——是我的人!”
    四个人不禁全傻了,半晌,他们才噩梦初醒的激动起来,夏湛悲痛与绝望交集的叫道:“你的意思是——要救他们回去?”
    关孤叹了口气,道:“怕我非得这样做不可!”
    夏湛面色灰白中泛出赤紫,他双目怒睁欲裂,激昂又悲愤的大喊:“关孤,我现在知道了这两个也是‘悟生院’的人!但关孤,你虽然容身在‘悟生院’那个污秽寡绝的圈子里,你却是唯一与他们不同的一个强者,一个有人性的人,‘悟生院’的狼籍名声并没有玷掩你在江湖上素重道义的清誉;关孤,我们知道你讲曲直,尚公理,丝毫不苟不且,今晚你怎么可以抹煞你多年建立的仁义传规而欲援救这两个狠毒卑鄙的畜生?你不能!”
    关孤感喟的轻叹,落寞的道:“夏湛,我有苦衷——你不会明白的,当你处在某个环境里,有很多事便由不得你自己的心意了。”
    夏湛惊恐加上失望的叫道:“但你不可以救他们。”
    关孤淡淡的道:“我势必如此,夏湛,因为我无从选择。”
    突然间,那费川激烈的叫道:“你已不顾道义了,关孤你来吧,我们师兄弟这四条命也一起给你!
    关孤双目如刃般注视着这小伙子,冷冷的道:“不要迫使我伤害你们,你们四个人都不是应该受到伤害的,但是,你们可别迫我如此!”
    夏湛的额头上青筋暴浮,一双眼睛血光闪闪,他悲厉的道:“如果你已违背你的良心,违背你自己建立起来的仁义行为,关孤你就下手救回这两个人吧!”
    窦英也伤痛的道:“关孤,我们知道我们打不过你,我们十分清楚与你为敌无异以卵击石,但假如你非要做这件袒护凶徒之事,关孤,我们就只好和你拼,我们即使全死绝了,可是我们志不屈,气不混!”
    关孤脸色泛出了铁青,铁青中溶着赤红的口角不住抽搐,他突然暴雷似的大喝,厉烈的道:“不要多说了,现在只有一句话问你们,放手不放!”
    四个“大鹰派”的后生全部挺胸昂头,同声答应:“不!”
    白马上的李发大声道:“你们仔细斟酌,不要后悔!”
    夏湛惨笑如位,他悲壮的道:“生死一事而已!”
    目睹此情,关孤也不禁暗地感动,但是,正如他所说的一当你处身在某种环境里,有很多事往往便由不得自己的心意了!
    如今,他的情形正是如此,他十分痛苦,老实说,他又何尝愿意伤害这几个纯洁尚义又热血满腔的正直青年呢?可是,他如不能放弃救助那两个手下的目的,他又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关孤沉重的道:“你们——想好了?”
    夏湛用力点头,大义凛然:“想好了。”
    关孤道:“不放手?”
    夏湛斩钉截铁的道:“不!”
    于是,关孤缓缓的,缓缓的掀起了他的黑绸大憋,腰带上,“渡心指”的黑犀骨剑柄在黝暗的夜色中泛出冷冷的乌亮一抹!
    蓦地狂吼,夏湛首先发动攻击,他右锤左剑,暴挥猛刺,似闪电般袭向了关孤的上盘!
    同一时间,窦英、费川、司马吉也是一个动作,与他们的三师兄各各采取不同的方向与角度夹击敌人!
    黑暗里,剑芒闪掣有如电光石火,蓝得莹澈,白得眩目,那么快不可言的猝然映幻成一圈明亮的光弧,而当光弧甫现,却已倏然消失!
    “叮当”“呛啷”的一阵金铁撞击声响起一片,四个年青人全部惊叫着拼命后跃,就这瞬息,在那光弧初映的一刹,他们每个人的左眉全已被对方那神鬼莫测的剑刃刮得精光!
    四个人面面相觑、俱不由悲愤填膺,夏湛沙哑又凄厉的叫道:“关孤,我们不领你的情!”
    鞍上,关孤的“渡心指”在他手中闪耀泛映,仿佛他握着的是一泓莹莹秋水,沉缓的,他道:“不要过于固执,各位。”
    夏湛嘶哑的长嚎:“师弟们,我们拼了!”
