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霸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五十四章心是剑富贵不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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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午辰启程,一口气奔驰下来,二百八九十里的路途,他在二更天的辰光便已抵达,这一路狂奔,任是马儿再健百强,也几乎将他的坐骑‘飞云’累垮,燕铁衣本人,更是被颠得腰酸背痡,臀胯火热,全身骨架子都似要抖散了,身上的创伤,益发扯动得宛若在用刀口子剜割一样锥心断肠。
    但是,他却咬着牙强自忍受,鞭策着马儿在汗透如雨,喷气若雾的吃力情况下拚命飞驰—他不能轻易放过那布局陷害他的人,他必须宣泄这股心头怨恨,谁坑过他,谁便要对此行为负责,他流的血、洒的汗,遭受的痛苦,得有个人,或好些人来承担后果。
    他一路上不停的在心里呼叫——贾致祥啊贾致祥,你施得好诡计,要得好奸谋,我在鬼门关上打旋转,你却稳坐窝里扮大爷,等着瞧吧,你尚能安逸多久?
    怀着满腔的愤怒与怨气,他又回到了‘十全山庄’,来到了牡丹园中的‘五福轩’;毛皮透爆四蹄打抖的‘飞云’固已险些瘫痪,他又何尝不是倦乏得几欲躺下?现在,隐伏在牡丹园里,他也只是方才喘了口气。
    一面窥探,一面也是在歇息,此刻,他又感激起梅逸竹来,不错,梅逸竹确如所言,他的目的只是要使燕铁衣流血,并非要拚到生死相持的程度不可,燕铁衣受的刀伤,因此幷不十分严重,真的只是些皮肉之创,未曾伤及筋骨,否则,梅逸竹虽不见得就能要了他的命,但至少,他的伤势会比现在麻烦得多——他也很自慰,梅逸竹的好心,他已已给予报答,他那‘舌刃’突发之际,原是可以刺射梅逸竹要害的,他放过了对方,正如对方加诸于他的慈悲一棣。
    等待着,燕铁衣的体力已在逐渐恢复,他在估量,贾致祥这个‘庆功宴’,一定已经继续不短的时间了,而看上去,竟有‘通宵达旦’的意思呢,这些主儿们可真快得很哪。
    燕铁衣知道,梅逸竹失败的消息,至少也要一两天的时间才传得到这里,他为了抢先一步赶来出这口乌气,方始豁力拚驰趱赶,他猜想得到,梅逸竹等人不会比他更快——他们都挂了彩,受了伤,不免影响行动,而最主要的是,传达失败的信息,是不必这么急迫的……
    眼前,可笑贾致祥与他的一干手下们,却都以为‘泰山笃定’了,一个个正在兴高釆烈的等候佳音呢,说不定,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如何来对付他们的俘虏啦!
    燕铁衣想要惩罚的对象不只是贾致祥一个人,凡是贾致祥身边的那些保镳武师,也一概在他报复的计划之内,所以,他不须悄悄的暗里行动,他要大大方方,堂而皇之的将‘十全山庄’闹个人仰马翻!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从花丛里站了起来。
    拂丁拂衣袖,他大摇大摆的走向‘五福轩’的阶前,形态之自然安详,宛若他也是受邀来参加盛筵的贵宾。
    守在门边两侧的‘斑怪’索标与‘邪丑’孙佑,闻及声响,霍然扭头注视——拱拱手,燕铁衣尔雅的一笑:“席开已久了吧?抱歉我来晚一步,好在,还不算太晚。”
    他的脸容青白,血污斑斑,混身衣袍破碎不堪,更展露山横竖包扎的白色布条来,棋样虽狼狈,却带着一种狠厉的霸势!
    怀疑的打量着燕铁衣,灯光辉映里,‘斑怪’索标一时尚未辨清来人是谁:“请问阁下是?”
    “才只一天不见,你老兄就不认得我啦!说是‘贵人多忘事”吧,你又分明不是’贵人’,只是个奴才而已!”
    呆了呆,索标勃然大怒,一边凝目细瞧,一边火辣的道:“你是干什么的?到这里来找碴,算你活腻味了——”这边厢索标的话还未及说完,瞪着一双怪眼的‘邪丑’孙佑已蓦的像被扎了一刀也似跳将起来,手指燕铁衣,见了鬼般骇叫:“老天爷,他他他……他是燕铁衣啊……”
    猛退一步,索标这才看明白了,他双堂骤提,同时暴喝:“打不死的程咬金,居然恁般个‘冤魂不散’法,这一遭,我看你还能往那里逃上?”
    孙佑闪向门边,振吭大叫:“白大哥,白大哥,姓燕的又摸回来啦……”
    于是,轩堂之内,立刻形势大乱,先是剎那的沉寂,随即响起了一片惊呼怒叱之声,更挟杂着女人的尖叫,几桌的掀翻,杯盘的碎落音响,劈哩拍啦,混成一团!
    燕铁衣闲闲的道:“不用急,不用急,慢慢的来,我会给你们足够的准备时间。”
    门内人影连闪,白泰山、麻三、包魁、管恩昌等四人当阶而落,紧跟着,贾致祥也轩眉怒目,气不可抑的由曹家四兄弟护随着出现在门口!
    这时,已可听到远近一片急剧的铜锣声响!
    燕铁衣似笑非笑的瞅着一个,惊怒交集,又疑惑怔忡的朋友们,他高高兴兴,的道:“实在不好意思,华堂开筵,珠光美酒,我原该打扮整齐点方来赴会才是,却又怕误了时辰,只有将就着先来凑合凑合了……”
    咬牙切齿的,贾致祥的声音并自唇缝:“燕铁衣,果然是你!”
    燕铁衣笑道:“是我呀,为什么不是呢?”
    ‘白衫青锋’白泰山的表情,再也保持不住他那一惯的沉着冷静了,他大睁双眼又惊又怒的道:“燕铁衣,你——你竟能自己回来?”
    燕铁衣淡淡的道:“莫非还应该由什么人绑着我回来么?白前辈。”
    白泰山已经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惶怵与焦急:“梅老师呢?还有古二叔与秋师妹呢?他们都在那里?”
    燕铁衣笑容可掬的道:“他们三位的后面路上,怕要再过一两天才赶得到,我性子急,所以先一步来了。”
    白泰山迫切的问:“你已经和他们遭遇过了?”
    点点头,燕铁衣道:“遭遇过了。”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泰山大叫:“而你竟能好端端的过关?”
    燕铁衣叹了口气,道:“说实话,并不是‘好端端的’这么简单,我流血拚命。挨剜挨剐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方才勉强活了出来——”随又一笑,他接着道:“白前辈,我不能不佩服你,混沌天下,草莽龙蛇之中,居然能被你请到这样的三位好手前来对付我,尤其是梅逸竹梅先生,功高盖世,技超群伦,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厉害的人物!”
    白泰山期期艾艾的道:“但……但你好象……好象并没有吃亏?”
    燕铁衣摇头道:“不,我吃了亏,吃了很大的亏。”
    指指自己血迹斑斑的身上,他又道:“看看我,白前辈,累累创伤,血迹遍体,这还像个没有吃亏的人么?不幸中之大幸,我尚活着罢了。”
    涩涩的吞了口唾液,白泰山道:“梅师父他们……怎会放过你?”
    燕铁衣道:“他们并没有放过我,白前辈,我之所以能够在此地出现,完全靠我的努力奋斗,以及多年来这点辛苦磨砺的武功基础!”
    白泰山神色忧惶的道:“梅师父——也会败在你手里!”
    燕铁衣苦笑道:“他没有败在我手里,白前辈。”
    白泰山狐疑的道:“若他未败,你便不该以这种姿态转回——”燕铁衣低沉的道:“我便把整个的结果告诉你——梅先生的修为深湛,无论养气与蓄势的功力,俱极精博,武学上的成就,更冠绝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我比不上他,但是,我们彼此之间却以两败俱伤的场面做了了断!”
    白泰山惊震的道:“两败俱伤?”
    燕铁衣道:“一点不错,两败俱伤;白前辈,你该明白,较技比武,成败的差异,关键并非全在单纯的武功根底上,还得融合点其它的东西——譬如说、反应、机智、甚至运气,艺业本身的深浅,不是绝对的原因!”
    白泰山有些窒迫的道:“那么——古二叔与秋师妹?”
    笑笑燕铁衣道:“他们都很高明,但却不比我更高明,白前辈,这够回答你的疑问了么?”
