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心指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五章利、节、不能全
    由这里到“三定府”,大约有一天多两天左右的路程,以关孤的坐骑脚力来说,往返三天已足足有余;他判断,办那件事的时间足够了,他用两天的功夫去探查这桩生意的内情,应该可以查个水落石出。
    当然,若依照“悟生院”方面的想法,凭关孤去处理这笔买卖,只怕除了往返时间外,真正办事的所须连一个时辰也不用,他仅要拔剑动手,即能达成所愿。
    但是,关孤自不会作如是之想,他一定要搞清楚这笔生意的底细,换句话说,他必须要明白,该不该干,而像他这样的另有目的,实施起来当然就比较多费手脚啦……
    一路上,关孤几乎是马不停蹄的赶着路,他希望能多匀出点空隙来供他调配使用,也供他思考推测,固然,他不愿去做一件违背天理良心的事,但,如非万不得已,对叛离“悟生院”的行动,他也不能不慎重考虑……
    于是,就这样,满怀心事,一天一夜过去了……
    除了喂草料休息了两个时辰之外,关孤没有再歇过马,他一阵缓一阵急的往前赶着,在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不久,他也已遥遥望见了“三定府”的巍峨城楼了。
    “三定府”是座相当恢宏繁华的大城镇,三街六市,纵横连贯,道路是宽阔又整齐的,屋脊栉比,楼阁相叠,市面上店铺林立,生意鼎盛,就算在大清早,街上行人便已熙来攘往,十分热闹。
    进了城,关孤先找着一家客栈住了下来,这家客栈并不大,也不华丽,仅是家中等的买卖而已,主要它的位置较为偏僻,在远隔闹市的一条小横街上,而这里,亦是“大福街”与此条小横街的连接处,“荷花弄”便距离不及五百步远,出门拐个弯就到了。
    开好了房间后,关孤连脸全来不及洗,他将坐骑交待过了店伙,便独自外出,展开“踩盘”的工作。
    在“悟生院”之时,钱文欣说得不错,那舒家母女的住处果然壮丽深幽,美仑美焕,是这一带最为宽大华奔的府第,由外面望进去,只见楼台重叠,飞檐相连,广阔辉煌得有如王公侯门,太卿巨宅,光叫人瞧着,也已可感受到那种赫赫窒人的富家声势了。
    整条“荷花弄”,前后只有这一家人家,一个门户,换句话说,舒家宅第的一广大宽阔便将这条巷弄全占有完了,嗯,是朱红的大门上嵌雪亮兽环,白云石的巨大台阶一连六级,阶旁左右,各蹲坐着一只巨大的精雕青铜狮子,再衬上青花砖的高耸院墙,院墙里头其深如海的楼台亭阁,在在全流露出这户人家的不凡财势的味来,便算是王侯宫府吧,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闲闲的打了个转,关孤也已将该记着的事全记着了,于是,他返回店里,仔细梳洗了一番,然后到这家客栈的膳厅晨进朝食。
    喝着稀饭,就着烧饼小菜,他慢慢享用了一会,在略作考虑后,他招手叫过了那个在门口侍候客人的店小二来。
    呵着笑,堆着笑,这个猴头猴脑的店小二殷勤的问:“这位爷可是有吩咐?”
    关孤淡淡一笑道:“没有什么,只是独个儿吃饭有点闷,想找个人聊聊。”
    店小二旋首四瞧,看着在进膳的客人并不多,没有什么事,他在肩上搭着的手中帕子上揩了揩手,露出一口黄牙道:“爷可是刚由外地来这里?噫,‘三定府’好玩的处所可多着呢,若是爷有意游上一游,小的倒可以替爷推荐几个好地方……”
    关孤绕着圈子道:“你说说看。”
    店小二眉飞色舞的道:“爷如想正经点呢,逛逛太子庙,南岗上的‘太玄宫’烧两炷香许个愿,离城三里有座‘仙游山’,景色秀丽可观,山上有连环九十九个洞窟,里头有不少稀奇古怪流岩钟乳石,传说纯阳祖师在飞升之前曾在其中几个洞里打过坐,修过真,那几个洞中还约略可辨出石床石桌石椅等物的形状来哩,人在第一个洞口叫一声,九十九个洞里便全响起那种悠悠忽忽的回音来了,另外,就到城北‘全得场子’去瞧瞧,那里什么玩意都有,卖狗皮青药大力丸的,看相算卦的,走江湖卖解的,耍猴戏的,变戏法吞火球的,走高索玩空中接刀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且各种吃喝瓞子也够瞧得人嘴馋,从南方的粉蒸肉糯米团子,棒棒肉过桥面,到北地的肚丝拉皮燕窝粥,杠子头大白馍,加上各形各式的点心糕饼,无所不备,无所不包,可有得逛的哪……”
    关孤笑笑道:“若是想玩得荤点呢?”
    凑近了些,店小二故作神秘的道:“那就到后街的‘翠红里’去,爷,那里有几十家大小不同,装饰各异的妓院子,一到近晚,你看吧,南国佳丽,北地胭脂,莺莺燕燕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全等着客人上门,做那入幕之宾呐,那些个娘们可也叫骚到骨髓子里去了,只要爷的银子带得足够,包管侍候得你化成了水,瘫了身子还拉不动腿出来,其中的滋味,啧啧,不用小的细说,爷也可以想到哪……”
    关孤眯了眼,道:“很好,如果我去这些地方,一定麻烦你替我引导。”
    店小二一拍胸脯,道:“只要不在小的轮差的时辰里,行,一句话,小的陪着你这位爷四处去松散松散,包要爷玩得开心就是了……”
    表情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关孤故意诧异的道:“是了,小二哥,刚才我在外头兜了一阵,看见就在后面那条街的转角弄子里,有一户人家,气派却大得惊人,那等府第简直就和王侯大臣的公馆差不离了,好奢华的场面!”
    长长“哦”了一声,店小二笑道:“爷指的大约是舒员外府了,爷是初来,自然有些奇怪,怎么‘三定府’还有这么家赫赫人家?其实爷是有所不知,舒府在本地不但是首屈一指的富豪,在整个省境里也数得上前几个,舒家是世代相传的财主,却是一代比一代来得发达,来得兴旺,到了舒斗贤舒员外这一辈,可以说更不得了,不但资产骤增,生意鼎盛,祖传的产业越聚越广,更娶了位好夫人,舒夫人慈详娴淑,是位大家闺秀出身,平日相夫辅业,乐善好施,勤力尽心替地方造福,虽说她是个女流之辈,但人家那种扶危济贫,悲天悯人的胸怀,恐怕就是大男人也没有几个做得到……可惜的是。舒员外在年前不幸过世了,留下舒夫人及一个独生女守着这份偌大财产,寡妇弱女,可也真叫人嗟叹……”
    关孤皱皱眉头:“舒斗贤难道没有儿子?”
