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煞手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四十八章罗刹网里温柔阵
    这真是一间金壁辉煌的大厅,这大厅呈圆形二十丈方圆,四排黑漆明亮的皤龙太师椅俱皆铺设着厚软的织锦垫,五张白云石桌面配以老树原根的方式分摆在太师椅的中间;宝蓝色的古瓷大花瓶有一人高,插着怒放的红梅,地下是绵软的白熊皮地毯,四面成品字形设置着十二个斑玉圆鼓坐,六张雕花长脚几上放着六只青玉香炉,而厅顶是一块块的大理石板浮雕着龙凤呈祥图,质纹细腻,翔翔如生,两幅精绣着四季美人图的薄纱镶以金丝边的屏风便挡在那回旋的宽大白石楼阶的两侧,在十六盏垂吊的水晶灯光眩耀下,这间大厅真是豪华极了。
    项真游目四顾了片刻,开始往楼梯旁的一条窄廊下行去,他刚要走到窄廊之前,白石楼梯上已悄无声息的走下来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
    知道有人自楼上下来,但项真却不愿再生枝节,他一低头,正待加快步伐,梯口那边已传来一个俏柔却冷厉的声音:“站住,你!”
    项真假装没有听见,他紧走两步,正差一尺便迈进窄廊,背后香风一阵扑鼻而来,那娇中带煞的声音已到了耳边:“我叫你站住,你听见吗?”
    叹了口气,项真回过身来,他的目光甫一触及来人,心头却不禁大大的一跳,老天,这人是个女的,是个三十左右的少妇,而且,正是抱虎庄里曾经遇上过又交过手的黑寡妇罗刹女,百花谷锁链四绝老大的寡妹!
    项真镇定的望着对方,心中祈求着,希望这位美艳狠辣的母老虎不要将自己认了出来,要不今夜这一番心思,可叫白费了……
    罗刹女上下打量着项真,一张俏丽的面庞上如罩寒霜,好一阵子,她才冷冷的道:“你要到哪里去?这地方岂能容你乱闯?”
    项真敌敌嘴唇,忙道:“这位大嫂……”
    罗刹女杏眼突瞪,怒叱道:“胡说,谁是大嫂?”
    项真急急改口道:“啊,这位大姐……”
    气得一跺脚,罗刹女恨声道:“见你的大头鬼了,哪个又是你的大姐?!”
    愕了愕,项真总算会过意来,他低声下气的道:“是,这位姑娘……”
    罗刹女面色略见缓和,她哼了一声,却仍然冷冰冰的道:“我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
    项真故意呐呐的道:“哪句活?”
    罗刹女盯着项真,狠狠的道:“我问你独自一个人尽朝上跑什么?”
    搓着手项真微低下头道:“回禀姑娘,在下是奉魏光魏大哥之命,前来传报军情的,闻说髯老爷子正在召集各路当家的商讨大事,因而在下此刻不便上去禀报各情,无奈之下,只有先找个地方暂歇一歇。”
    罗刹女柳眉儿一挑,娇叱道:“找个地方歇一歇?你可知道小廊后面是谁住着?”
    项真诚惶诚恐的道:“在下不知。”
    唇角一撇,罗刹女冷冷的道:“那是我与梅姑娘居住的地方,你一个野小子也可以随便乱闯得的吗!幸亏我发觉得早,要不还成什么体统?”
    项真急忙道:“在下委实不知,尚望姑娘恕过……”
    鼻孔中微微一哼,罗刹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项真低低的道:“吴二。”
    眉儿一皱,罗刹女道:“吴二?”
    项真点头道:“是的。”
    咬着下唇,罗刹女又上下打量着项真,好半晌,她喃喃的道:“好面熟,怎么一下子就是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呢?”
    项真把头低得更深了,他一面在心里祈祷,一面随时准备动手先行制敌——假如对方将他认出来的话。
    摇摇头,罗刹女轻轻吁了口气,道:“喂,吴二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见过我吗?”
    项真也悄然吁了口气,他忙道:“这几日府里十分忙碌,在下又一直派遣在外,是而未曾见过姑娘芳颜,姑娘一定也是此次来到大河镇的高人了!”
    罗刹女唇角一撇,嗔蔑的道:“什么高人低人,简直俗不可耐……对了,前面的军情如何?我们沿路层层布置着强弩手,藤牌车。甲马队,大刀队,再加上隐伏各处的狙杀手,火球车,弹箭车,无双派再是厉害,只怕也占不了上风吧?”
    项真笑笑,低声道:“是的,如今双方正在缠战,情景凄厉而不残酷,完全胶着了,看起来鹿死谁手还不知道。”
    头一扬,罗刹女充满自信的道:“当然我们会胜,这还用猜疑?无双派远兵攻坚已是不利,褐石涧他们又损伤惨重,听曾老么回来说,他们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马折在褐石涧里,自褐石涧到这儿我们又是重重伏兵,处处陷阱,哼,只怕无双派连大河镇的影子还没有望见就已经溃不成军了!”
    暗暗一笑,项真奉迎的道:“姑娘判测中背,定然所料必成,我们只等着敌人瓦解,前去清点战果,就行啦!”
    盯着项真看,罗刹女忽道:“喂,你知道我是谁?”
    项真摆出一副惶惑之状道:“在下委实不知……”
    罗刹女哼了哼,道:“我是百花谷锁链四绝头一位‘滔海友’严章的妹妹,我叫严睫,有的人称我为‘罗刹女’。”
    项真心中忖道:“还有人叫你黑寡妇……”
    当然他口里不能说出来,唯唯诺诺的,他道:“素仰姑娘英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谒芳颜,在下实觉三生有幸,姑娘艺业高强,慧质兰心,非仅气度雍容,风华绝代,更且像貌美艳,几可倾城……”
    罗刹女严捷笑着咋了一声,却显然十分受用的道:“看你颜生面嫩,年纪轻轻的,却恁的油腔滑调法……来,到我那里坐坐,他们那个大会,只怕还得拖一会呢,站在这里多不方便。”
    心头一动,项真装出忐忑之状道:“这,严姑娘,这不丈好吧?在下位卑职贱,怎能如此失仪,进入姑娘香闺逗留?”
    严捷嗔道:“你这人是怎么了?江湖中人那里拘泥这些俗套?况且是我邀你进去坐会,又不是你擅自闯入,光明正大,怕什么来着?”
