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霸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十三章破晓光寒刃映雪
    这一夜,燕铁衣通宵未寐,天也只是朦朦亮,在他所居二楼客房的窗下,已有了难以察觉的异动──是人们在极为轻悄谨慎中移走的声音。
    用壶中业已冷透的茶水嗽嗽口,他又以食指沾了一撇到眉额上,然后,略为抄扎,不轻不重的向墙板上擂了几下。
    几乎是立即的,熊道元的声音从隔壁传了过来。
    “是魁首么?”
    燕铁衣沉着地道:“大概那话见已经来了,道元。”
    熊道元大声道:“我们现在就下去?”
    燕铁衣道:“不必,我先观察一下再说,你就留在房中护卫邓长,这一阵,由我来打发。”
    那边敲敲墙板,熊道元有些不大愿意:“魁首,不是我要逞强,那可是一大帮子人哩,而且其中不少硬角色,你怎能独自一个下去冒险?我陪着你一道吧………”
    燕铁衣冷冷的声音,在凌晨冰寒的空气中更显得僵硬与萧煞:“我独自应付过的艰险可是太多了,比眼前的情势更要恶劣的场面我也经历过;你少唠叨,好好给我守在那里,如果邓长出了事,我就唯你是问。”
    熊道元无可奈何的回应:“好吧,魁首,我便留在这里,你可得小心点啊。”
    哼了哼,燕铁衣转身道:“你自己就首先要记住这句话!”
    忽然,熊道元又在隔壁急着喊:“魁首,有件事──”站住了,燕铁衣有点烦:“什么事?”
    熊道元忙道:“魁首昨晚回房之后,是和谁在讲话呀?谈了老半天。”
    燕铁衣目光瞧着窗户,平淡地道:“‘笑天叟’李凌风。”
    那没传来一声低呼:“乖乖,竟是他?他怎的来得这么快?”
    燕铁衣道:“他愿意来得快,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总已来了就是?”
    说着,燕铁衣来到窗前,轻轻撑开一线──外面没有下雪,而原先的积雪亦未融化,街面,人家屋顶上,全是白皑皑的一片,由于天色阴沉的关系,那远近的一片雪景现得有些灰郁的味道,苍茫的‘黑蟒山’,却是白顶压着黑松盖,更透出那样的狰狞倔强了。
    窗帘下凝结着细小参差,晶亮透明的冰柱子,人站在窗口里,呼吸之间亦皆是白蒙蒙的白气好冷!
    窗下的横街下,业已站着上百的人影,只要一看这些人的穿章打扮,便知道是来意不善,存心挑衅的架势、一个个都身着劲装,端着家伙,如临大敌般分布在客栈左近四周,更有人不时抬起头来,打量燕铁衣与熊道元这两间客房的窗口。
    横街上除了他们,再也没有一个鬼影子了,连整个客栈里,似也成了一片死寂!
    燕铁衣紧了紧紫面狐皮里的披风,他也觉得寒意甚重,手脚都有点僵麻不灵的味道,房中的盆火,早就熄了。
    隔间的熊道元又在低唤:“魁首,魁首………”
    燕铁衣移开窗口一步:“又怎么了?”
    熊道元气呼呼地道:“下面人还不少哩,怕没有百多个?这些灰孙子存心打群仗,吃烂食来了!”
    呵了口气,燕铁衣道:“你不要穷紧张,这百来个人是能吓住你,还是吓住我?就算他全‘坳子口’的居民倾巢而来,也休想拌住我一步!”
    静了静,熊道元的声音透着迷惘:“怪了,天寒地冻的,他们既然来势汹汹的到了这里、却怎的不开始叫阵动手?一个个只木鸟似的站在雪里发呆。”
    燕铁衣毫不奇怪地道:“正主儿还没有到场,光凭这干小龙套,拿什么同我们动手?”
    熊道元不大明白地道:“大将不动,小卒先行,这算什么名堂?”
    笑笑,燕铁衣道:“可能是先行监视我们,或者摆个架势叫我们看着吧。”
    就在这时,他已听到了另一阵脚步声晌起──由横街的那一边晌起;冬晨阴晦寂寥,寒气如凝,这一阵脚步声遥遥传来,搅动着宛似透明冻冰般的空气,益发在人心里增添了一种惊怵惶栗的不祥预感!
    那边熊道元压着嗓门叫:“来了!”
    燕铁衣迅速地道:“你守紧些!”
    转个身,他又到了窗侧,微微撑起窗扇,嘿,横街的那头上,果然已有二十多条身影像风似的朝这。
    边卷了过来。
    燕铁衣双眸澄澈半点杂光不带的凝注着那些疾行而至的人,逐渐的,他已看清楚了──那群人中,有‘云里苍龙’章宝亭、‘铁中玉’孟季平、‘白财官’赵发魁、‘搏虎神叉’廖刚、‘大小金刀’耿清、胡长顺,更有着‘笑天叟’李凌风。
    在李凌风身后,是一对金玉相衬的璧人,男的年约三旬,身长玉立,星目胆鼻,气宇在轩昂中更现英挺,女的大约二十出头,亦是美艳妩媚,丽质天生;走在章宝亭旁边的,却是一个瘦小枯乾,形容冷竣得毫无表情的老头子,这老头子身材瘦小,但手中拿着的一柄鲨鱼皮鞘的铜柄刀却是又宽又沉,同他本人一比,倒似还长出一截。
    这穿着完全似一个乡巴佬般的小老头,左边靠着高大的章宝亭,右边也靠着一个门板似的宽横壮汉,壮汉秃顶光光,金鱼眼,蒜头鼻,一张嘴却生得又小又薄,抿起来便是紧紧的一道缝──他原本看起来还有三分和气的面孔,就全叫这张嘴破坏了情调,变得那等古怪的阴狠法了。
    走在众人之外的一个,是位一袭宝蓝色长袍,头顶员外巾,而团团似富家翁般的福泰人物,五十上下的年纪,白净斯文得紧,这人后头,倘跟着好几个形色骠悍,虎背熊腰的魁伟角色………
    还有五六个容貌各异,胖瘦不同,但却俱有一般精狠神态的人物,也自沿成一路随至。
    但是,在这些人当中,燕铁衣却没有发觉任何一个‘纹额’之属的角儿在里面,以他们那种怪异奇突的蛮悍形状,如果掺杂其内,是不难一眼便可分明的!
    他们来到客栈门外,朝横街上站开;只剩下半撮青胡子的章宝亭看上去有点狼狈可笑的感觉,他向左右打了个招呼,先是重重咳了一声,然后仰起头来,朝着这里的窗口吼叫:“燕铁衣,请现身说话!”
    房内,燕铁衣缓缓撑起窗户,他由上俯视看下面的人群,语调坚冷得有若一串弹跳的冰珠子:“章宝亭,说吧。”
    燕铁衣这一出现,双方虽然距离得不近,章宝亭却不由退后两步,他想伸手捋拂长髯以示雍容气概,手伸到一半,又猛的记起长髯业已被削成了短胡,于是,他急忙又以乾咳来掩饰窘态:“燕铁衣,我们终于知道了是你:在北地,你是黑道上的首脑,为武林一霸,你的身分地位如此崇高,何苦到我们这种小地方来搅扰逞强?”
    燕铁衣沉稳地道:“我不是搅扰,更非逞强,章宝亭,邓长是我‘青龙社’的弟兄,也是我的得力手下,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糟蹋至此,这样的过节,你叫我怎生受下去?”
    章宝亭大声道:“邓长犯了奸杀大罪,铁证加山,他理该受到那样的惩罚!”
    冷冷一笑,燕铁衣道:“这只是你们一面之词,他分明是被人嫁祸栽诬,中了圈套,你们竟罔顾他的申诉辩解,意图以非刑处死,令他永远沉冤莫白,章宝亭,这是黑狱,是谋杀,你懂么?”
    章宝亭气愤地道:“你凭什么说他是冤枉?”
    燕铁衣生硬地道:“因为他告诉我是冤枉!”
    一边,‘铁中玉’孟李平怒声道:“这也只是他一面之词!”
    燕铁衣阴森地道:“我也握有相当的反证,只要你们肯给我三天的时间,让我把凭据采齐,便包管能将那个该死的真凶找出来!”