    面上露出了不屑一顾的模样,店小二撇嘴道:“有,有一个,但有也和没有差不多!”
    心里冷笑,关孤续问:“怎么说?”
    店小二似是也颇有点义愤般气咻咻的道:“爷若不问倒也罢了,爷这一问,小的就不由火上心头啦,那小于是舒员外早年所收的义子,叫舒子青,人嘛,看上去还像个人样,只是,做出来的事却不像是人做的事。”
    装做茫然之状,关孤道:“这人很差劲?”
    压低了嗓门,店小二悻悻的道:“光是差劲也叫好了,他这人品的卑劣还不知比‘差劲’这一词离去多远,这小子呃,可以说就是披着张人皮的畜生!”
    关孤以十分有兴趣的口气道:“竟这么糟法?”
    店小二叹了口气,一副愤愤不平又无可如何的样子道:“不是小的有意在人背后嚼舌头拨弄人家,但这舒子青却委实可恶得叫人看不顺眼——”
    左右梭了一眼,他低声道:“爷,你是外来客人,住不多久就要离开,所以小的敢于告诉你,若换了本地人,只怕他们谁也不愿问,哪个也不愿提呢,这舒子青在舒员外在世的时候,也已是个本城出了名的浪荡汉,纨绔子,整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除了吃喝,就是嫖赌,凡是那些市井无赖的一套下三流毛病他全占了,一天到晚聚合着他那批狐群狗党,酒肉之徒摇招过市,趾高气扬,但那时舒老爷子尚在世上,这小子就也只敢坏到这一步,尚不敢过分的为恶,一等舒老爷归了西,喝,他简直反了,在家里做威做福,不可一世,在外头欺压街坊邻居,鱼肉乡里善良,仇势欺人,无恶不作;譬如说,他故意放印子钱给一些穷困小户,等人家还不出帐来,便迫使欠债的人沿街爬着当狗叫,光着脊梁给他的下入做马骑,惜此取乐博观,以外,有什么标致点的姑娘被他看上了,则十有九成就吃他强要硬夺了去,好的还做了妾侍,那运气差的便玩过又摔了,可怜那些被撵出来的小姑娘们尚能再去嫁谁?就近几年,便有三四个黄花闺女叫他玩腻丢了,在羞愤无告之下投了环哩……”
    关孤淡然道:“这舒子青有几个女人?”
    店小二伸出指头数了数,道:“就小的听说及亲见,大概便有十来个之多!”
    关孤点了点,道:“好福气。”
    店小二瞪大了眼,急道:“还好福气?我的爷,这小子是在拿着人家姑娘的贞节当儿戏,闺誉作乐子呀,爷,你不知这里头有多少血泪,又有多少悲苦呢……”
    关孤平静的道:“他哪来的钱?”
    店小二叹口气道:“还不是硬向舒老夫人要的?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叫这小子学做生意,那些钱便全叫他挥霍掉了,听人家说,大概光由他吃喝玩乐耗去的银子就有上万两之多,这笔银子在人家说是一世聚,在他却当几个制钱抛啦,所以舒老爷子一气之下,便不准他再管生意,但老爷子家当大哪,这小子便是明要暗偷的数目也是够十户人家嚼三年的粮;老爷子过去之后,这小子整日价吵着逼着老夫人要分家,老夫人不答应,他便一天到晚与老夫人吵闹不休,赖迫硬吓,叫骂斥喝全出了笼,老夫人吃他逼不过了,才将关外两位武林中的大人物请了来压制这小子,那两位武林人物,听说全是舒老爷子生前的好友哪!”
    关孤点点头道:“这一来,舒子青大约安份了吧?”
    呵呵一笑,店小二道:“安分多啦,他哪敢开罪那俩大人物?人家动动小指头就能摔他个大马爬,虽说这小子也练过几年功夫,但和人家两位一比,这有个说法,叫鸡蛋碰石头,还有不碎的么?”
    关孤抹抹嘴道:“他不恨?”
    店小二笑道:“怎能不恨?恨得紧哪,如今他一有空隙便四处散布那两位武林好汉的坏话,造他们的谣,甚至还朝外传出些不三不四风言风语……”
    关孤眉毛一挑,问:“什么风言风语?”
    摇摇头,店小二又气愤的道:“简直不是人话,亏他还是舒老夫人的义子,怎能传出这样大逆不道、败坏德伦的污言秽话来?”
    关孤双手互叉,缓缓的道:“说说看。”
    店小二低声道:“这小子曾亲口告诉前街‘大利绸缎庄’的老板,说那两位武林好汉中一个姓南宫的是他义母舒老夫的昔日相好,这一次她请了他们前来,明里是呵护寡妇弱女,暗里却是借他们力量独霸家产,并且,这姓南宫的人更可与他义母重温鸳梦,再抬旧欢!”
    四周看看,店小二又道:“他还说,他那义妹也由他义母交待到了另一位武林人物手里,被那人破了瓜,条件便是帮着她母女独占产业,压制于他!”
    关孤安祥的的道:“依你看,有此可能么?”
    一下子挣红了脸,店小二气愤的道:“那小子全是一派胡说,这位爷,怎可能会有这种丑事,你没看见舒家母女二位,老太太固是温厚慈详,待人和蔼可亲,小姐更是明艳秀丽,端庄文静,纯真得一朵花似的,怎会做出这样的行为来?她们大概连想也没想到这一层上去,姓舒的小子竟然如此可恶可恨的造她们母女的谣,叫人听了,越发觉得他不要脸不知耻到了极处!”
    在肩搭的手中帕子上又揩一揩一手,他接着道:“再说,人家老太太五十多岁六十的人了,哪还有这等心情搞这一套?小姐冰清玉洁,见了生人都脸红,更不可能像他说的那样,姓舒的小子破坏人家晚节,糟塌人家闺誉,最是龌龊!”
    关孤一哂道:“现在,姓舒的小子也住在那府第里?”
    店小二点点头,道:“住在里头,还不是成天到晚在打主意想分家?说不定他正在暗里思量着怎么毒死这一家老小呢!”
    朝椅背上一靠,关孤闲闲的道:“对舒家的事,小二哥,你倒蛮熟呀。”
    嘻嘻笑了,店小二道:“不瞒客官,这却有些道理在里头。”
    关孤“哦”了一声,道:“什么道理?”
    店小二小声道:“小的一个远房侄子便在官府当差,他那浑家也在后院小厨户里做厨娘,所以舒府的消息小的知道得比较详尽,另外,我们这里隔着他那边也近,有些事传得便快,再说,爷,小的干这一行,整日价全处身在这耳目混杂,人言语秽的地方,任什么消息也听得够多够实呐。”
    关孤安闲的道:“你所说的话,大都可靠么?”
