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霸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十九章雪冤屈果因不爽
    燕铁衣徐缓的道:“我是么?抑是你?孟季平,你的表妹尸骨未寒,冤魂不远,对的,她会显灵的,显灵诅咒那惨害了她,又妄图使她血恨不湔的人!”
    孟季平的一张俊脸扯歪扯斜了,他凸瞪着两只眼珠,灵着森森白齿,面如死灰,颤抖的指着燕铁衣:“谎言……古今未有的谎言……你竟敢如此冤裁我……诬赖我……燕铁衣,你将遭到报应,受到惩罚……你必要为你的昧心之论遭受天谴……”
    这时,祝尚正忙叫:“简直是胡闹,是荒谬,姐夫,你不能……”
    穆邦冷森的道:“闭上你的口!”
    “白财官”赵发魁也嚷嚷道:“这真叫笑话,孟老弟会是真凶?说给谁听谁也不会信……”
    连连点头,章宝亭道:“可不是,这才乃匪夷所思,无中生有的奇观!”
    穆邦阴沉的道:“是你们说话还是由我来说?”
    一干人面面相觑,又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再起哄了;穆邦向着燕铁衣,表情凝重又萧索的道:“燕铁衣,你这样指控孟季平,可也有凭据,有反证?”
    燕铁衣断然道:“有!”
    穆邦严酷的道:“拿出来!”
    燕铁衣道:“不要忘记你的保证!”
    穆邦凶悍的道:“有若五岳不移!”
    燕铁衣响亮的道:“好——”
    他随即回头,朝大厅门外,积雪遍地的院落中大吼:“熊道元,带他们进来!”
    就在众人胆颤心惊的窒迫注视下,院子右边一座玲珑堆栈的假山之后,几条人影立时出现,并迅速向大厅行近。
    围在院中的,尚有数十名举刀擎枪的壮汉,及十多个凶恶的“纹额”,他们一阵骚动,尚未及有所阻拦,穆邦已厉叱出声:“放他们通过!”
    于是,门外围堵厅门的那些人只好勉强让开一条路,容对方进入——那一共是六个人,熊道元、全兆忠、尤九如、翠花、邓长、以及欧少彬!
    穆邦冷冷的道:“这是些什么人?”
    等他们在燕铁衣身边站定了,燕铁衣才平静的道:“证人,穆邦,都是证人。”
    斗蓬罩头的翠花,回到她旧日主子的大厅之内,面对的却是这么一个杀气腾腾又压力万钧的场合,不由吓得她全身发抖,几乎站都站不住了。
    尤九如却老而弥辣,他可真是豁了出去,直挺挺的立着,扬起一张干黄的老脸,颇有几分慷慨赴难的凛然味道,欧少彬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扶着身子虚软的邓长,一双眼只往自己脚尖看。
    全兆忠的面孔苍白,嘴唇紧闭,也在微微颤抖着,但一双手却握成了拳——像是在他身体之内,正有一股什么力量,在酝酿,在澎湃。
    向燕铁衣一躬腰,熊道元洪声道:“魁首,可以开始了吧?”
    燕铁衣踏前一步,朗声道:“各位,我首先要说明的一样事实是,我的手下邓长身为我‘青龙社’刑堂司事首领,追随我十有余年,因此,我对他的为人品格都有深度的了解;他个性素来内向,平日沉默寡言,生活严肃,毫不苟且又工作审慎,更自来没有女色上的嗜好,他能饮酒,但从不及乱,永不会喝醉到失去理智的程度!”
    穆邦峭锐的道:“这只是你的说法,不能成为有力反证!”
    燕铁衣安详的道:“自然,但我总该叙明我所知道的一个事实——同样的另一个事实是,孟季平却有醉后行淫,且不择手段的习惯!”
    尖叫一声,孟季平怪吼:“你胡说……”
    冷笑着,燕铁衣道:“翠花,该你向他们各位讲述一桩你亲身体验过的惨痛侮辱了。”
    孟季平形容狰狞如鬼,他宛似吃人般狠盯着翠花,鼻孔急速嗡合,牙齿挫磨有声强烈的透露出那等的胁迫恫吓声势来……
    于是,翠花害怕了,她不由自主的往后瑟缩,筛糠般抖个不停,吓得脸色泛青,连目光都不敢向孟季平那边稍移。
    燕铁衣低沉的,充满稳实意韵的道:“不用怕,翠花,我向你保证过的我必承担,小玉姑娘的遗体就在隔墙,想想她遭受的悲惨,想想你经历的折磨,这是你唯一求得控诉及平直的机会!”
    翠花哆嗦着,嘴唇发紫:“可是……可是……孟……大爷……他………”
    燕铁衣轻轻的道:“现在若不能揭发孟季平的罪恶使他伏诛,今后他会饶得过你?何况有我在此,他动不了你一根汗毛,放心大胆的照实说吧!”
    咬咬牙,翠花掀掉了篕头的斗蓬,也不知是从那来的勇气,她急促的抖着嗓子喊:“孟大爷是我的主人,以前是,但在一年前就不是了,他撵我走,因为他糟蹋了我,在他有一次喝多了酒之后奸污了我,他每在酒后都会冲动到失去常性……他给了我二百两银子,把我赶走,并且恐吓我不得泄露此事,要不他会杀掉我……”
    孟季平握拳透掌,狂暴的吼叫:“满口放屁的贱人,你竟敢诬陷你的旧主,该死的胡涂奴才,你得了多少好处,如此听令他们指使利用?”
    翠花脸孔扭歪,口沬四溅:“我没有受人指使,我说的全是真话,若有一句谎言,甘受天打雷劈,孟大爷,你前后污辱了我三次,一次在后院的花棚下,两次在我房里,都是在你喝了酒以后……我还记得你的下腹有块黑疤,指头大小的黑疤。”
    孟季平怪叫:“胡说,简直一派胡说——”
    燕铁衣拉回翠花,微笑道:“好了,我们且先不必查验孟季平的右下腹是否有块黑疤,现在,尤老丈,轮到你上台向列位明镜高悬的朋友们作证了。”
    用力咳了一声,迎着对面一双双炯亮又带着威胁性的眼睛,尤九如算卯上了:“我叫尤九如,是山里的一个猎户,小玉姑娘的母亲徐老嫂子因为在市集上买过我几次野味,大家就混熟了,徐老嫂子怜我孤苦老弱,晚来无依,常叫我到家里吃点喝点,我与徐老嫂子同小玉姑娘相处得就和一家人相似,去年冬至下,我提了几样野味送到徐家,承老嫂子的情,留我吃饭,因多喝了两杯,耽误了辰光,天暗了,老嫂子不放心我一个人摸黑走山路回去,才好意叫我在后头柴房里过一夜,就在我刚刚迷糊着快入睡的当口,却听到柴房外响起惊叫拉扯的声音,我心里奇怪,赶忙喝问着推门查看,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没有一个人答腔,却都目光不瞬的看着他——尤其孟季平那一双眼,几乎似毒蛇的舌信闪动!尤九如将心一横,大声道:“我看见的是孟季平这畜生,他喷着满嘴酒气,两眼通红,就和发了狂的野狗一样搂扯着小玉姑娘往柴房里拖,是我一声吼喝,他才放开了手,却蛮横无理的把我痛打了一顿……”
    孟季平咬牙切齿的道:“尤老匹夫,你休要落井下石,帮同别人来陷害我。”
    尤九如激动的道:“我今年六十一了,大半截入土的人,如果我方才所说的话是成心捏造编排的,便叫我不得好死,出门咽气。”
    燕铁衣示意熊道元劝回尤九如,才又和悦的道:“两位证人,至少已证实了一点——孟季平才是喝多了酒起淫欲之念的那种人。”
    穆邦脸色阴晴不定,极其烦躁的道:“但是,燕铁衣,这仍不能确定邓长便不会酒后乱性!”