    项真暗自高兴,这一下,对方可是自行入彀了,他表面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既是如此,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严捷一笑,道:“嗯,对了,这才像个男人样子。”
    说着,严捷转过身去,柳腰款摆,摇曳生姿的领先行向窄廊,项真在后面跟着,那阵阵淡淡雅雅的兰麝之香,就像扑面的微风全自严捷身上散发出来,柔腻腻的温馨馨的,真个令人心族儿也在摇荡了……
    自楼梯底下,这条窄廊一直弯了进去,转过一个半圆形的月洞门之后,嗯,对面已是一开紧闭着缕花细纱门的雅室,这间雅室之旁,另外还有一间同样的房舍紧靠着。
    轻轻推门而入,严捷随便朝隔开一指,道:“那是梅姑娘住的地方,她现在很忙,人到抱虎庄去了……”
    说着,边请项真入室,这间房子很大,布置幽雅,地下铺设着粉蓝色的毛毡,壁上两幅淡描山水画,一张漆金雕花卧榻斜摆着,矮脚桌,锦绒椅,一个黑亮而古雅的小几上摆着一尊白玉香炉,现在檀香袅袅冒升,那股朦胧的雾气,越发使人如坠入温柔阵中了。
    这间房子靠右后侧,还有一扇小花格子门,项真知道,推开那门,则定此女的卧室了。
    严睫一把将门儿推上,然后,他懒惰的半倚上了描金卧榻,眼波流转如水,妩媚而妖烧的斜睨着项真,嗲腻腻的她道:“吴二……”
    项真垂手站着,恭敬的道:“在。”
    格格一笑,严姥的嗓音柔滑的几乎能叫人瘫了下来:“走过来嘛,让我瞧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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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红粉多情泄天机
    项真虽然不说自比柳下惠,但这点定力他却毫无问题,于是,但然一笑他走了进去,轻轻的道:“严姑娘可有见教?”
    拍拍身旁的卧榻,严捷微眯着眼,道:“来,坐下……”
    站着不动,项真摇头道:“在下不敢。”
    严捷秀目瞟瞬又闭,她娇情的道:“坐下,哦,听我的话,我不会难为你的。”
    仍然挺立不动,项真平静的道:“只怕坏了姑娘的清誉。”
    这一下似是激怒了严婕,她一双柳叶眉儿刹时倒竖,眉心中间的那颗红痣也更为鲜艳了,沉下脸来,她狠狠的道:“吴二,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姑娘我看成了何等样人?”
    项真连忙躬身,敬谨的道:“孤男寡女独处斗室之中,且房门严闭,并无他人,在下人微职卑,不足轻重,姑娘你却身为严大哥令妹,如意府上,于此情此景之下,你我虽无他念,心怀坦荡,但只怕人心叵测,众口难调,在下名声事小,却怕坏了姑娘节誉,斗胆陈言,万乞姑娘亮察!”
    一番话说得人情入理,面面俱到,反而使严捷不好意思起来,也因为如此,令她对眼前这位俊朗俏美的“小角色”更加另眼相看,衷心喜悦,于是,她坐正了身子,缓下脸色,柔和的道:“说得有道理,吴二,但你也切莫想歪了,我这个人素来不拘小节,不重俗礼,因我看你生得秀气,口齿伶俐且应对得体,觉得和你还投缘,是而便邀你进来大家随意聊聊,没想到,嗯,你的顾虑还真多……”
    项真沉声道:“在下不敢,只是为姑娘着想罢了?”
    嫣然一笑,严捷道:“我想,你是对的……”
    顿了顿,她又道:“吴二,在火线斗场上,苦吗?”
    项真一挺胸,扮出一个视死如归的豪壮形态,道:“为了大河镇如意府的威名,为了协助苦难的黑手赤衫兄弟们,这点苦算得了什么?真要说苦,还得算姑娘你们呢!”
    严睫娇媚的脱了他一眼,轻轻的道:“哪里,我们还不是尽点心力罢了,说不上苦………
    略一思忖,项真道:“严姑娘,依你看,这场仗我们一定占上风的吧?”
    严捷咬着下唇笑了笑,道:“照情形推断,似乎是如此,我们百花谷的四位哥哥,全上去了,大刀教的人马也围守大河镇外缘的一部份,七河会亦分了一半人驻守,甚至连府里的勇士们也派出去了一多半,赤衫队与黑手党的所有兵力现在全据守在抱虎庄里……”
    她轻喟了一声,低低的道:“黑手党也够惨的,从碑石山十二拐进来这里千余人,除了轻重伤的,能战之兵至多也仅有八百人而已,他们派到褐石涧去了四百,到如今,几乎连一个活着回来的也没有,赤衫队的两千人更落得全军覆没,无一生还,据说本来在褐石涧一战之后还剩下五六百人,就是因一时疏忽被无双派的火器引发了我们事先埋下的火药,这一来,便把他们一齐坑进去了,连赤衫队的三头领白维明也死在褐石涧里,黑手党的两个‘飞骑使’也一个不存……”
    项真神色不动,他道:“黑手党的曾老么不是说对方至少也有一半人折在褐石涧内么?
    这样一来,至少我们不算亏本!”
    冷冷一哼,严婕道:“曾老么狼狈回来,看他那急急如丧家之大的样子,可说连一点斗志都没有了,他说是这样说,真的假的谁敢担保?”
    项真故作疑惑的道:“还不能判断真假?但姑娘,你方才在大厅所言,不是十分肯定而欣慰么?”
    严睫笑了笑,懒懒的道:“刚才是和你初见面,又是在大厅里,讲话自然不能太过丧气,其实呀,能不能打败人家,连我自己也拿不准呢……”
    看了项真一眼,她又道:“曾老么铩羽归来,他若是不把敌人的损失夸大一点他还能混吗?依我看,这小子所报的战果至少要打个对折!”
    项真笑了,道:“凡是人的心理,大多都是如此,喜称功,好诿过……”
    严捷点了点头,道:“你们在前面,消息可能比我更灵通一点,在褐石涧,听说是黄龙他们领着无双派打的头阵,可是如此?”
    项真暗暗一笑,却颔首道:“是的。”
    两只洁白修长的玉手互相绞扭着,严婕低沉的道:“在抱虎庄,我曾与那黄龙交过一次手……”
    “什么?”项真故作惊讶的道:“姑娘与黄龙交过手?”
    严捷恨恨的道:“不错,那小子好惹人厌,口齿尖利,形容寡毒,手段更是残酷得可以令人……但是,他那一身功夫却确实令人畏惧……”
    仿佛犹有余悸,严睫又低回的道:“四个赤衫手下,都是那般人高马大,却只在一眨眼间便倒了下去,甚至连他如何出手都来不及看清……闻说此人自出道以来便只凭着一双空手杀敌,多少能人豪士,草莽豪雄便全栽在他那双手下……”
    项真抿抿嘴唇,没有搭腔,在此等情景下由一个美丽的少妇来形容自.己,这多少也透着点特别的味道。
    吁了口气,严婕又道:“在平时,我自认我那几手功夫还差强人意,好歹也够得上入流,以前与人交手多次,也并没有吃过什么大亏,但那一次碰上黄龙,却险些栽了大跟斗,而且,据我看,人家还根本没用什么力气,技不如他我不生气,最叫人受不了的是他那尖刻锋利的羞辱之言……碰上他的那天,他竟穿着赤衫队的赤衣,头发蓬散,满脸黑污油腻,刚破了抱虎庄号称‘天牢’的大狱……事到如今,我还不敢肯定他是何等模样,但听说此人生得美若潘安,异常俊秀……”
    咽了口唾沫,项真干涩涩的道:“下次遇上他,必不叫他好受……”
    摇摇头,严捷道:“谈何容易?若不是此人,黑手党岂会败落至今?赤衫队又怎弄得满目疮痍?老实说,无双派固然兵精将足,但尚可力敌,最可畏的还是黄龙此人,他足智多谋,诡异无比,且本身艺业高超,实是我们一个心腹大患,不过,髯公他老人家亦已注意到这个问题,现在,他们在研讨的各项大计中,铲除黄龙一端也早列为重要行动之一,据我所知,我方己专派好手数名等着对付他了。”
    项真故意淡淡的道:“未知是哪几位?”