    急得举手起誓,店小二脸红脖子粗的道:“爷还信不过小的?小的与那舒子青无怨无仇,何苦咕浓他,只是因为小的同许多人一样看不顺眼,气不过啊,小的方才所说,即使有小地方可能不会贴合,但大概来说断不会错的!”
    关孤一笑道:“当真?”
    店小二急道:“小的可以赌咒!”
    摇摆手,关孤道:“罢了。”
    忽然有些怔仲,店小二惑然的瞧着关孤,呐呐的道:“这位爷……你好像……呃,似是对舒子青的事情特别关怀呢……”
    关孤和气的道:“对此不平的世间事,只要是个有正义感的人,谁不关怀呢?譬如说你吧,你不就也相当关怀并代为喊屈么?”
    想了想,这位好义多言的店小二也呵呵笑了:“对,对,爷说的有道理!”
    关孤轻轻搓手,道:“这里的饭食是多少银子,小二哥,你给算算。”
    店小二已结的道:“爷不再吃了?”
    关孤摇摇头,拍拍肚子道:“撑满啦。”
    于是,店小一飞快的算了一遍,呵腰道:“总共是两钱银子,串半钱——”
    关孤摸了一锭重有十两的纹银交到店小二手上,笑道:“不用找零了,剩下来的便赏你喝两杯吧。”
    十两纹银等于是两桌上好酒席钱,关孤却只吃了点清粥小菜便开销掉了,店小二怎能不千恩万谢,诚惶诚恐的直送出了膳厅外?
    回到房中,关孤拴了门,躺到床上默默沉思着,他晓得自己先前的怀疑证实了,禹伟行他们的话果然全是欺骗,全是胡言,全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诬栽,但是,跟着到来的问题,却是自己的意向如何?到底该怎么去办?下手吧,实在于心不忍,更于心不安,这件事一干了,这辈子就别想安宁,多少年来的清誉名节也就全砸了:“放水”
    呢?则不啻叛背了“悟生院”,违反了“悟生院”的酷厉规矩,而这个后果却是异常严重的,如果他这么做了,便成为“悟生院”的叛徒,面临的便将是“悟生院”的倾巢追捕,众多杀手的天涯跟踪,以及一场接着一场的挤战——那必定是血淋淋的,狠毒毒的拼战了……。
    于是,如何去做、如何应付、如何善后,哪样做才值得的一连串的问题,乱哄哄的一下子全涌进了他的脑海。
    细细思维着,分别剖析着,慢慢考量着,关孤闭上眼,他以他的智慧,良心,道德感,伦理观,以及他本身所居有的力量为衡度点,来将这些恼人,烦人,及痛苦的问题一一研究斟酌。
    那店小二所说的一番话,虽不至全对,但大概是不会错的,就算不能当铁证实据来看,最少也是一件颇有其可靠性的参考,当然,关孤知道,为了获得绝对的正确内情,他还必须进一步到舒家去查探——
    现在,他就要决定,如若他的怀疑不幸而中,如若那店小二所言无讹,他是否——反?
    沉思着——良久。
    琢磨着——良久。
    考虑着——良久。
    终于,他猛一咬牙,有了最后的决定,他知道,这一决定,可能便要使他以及很多人的后半辈子命运完全改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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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夜、寂、小精轩
    闷热的晚上,无风,天空有繁垦闪烁,却就有一股子燠燥的沉郁随着白天未消的热浪荡漾在夜的空气中,人坐着不动,便也汗腻腻的了。
    天井中,街檐下,房门口,有不少人正在围坐乘凉闲聊,东一摄西一堆的,市面上还相当热闹,远近灯火辉煌。
    当然,这是不适于夜行人行动的时间,但关孤却不管他将一切收拾停当,佩带齐全,然后,吩咐店伙将坐骑牵出,预行拴在客栈门口的马栏上,自己便悠闲安详的踱向街口。就像散步一样,关孤缓徐自在的来到了“荷花弄”,他背着手略微徜详了片刻,在一处较为阴黯冷僻的院角里,倏然一个空心跟斗倒翻而入舒府!
    落脚处是前院圃的一隅,这片花圃却好大好雅,虽在夜晚,却仍可自空中的星光与楼宇里映出的灯火看清花圃的大略景致,只见百花齐放,缤纷争妍,而花儿更栽植成各形各式排列有致的图案,有圆形的、方形的、菱形的、梅花形的、多角形的,布置得既悦目,又生动,花坛四周,更以各种彩石砌边;另外,几处古奇苍剥的假山,小巧的凉亭,精致的棚架,便恰到好处的分布其间,有一个心形的小水池,点缀于花荫藤棚下,池水莹洁澄澈,里面还衬以白石水草,几尾美丽多彩的金鱼儿,还对着夜月星光吐泡溅珠哩……
    空气中有幽淡的花香飘散,连呼吸着也是那么清馨怡人了,在这么一处恬雅的所在,若要拔剑溅血,委实是件大煞风景的粗事,关孤无可奈何的朝自己苦笑,然后,他轻悄的绕着路行向后院。在经过了前面无数处华丽恢宏的楼阁之后,他也已来到一道粉墙旁边,粉墙中段的月洞门却紧闭着,他没有试推那门,轻轻松松的越墙而过。
    现在,由这里的房舍格局看来,关孤知道,他已经到了后院了,而后院,往往便是一般家庭的内宅所在。
    钱文欣所描述的那幢精舍十分易找,关孤几乎在进入后院的同时便一眼发觉,它的位置座落在后院的正中靠右。
    不错,那幢精舍之前有回廊绕环,朱红栏干,栏干却以寿字镶嵌而成,十分精巧,而且是铁质的,精舍四周,已有翠竹成幽,若在白天,清风徐来,修篁籁,映着满窗的碧影冷绿,怕再热的天亦会觉得凉爽宜人了,住在这里的主儿,必是个懂得享受,更懂得风雅情趣的角色……
    轻轻吁了口气,关孤默视着精舍面对的六扇冰花格子窗,六扇窗有两扇透出灯光,另四扇是黑黝黝的,大约估计,这幢巧雅的房舍共有四间隔室,亮灯的地方,是在当中,可能是间小厅。
    缓步走到屋前,关孤踏着小小的白色石阶进入廊内,然后,他极度礼貌的轻叩那扇关着的桃花心木雕刻成细致花纹的门儿:“笃,笃笃!”
    “笃,笃笃!”