    轩门之前,贾致祥厉声的开了口:“泰山,你请来的好帮手!”
    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白泰山艰涩的道:“梅师父是我所知道的天下武功最高的人,太爷,这是事实,梅师父为人重信尚诺,一言九鼎,他必然已尽了全力……”
    重重一哼,贾致祥愤怒的道:“你还有脸辩驳?在我面前,你把梅逸竹这个人说成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奇士,形容得活似神仙转世,金刚再生,他是那样的法力无边唯我独尊,然而事情的结果如何?他甚至对付不了一个燕铁衣!”
    白泰山惶恐又委屈的道:“太爷,事出意外,我也颇觉惊异——但请你谅解,燕铁衣本颌高强,身手卓绝,尤其机敏骠悍,甚难相与,梅师父能够将他挫竭至此,已是极为不易了!”
    贾致祥突然大吼:“一派狡论胡言!白泰山,你误了我的大事,造成这种局面,你说,你待如何来替我收场?”
    眼神一硬,白泰山仰起头来,沉重又凛烈的道:“无他,便为太爷豁上这条命吧!”
    贾致祥粗暴的道:“好,我且看你如何将功抵罪!”
    吃吃笑了,燕铁衣道:“贾致祥,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除了有几个臭钱,就只剩下一肚子的坏水,你专横、怪诞、自私、狂妄、你是一个最狡狯的暴发户,一个最卑鄙阴毒的守财奴,你贫乏得可怜,因为你在财富之外,竟然已没有半点人格、人性、与人味了!”
    贾致祥顿时青筋浮额,双目凸瞪,他气得颤颤发抖:“你,你竟敢如此辱骂我?”
    燕铁衣神色一寒,冷酷的道:“姓贾的,你是‘武大郎当知县——不知自己出身高低’,你根本不是个玩意,在我眼里,你和任何一头畜生无异!”
    怪叫如嚎,贾致祥几乎愤怒到发狂了:“给我杀,给我杀了这个妄自尊大,满口放屁的混蛋!”
    于是,‘天罡’包魁第一个行动,他暴叱如雷,猛扑而上,照面间,一对斗大‘千锥’锤便如滚磨般罩向了燕铁衣!
    燕铁衣快如电闪也似腾空翻折,长剑‘太阿’,掣映如极西的流火,猝射包魁背心!
    悄无声息的,‘地煞’管恩昌倏弹而起,冲着燕铁衣悬空的身形便是七十二戟并连卷刺!
    人在空中突然横滚,燕铁衣斜扬起他的长剑,在一溜弧形的晶芒洒映中,他蓦的贴着管恩昌右手的‘无耳短戟’翻进!
    往后倒抑,管恩昌奋力振臂,同时左手戟急速上挑——‘照日短剑’的寒光猝闪于剎那——管恩昌的一条右臂血淋淋的拋起,而他的左手戟根本尚未能够上截击位置!
    管恩昌的一声呼号还没有出口,燕铁衣已贴地暴旋,一串骤雷似的锤影挥过他的头顶,他的长剑已在星芒如雨中撞得包魁连连打着旋转翻出。
    ‘天罡’‘地煞’兄弟二人的长号,便在这时齐声应合!
    又是一团黑影弹射而至,劲风如削!
    燕铁衣不退反迎,硬是把自己的胸膛凑了上去!
    那一双勾曲如爪的手,狠力扣向他的胸膛——似欲一扣之下,便掏出他的心肝五脏!
    ‘照日短剑’的森森锋刃,便在双方接触的瞬息,借着燕铁衣挺胸振肩的动作自动拋出鞘外,做了一度扇形的回转——回转的过程里,那一双堪堪沾肌的人手已齐腕斩落!
    跌地滚号着,血如泉溢——是‘老娃子’麻三。
    一股青莹澄澈的冷锋,便如此稳定又迅疾至极的挺剌过来。
    不消说,白泰山出手了。
    燕铁衣长剑横飞,光华眩闪下,他的‘照日短剑’却迎截上了敌剑!
    白泰山面容。沉寂冷毅,身形倏旋,抖手九十七剑如狂风暴雨般紧接洒下。
    燕铁衣。突然卓立不动,长剑闪掣翻挥,九十七剑准确无比的飞迎硬截!
    斜侧穿进,白泰山的剑锋挑起一抹冷电泄入,却在那抹冷电凝形的同时,剑身又怪异的则向燕铁衣小腹!
    燕铁衣长剑上下交织,‘叮当’两响,震开了敌刃,他形似鬼魅般晃出三步,反手一百七十剑有如白浪银涛,包卷敌人。
    长啸骤起,白泰山以剑当胸直竖,欻然旋回,身剑已融为一体,彷佛一道光流,青森森的舒卷长射——寒气四溢,形震质荡,光流所过之处,皆是一片青碧。
    这也是‘以气驭剑’的至高剑术显示,白泰山竟已具有此等精深造诣!
    于是,燕铁衣的‘太阿剑’绕身飞旋,‘霍’然一转下,他的身体亦已隐入那股桶形血浑圆光柱中,白芒如雪,冷电并溅,怪龙也似带着‘丝’‘丝’剑气的波动,强迎白泰山的攻势。
    青白两道光柱,矫如飞龙腾舞,快不可言的相互做了三次纠缠——俱是一闪而过,将浮沉回旋融于瞬息之间。
    点点滴滴的血雨,染红了一大片断头的牡丹花!
    青光倏歛,白泰山踉跄几步,突然坐倒——他的一袭白衫之上,纵横交错的布满了十一道血痕!
    白虹绕折处,燕铁衣身形现出,也的额头上裂开寸长伤口,鲜血顺着眉梢流淌至颊,另外,左大腿上也挂落了巴牚大小的一片皮肉。
    贾致祥目瞪口呆了一剎那,随即嘶裂的吼叫——魂飞魄散似的吼叫:“你们快上啊,一起上,通通上啊……”
    两条人影鹰隼般凌空,几乎不分先后,两条怪蛇般的长炼略一曲折,倏忽抖直暴劈——
    宛如两根巨棒,力道万钧!
    燕铁衣长短双剑猛往地掷,同时身形倒掠飞射。
    铁链砸空,花茎与泥土齐溅并扬,两条人影方待收炼换势,燕铁衣掷向地下的长短双剑已反撞激弹——时间、位置、角度、拿着得准确无比,冷电划破夜空,也切。斩过那两条人影的双踝!
    当四只断足与寒光交相穿插的剎那,燕铁衣已自空中翻落,刚好分别握住了他的双剑!
    倒在地面上哀号翻滖的两人,一个是‘斑怪’索标,另一个,是‘邪丑’孙佑!
    燕铁衣冷冷的瞥了他们一眼,冷冷的道:“看来,你们两个尚未得‘九手真君’的真传,他的‘大劈炼’功夫,你们连十成中的一成也没学到!”
    四周,早已有两三百名白衣大汉在包围拥动着了,但是,很显然的,这干‘十全山庄’的庄丁们都已经吓破了胆——连他们素来敬畏有加的那些头子们皆已血洒身残,他们又算得了什么呢?
    猝而,人丛里有三溜寒光射向燕铁衣的背后!
    燕铁衣头也不回,‘太阿剑’自胁侧暴翻,抖起三点星芒,击得那三溜寒光往回猛拋—
    —一声惨嚎,便那样凄厉又悠长的传来。
    提高了声音燕铁衣道:“还给你了,我想你就是什么‘东鲤区’的护院首颌‘飞刀’尚浦——朋友,你的飞刀还练得不够到家!”
    在周围一片隐隐的颤栗同沉寂里,他开始缓缓逼向轩门前的贾致祥!
    生平第一次,贾致祥感觉到恐惧,感觉到空虚软弱、绝望、剎那间、他觉得他是如此无能为力,如此赤裸裸的毫无保障——他所拥有的一切,在眼前来说,竟不能给予他任何超逾常人的翼护!
    于是,他禁不住颤抖了,发自内心深处的丈栗与惊骇,使这位富可敌国的财主爷面色惨白,五官扭曲,再也找不着他平昔的雍容及高傲,再也不见丁点那种轻蔑又优越的气势,他已不是高高上在这一刻,他变得那么可怜,那么平凡得可悲。
    ‘虎帐四霸’曹家兄弟仍然面无表情的从贾致祥身后绕了出来,并成一排,以他们魁梧的身体像一堵肉墙般屏障着他们的主子。
    不错,‘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曹家四兄弟果然忠心可嘉!