    严道:“还没有决定,大约由长虹派与青松山庄里推出人来做这件事。”
    心中冷笑一声,项真平静的道:“长虹派?”
    点点头,严捷道:“隔室的梅姑娘,便也是长虹派的高手,你别看她年纪轻轻,只怕两个严婕也不是她的对手呢。”
    项真奇异的道:“长虹派不是只有七个男人么?怎会多出来一个女的?”
    轻轻一笑,严捷道:“梅姑娘是长虹派掌门人早年所收的义女,一般人所知道的‘长虹七绝,中当然便不会有她啦!不过,她的本事可大得很,并不比她那几位师叔逊色多少,算起来,她不也是长虹派的一份子吗?”
    项真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长虹派的七位高手都来了?”
    严捷道:“全来了,怎么,连这件事你都不晓得?他们来的那天,髯老爷子还亲自出府相迎,场面大得很哪……”
    警党的一笑,项真忙道:“在下办的是外务,一天到晚跑得连两条腿全不像自己的了,有很多事情倒还真不如姑娘知道得多呢……”
    微微伸手捂嘴打了个哈欠,严睫笑道:“好倦……”
    项真躬身道:“不敢打扰姑娘安歇,就此告退。”
    严睫格格一笑,道:“等一会,我现在还不想睡,和你闲聊倒十分愉快,我们再谈一会吧,反正时间还早,而且,今晚能否睡成还不敢讲哩。”
    项真晓得时间已不多了,他闯进如意府来已经耽搁了很久,自对方口中探得的消息亦也不少,现在,不管露不露马脚,那最重的两件事却必须立即探询一番。
    于是——
    向前走了一步,项真神秘兮兮的俯首道:“严姑娘,这次黑手党搞得丢盔曳甲,败退十二拐。赤衫队遭受连累,也落得人仰马翻,损失惨重,进而演变到今日的大血战,其主因听说乃是为了一个年轻女子?”
    重重一哼,严婕道:“可不是!”
    她一撇唇,又道:“就是那无双派掌门人的独生女儿铁娘娘!”
    仰起头,项真沉住气道:“真是祸水!”
    严捷不屑的道:“哼,也没见过这等女人。她的父亲为了她正在大兴干戈,血流成河,她却像个没书人似的整天还和那康王德泡在一起,卿卿我我,把肉麻当有趣,每次我想到这里,实在有些泄气,真是的,我们在这里卖命豁力,到底是了何来?若不看在髯公老爷子千里托书,及赤衫队老焦的份上,哼,说什么也不会出头,恨只恨事情越演越大,闹到这步田地,早已不是单纯的为了这件事啦,如今髯老爷子与老焦一牵扯进去,我们又怎好借词脱身?武林中讲究的便是‘义气’两个字,但是设若追本逆源,寻求那‘义气’所在的根本,有些时也委实令人丧气,提起来便浑身不带劲!”
    点点头,项真小心的道:“他们在抱虎庄里就敢如此不避嫌么?”
    严捷眉儿一挑,脱口道:“哪是在抱虎庄里,在抱虎庄还好了呢,他们就住在府里的‘回韵阁’中,就好像仍在新婚燕尔的洞房内一样!”
    心中记下了,项真又道:“严姑娘可是见过那铁娘娘?”
    严睫没好气的道:“见过一次,长像嘛,倒是不差,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那一双眼睛水汪汪,滑溜溜的,一看就晓得命犯桃花,不是好路数!”
    搓搓手,项真低声道:“那康玉德还成天磨在‘回韵阁’?”
    严婕道:“我看哪,他们两个八成是鬼迷心窍啦,外边这等火辣法子,他们二位就宛如不见,也亏了他们这股子定力,那般天长地久法……最近几天,康老三约莫被他的老大吃过排头了,才偶而出去跑一跑,顶顶场,哼,黑手党如今只存下四五百人,都是‘血魂堂’的死党,这批人,我看迟早也非断送在康老三手上不可,真可惜了那些忠心赤胆的汉子啦!”
    沉吟了片刻,项真堆着笑脸道:“严姑娘,依在下浅见,我们输的成份也的确不大……”
    严婕迷惘的道:“此话怎说?”
    项真放低了声音道:“我们还有最后一手杀手铜未用,这记杀手铜一使出来,只怕无双派再是厉害,也只剩下瞪眼跳脚的份了!”
    伸出小巧红润的舌尖舐舐嘴唇,严婕道:“你别卖关子,直接说出来嘛,还怕我泄密不成?”
    项真轻轻的道:“在碑石山上,黑手党不是曾擒获无双派中几个重要人物么?这些人质俱皆十分宝贵,假如我们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拿他们出来阻挡敌人岂不是一件最有效力的武器?”
    白了项真一眼,严婕一副“早已了然”之状道:“我道是什么大不了的机密呢,原来竟是这么回事,这我早就晓得了,所以刚才不是告诉你无双派并不足虑吗,那几个人都是他们那边位尊权重的首要人物,无双派要硬干还真得投鼠忘器,他们也明白如意府不是些慈悲人,真个逼急了,大家豁出去拉倒!”
    又搓搓手,项真试探道:“不过,我老觉得这些人质囚在抱虎庄里不大妥当,上次黄龙他们钻进抱虎庄里,九成儿是想把这些人救出来!”
    刁钻的一笑,严婕道:“那一次黄龙他们可是打错算盘了,无双派的几个俘囚根本便不是在抱虎庄里,早在黑手党退来大河镇的头一天便送进如意府来了……”
    一咬牙,项真道:“只不晓得那关囚他们的地方可不可靠?”
    说到这里,他又连忙加上一句:“若是这几位朋友叫人家救了出去,我们损失可就大得不可估计啦!”
    摇摇头,严婕道:“我只知道把他们囚在如意府中,详细地方我也不明白,听我大哥说,连他们都搞不清楚,只有髯老爷子和府中有数几个人晓得,再有知道的就只能数老焦和黑手党的头儿了。”
    心里沉吟着,项真有意要问问外面堡上的防卫情形如何,但又实在一时想不出借口来,如今他自己扮的是如意府角色,若是连如意府的埋伏布置,都搞不清,再去请教别人,那,不是太也透着离谱了么?如今之计,还是以不露形迹为佳,否则,除了增加麻烦以外就没有别的了!……
    正沉吟着,严婕忽然道:“喂,吴二,你在发什么愣?”