    孟季平厉声道:“你这是故意延宕辰光!”
    燕铁衣重重地道:“我延宕什么辰光?”
    孟季平咬着牙道:“你想把时间拖延下去,好等待你的爪牙赶来劫接邓长突出此处!”
    暴烈的笑了,燕铁衣道:“幼稚的东西,我燕铁衣若有心离开这去,就凭你们这些市井流痞之属便能阻止得了?我老实告诉你们,单以各位的斤两来说,在我眼中,各位简直不配称量!”
    忽然,一个冷峭的笑声哼出那乡巴佬的瘦老头鼻孔,他仰着头,形色阴狠地道:“我们是不够称量,我们也向来不以什么霸主宗师自期,但你,燕铁衣,你却未免放肆得叫我们这干小人物也难以忍受了;眼前的这档子事,你若不给我们一个满意的交待,便任凭你是金铜罗汉,皇上老子,我们也得和你豁开来干!”
    燕铁衣缓缓地道:“这一位,大概是‘刀匠’田一英了?”
    那瘦子的老人严峻地道:“我就是田一英!”
    燕铁衣平静地道:“你说的这档子事,是邓长的事呢,抑是你徒弟裁筋斗的事?”
    田一英粗声道:“都包括在内!”
    双眉微轩:燕铁衣道:“如果是邓长的事,田一英,我奉劝你最好不要淌这弯混水,假若是你徒弟的事,以你二位令高足的修为来说,他们栽在我手上也并不冤枉!”
    大吼一群,田一英叫:“好狂徒!”
    神色倏寒,燕铁衣道:“我明白的告诉你,田一英,不要说只是你的两个徒弟,就算你本人,也一样不够我的看!”
    瘦脸突青,田一英暴叱:“姓燕的,我这来领教高招!”
    横里一条身影拦了过来──是那秃顶薄唇的中年人物,他的一双金鱼眼鼓瞪着,声音尖锐地道:“师兄你不劳动手,我先来会他一会!”
    这时,‘笑天叟’李凌风忙开口道:“莫老弟,且忍片刻,容章兄再问他一问,是否接受我们的倏件──”那秃顶薄唇的粗横人物,即是‘大小金刀’耿清、胡长顺的师叔,田一英的师弟──‘钓命干子’莫恒;此刻,他激昂地道:“姓燕的骄狂太甚,目中无人至此,不论他是什么身分,可也曾想到替别人留个后步?李大哥,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凌风劝解着道:“事情总会有个了断,莫老弟,到时侯再出这口怨气不迟,目前,还得看正主儿章宝亭章兄的意思才是。”
    田一英冷冷地道:“师弟,就看章兄的断处吧!”
    怒瞪着窗口中的燕铁衣,但莫恒却好歹退了下来;那面团团如富家翁般白净斯文的朋友已背着手踏前两步,冲着燕铁衣一笑:“我是‘大天星’祝尚正,燕朋友,或者你也有个耳闻。”
    燕铁衣道:“久仰了。”
    祝尚正心平气和地道:“燕朋友,有关这桩公案,你的打算是怎么个了结法?”
    燕铁衣冷沉地道:“很简坚,其一,找出真凶,其二,‘拗子口’的这些人必须对邓长的受屈还出一个公道。”
    祝尚正文雅地道:“那么我倒要请教,受嫌最重的邓长你待如何做个公平的处理?章贾亭章大哥及孟季平老弟,耿清,胡长顺、廖刚等人和你的过节你又如何摆平?”
    轻拂头巾,燕铁衣强硬地道:“邓长是无辜的,所以他必须受我的保护,以免被这一群别有居心的阴毒之辈再加危害;而我与章宝亭等人的过节,乃是他们咎由自取,他们愿了,在邓长所应讨还的公道之外,我亦不过分追究,反之,随他们有任何打算,我一概接着便是!”
    微微摇头,祝尚正道:“燕朋友,这就是你们黑道上处理──的方法?”
    燕铁衣冷森地道:“这是我燕铁衣处理──的方法,祝尚正,而我并不认为这方法比你们这些自我标榜‘侠义’的白道之属来得粗鲁不支!”
    祝尚正闻言之下,不禁面有愠色:“燕朋友,黑白两道,本不相近,道不同便不相为谋,但你若以为黑道上的作风足可代表完美,甚至比白道的传统更为正确,那就令人不敢苟同了!”
    燕铁衣古怪的一笑:“至步,我们的一切作为强得过白道中某一部分的人,祝尚正。”
    祝尚正怒道:“你在影射谁?”
    燕铁衣狠酷地道:“谁在挂羊头,卖狗肉,我就指谁,如果你是,你也包括在内!”
    气得白脸泛赤,祝尚正昂然的叫:“典型的绿林莽夫黑道狂徒,你们这些出身邪路的武林败类,就是没法子脱胎换骨,改质易气,永远都是那样蛮横骄矜,不可理喻!”
    燕铁衣尖刻地道:“这样没有什么不好,一碗清水看到底,还能令人辨得出,躲得开,就怕一些表面上岸然道貌,暗里为非作歹的伪君子,那才更是祸害无穷!”
    祝尚正咆哮看:“燕铁衣,你生为黑道之雄,一方之霸,竟是这样尖酸刻薄,出言无状,真正叫人替你汗颜惭愧……”
    冷笑道,燕铁衣道:“阁下貌似斯文,实则满腹败絮,一腔恶水,状若端重,乃是邪异其中,刁狡黑心,说穿了,无行无德,卑鄙龌龊之至,不值半文大钱!”
    深深吸着气,祝尚正用这个动作来压制着自己不致发狂──他调运着呼吸,怨毒之极地道:“你等着吧,燕铁衣,你就会为你的骄狂跋扈而受到惩罚,令你永生难忘的惩罚……”
    燕铁衣漠然道:“祝尚正,我见多了似你这类不登大雅之堂的人物,也听多了你口中的妄言,我会等着,并且我也要看,看你在北地能有多大个分量!”
    章宵亭高盘叫道:“燕铁衣,辰光不早,我们没有那多功夫与你乾耗,现在你回答我们──接不接受我们的条件?”
    燕铁衣阴沉地道:“你是指夜来李凌风所转达的那个条件?”
    章宝亭道:“正是!”
    突然狂笑一声,燕铁衣粗豪的叫:“我本不愿骂你,但为了你们所提条件的荒谬及愚蠢,我不得不重重相告──放你娘的狗屁!”
    章宝亭先是一呆,随即勃然大怒,暴跳如雷:“给你抬举你不受,敬酒不吃吃罚酒,燕铁衣,我不管你是什么北地线林盟主,‘青龙社’的魁首,我都要你死在这里!”
    燕铁衣狠辣地道:“行──但却不是光用口说能够办到的!”
    一挥手,章宝亭脸如紫酱般大吼:“你给我滚下来受死!”
    窗口人影猝闪──只是那么一闪,燕铁衣已站到横街的中心,卓然挺立,宛若山岳不移!
    ‘钓命竿子’莫恒尖叫道:“章兄,我早就说过谈不拢的,果其不然,燕铁衣咄咄相逼,盛气凌人,事情既已掀开,我们便饶他不得了!”
    章宝亭气涌如湃般怪吼:“杀了他,怎么说也得杀了他!”
    瘦小的身影暴旋向前,一道匹练也似的寒光绕飞纵横‘刀匠’田一英,他已首先发难!
    燕铁衣一动不动,‘太阿剑’流电也似倏忽穿刺弹颤,照面间已将田一英的凌厉攻势破解!
    于是,半空中晌起一抹尖锐的呼啸,怪蛇般的一根细长银竿凌空掠击,竿影晃动点圈,竟是罩住了两丈方圆!
    燕铁衣长剑竖立,双目凝聚,突然一剑闪射,‘当’声点开了对方的细长银竿,而只见竿身荡起,一溜背芒已快得匪夷所思的带飞了莫恒的一角衣衫!
    怪吼着,莫恒急往后跃,田一英的沉重铜刀在一片电映雷鸣中九十九刀合斩齐削!
    燕铁衣身形横飞侧滚,长剑尾芒伸缩──一百一十剑融于须臾──在田一英倾力招架回截下,‘照日短剑’己‘嘘’声刮去了田一英的左耳!