    四个人又疯虎出押般再度扑上。
    关孤冷冷一叱,手中剑倏然洒起万于花雨,在漫天的紫电精芒流灿下,夏湛第一个大叫一声,打着旋子翻出!
    悲吼着,窦英锤剑猛挥,却一连串的被眼前迷炫交射的豪光所震回,眨眼间,他只觉肋下倏麻,随着一个跟斗栽倒!
    几乎是不分先后的,司马吉的锤剑也同时脱手,闷哼一声倒仰跌出,费川尚不及退出救援,也突然横着躺下!
    “渡心指”的剑尖闪掠划空,弹起一溜冷芒,然后,清脆的一响,“铮”,关孤已还剑入鞘。
    悲悯的扫视着地下横七竖八倒卧着的四个“大鹰派”后生,关孤叹息似的吁了口气,喃喃的道:“你们不该如此逼我的……”
    退在一侧的李发这时悄然策马凑近,他小心的问:“大哥——他们可全死了?”
    关孤摇摇头,道:“没有。”
    李发迷惘的看了看地下躺着的人,呐呐的道:“但——他们却都不能动弹了啊……”
    关孤疲乏的道:“我用剑尖点了他们的“软麻穴”,或者会流点血,但死不了,这比杀了他们使我来得安心。”
    李发舐舐唇,陪笑道:“现在,可以将左煌、吕安两个小子抬上马了吧?”
    关孤冷冷的道:“随你。”
    李发连忙翻身落地,殷勤的道:“大哥就甭下来了,我将他们抬上我的马——”
    关孤厌烦的道:“当然是你的马!”
    不敢再说什么,李发赶紧将左煌与吕安一手一个自地下扶起,架着他们踉踉跄跄的来到马前。
    两位狼狈不堪的仁兄是一步一颠颤,一步一呻吟,待他们艰辛至极的到了关孤马前,却立即老鼠见了猫似的屏息禁声,垂下目光,头也不敢抬的齐声哆嗦着请安:“关大哥……小的们给你老叩安……全亏了……大哥救下小的们……”
    关孤冷森又憎恶的道:“你们两个是一对蠢材,一对下流胚,一对畜生!”
    左煌不禁抖了抖,嗫嚅的道:“关大哥,……小的们……
    也是……也是奉命行事……”
    关孤猛然扬手,一股无形的力量已巴掌似的掴上了左煌面颊,打得他脑袋倒摔,齿血猝溅!
    关孤切齿大骂:“晕你的狗头,你是用‘奉命行事’来压我?”
    左煌魂飞魄散的含混不清的颤声叫:“不……不敢……
    关……大哥……小的不……敢……”
    另一侧,吕安也惊恐的道:“关大哥……还请你老恕过……小的们这遭……”
    关孤重重的一哼,道:“这笔生意,是谁交下来的?”
    吕安怔仲的道:“钱师爷——”
    关孤浓眉怒剔,愤然道:“这老王八蛋!”
    吕安颤了颤,偷偷看了左煌一眼,在左煌那张丑陋的面孔上,有一抹怨毒的阴影极快掠过!
    李发有些警觉的道:“大哥,钱师爷可能也不大清楚这里面的内幕……”
    关孤“呸”了一声,凛烈的道:“他不会不知道,这头老狗,只要是有银子的事,连他爹娘他都可以出卖,无耻、卑鄙,丧心病狂!”
    李发急急忙道:“大哥,这些问题何妨回去再谈?在这里不大方便……”
    关孤不理,他恶狠狠的道:“左煌,是那叫周来旺的野种亲自上门要求的么?”
    苦着脸,肿着脸,左煌眦着大龅牙呐呐的道:“小的们——不太清楚,关大哥……你老也知道院里的规矩……像我们这种角色,只知道……奉命行事,哪有权……问东问西?”
    关孤怒道:“好刁!”
    左煌猛一哆嗦,惶恐的道:“小的……不敢。”
    关孤昂首沉脸说道:“左煌,吕安,你们也算‘悟生院’的三级头领了,就办这么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姑无论这件事是如何的不该办——你们都办得这么污七八糟,非但手段残暴,过程中纰漏百出,最后还闹了个灰头土脸,几几乎送了命更坍“悟生院”的台,你们算是什么三级头领?你们还有什么么脸面回去朝见禹院主?”