    惊然一惊,项真笑道:“也不知怎的,这几日来老觉得心中恍惚,好像一直有块石头压着似的,沉甸甸,闷郁郁的……”
    严婕眉儿微挑,道:“也难怪你,大场面见得少,如今又有这等窝心事儿憋着,怎么会不烦?眼前的情势,老实说,也确实够人头大了。”
    项真正想再说什么,门外窄廊上响起了一阵细碎的步履声,他静静倾听着,这阵轻细的步履声,已在门口停了下来,随即起了几声啄剥。
    严婕媚眼儿一横,低叱:“是谁?”
    外头一个俏生生,脆伶伶的声音应道:“梅蕊,严姐姐,你睡下了?”
    严睫展颜笑道:“哟,原来是梅姑娘,请进,我还没睡呢。”
    一侧,项真低声道:“且容在下回避……”
    严捷摇头道:“没有关系,我们正正当当的,怕什么来着!况且梅姑娘与我相处极洽,她不比一般女人,不会嚼舌头的!”
    他们正说着话,门儿已被轻轻启开,一个袅袅娜娜的少女走了进来,这少女一跨入室中,便好像突然使房里的光度亮了起来,嗬,好一个美人胚子,凤眼儿,玉琢似的伶巧鼻子,菱形的,殷红的小嘴,这些,配在那张瓜子脸蛋上,悦目极了,美艳极了,身段也那般窈窕,肤色白嫩莹致有如凝脂,简直无可挑剔,假如一定挑剔点什么,就是那双眉毛略嫌浓了一点,浓黑得带着一股冷气,一股无可名状的狠煞!
    才一进来,这叫梅蕊的少女也猛的怔了一下,她估不到在严捷的闺房重地里竟然会有个大男人在,而且,呃,这男人又竟是如此俊逸俏美,唇红齿自,气度精雅,好一个再世潘安!
    一刹间梅蕊有些窘迫的站住了,她红着脸,呐呐的道:“对不起,严姐姐,我不知道你房中有客……”
    严捷站了起来,走过去亲热的拉着她的手,边笑道:“没有关系,这位吴二兄弟也是府里的人,刚从前面回来,我叫他来问问消息的……”
    项真拱手躲身,道:“在下吴二见过梅姑娘。”
    梅蕊微见忸怩的回了一福,俏脸儿红红的道:“不敢当……”
    笑着,严姨拉梅蕊坐到卧榻上,道:“你不是到抱虎庄去了吗?那边情形如何?”
    一提到这里,梅蕊的面色已蒙上一层阴郁,她瞧了瞧项真,严捷会意,忙道:“讲吧,都不是外人,吴二是跟着魏光的。”
    项真听在耳里,正觉好笑,梅蕊却似放下了心,她微微叹口气,声音却仍然那般柔脆:“黑手党现在所有的能战之兵只有五百人不到了,他们全是黑手党里最为强悍的‘血魂掌’属下死士,天傍晚的时候,他们已全沥血盟誓,决心战至最后一人,那场面十分感人,由黑手党瓢把子‘金腕’贺亭主持,赤衫队的人马在褐石涧可说全军覆没,如今也只剩下两百人左右,这批人都集中在抱虎庄,准备与无双派一决生死,玉石俱焚!”
    严捷皱皱眉,道:“那么严重?”
    沉重的点点头,梅蕊又道:“前面的消息十分不佳,无双派虽然牺牲惨烈,但自然步步推进,据我们的消息,对方主攻的人马是属于无双派下‘飞’字门的,也是他们六门一堂中最为勇猛的一支,以‘莽’字门的所属分做侧翼助攻,无双派拿强箭利,火器厉害。加上他们个个争先,人人拼命,守在第一线的‘七河会’人马已经溃退下来,现在青松山庄的藤牌队与甲马队正在硬撑……”
    用手掠理了一下鬓边的一络秀发,梅蕊又道:“如意府调集的精兵和七河会的残众正在整聚:准备再做一次反扑,但是,看情形胜算难握,据探马回报,对方也在重布阵势,布署兵力,马啸刀闪十分紧张,恐怕另一场大战即将再临……”
    怔了一会,严婕忐忑的道:“那么,无双派隔着大河镇还有多远?”
    苦涩的一笑,梅蕊道:“不足三十里了!”
    严捷想了想,道:“我哥哥他们没有意外吧?”
    梅蕊摇头道:“他们都还好,其他的一些就惨了,光是撤下来的轻重伤者,怕不就有千多人……”
    皱着眉,严蕊道:“现在髯公老爷子准备怎么办呢?”
    梅蕊道:“听说要抽调一部份大刀教与七河会守镇的人马上去顶,但成不成还难说,不能光顾外面家就不要了呀……”
    沉默了一会,严睫幽幽的道:“这一场仗,打得好惨烈……”
    叹息着,梅蕊道:“连天也苦着脸,悲切切的……”
    旁边,项真静静的站着,人,生来也就是这么回事了,既已投入这一种求生存的方式里,便得那么咬着牙硬挺下去,悲天悯人的想法任谁也会兴起,但却只是兴起而已,事情临到头上,又哪能不忍着心肠去干?这是难以避免的,是一种活着的手段,除非,除非你在开始的时候便不选择这一行。
    忽然,严捷问他:“喂,吴二,你呆着在想什么?”
    项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在下想,吃江湖饭委实不易,那要用血与性命顶着才行,满眼的灰苍,期得今日望不见明朝。”
    这番话,使梅蕊惊异了,她想不到一个习武的粗人还会有这等细腻的感触,于是,这股惊异与她原来对项真的第一眼所发生的好感合在一起,就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气质飘逸,洒脱不群,有一股特别的,令人喜爱的韵息。
    似看还羞的盯着项真,梅蕊怯生生的问道:“吴……吴二,你叫吴二?”
    项真恭谨的道:“正是贱名!”
    微垂下头,梅蕊又羞涩的道:“最近以来,你们一定很累吧!”
    项真故意一挺胸,意态轩昂的道:“这是应该的,想想姑娘你们为了这些身外之事还不惜相助一臂,受尽辛苦,正当着这些事时我们就更不觉得什么了。”
    笑着,严捷道:“好一张小甜嘴,吴二,大约有不少女人被你骗了吧?”
    项真目不斜视的道:“回禀姑娘,在下自来少与异性接触交往。”
    点着头,严婕格格笑道:“哟,看不出你还是个柳下惠第二呢,但或者你对人家无心,人家早对你有了意也不一定……”
    微微一笑,项真道:“这就不知道了,姑娘。”
    一边,梅蕊臊得一张粉脸通红,深深垂下头去默然无言,严婕推了她一把,刁钻的道:“梅姑娘,你红什么脸哪?