    鲜血随着一只乾瘪的人耳凌空,祝尚正做狮子吼,猛抬双手,一对流星也似的‘如意八角锤’准狠无匹的暴砸燕铁衣!
    横滚的动作还在持续,燕铁衣却绝不躲让,他头往下翻,身体骤缩倒俯,长剑形成一蓬芒球爆开,短剑飞映如虹,逼得祝尚正狼狈倒退不迭!
    章宝亭早已亮出他的兵器──‘盘龙杖’,但他却一时插不上手,也不敢插手,只在那里嘶喊狂叫:“兄弟们,挚友们,上啊,一起上啊……”
    眼看‘大天星’祝尚正与‘钓命竿子’莫恒就要挺不住了,‘笑天叟’李凌风不由暗里叹气,错走向前,那样无奈的截向燕铁衣──李凌风用的是一柄‘双头月牙铲’!
    现在,燕铁衣在与三个功力高绝的强敌厮杀:‘大天星’祝尚正、‘钓命竿子’莫恒、以及‘笑天叟’李凌风,但他长短双剑起如天河卷展,落似群星并颓,势若狂涛,威比山动,晶芒紫电闪射溅飞之间,他的三个对手仍然毫丝便宜也占不上!
    章宝亭还是在气急败坏的吼:“不能让他脱身,我们必须在此地,在此时除此后患──”在雪地上抓了一把积雪抚向自己血淋淋的左额侧,田一英推开他两个徒弟的扶接,宛似一头疯虎般再次冲入战圈!
    如今是四个高手合攻燕铁衣一个了!
    章宝亭情急之下,居然老不要脸起来,他冲着那一对仍在掠阵的俊秀男女道:“方老弟,李姑娘,形势不大好,你们二位也相助一臂吧。”
    那身长玉立的男子,即是‘飞飞宫’的方良漠,那少妇,则是他的浑家李小娇──武林中极负盛誉的‘双飞比翼’!
    方良汉出身名门大派,为人极是端正,闻言之下,不禁十分为难地道:“章前辈,眼下已是以四对一,如果我们夫妇再上去凑热闹……”
    章宝亭急得直跺脚:“唉,唉,二位贤伉俪,如今是什么辰光啦?还顾得着这些穷规矩?我不杀人,人即杀我啊,二位与孟老弟谊属至好,老远来此助拳,总不能眼看着我们的对头相凌相迫到这等地步而犹袖手在一旁呀。”
    方良汉面现愠色,语气不悦地道:“前辈这话未免有欠斟酌,朝廷有法,江湖有道,武林的传统岂能漠视?到了该出手的时节,虽溅血豁命我夫妇亦不退缩,然则目前双方正在缠斗之间,更是聚众凌敌,此际再要入战,只怕就要落人口实了!”
    ‘铁中玉’孟季平忙陪笑道:“良汉兄,章老爷子也是为了全盘大局着想,一时情急,语欠思考,还请你与嫂子看在我的面上,莫要认真才是。”
    章宝亭赶紧打着哈哈道:“二位不要误会,我决无他意,只因胜负所击,事关匪浅,心悬于内,忧形于外,贤伉俪包涵则个,包涵则个。”
    娇美艳丽的李小娇代她夫君打着圆场道:“章前辈与孟大哥也不必介怀,只要该动手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动手;良汉就是这种倔脾气,直楞楞的什么事都得按规矩来。”
    便这几句话的功夫,斗场中的情形,已突然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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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金弧眩黄袍铁掌
    ‘笑天叟’李凌风的‘双头月牙铲’正以他独步江湖的‘昆仑’心法‘大雷闪’做连续的凌厉扑击,头尾的月牙弯刃因为急速的飞旋穿刺,而形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弧光环影,激风排气,响起隐隐的雷鸣之声力道惊人,雷霆万钧,果真有着雷动电闪的声势!
    同时,‘刀匠’田一英的钢刀、‘钓命竿子’莫恒的银竿,以及‘大天星’祝尚正的‘如意八角锤’,也狂风骤雨般凑合卷扫,集四名白道高手之力,其惊鬼泣神之威,确然不同凡晌!
    燕铁衣腾掠穿闪的身形竟在这一刹那猛而停顿,长短双剑分成反方向上下交挥而起,于是,猝然间寒芒篷射绕飞,参差密集的光束有若流电怒矢般往四面八方喷洒,当那临身的各种兵器受到芒刃的撞击在晃荡弹扬的倾刻,燕铁衣已身兴剑合,彷佛一道经天的长虹,迸溅着冷焰异彩,发出那种惊人的裂帛之声,矫卷舒展!
    也是惯于使剑的孟季平,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然而,他多年用剑,却还是头一次亲眼目睹到这样傅说中的奇技神艺──剑术里业已登峰造极的功力颢示:“身剑合一!”
    陡然里,他张口结舌,僵在当地,窒迫到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笑天叟’李凌风更是识货,见状之下,暴腾六丈:“躲!”
    光华眩目夺神的长虹,宛若游龙飞翔于穹宇之间,化天地为一粟,它以快得难以言喻的速度盘旋绕回,空气波荡中其声尖锐若泣,‘大天星’祝尚正首当其冲,‘如意八角锤’‘仓当当’飞上了半空,人也乾嚎着滚地而出,‘钓命竿子’莫恒的丈长银竿,‘察’‘察’连晌,断为数截,他打着旋转朝外摔,每一旋转,洒出鲜血如雨!
    而‘刀匠’田一英更是简单,一只仅存的右耳,也在冷电一闪下弹离了原来依附的位置,痛得这位使刀的好手一下子弯下腰来!
    四人中,唯一没有受到伤害的只有一个──李凌风!
    ‘双飞比翼’方良汉,李小娇真正动似鹰隼,两个人半声不晌,却配合得无懈可击──他们双双掠空,反手间,十二只沉重粗长的‘燕尾梭’已尖啸着猛射那道滚桶也似的银龙!
    这是他们夫妇高人一等的精明处,他们知道这种‘身剑合一’的剑术在施为时的凌厉与霸道──剑刃与剑刃的连页,锋口及锋口的接合,力的透澈,光的浑厚,气的强劲,皆是严密到几乎无可招架的,所以,他们不直接攻截或缠阻,他们只用恁般沉重的暗器作突破与迟滞!
    长虹倏然舒卷,十二只‘燕尾棱’好像穿过一股透明的光束,但是,在穿过之前犹是力道雄浑,形态完整的十二只‘燕尾棱’,却在穿过之后,奇幻的变成了一蓬碎铁钢屑,粉粉洒落!
    方艮汉沉喝一声,再次凌空翻滚,又是双手连挥,六只‘燕尾梭’宛加六抹蓝电,暴射飞掠!
    扑向地面,李小娇仰身贴地,双手向上,同样亦是六梭激扬!
    翔舞中的光柱突然扩展,声如龙吟里彷佛水银洒地,又似月辉笼罩,带着如此寒凛削锐的气势卷括四周,在一片骇叫嗥号声里,满地的人影滚爬跌撞,方良汉的白袍化做蝴蝶翩翩,人朝斜仆,而李小娇的簪发玉钗也挑起成粉,落了个青丝蓬散!
    ‘身剑合一’之下,其威力所至,大到劈山断鼎,横扫千军,小至穿孔挑眼,无微不及,燕铁衣出手施展,已是留情得大多了!霎时间──‘笑天叟’李凌风惊魂甫定,急往回抢,花白的胡子迎风箕张,他狂叫道:“避其锋面,迂回环绕──”话虽是这样说,他自己却似横了心,锋刃纵横交织,豁死堵向那道腾飞穿射的银虹光柱!
    于是,光柱突然偏飞,芒泄气收,燕铁衣卓立不动,长短双剑斜指向下,他冷冷的,也有些微微喘息的冲着扑近的李凌风道:“前辈,得些好意便回头。”
    扑来的李凌风反应好快,月牙铲猛往上抡,前冲的姿势就地回转,顿时定住不动!
    是的,为什么不呢?‘得些好意便回头’,李凌风明白燕铁衣的暗示──方才,他对李凌风业已表现出宽宏的气度了,四个敌手当中,唯独没有割切李凌风的人肉!