    左煌与吕安不禁惊惶万状的哀求道:“关大哥……是小的们无能、糊涂、失算……全是小的们不对……关大哥,只求你老多多包涵……”
    关孤冷漠的道:“回去之后,请禹院主包涵你们吧!”
    左煌恐怖的叫道:“不……关大哥……请大哥留情……”
    吕安也抖索索的道:“关大哥……我们保证不再犯过了……”
    关孤一挥手,断然道:“扶他们上马,李发!”
    左煌可怜兮兮的苦苦哀告:“这件事……关大哥,本来办得十分完美的……都是‘大鹰派’这几个小杂种出来捣的蛋……关大哥,怪不得我们啊……”
    只有李发心里有数,他知道,关孤之所以如此刁难他们,斥责他们,并不是为了在这桩“生意”上所出的纰漏。
    其根本原因,还在于关孤对这桩“生意”的本质不满,易言之,关孤痛恨他们做了这件事,做了这件既不仁更不义的卑鄙“生意”。
    但关孤既不能批评“悟生院”的作风,就只好拿着这两个行动的工具来出一口心中的怨气了……
    这时关孤暴烈的道:“住口!”
    李发悄声在左煌耳边道:“老左,大哥的脾气你不是不晓得,你再罗嗦下去,恐怕在大哥一火之下,你就不止再挨了一记耳光了!”
    说不出心头是何等的怨恨,但左煌表面上却丝毫不敢现露出来,他唯唯诺诺,只好忍着委屈与身上的痛苦,在李发的协助下同吕安吃力的上了马鞍。
    回头看了看地下躺着的四个“大鹰派”年青人,李发也不由心里叹息,他谨慎又低沉的道:“大哥,这几个人放在这里没有关系?”
    关孤生硬的道:“过了半个时辰,他们的受制穴道将会自然解开——”
    瞪了马鞍上挤坐的左煌与吕安一眼——他两人如今的模样活像一对龟孙——关孤凛然道:“其实,躺在这里永远不需再醒过来的原该是你们这两个蠢材才是,你们的马匹呢?”
    左煌激灵灵的一颤,结结巴巴的道:“回……回关大……大哥……小的们……们的马马匹……在……在前面小祥集……的一家客栈……栈里。”
    关孤幽冷的道:“到了小祥集,李发,给他们找回原来的坐骑,路还长,该步行的不是你,应该是他们!”
    李发躬身道:“是;大哥。”
    于是,关孤不再多说,转过马头,缓缓离去,李发则牵着驮有两人的坐骑,快步在后跟上。
    濮县靠东约十五里地,有一座险峻又雄伟的山岭,岭峰宛如二柄巨剑指天,陡峭极了,也怪异极了,像是峰仞割破了云幕,就那么巍然稳立在那里,傲然向大地俯瞰着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威猛慑人的形势。
    当人们迎着这座山岭走去,它那模样就仿佛要扑压下来伤入吞噬般的狰狞;山上山下,全生着密密的枫树,如果时当秋凉,可以想见那一片如火的红叶,如泪的红叶,以及如血似的红叶了……
    这是“丹枫山”,从这里过去不用十里路,便进入“豫”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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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软、硬、笑里刀
    丹枫山下,有一条清莹的流溪绕过向东,而流溪与山麓中间这块平坦的地面上,便建立着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大楼阁,黑色巨石堆砌而成的森森院墙内,有七幢同样以黑色巨石造就的楼厦。
    这栋七楼厦分别独立,中间却以长长的檐廊相连,甚至连那一条长长的檐廊也都是黑色的,黑色的琉璃瓦面,黑色光滑的雕漆衬木,黑色栏干,以及,黑色的地砖;七幢楼房的建筑位置形成一个大略的十字。
    中间五幢纵排直下,左右各一,楼房的砌造异常坚固,厚实,而稳靠,没有讲究其格调的豪华幽雅,却全将心思投注于它的肃穆、恢宏,及冷酷上面了,但是,只要叫人一触眼,除了会感到这些建筑物的阴沉与严森意韵之外,更予人一种说不出的苦闷和颤栗感,好像这已不仅仅单是一座庄院,还是一处屠场,一处牢狱,一处吃人的无底深洞,那黑黝黝的,冰凛凛的无底深洞!