    男女相悦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谈不得的?到底还是年岁太少。”
    说到这里,她喟了一声,有些黯然的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前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你还腼腆几分呢,经过了这多年的阅历和折磨,也看开了,也看淡了,自从死鬼死了之后,唉,日子过得实在冷清……”
    梅蕊还是个黄花闺女,又当着一个陌生男子面前,她是越听越觉得全身发燥,越觉得坐立不安,心意一急,她忙低叫:“严姐姐……”
    严婕“噗哧”一笑,道:“好,好,我不说便是了,看你羞得这等模样……”
    转眼看着项真,严婕道:“对了,吴二,你今晚还得赶回去不?”
    项真颔首道:“二更前须赶去候令。”
    想了想,严婕又侧首问梅蕊:“梅姑娘,髯公老爷子他们那个鬼会开完了没有?”
    梅蕊轻轻的道:“他们都在楼上‘星晶室’里,那也说不上是什么会商,只是由老爷子亲自坐阵,随时由飞骑探马传回消息,再根据最新消息调兵遣将,布署变换,这场仗打不完,只怕他们便一直拖下去了。”
    “啊”了一声,严婕道:“这样说来,还差点误了吴二的事啦,吴二,你有消息就快点去禀报,别等他们散会了,要不,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结呀?”
    项真沉声道:“是的,在下这就前去……”
    他话还没说完,外面大厅那边已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的骚动嘈杂声,这声浪虽然不大,却已极其清晰的传到了这里。
    严婕与梅蕊俱是一怔,严婕有些惊疑的道:“出了事啦?”
    梅蕊站了起来,道:“我出去看看,这两天老是叫人心惊胆颤的……”
    于是,她快步推门而出,望着她消失了的背影,严婕怔忡的道:“天,这种日子再过下去,我非疯了不成,一日数惊还不说,整天紧张得就像一根绷得直直的琴弦,他们又沉不住气,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就吵翻了天,我烦都烦透了……”
    项真应答的道:“是的。在下也老觉得有些恍惚……”
    站起身,严婕又变得低柔的道:“吴二,等这里的事情完了,你愿不愿到百花谷来玩?
    我邀请你为我的坐上客。”
    深沉的一笑,项真道:“如若有命,在下定然叨扰。”
    咬咬唇,严婕道:“嗳,你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吴二,你像貌清秀绝伦,神气盈足,不是夭折之状,一定可以活到九十岁。”
    项真双手一拱,笑道:“托姑娘的福了。”
    这时,严婕又眉心纠结,她不安的踱几步,喃喃的道:“奇怪,我怎么越来越烦?心理像有把火在烧着……不要是,不要是我自己大限难逃吧?”
    项真注视着她,低沉的道:“严姑娘,你也不是折寿之像。”
    严捷安慰的看着他,喜道:“真的?你看得出来?”
    项真这一次是随心里答应了!
    “真的,在下看得出来。”
    严捷刚刚开口,房门已被推开,梅蕊面色苍白,形容略显慌乱的迅速走了进来,她一面反手掩门,边微带颤音道:“严姐姐,事情不对了……”
    心头大大的一跳,严捷紧张的道:“发生了什么事!”
    微微喘了口气,梅蕊声音有些暗哑的道:“府外斜坡的三处暗桩不知何时全已被人拔掉,桩上的人一个不剩,‘金瓶殿’前旷地下的暗穴也被毁了一个,穴里隐伏的十几个人都死净了,现在他们正在搜寻奸细,一面急报髯公……”
    捂着嘴,好半晌严婕才惊呼一声,呐呐的道:“你,你是说,有敌人混进了如意府?”
    梅蕊的语声如她面色那般苍冷:“是的,事实已摆在眼前……”
    严捷震骇的道:“这人好大胆,他,会是谁呢?”
    缓缓的摇头,梅蕊垂下目光:“不知道。”
    一侧,项真却在极快的转动着脑筋,要走,现在正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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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梅蕊怀春诉隐讳
    沉和的一笑,项真启口道:“二位姑娘,如今情势紧张,一片混乱,在下要务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向二位姑娘告辞了。”
    仿佛有点舍不得,严婕低低的道:“吴二,今日初识,我们却是极谈得来,有空,你可以常到我们这儿聊聊,大家都不要见外了。”
    项真连声答应,心里却在好笑,只怕就这一两天的功夫,无双派铁骑即会横踏大河镇,那时刀光血雨,人仰马翻,不但找不着“空”,这座坚甲厚壁的“如意府“能否存在都是问题了呢。
    严婕吁了口气,又道:“还有,吴二,兵战凶危,刀枪无眼,不论是探信走马,交手回环,都得加上几分仔细,千万小心着……”
    项真心里浮起一丝微妙的感触,这等叮咛关切法儿像是什么呢?不是太令人尴尬了么?
    但他仍然唯唯诺诺的答应了,转身行向门口,他的手刚刚欲待启门,后面,忽然响起了梅蕊的声音。
    “吴二,你等等……”
    项真怔了怔,迷惘的半侧过身,道:“梅姑娘可有谕示?”
    梅蕊俏生生的脸蛋儿一红,她羞涩的道:“我……待会正值到我的巡夜时间,我想,你府中较熟,正可陪我……陪我一道走走,假如……假如你没有别的事……”
    料不到对方会提出这个要求来,项真不觉愣了半晌,严婕也似是呆了呆,但她立即面露微笑,帮着腔道:“吴二呀,反正你可以等到二更天才回去,就不妨陪着梅姑娘在府里逛逛,假如我是你,只怕早就欢喜的跳将起来了。”
    梅蕊闻言之下,一张娇媚的面庞更加酡红欲滴了,她忸怩不安的叫:“严姐姐,你……”
    严婕格格笑道:“好了好了,姐姐玩笑两句也受不了吗?吴二哪,你快去快回,梅姑娘就在这里等你了。”
    就在这片刻的功夫,项真脑子里已打好了主意,他微微躬身,平静的道:“在下遵命,待禀报讯息之后即来恭随梅姑娘。”
    说完话,项真迅速推门而出,当然,他不会傻的朝大厅上去,甫经窄廊,他已隐身到廊顶的横撑之上,闭着眼睛悠闲的调息起来。
    于是,在过了顿饭时光之后。
    项真下了横撑,拍拍身上的灰尘,又大踏步走到严婕门前轻轻叩击,边压着嗓子道:“严姑娘……”
    门儿迅速齐开,梅蕊面对面的站在门里,见了项身,这位大姑娘又是一阵脸红心跳,她后面,严婕走了过来,轻轻推了她一把,悄声道:“快去吧!再晚,等不到你休班吴二就得回去啦!”
    梅蕊咬着唇儿,快步走了出来回头向严婕小声道:“严姐姐,我去了……”
    点着头,严婕又交待项真道:“吴二,你留点神,好好陪着梅姑娘。”
    项真忙道:“不劳姑娘费心,在下怎敢怠慢?”
    梅蕊等严捷将门关了,对项真情深深的道:“吴二,我们走正门还是偏门?”