    里面,一个柔润、温厚而微现苍老的语声回应道:“是谁呀?银心儿,快去开门。”
    于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到门后,是拔栓的声音,接着门儿呀然启开,当门而立的,是位年才十六岁,长得灵巧清秀的小丫鬟。
    这小丫鬟背着房中灯光,也没看清关孤的面貌,但是,关孤的形态打扮却猛然给予她一种无可言喻的惊慑与震恐感,她僵窒了一下,畏惧的瞪着关孤,颤生生的问:“你……
    你是谁?”
    关孤低沉的道:“请你让开,而且,好好呆在一旁。”
    大吃一惊,这叫银心的小婢女惊恐的道:“你——你要干什么?这是后院内室,夫人与小姐又全住在这里,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往里闯?”
    关孤漠然的道:“十分抱歉,我必须进去。”
    吸了口冷气,银心却仍不退缩,她睁大了那双受惊的眼,强自镇定着斥责着:“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你要搞清楚了,我们这儿不是随随便便的地方,这是舒府内宅——如果你有什么难事要央求我家老夫人解决,可以到前院林总管那儿去,他会帮你忙的……”
    关孤微笑道:“我的确有难事一桩,却不是那姓林的总管可以帮得忙的,小姑娘,这件事,必须由老夫人亲自解决!”
    抖了抖,银心仍害怕的坚持着道:“不行,这是晚上,又在内宅,老夫人不能见客,你若一定要面谒老夫人,那,你明天白天再到府里求见,老夫人说不准会在花厅见你关孤平静的道:“你让开,小姑娘。”
    又吓又急又气,银心挣红了一张小脸嚷:“你这人怎么啦?不讲理吗?”
    这时,屋里已传来方才那湿润苍老的声音道:“银心儿呀,你在嚷什么?天黑了,也不怕吵扰人家?”
    不敢回身,银心抖着嗓子又十分气愤的应道:“老夫人,有个不认识的大男人,他一定要见夫人,我告诉他这里不方便,叫他明晨白天再来,但他就是不肯走,老夫人,可要扯‘叫人绳’?”
    一位身着素色衣裳,头发花白,却面目慈祥又仪态雍容的老夫人在此刻也已来到了银心背后,她的模样虽是福泰泰的,但在福泰中,另有一股子温厚又高雅的韵味,她眯着一双老眼望向关孤,边低柔的道:“银心儿你让开,请这位相公进来。”
    银心急道:“但,老夫人——”
    那老太太道:“你让开。”
    于是,银心只好满心不安的站向一旁,这位老太太含笑向关孤道:“这位相公,请进。”
    关孤默然而入,他猜得不错,这里果然是一间小厅,一间陈设得相当洁净雅致的小厅。
    站在小厅里,关孤首先搜寻那银心儿口中所说的“叫人绳”,很快便被他发现了那是一条红色的丝绒绳,就垂悬在小厅靠近后窗的墙壁上!
    那老太太也在端详着关孤,她和蔼的笑道:“已经夜了,这位相公要亲见老身,不知有什么要紧事?相公高姓呀?台甫怎么称呼?”
    关孤静静的道:“我姓关,单字孤。”
    这个叱咤武林的名字显然对这老夫人来说是十分陌生的,她脸上掠过一丝讶然又迷茫的神色,却上噗头算道:“关相公,你先请坐,有什么事不妨慢慢说。”
    侧首,她又吩咐银心:“银心儿,你去沏茶来敬客。”
    有些不愿不某的犹豫着,漫应了一声,这小丫鬟却并没有移动脚步,她睁着那双精明的眼睛,骨碌碌的朝关孤上下打量,模样儿透着十分的怀疑、忧虑、加上紧张!
    老太太微嗔道:“怎么啦?银心儿,你没听见?”
    缓缓回身,关孤深沉的道:“不用客气了,夫人。”
    双目冷彻的注视着对方,他又问:“请问夫人可就是舒老夫人?”
    那老太大有些怔仲的道:“老身正是,关相公有什么见教?”
    关孤低叹一声,走过去掩上了门,面对舒老夫人道:“夫人的娘家可姓韩?夫人闺名可叫韩娥?”
    舒老夫人在一阵迷惘之后立即涌起一片喜悦,她急迫的道:“关相公,你可是由老身娘家来的人?”
    关孤摇摇头,道:“不是。”
    又糊涂了,舒老夫人惑然道:“那……你有什么事呢?”
    关孤古怪的道:“老夫人,令媛也在?”
    怔了怔,舒老夫人有些戒备的道:“小妇在房中——关相公,你问这个做甚?”
    关孤抿抿嘴唇,幽冷的道:“有个早朝的小故事,相沿至今日的两句成语——‘相如无罪,怀壁其罪’,老夫人,这两句话你一定知道?”
    舒老夫人疑惑的点头,道:“这是说一个人身怀至宝,纵使那人没有过错,但他身上所怀的宝物却会为他带来灾祸,和‘象以齿焚身’的含意一样……”
    关孤寒酷的一笑,道:“今夜我来,目的即是如此。”
    思索了好一会,舒老夫人才斗然醒悟,也大大的颤栗了一下,而色惨变,惊恐的向后退了两步,目注关孤,骇然道:“你……你……你是说——你是来杀害老身的?为了老身的家财?”
    关孤冷然道:“是的。”
    突然,银心飞快奔向“叫人绳”的方向,关孤眼皮子也未撩一下,左手二指倏弹,一股无形锐风,“嗤”的暴射,那银心隔着“叫人绳”还有好几步,也已“吭”的一声滚倒地下,关孤已凌虚点了她的“软麻穴”以及“哑穴”!
    舒老夫人猛一哆嗦,恐怖的问:“你杀了她?”
    关孤平静的道:“没有,仅使她安静下来而已!”
    老夫人微微放下了心,却依旧惊惧的道:“那么——你也是武林中人了?”
    关孤点点头道:“我是。”
    舒老夫人宛如想起了什么足以壮胆的事,她急道:“老身不妨明白告诉你,老身家里也有两位甚具名声的武林英雄住着保护家宅,他们全是老身先夫的挚交好友,你如果胆敢有有邪念,他们断然不会饶过你的,他们是——”
    关孤微笑着打断了舒老夫人的话尾:“他们是‘绝斧绝刀’,‘两世斧’南宫豪及‘不屈刀’丰子俊,关东的好汉,是么?”
    震骇的张大了眼睛,舒老夫人颓丧的道:“你——知道他们?”