    燕铁衣一笑道:“好,很好,欧先生,你出来说明一下吧。”
    当欧少彬神情不安的正待开口时,“白财官”赵发魁已怒叫起来:“好个草药郎中,你是吃了狼心豹胆啦?竟和姓燕的扭成一股同我们作对?娘的,你以后还想不想在‘拗子口’混下去?你……”
    燕铁衣暴烈的道:“赵发魁,如果我是你,我会首先想到自己今后还能不能在‘拗子口’混下去?你若胆敢拈动欧少彬一根毫毛,我不把你碎尸万段就算你命大!”
    熊道元跟着吼道:“此时就先活剐了这狗操的!”
    穆邦先喝住了业已缩头王八似的赵发魁,然后才冷凛的道:“那欧少彬,你有什么话说?”
    干咳几声,欧少彬提着气道:“我所说的,只是两件医术上的事实,这乃由我亲自检验后的结论,其中若有任何牵扯,概由各位自行斟酌判断——第一,邓长久患不振隐疾,无法勃起交合,根本不能发生苟且或强暴之事,第二,他小解时尿液呈淡红之色,这是中过一种‘见风倒’的迷香之后三天才开始有的征状,三天之前,也正是发生异变之时,在‘招安客栈’他亦中过这类迷香的毒性,但时隔仅有两日,余毒似乎尚不该出现于尿液之中。”
    燕铁衣突然疾厉的向赵发魁道:“赵发魁,只有你才藏有这种恶毒下流的迷香。”
    猛一哆嗦,赵发魁神飞魄散的叫:“不,不是我,是彭彤拿给我的……”
    拄着拐杖的彭彤立时惊恐的喊道:“赵二哥,你别朝我身上推,这东西不止我一个人有,我还给过孟老弟……”
    一拍手,燕铁衣道:“穆邦,三天前是发生异变的时间,而迷香的余毒要在三天后才能掺融于尿液中,孟季平也藏有这东西;我想,你该了解为什么邓长会如此令人摆布犹不醒觉的原因了吧!”
    穆邦面色难看已极,他憋着气,唇角抽搐不停:“还有么?”
    自怀中摸出那个小小的白纸包,燕铁衣谨慎的打开,摊展出那几丝黑白交杂的线缕,他道:“这是几丝黑白相杂的绞织线缕,是从徐小玉的尸体手指甲缝中剔出的,三天前徐小玉遇害的时上,孟季平便正穿著一袭黑底缕织白纹领襟的长袍,这一点,当夜与孟季平对酌的邓长可以证明,相信看过孟季平这件长袍的人也知道他有这么一袭服装。”
    孟季平几乎是在椎心泣血般半疯狂的嘶喊:“这是栽……是诬陷……是安排好的诡计……”
    燕铁衣冷静的道:“此外,徐小玉的双手十只指甲折断两只,在残存的指甲中,沾有业已干涸的血迹,这乃说明了一点,凶手当遭到徐小玉的强烈反抗,并且多少被抓伤了皮肉—
    —事隔三天,痕迹应该尚在,孟季平,可愿褪下你的上衣让我们看看你的背颈各处是否完好么?”
    下意识的,孟季平紧掩着他的襟口及中衣衬领,狂乱的叫吼:“谁也不能查看我的脖颈,谁也不能,我是被冤枉的,被冤枉的……”
    就在这时,大厅的侧门处,一个老态龙钟,形色憔悴的妇人颤巍巍的走了出来,她指着孟季平,激动的哭叫着:“畜生,你一点都没有被冤枉,小玉就是被你害死的,三年前的中秋节,你想强暴小玉却因闻声及时赶至,惊走了你的那件事你忘了吗?这一次可怜的小玉终究未能逃出你的魔掌,你害死了她,我当时悲痛疑惑,没有敢讲,我第一个发现小玉的惨死,我也发现她手里紧抓着一块碎襟——你那件黑底白纹襟的碎片……”
    全兆忠悲恸的呼天抢地起来:“小玉,小玉啊……你死得多冤,多惨啊………”
    这位显然便是徐小玉的寡母,孟季平的二姑老太太,伸出手来,张开,手掌上,赫然是一块寸许长条的襟片,黑白交间的图案,比燕铁衣那几丝辛苦所得的线缕更要清晰多了……
    孟季平脸色惨白,全身僵硬,大厅中章宝亭那一干人也个个是相同的反应。
    于是,站在门边的“笑天叟”李凌风重重一哼,陋夷的道:“良汉,小娇,我们走!”
    在他们三人拂袖而去之后,穆邦深深吸了口气,语声出奇的柔和:“尚正,你过来。”
    由人搀扶着,祝尚正哭丧着脸来到穆邦身边,穆邦不看他,只缓缓的道:“尚正,你千方百计把我从一百七十里外的‘南安府’找来这里,目的只是要陷我于不义,叫我去丢净脸面,失净威信,帮着这样一个灭伦逆亲,狼心狗肺的恶毒禽兽来迫害无辜,抗衡真理?你是嫌我这多年来名声好了,气节高了?要一棒子打我下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
    祝尚正畏缩颤栗的道:“不,姐夫……我怎敢有这种该死的念头?我是受把兄章大哥的重托……”
    章宝亭惶惶不安的急忙申辩:“穆大侠务请明察秋毫,我也是受了这孟季平的蒙蔽与迷惑,中了他移祸于人,花言巧语的诡计,穆大侠,阁下万莫误会,说什么我们也不敢对阁下稍存不敬之心……”
    大厅门外,原来围堵四周,如临大敌般的那些汉子们——包括一干“纹额”——已开始悄悄散去,而人影闪处,又一条精壮人影掠身而入,那人直来穆邦面前,满头大汗,喘嘘嘘的急着躬身道:“回禀穆前辈,前辈差令小的前往‘南安府’敦请‘神鹰’李子安李爷,‘铁胆双雄’单慕青单大爷,单慕白单二爷几位前来助阵,但李爷与单爷二位却十分为难,不便应命,并要小的回禀前辈,说燕铁衣乃北地巨霸,绿林大豪,非但功高盖世,力雄势厚,更且为人光明磊落,忠义无双,转请前辈能以和解息事,化干戈为玉帛最为上策,小的……”
    一把掌打得那禀报的壮汉仰跌出老远,穆邦脸色铁青,冲着燕铁衣大声道:“我穆邦半生纵横江湖,数十年睥睨武林,从未向人陪罪道歉,燕铁衣,但今天我穆邦自认不是,特此请你包涵,怪我有眼无珠,认不清这奸刁狠毒的淫棍邪胚,怪我耳根太软,误听了内亲的游说怂恿,就此几陷不仁不义不公不明之地;前怨旧隙,但求一笔勾消,山高水长,再容补过!”
    燕铁衣笑得多么的真稚,多么的纯厚:“言重了,穆兄,我一点也没有怪你,相反的,对你这样深明大义,更断是非,更猛省回头的坦直作风,犹敬佩不已。”
    穆邦又同章宝亭厉声道:“孟季平就交给你办了,章宝亭,奸杀之罪再加上灭伦逆亲,陷害无辜两条,该怎么办你明白,若有袒偏徇私之处,我穆邦的手段你自会有数!”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祝尚正叫嚷着,也由左右搀扶,慌忙追上。
    燕铁衣笑吟吟的对章宝亭道:“老爷子,听到了?这奸杀之罪,再加上灭伦逆亲,陷害无辜两条,你看该怎么办?你是‘拗子口’的一只大鼎,有维持地方善良风俗并执律掌法的责任,‘拗子口’对这样的事不是有一向的传统方法来处置么?我们等着拭目以待呢。”
    就在章宝亭又是尴尬,又是悔恨,又是无措的当口,孟季平突然动作如电,飞似的扑向了大厅的侧门那边。
    比电还要快的,是燕铁衣那一式“剑魂化龙”——只见银虹暴闪,整座大厅之内寒光盈眼,冷气四溢,在那夺神眩目的青白异彩回绕下,孟季平的一声惨号已令人毛发悚然的响起,混身鲜血迸溅着滚地,他那柄宽长利剑,也断为数截,拋置四周。
    光歛芒收,燕铁衣含笑卓立:“孟朋友,论玩剑,你远不如犯奸杀之罪的门道高;在剑术这一行里,你只能算个初入门的雏儿,同我比划,你只能配上‘勇气可嘉’四个字的评语而已!”