    项真故意沉吟了一下,道:“还是走偏门较妥。”
    一招手,梅蕊领着项真朝窄廊的另一边行去,转过一道弯路,前面就是一个布置着山石亭花的小园了,在廊口两侧,正有四名皮衣大汉在往来巡行着。
    四个大汉子也同时发觉了梅蕊与项真二人,他们固然都不认识项真,但梅蕊却是见过的,也知道这位美丽的大姑娘是什么身份,于是,四位仁兄一齐躬身行礼,一个生双倒吊眉的伙计咧开大嘴笑道:“梅姑娘,这么晚了还没有歇着哪?”
    梅蕊气度大方的点点头,道:“各位壮士都辛苦了,我正轮着这一班巡夜,顺便出来走走。”
    倒吊眉一伸大拇指,奉承的道:“也亏着贵派的帮忙,要不,只怕小的们更抓不开栓了……”
    微微一笑,梅蕊道:“哪里话,这也是应该的。”
    说到这里,她回头看了项真一眼,轻柔的道:“吴二,我们出去吧。”
    项真点头,又向眼前的四个大汉道了劳,便与梅蕊穿过小园子,启开一扇嵌在一列虎皮石围墙上的小铁门,缓步向外面行去。
    两个人走着的时候,项真老是跟在梅蕊的后面,看起来他是为了礼貌,谦虚的让梅蕊走在前头,实则他是利用梅蕊做挡箭牌,因为梅蕊熟悉如意府中的各般埋伏布置,一干守卫者又认得她的模样,是而她走在前面,无形中给项真减去了不少麻烦。
    穿过“金瓶殿”的侧面,梅蕊一指毁前的那块空地,轻轻的道:“吴二,你知道刚才出漏子就出在那边的地穴里吗?”
    项真低沉的道:“在下晓得,那边的地穴里都有一根窥管。”
    于是,梅蕊便越发不疑有他了,轻快的,她道:“你小心着走,这些园圃石径也是埋伏重重的,到处都架设着‘血线’,血线的尽头不是扯着警锣就是石灰包,黄磷粉,利箭,园圃里没有砌石围着的地方不能走,四周都是陷阱,小径上铺着花石的地方也不能走,下面全是埋设的暗坑,坑里有倒勾,毒蛇等等东西,每株树上也全有对好方向的张拿,只要一踏上拉在树隙和枯草丛里的钢丝,那些短羽毒矢便会如雨而下,又密又急……”
    这些杀人害命的恶毒布置,从梅蕊这位俊俏大姑娘的樱桃小口中一一吐出,像是摇着一串级铃几似的,清脆里加上柔腻,悦耳极了,竟凭空减少了那些阴诡埋伏的血腥气,项真倾耳聆听,有着在听一首优美小诗的感觉。
    黑暗中,他们东弯西拐的走着,不时有沉厉的叱问声发出,梅蕊都一一应对过去,也有些伏守者跃出相阻,但一见是梅蕊又都躬身退下,于是,项真明白他先前掩入金瓶殿之时是经过了如何的凶险与困阻,这,除了他的身法快如弃闪,动似流鸿,再加上一些儿好运之外,他实在找不出其他的理由来解释了。
    侧过头来凝视项真,梅蕊那一双莹波澄亮的眸子里有一片说不出的明媚神韵,她柔怯的道:“吴二,你为什么叫吴二呢?”
    项真怔了怔,随即笑道:“这是我父母给我起的名字,因为我父母生了我们兄妹四人,我是排行老二,乡下人也没有读过多少书,实在想不出别的名字来,所以干脆就取了这个名字,梅姑娘,这不很好吗?又好写,又好记。”
    掩唇一笑,梅蕊道:“就是嫌俗气了点,和你本人不太相衬。”
    项真故作迷惑的道:“不太相衬?为什么?我自己觉得很好……”
    摇摇头梅蕊低声道:“你本人相貌很好,气质也极高雅,有一股与众不同的味道,我以为,凭你不应该只混到今天这种地步,吴二,你在如意府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项真笑着道:“听差啊,跟着魏光魏头儿。”
    梅蕊站住了脚步,道:“我是说,你在如意府是什么身份地位?”
    沉吟了一下,项真小心的道:“比一班小弟兄略为高一点,我手下还管着二十个人,较魏光魏头儿低一点,他管着像我这样地位的二十人。”
    “嗯”了一声,梅蕊道:“如此说来,你只是一个小头目,那叫魏光的,也不过只是个大头目而已,这,太委屈你了。”
    项真摊摊手道:“我却觉得过得很惬意,很快活……”
    柳眉儿一挑,梅蕊道:“你也没想过外面的天地有多大?
    一直蹩处在这里也不嫌闷得慌?吴二,男子汉大丈夫,理应志在四方!”
    项真暗里一笑,道:“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说什么,梅蕊又忍住了,好半晌,她才幽徐的道:“吴二,我……我想问你一件事……”
    项真忙道:“梅姑娘但请明示。”
    犹豫了一下,梅蕊偏过头去,羞涩的道:“你……吴二,你……你……”
    项真平静的道:“请姑娘直说,在下正听着。”
    一摔头,梅蕊的俏脸儿嫣红得宛如五月的榴花,她终于说了出来,但却改变了原先想说出的大部份内容。
    “你,吴二,你愿意……愿意和我交……交朋友吗?”
    项真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有些结巴的道:“交,交朋友?我?姑娘……呃,说我,这……这……只怕,只怕我高攀不上,姑娘……我吴二职卑位贱,能和你说上话,已觉得是无上宠幸了……”
    梅蕊又气又急的道:“你这人是怎么了?我……我是看得起你,才说这些话……我……
    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身份……交朋友也不是非论高低不可的……”
    搓着手,项真呐呐的道:“承蒙姑娘抬爱……我,我当当然是愿意,但是……呃,怕只怕姑娘的长辈家族不许,我们的地位身份实在差得太远……说得不客气一点,我只是一个供人使唤的役夫……”
    一跺脚,梅蕊嗔道:“吴二,你这人是怎么了?我都不嫌这些,你还怕什么?你……到底愿不愿意嘛?”
    装做万分无奈,项真点着头道:“既是如此,我当然愿意……”
    展颜一笑,梅蕊欣然道:“嗳,这才像个大男人,好了,如今我们是朋友了,等这里的事搞完,我就禀明我父,请你到我们那里去盘垣几天……”
    项真苦笑着道:“怕是不受欢迎。”
    白了项真一眼,梅蕊道:“你怎么知道不欢迎?我都这么大了,难道连这么点自由都没有吗?哼!你就会小看人!”
    项真忙道:“姑娘言重了,我怎敢小看姑娘?”
    轻轻笑了起来,梅蕊道:“看你急成那个样子,胆量比我还小,好了,我们再去走走,免得耽搁了你回去的时间。”
    项真谨慎的道:“梅姑娘,我们是否也到堡墙上去看看?”