    院门是两块漆黑巨厚的包铁捕木制成,坚固无比,门前有七级黑石石阶,没有悬挂任何标记以显示这是何处,但是,只要在外面跑过几天的人,谁也望而却步,打着寒栗绕避——
    除非是怀着某种怨恨而来以求其有所发泄的人才例外,没有那一个胆敢正眼相视,更无人敢于招惹。
    因为,他们全知道,这座庄院,便是死神的宅第,招魂者的聚集处,职业刽子手的养成所——武林中威凌八面,独霸四方的“悟生院”!
    此刻,日正中午,燠热的阳光像火似的遍晒大地,但在“悟生院”这一偶,阳光的辉芒照进去亦宛似微弱黯淡得多了……
    远远地,四乘铁骑扬起老高的尘土急驰而来,两乘在前;两乘在后,他们越过溪上的宽阔石桥,笔直驰近“悟生院”那人字形的拱檐石阶下,前行的两骑,马儿一黑一白,黑马上,坐的是关孤,白马上坐的是李发,后头的两匹马上,则驮着那半死不活的左煌与吕安了……
    关孤的黑色骏马甫始在石阶前打了个盘旋,一声低嘶中,关孤也已骗腿落地,这时,巨厚沉重的黑漆大门也已缓缓启开,四名黑色劲装的彪形大汉快步奔出,来在石阶之前并列一排,齐齐向关孤躬身施礼。
    关孤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冷冷的道:“院主在家么?”
    四个人中一个为首的大块头恭谨的回应:“回关大哥,院主他老人家正在‘脱世楼’等候大哥,打前面的弟兄飞鸽传报大哥进院的消息之后,院主即已吩咐小的们在此候请了。”
    “悟生院”的防卫布置异常严密,就在大路之前十里处的一片荒坡上,就有“悟生院”
    的哨卡隐伏着,这片荒坡的形势可以腑瞰各条道路的动静。
    因此,只要有人沿路而来,不论是敌是友,在那里便已暴露于“悟生院”隐伏的哨卡眼中,他们以素有训练的飞鸽传信,通知院里,来人隔着“悟生院”还有老远,“悟生院”便早有准备了……
    当然,关孤是明白这一套的,他一言不发,独自拾级而上,后面,李发已在招呼这几名大汉帮着他抬人牵马了。
    进入大门,关孤沉着面容,迅速又熟悉的经过正对门前的黑色长廊,直趋第一幢,巍然矗立的巨楼。
    他的步履声“沙”“沙”轻响,阳光的反照映在他那漠无表情的脸庞,在面颊上的另一边留下一片阴影,,看去更显冷酷又寡绝了……
    楼檐下,有三个灰白方正的大字“脱世楼”,关孤不理门边向他请安的六名黑衣大汉,转身进入门里,但他不入正厅,却顺着厅门外的一条甬道来至另一扇紧紧关闭着的雕花格子门前。
    冷冰冰的,他站在门边道:“关孤求见。”
    门内,立即响起一个热烈又豪迈的铿锵语声,中气十足:“是你回来了么?兄弟,推门自己进来吧,门没拴!”
    于是,关孤轻轻的推门走进,这是一间宽敞又陈设豪华的暖厅,一个身材魁梧而略微发福了的中年人便站在厅中。
    他的皮肤是白皙而细致的,有一种柔润的光滑反映,方正的面孔上一双剑眉斜耸入鬓,两眼炯亮有神,通天鼻,大小适中的嘴唇,满头黑发在头顶挽成一个髻,用一根玉簪簪牢。
    他穿着一袭上绣寿字团花的纺绸长衫,足登青缎粉底鞋,整个形韵,流露着那么多的开朗与明爽,看上去,像是一位春风得意的朝庭命官,亦似一位饱读诗书已腰缠万贯的富家秀才。
    但,他自然都不是,他确实的身份是“悟生院”的院主,一个武林中最最有名的杀人组织的魁首,江湖两道闻名丧胆的头号煞星——“弦月千刃”禹伟行。
    大步走过来,禹伟行满面笑容的紧紧握着关孤双手,亲切的道:“辛苦了,兄弟,这一趟事情还顺利吧?”
    关孤点点头,平静的道:“托你福,院主。”
    禹伟行哈哈大笑,像是十分高兴的道:“好,很好,任何买卖只要有你在场,我就完全放心了,没有谁比得上你处理事情的干净利落,兄弟,你可真是我的左右手哪!”