    关孤漠然道:“十分清楚。”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今天晚上,只怕他们也难逃此劫,我来这里,老夫人与令媛的性命固然要取,他二位亦不能留。”
    颤栗着又朝后退了一步,舒老夫人脸色灰白的问:“就算你杀了我们,这偌大的家产你也无法承受,因为,你没有身份,渊传,契倨……”
    抖了抖,她又道:“而且,宅里发生命案,官府也会唯你是问……”
    关孤笑了笑,道:“我来杀你们,目的虽是为了你们的这笔偌大产业,但只是受托而已,你们的家产并非由我接收,事过之后,官府亦无法找到凶手,因为,我早已飘然远去了。”
    舒老夫人在一震之后,立即悲愤欲绝的道:“你是说,你只是受雇行凶?幕后还另有他人唆使?”
    关孤微笑道:“不错。”
    痛苦的思忖着,舒老夫人喃喃的道:“这个狠心……寡绝……的人……会是谁?”
    在孤轻咱一声,道:“是那个有身份、渊源、也能找得到契据承受你们产业的人!”
    蓦地一哆嗦,舒老夫人脱口惊叫:“子青?”
    关孤颔首道:“你猜得非常正确,老夫人。”
    脸颊痛苦的抽搐着,双目泪光莹莹,舒老夫人连连摇头,悲楚的道:“我不信……我不信……子青……虽然不是老身亲生……但……但也有母子……之名……他平日……
    便算素行……不端……却……也不会……不会狠毒……到这个地步……为了家产……而要雇人取……老身母女……
    的性命……”
    关孤淡淡的道:“信不信由你,老夫人,这不须争辩,只有一点要明告于你,若非他的雇请,我怎会来?”
    舒老夫人泪涌如泉,她哀伤的道:“不会……子青不会这么歹毒……再怎么说……他也不该有这种行为……一定是你欺骗我……”
    关孤叹了口气,摇头道:“老夫人,你倒很相信他——”
    忽然,一个平静的、镇定的、又柔润的娇美语言响自关孤背后的房门口:“我不相信他!”
    关孤缓缓侧身注视那说话的人,哈,那竟是个令人不敢正视的明艳少女,适中的个儿,窕窈的身段,一袭鹅黄色的丝质衣裙更衬托出她那楚楚动人妩媚的韵致,黑亮如缎带似的秀发向上轻挽,显得她那张瓜子形的脸蛋越加白嫩俏美,不错,是丹凤眼,剪水瞳,葱管鼻,菱角般的樱唇儿。
    而且,在那两挑弯月似的眉儿相对正中,可不是有颗朱红的砂痣么?那颗砂痣大小如豆,润亮鲜明,就好像是一点火红的烙痕一样,点在那里,非但无损于这少女的的秀丽容颜丝毫,更凭添了几分娇媚端庄的意味,这少女美极了,但却美得尊重,美得文静,美得高雅,完全是一种大家闺秀的风范……
    当然,关孤知道她就是舒老夫人的独生女儿,自家预定的猎物之一,舒婉仪。
    此刻,舒老夫人显然大惊失色,她颤抖焦的的悲泣:“小仪……谁叫你出来的?你……
    明知这个人是来做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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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仁、恕、大丈夫
    舒婉仪轻轻走到母亲身旁,轻轻扶着她坐到一张太师椅上,然后,她站直了身子,凛然不可侵犯的面对关孤:“我想,你一定也知道我是谁了吧?”
    关孤冷冷的道:“舒婉仪。”
    凤眼中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悲沧神色流露,她伤感的道:“是的,我就是你将要杀戮的对象之一,你叫关孤?”
    关孤点点头道:“不错。”
    舒婉仪咬咬牙,道:“确是舒子青叫你来杀我们以遂他独占家产的心意?”
    关孤道:“不错。”
    舒婉仪闭闭眼幽冷的道:“你是专门以杀人为业的吗?”
    关孤僵木的道:“不错。”
    一连三个相同的“不错”,似是激起了这位美丽少女心中的悲愤,她语声略现颤抖的道:“你们这一行,可也有规矩?也有道义?我常听人说,‘盗亦有道’,不论做哪一种行业,都须要讲良心顾伦常吧?”
    已经觉得这妮子相当利害了,关孤却冷静的道:“在我个人来说,是的,在我所属的组织来说,这些全不是问题!”
    深刻又古怪的凝视着关孤,舒婉仪道:“你是说,关孤,你还顾到这些道理?而你的组织则否?你的意思,是说你与你的团体并非一致的了?”
    关孤生硬的道:“很聪明,你的反应也够快,但是,对我们的与组织方面的我并不打算谈论下去,它不是目前问题的症结所在!”
    舒婉仪倔强的道:“它是!”
    关孤双目寒酷,语声如冰:“怎么说?”
    禁不住心腔子抽缩了一下,但舒婉仪固执的道:“因为假如你不讲仁恕,不顾道义,不尊伦常,与你的那批同伴是一丘之貉,就根本不必再谈下去,但你说你不是,那我问你,你现在要做的这件暴行是否符合了,仁恕,道义,伦常的原则?”
    关孤怒道:“照舒子青的说法,不错!”
    舒婉仪激动的道:“他怎么说?”
    关孤略一沉吟,但然道:“他告诉我们,你们母女对他百般凌辱,数度陷害,排挤他,欺压他,想致他死命,以求独霸家产,吞占他所应得的权益!”
    突然凄狂的笑了起来,舒婉仪笑得流泪,笑得硬噎的道:“他……是这么说的?”
    关孤冷静的道:“是这么说的。”
    用如玉的细指拭去泪痕,舒婉仪悲愤的又道:“你信吗?”
    关孤毫无表情的道:“如果你们拿不出反证的话……”
    舒婉仪幽咽着又道:“在你进行这件事的以前,你没有先采访一下事情的真象?”
    没有承认,也不否认,关孤在眼前尚不该提出任何有利于对方的证说,他冷漠的道:“这需要看你们自己的辩白与事实真象是否吻合,我要先告诉你,舒婉仪,于我们这一行的人,我已是最最宽容的了,其他的人,不会关心这些,更不会予你们以答辩的机会,他们不须明了真像,确定是非,他们只要完成使命,杀了就行!”
    坐在那里的舒老夫人不由惊惧又悲惶的道:“你们……
    就这么残忍?”
    关孤淡淡的道:“你是指我的同路人,并非意味着将我自己也涵括进去,夫人?”
    昂起了那张美丽却凄楚的娇靥,舒婉仪抽噎了一声,道:“好,关孤,我就告诉你事情的真像,也就是你所谓的反证——”
    关孤冷冷的道:“最好你讲实话!”
    舒婉仪凄楚的一笑道:“若有一字虚假,不用你来动手,我自己就可以做给你看——老实说,我母女并不畏惧死亡,我们早就将这淡薄的人间世看透,早就为那种但险恶的豺狼心逼寒了,我母女对这一切并无留意,但是,令我们不甘的是一口气,我们不能就这么平白遭害却还蒙上这么一个恶名!”