    燕铁衣冷森的道:“你们让开。”
    四张重枣似的宽大面孔宛如凝冻的化石,曹家兄弟没有响应,自然,也没有让开。
    长剑的锋刃便陡然洒向曹家四兄弟的脖颈!
    四个人突而分散,四面伞一样的银白色兜罩狂劲卷来——那是四张纯以银丝编制而成的兜罩,像伞,上尖下阔,是卷袭攘里的最佳武器。
    燕铁衣蓦闪向空,双剑伸缩如万千蛇信的吞吐,当骤雨流矢般的锋芒数十次点撞开那四面兜罩之际,曹家兄弟四个人左手上的雪亮短斧已交叉翻劈,焦点所在,全聚向燕铁衣的身体!
    ‘照日短剑’颤抖着跳动,只见刃尖微微波震,四柄短斧已荡斜拨歪!
    曹家兄弟中的两个低叱一声,双双飞跃?他们执着兜罩下沿的右手倏忽滑向尖端,于是,像魔术也似兜罩,‘霍’声展开,变成两面银光闪闪的奇大菇菌!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两个曹家兄弟也齐一动作,四面原本质地软轫,而此刻却挺硬如轮的兜罩,便从上下合逼燕铁衣!
    燕铁衣没有躲避,他任由四面兜罩向他身子合拢——就在将要沾肌的一剎那,他以牙齿含咬短剑,双手紧握‘太阿’,倏然有如一团刃球般狂旋暴翻,名剑犀利,果然不同凡响—
    —裂帛也似的刺耳声音怪异的串连成一片,四面兜罩,顿时飞散碎掀,宛似大风强猛,吹毁了四把银伞!
    ‘照日短剑’微沉猝扬,‘锵’的一声由上下压正好压住了四柄利斧的斧背——只是瞬息的空间,四柄利斧便在这时再度斜挥而来!
    ‘太阿剑’已四次插进又拔出于曹家兄弟的‘软麻穴’中。
    剑尖的透穿极有分寸因此流血不多,主要的,燕铁衣并不希望曹家兄弟流血,他仅想使他们躺下来,现在,曹家兄弟四人便都横竖倒成一堆了。
    贾致祥仍然泥塑木雕般站在轩门之前——不知他是吓掉了魂,惊破了胆而拉不动腿,还是他业已看开,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啦。
    燕铁衣目光尖锐的往四边扫视,四边却没有一条人影,那些第二流的保镳,以及数百名仅具花拳绣腿功夫的庄丁们,居然已逃得一个不剩——他们溜得很技巧,竟如此不动声色呢!
    这样的场合,这样的结局,够凄清,也够冷酷的了,但燕铁衣却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人性本就现实,世态本就炎凉,树快倒了猢狲们焉得不散?
    一步一步的,他走近向轩门前的贾致祥,每一步,皆似有万钧之力!
    机伶伶的打了个哆嗉,贾致祥恐怖的瞪着他,嗓门抖得几乎连不成句:“你……你……
    请你高抬贵手……不要杀我……我……我可以给你很多钱……很多很多的奇珍异宝……求你……燕铁衣……我一切都给你……只求你让我活着……我不要死……我还不想死啊。”
    敞轩之内,一条人影疯狂似的扑了出来,那种似曾相识的香味甫行透入燕铁衣的鼻端,扑出来的人已重重跪倒在他的双足之前,一张梨花带雨的幽怨面庞,一颗眉心中间殷红的朱砂痣,以及,那泪盈盈的剪水双瞳,哀哀的乞求:“不,燕铁衣,你不能伤害太爷,你不能,他的过失他已经得到了教训,你不可以再下毒手……燕铁衣,请你,请你发慈悲,请你起善心吧……”
    是的,这人是杨小怡——唯一一个不曾在贾致祥蒙难之际弃他而去的女人!
    燕铁衣低沉的,却冷硬的道:“你要知道,杨小怡,你丈夫十分狠毒,他几乎要了我的命,如今我是收债来的!”
    泪流满颊,杨小怡抑着头,锥心泣血般哭求:“燕铁衣,你是个大度宽宏的人,求你包涵,太爷已经知错了,你怎能不给他一个忏悔自省的机会?燕铁衣你历经生死,该知道其中滋味的艰苦……”
    燕铁衣大声道:“女人,只会帮着你的丈夫说话,却几曾顾及我的艰苦!”
    匍匐在燕铁衣足下,杨小怡悲痛的咽泣:“我不否认我自私,燕铁衣,但他总是我的良人……求求你,燕铁衣,放过他吧……”
    贾致祥也嘶亚的呼叫:“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
    长剑的冷电暴映,贾致祥惨号出声——却只是他的一绺头发随风飘落而已!
    杨小怡骇然注视,一剎那惊窒之后,她已迅速明白了燕铁衣的心意——慈悲的心意,于是,她抖了抖,感极而泣:“谢谢你,燕铁衣,谢谢你,我永不会忘记你的恩惠,不会忘记你宽大的赐予……燕铁衣,你所保全的不止是我丈夫,还有我……还有这庄子的许多人,上天佑你,燕铁衣……”
    双剑归鞘,燕铁衣淡淡一哂:“罢了,我只是要给贾致祥一个警告,一个戒惕,这将告诉他,世间事并非样样都能用金钱收买或解决,也有财富所无能为力的,譬如说,人的志节和骨格!”
    杨小怡拭着泪,抽噎着道:“我们都会记得,真的都会记得……”
    燕铁衣长长吁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大步离去。
    夜色,很浓,‘五福轩’内冷清的灯光,映照着呆若木鸡的贾致祥与跪在地下的杨小怡,也映照着那遍地零落的富贾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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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逍遥游变起肘腋
    冬日。
    刚下过一场小雪,远山近水,便早就是凝固的了,一片蒙蒙的白,衬着灰暗阴霾的天空,而天地之间,便只剩下这两种单调的灰白色,朔风未号,卷云不扬,极目所尽的景致看起来是这般的平和与寂静,但却是一种属于凄寒的寂静。
    雪地里,燕铁衣仍然一身是紫,仅比平常多加上一袭紫缎狐皮裹的披风,他跨着那乘神骏昂扬的坐骑,在“快枪”熊道元的跟随下,双人双马,意态十分悠闲的往前赶着路。
    裹着紫棉袍的熊道元,看上去更形魁梧粗横了:他坐在马上,会令人担心那匹也算强健的马儿,是否能以负荷得了如此般庞然大物?
    八只铁蹄,轻巧的在浅浅的积雪里踩动,拨起散碎的雪花,蹄声“得”“得”的响仍不失清脆,这也表示牠们的主人并不急着兼程趱赶。
    入冬的景色都免不了带着落寞的情调,有几分僵木的萧索,可是燕铁衣与熊道元的兴致却挺好,他们没有那种瑟缩佝偻的模样,也没有愁眉苦脸的神气,他们一路谈笑风生,似是对这次的旅程相当愉快。
    百里外的“双鞍镇”是他们此行的目地,他们将要在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里住上几天,等候从南边运来交割的一票红货,那是“青龙社”在南边的几个堂口,每于天寒岁暮例进的“公积金”,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每一年,“青龙社”上下便靠着这笔钱过个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肥年。
    本来,迎护这票红货的责任,惯例是“青龙社”,三领主“九牛戟”庄空离的事,但这阵子庄空离不巧受了点风寒,身子不适,业已在病榻上躺了好些天,大领主屠长牧负有守山重责,向来不能轻离,二领主应青戈又早在月前奉派到金陵处理一桩纠纷去了,因此“青龙社”总坛里适宜代办这趟差事的,还是燕铁衣自己,他早就在堂口里闷得慌,找着这么个机会,怎能不赶忙自告奋勇,挺身而出?
    这是趟愉快轻松的差事,多少年来,由南方解运的这票“体己银子”就未尝出过纰漏,到达“双鞍镇”,已算入了北地的盘口:“青龙社”是北地黑道的大霸天,任他是那条路,那座山,那个码头的江湖朋友,牛鬼蛇神,除非活腻味了,谁敢妄想伸手拈上半点油腥?