    关孤缓缓的道:“院主谬誉了。”
    拉着关孤,禹伟行同他并肩来到一张精美名贵的雕花镶玉贴花的矮几前,矮几上,摆着六碟细点,一壶酒,两只酒杯,两双方筷,以及,一堆摊开在一片红绸上的金叶子。
    禹伟行一指几旁的那张软椅,笑道:“先坐下,兄弟。”
    关孤谢了一声,自己落座。
    禹伟行也在对面的一张大圈椅上坐好,他亲自将矮几上的那只宝蓝色瓷酒壶拿起,替关孤及自己在两只硬玉杯中斟满了酒,然后,他举杯道:“来,兄弟,为兄先敬你一杯,聊慰沿途辛劳。”
    关孤双手擎杯,平和的道:“不敢,我敬院主好了说着,他也已一口干净,禹伟行又连忙替他再度斟满,笑吟吟的道:“用点点心,兄弟,待会我们再痛快的喝一顿,我已经吩咐厨下好好准备一席盛筵了!”
    用方筷拈起一个银丝油炸卷轻咬一口,关孤口里嚼着东西,心里却在琢磨着,对禹伟行的个性为人来说,恐怕没有人比他更为清楚,这十二年来,他们生死与共,患难相倚,只差同穿一条裤子连在一起了。
    但是,关孤对禹伟行的作风却并不欣赏,更已到达憎恶的地步,他知道禹伟行表面上是热诚真挚的,顺和亲善的,足以使得一些初初与他相见相处的人爱载钦服,甚至掬心以报。
    可是,实际上,禹伟行的为人却全然与他表面的举止相反,禹伟行是一个极其深沉,极其狠毒,极其冷酷又极其寡绝的人,他胸襟狭窄,气度浅薄,而且凶残暴戾,专横独裁,是一个世上少见的凶人恶魔;最可怕的,却是隐藏在他躯壳内的这个邪酷的灵魂,竟被他表面上那种爽朗磊落的风范所包容,被他脸貌上的端正仪态所掩蔽,不易被人察觉出来,而一旦有些人终于认清他的本来面目时;但,却往往已经大错铸成,后悔莫及了。
    关孤在最初与禹伟行搭档合伙的时候,也是受了禹伟行这种虚伪的假面具所欺瞒,等他逐渐清楚了禹伟行的本质,事实上却已难以拔足了;在一个大环境中他们必须相互倚持,在一个新局面里,他们必须共同支撑,说相互利用也好,息息攸关亦罢,反正,当关孤惊悟出他自己踏入“悟生院”的错误,当他后悔于接受禹伟行的邀请,事实上,他也已陷入太深,精神上受到束缚,无以自主了……
    现在,他暗自思量着,禹伟行又在打什么主意呢?像今天这种宠邀,以往并非没有,但却也不大多。
    关孤自己晓得,这位“悟生院”的大老板骨子里对他并不喜欢,可以说也到了相当头痛的程度,因为关孤不卖帐,不苟且,不像一头狗似的可以任意驱使,更不像,一个奴才似的可以任令他去做任何主子交待的事。
    关孤有他自己的主张,自己的观点与自己的道义感,而这些,在“悟生院”里是最为忌讳的,可是关孤却丝毫不改变,他多年来便一直是这个样子,禹伟行不得不迁就他,容忍他,理由非常简单,关孤是“悟生院”的首席杀手,更是武林中威名渲赫的“果报神”,“悟生院”需要利用他,他是“悟生院”的一根大梁,举足轻重的大梁!
    如果,禹伟行与关孤翻了脸,则无可置疑的,他“悟生院”的名声就必将一落千丈……
    关孤心里早有准备,表面上却十分平静,他轻嚼缓咽,等着禹伟行开口,他知道,若非有要紧的事,禹伟行大多尽量避着不和他见面,眼前这个场合,只怕又要有麻烦事了。
    这时——
    禹伟行又举杯笑道:“来,兄弟,再干一杯!”
    举杯一口饮尽,关孤淡淡的道:“多谢院主。”
    放下杯子,禹伟行亲切的道:“姓谢的那桩事与姓商的那桩事全妥啦?”
    关孤颔首道:“妥了。”
    禹伟行笑道:“没有节外生枝,发生其他问题吧?”
    啜了口酒,关孤道:“没有。”
    禹伟行笑笑,又道:“商承忠那厮身为“青荷派”旧时掌门,他功夫怎么样?一定不弱吧?你办他的时候扎手么?”