    关孤道:“你说吧,我永远给我的猎物一个最后辩白的机会!”
    舒婉仪哽咽着道:“这不是辩白,陌生人,这只是述说一件事情的真像,那是凭良心,凭事实,凭道理来讲的!”
    关孤一挥手,道:“我在听着!”
    深深吸了口气,舒婉仪是尽量将她冲动激昂的情绪平静下去,片刻后,她才低幽的道:“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他老人家因商务上的事情,经过离着‘三定府’北去五十里的一处荒村外,在那里,他发现了一个年纪才十一二岁的男音,那个男童大约是什么贫苦人家的孩子,因为得了一种奇异的重症无力医治而被他的家人抛弃在野地里,当我爹发现他的时候,这孩子已经奄奄待毙了,我爹不忍心眼睁睁的看着一条生命就这么消逝,他老人家吩咐随行的家丁将那男童救起,带回来,并花费极大的代价遍请了城中的名医来为这孩子治病,一直过了七个月,才好不容易把这孩子从死亡边缘中救了回来……”
    拭拭眼角的泪,她又接着道:“在那孩子哀卧病在榻的七个月时间里,爹爹以及娘施出了他们最大的爱心与慈祥来照顾那孩子,就好像照料他们自己的嫡亲骨肉一样,在这段漫长的煎熬中,那孩子终于恢复了健康,而且,比他以前没有生病时候更强壮……”
    目光迷朦的凝望着高几上的荧荧银灯,停顿了一下,舒婉仪又幽幽的道:“我想,你一定猜得出这个被我父母自死神手中夺回来的孩子就是今天我的义兄舒子青吧?”
    关孤冷漠的道:“说下去。”
    舒婉仪轻轻抽噎了一声,续道:“后来,我爹回为见还聪明伶俐,而且又十分乖巧,善体人意,加以他孤苦无依,身世可悯,所以,我爹就征得娘的同意,收了舒子青为义子,视他如同己生,他在家中的身份地位,甚至比我这爹娘亲生骨肉还要来得宠近,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也一大大的长大了……”
    舒婉仪的泪水又已盈睫,啜泣道:“但是,又有谁知道爹娘的一片爱心,一番宠护,费了多少心血的多年教养,随着时光的逝去,舒子青的成长,却造就了他这一个不学无术、饱食终日、游手好闲又奸诈恶毒的花花公子呢!”
    再拭去泪她又哀伤的道:“舒子青的劣行刚开始的时候,还局限于无所事事,吃喝玩乐上面,但是,日子久了,便逐渐走上鱼肉乡里欺压街邻挥霍无度的道路上,后来,他更变本加厉,假冒爹的名义去各买卖行号支钱,回家来偷盗诈骗,甚至连娘的手饰他也敢窃取花用,这些被他以不正当的手法拿去的银钱,数目全很大,爹了为规勤他,诱导他走入正途,也曾经叫他去学做生意,可是,他生意非但没有做好,竟连爹交给他的本钱也一起胡乱花销尽了……”
    关孤抿抿唇,道:“是否有万两之矩!”
    舒婉仪怔了怔,泪盈盈的道:“你知道?”
    关孤缓缓踱了两步,接着道:“你继续说下去吧。”
    舒婉仪闭了闭眼,又低徐的道:“爹为了劝导他渡化他,不知用了多少法子,生了多少闲气,但爹与娘从来也没有考虑过逐他出去的这条路——照一般的情形来说,有很多人家是无法忍受他们的子弟这许多逆行恶举的,何以还是仅有名份的义子,可是爹娘却一直容忍他,宽恕他,希望有一天他能悔改,能觉悟,能痛除前非,奋发向上;这个心愿,一直到爹去世的那一天为止,也未曾放弃过……爹活着的时候,因为管得紧,他尚有忌惮,纵使荒唐胡闹,也只敢暗地里偷偷摸摸,自从爹去世了,他马上就原形毕露,恶态更盛,不但把以前的坏习气全翻了出来,甚且更加了三分狂妄,他竟敢顶撞娘、辱骂娘、斥责娘,而且,对我亦轻薄倨傲,姿意戏弄,一天到晚,除了到外面吃喝嫖赌,便是回家来吵闹不休,嚷着要分家分产……”
    关孤插嘴道:“那么,为什么不索性与他分了?”
    舒婉仪哽咽着道:“有几个原因才不与他分的,第一是爹在临终之前的吩咐,说在舒子青未能改过向善,规矩做人之前不可予他财产,以免他胡乱挥霍一空;第二,娘的意思,是等他正式成了家,定了心,开始奋发上进的时候,才将他名下应得的财产给他,这其中,娘更有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希望,娘还指望他能住在家里,照顾我们这两个无依无靠的寡母孤女……第三个原因,陌生人,因为他所提的条件我们无法接受,他是在喧宾夺主,忘恩负义,要逼我母女走入绝路——他要的财产竟达我们全部所有的绝大多数,十成中的九成九……”
    关孤冷静的道:“令尊在临终托付这些事情与分割家产之前,曾否立有遗言,明文交待?”
    舒婉仪点点头,道:“有,一共有三份同式同样的遗嘱,分别交由娘、爹的挚交本城马太守,与远在关外的南宫叔叔分开保管着,直到娘实在无应付他的逼迫了,这才拿给他看的,一定是他在失望之下羞恼怀恨,方始想到了这个恶毒卑鄙的方法,买通你们来杀害我母女的……”
    关孤皱皱眉,道:“这不叫‘买通’,是‘委托’。”
    舒婉仪伤心的道:“不管如何美其名目,但骨子里的阴狠残酷又有什么两样?”
    关孤烦躁的哼了一声,温道:“我们并不值得在这个问题上有所争辩——我问你,令尊的一式三分遗嘱可有印鉴亲笔?”
    舒婉仪凄切的道:“不但有爹的印鉴,署名,而且上面所有的文字也全是爹亲笔书就的,爹的‘瘦金体’字,有他老人家独特的笔法,没有人可以仿造,爹的好友和马太守,南宫叔叔等人全认得出!”
    关孤沉吟了片刻,又问:“照遗嘱上说,你们这份家产是如何分配的?”
    舒婉仪轻轻吸气,悒郁的道:“非常简单公平,爹将全部家产分成三分,娘,我,舒子青各一份,所值价格完全一样。”
    关孤喃喃的道:“不错,是很公平……”
    舒婉仪又柔怨的道:“我猜想,促使他买通——‘委托’你们来杀害我母女的决定,恐怕还有一件不为人知的原因……”
    关孤微微一怔,道:“你说。”
    舒婉仪垂下头去,苦涩又艰辛的道:“他逼使娘——答允……答允我嫁给他!”