    似是有些奇疑的看了项真一眼,梅蕊道:“堡墙?怎么你叫他堡墙,如意府的人都称四周的坚壁为府墙。”
    心头微微一跳,但项真却镇定的道:“可是我一直称它是堡墙,梅姑娘那极似一座城堡的厚壁,不是吗?”
    朝四周看了看,梅蕊小声笑了起来:“好了,你总是有理,不管你对我对,我们去看看也好。”
    项真微微弓腰伸手道:“那么,请!”
    于是,两个人又直往前面的堡墙行去,项真这一次与梅蕊并肩行走了,在梅蕊的心目中,有一丝甜蜜蜜的感觉,她以为项真已法除了那种自卑心理,愿意与他比较接近了,同样的,项真也正是利用她这种微妙的心理,却另抱着别一种目的,这目的便是可以在有意无意之间,诱引梅蕊向自己预定的方向行去,那预定的方向,正是西门朝午等人阴伏得最近的地方!
    一个是有心,一个是无意,梅蕊与项真低声谈笑着,一面极为自然的向偏左侧的堡墙行去,当然,这正中项真下怀!
    走着,梅蕊仰着看天色,道:“不管日昼或是黑夜,这些日子来,天空老是阴沉沉的,日昼没有阳光,夜晚没有星月,那层层的云郁压在人的心上,闷也闷坏了……”
    项真缓缓的道:“可不是,像老天也在为地下这幕惨剧愁眉苦脸似的……梅姑娘,你说说看,照目前的情形推断,我们与无双派那一边会胜?”
    沉吟着,好一阵,梅蕊才幽幽的道:“我,我猜不出……”
    项真侧视着她,安祥的道:“我却大致可以猜出。”
    摇摇头,梅蕊抑郁的道:“但是,你不要说。”
    这句话,实在是出了项真预料之外,他怔怔的看着身边这位萍水相逢,却对自己颇有心意的俏丽少女,那芒雅的眉梢嘴角问所勾划出的忧虑,那双眸中隐隐的愁绪,在都予人一种怜爱与悲悯的感觉,很显然的,她对这场巨大的战斗,血腥的杀戳并不热衷,甚至已认定了这是一种失败,一种毁灭,但是,令人惋惜的却是她闯了进来,已卷入这片混乱的漩涡,在泥沼中拔足,出污泥而染秽,这,这起却又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
    脚步声缓慢而沉重的踏上了一道依墙斜筑的石阶,沙沙的,轻幽幽的传了出去,而夜寒如水,在此刻,越发倍增人们的怅迷与落寞。
    低沉的,项真道:“梅姑娘……”
    梅蕊看看他,示意他说下去,那模样儿,静雅得与这冷凄凄的夜色似是融为一体了。
    舐舐唇,项真道:“你杀过人吗?”
    怔怔的看着项真,梅蕊问道:“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些?”
    笑了笑,项真道:“你很美,极美,外形又很清丽细柔,好像……好像一阵风来都可将你吹跑,又好像一只老鼠也会吓着你,但,但你却是武林中人,而且,我听说你的武功极强……”
    轻轻笑了,梅蕊道:“你不要受惑于一个人的外形,要知道,巨无霸似的大汉并不一定胆子就大,瘦小的妇孺也不一定胆子就小,你别看我貌似柔弱,而且,有些腼腆,在我发狠的时候,我也相当凶的……”
    唇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项真道:“真的?你杀过人?”
    点点头,梅蕊道:“杀过,三个。”
    项真颇有兴趣的道:“那是三个什么样的人呢!”
    眉梢子一扬,梅蕊道:“三个很好很好的人。”
    项真道:“能不能说来听听?”
    这时,他们已走上顶端的堡墙,在七尺宽窄的回道上,他们开始慢慢踱走起来。
    轻轻的,梅蕊道:“那是一个很古老的故事了……在我十七岁的时候,也就是四年以前,我一个人到后山去采‘药花’,那是一种可以治喘润喉的花草,我正在采撷的时候,忽然后后山的野林里跳出来三个蓬头垢首的大汉,他们狞笑着瞪着我,馒慢的走了过来,原先,我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后来,等他们扑向了我,我才知道……才知道他们是在打的什么主意,当时我又急又怕,又惊又怒,在混乱之中,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出手他们三个就全躺下了,好多血从他们身上流出来,我怕极了,哭叫着跑了回去,义父与三叔四叔见了很奇怪的问我,我照实说了,他们怒冲冲的赶去,回来后却大笑着奚落我,这时,我才晓得那三个人全被我杀了……”
    吁了口气,梅蕊天真的仰头问顶真:“要知道我是用什么东西杀他们的吗?”
    项真笑道:“愿意给我看看?”
    梅蕊伸直双手,神秘的朝项真一笑,于是,就在她的笑容尚未消失之前,两声“铮”
    “铮”脆响飘起,寒光猝闪,两柄宽约半寸,锋利无匹的尺许长短剑已自她的双袖中猛捷弹出,正好握在她的双手!
    微微一笑,项真赞道:“好剑!”
    梅蕊两臂一抬,那两柄一泓秋水似的晶莹短剑已溜回了她的袖中,只听得“嗒”“嗒”
    两声轻响,一切又已恢复原状。
    纯稚无邪的笑着,梅蕊道:“这两柄短剑,只有一尺二寸长,是用‘蓝钢’虾合‘铁精’铸造,锋利得很,手指粗细的铁条都可以一剁而断,它们分别装在我双袖的两根特制铜管中,只要我先把卡簧推下,双臂一伸,两剑便能同时弹出,一仰手,它们又会借抖腕之力倒缩回去,卡簧也会就势撞返原位,只需要点小小的技巧就行,那弹剑出来的势子极快极猛,若不注意,只这一下子便可以制敌伤人。
    极为欣赏的连连点头,项真道:“这两把剑,一定有两个十分好听的名字?”
    梅蕊兴致盈然的道:“不错,右边的剑叫‘朱舌’,左边的剑叫‘绿芒’。”
    想了想,项真道:“梅姑娘,我用手在一丈之外用力丢过来一块石头,你能不能同时出剑在石头飞过的一刹间刺中呢?”
    梅蕊也想了想,道:“我先要问那块石头有多大?”
    项真笑道:“饭碗般大。”
    梅蕊点点头道:“可以。”
    舐舐唇,项真又道:“如果像铜钱般大呢?”
    梅蕊略一犹豫,道:“八成也可以。”
    项真紧接着道:“如果像米粒般大呢?”
    怔了怔,梅蕊有些发窘的道:“那……那恐的就不行了……”
    于是,就这三问三答,梅蕊怕技艺深浅,项真已经了然于胸。
    忽然,梅蕊一扭腰,娇嗅的道:“我不来了,你在骗人家,骗人家出丑……”
    项真柔和的笑道:“我怎敢骗姑娘出丑?我自己才出丑呢,只怕你丢过来一张大圆桌我也刺不中……”
    几句话,又把梅蕊逗笑了,她笑了好久才停止下来,一边擦着眼角道:“你这人呀,好坏,就喜欢叫人家哭笑不得
    项真也深沉的一笑,他暗忖道:“等一下,只怕姑娘你更要哭笑不得呢。”
    这时,他们已来到了正对着西门朝午等人,伏身方向的位置,梅蕊刚要朝前走,项真却站了下来,他征询的问:“梅姑娘,是否到下面的暗室中去查看一下?”