    一百多人奔逃突脱的场面,也是相当够瞧的,不管正主儿,助拳者,小角色,全都混成一口,分不清谁是谁了,惊呼狂喊声是那样经过极端的恐惧透过丹田,以至听起来不免心魄悸动,令局外人搞不清楚这是在躲避妖魔鬼怪呢,抑是洪水猛兽?
    便在这混乱动荡的一刹那,由横街两边的屋角、檐下、窗口,暗巷之中,猝然飞蝗密集群蜂也似喷出来一阵阵的寒星芒雨,以如此密集的形势射向燕铁衣!
    ‘笑天叟’李凌风窒噎半声,浮起歉疚的神色于瞬息,他的月牙铲横带,人已斜扑数丈之外!
    微微有些意外的燕铁衣,双剑立闪若电炽焰舞,光芒飞绕交穿,连串的叮当声晌骤若冰雹弹洒──那竟是一只只径寸,又尖又细的淬毒吹箭!
    接在这几阵吹箭之后,几乎不似出自人口的一种野性的恐怖吼声便晌澈四方,二十多条高大魁梧的人影纷纷自隐蔽处疾若奔马般冲了过来!
    天爷,这可是从那里来的一群蛮族野人?
    燕铁衣匆忙的一瞥里,也不禁有些怔忡──那全是些像煞狗熊,或是黑猩猩的巨号身材,个个头发蓬竖如刺,更与满脸的胡须纠结着,大冷的天气,竟都穿着形形色色的兽皮翻毛背心──无袖无颌的那一种背心,似裙似裤的兽皮齐膝短裆,个个袒胸露腿,颢示着他们浓重黝黑的汗毛与粗壮结实得生铁般的四肢,他们所执的武器是各式的战斧、板刀、长矛、以及锥盾,而且,都是打造得特别巨大沉重的!
    这些全不足引起燕铁衣的不安,最令他注目的,是他们每个人额头上的刺青──一种宛如桑叶般的刺青;于是,他知道了,这是那些‘纹额’。骠悍的,勇猛的,粗野得已和文明脱了节的‘纹额’!
    多少,燕铁衣有点失望,也免不了气恼,他原以为这番激战业已到了尾声,或者已接近收场的辰光──但他忘了这些额纹──而‘纹额’已杀了出来,看样子,这可能又是另一番苦斗的开始!
    燕铁衣方才使用‘身剑合一’的剑术,耗费了太多的真力与精气,时间也稍长了些,他本来应该多保留一部分内劲的,他却采取了速战速决的方式,这个法子对是用对了,而且也收到预期的效果,问题是,他的估计有了差错他没有把这些‘纹额’算进去!
    现在,那些野人正似一群疯虎般扑了过来!
    燕铁衣已经觉得疲倦,但怒火却更为炽烈了,他紫色的披风暴抡成圆,人往前闪,两柄犀利的战斧掠过他的头顶,他的短剑已在那两头黑猩猩粗大的大腿根处做了三次穿透!
    一只长矛‘削’声飞刺,燕铁衣反剑斩落,半空里,几团黑影横滚过来,连人带家伙一齐撞到!
    燕铁衣身形猝蹲,双剑光芒倏忽弹射,凌空撞扑的几团黑影却竟那样矫健的分跃四周,背后,又是五六柄大板刀劈至!
    长剑划过一道半弧,溅现着星芒莹点,便生生将五六柄板刀震歪磕斜,而‘照日短剑’吞吐若电,其中三名‘纹额’紧抱肚皮闷嚎着仰跌出去!
    一双粗厚如革的大脚便在这时由上面猛踩燕铁衣头顶!
    ‘太阿剑’的冷焰‘丝’声映起一抹反光,直指那双大脚,大脚暴张,如此粗长沉浑的一根铁棍居中砸至燕铁衣天灵!
    此人的反应好快!
    燕铁衣抖腕振剑,‘太阿’倏颤如波,十九条流光再次卷射!
    于是,那人怪叫一声,一个筋斗翻开──燕铁衣看到一张狰狞如鬼的面孔上垂吊于左颔下的一枚拳大褐色肉瘤!
    是了,‘大棍’马瘤子,这群‘纹额’的首颌!
    身形倏然前掠,燕铁衣闪过中间的数度拦截,双剑有若闪电灿击,连连曳刺马瘤子!
    兽嗥般猛回急旋,马瘤子出棍如风,抡起叠至山重岳般的棍影,劈头盖脸反击过来。
    冷冷一哼,燕铁衣双剑分扬,青白色的光芒彷佛来自九天的诅咒,有影无形快得无可比拟的穿过棍影交叠之中,逼得马瘤子蹦跳得似个大毛猴!
    斜刺里,又是两只长矛石火般一同刺来!
    燕铁衣长剑暴挥百次,凝成一面光网于刹那间,卷罩马瘤子,短剑猝弹横飞,两只长矛激指向地,两名执矛的‘纹额’也窒吼着像喝醉了酒一样歪歪斜斜的颓倒──都是洞喉一剑!
    在光与刃凝织成的那面网下,马瘤子滚地狂翻──其快其疾竟更甚于武技之中的‘十八滚跌’;雪地上但见泥雪飞溅,‘扑’‘扑’声里一道又一道的剑痕便追魂般排列于马瘤子滚过的地方!
    蓦然,马瘤子铁棍拄地,往外翻滚的身形,竟一个倒仰反弹过来,横棍拦腰一击势若雷电!
    这一手,不但快,不但狠,更且诡异无匹,完全与力道的惯性相违背,燕铁衣不及躲避,‘太阿’侧竖,只好硬挡硬迎。
    ‘锵’声撞击下,火星迸射,燕铁衣虎口顿裂,人也踉跄两涉──两步的过程中,短剑七十七次暴挥流射!
    马瘤子拚命扑滚,肩胁处六股血箭齐喷,痛得他厉啸尖号,几能撕破人的耳膜!
    燕铁衣尚未站稳脚步,大约在八丈多远的一家屋顶上,一朵黄云──不,简直似一抹黄色的曳光,于眨眼间业已临头。
    同时临头的,还有一团团似已笼括天地的金弧环影!
    燕铁衣甫始发现这突兀的变异,尚在他没有来得及做任何思考判断之前,已经遭受到凌厉凶猛得难以比拟的攻击!
    这样雄浑又这样强烈的压力,燕铁衣能够体会到是出自一个何等人物之手──那必是一个艺业修为已达化境的强者,一个甚至超过了李凌风,田一英,莫恒或祝尚正任何人以上的强者!
    时间的迫急,不容燕铁衣多想,本能的藉势伏窜,却在伏窜的一刹那又倏而弹跃,在连串的空心筋斗里,双剑有似殒星的曳尾横空,更像烟火的焰花蓬飞,与那滚荡纵横的团团金弧织舞成了一片!
    青白色和金黄色,圆弧和蛇电,便映幻成一幅奇异又璀灿的光之图案,它们在闪动,在波颤、在跳跃、在变化,在交回穿杂,金属的交击已不是零落的单音,而是那样紧密的一串!
    两条人影猝然分往两个方向掠开,燕铁衣沾地之际,身形微微摇晃,脸色泛赤,额角鼻端也见了汗珠,他喘息着,紫缎面的披风裂开一道口子,口子的周围,更阴湿了一片。
    站在距离他十步之外的,是一个身材瘦长,容貌阴鸷冷酷的五旬人物,这人一身黄袍,头扎黄巾,黄袍腰际束着一条金光闪闪的环带,黄巾齐额也是一条较细较小的金灿环带;他的双手上,分执着两面斗大如盆,同沿锋利若刃的铜钹!
    这个人,燕铁衣没有见过,但是,他一看就知道对方是谁;有关此人的传说,可是太多太多,也太玄太玄了,这人是闻名天下的‘金环门’第一高手,相传曾独闯少林寺,折服少林上下两院方丈,挫败一十二名‘达摩殿’护法;在南边他于九个门派的武技磋商里棋高一着,在北地,也歼杀过十七拨黑道强梁的首颌,闻说他力能擒龙伏虎,威凌万夫,连当今御林军的总教头都是他的弟子!
    他──‘黄袍铁宰’穆邦!