    所以么,这趟出来,于其说有任务,还不如说是旅游来得恰当,赏赏雪景,看看风光,散散心,透透气,可惬意得很哩。
    鼻子冻得红通通的熊道元,拧了一把清鼻涕,顺手在袍襟上擦了擦,他咧着嘴道:“魁首,今年南边押过来的孝敬银子,听说比往年都要多,不知是否确实?”
    点点头,燕铁衣道:“不错,报单我已看过了,大概比前两年多了个三成。”
    呵呵的笑了,熊道元开心的道:“这可又是个大肥年啦,我早就盘算过了,得给家里多捎点钱回去,我大姑前个月托人带信来,说老山脚下的那五十亩地主人家肯卖了,正好买它下来;还有我那老相好的,辛苦侍候了我这一年,说不得也多少给她添点什么,犒赏犒赏。”
    燕铁衣莞尔道:“你自己呢?不想添置点东西?”
    熊道元笑嘻嘻的道:“不喽,在堂口里有吃有穿有住,啥也不缺,这回分了一份以后,我除开留下几十两银子做赌本,剩下的全另派用场,说不定,大年下赌过来,还能从几十两老本翻成几百两。”
    燕铁衣笑道:“说得倒好,天下的便宜事全叫一人占啦?一赌起来,谁不想赢?平素里吉祥菩萨你拜得太少,到了节骨眼上,难说他佑你不佑,别输脱了底,又向伙计们做起伸手大将军来。”
    熊道元忙道:“今年包管顺风顺水,搂它个满谷满坑,要不然,我情愿搂着棉被困大觉,也不做伸手大将军。”
    燕铁衣道:“你在赌桌边的德性我见过,只怕没那么大的耐心。”
    尴尬的打着哈哈,熊道元道:“其实这也不关紧,玩玩嘛,大家自己人,输赢何须那么个计较法?”
    仰头望望天色,燕铁衣道:“今天约莫赶不到‘双鞍镇’了,我们在‘拗子口’打尖落脚吧。”
    坐骑的势子稍稍快了些,熊道元快活的道:“‘拗子口’隔这里至多二十来里路,几句话的辰光便到了,魁首,那可是个好地方哩,热闹得紧,玩乐的名堂不少,别看那几条窝在黄土里的破街,骨子里却包罗万象,要啥有啥。”
    燕铁衣无动于衷的道:“我对‘拗子口’的情形虽不大熟,但也多少知道点那里的内容;那是个相当杂乱的地方,龙蛇混淆,五方齐聚,什么样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本来当着通邑大道的集镇都是这种调调,但‘拗子口’又自不同,它更加上了后头‘黑蟒山’的一干荒野老民,骠悍猎户,再由于这个所在恰好座落在府边县界,形同三不管,情势就更复杂了。”
    熊道元自负的道:“魁首,可不是我在讲狂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北边这一亩三分地里,我们是头顶一块天,脚踩香火坛,管他娘什么三山五岳,黑白两道,谁敢不看我们的颜色行事?管他‘龙蛇混淆’‘五方齐聚’尚能乱到我们跟前来?哼哼,便叫他加吃两副狼心豹子胆,怕也挺不起脊梁骨吶!”
    燕铁衣平静的道:“道元,‘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不是不知道江湖上的诡诈,武林中的谲秘,人心却更是难摸难见的;就算以北地的环境来说吧,暗里想对付我们,坑陷我们的两道角儿,不知有多少,想扯我们腿,砸我们闷棍的‘朋友’,更不知凡几;江湖的形势,原就不易绝对把握,由于人性及利害关系的变异,种种突兀莫测的变化,都有可能发生。昨天尚冲着你打躬作揖,唯命是从的同道,今天说不定就会血刃相向,青锋加颈,而暗地里,那一股隐隐的逆流,便更不能不时刻防范了。”
    熊道元嘿嘿笑道:“魁首,我就不相信有那个不开眼的人熊,胆敢到太岁头上动土!”
    抿抿唇,燕铁衣道:“多着了,以往那连串的浴血鏖斗、生死之搏都是怎么来的?天下硬是有些不惧不畏的人物,道元,不能看轻了自己,却更不应低估了别人!”
    熊道元吶吶的道:“魁首……我发觉,你似是越来越小心啦。”
    笑笑,燕铁衣道:“那是我能活到现在的最大原因,而我还想活下去,领着你们这一大批酒囊饭袋活下去,所以,我不能不小心。”
    干笑着,熊道元道:“其实,魁首大可不必如此谦虚自束,天皇老子是老大,魁首你是老二,凭魁首在道上的赫赫声威,除非是那一个楞头青嫌命长了,谁会来招惹你这位端要人命的活祖宗?”
    摇摇头,燕铁衣道:“我倒不觉得自己有你说的这种狂法儿,却是你,令我感到你业已是个仅次于天皇老子之下的老二了。”
    熊道元一张粗皮脸居然也泛了热,他窘迫的道:“魁首是在调侃我了。”
    燕铁衣正色道:“总之,我们在‘拗子口’只住一夜,明天天亮就上道,你别想打什么歪主意,乖乖跟我在客栈里蒙头睡大觉,任那里也不准去!”
    苦着脸,熊道元道:“去逛逛总行吧?魁首。”
    燕铁衣淡淡的道:“不准,你那身毛病我清楚得很,一逛,包逛出楼子来!”
    紧了紧紫缎狐皮披风的领口,他又道:“你要记得,我们这趟出门,是为迎护南边押送来的那票‘体己银子’,可不能出什么差错,否则笑话闹大了不说,今年大伙这个肥年也就别过了;我不想在这桩事上背黑锅,你呢?也就老老实实的陪我撑下去。”
    熊道元叹了口气,只好死了这条心,跟着燕铁衣朝“拗子口”走,在这时,他对那即将抵达的有趣所在,已忽然变得兴味索落起来。
    ***
    “黑蟒山”有如一条蜿蜓卷伏的巨大黑色蟒蛇,它是那么阴森的,幽邃的,狰狞迤逦在这一片白色大地上,连善于粉妆万物的雪花,也未能完全掩布住它那野性又浓郁的黑,远处看过去,“黑蟒山”的山脊岭峰是黑白交斑的颜色,在险峻峥嵘中,更似一条点缀着斑斑白鳞的黑色巨蟒了。
    就在“黑蟒山”山下,旁依着南北大道,有一处凹进山脚里的集镇,但见房舍绵密鳞次栉比,横竖也有几条街道,老远就能看见部分髹着朱红油漆的楼阁高台,特意夸张挑起的各式酒招,摇摇晃晃的红纸灯笼,以及自人家屋顶烟囱中冒出的袅袅炊烟,这一切,表示了一种热烘烘的多人聚集处的气息,尚未踏将进去,业已感染到那股子贴切的窝心味了。
    是的,“拗子山”。
    这地方熊道元走过好几次,也算是识途老马了,他前引着,直往横街街头上那一家气派不差,却带着三分土俗味的客栈门前。
    两个人下了马,正在店小二呵腰谄笑中朝店门里进,街道的那一边,却突然传来一阵沸沸荡荡的人声,拐角那头大群汉子正向这里簇拥过来。
    原本只随意瞟了一眼的燕铁衣,却在举步的一剎那间又停了下来,他转过头,仔细望向那群人当中,不禁双眉微微皱起。
    跟在一边的熊道元怔了怔,低声问道:“魁首,可是有什么不对?”
    燕铁衣没有说话,只管注视着逐渐来近的那干人群——这竟是一些处在极端忿怒与激动下的人群,他们在咆哮着,吼叫着,谩骂着,更不时一路走一路踢打唾吐他们当中一个:那全身被剥得赤条精光,只剩下一条内裤,并紧紧倒缚在一扇门板上的一个!
    这时,熊道元也看清了,他朝地下吐了口唾沬,憎恶的道:“魁首,没啥好看的,这种情形在此地常有,人被如此剥脱倒缚,游街示众,则这人非奸即盗,断不是好玩意。”
    燕铁衣缓缓的道:“在没有弄明白事情真相之前,不可随意肯定什么。”
    熊道元陪笑道:“魁首,就算那家伙非奸非盗,却和我们无干,何苦费这些心思?请进吧,小二还在这里侍候着呢。”
    望了望那仍在躬腰打恭的小二,燕铁衣平淡的道:“伙计,这是怎么回子事,你可知道?”
    瘦小干黄的这位店小二,瞇起眼细细朝那群逐渐来近的人们打量着,却猛的一楞,脱口惊道:“咦,走在前面的那位不是‘铁中玉’孟季平孟爷么?连‘大金刀’耿爷,‘小金刀’胡爷也都在,怪了,他们怒冲冲的是为了啥事呢?”