    躺在地下的孟季平,全身叫血浸透了,他在痛苦的痉挛着,脸孔变形,呼吸粗浊,喉鼻间发出兽嚎般的“呜”“呜”声,他的四肢是瘫软的,燕铁衣已挑断了他双手双足的主要筋骨!
    燕铁衣向“刀匠”田一英,“钓命竿子”莫恒二人颔首笑道:“二位是否还有兴致与在下一试?”
    田一英闭闭眼,怆然对莫恒摇头:“罢了,我们走吧。”
    莫恒咬咬牙,转过身,在他们的徒弟“大小金刀”耿清,胡长顺搀扶下,步履踉跄的黯然离去。
    燕铁衣猛的厉吼:“章宝亭,你还在等什么?再不处置孟季平,我便连你们一起算上,扣你们一顶帮同奸杀徐小玉并意图助其脱罪的帽子!”
    哆嗦了一下,章宝亭急忙道:“当然要办,当然要办,而且一定秉公处理,大当家的放心。”
    “白财官”赵发魁立即吆喝:“来人呀,还不快快把这个天打雷劈的奸杀重犯给我捆上门板,游街示众之后立于市场活活打死,你们莫非是想徇私偏袒么?燕大当家就在这里,他老人家可是大公无私……”
    几名原属廖刚手下的壮汉奔了上去,七手八脚便把混身血迹的孟季平捆上了一块刚刚拆自大厅侧门的门板——这些人显然也都是猎户出身,捆缚的手法和缚兽是同出一辙……
    于是,燕铁衣招呼熊道元,与邓长、欧少彬、尤九如、翠花等一齐出门,全兆忠却过去扶着徐老太太,那样体贴恭顺的打另一边走了。
    ***
    出“拗子口”的路上,熊道元牵着两乘骏骑,燕铁衣则正与大家在话别,他们是全兆忠、尤九如、翠花、刘景波、欧少彬、苏小结巴、还有多少恢复了点神色的徐老太太。
    这些人手里,都捧着燕铁衣赠送的一样礼物——足兑一千两的银票一张,当然,全兆忠比较多些,燕铁衣送给他三千两,为的是他帮了大忙,更为了他将来得侍奉徐老太太,说不定还能再用这点钱娶个媳妇。
    全兆忠离情依依,哽咽着道:“燕大哥,熊大哥,你们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
    燕铁衣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全兄弟,离是合的果,合是离的因,这番别了,下次总能聚晤——别难过,我在你的哭声中见你,该不是又在你的哭声中相别吧?”
    尤九如看上去干巴巴的,嗓门却不小:“是呀,小全哥,你难受个什么劲?冤伸了,仇报了,正该高兴才对,何况燕大当家以后随时能来,咱们‘拗子口’正当驿道边,只要大当家往这头走,还怕他不来歇脚?”
    燕铁衣道:“不错,往后辰光长远着呢,我少不了打扰各位?”
    徐老太太由翠花扶着走了上来,伤感中带有无限真挚的谢意:“大当家,小玉的冤屈,亏着你是替她昭雪,要不,她死了也不瞑目啊……我真不知要怎么向你说我心中的感激……”
    燕铁衣轻声道:“不说最好,老太太,我能领略。”
    这时,刘景波也凑到一边,咧嘴笑道:“大当家,下次来,可别忘了投宿我的老字号‘招安客栈’,一切免费招待……”
    拱拱手,燕铁衣道:“多谢了,大掌柜。”
    欧少彬接口道:“邓老弟在我这里调养,大当家的里外放心,待你们打回头的时节,包管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精壮汉子……”
    燕铁衣笑道:“偏劳欧先生,我们回途经过这里,再派人前来接他。”
    全兆忠忙道:“你最好也能来盘桓几天,燕大哥,容我们多少尽尽地主之谊。”
    笑笑,燕铁衣道:“再见吧。”
    “拗子口”的市街上,此际隐隐传来人群的喧哗声,叫喊声,吼骂声,沸腾得似一锅滚开的水,还加杂着一响又一响的铜锣在敲击。
    朝那边望了望,燕铁衣皱眉道:“他们又在干什么?”
    木讷于言词的苏小结巴,这次却抢着开了口:“铜铜锣一响……棍棍棒齐齐齐上,打打的是那犯犯奸又犯犯杀的罪魁恶恶首……”
    “哦”了一声,燕铁衣向各人抱拳道别,转身上马。
    双骑行向“拗子口”外,熊道元笑道:“真个天理昭彰,那孟季平遭报了。”
    燕铁衣叹了口气,道:“不要再提这件事,我们赶到‘双鞍镇’接车队要紧。”
    侧脸看了熊道元一眼,他又小声道:“道元,说说看,‘双鞍镇’上可有什么寻乐子的去处?”
    于是,熊道元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马蹄扬着积雪,轻快的渐去渐远……

举报

第七十章血染面剑气如霜
    那个人便从山坡上连翻带跌的滚了下来。
    混身的血迹,还透着淋漓的汗湿,胸前肩后是几条纵横交错的伤口,皮肉翻卷,蠕动嫩赤的肌肉沾着泥沙草屑;他的头裂开,头发合着头皮向两侧拉扯,露出一抹白惨惨又红糊糊的头盖骨来,这人在地下痛苦的挣扎,爬行,粗浊的吁喘着,每爬出一步,便染淌下一步的血印。
    他似是双眼迷蒙了,那样毫无目的,也毫无希望的在这条土路上打着圈子爬行,血黏搅着沙土,聚成大小不一的疙瘩黑里泛紫。
    这是日正当中的辰光。
    一匹骏马早在他自山坡上滚跌下来的时候,业已停歇在这里,但他似乎毫无所觉绕来转去,他竟爬到马儿的前蹄边。
    于是,他的头额撞上了马蹄,他惊骇的用手去触摸,又霎时慌乱的倒翻出去,一面神智不清的嘶叫:“你们来吧……是好汉的一起上……我和你们拚了……”
    马上,燕铁衣以一则悲悯的神情注视着这个人。
    说起来很凑巧,就在他策骑从路上奔近山坡的时候,便看到这一位刚从山坡上滚下来。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更不清楚这人为什么会被伤成如此模样,但他并不觉得惊奇,也无意迫切的去探究每件事情,见到了“果”,便必有其“因”;而江湖中类似这般的血腥杀戈层出不穷,总有它内蕴的理由,亦有其各执一词的是与非,不论谁对谁不对,事实到底已铸成这个形态,他本人所面临的问题只有一桩,管是不管?
    燕铁衣并没有好管闲事的个性,他有他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事务,这些,已够他忙,够他烦的了,如无必要,或情势上的不能推诿,他的确提不起兴趣来插手与他无干的某些意外,但眼前——
    叹了口气,燕铁衣心想;这大概又算是情势上不能推诿的局面了,这样的事,又叫他恁般凑巧的碰上?
    流血与流汗,搏命与豁命,燕铁衣早已习惯得变成了生活上的一部分,这些他全不在乎,全看得极为平淡,他在乎的是管了不该管的事,看得更严重的是深恐某一次的疏失算忽而酿成终生不可弥补的憾恨或歉疚!
    凝视着那人,燕铁衣在考量。
    那是个看上去与燕铁衣年纪相仿的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岁数,五官端正,衣饰都丽——
    如果不是那样血污狼借,想会更为中看些。
    对于善良之辈或歹恶之徒,燕铁衣有着一眼之下,即可大略分辨的经验,他相多了人,经多了人,形形色色的,各等各类的,什么样的角儿,很难逃过他那双尖锐的眼睛,而这一位,燕铁衣认为乃是个挚诚忠厚的君子之属。
    轻轻的,燕铁衣飘身下马,走向前去。
    那人还在地下挣扎,紧张又恐惧的向虚无中挥舞着手臂。
    燕铁衣笑笑,温柔的开了口:“朋友,你伤得不轻。”
    惊窒的闷吼一声,那人滚到一边,全身都在抽搐:“好……我便让你们这些卑鄙狠毒的奴才赶尽杀绝吧……我死为厉鬼,也不会饶恕你们……”
    摇摇头,燕铁衣道:“你误会了,朋友,我并不是与那些伤害你的人为同伙,我只是一个恰巧经过此地的过路人。”
    那人闻言之下,似是意外的怔忡了须臾,随即又不信的叫:“少来这套障眼法门,要杀要剐,尽管动手,我若求一声饶,喊一句苦,就不是‘青河少君’江昂!”