    令燕铁衣不了解的,却是凭穆邦这种声威盖世的喧吓人物,怎么会突然来到这个小地方?又为了什么原因与自己为敌?在他记忆里,似是和对方从未有过任何──。
    穆邦在缓缓的转身,于是,人们可以看见他的左耳后凝结看一条蜿蜓的血痕,显然,燕铁衣肩后的一记,亦不是毫无代价的!
    一个激动的,惊喜逾恒的声音便在这时带看沙哑孱弱的颤腔晌起:“姐夫………姐夫………感谢上天,你总算赶来了………”
    那个呼叫的人,呃,竟是胸胁等处翻裂着六道伤口的‘大天星’祝尚正。
    不知从什么地方,章宝亭窜了出来,这条‘云里苍龙’巾散发乱,衣袍上沾满泥泞,连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他模样虽然狼狈,这一刻的表情却透着异常的惊喜与振奋──活像正受欺负的孩子见了家里的大人一般,趋前数步,他朝着穆邦必恭必敬的长揖下去:“穆大侠,巴望阁下到来施援除奸,真个眼也为穿,天可怜见,阁下业已适时而至,要是再晚来一步,只怕强徒若斯,俱皆受难蒙害了。”
    挣扎着爬行向前,祝尚正混身鲜血淋漓的嘶叫:“姐夫,我们都裁了,这心狠手辣的黑道头子,绿林奸枭,真正是赶尽杀绝啊,你说什么也得替我们出这一口怨气………”
    ‘黄袍铁宰’穆邦微微昂脸,声音也和他的形态一样冷峻森酷:“你们这里人数不少,其中亦不乏佼佼之辈,我倒没有料及,竟会落到这么一种情景!”
    章宝亭十分尴尬的苦笑着:“委实惭愧,委实惭愧,但尚请穆大侠包涵谅解,此人是个极为难缠的厉害角色,他乃是北地绿林的盟主,‘青龙社’的魁首燕铁衣,……我们已经尽了全力,可是………唉,穆大侠也已看到这等场面了。”
    祝尚正痛苦的呻吟着道:“姓燕的其凶狠霸道之处乃是我生平所仅见,他那一身修为之精湛卓绝,亦为我首次所遭遇……姐夫我们实在不是对手,除了你,单挑独斗,只怕谁也别想赢他。”
    这时,‘铁中玉’孟季平也闪了出来,向穆邦躬身为礼:“前辈,我们驱奸除恶一心以维护律治,保全善良为己任,不想这燕铁衣却仗势相欺,横加阻扰,挟其超凡之武艺,施其血腥手段,再三胁迫,屡行残暴,我们技不如人,虽豁命抗衡亦难以为敌,前辈,行忠义,锄淫邪,原为白道中人之本分,而遭此荼毒凌辱,又何甘屈忍退缩?”
    微微点头,穆邦沉声道:“这些我都知道,尚正已事先告诉我了。”
    ‘大小金刀’耿清,胡长顺两个,亦已分别搀扶着他们的师父及师叔,自暗处蹒跚出来──‘刀匠’田一英满头满脸的血,用一条黑布带齐额包住两耳俱失的部位,‘钓命竿子’莫恒斜着面颊一条伤口,从右眼下横过鼻端至达左颔,翻卷的赤肉犹在颤动,宛如一条凸浮脸上的大蚯蚓,此外,左臂割开了半尺,连左手的无名指与少指也被削掉了。田一英和莫恒过来与穆邦朝面,田一英首先抖着声道:“穆兄,血债如山,全凭穆兄作主了。”
    莫恒也咬牙切齿地道:“姓燕的不止是在迫害我们,酷虐我们,穆大侠,他更是在向所有属于侠义门的同道挑战,他存心扩展绿林的邪恶势力,却拿这个藉口作为打击我辈的掩饰,把白道诸人的脸面践踏于脚底之下………”
    穆邦阴冷地道:“二位等着看吧,有我穆邦活看的一天,姓燕的便休想趁心如意!”
    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过来巴结穆邦的人,只有李陵风与他的女婿方良汉,女儿李小娇三个,连马瘤子都在廖刚与赵发魁等人的陪同下,齐齐向穆邦施了大礼。
    原已散逃的那些惊弓之鸟,如今又纷纷绕了回来,他们团聚在四周,一个个又恢复了挺胸突肚的神气,彷佛穆邦一到情势就会全部扭转了。
    乾咳一声,章宝亭陪着笑脸道:“眼前的光景,穆大侠是明白人,一定心里有数,不知该要如何做个了局?但凭阁下发号施令,我们誓死跟同进退。”
    穆邦没有回答,一双如鹰的隼利眼睛,毫不瞬眨的盯着燕铁衣,这位‘黄袍铁宰’,果然有其不比寻常的定力与威仪!
    燕铁衣一面暗里调息运气,也一边夷然不惧的凝视着穆邦,大风大浪见多了,生死阴阳的界线也就只是那么一抹,他看得很平淡,在他而言,这人间世上,已少有能够引起他惊惶疑虑的事物。
    面对着面,穆邦竟微笑了,第一次微笑了,露出那一口森森的白牙:“已经有许多许多年,燕铁衣,我没有遇上似你这样强悍的对手,不错,你的确名不虚傅,称得上是个人物!”
    燕铁衣平静地道:“你谬奖了。”
    穆邦忽然摇头道:“可惜的是,燕铁衣,你这身上好的本事末能用在正道上,而越是有本事的人,一旦沦入歧途,其为非作歹之列尤胜于那干泛泛之辈,这对你,对整个武林来说,岂非皆乃一大损失?”
    那样安详的一笑,燕铁衣道:“穆邦,你的善意我极为心领,只是我还不明白我何时何地把我的本事用在歪路上去了?而我容身的环境我倒未曾发觉竟是条‘歧途’──有关是非正邪之分,未知你遵循的准则在那里?”
    穆邦严厉地道:“我出身侠义门户,平素端正行止,砥励节砺,为天下行公义,替苍生谋福泽,锄恶扶弱,除暴安良,堂堂皇皇行道江湖,明明白白伸断曲直,如我这般,才是正当守份的立身传名之道。”
    点点头,燕铁衣道:“我的恩师当年在授艺解惑的时候,记得亦末教我为非作歹,横行霸道;同样的,他老人家亦谆谆告戒处世守身之道,令我端正行止,砥励节砺,为天下行公义,替苍生谋福泽,锄恶扶弱,除暴安艮,堂皇行道,明断曲直,扪心自省,这多年来,似也差强人意,尚没有违背师命之处,穆邦因此你出身‘侠义门户’,想我这门户也不能说是偷鸡摸狗之流吧?”
    穆邦大声道:“但你却是黑道中的一员……”
    燕铁衣冷冷地道:“穆邦,黑白两道,只是浮面上口词的分野,白道之中不乏奸邪恶毒之辈,黑道之内,亦多行侠仗义之属,黑白出身的意羲,乃指其所虚的环境性质,谋生的方式途径而已,并不是黑道皆乃下品,白道唯独尊高;‘侠义’之名,自要以事实行为来表现,更非单凭自称自夸便可欺瞒天下,从而铸定!”
    双目中光芒闪烁如火,穆邦阴酷地道:“你竟敢强词狡辩,顶撞于我?”
    燕铁衣悠然自若地道:“穆邦,不要把自己的身价抬得太高,见识看得太深;你是个鼎鼎大名的强者,但我亦非摇旗呐喊的龙套,在你的天地里,你高高在上,我的世界中,我亦唯我独尊,只要你敢,我便没有不敢的,不错,你行正立稳,我江湖半生,也未尝干过不能见人之事,如若你自认出身白道,便待高我一头,那么,我不得不提醒你,这只是你个人的幼稚优越感罢了,我毫无这样的感觉。”
    穆邦突然又笑了,好狠厉的笑:“燕铁衣,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有人当面如此对我说话,我不知这是由于你的勇气,抑或你的愚蠢!”
    燕铁衣无所谓的耸肩道:“我想你会知道由于我的什么、穆邦,我要告诉你一点,纵然在你如今的地位同名声下也还不尽明了的事,尊严和威仪固然要维持,但对是非曲直的判断亦不可受了情感的蒙蔽而失去原则,傲气与信心都须具备,却也要分别用在什么环境与对象之上,混淆了这些,便是混淆了立场,若然,也就隔着自取其辱不远了!”