    燕铁衣道:“我正在问你。”
    向前走了两步,店小二嘴里“啧”“啧”连声:“乖乖,今天是怎么的啦?我们‘拗子口’地面上有头有脸的大爷们几乎十有八九都在里头,喏,那位满脸络腮胡子的是山上猎户首领‘搏虎神叉’廖刚,只剩一只独眼的是廖爷的拜弟‘飞鹞子’彭彤,左边长得活似白无常的那个是此地皮货帮的老大‘白财官’赵发魁,跟在他屁股后头的两个是他的大徒弟‘癞狼’孙九和二徒弟‘泡眼’叶福………嘿,连我们‘拗子口’的大鼎,‘云里苍龙’章宝亭章老爷子也在,不得了,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啦!”
    燕铁衣摇摇头,懒得再问。
    熊道元却没好气的道:“爷们又不是来拜码头,闯地盘,用得着你他娘的指点这些鬼头蛤蟆脸?他扮他的土大王,我演我的金不换,你这鸟操的店小二却至今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呀!”
    店小二连连躬着身子陪笑道:“是,是,这位爷,眼下的光景,约莫是那倒缚在门板上的人犯了淫行啦,在‘拗子口’,犯了淫罪的人大多是这么个处置法,剥光了衣裳游街示众,然后再竖插在场子口由大家活活打死;至于偷东西的毛贼或打劫的老横(强盗),则一顿板子揍个残废,要不干脆吊起来风干。”
    哼了哼,熊道元道:“你们倒挺干脆。”
    店小二胁肩道:“干脆不敢说,多少能压住一段时期不出案子倒是真的,这位爷,你不知道,在我们‘拗子口’这地方,执法不严可不行哪,这里不属府不属县,官家是谁也不管,谁也管不着,全靠了‘坐地’的一些大爷们维持规矩,要不是他们呀,咳,就更不晓得要乱成个啥光景喽。”
    熊道元揶揄的道:“小二,这些维持规矩的‘大爷’们,是谁封他们的官,授他们的权呀?生杀予夺,似是皆可随他们高兴呢……”
    急忙摆手,店小二紧张的道:“别,别,这位爷,你可千万说话仔细些,若是不小心漏了风,一个传到他们耳朵里只怕对你多有不便。”
    熊道元嘿嘿笑道:“我含糊个卵子,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我他娘生平最恨的就是一干关上门起道号的人熊,只看着就不禁犯心火!”
    店小二惊恐的“嘘”着声道:“我的祖宗,你就少说一句吧,又不干爷你的事,何苦平白惹麻烦?二位还是店里请,店里有酒有肉,有赌有色,至不济热哄哄的被窝里还可缩困上一觉,这种丑事,看着也犯呕心,二位,里边请啦。”
    熊道元凑过去道:“魁首,也没啥个看头,我们进店去吧?”
    喧嚷吼叫的人群业已来近,怕没有好几百个?那扇门板被高高举起,反绑在门板上的人是被极韧的细牛皮索与极细的钢丝箍紧密缚住,捆缚的手法粗野而残酷——全是捆绑野兽的方式,但显然动手的人是行家,他们门板上的这位缠得如此牢靠,细韧的牛皮索及钢丝完全嵌进了四肢的关节和筋脉连贯中间,更深深陷入了肌肤以内,形成一倏一条紫肿的,鼓涨的肉缝;这人四仰八叉的躺在门板上,瘦骨嶙峋的身体益发显得骨突皮紧,由于天寒地冻,他的表皮全被冻得泛出了乌紫,混身更在不停的,剧烈的颤抖,那些遍布身上的笞痕,伤斑、瘀迹,尤其触目心惊,看样子,再这样下去,便不用施以殴打,光是冻也就冻死了!
    燕铁衣对这种蛮横暴戾的惩罚方式,打心底感到厌恶,他并不反对向犯罪者施以报复,但是,却不能超逾出文明的范围之外,过度的残虐,则便失去儆尤的意义,显然变成野性的宣泄了!
    熊道元似是不愿再看下去,他催促着道:“魁首,进店歇着吧,这家伙自作自受,谁也帮不了他的忙。”
    叹了口气,燕铁衣望着门板上那人瘦长枯细的身子,那些伤痕、血迹,以及冻得乌紫的皮肉,这那里还像个活人?简直是一条待宰的狗,一头奄奄一息的瘦羊;他又摇摇头,道:“这人太受作践了!”
    熊道元忙道:“万恶淫为首,是他自找的,怨得谁来?”
    叫嚷激动的人群这时喧腾得更厉害了,无数只手在向门板上的那人攫抓,搥打,无数忿怒的声音在咆哮:“不用再游街了,就在这里打死这个狼心狗肺的淫棍!”
    “这畜生,他还能算人?好好一个大姑娘,居然把人家先奸后杀……”
    “造孽的东西,他和孟爷还是多少年的老交情呢……”
    “放下他来,剥他这身人皮!”
    “打死他,把尸身喂狗!”
    “剁碎这杂种!”
    “打,打死……”
    “杀……”
    群情愤激里,原来高抬着的门板在摇晃,在掀动,眼看着就要落入众人之手,门板上的那位,也即将在这些充满怨恨的暴民扑打下,化为肉糜血浆,就在这时,那位一直沉默无言的高大老者——店小二嘴里所说的“拗子口”那只“鼎”“云里苍龙”章宝亭,忽然举起双臂,重枣般的面孔涨得通红,青髯拂动:“各位乡亲,各位街坊邻居们,大家稍安毋躁,我有话说!”
    老人果然是个有分量的人物,他这声若洪钟似的一开口,原本冲动激昂得像是发了狂的人群立时便受到影响,先是停止了动作,再是一阵唧唧喳喳的私语,又迅速归于寂静,大家的眼睛,都注定在章宝亭的脸上。
    一拂青髯,章宝亭扮像十分威严的继续往下讲:“我们‘拗子口’有‘拗子口’的规矩与传统,老夫我承蒙各位乡亲抬许,在这里担负一点维持善良风俗的责任,我就必须向各位乡亲有一个明白的交代;这姓邓的奸徒淫棍,将孟季平孟老弟的表妹先奸后杀,当然要受刑惩罚,他将按照我们‘拗子口’的惯例被竖立街场,活活打死,而他奸杀友妹,尤其不可轻恕,在将他活活打死之后,更要悬尸三日,以儆效尤。”
    于是,群众里裂帛似的爆出了一片鼓掌声,喝彩声,叫好声。
    那位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铁中玉”孟季平,则神态无限哀伤的垂下头去,默默拭泪,模样显得凄惨痛苦之极。
    连连挥动双手,章宝亭似是在答谢着群众向他的欢呼:“乡亲们,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拗子口’也有拗子口的传统;在这姓邓的淫棍尚未正式受罚之前,第一个动手的应是被害者的家人,而被害者的苦主只有一位年纪老大的娘亲,如今老太太业已悲恸过深,倒了下来,因此,我们按规矩,便请被害者的表兄——也就是孟季平孟老弟,代表苦主动手施惩,在孟老弟尚未动手之前,尚请各位乡亲忍耐着莫要冲动,第一个报复的权力该予孟老弟,我们不可剥夺他这最后宣泄痛苦与仇恨的机会……”
    群众里又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与附合声,表示赞同这位“云里苍龙”的意见。
    目光一闪,章宝亭指着街口,大声道:“很好,我们也不再耽搁时间,就把这该死的淫徒竖在前面路口,然后,由孟老弟首先施惩,众位乡亲再群起而攻——”
    那种流循在人们血液中的原始兽性,似一把火般被燃烧起来,人们狂叫着,怪吼着咆哮着,有似一头黑猩猩似的“搏虎神叉”廖刚在大喊:“娘的个皮,孟兄弟下手轻些,容我来取他狗命,我他奶奶要一拳不捣碎他的五脏六腑,再从口里给他挤出来,我就不姓廖﹗”
    独目如铃,满脸横肉累累的“飞鹞子”彭彤也粗暴的嚷嚷着:“我要将这厮全身骨头都给他一根根砸断,再割下他那闯祸的家伙来!”
    那头顶癞疮斑斑的“癞狼”跟着孙九怪叫:“用刀子片他的内,娘操的,片下来喂狗!”