    “青河少君”江昂这个名号燕铁衣听来十分陌生,或者,在这咸阳附近的地面上有点名堂,但却决不会在整个江湖道中占有多大分量,否则,燕铁衣不会没听说过;他安详的道:“江朋友,你最好理智点,我的确不是与你为敌的那些人,在片刻之前,我甚至从来没见过你……”
    这时,江昂似是才恢复了神智及理性,他摔摔头,用手抹去沾染在双目四周的血污,疑惑又戒备的瞧向站在面前的燕铁衣。
    不错,他见到的是一张善意的,微笑的面庞,不属于他仇家中任何一个人的面庞。
    呛咳了几声,江昂如释重负,又十分歉然的挤出一抹脸色在灰白中的苦笑:“对不起……这位兄……台我是一时太过激动,加以受创之下心智迷乱,才险些认错了人……还请兄台你多包涵。”
    燕铁衣道:“好说;朋友你伤得不轻,我既然遇上了,总不能放手不管,这样吧,我用坐骑载你到前面的‘三宝集’去,找个郎中且先替你治疗一番。”
    江昂略一犹豫,颔首道:“如此,便有劳兄台了。”
    燕铁衣没有询问江昂为什么原因会被伤成这样,他怕问多了又给自己再添麻烦,目前的做法,总是救人,救人,照说是不会有错的。
    把江昂扶上马背,燕铁衣在前面牵缰,他回头道:“江朋友,坐得稳么?”
    江昂孱弱的道:“还行,只是累及兄台无以代步,好生不安……”
    燕铁衣一笑道:“不必客气,我骑马骑了大半天,胯骨都酸麻了,正好落得走几步路松活松活血脉……”
    说着,他刚刚牵马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边那片山坡顶上,人影突闪,一个暴烈的嗓音已经破锣也似传了过来:“追着了,姓江的就在这里!”
    五条人影,随即由山坡上腾空跃落,身形之快捷隼利,有若五头九霄之上俯冲下来的鹰鹫!
    鞍上的江昂,神色立即大变,他噎窒了一声,悲愤又绝望的低吼:“来吧………都来吧……好歹我全豁出去了……”
    燕铁衣心里深深太息,表面上亦是一片愁苦之色——他在忖度这一遭,恐怕又免不了惹上一场麻烦。
    五个人身形甫落,业已极其矫捷的分散开来,站向五个包围的角度,恰好截断了燕铁衣与江昂的前后去路!
    这五位仁兄,正面摆出“泰山石敢当”架势的一个,身材又粗又短,朝横里发展,有若一块厚实的门板,一张锅底脸,生了双铜铃眼,白盆嘴,贸然一见,宛如黑风洞里钻出的妖怪,直能吓人一大跳!
    右拨的那位,身着粗麻衣,脚踏草鞋,长发披肩,脸色青中透白,死眉死眼,和阎王殿里的白无常颇堪比美,所差的就是头顶上那“对我生财”的尖帽子了。
    左侧的这个,虎背熊腰,满脸累累横肉,黑色的紧身衣,胸前围兜着一条宽皮带,带上有鞘扣十二,十二把雪亮生寒的阔口短刀便插在其中,看上去好不威猛凶悍。
    一个文质彬彬似的青年人与另一个白袍儒巾的书生型后生便一同拦在后路上,这两个人,乃是五位仁兄中还算沾着点人味的角色。
    于是,燕铁衣无可奈何的干笑着开了言语:“呃,我说,五位大哥,你们这样来势汹汹的把路一截,可是有什么见教?”
    正面那锅底脸大吼一声,焦雷般道:“他奶奶个熊,你找小王八羔子居然胆敢插手管爷们的事,你约莫嫌命长了?”
    燕铁衣陪笑道:“这位大哥,我和各位素昧生平,无怨无仇,那里敢插手管你们各位的事?只怕其中有点误会……”
    锅底脸怒道:“你他娘还在狡辩——你分明是等在这里接应姓江的,和姓江的是一伙,这不叫与我们作对又叫什么?”
    燕铁衣忙道:“好让各位大哥得知,我呢,不止不认识各位,就连这位江朋友,我也一样是刚才初见,只因我恰巧路过此地,发现江朋友受创流血,正在挣扎,方才动了恻隐之心,想帮他一把,送他到前面‘三宝集’去调治调治……”
    左边那横肉满脸的高大汉子重重“呸”了一声,破口大骂:“调治你娘个头!姓江的乃是我们仇敌,你帮他一把,就等于扎我们一刀,娘的皮你是存心要同我们为难,理当该杀不赦!”
    燕铁衣摆摆手,道:“各位稍安毋躁,我不想找麻烦,各位也犯不上乱动肝火,大家有话好说,何苦这么咄咄逼人?”
    锅底脸大喝:“娘的,你是不服气喽?”
    横肉累累的一个也咆哮:“钱大哥,管他是什么牛头马面,一概宰掉再说?”
    马背上的江昂,挣扎着待要下来,一面瘖哑的叫:“不关这位朋友的事……人家纯系不知内情的局外人……你们要逞凶施狠,冲着我来,荼毒无辜,算不上英雄好汉!”
    嘿嘿冷笑,锅底脸不屑的道:“姓江的,你以为你是那门子的英雄好汉?釜底游魂,丧家之犬,挨宰受剐便在眼前,还充他娘什么硬骨头?呸!”
    那高大汉子恶狠狠的叫:“江昂,你那好友施贵麟业已上了道,如今谅还走得不远,黄泉路上,你也就赶紧一步与他结伴去吧!”
    江昂悲愤逾恒的悲喊:“我和你们这群天打雷劈的豺狼虎豹拚了……”
    锅底脸酷厉的道:“不拚也不行,充歪充能你横竖也是个死!”
    那横肉累累的大汉跟着叱喝:“娘的,原本不干你的鸟事,我们找上施贵麟了结一段梁子,你他奶奶却楞要强出头,这一下便叫你帮衬到底,施贵麟送了终,你好歹也就陪着上路,阴间世上,你两个再称兄道弟去!”
    此刻,燕铁衣回手接住了江昂,低声道:“江朋友,你身受重创,体气虚弱,怎能运力动嗔?且先稳着,由我来向他们通通关节,说说道理看——”
    江昂苦涩又凄恻的道:“兄台,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了,我好友的一条命业已丧在这干人手中,我卫护不力,就和他们豁死拚了也罢,却不能连累到你……兄台,多谢你的好意,这桩事,你便撤手别管了,免得玉石俱焚,不明不白的跟着受害……”
    燕铁衣淡淡一笑,道:“我生平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见死不救,江朋友,你在如此衰弱虚脱的情形下,和这五位看来功力不凡的高人异士拚斗,那等光景,十有十成是讨不了便宜,讨不了便宜的直接后果,大概就是把一条性命交出;生死之事兹事体大,我既碰上了,怎能硬着心肠袖手旁观?何况,他们中间有一位仁兄亦已说了话,硬要栽我一个‘该杀不赦’的罪名呢!”
    江昂急道:“不,兄台,我不能连累你……”
    燕铁衣道:“这不是你要不要连累我的问题,江朋友,而是他们饶不饶得过我的问题,你看似眼前这种形势,他们会轻易放我过关么?”
    锅底脸的两只铜铃眼凸瞪,凶光闪闪中语声狠毒的道:“小子,听着你的口气,倒是刁狂得很,显然你是打算帮着姓江的和我碰一碰了!”
    燕铁衣平静的道:“设若你们各位买我一次薄面,撤开圈子让我们过去,我就答应不和你们‘碰’了。”
    怪叫一声,那大汉口沬四溅的厉吼起来:“好个大言不惭的杂种,你是他娘的什么玩意?你还有什么鸟面子可卖?死到临头,犹还混充人王?你有本事就摆出来,爷们若不将你分剁八块,就算你上辈子烧了高香!”