    关孤双目倏寒,道:“真的?”
    抬起头来,舒婉仪姣好的面容上是一片羞怒、一片激愤、一片悲枪与一片耻辱之色,她颤抖着道:“这种事,既属失德,又属失伦,我一个女儿家,怎会随口编造出来以图博取人家的同情与怜悯?我不屑这样做的……”
    心中对那此次行动的顾主简直已经憎恨到了极点,关孤咬着牙,冷硬的道:“令堂拒绝了?”
    不待舒婉仪答话,舒老夫人已颤巍巍的立了起来,他花白的头发与颊上的肌肉全在扯动,悲愤加上羞辱,她哆嗦着道:“老身怎会答允于他?这不是人的想法啊……只有畜生才会有这种乱伦乱德,不顾纲常的念头……虽说舒子青不是老身亲生,但他却名冠舒姓,身为舒家螟岭义子,与小仪也是兄妹名份,有这层名份在,怎可将小仪许配给他?
    我们就全不想见人了,也不能叫泉下的老祖宗们失颜啊……”
    关孤“咯噔”一咬牙,心里暗骂:“这个在披着一张人皮的衣完禽兽!”
    这时,舒婉仪凛然的扬着脸道:“就算舒子青打死我,他也不要想做这个无耻的梦,别说有这层伦常关系在,只看他那下三滥的德性,已使我作呕了十多年了……”
    关孤犹豫了片刻,忽道:“夫人,请将尊夫遗嘱赐在下一览!”
    有些意外的呆了一下,舒老夫人呐呐的道:“你要看那个做什么?”
    关孤突然冷森的道:“不要多问!”
    于是,舒老夫人低下头,叹了口气,步履蹒跚的行向内室,俄顷,她也已双手捧着一只狭长扁平的硬玉盒出来,从她那种虔诚恭谨的形态上看,好像她双手捧着的东西是块祖宗神位一样,那么慎重,又那么小心!
    谨慎的交到关孤手中,舒老夫人伤感的道:“老身保管的一份先夫遗嘱,就在玉盒里面了。”
    关孤接过,启开盒盖,拿出里面的一封白套红框书信来,抽出信内的玉宣纸笺,仔细读过,又详察了署名与印鉴,此刻,舒婉仪在旁道:“遗嘱是先父亲笔写在上面的,三颗印鉴也全都随着生父落了葬,永埋黄土,这几颗印鉴随棺入土的当场,有本城的数百名绅士亲眼目睹,爹的墓是用大理石砌造的,没有人会这么忤逆不孝,去掘出这颗印鉴……”
    关孤冷冷的道:“马上去将令尊平日所写的书信或字贴取来!”
    舒婉仪愕然道:“做什么?”
    关孤勃然大怒,道:“这是在救你们的命!”
    颤抖了一下,舒婉仪不敢再多说,她匆匆进入自己的房间,很快的,已经捧着一只精巧的檀木雕花盒子出来,她交给关孤,道:“这是爹生前的大部份遗墨,差不多全被我收集着珍藏在盒子里,做为纪念爹的一点心意……”
    没有多说话,关孤接过那只檀木雕花木盒,启开取出一大叠书信字帖来,异常详尽仔细的与手中这份遗嘱上的字体逐字对照,无论是笔划的勾撇圈合,用力的轻重惯性,甚至每个字的一点一横,一竖一直,全都细心比照印对,未了,他连信上用句的语气格调也相互观察了好半天。
    好一阵之后,他已坚信,这份遗嘱与檀木盒里拿出来的书信字贴是同一个人——舒婉仪的父亲所写,换句话说,这份东西是真实的,舒家母女的话并没有假,而且,那店小二的话也没有假!
    但是,关孤表情上却没有丝毫变化,他冷冷的凝视着站在对面的舒婉仪那双满含忧郁又流露着愁苦哀伤的剪水瞳。连眼皮也不眨一下的凝视着——多年来的血海生涯,刀枪岁月,教会了关孤一个识别真伪的方法。
    那就是注意对方的眼睛,眼睛,是一个人的灵魂之窗,心魄之镜,也是一个人的思想,意念,感受毫无法子掩遮的唯一的地方,它是无能伪装的,无可隐藏的,更保留不住那种无形情绪的表达。
    当人们心里想到什么,脑子里忖度着什么,便往往由那一双赤裸裸的瞳眸里反映了出来,而不论反映出来的意义是邪恶抑是善良,是纯真还是欺骗,那双瞳眸总不会有所含蓄的……
    舒婉仪一点也不畏缩,更不避让,她也直坦坦的默然与关孤对视——良久,关孤终于暗中叹息,在这位美丽端庄,却又倔强秀美的少女那双莹澈双眸里,关孤只查觉了对方自瞳仁深处流露出来的正直、坦率、诚真、纯挚、与安宁,假如一定要说掺杂了点什么,那就只有一抹委屈的幽怨,一丝悲愤的哀伤,一股恨郁的悲苦,以及一缕令人颤栗的仇恨了……
    缓缓的,关孤将书信字贴与遗嘱分别放回两只质地不同的盒中,沉默着交还给这母女二人。
    舒婉仪凄迷的一笑,道:“如果你还不相信我们的话,我们也再没有别的可说了……
    但,一个人的行为与品德,总会有个公正明确的分判,自己讲的若不算数,还有别的人见证,人们的见证假说也被歪曲蒙蔽了,至少上大的诸位神明是公平无私的,人亏了,天不会亏,善善恶恶,到头来终会有澄清的时候……”
    舒老夫人也抖索的道:“舒子青好歹毒啊……老身夫妻待他的千好万好,想不到全被他整个颠反了过来,老身夫妇的一片宠爱,竟被他形容成了阴狠的迫害……天啊,人心到底是什么做的?这还有人性,还有天理吗?”
    来回在小厅中踱着步了,好半啊,关孤站住,沉重的看着这母女二人的那种惊恐优虑焦惶下的悲楚神色,他悠悠长叹,道:“罢了……”
    舒家母女不由全部一怔,一怔之后,舒婉仪惊愕又忐忑的问:“你……你是说……?”
    关孤冷冷的道:“我是说,我相信你们的话,因此,我无法下手杀戮你们!”
    “阵腾起的喜悦与汹涌的的激荡震撼着这一双母女,舒老夫人以手扶额,摇晃欲坠,她面色惨白的哆嗦着道:“这是说……你……你饶过……我们……母女了?”