    穆邦端详着燕铁衣,叹喟地道:“你真有胆量,燕铁衣,我杀过似你这类的黑道匪人无算,但以气势来说,不可置疑你乃他们当中最粗豪的一个。”
    燕铁衣笑笑,道:“穆邦,你这毛病将是你的致命伤骄狂自大,又分不清轻重高低!”
    勒额的金环带与眼睛中火炽的光芒互映,穆邦的形容便显得恁般萧煞同残忍了,他徐徐地道:“我会来称量一下你的轻重,比一比你的高低,燕铁衣我会的。”
    燕铁衣不作希望的问:“纵然你伸手管这件事是个错误,你也要坚持到底?”
    穆邦重重地道:“这不会有错!”
    燕铁衣道:“如果错了?”
    穆邦如削的眉毛竖起,暴烈地道:“如果错了,至少对你的恶感不会错,只这一端已足够我插身其中!”
    旁边早就想要挑拨情绪扩大事实的章宝亭,立即补土来道:“穆大侠,我们说得没有错吧?姓燕的之蛮横嚣张,霸道狠辣,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在阁下面前,他犹如此跋扈,不可一世,光冲着我们,他那种狂态,就更不用细说了。”
    ‘白财官’赵发魁也不甘寂寞地道:“可不是?穆大侠,他这种大包大目无余子的气焰,还把你穆大侠或我们任何一人置于眼中么?是可忍勃不可忍呀!”
    注视着赵发魁,燕铁衣似笑非笑地道:“赵二爷,只这么一宵,你就忘记昨天跳楼而遁的事了?不要紧,下一次,我会找个叫你跳不下去的地方──那将比两层楼高得多!”
    暗里打了个哆嗉,赵发魁色厉内荏吆喝:“姓燕的,你当我含糊你?在穆大侠面前,我看你还有什么威风可施!”
    燕铁衣淡淡地道:“别以为你很安全──就算你站在穆邦身边──赵发魁,要记得我的剑是非常快的,有时候,它会快得令人来不及求饶!”
    脸色泛青,赵发魁感到后颈窝的汗毛也竖立起来,他不由自主的朝后退了几步,嗓门发颤地道:“大胆狂徒,今天便叫你知道,天下之大,还有令你所须忌惮之人!”
    燕铁衣笑了:“‘狐假虎威’,赵发魁,这句话用在你的身上,没有再切实的了。”
    咆哮一声,章宝亭恶狠狠的叫:“你不用卖狂,燕铁衣,明年今日,你的那干喽罗爪牙便要因为祭你都无从可祭而号淘大哭了!”
    燕铁衣不愠不怒地道:“明年今日,会有被祭之人,章宝亭只是还不敢说是你我当中的那些人!”
    ‘刀匠’田一英怨毒的瞪着燕铁衣,声似呕血:“我的这双耳朵,燕铁衣,必要你以性命来抵,我便拚了一死,也不会客你全身而退!”
    燕铁衣冷硬地道:“我接着,田一英,你也将会知道,我们彼此之间,到底谁的骨头硬,气魄大!”
    ‘钓命竿子’莫恒眦目嘶喊:“姓燕的,我们会把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燕铁衣峭锐地道:“莫恒,你如此夸口,恐怕你那两只削落的手指却在呼冤叫屈呢!”
    ‘格登’的一挫牙,莫恒气得全身抽搐:“你………你这天打雷劈的野种………你敢取笑我?”
    不屑的撇撇唇角,燕铁衣道:“江湖末流,武林之丑,你还以为成得了什么气候?”
    尖嚎一声,莫恒扭曲看面孔:“我宰了你。”
    ‘嗤’声笑了,燕铁衣道:“莫恒,如果我不能在十招之内取你项上人头,我便自刎于此──只要你有种独斗!”
    伸手一抓自己情绪激动的师弟,田一英悲愤膺胸地道:“且慢,我们看穆兄的打算。”
    穆邦阴骛地道:“不要让他逃掉,我答应你们,你们所遭受的一切伤害与折磨,我都会要他偿还──一丝不少的偿还!”
    章宝亭大声道:“穆大侠和这种暴戾凶残,无法无天的枭匪奸徒,也用不着讲究什么武林规矩,正可并肩而上,倾力歼杀。”
    ‘白财官’赵发魁又趁机烧了把野火:“不错,穆大侠,为了替苍生除害,保地方安宁,正风纪,维纲常,只有权宜将事,尽早绝之于公义的惩罚之下!”
    ‘大天星’祝尚正也嘶哑的附合:“姐夫,势已至此,也就说不得了,否则一旦有失,后患无穷姑且不论,此地的百姓民众只怕亦免不了惨遭报复。”
    穆邦毫无表情地道:“也罢,便如各位所请!”
    于是,燕铁衣不觉笑了起来:“‘侠义门’,‘白道’,列位英雄好汉,磊落君子,亦不过只是一群打滥仗,吃烂食以众凌寡的青皮无赖而已,不见高明。”
    穆邦冷寞地道:“对你这类人来说,礼遇乃是一种荒谬可笑的举止,你不配!”
    燕铁衣闲闲地道:“好藉口,好托词,不必如此文过饰非,你们也放乾脆点,就一起上吧!”
    穆邦双钹分举,深沉地道:“散开,圈住。”
    章宝亭跟着喊:“穆大侠有话啦散开,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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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龙虎斗白虹凌穹
    他们在那里打着如意算盘——散开、圈住,但燕铁衣却没有那么听话,乖乖的站着让敌人包围,他闪电似的弹跃向空,却在身形腾起的一剎那侧旋,两团金弧刚飞袭过他原在空中的位置,他的长短双剑已似千百光雨迸射,逼得田一英,莫恒,及“大小金刀”耿清,胡长顺四个满地翻滚!
    “云里苍龙”章宝亭也不知是从那里来的勇气,居然一个虎跳蹦了起来,兜头拦腰就是十二杖猛扫燕铁衣!
    翻腾的身影猝而贴黏上章宝亭的“盘龙杖”,一抹冷芒宛若来自千百年前,又追摄向千百年后,倏闪之下,这位“云里苍龙”的一块头皮业已连着半束毛发,血淋淋的拋上了半天!
    “哇!”
    惊叫着,章宝亭弃杖抚头——活像个老龟孙似的弓背呵腰,跌倒于地!
    双钹翩掠,幻化成圈圈套连的圆弧,流旋成环互接的飞轮,金光眩灿生辉,有如无数个烈日在奔腾滚动!
    燕铁衣连串的觔斗翻飞,每一次回转的间隙,全是剑如虹矢,刃若流光,在他上下跃动的过程中,几乎只是一股一般洒着紫电的精芒!
    双钹猛带,穆邦单足拄地,急转如螺,他借着急转的拋回力道,狠狠的一百七十二钹,彷若一百七十二个金轮般暴泻向敌!
    “太阿剑”展现出一面扇形的光幕,光幕中剑影森森,连串的金轮飞至,激起一片刺耳的“铿锵”之声,扇形的光幕在颤动,在倒退,但却不散。
    一百七十二钹掠击的瞬息,那一抹隐于扇形光幕后的青电也猝射于瞬息!
    穆邦黄袍飘舞,双钹横切,但是,青芒却急速无比的抢先一分,在他右臂上溅起一溜猩赤的血球子!
    似是在同一时间,穆邦腰身猛扭——自他腰间,那条环状如拳,圈圈扣结的金环带散崩飞曳,像是拋出了一把眨着异彩的金箍。
    燕铁衣身形突然晃摆,他双剑抖出十九条凝形的光束,当光束透空穿环——才响起了这些枚金环破气磨擦时带起的“扑”“扑”声音!
    两名“纹额”,悄然无声的猛自燕铁衣背后扑来,一面锥盾与一柄战斧,如此凌厉的招呼向燕铁衣背脊。
    长剑的锋刃电翻,反压上战斧的柄杆,燕铁衣沉剑横起,锋刃削脱了那名“纹额”执斧的双手十指与半张毛脸,另一面锥盾的击空下,他的“照日短剑”已透进对方的颈顶之内!