    锅底脸也暴烈的道:“早看这小王八蛋不是路数,果然不错,我们也别磨蹭了,一遭送他们转世吧!”
    黑衣大汉煞气盈目,身形一偏,双手已摸上皮鞘扣的阔口短刀刀柄,后面,那青年人与书生型的朋友也悄然的掩近,一对无耳短戟,一柄锋青剑,早已寒森森的亮了出来!”
    忽然,那乱发麻衣的怪人腔调沙哑的叱喝一声:“慢着!”
    正待往上掩扑的这四位,闻声之下全有些诧异的停止了动作,锅底脸不解的望着麻衣人,微显迷惘的道:“曹老大,可有什么不对?”
    麻衣人瞅着燕铁衣,嘴里却是在对锅底脸说话:“兄弟,这家伙有点透着古怪,骨子里不知道在耍弄什么花巧,在杀他之前,至少得把他的来历‘盘’清!”
    锅底脸嘿嘿笑道:“看他乳臭未干,胎毛尚没褪尽的这副生嫩模样,充其量也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刚出道的雏儿,还会有什么不得了的来历?”
    麻衣人傍观者清,他早已发觉燕铁衣气宇深沉,英华内歛,一股隐隐的威仪形而不露,这样的人物,往往都是极为精练强悍的雄才之属,尤其燕铁衣的容貌,在童稚中透着老辣,在平和里现着尖锐,他一直是那样不温不火,然而恁般的镇定雍容,却业已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麻衣人感触得到,嘴里却不好明说,他干咳一声沙哑的道:“还是谨慎点好,兄弟,和他攀攀道!”
    未待锅底脸有所表示,燕铁衣已笑吟吟的道:“犯不着‘攀道’了,我只有一个意见—
    —你们放手,万事皆休,否则,便卯上干一场也罢!”
    后面,那柄青锋剑便毒蛇也似,在一溜寒芒的闪掣里,猛然扎向燕铁衣的背心!
    鞍上的江昂,睹状之下,一声惊呼才只到唇边,没有看见燕铁衣有任何动作——仅是毫无微兆的在虚无里有一抹冷电猝然凝形又消失,那柄青锋剑已长颤着飞上了半天,执剑偷袭的那个书生,也急拋着手往后蹦跳。
    燕铁衣头也不回的闲闲笑道:“朋友,论到玩剑,你这几下子,只能算是刚刚起步,差得远喽。”
    书生的一张面孔是一阵青,一阵红,他目瞪口呆的楞在那里,原先握剑的右手虎口,鲜血津津滴淌,他傻呵呵的望着斜插在丈许外的自己那柄长剑,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弄清楚人家是用什么手法及兵刃绞脱他长剑的!
    于是,其它四张人脸也就立时走了原样——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似这样的功力显示,其精湛深厚的程度,业已到达出神入化的境界了,虽然是只有一击!
    麻衣人惊疑不定的瞪视着燕铁衣,一张死气沉沉的面孔上浮现着不可掩抑的羞恼怒恨之色,他努力镇静着自己,提着中气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燕铁衣道:“先说,各位自己——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麻衣人的一双倒八眉挑动了一下,忍耐的道:“我叫曹非,‘麻衣勾魂’曹非,这一位——”
    他指了指那锅底脸,接着逭:“矮金刚钱威。”
    围着皮鞘刀带的黑衣大汉强硬的道:“大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飞刀子’葛义全!”
    燕铁衣颔首微笑:“果然气魄十足,葛爷!”
    那文质彬彬的年青人极不情愿的道:“‘铁戟化雪’李慕春。”
    失剑的书生咬牙切齿的仰头望天,不肯开口;“麻衣勾魂”曹非只好瘖哑的道:“那拨是‘木秀士’徐上修徐老弟……”
    拱拱手,燕铁衣道:“原来各位皆是一方英才,当地俊彦,倒是多有失敬了;这挡子事,我还是那句老话,冤家宜解不宜结,各位看我薄面,高高手,放这位江朋友与我过去,彼此皆大欢喜,要是不然,我固好受不了,各位只怕却更要难受了……”
    “矮金刚”钱威憋不住抗声道:“朋友,就算你是个三头六臂吧,也不作兴这么个跋龟法,不干你的事,你却楞要插手搅混,在道上闯,有你这样闯法的?”
    燕铁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说钱兄,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位江朋友与各位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妻之恨,充其量也只是为了帮朋友的忙,这亦没有错,就算因此同各位结下怨隙,他人已伤成这样,各位大可不必赶尽杀绝,占了便宜,抖足威风,该收手的辰光就该收手了……”
    “飞刀子”葛义全怒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两句话你懂不懂?我们留着他这条祸根不拔,莫非还等着他将来回头收拾我们?”
    燕铁衣笑道:“我管不了这么多,将来的事,你们自己去解决,只是眼前,我却不能见死不救呀!”
    “麻衣勾魂”曹非阴沉的道:“朋友,由你方才出手的那一记招法显示,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位高手,因此我们也不想和你为敌,只要你放手不管这件事,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燕铁衣道:“你令我为难了,曹兄。”
    马背上的江昂低哑的开口道:“兄台,你已经尽到你份外的责任了……兄台,不必再为了我越陷越深……你走吧,无论最后是怎样的一个结果,我都对你永生铭感……”
    燕铁衣道:“我们一起走,江朋友。”
    “矮金刚”钱威愤怒的道:“费了这多唇舌,遭了恁般窝囊,我们对你已是忍气吞声,一让再让,你到底还是非要逞强出头不可?你当我们真个拿你无可奈何?”
    燕铁衣冷冷的,道:“我想你们是拿我无可奈何的了!”
    “飞刀子”葛义全大叫:“娘的皮,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就凭他那鬼画桃符的一下子,便真能抗得住我们的全力围攻?”
    萧索的一笑,燕铁衣道:“葛爷,我这‘鬼画桃符’的一下子,就耗了我十年以上的辰光方才练成,你不信邪,何妨凑上来尝试尝试看?”
    葛义全双目赤红的吼叫:“你以为老子含糊?”
    燕铁衣平淡的道:“希望你也别以为我含糊了才好!”
    咬咬牙,“麻衣勾魂”曹非强行压制着满腔怒火,阴鸷的道:“朋友,你若执意要与我们架梁结怨,也只好由你,但冤有头,债有主,这桩轇轕,至少也该让我们知道正主儿是谁,我们业已报了万,如今,便请你也亮个底吧!”
    燕铁衣摇头道:“不必了,但我可以告诉各位的是,凭各位在道上的气候,决高不过我去;各位现下退走,乃是万幸,若待暴力相向,你们五位便将有两双半打横躺下了!”
    “飞刀子”葛义全猛的怪叫:“看你这副‘相公’样子,活脱瘟在大姑娘裆下的小兔崽,还充他娘什么大霸天,二大王?”
    燕铁衣半点不生气的道:“光是嘴里吆喝济不得事,葛爷,你人高马大的这么一块,何不先上来抖抖威,也好教训教训我,出你那口怨气?”
    额际暴起一条条蚯蚓似的青筋,葛义全嗔目切齿的怒吼:“我要活劈了你!”
    “麻衣勾魂”曹非也似豁上了,他粗厉的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我们不管你是什么牛鬼蛇神,性命搁上也得惦惦你的分量!”
    燕铁衣笑笑,道:“并没有人拦着各位。”
    又是从后面……这一次,动手的是“铁戟化雪”李慕春,双戟闪飞穿刺,冷点,如雪,有若狂风卷泄般指向燕铁衣背脊!
    燕铁衣的身形猝然凌空,在凌空的一剎向后暴翻,千百道剑光刃尾便彷佛漫天的骤雨洒落,冷电交织,精芒纵横,空气呼啸打漩,李慕春的双戟才出,人已惨号着翻跌出去!
    这位“铁戟化雪”的双臂双腿上,一共对穿了八剑十六个洞,鲜血泉涌,人在翻腾滚动,但是,却要不了命!