    他师弟——生了一副猪泡眼,像根楞鸟一样的叶福口沬四溅的吼:“打死他,打得死的……”
    于是,那扇高抬着的门板,便猛的竖立起来——反绑在门板上的那人,却垂不下头脸去,他的脑袋也被一根牛皮索齐额勒住,脖颈上也扣紧一条深陷入喉的细韧钢丝!
    这是一张黝黑的,狭长的面孔,却已经被殴打得几乎不像一张人的面孔了——额头横眉一道伤口,两只眼睛肿涨得有如两颗紫中透青的核桃,鼻梁生生打断,齐中凹陷成一道软沟,鼻根及鼻准却怪异的突凸歪斜,双颊耸现着一个个大小不等的血泡,嘴巴差点裂到耳根,有两颗牙齿,还连着肉筋摇摇晃晃的吊悬在唇边,血已凝结成了瘀块,瘀块更黏上了他的发梢。
    又叹了口气,燕铁衣已经开始转身,但在转身之前,他带有几分好奇的轻瞥了那门板上的“淫棍”一眼,这一眼,却使他蓦地一震,陡然僵窒住了!
    正在挪步的熊道元,见状之下不由一怔,他迷惘的低问:“怎么啦,魁首?”
    定定的凝视着门板上的人,燕铁衣面色大变,呼吸急促,双眼圆睁,两颊的肌肉剧烈抽搐,甚至全身都在栗栗颤抖起来。
    可以说从来没有见过自己主子有这样激动惊震的神情,熊道元不但是迷惘,更是惶恐了,他抓着燕铁衣的手臂——感觉到那种强烈的颤抖——这位有快枪之称的江湖好汉大大惊栗的道:“你怎么了?魁首,有什么不对?你怎的忽然——”
    燕铁衣脸容灰白,握拳透掌,声音自齿缝中迸出——也是抖索的:“看……看门板上的那人……是他!”
    熊道元不安的道:“魁首说的是那淫棍?”
    青筋浮额,两边太阳穴在“突”“突”狂跳,燕铁衣咬着牙,几乎呻吟似的道:“蠢才——我叫你看?”
    熊道元满心的惊疑,他赶紧移转目光瞧向那业已被竖立起来的门板上的人,面对着面,他才觉得那人有些熟稔,再仔细端详,突然间他也开始颤抖起来,整张脸孔也剎那时扯歪了,倒吸着冷气,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皇天……这……这不是邓长么?半个月以前才告假下山的邓长?”
    不错,门板上被反绑着的“淫棍”,正是邓长——“青龙社”的刑堂司事首领,大掌法,笑脸断肠阴负咎手下的第一员大将,当然,亦是燕铁衣的部众,”青龙社”的一分子!
    要从邓长那张血肉模糊,创痕累累的变形面孔上辨认出他就是邓长来,的确不是一桩易事,但长久相处的兄弟之情,手足之谊,那种息息相关的默契,肝胆相照的体认,使他们直觉间就能产生某一项下意识的关怀反应,而这反应更连系在事实的铸定上,令他们终于在尚未酿成悔恨之前掌握住扭转的机会!
    喃喃的,燕铁衣十分痛苦的道:“是邓长……一点不错,是他!”
    熊道元显然尚不曾自突兀的震惊与意外恢复过来,他目瞪口呆,舌头僵直的道:“老邓……他向大执法告了四十天假……说是去枣关参加一个多年挚友的大婚之礼……怎的……
    我的天爷,怎的却跑来了这里,更被糟蹋成这般模样?”
    门板在这时已被十八个精壮大汉提将起来,在群众的簇拥包围下,正经过客栈门前,一路沸腾喧嚣着朝街口那边拥去。
    燕铁衣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行向众人之前,熊道元也在瞬间的怔忡后,赶忙随着跟上;那个猴头猴脑的店小二情急之下,先是叫了一声“二位爷”,立时又警觉到事情不妙,要出乱子,脖颈一缩,像躲什么瘟疫一样逃回店里。
    吵闹呼叫的人群,有如一波涌起的潮水般往街口上冲卷,而十步之外,燕铁衣拦路于中——他渊渟岳峙似的挺立在那里,坚定又沉稳,头巾飘拂,披风轻扬,宛若抵挡狂澜的中流砥柱!
    燕铁衣独自站在街道的中间,虽然他并不粗横,也不魁梧,但却无形中流露着一股萧萧的煞气,一片凛烈的威仪,一种强悍的霸势——而世界上,再没有比一个武士的孤独更严肃与冷酷的了。
    他的慑人的气质威仪,有如中天的辉煌阳光,将陪侍在他几步之外,腰粗膀阔的熊道元掩映得暗然失色,宛如整条街道上,只有一个燕铁衣的身影﹗“云里苍龙”章宝亭第一个发现燕铁衣站在那里,由经验及直觉告诉他,对方的意图不善,顿时,他已料到了麻烦的意识!
    而群众还在呼啸,还在谩骂着往前拥!
    燕铁衣石破天惊的怒吼出声:“一群疯狗,通通给我站住!”
    吼喝声宛若九天响起的焦雷,带着霹雳般的焦烈气息,在冷瑟的空气中回荡颤扬,压制得那一片喧哗的声浪迅速往下消沉,散落……
    人群停顿了,先是迷惘的怔忡,接着是窃窃的互询,而极快的,便又会结成激昂的怒潮,好些年轻力壮的汉子已在高声叫骂及吼喝!
    燕铁衣面色阴寒,形容酷厉,双目中的光芒闪闪似血,他两臂在披风内叉起,显得如此冷静淡漠,恍若无视于面前这群愤怒叫嚣的人。
    又张开双臂连连挥动,章宝亭抢前几步,赶忙高声叫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天塌下来有老夫我先使头顶,眼下的事,我来解决!”
    说着,他转回身来,以一种轻蔑不屑的口气冲着燕铁衣道:“小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铁衣冷冷的道:“我已说过,要你们这群疯狗通通站住!”
    青髯拂动,两眼骤睁,章宝亭开始动了真火:“大胆小子,你知道老夫我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地方?现在你又在招惹什么祸事,乳臭未干的东西,你是活腻味了?”
    燕铁衣毫无表情的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当然更明白我在招惹什么事,但是福是祸,现在还言之过早,你这点局面并糊不住我!”
    章宝亭气涌如涛,嗔目大喝:“黄口小子,后生晚辈,你就要为你的狂言后悔!”
    于是,群众中,又立时爆起一片怒骂喧腾之声:“把这小王八蛋先绑起来!”
    “揍,揍死这不开眼的浑帐东西!”
    “砸断他两条狗腿,看他还敢不敢卖狂?”
    “捆上了先掌嘴,打落他满口牙再说!”
    “打,打打……”
    “要他跪下向章老爷子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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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淫近杀不辩是非
    就在一片鼓喊叫声里,那瘦长得有如一根竹竿,生了一张狭窄白脸,还在白脸上点缀着几颗淡麻子的人物——“白财官”赵发魁,慢条斯理的排众上前,他上下打量了燕铁衣一会,才哑声哑气的开了口:“这位,呃,朋友,看你的模样,似是从外地来的过路客吧?”
    燕铁衣静静的道:“不错。”
    赵发魁先转头朝寒着脸的章宝亭使了个眼色,然后再道:“朋友,出门在外,求的是个顺遂,图的也只是个平安,如果惹事生非,逞强争胜,恐怕不见得会是一桩合宜的事呢!”
    燕铁衣道:“不错。”
    干咳一声,赵发魁接着道:“方才你顶撞的这一位,乃是我们‘拗子口’‘坐地’的大爷,南北有名的‘云里苍龙’章宝亭章老爷子,你知道?”
    燕铁衣生硬的道:“我知道?”
    皮笑肉不动的,赵发魁又道:“而朋友你伸手拦下的这桩事,更已犯了我们‘拗子口’居民的大忌;门板上的那一位,姓邓名长,有个匪号,叫做‘鸳鸯脚’,他的出身,是江湖黑道中的盗贼之流,平时杀人越货,烧劫掳掠,可谓无所不包,简直是个十足的怀胚恶徒,这,倒也罢了,前两天,他来到咱们这穷山僻野的小地方,表面上,是来拜望他的老朋友,我们的‘铁中玉’孟季平孟老弟,孟老弟对他殷勤招待,无微不至,服侍得就像是自家的老祖宗一样,可是,你猜他后来怎么着?”