    漓漓的鲜血正在交弹中,马瘤子的巨棍又石破天惊般重重劈下!
    燕铁衣微滑两步,马瘤子的巨棍也立偏两步,动作之快,真正不比等闲,燕铁衣的短剑倏弹,剑尖触棍,立弯又直,马瘤子已倒挫一步!
    此刻,穆邦黄色的身影闪动,连人与钹,在激荡呼啸的弧光回绕下挟着无匹的威势长射而出。
    燕铁衣单膝点地,双剑龙吟般长颤,剎那时光彩并飞,异像幻生——似涌卷的波涛,滚滚的云雾,爆裂的光球冷焰,那样各形各色的光束组合,便反罩过去。
    光影震动于须臾,人体也分跃于须臾,燕铁衣身上淌着鲜血,穆邦身上也淌着鲜血,两人各在踉跄中,“铁中玉”孟季平已悍然扑袭。
    蓝汪汪的长剑挥舞穿刺,有如搅动着一片碧波,寒气慑人;燕铁衣的“太阿剑”暴眩横闪,硬生生将孟季平挡了出去。
    而马瘤子的巨棍又迎头而来!
    燕铁衣屏着呼吸斜身旋走,马瘤子大吼如雷,巨棍翻回成了一团风车般的旋涡,呼呼轰轰的追逼不舍!
    旋走的燕铁衣反手一百剑直射那团流涡,却在刃芒凝形未散里身形侧拋,短剑突破空气激起了隐隐的波纹,也透过马瘤子肩骨,将他庞大的身体顶得横摔于地!
    沉喝着,穆邦居中挺进,十余名“纹额”由左扑来,而孟季平、廖刚、耿清、胡长顺,更加上田一英和满脸无奈之色的李凌风、从右面挟击而到。
    深深吸气,燕铁衣执剑的双手稳定如常,他正待倾力反攻,目光无意中扫视,却骇然发觉“白财官”赵发魁指手画脚的引领着十余名原在一旁掠阵的精悍人物奔向客栈,在他们后面,还跟随着举止迟疑,似是颇不情愿的“双飞比翼”方良汉夫妇!
    急怒之下,燕铁衣立下决心,他长啸入云,“太阿”“照日”双剑上下交挥,于是“霍”的一声,光华融合成一体,又变成一道浑然无间的光柱!
    “黄袍铁宰”穆邦神色倏震,他往后暴退,口中厉叱:“快退——”
    不用他吩咐,这些吃过燕铁衣“身剑合一”剑术苦头的人谁还敢硬往前凑?骇叫起处,纷纷朝四面散躲。
    穆邦双钹横于胸前,两眼凝定,全神贯注,准备做生死交关之一击——
    桶柱形的光虹蓦然舒卷盘绕,但是,却在那阵裂帛似的响声里,在众人心惊胆颤的防范里,笔直射向客栈的二楼!
    当这些人未及恢复意识之前的瞬息,那道光柱已透窗消失于二楼的一间客房内。
    猛一踩脚,穆邦大叫:“他想逃——”
    孟季平翻身急奔,一面高吼:“燕铁衣意图带着罪犯逃走,我们快截——”
    比他更快的是穆邦与十多名“纹额”,起落之间,如风似的卷向了客栈。
    于是,孟季平、廖刚、耿清、胡长顺,甚至连田一英也追了过去,李凌风暗里叹气,不得不随后跟上。
    满头一片血糊的章宝亭,从地下拾回了他的“盘龙杖”,疯狂的挥舞着怪叫﹕“不能让他们逃了,先把客栈团团包围——”
    一百多名大汉齐声吶喊,潮水似的涌了过去,但是,等他们簇拥着来到客栈门前,却正好遇上满面严霜,从楼梯上走下来的穆邦!
    呆了呆,章宝亭越众上前惶惑的道:“穆大侠,人呢?”
    穆邦冷森的环顾四周,眼睛不看章宝亭:“逃掉了。”
    章宝亭张口结舌的道:“逃……逃掉了?”
    穆邦阴沉的道:“他是用‘以气驭剑’的功夫飞掠而去,我认得那种剑术上的修为——
    ‘剑魂化龙’;在这一招法的施展下,快得不是人力所能望其背项的。”
    章宝亭顿时变得十分虚软的道:“这什么‘剑魂化龙’的一招剑法,竟带得动两个人一齐飞掠?”
    穆邦面色晦暗的道:“本是不能,但他却做得到,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他们三个人融于那一道光虹之内,像一条眩眼的银龙般翔飞往山的那边。”
    站在一边,表情极度不安的孟季平忙道:“穆前辈,他们是朝‘黑蟒山’的方向逸去?”
    点点头,穆邦道:“不错。”
    孟季平急切的道:“山区那边我们极熟,应该可以搜寻得到,前辈,是否继续追踪围杀?”
    穆邦沉重的道:“当然,不能轻易放他们生离,否则,非但你们,我今后的麻烦也就无穷了!”
    俊脸上是一抹带青的白,孟季平沙亚的道:“前辈,燕铁衣技艺之高,我们固然难与相匹,但前辈你亦非等闲,岂会惮忌于他?”
    穆邦严峻的道:“老实说,此人在剑术上的修为,已超出我的预料,竟然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有生以来,我还没有见过第二个剑上功夫更胜于他的,对于我,这是一项严重的挑战,一个可虑的威胁,而仇怨既已结下,我便不容它对我造成长久的隐忧,我必须尽快解决——不管是那一种结局或方式的解决!”
    章宝亭吶吶的道:“我们也和阁下是同一心意………”
    叹了口气,穆邦道:“久闻燕铁衣称霸绿林雄踞一方,为黑道中睥睨群雄的第一号人物,本来我还不甚引以为虑,今日一战,证明此人果然英武勇悍,才智俱全,不是易与之辈;黑道上有此人为首,则我侠义诸门只怕难以安枕,压力倍增,因此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群策群力,将其早日铲除,为白道同源在武林中保一席之地!”
    章宝亭心惊肉跳的道:“是,阁下说得是。”
    孟季平低声道:“前辈,你身上的伤势?”
    微叹着,穆邦悒郁的道:“已经有很久的辰光,没人能使我流血了……我的伤不太要紧,包扎一下,好歹能凑合过去。”
    孟季平发觉穆邦除了左耳后的伤口,业已凝固成一条两寸多长的血痂之外,左胁处也是平横着两道衣裂血透的创痕,在右臂近肩处,更明显的有一块肉绽肌翻,一边袖口全染成猩红的了。
    举步向街上走去,穆邦边对随后跟来的孟季平道:“我们这边折损甚重,伤亡累累,实力大有削减,看样子还得再召若干帮手前来助阵才较稳靠。”
    孟季平赶紧道:“若能如此,则是最好不过了。”
    街下,“白财官”赵发魁与“搏虎神叉”廖刚等人,正在吆吆喝喝的忙着收拾残局,死的要抬,伤的也要抬,就连那不损毫发的人,也都软绵绵的自觉拉不动腿了。
    “笑天叟”李凌风现在是半点也笑不出来,他板着一张脸随在大家后面沉重的拖着步子,他的女婿方良汉,女儿李小娇也都沉默无语,三个人的表情全是一般的晦涩阴郁——更带了点隐隐的懊悔,不错,他们皆已感到前来蹚这湾混水,委实不是一桩明智的决定………
    ※※※
    “黑蟒山”峥嵘幽深的绵横在雪与云雾的笼罩下,在山脚一片黑松林的遮风低洼处,燕铁衣刚由过度的疲倦中恢复过来,他缓缓睁开双眼,对着他的,是熊道元那张愁苦的大脸。
    燕铁衣望了一下卷曲在洼底角落的邓长,不由叹了口气:“他还好吧?”
    熊道元低声道:“没大关系,就怕顶不住这露天的风雪,他身子还相当虚脱。”
    燕铁衣颔首道:“当然不能长久窝在这里,别说邓长,连我们也不一定挨得住冻,歇一会,就得另找个较为暖和的所在。”
    搓搓手,熊道元道:“那些狗娘养的约莫还不会死心。”
    燕铁衣冷清的一笑:“这是无庸置疑的,就和我们也不会就此罢休是一样。”
    熊道元舐舐嘴唇,道:“是不是回去召集人马?”