    燕铁衣凌空滚动的身形完全包裹在那一片回射蓬飞的寒光之中,以至葛义全的六把飞刀在拋掷近身的同时,又“叮叮当当”的反弹坠落!
    “麻衣勾魂”曹非跃身而起,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上已多出一副粗短霸道的“狼牙棒”
    来,捧舞如杵,以强猛无比的力道硬砸燕铁衣!
    偏斜着身形,燕铁衣便将十一次的掠穿融合为一次,瞬息里由对方“狼牙棒”的劈砸间隙中逸过,“太阿剑”反抖划孤,宛若秋月云环,连连飞飘,曹非大叫闪躲,一角麻衣,业已随刃翩舞。
    又是两柄阔飞刀,暴射燕铁衣面门。
    燕铁衣骤扭身腰,长剑“太阿”像是来自极西的流电,“削”声直指葛义全,几乎不分先后,他的左手倒扬,短剑“照日”已在一闪之下击落了那两柄飞刀!
    但见盈眼的森森光华当头而来,葛义全就宛若掉进了一道寒流里,他惊嚎着拚命窜逃,左耳倏凉,已经血糊糊的弹上了天空。
    “哇呀呀……”
    抚着血淋淋的伤口,葛义全痛得跪倒地下,“矮金刚”钱威狂吼着,奋力扑截燕铁衣,手上一柄“金环大砍刀”“哗当当”的以泰山压顶之势劈落。
    燕铁衣微笑得如沐春风,他稍挪两寸,大砍刀沉利的刀锋贴着他的肩膀削过,他的左手暴翻,冷光如电,钱威竭力抬刀遮拦,却在蓦然间闷嚎着打着旋转朝外翻——右颊上,业已裂开一道皮肉卷掀的血口字。
    脚步似是轻灵得浮在空气中,燕铁衣只那么略略一动,人已飘逼向前,满脸是血的“矮金刚”钱威嘶叫如泣,“金环大砍刀”震天价暴响着,刀刃挥舞,霍霍生风,而燕铁衣便在如此狠厉的劈斩中飘移晃动,像是二两棉絮般随着锋面所带起的劲风浮漾。
    满头大汗的钱威不止是脱了力,更且破了胆,他一面拚命招架,一面喘息如牛般吼叫:“快……曹老大……快来帮我一把……我他娘挡不住啦……”
    惊魂甫定的曹非,暗里早喊了天,但这等节骨眼下,却不得不装熊样,他闷不吭声,暴闪向前,一对“狼牙棒”呼呼轰轰的猛自燕铁衣背后罩下,声势凶猛,彷佛压到了一座棒山。
    棒影层叠中,燕铁衣步步不退,他突然大回身,“太阿剑”抖闪吞吐,一溜溜,一抹抹的寒光便其快无匹的穿射飞流,透隙渗入曹非的强劲棒山内,曹非咬牙倒跃,燕铁衣左手探展,冷电暴映又歛,于是,曹非一个觔斗撞跌出去——左胯骨上,是一个拳大的血窟窿!
    事情的经过只有一剎那,发生于人们的意识之前,结束于人们的意识之前,当“矮金刚”钱威还在吁吁喘着,一口气尚未转换过来的须臾,他业已惊恐的发觉那流掣的剑芒再度反卷回来,宛如怒浪飞瀑!
    “金环大砍刀”倾力挥架,钱威已踉跄倒退,他突目咧嘴,汗下如雨,这瞬息间,他初次感到他的大砍刀竟是如此笨拙无用,如此碍手碍脚——任他怎生舞展,皆似以门杠挡雨,不切实际,陡然间,他两腿倏软,整个人萎顿下来,大股的鲜血,便自他两条大腿根部朝外喷洒!
    燕铁衣动作不停,运展如风,他一个觔斗倒翻,“太阿剑”“嗡”的一声指定某个方向——插在地下的那柄青锋剑的方向,恰好在“大秀士”徐上修伸手触及剑柄之前。
    骇然缩手,徐上修一时进退维谷的楞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应变才好,燕铁衣冲着对方一笑,气定神闲的道:“徐朋友,你号称‘木秀士’,真正有几分神髓在内,不是我轻慢你,你确然有点本讷;要夺回兵刃,该找我分不开身的混乱时机,如今我大功告成,你想,岂还有你抽冷子占便宜的辰光?”
    徐上修脸红脖子粗的僵窒了低倾,忽然昂烈的大叫:“你,你待怎么样?别以为我会向你屈膝求饶,我宁肯血溅三步,尸横就地,也决不会践踏我的尊严和气节!”
    燕铁衣不以为忤的道:“没有人要你践踏你的尊严与气节,徐朋友,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待着,别动歪脑筋,你就会是你这伙同伴中唯一不带彩的一个。”
    徐上修一挺胸,意气悲壮的道:“我不求这种施舍下的侥幸,我要和你拚!”
    有些纳罕的打量着对方,燕铁衣道:“你是说,你无视于眼前你这些伙伴的惨败教训,仍要与我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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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青河镇有燕姣俏
    徐上修激动的道:“我正是这个意思!”
    燕铁衣觉得十分有趣的笑了,徐上修这位仁兄不止是“木”,更还带着点”楞气”,不过,却显然不失为血性中人,单凭这一样,燕铁衣就不打算太过难为对方;他点点头,道:“好吧,你既要明心求义,我便成全你。”
    说着,他的“太阿剑”轻轻举起,手着锋面搁在自己右肩上,同时颔首示意,要徐上修拔回他插在地下的青锋剑。
    徐上修的面孔上是一种“慷慨赴难”的神色,他抢上一步,奋力拔剑,剑锋翩舞中剑花朵,然后迅速斜身前欺,抖手七剑刺出!
    燕铁衣微笑着注视对方的动作,直到剑刃近身,他手搁肩头的“太阿”才猝然扬起,七点寒星弹射,徐上修的七剑便全被封出。
    歪歪斜斜的退出三步,徐上修大喝一声,跃空而起,双手握剑,怒矢硼穿射而下!
    燕铁衣横跨一步——只是横跨一步——徐上修的刺戳便落了空,这位“木秀士”一击不中,反应倒也不慢,他急切收剑拧腰,就待换式,但,燕铁衣却已没有闲情再与他“游戏”
    下去,左掌闪电般反拋,“坑”的一声,打得徐上修整个人横着滚跌五步,扒在地下只有呻吟喘息了。
    目光回扫其余那四位混身血糊淋漓,狼狈不堪的朋友,燕铁衣像是一位老师傅在向他们的人讲解某一桩业上的窍诀:“凌空往下搏击所采取的纯是一般锐势,首须考虑的条件便是出手的准确与位置的判断,否则,一击落空,便把自己的破绽露在敌人之前了;如果在身法的转换上能够具有连续变化的潜力,施用这种招式才比较可靠,徐上修的落败,主要便在于他气不能贯一,力无可连衡,段节散乱,自然难操胜算。”
    那四位先生是迷惘了片刻,随即悟到对方忽然来上这一段话,乃是一种只可意会的轻侮与自比尊上的教训,于是,四张早已变色的面孔,便益发被愤怒扭曲得走了原形了。
    “麻衣勾魂”曹非举起一只血污的手指着燕铁衣,痛恨至极的沙着嗓门道:“你狂吧,你乐吧,我们今天所遭的挫辱与耻败,必将十倍从你身上索还……只要一息尚存,便誓不与你甘休……”
    燕铁衣安详的道:“曹非,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几句真话——以各位的武功造诣及江湖上的分量来说,你们想和我争长短,见高下,委实还差得太远,不要说我,我手下二三流的角色便能将你们打发得干干净净;本来,我不妨像宰狗一样把你们屠戳殆尽,但我与你们并无深仇大恨,你们的所作所为也未曾牵扯上我,是而我放你们生还,如果你们不服气,随时地我都欢迎你们来寻我报复——”
    深沉的一笑,他接着道:“只是,那时候就怕各位受不到今天的宽大待遇了,我极少对我的敌人有过两次以上的恕宥。”
    曹非咬牙如挫,声音迸自唇缝:“任凭你怎么说,我们也决不会被你吓唬住……你等着,我们一定会和你再朝面,那一天到来我们再见,谁将哀告求饶,谁将血溅尸横!”