    梅蕊“噗哧”一笑,道:“你怎么是自己创造名词!那不叫暗室,隐在这个道底下的房子叫‘箭穴’,对了,吴二,你本身是如意厅的人,你知不知道这四周的堡墙中筑有多少‘箭穴’?”
    项真装做思索的样子,慢慢的道:“好像有七十几个箭穴吧……”
    “胡说!”梅蕊道:“有一百二十个箭穴!你看你,还没有我晓得的多。”
    项真敲敲自己的脑袋,道:“唉,真是糊涂了,连几个箭穴都搞不清楚。”
    朝周遭瞧了瞧,梅蕊赞叹的道:“老实说,我十分佩服你们如意府的一些设计与布置,那真是天才,吴二,你看,这如意府就像一座城池,四面都是树林,但树林与府墙却隔着一段距离,万一发生事故,可以不虑敌人借着树木的掩护对府里施以攻击,而府墙有上下两层,上层有回道可坚守,下层有窄廊可伏兵,窗口开在府墙中间,不怕敌人攀附,又能在紧急时推上“战台”拦腰拒敌,上层的回道下头是隐筑在墙中的箭穴,箭穴中的强弩早已定好射出方向,一百二十个箭穴里有一千二百具连珠弩,完全把如意府四周的空地,林隙笼罩住了,穴里还有暗缝可以窥探外面动静,用不着再加派防卫,只要敌人一来,号令下,万箭齐出猛射,吴二,你想想看,那一千二百具连珠弩的威力,只怕有千军万马也得全在这阵箭雨中被消灭了……”
    有些怔忡,项真直觉的感到有一股寒气冒自心底,难怪如意府在前线方面连连失利,却仍这般泰然无忧,原来他们早已在大河镇、如意府这边布下了天罗地网,正等着对方的大队人马前来送终,真是好毒的手段,好狠的心肠!
    梅蕊碰了他一下,诧异的道:“喂,吴二,你在想什么?”
    项真悚然惊悟,忙道:“我在想,于万箭飞蝗之下,无双派方向人仰马翻的时候,那,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光景?……哦,即是如此,梅姑娘,方才你为何那般担心?”
    咬咬下唇,梅蕊道:“我也说不出为什么,这好像是一种直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方才我不要你说出来就是怕影响了我们彼此的信心……吴二,你知道,有的时候,以人的决心、毅力、勇气以及智慧,往往可以破除万难,达到不可意料的境地……精密的机关埋伏到底是一种呆板的东西,而人,却是活的……”
    项真小心的试探道:“梅姑娘,你以为。无双派具有那种决心、毅力、勇气以及智慧?”
    闭了会眼,梅蕊似是十分烦恼这个问题,她摇摇头,言不由裹的道:“我不晓得。”
    淡淡一笑,项真岔开话题道:“就在我们站立的地方。
    好像就有一个‘箭穴’,我们可要下去看?这些家伙,我知道他们,只要一没有人来查看,就谈天说地,不是喝酒、赌钱,就是偷懒睡大觉……”
    嫣然笑了,梅蕊道:“看你说得蛮内行,想你以前也常是如此的?”
    项真展颜道:“并不经常,我大小也管着二十个人呢。”
    于是,梅蕊点了点头,她正要微弯下身子,堡墙下面,已有三条人影激射而来,同时响起了一声沉厉的叱问:“谁?”
    项真心头一跳,本能的退后一步,双手已微微提起,梅蕊却夷然不惧的站直身体,平静的道:“梅蕊。”
    三个不速之客全都具备了一副惊人身手,隔着项真他们还有寻丈之遥,已从下而上,突然分成三个方向直飞上来,一个面皮青中泛黑,细目塌鼻,嘴唇则薄的皮衣中年人“呼”的落在他们两个身前,别一位高大魁梧的赤髯老者抢到后面,第三个冲升过堡墙两丈之高,一个跟斗,“刷”的站在了堡墙墙檐之下,嗯,这人面色死白,形色冷漠,五官动也不动,活像一具僵尸,令人一见,就会兴起一股冷嗖嗖的感觉!
    但是,梅蕊却毫不紧张,她朝着站在面前的中年人微微一福,轻启朱唇,低柔的道:“杜大哥辛苦,这么晚了还在查夜吗?”
    姓杜的中年人一见是梅蕊,原本冷厉凶狞的模样立即消失了,他打了个哈哈,一抱拳道:“杜某人怎敢言苦?倒是姑娘你确实够劳累了!怎么,你也在巡哨?”
    轻轻一笑,梅蕊道:“难道在‘星晶室’议定的巡更表册杜大哥也忘了吗?”
    中年人呵呵大笑道:“没有忘,没有忘,怎会忘了?”
    说着,他又老好巨滑的道:“只是,唉,杜某人本不该说,也实是碍于髯公的谕示……”
    梅蕊也是玲珑心肝,水晶头脑,对方弦外之音她如何会听不出来,于是,她眼珠子一转,落落大方的道:“没有关系,杜大哥一定是指的‘金冠令’?”
    在说话的功夫,梅蕊已在身边的镖囊内取出一只金闪闪的小玩意来,这件东西长只三寸,作箭形,上面浮雕着一个武士头盔的图案,十分精致细巧,姓杜的中年人看见这“金冠令”,已连忙陪笑道:“打扰打扰,万望姑娘不要见怪,职责所在,非是杜某人存心有意……”
    梅蕊笑着道:“这是应该的,杜大哥太客气了……”
    看了梅蕊身后的项真一眼,中年人又道:“这人是跟随姑娘前来巡视的?”
    梅蕊本想说明项真乃是那“魏光”的手下,但她委实心中有气,便懒得再加解释,仅点点头道:“是的。”
    姓杜的中年人转向项真,大刺刺的道:“你得小心侍候着梅姑娘,知道吗?”
    项真一直躬着身子,做出一副必恭必敬之状,这时,他的腰躬得更深的,一面带着惶恐的道:“是,在下省得。”
    于是,中年人再次向梅蕊道了打扰,招呼一声,三个人又迅速跟去,刹那间已消失于堡墙之下的黑暗中。
    朝着他们退去的方向一噘嘴,梅蕊恨恨的道:“最看不惯就是这个人了,作威作福,滑头滑脑的……”
    项真吁了口,轻轻的道:“说得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梅蕊愤怒的道:“杜宗这个人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在髯公老爷子面前如此得宠,假使我是髯公,不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才怪!”
    眨眨眼,项真心中应道:“不用急,快了,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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