    关孤平静的道:“当然比诸一般的货色稍微麻烦点,但也不见得太过扎手,他并没有获得多大幸运。”
    禹伟行赞道:“我早说过,兄弟,你的办事才干是一等一的,强过他们那些人太多了!”
    关孤僵冷的一笑道:“泛泛罢了。”
    禹伟行哈哈大笑,道:“怎么这阵子你老弟跟为兄的客气了呢?不该不该,兄弟,你这一客气,却显得咱哥俩生远啦,这还行么?我和你如若生远,只怕我在这人间世上就再找不着个推心置腹的近人来了!”
    关孤毫无表情的笑笑,道:“院主厚爱,我实在心里感动。”
    隔着矮几一拍他肩头,禹伟行亲热的道:“用不着感动,兄弟,只要你知道为兄的对你这一片心也就够了!”
    关孤低声道:“我当然记得,院主。”
    顿了顿,他又道:“院主——”
    禹伟行笑笑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兄弟。”
    关孤但直的道:“在办完事回来的路上,为了一个女子曾与‘天龙堡’的人发生了点小冲突。”
    入鬓的双眉皱了皱,但又立即舒展,禹伟行笑道:“冲突就冲突吧,他‘天龙堡’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要招惹我们,只怕他们还得仔细考量!”
    说着,他又眯起眼来:“兄弟,你素来对女人没有兴趣,怎么今番却为了一个女子和人家干了起来?那女人一定相当标致吧?”
    关孤简单的道:“长得不错。”
    禹伟行大笑:“哈哈,我们的柳下惠也动凡心啦?”
    抿抿嘴,关孤道:“并无此意,院主。”
    吁了口气,禹伟行像是十分感慨的道:“兄弟,不是我这为兄的说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像我们这种生活方式,虽然不适宜有家室之累,但个把两个侍妾却不妨事,男人嘛,年纪到了那个时候,也就有这种需要啦,你今年快满三十了吧?兄弟,别老是隔着女人远远的,弄几个娘们侍候着,你那冷冰冰的毛病就会改上好多也说不定,这样吧,赶过几天我叫你小嫂子亲自替你物色一下,怎么样?”
    关孤漠然道:“多谢院主好意,但我委实没有此种兴趣,等我感觉需要了,自会麻烦院主与二夫人费心。”
    禹伟行连连摇头,道:“你呀,真是拗执得很哪!”
    关孤又啜了口酒,岔开这个话题,道:“另外,院主、吕安、“千里飘风”陈其栋、“贴抛”应忠等几人,最后的一派,便是以禹伟行的二姨太“玉魔女”程如姬为首了。
    程如姬这一派却自然是以禹伟行为中心的,他们是程如姬、“七头骷髅”黄甲,以及“黑郎君”庄彪;三个派系,平时自是免不了明争暗斗,互不相容,但是,他们都自然尊服着禹伟行的统制。
    除了关孤,还没有人胆敢反抗他,私底下的冲突虽然不断,至少却在禹伟行面前收敛掩饰了许多……
    这时,关孤放下酒杯,面无表情的道:“院主,若是没有其他指示,我想告罪退下了!”
    忽然一笑,禹伟行指了指几上那包金叶子道:“兄弟,这是赤足黄金二百两,你拿去添点什么吧。”
    关孤正色道:“院主,这次生意,我该分到的花红自会叫李发向钱师爷结算领取,额外的赐赏,恕我不敢领受——”
    “嗳”了一声,禹伟行道:“这是我做哥哥的送你的一点小意思,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快收下,我另外还有话说。”
    关孤心里一声冷笑,忖道:“来了,这才是正题!”
    他口里却道:“院主有事尽管交待,这些金子,还请院主——”
    不待关孤说完话,禹伟行已沉下脸来道:“兄弟,我是一番好意,你连这点面子也不给我这为兄的?是不是嫌少,如果嫌少。我不妨再加!”
    关孤点了点头,无奈的道:“既是院主如此厚爱,我不收就未免显得不识抬举了,院主,谢了!”
    立刻展颜大笑,禹伟行豪迈的道:“对呀,这才是我禹某人的兄弟!”
    关孤轻轻的,道:“院主要交待的是……?”