    燕铁衣道:“我们会看到的,曹非,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奉劝你们慎重考虑,是否真个希望有那么一天?”
    曹非嘶哑的叫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必用血偿,若不将你凌迟碎剐,今生今世我们都不得安心!”
    笑笑,燕铁衣道:“不得安心不大紧,不能保命就更严重了,曹非。”
    抚着左边头脸的“飞刀子”葛义全歪曲着一张脸,气涌如涛的吼:“你,你他娘有种就报出名号来,如此缩头缩尾,算不得男子汉,大丈夫!”
    燕铁衣道:“不是我不报名号,只怕报出来吓坏了你们,都在趣味上说就逊色多了,何不由你们各位自己去打听打听?”
    “矮金刚”钱威呻吟着道:“娘的……你分明是没种……大底下这么大,一个无名姓的人,叫我们如何去打听?”
    燕铁衣道:“天底下是这么大,像我的人物,却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你们可以去问,江湖道上,专使长短双剑的是那一位活祖宗?”
    说真的,要不是燕铁衣自己表明他使用的兵刃乃是长短双剑,这五位仁兄尚还迷迷糊糊的搞不清楚,他们只见到燕铁衣的“太阿”长剑,压根就没弄明白他左手中倏收倏歛的那抹寒电乃是一柄短剑。
    五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全摆出一副“记住”的夸张表情,而燕铁衣却不黏缠,他走上前去,带起马缰,朝着鞍上神情流露着无限钦敬感激的江昂一笑:“江朋友,我们走吧,‘三宝集’找个地方为你疗伤。”
    江昂的语调有些哽塞:“兄台,叫我如何来报答你的德意……”
    摆摆手,燕铁衣牵着他的坐骑大步前去,意态扬长,留下后面那五个丢盔曳甲,灰头土脸的寻衅者,空自挫碎了那五副牙齿!
    ***
    当然,燕铁衣不会真个带着江昂到“三宝集”去,把要去的地名透露给对方之后,他就立时变更了目的地。
    他先用自己的金创药替江昂暂时敷扎起来,然后,他直接送江昂回家。
    江昂的家住在“青河镇”上,由于远溯祖上数代为官在朝,加以现今的富厚家财,在“青河镇”,他们乃是首屈一指的名门世族。
    百余里的路程,近晚时分,燕铁衣已护送着江昂抵达那一条青河傍依东去的“青河镇”。
    在镇南角上,便是江家那座占地宽广美仑美焕的府第,似这等飞檐重角,楼台掩映的深宅大院,不要说像“青河镇”这小地方是独一无二,便在大城镇里,如此般气派的住宅,亦并不多见。
    下了马,燕铁衣仰望那高大的瓦檐门楣,流览那耸立迤逦的坚厚院墙,再看十二级青石阶下两侧蹲伏的一对巨大铜狮子,不由赞道:“好一座侯门府第!”
    马上的江昂,脑袋及胸背处全缠着白布,外面用一件绸质罩衫掩遮着,苍白疲倦的脸孔上浮起一抹到了家门的喜悦笑容,他低哑的道:“老房子了,还是我曾祖那时起造的……”
    燕铁衣道:“很够气派;你在路上说,只有你及令妹令弟三人合住着?”
    点点头,江昂道:“双亲过世得早,我和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相依为命,家里虽有若干下人侍陪着,有时也觉得怪冷清的……”
    燕铁衣道:“你们兄弟妹三位都未成亲么?”
    江昂道:“都还没有;大概我们是手足情深,舍不得骤尔分开吧……”
    笑笑,燕铁衣道:“我来叫门。”
    江昂歉然道:“有劳兄台了,门上有兽环,略加叩击便会有人相应。”
    燕铁衣沿阶来到那两扇乌黑油亮的黑漆大门前,十分文雅的轻轻敲叩着一枚拭擦得白灿灿的兽环,没敲几下,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有人将大门的一边启开,沉暗的光线里,可以看出那是个佣仆打扮的壮汉。
    那人打量了燕铁衣一眼,问道:“尊驾要找那一位?”
    一开口,就显示得颇有礼数,这当然是主人教导有方,燕铁衣客气的拱拱手,笑笑道:“老哥,我是护送你家大爷回来的,还烦你随我过去扶他一把。”
    怔了怔,那人随即惊慌的跨出门槛,一面往阶下张望:“什么?我家大爷遭遇到什么不测?”
    燕铁衣安详的道:“不算严重,只是受了点伤。”
    这时,江昂抬起头来有气无力的招呼:“是江喜么?来扶我下马……”
    叫江喜的下人急忙响应着奔下台阶,小心翼翼的搀扶着江昂落地,口里边惊慌的问道:“大爷,我的老天,是谁把你伤成了这副模样?若叫二小姐知道,只怕能把她急疯……”
    江昂舒了口气,道:“别嚷嚷,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倒是方才叫门的那位兄台,千万不可慢待了,他便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我这条命必已难保……”
    石阶上,燕铁衣听得清楚,他笑着道:“我认为你还是先进去歇着的好,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这么急着向人诉说。”
    江昂恳切的道:“兄台,你千万不可就此而别,好歹也要在舍下盘桓些日,让我们多少尽一点心意。”
    燕铁衣道:“再说吧,至少今晚上我是不会走的。”
    于是,由江喜扶着他主人在前,燕铁衣牵着坐骑跟在后面,进了门,穿过宽大幽雅,花木扶疏的前园,来到一幢精致的楼阁之前,到了这里,又有两名下人奔迎出来,一个接走燕铁衣手中的缰绳,另一个帮同江喜扶着他们的大爷进入楼阁下的厅堂。
    江昂微喘着对燕铁衣道:“兄台,请随便坐,我先上去更衣,这就下来相陪!”
    燕铁衣忙道:“不要客气,江兄,你创伤在身,体气虚弱,得赶紧找个郎中来诊治,尤其这百里奔波以你如今的情况来说,更是辛苦,你还是早早歇着,不用管我了……”
    江昂执意不肯,燕铁衣无奈之下下只好依允,心里却打算好了,待会只说几句话,便即托词辞出,不能让主人家为了自己太过劳累,否则,他这不是救人,反成折磨人了。
    待江昂上楼之后,他独自背着手流览着这间陈设华丽又高雅的小厅,一面欣赏壁上悬挂的几幅名人字画,他一边暗赞江昂的富而不俗,一般财势人家,无论摆设布置,大多免不了有那种伧俗的铜臭气,似这等华而不奢,雅而不庸的清淡意韵,的确并不多见。
    当他正专注的观赏着墙上的那幅“寒竹傲雪图”,端详着竹节的挺逸,叶片的秀奇,揣摸着风霾的阴纹与雪花的飘零,神游于那种孤寒里的倔强气氛中时,门外突然人影一闪,翩然而入。
    本能的,燕铁衣退开一步,注视来人。
    那是个极美极甜的女孩子,俏丽得十分惹眼,小巧、纤细,白净净的,有若一朵出水的莲花——该正是含苞待放的年华吧?
    少女的面庞上,此刻却是一片焦惶忧虑的神色,她急匆匆的奔入门来,猛与燕铁衣照面之下,不由颇为意外的怔住了,她一时有些失措的站在那里,轻咬着下嘴唇,迷惑的望着燕铁衣,双手不安的扭绞着一条浅黄的绢帕……
    燕铁衣在见到这少女的一剎那,那竟也前所未有的兴起了一阵悸荡迷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突然加速了流动,心跳也立时剧烈起来,短促的相对里,他宛似铁铸于永恒的那种升华。
    还是那少女首先恢复了常态,她向燕铁衣微微点头,羞羞怯怯的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哥哥这里有客人……”
    燕铁衣暗中吸了口气,心里直在自责方才的失态;他欠欠身,笑道:“我是刚刚陪着令兄一起回来的,姑娘你想就是江昂江兄的令妹了?”