    摆摆手,燕铁衣道:“不必,我们自己应付吧。”
    呵了口白蒙蒙的气,熊道元手脚僵冷,不时搓揉着:“魁首,天色不大对,越来越冷了,落雪之前,总会是这个样子。”
    松盖一响,掉下几片积雪来,雪散了像粉花,沾到人的头脸上,凉冰冰的瞬又化成了水;燕铁衣抹去眉间的一点融雪,道:“怕有一场风雪要来,我经验过这样的光景,山里的风雪,益发凌厉凶猛,叫人难以承受。”
    熊道元摸着肚皮道:“不止风雪来了叫人发愁,魁首,就是这‘五脏庙’吧,也早该修一修了,从昨夜到如今,除了几口冷茶,可是任什么也没吃过一口………”
    燕铁衣打量着周围的情景——白的是雪,黑的是松干,其它连株野草和山石都找不着,真是萧煞凄寒,天地茫茫!
    吞着口水,熊道元道:“别看了,魁首,这样的冰天雪地,任什么鸟兽蛇虫也早窝着不出啦,要找野味填肚子,怕会落空,抓几把雪充饥倒是现成。”
    燕铁衣涩涩的一笑:“也不见得,说不定运气好,能逮着只把出来寻食的野兔什么的。”
    熊道元唉声叹气的道:“怕不容易——虽说我恁情只啃一条兔腿,实则我已饿得能吃下一头活熊。”
    燕铁衣沉沉的道:“看吧,天无绝人之路。”
    凑近了些,熊道元道:“魁首,你的伤碍事么?”
    燕铁衣道:“还好,天冷也有好处,伤口收得快,血也凝得急,就是硬僵僵的有点难受。”
    熊道元道:“得赶紧找个地方调治才行。”
    伸展了一下双腿,燕铁衣道:“若能觅得一处暂可避雪遮风的所在我心满意足了,疗伤之事,倒是次要。”
    熊道元忙道:“天气不大好,已经起风了,魁首,你且歇着,我先到各处找找,看有没有适合休憩的地场。”
    有点吃力的站了起来,燕铁衣道:“我们一起去吧,你背着邓长先朝上攀,如果不见苗头,再往下翻。”
    熊道元担心的道:“可是,魁首,你的伤………”
    燕铁衣笑道:“这点小伤小痛,算得了什么?我受过比这更要严重多倍的伤,还不是一样活过来了,熊道元,你家魁首还不似你想象中那么娇嫩。”
    熊道元走过去将裹着一条毛毯,卷缩着身子直哆嗦的邓长背了起来,可怜这位屡遭折磨的“青龙社”刑堂司事首领,在一顿毒打之后尚未及调养过来,又经历了这一番雪地奔命的苦楚,虚弱的身体早就支撑不住,连神智也都僵冻得迷迷糊糊的了。
    燕铁衣朝着脸色透青的邓长低问:“还能挺一会么?觉得怎么样?”
    用力睁开眼皮,邓长艰辛的挤出一抹微笑,近似喃喃般道:“冷……就是冷一点………”
    拍拍他的肩头,燕铁衣怜惜的道:“咬住牙根,邓长,好歹再撑持片刻,我们马上去找个暖和点的地方。”
    走出洼地,他们开始往山上攀升,山区的地形本就崎岖倾斜,起伏不平,加上积雪覆盖四野,任什么突凸低凹或是隙岩裂涧的所在也不易辨清了;那一片无尽的林坡山势伸延着,奇峰恶岭崎岖着,压头的密密黑松在吟颤,在呼啸,雪块时时坠落,北风一起,更是松涛如海,波动抖索,宛似千百魔影在晃摆,无数鬼爪在抓搅,那等情景,就像要吞噬什么似的。
    熊道元费劲的背着邓长,手足并用的跟随在燕铁衣后面朗上攀爬,他是如此小心,如此仔细,却仍然免不了好几次差点摔跌;燕铁衣受创伤的牵扯,在这样的雪地荒山里走动,也并不轻松,他一面搜视寻找,一面还得不时搀扶熊道元一把。
    天空中的云层越积越厚,色调也越来越浓——阴沉厚重的那种乌黑灰暗,就像铅块般似快要压向人的头顶;而阴霾混合在雾气中在滚动,起风之后,便更是白茫茫,灰蒙蒙的,阴沉沉的冷冰冰的一大片了。
    已经有细碎的雪花随着朔风飘舞缤纷,一阵一阵的卷扬浮掠,打在人身上,冷得透骨,活似一把把的冰渣硬往人身上塞的一般。
    喘着气,满脸是融雪以后的水痕,熊道元一脚高,一脚低的踉跄着叫:“起风了,魁首,雪地下开了头………再找不着避风雪的地方,我们就得冻僵在这鸟山上啦。”
    燕铁衣以手遮着眼眉上方,极目四眺:“镇定点,沉住气,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救得了自己,光是叫嚷埋怨是无济于事的………”
    天色昏暗得很快,周围业已胶凝着这般狰狞又绝望的迷蒙景色,熊道元目光回转,不觉连嗓门都哑了:“魁首啊,入黑啦,看出去远远近近都是灰压压黑糊糊的影子,山林峰头连着冰雪云雾,混混沌沌的任是什么也分不清了哇。”
    燕铁衣的面庞也冻得泛起淡青,他低促的道:“不要嚷………”
    嘴唇透紫,熊道元歪歪斜斜的移动着,抖索索的道:“刀山剑林……水里火里……进出了这多年……全没叫我躺下来……莫不成,……今天就在这穷山恶野里冻硬了我这副身躯?”
    长短双剑频频插试向雪地里,燕铁衣一边探路,一面攀行,他弓俯着腰身,一步步往前走,头巾与披风向斜飞扬,猎猎作响。
    寒冷是一种自然界的酷刑,它非常能折磨人,它是看不见,摸不到的,但它却尖锐得足以裂肤刺骨,锋利得割肉砭肌,它总是那样缓慢的凝聚,无形的浸澈,摧残着大地一切有生命与无生命的东西。
    如今,燕铁衣,熊道元与邓长三个人,就正在寒冷的袭迫下挣扎,他们算是体会到这种痛苦的滋味了。
    呛着风,熊道元又在咕哝:“魁首……如其冻死在这荒山里,我情愿回头进‘拗子口’同那些王八蛋拚上一场,好歹也能捞个本利,强似白搭一条命在此处。”
    燕铁衣微喘着,偏过脸正要斥责熊道元,眼角目梢,却突的闪入一抹艳艳的红光——他立即咽回了已到嘴边的话,固定偏脸的角度,凝注向红光映来的地方。
    只是,他这一细看,那抹淡淡的光影又消失了,右侧边,仍是黑沉沉的一片。
    熊道元也停了下来,不觉迷惘的问:“魁首,怎的又不动啦?”
    低“嘘”一声,燕铁衣没有回答,依旧一瞬不瞬的注定那个地向——那个右侧边黑松虬蜒,于一道石脊周围的方向!
    一阵风啸卷拂,黑松摇晃,天爷,那抹隐约的,微弱的红光又出现了,只是一现之下,便复被松影枝盖掩挡。
    这已经够了,燕铁衣就这一瞥,便能肯定那是一抹火光,照情理推测,有火光的地方即会有人,有人,也大概代表了温暖与食物吧?
    精神一振,他朝那边指了指:“看到了么?”
    熊道元茫然盼顾,疑惑的道:“看到了,看到什么了?”
    燕铁衣懒得多说,领先行往那道隆起斜伸向下的石脊那边,熊道元紧跟着,却担心的低问:“魁首……魁首……你看到什么啦?可别是花了眼吧?人在这种饥寒交迫的光景里,时常会神智迷乱,产生错觉及幻像。”
    燕铁衣加快了速度,没好气的叱道:“闭上你的鸟嘴!”
    于是,他们先穿过那片舞动的黑松,刚刚出了松林,跳闪的火光便如此清晰,如此温暖的映进他们凄寒的瞳孔里。
    隆起的这道石脊,好象一座屏风,在石脊的背面,也就是燕铁衣他们现在能够看到的地方,有一个狭窄的洞口,熊熊闪耀的赤艳艳火光,便是从那裂隙般的洞口中透露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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