    禹伟行搓搓手,道:“本来嘛,这桩子麻烦我也委实不想再劳动你,一则你刚刚回来,连口大气尚未喘过,二则我也知道你最近心里烦,须要好好休息一个时间,但是,这桩子买卖却非同小可——兄弟,我指它非同小可决非夸大其词,不光是这桩买卖的报酬大得惊人,我们干这一票足够三年嚼粮还有余,此外,‘货色’也异常棘手,除了你,只怕本院别的杀手们谁也不干不了!”
    关孤冷淡的道:“酬劳大,当然其困难性便相对的增高。”
    禹伟行一拍大腿,道:“不错,本来我几次考虑自己亲身出马去办,可是,想了好久,在无奈之下,只好再委屈你出去跑一趟了。”
    照悟生院的规矩,一般“生意”全由师爷钱文欣传交下来办理,但有些“生意”轮到关孤头上的时候,假如这票“生意”的内容歪曲,动机可憎,则关孤往往便拒绝不于,钱文欣虽说是“悟生院”魁首禹伟行的大舅子,但关孤也照样不买帐,甚至当场给这位师爷大钉子碰,令他下不了台。
    因此,这两年来,钱师爷每次有“生意”交到关孤手上时,非但尽量拣那些可以说得出口的,较为名正言顺的“生意”才敢启齿,便是这一类的“生意”要关孤去做,这位师爷也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生恐一个弄不巧又碰了满鼻子灰。
    在背后,钱师爷自是说尽关孤的坏话,派尽了关孤的不是,但连禹伟行也让着关孤三分,钱师爷就再是气恼,也只好逆来顺受,奈何不了他……有上面的这种情形,所以关孤立时明白,禹伟行现在要亲口交待他的这件“生意”,十有十成又不是什么好路数,好来由的事了,否则,大可由钱师爷钱文欣那里转达,又怎用得着他这位当家的小题大做?
    关孤涩涩的一笑,道:“没关系,院主,你说吧是什么‘生意’?”
    禹伟行做作的大笑起来,道:“你先别急,兄弟,来来来,喝杯酒再说。”
    举杯干尽了剩酒,关孤用手背一抹唇角酒渍道:“喝过了,院主。”
    于是,禹伟行沉默了片刻,他似是在整理着说话的程序,缓缓的,他说:“这次的‘货色’,是两个女人——”
    浓眉紧皱,关孤道:“女人?两个女人!”
    禹伟行威严的道:“你且莫打岔,等我将话说完。”
    沉吟了一下,他又续道:“这两个女人是母女二人,虽是女流之辈,却心如蛇蝎,毒辣非凡,她们为了争夺祖上及那老女人的丈夫遗留下来的产业,竟想将她们一个可以共分这笔产业的亲人谋害,她们这亲人好几次都险些遭了毒手,为了本身的安危及向多年来的欺压反抗,她们那个饱受迫害的亲人便找到了我们……”
    关孤深沉的问题:“这人与那一老一少两个女子的关系是?”
    禹伟行淡淡一笑,道:“两个女子是母女关系,他们这位亲人照说也不太疏远,是那老婆娘的义子,小娘们义兄。”
    关孤怀疑的道:“哦,义子?”
    禹伟行忙道:“不过,当初收这人做义子,并不是那婆娘的主意,全是她也已去世的丈夫做的主,而那老婆娘的丈夫一旦归了天,他这孤苦伶汀的义子就马上失宠啦,这两个女人当然不会叫他白分这份产业,却又苦于无法明正言顺的驱逐他,因此才对他百般迫害,几次欲取这人的性命,兄弟,说起来不是很正常的么?”
    关孤静静的思考了片刻,道:“寡妇孤女,照说才是伶仃无依,柔弱易欺,这两个女人正该笼络她们这个既为子,又为兄的家族中唯一男人才对,怎么又会百般陷害他呢?义子虽说乃外姓人入宗,但总也算是她们同一个姓的嫡亲宗嗣呀!”
    禹伟行哈哈一笑,道:“你说得有理,兄弟,但有些人却不一定会持以与你相同的想法,各人有各人的立场,观点,及遇异的生活环境,因此对某件事的作风手段也就大不一样了,何况,两个女子凑在一堆她们的意见又怎会和你的意见相同?再说,当事人与局外人的感受也是两回子事哪……”
    义孤微微皱眉,道:“她们当真要谋害她们这个义子兼义兄身份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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