    少女的表情比较自然多了,她柔柔的道:“我叫江萍,江昂是我大哥。”
    燕铁衣道:“在路上,令兄曾经一再提起你,他说过你的许多长处,唯一没有提的,是你的秀丽与柔美。”
    江萍白晢的脸蛋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红霞,她有些窘迫的道:“你过奖了,我我其实很平凡……”
    忽然,她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急忙又道:“请问,我哥哥是不是受了重伤?听下人江坤说,哥哥在外面被什么人打伤了,连路都不能走,还是由江喜扶进来的……”
    燕铁衣正要回答,楼梯口上,江昂的声音已传了过来——疲乏而低哑,但却透着愉快的音韵:“二妹,别听江坤瞎扯,你看我,像是伤得很重的样子吗?”
    江萍赶紧望了过去,江昂正由江喜及另一个仆人扶持着缓步自楼梯上下来;经过方才的一番梳洗,加上换了一袭干净衣衫,江昂的形色看上去比刚才抵家门时好多了,虽然脸上还透着苍白,现着憔悴,却有了几分精神。
    “哥——”
    江萍激动的叫了一声,奔向江昂面前,她紧紧拥着乃兄的一条手臂,声音里已不觉有了哽咽:“哥,你还说没有什么?瞧你连站都站不稳了,犹强撑着不肯服输……是谁把你伤成了这样?是那一个这么狠心?”
    轻拍江萍柔荑,江昂笑道:“不要急,二妺,不要急,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这不是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么?”
    轻轻跺脚,江萍恨声道:“哥,你又不是弟弟,决不会妄生事端,恃强欺人,你被伤成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哥,你说嘛,那些人是谁?”
    江昂低沉的道:“说真的,二妹,我的伤倒还不算重,只是今天的情势却极为险恶,要不是这位兄台临危伸援,救我于强敌环伺之下,哥哥这条命早就完了。”
    江萍那双水盈盈似的双瞳转注燕铁衣,小声道:“哥,你说的可是他?”
    点点头,江昂道:“正是这位兄台,我今后有生之日,皆乃他的赐予。”
    燕铁衣淡淡的道:“江兄,别再提了,你老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可是要逼我现在就走?”
    连连拱手,江昂忙道:“兄台包涵,我满腔感恩之忱,只是觉得倾尽所有也难以图报于万一,若再不让我提起,岂不闷坏了我?”
    江萍悄悄的道:“哥,你也得替我正式引见一下,好让我谢谢人家呀。……”
    江昂笑着轻挽江萍来到燕铁衣面前,道:“兄台,这就是我的二妹江萍。”
    燕铁衣忙抱拳道:“方才业已见过二姑娘了。”
    江昂又朝着裣衽还礼中的乃妹道:“二妹,这一位乃是我的救命恩人。”
    忽然,江昂傻住了,满脸的尴尬之色一时期期艾艾的不知要如何接下去说才好。
    江萍等着不闻下文,诧异的望向江昂,这时,江昂才十分窘迫的向燕铁衣连连致歉说:“该死,我真该死,直到现在,居然还不悉恩公大名,整日相处,竟也忘了请教,兄台,疏失之罪,万望恕宥。”
    燕铁衣微笑道:“不怪江兄,原是我自己没说。”
    江萍也颇觉羞窘的道:“哥,你这人也是,怎么胡涂到这步田地了,人家救了你的命,你却连救命恩人的姓名都不知道,说出去,不是笑话吗?”
    江昂面红耳赤的道:“真是胡涂,真是胡涂。”
    燕铁衣静静的道:“我叫燕铁衣。”
    江昂忙道:“原来是燕兄。”
    “兄”字由他微微抿合的嘴唇中甫始吐出,他已猛的睁大了一双眼,脸上的肌肉也一下子僵硬了,他瞪着燕铁衣,舌头发直:“燕铁衣?你,你该不会是‘枭霸’燕铁衣吧?”
    燕铁衣笑了笑,道:“不幸的是,我正是他。”
    江昂呆呆的望着燕铁衣,好半晌,才突然打了个寒噤,呼吸急促的道:“天爷,久闻‘枭霸’燕铁衣为武林中的雄主,是北地黑道的一只鼎,尤其剑术修为,出神入化,堪称一代宗匠,而你,你就是他?”
    燕铁衣道:“有些人把我渲染得太过玄虚了,江兄,我只是个会几手剑法,懂一点武技的江湖草莽,手下有几个苦哈哈的兄弟跟着一同在道上混碗饭吃而已,说起来,不但平凡,更且粗俗得很。”
    江昂挣脱了左右搀扶的下人,十分艰幸的向燕铁衣长揖为礼,一派真诚钦仰之色:“燕兄,请容许我高攀依附,称你一声燕兄;燕兄称尊武林,为一方之霸黑道之雄,我江昂何德何幸,既蒙燕兄施救于前,又承燕兄垂注于后,但求燕兄不弃,视我为友,提携眷顾结忠义之好,则我江昂也不枉历经生死,换来这一场际遇了。”
    赶忙扶着江昂,燕铁衣深沉的道:“江兄言重了,只要江兄愿加接纳,我自当乐于论交,至于什么高攀依附之言,江兄切莫再提,否则,倒令我汗颜不安了。”
    用衣袖轻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江昂欢愉的笑道:“想不到,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救我一命的人竟然就是威震天下的‘青龙社’大魁首‘枭霸’燕铁衣,谢谢天,我的运道实在太好了。”
    江萍在一边也掩着唇儿笑:“不但大哥意外,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方才,燕大哥说出姓名,我只感到耳熟,还没想起是谁,大哥这一提醒我才恍然大悟,这样一位大人物,就是站在我们面前的燕大哥!”
    燕铁衣道:“江湖过客,粗鲁武夫,算得上什么大人物!二姑娘谬誉了。”
    江萍恳切的道:“燕大哥,我不会说恭维话,也不惯作违心之论,我只想告诉你我自己的想法——天下之大,有各行各业,每一个行道中都有它的杰出者,都有它成功的代表,这些人,当他们在处身的行道中能够出人头地,不知经过了多少努力与奋斗,辛苦及磨练,始才奠定他的基础和地位,他们的成就都是来之不易的,尤其在江湖黑道上,一个杰出的领导者,一个方面之雄,他的名望及声威,但不是由血同刃中搏得,更是从生和死里求取,只要这个人不败伦丧德,不暴戾凶残,有任侠尚义之心,他该受到尊敬和钦崇,便应和任何一个成大功,立大业的人一样……”
    一拍手,江昂喝彩道:“说得对,二妹,我早知道你一向聪慧明理,卓见独到,却不晓得竟有这等精辟的高论,哥哥我想说而说不出的话,全叫你讲透澈了。”
    燕铁衣深深看了江萍一眼,微笑道:“我觉得很高兴,二姑娘,总算有人能够对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惠予了解同公论,尤其这样的想法出自一位少女心中,就更为难能可贵了。”
    江萍脸色红红的道:“燕大哥我只是说出我认为是对的话,或者其中有些论调幼稚及肤浅,还要请燕大哥包涵指点。”
    燕铁衣一笑道:“我以为,再没有比你刚才所说更正确与公允的了,但愿天下人都有你这样的看法,我们江湖上这些草莽之属才能熬出头来。”
    此刻,江昂忽然失声道:“我的天,什么时辰啦?燕兄与我都还没进晚膳呢……”
    江萍轻轻的道:“哥,看你这迷糊劲,只怕把燕大哥饿坏了;你身子不适,先去歇着吧,我来侍候燕大哥用膳……”
    江昂经过这一阵兴奋之后,也确然感到虚软疲累,他向燕铁衣歉然的道:“燕兄,我果然得找个郎中瞧瞧,便由我二妹侍奉左右并望恕过不周之罪。”
    燕铁衣道:“江兄请早调治休歇,我自会顺应安顿。”
    于是,江昂又被搀扶着上楼而去,江萍对燕铁衣柔柔的道:“燕大哥,我们走吧。”
    燕铁衣道:“随便弄点吃的就行,睡的地方我也并不讲究,有个铺位足够了。”
    嫣然一笑,江萍道:“请跟我来,燕大哥,如何尽地主之谊,是我们的事,你能凑合,我们可不能怠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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