    燕铁衣漠然道:“要听你说了。”
    点点头,赵发魁提高了腔调:“孟老弟府上的一墙之隔,住着的是他守寡多年的二姑姑,以及一位年方及笄的小表妹,他那小表妹,今年才十八岁,正是一朵花的年龄,唉……”
    燕铁衣道:“你已表示你的意见了。”
    赵发魁猛一挫牙,变得有些激动的往下说:“想不到啊,想不到,这邓长人面兽心,天良丧尽!就在昨天晚上,一顿烈酒烧起了他的凶淫本性,趁着孟老弟一家人入睡的当口,翻过墙去强奸了那位可怜的姑娘,事后更活活勒死了她——却幸是天惘恢恢,疏而不漏,他干完了这档子罪大恶极的丑事后竟因为酒力发作,疲惫过甚,就躺在那遭害的裸尸之旁呼呼大睡过去,到了天亮,终被这位姑娘的寡母查觉,哭号着奔告了孟老弟,姓邓的罪证确凿,不容狡赖,而这种令人发指的暴行,在我们‘拗子口’早有惩罚的传统——游街示众,活活打死,朋友你现在看见的就是这么回事,而你逞强拦阻的,也是这么回事!”
    燕铁衣缓缓的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
    微微一怔之后,赵发魁勃然大怒:“当然都是事实,字字不虚,句句不假,你莫非以为我们‘拗子口’的人会诬赖他,陷害他?”
    燕铁衣削锐的道:“有什么凭据?”
    赵发魁大声道:“姓邓的便在犯罪现场——孟老弟的表妹赤身露体,跨裆之下一片血污的被勒死在床上,他则只着一条短裤,光着脊梁躺在地下呼呼大睡,短裤上更玷着秽血斑斑!这就是如山的铁证,事实的凭据,难道说还不够?”
    燕铁衣道:“恐怕是不够﹗”
    忽然阴恻恻的笑了,赵发魁道:“朋友,如果由你来断这件案子,你认为还得要什么凭据?”
    燕铁衣道:“首先,嫌疑者必须要认罪,他认了么?”
    冷笑连连,赵发魁道:“他会认罪?这才叫新鲜,天牢大狱里不知关着多少罪犯,任是据足证实,再三招供,临到了刑场上,还个个呼冤呢,朋友,你在开什么玩笑?”
    燕铁衣沉声道:“第二,可有亲眼目睹的人,或者其它足以辨明他犯罪的证物?”
    赵发魁不由咆哮起来:“你这是什么熊话?人死了,他就躺在死人旁边,打着赤膊,只着短裤,裤上又玷着污血,这不是明摆明显著是他干的好事?犹要找什么证人证物?这一切的一切,业已点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的了!”
    唇角微撇,燕铁衣道:“只怕内情不会有你们判断的这么简单!”
    踏上一步,章宝亭厉声道:“你倒是说说看,还有那些‘不简单’的地方?”
    燕铁衣夷然不惧的道:“我问你们,一个犯了奸杀重罪的人犯罪的对象及场所又是自己朋友的关系所系——他会在强暴杀人之后留在原处呼呼大睡?”
    章宝亭忍耐着问:“还有么?”
    燕铁衣冷清的道:“此外,他才到孟家两天,见过孟季平的表妹几面?可知道她居住何处?而他又如何那般正确的摸进那位姑娘的闺房尚不惊动他人?”
    章宝亭咬着牙道:“你说完了?”
    燕铁衣萧煞的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们可曾给嫌疑者申辩的机会?至少,他可曾俯首招认了?”
    重重“呸”了一声,章宝亭暴烈的道:“我便说与你这乳臭小子知道,也好叫你得点教训,长些见识——邓长那厮闯祸之后未曾逃走,不是他不想逃,而是酒力发作,混身虚软,尤其在神智昏沉下难以逃脱;他到孟家虽只两天,却因孟季平与他熟不拘礼之故,为他引见过孟季平的表妹小玉姑娘,间中亦数次碰面,小玉姑娘家住孟季平隔壁,一墙之分,且有便门可通,由于小玉姑娘家中只有寡妇弱女,生活贫苦,孟老弟素极照应,双方来往甚勤,话风口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邓长何难探悉小玉姑娘之住处及居室?”
    顿了幁,他又语声铿锵的道:“邓长这厮狡猾无比,虽在这等如山铁证之下,他竟抵死不肯招认,但事实俱在,如何容他推赖得了?为了替死者申冤,为地方树立风纪——保一股善良民俗之长存,我们自该对他加以惩治,责无旁贷,而只要问心无愧,俯仰不怍,便上干天和,老夫我亦当一力承担!”
    一片热烈的叫好声,喝彩声,鼓掌声,又一次响在人群之中!
    章宝亭向群众微微颔首,却面如严霜,是一副“肩挑重担,任劳任怨”的神气。
    燕铁衣一看这光景,知道有理也说不清了,人家的地方,人家的势力圈,一张嘴对千百张嘴,再加上这些愚民先入为主的成见,他既便有抗山的能耐,也辩不过对方认定的事实,但他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所知道的邓长,是一个生活严肃,守正不阿的人,邓长的个性内向,头脑清楚,平素沉默寡言,但却判明是非,嫉恶如仇,有正义感,责任心。从不苟且,也未闻及他有女色的嗜好,所以,他才有资格在再三审定中担任“青龙社”执律掌刑的司事首领之职,像这样的一个人,竟会奸杀好友的亲戚?就算在他喝多了酒之后!
    此际,“白财官”赵发魁嘿嘿冷笑道:“朋友,是非自有公论,却不是单凭你一个人可以抹杀混淆的,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目光是澄澈得冰寒的,燕铁衣坚定的道:“你们众口一词,咬定不放,成见深植之外,更处心积虑要杀害此人,在这种情况下言词并不是适宜证明真相的方式。”
    赵发魁一听对方的口气,是“大画框套着小画框——画(话)中有画(话)”,他不由心中发火,更兴起一股仇恨的怨气:“朋友,你好象还是认为你是对的?”
    燕铁衣凛然道:“至少,在这个时候还不能表示你们就一定不会错?”
    章宝亭大喝道:“你想怎么样?”
    燕铁衣冷森的道:“我要插手管这件事﹗”
    狂笑一声,章宝亭道:“告诉我,你待如何‘管’法?”
    燕铁衣阴沉的道:“这个人,我要带走他,并且由我来澄清事实的真相,他如做过,我自会加以惩治——决不会轻过列位现在所待施为的分量,他如被冤屈,则你们便得偿付如此糟蹋他的代价!”
    章宝亭极其轻藐的笑了,斜着眼道:“你似乎说得很有把握——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插手管这档子事?”
    “白财官”赵发魁也瞇着眼道:“年轻人,烦恼皆因强出头,这个姓邓的淫棍,可是和你有什么牵连?竟使你为了他这般豁命出力?抑或你只乃逞一时之胜?”
    燕铁衣冷峭的道:“你以为呢?”
    虬髯拂张下,那“搏虎神叉”廖刚跳了出来,他冲着燕铁衣怪叫:“小兔崽子,我看你是喝多迷糊汤了,竟敢闯来这里朝着我们撤野卖狂?你这模样,像是也在道上跑跑的,却他娘混过几天世面?连个‘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都不懂?任情你还只是个雏儿!”
    燕铁衣淡淡的道:“不是猛虎不下岗,不是强龙不过江,我要是怕了你们,也不敢手拦事了,姓廖的,我是个雏儿,你可也不见得精练老辣到那里!”
    哇哇大叫,廖刚张牙舞爪的吼:“小杂种,小龟孙我要活活把你捏扁——”
    燕铁衣冷哼一声,目光环顾:“听着了,你们是自行把人交给我,还是要我动手硬抢?”
    章宝亭气极反笑,他狠厉的叫道:“江湖后辈,道上小卒,居然也敢夸那万人之敌?
    好,好,我们就叫你硬抢试试,也看看你家大人传给你多少逞能耍刁的本事﹗”
    在燕铁衣身侧的熊道元凑近几步,压着嗓门道:“魁首,这班荒野毛人,穷山莽夫,岂用你老费心?交给我办了吧。”
    燕铁衣阴冷的道:“我们一齐动手——我对付他们,你抢人,不管邓长是否做过那种事,他所承受的酷虐,现在我就先替他收回一点代价来:‘青龙社’的人犯了错,自有‘青龙社’的律规惩治,我痛恨别人越俎代庖!”