    关孤黯然道:“是的。”
    像是从绝崖的边缘上被两只强有力的臂膀拖了回来,像是在阴冷的黑暗中突然见到了光明与温暖,更像是解脱自心灵的枷楷,魂魄的重压,像是由幽明路日回到了人世,舒婉仪激动得泪水汩汩流淌,她咽泣着道:“谢谢你……陌生人……谢谢你……我们感激你没有杀害我们母女……但我们更感念苍天,因为它在这混乱险恶的人间世上,总还保留了一些正直的,重义尚仁的好人……多谢你的……正义感与一一颗光明磊落的心……”
    关孤涩涩一笑,道:“但是,虽然我放过了你们,别的人却不会就此罢乎的,我的意思,你们逃过了我一关,只怕却不容易躲避以后接踵而至的危害,我所属的组织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同伴很多,而他门绝大多数不是像我这样容易接受解释的,甚至,他们连想到需要查明事实直像的这一点也不会……今天,你们仅算脱过了一次劫,以后的劫数还不知道能否安然渡过……”
    舒家母女二人立时又忧虑惶急起来,舒婉仪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天真的道:“你的本领一定很强;或许我的两位叔叔敌不过你,但你的那些同伴却不一定比你强呀,他们如果敢来危害我们,南宫叔叔与丰叔叔是不会要他们得逞的!”
    唇角牵动了一下,关孤慢慢的道:“不是江湖人,不知江湖险,舒姑娘,我只能说你是太单纯又太幼稚了!”
    舒婉仪怔仲着,纳闷的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我的两位叔叔便敌不过你那些同伴吗?我的两位叔叔在你们的圈子里也是非常有名的人物啊!……”
    关孤低喟一声,道:“舒姑娘,你把一件事情的内蕴看得太过简易了,我不否认你的话,你那两位叔叔的确是武林道上声名渲赫的能手,但是,他们也只有两个人而已,力薄势孤,又有什么方法抵抗‘悟生院’那一群如狼似虎的杀星。”
    舒婉仪惊异的道:“‘悟生院’?”
    关孤吁了口气,微现憎恶的道:“那就是我所属的堂口——不,组织的名称!”
    舒老夫人在旁边呐呐的道:“光听名字,倒好像是庙观宫寺一类的地方,带着那种慈悲怜悯的意味,仿佛是处行仁为善的所在……”
    关孤冷然道:“不错,起的名字是这样,但实际的行为却是正好相反!任什么残忍恶毒的事情‘悟生院’也做得出来,只要代价合适!”
    睁大了眼睛,舒婉仪好奇的问:“可是,你也属于‘悟生院’,但为什么就不是这样呢?同流而不合污的人还很少见呢……”
    关孤哼了哼道:“人各有志,岂能相强?”
    舒婉仪立即歉然道:“原谅我,关孤,我并没有一点嘲笑意思!……”
    走动两步,关孤不耐的道:“当然,我相信你没有,因为现在你想嘲笑人还嫌时间太早,至少,也要等到你们母女的生命安全无忧之后,大约你才提得起这个兴致!”
    俏脸染霞,舒婉仪艰涩又羞怯的道:“对不起……”
    关孤挥挥手,道:“很明确的告诉二位,如果‘悟生院’不放弃对你母女的迫害,则南宫豪与丰子俊必然孤掌难鸣,无法保全你们,更甚者,只怕连他们两人自己的性命也会一起赔上,而我可以斩钉截铁的断言‘悟生院’是决不会就此罢手的!”
    神色冷沉着,他又道:“况且,只要能达到目的,‘悟生院’是任什么阴谋手段也可以施展的,俗语说得好,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就算南宫豪与丰子俊两人有天大的本事,他们也无法日以继夜,寸步不离的随护在侧,只要一个疏忽,便往往造成不可弥补的终生遗憾!”
    舒老夫人急切的道:“那……那……我母女该怎么办呢?”
    关孤果决的道:“马上携带细软,迁隐他地,‘悟生院’一日不垮,你们便一天不要露面!”
    满脸焦惶,舒婉仪道:“时间上,来得及吗?我是说,在他们另派别人到来杀害我们之前?”
    关孤微微苦笑道:“如果他们对我还没有起疑心的话,我想该有三天的时间给你们逃生,照我行前所接的谕示,在三天后便需回院复命!”
    舒老夫人急切慌张的道:“天啊,三大的限期太快了,这……这么多事情都还没有交待,三天的时间怎么来得及呢?”
    关孤不禁摇头道:“老夫人,性命比什么都重要,纵使你获得世间的一切财富,却失去了生命,那么,你获得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
    另看舒婉仪是个年纪轻轻的深闺女儿,却十分有决断,她上去扶着舒老夫人,毅然道:“娘,别的全不用理了,交待一下总管就行,他十分忠耿,在我家做了近三十年的事,想也不会起什么歪心的,我们只要收拾一点可以带走的细软,由南宫叔叔,及丰叔叔伴着离开吧!”
    犹豫了一会,舒老夫人终于叹了口气,道:“好吧,为娘的却不是痛惜这份偌大家产……为娘只是不某心舒家历代祖宗与你爹呕尽心血力气挣下来的财产,凭白落入舒子青这人面兽心的畜生手里……
    总管虽是我舒家老人,但是……唉,他又怎能应付得了舒子青这豺狼?”
    舒婉仪低吁一声,嗒然无语,关孤生硬的接口道:“在眼前的情势下说,也只好如此了,暂时,让他得意一阵子吧。”
    舒老夫人沉重的道:“那么,老身告个便,就进去收拾一下……”
    关孤站开一步,道:“请。”
    当舒老夫人蹒跚的,叹息着进入内室之后,关孤便朝着舒婉仪微微额首,平静的说道:“我想,我总算又做了一件无愧于心的事,你母女二人尚请尽早避离此处——祝你门一路顺风!”
    急忙上前一步,舒婉仪睁大了那双美丽的凤眼道:“你要走?”
    关孤凄冷的一笑,道:“我该做的,已经做了,你们不应受的,也未曾受,当然我该走了。”
    姣好的面容上浮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黯然阴影,舒婉仪郁郁的道:“关孤,……偿是奉了‘悟生院,的指令来执行这件杀害我母女俩的任务的,但你没有这样做,这不就等于违抗了你组织的命令?你救了我们……可是,‘悟生院’的头儿及他的爪牙们会放过你吗?”
    关孤十分惊异于舒婉仪的心思细密,替别人设想的周到,本来,他并没有考虑到舒家母女是不是也明白他在这件事情上所做的牺牲之重。
    因为他以为这些后果所须付出巨大代价,只是他个人的问题,除了他自己,其他的人是不会知道的——包括了许多受过他恩惠的人,而对方也不会想到的。
    但这位明媚秀丽的的大家小姐竟替他顾虑到了这一步,虽然,她的顾虑对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帮助,而关孤也未尝需要获得这种关切,但舒婉仪的由衷悬忧,真诚关怀,却使关孤颇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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