    熊道元也气愤的道:“我也痛恨!”
    对面,二三十个强壮的汉子拥出人群,纷纷叱嚷:“各位老爷子,让小的们来收拾这厮!”
    “杀鸡还用得着牛刀?别污了爷们的手,我们来!”
    “看那小子一身骨架,光我哥几个压也给他压扁﹗”
    “爷们一边看热闹吧,包管手到擒来!”
    章宝亭摇摇头,大声道:“你们退下,这小子可能练过几天功夫,不得只凭几斤力气便可制住他,我们是兵来将挡,也找会家子出马!”
    “白财官”赵发魁笑道:“老爷子,注意他还有个帮手呢,块头尚不小﹗”
    冷冷笑的,章宝亭傲然道:“我看见了,也不过就是横粗一块,饶他会得几手把式,亦强不到那里去,正好将这两人捉个一双,吊起来晾他三天﹗”
    赵发魁扬着两条吊死鬼眉毛问:“老爷子,派谁出马收拾他们?”
    那满脸悲愤之色,表情痛苦的“铁中玉”孟季平突然挺身而出:“老爷子,由我自己来吧,他们竟然蛮横到连一个替死者申冤的机会都想剥夺。”
    章宝亭慰借着道:“你歇着,老弟台,这件事自有我及一干乡亲同好替你担待,你所遭怆恨,不宜劳累,些许阻碍,当可一蹴而就!”
    “白财官”赵发魁拉住了孟季平,低声道:“兄弟,你这副身手我们全晓得,此等跳梁小丑,还犯得上你去舞弄?叫我两个不成材的徒弟露露脸,好歹拿下来让你出口冤气也就是了!”
    孟季平竟哽咽着道:“二哥……我是看不惯,憋不住啊……小玉死得惨,都是我害了她……连想替她报仇雪恨,居然都会有那狂妄之徒横加干预……”
    连连拍着孟季平的肩腑,赵发魁劝着道:“你的痛苦二哥我知道,宽宽心,兄弟,宽宽心,谁也干预不了这档事,我们该怎么做仍怎么做,不信你看着,二哥我打包票。”
    此情此景,看得熊道元一肚皮恼火,他气咻咻的道:“魁首,那个白无常,我操他的老娘亲,他把我们看成挖壁打洞的小毛贼啦,我非得给这不开眼的土驴鸟一个教训不可!”
    燕铁衣低沉的道:“会叫他们尝尝滋味的,这些人在山拗子里窝久了,便不知天高地厚,把自己越比越大,该给他们一记当头棒喝,令他们醒觉了!”
    熊道元恶狠狠的道:“娘的,几手庄稼把式,几个上不了大台盘的毛人,竟也称孤道寡,划地为王起来,好叫他们见识见识,真正闯荡江湖的角色是什么样的角色!”
    这时——
    赵发魁的两个徒弟——“癞狼”孙九,“泡眼”叶福,已经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显然,这是章宝亭派出的“急先锋”!
    熊道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道:“娘操的,他们真把我们当猪吃定啦——居然抬出这么两块活宝来﹗”
    燕铁衣低促的道:“道元,你去收拾这个两人,记着下狠打,但不必要他们的命,等你来个下马威给他们抖上了,我们再一齐动手——我对付其它的那些,你救人!”
    熊道元忙问:“救了人之后呢?”
    燕铁衣道:“你就先护着,大概我耽搁的时间会稍长点?”
    熊道元正在点头,三四步外,那“癞狼”孙九已站定了,他用手一指,真有点狼嗥的味道嚷嚷着:“别在打商量,怎么跪地叩头求饶求恕啦,来不及了,你们两个给九爷滚过来,且叫你们尝尝九爷我的手段!”
    “泡眼”叶福也楞头楞脑的跟着吆喝:“若不打得你两个‘满地找牙’,我就不叫叶福!”
    大步踏上,熊道元破口骂道:“你们等着喊祖宗吧,娘的皮,癞狼,还有你这把‘夜壶’(叶福)!”
    猛一蹲身,“癞狼”孙九又狠又快的一记“双炮拏”擂向熊道元的肚皮,”泡眼”叶福却抢向左边,连打带踢攻击熊道元侧面。
    呃,两个人的手脚都还颇俐落。
    熊道元连正眼全不看一下,双脚硬碰硬的暴飞,左掌同时反挥,其疾若石火电击劈劈拍连声响,那孙九两肘立断,更被踢中下颔,一个觔斗重重跌出,几乎不分先后,叶福的拳腿尚未够上位置,已被熊道玩的反手掌掴上面颊,鼻口喷血,鸣鸣闷嚎着一头撞在雪地上!
    在人群里发出一片惊呼声中,熊道元大旋身,十七腿连环弹扬,孙九与叶福两个人的身子便鬼哭神号般凌空上下翻滚,手舞足蹈,冷似绣球拋掷!
    大吼如雷,“搏虎神叉”廖刚一个箭步扑了过来,钵大的巨拳狂风暴雨般擂向熊道元!
    隔在几步外的燕铁衣不屑的一笑,单掌随意挥拂,地面上就似突的扬起一阵鬼旋风,积雪夹杂着泥尘,“啐”“啐”飞卷,像一把铁砂子般,那等强劲的喷洒在廖刚的背颈上!
    火辣的骤痛刺得瘳刚狂吼着蹦跳扯抓,熊道元半声不哼,身形斜偏,掌影晃闪间忽起一脚,将廖刚踹成了个滚地葫芦!
    人群里一条身影猝窜向前,两柄雪亮的“勾子匕首”快不可言的狠刺熊道元颈项,劲风起处,双脚也到了熊道元面前!
    就彷佛是极西的一抹蛇电闪了闪——当人们的瞳孔尚未及收摄这闪亮的实质是什么,那条攻扑熊道元的人影已尖叫着横跌落地!
    是“飞鹞子”彭彤,他拖着一条腿侧倚于地,由足踝至大腿根,六道伤口正在鲜血涌溢,血染赤了雪地,彭彤独目凸突,一张丑脸都痛扁了!
    在场的任何人,没有一个看清楚刚才那抹寒芒来自何处,如何出手,以及是什么物体,但他们猜测得到,那造成这个后果的人必是燕铁衣!
    燕铁衣仍然卓立不动,毫无异态,像是彭彤的受伤与他没有丁点关连一样,他甚至不朝地下的彭彤望上一眼。
    这一下,“拗子口”的人才算惊恐了,他们也才明白已经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真正江湖纵横、玩命搏狠的行家!
    “云里苍龙”章宝亭神色变幻不定,中气已欠充足的喊了一声:“住手﹗”
    发觉章宝亭望着自己,燕铁衣平静的道:“我原来便未动手,姓章的?”
    熊道元磨拳擦掌的大骂着:“娘的个熊,群殴群打不说,竟还抽冷子动家伙啦,老子道上混了几十年,也少见似你们这类的赖货痞货,不要脸加上下三滥,丢死你们祖宗十八代的人了!”
    章宝亭惊疑的打量着燕铁衣,嗓门有些泛哑的道:“你——呃,到底是谁?”
    燕铁衣冷寞的道:“不用管我是谁,只问你交不交人?”
    章宝亭又气又惧的道:“你有种就留下万儿来,如此畏首畏尾,算不上是条汉子﹗”
    鄙夷的冷笑着,燕铁衣道:“像你们这样不分皂白,不问因由的硬要将人私刑处死,就算是些汉子?章宝亭,要论骨头硬,你们还差得远!”
    惴惴的,“白财官”赵发魁开口道:“这位朋友,看你身手不弱,想也不是无名无姓的人,何妨亮亮底?也好叫我们有个斟酌。”
    燕铁衣不耐烦的道:“少啰嗦,放不放人?”
    熊道元也大吼道:“不放人就一个一个打断你们的狗腿!”
    章宝亭气得髯眉皆张,双目如火,他怒不可遏的道:“简直蛮横嚣张,欺人太甚,你两个就把我‘拗子口’上下看得如此无能无用?”
    燕铁衣重重的道:“山野愚夫,井底之蛙,你们还以为成得了什么气候?”
    撑着上半身坐起来直喘粗气的廖刚,红着眼睛叫﹕“老爷子,这口乌气决不能咽,‘拗子口’岂容外人如此撤野卖狂?今朝吃人踹了场,往后还能在地面上混么?我们更用什么来维护这里的规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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