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罗汉坐山虎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施恩自有故
    在“荷叶香”酒馆里,大伙足足休息了个把时辰才重新上道,经过这一阵子歇息,再加上钱大娘刻意巴结的一顿盛撰,每个人都精神抖擞,劲头十足,连坐下的马儿在上料添水之后,跑起路来亦是昂首扬蹄,两个样了。
    姜福根的身子随着马儿的奔驰起伏不停颠震,他打着饱嗝,一边发牢骚:“娘的,这头瘟马跑起路来竟是这么个摇晃不稳法,还不如老子自己下地奔上一程轻松爽快!”
    侧旁鞍上的汪来喜不禁笑了,透着三分促狭意味的道:“你是想买弄一下你的腿足功夫?姜三,自己跑得快不算本事,是好样的,你一肩抗起坐下马匹朝前淌,要是还能做到身轻无影,踏沙无痕,这才叫炉火纯青,方能令人折服。”
    姜福根冷冷一哼,道:“我又不是二百五,岂会吃你要这种宝?扛着马跑,你怎不叫我扛座山去跑?”
    后面跟着的潘一心哈哈笑道:“要是你能扛着一座山起跑,我说姜三哥,这趟差使我们大伙就都不用去了,对方只要一见到你的架势,包管屁滚尿流,双手献宝,说不定还会撤下那庄有寿,捧着你去当他们头儿呢!”
    姜福根眼眉不动的道:“我便让你们此时说风凉话,一朝到了节骨眼上,若不叫你们抱着我的大腿喊爹,就不算我有本事!”
    潘一心大马金刀的道:“你不过只是双人腿,姜三哥,我却有一双‘回龙腿’,乖乖,‘回龙腿’哩!”
    前行的杨豹突然放缓了奔速,一带马头,手搭凉棚侧着脸向右边坡下打量;坡下是一道半干的河床,露出水面的河滩上布满卵石,丛生杂草,从道路上望过去,景色空荡,似乎没有什么异状.但杨豹却已举起左手,示意停止前进。
    汪来喜微微皱眉,目光跟着杨豹注视的方向移转,一面嘀咕着:“没有什么不对嘛,莫非渐近敌区,豹哥也疑神疑鬼起来?”
    大家都已驻马路旁,静观候变,汪来喜刚在嘴咕,姜福根已声声冷笑,伸手一指:“这辰光,就得看反应,论机敏了,脑袋大不见得能管乌用——来喜二哥,你顺着我这根手指头指的方位往前瞧,看看瞧着了啥个物事?”
    汪来喜的眼睛贴着姜福根的指尖望了下去,果然不错,就在河滩那一边,草影掩映处,正有几条人影往这里奔跑,更明确一点说,似乎是一个人在前面逃,三个人在后头追,不过,跑的人都很认真,全像恨爹娘少生两条腿的模样。
    眼角一碟,姜福根道:“看清楚光景了吧?这是疑神疑鬼么?”
    汪来喜“哦”“哦”连声:“是有几个人在河滩上追逐,不过,虽不见得是疑神疑鬼,却与我们什么相干?”
    姜福根阴阴的一笑:“行走江湖,对任何不寻常或突兀发生的情况都要密切注意,暗中戒备,不该长花的地方有了花,不合打尖的地头上开了店,全非好征兆,一个陌生人的一杯茶,横在路当中的一截树,说不定皆是要命的阴谋,什么事有关系,什么事没牵扯,得等事情过去了才知道,来喜二哥,你好生学着吧!”
    汪来喜悻悻的道:“你他眼少教训我,至少我还明白河滩上这几个人熊和我们扯不上干系!”
    忽的,潘一心诧异的开口道:“奇怪,你们看看这几个人的穿着打扮——”
    姜福根眼神锐利,点头道:“不错,他们全是一样的服饰,灰色劲装,灰色头巾,胸前以白丝线绣着相同的麒麟图案,看来竟是同一个帮口的人……麒麟图案、麒麟标志,好像有点眼熟耳熟……
    ”
    潘一心淡淡的道:“‘白麒麟帮’,三哥,‘仙霞山’‘七转洞’庄有寿那一帮子人便称为它麒麟帮。”
    一拍自己脑门,姜福根恍然道:“可不是姓庄的那一帮?难怪看起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潘一心道:“下面的情形,看起来好像是他们之间有了内杠,自家人冲着自家人动刀抡枪,因由就不简单了……”
    汪来喜朝着杨豹道:“你的意思如何,豹哥?”
    一直没有出过声的缪千祥,这时谨慎的道:“来喜二哥,拦下这档事,可能落个眼线到手——”
    汪来喜笑笑,道:“现在还言之过早,且看豹哥怎么说。”
    骗身下马,杨豹道:“我们先过去看看,再做打算,眼下什么都别做指望,还不知道这几个鬼东西是在玩哪一种把戏呢!”
    于是,姜福根的身形就在马背上幕的腾空,凌空三个斤斗,姿势十分美妙的直泻而下,人在飞掠,口中不停出声哈喝:“潘肥,跟着来,立时三刻,就指望你那双‘回龙腿’现威啦……”
    潘一心答应一声,随后跟去,杨豹、缪千祥、汪来喜等人亦急追而下,纵然是这一段斜坡路,各人奔走起来也功力各判——缪千祥居然落后了十多步远!
    前奔的那个,是个环眼狮鼻,虬髯如针的彪形大汉,他身上已经带了几处伤,殷红的血渍染得衣衫上下赤痕斑斑,他双手紧握着一对“干锥锤”,气喘如牛的奔跑着,有时一个踉跄,有时又一个翻跌,但不管身形脚步如何不稳,他总是拚了命往前狂奔,仆倒了爬起,爬起再仆倒,虽是挺吃力的,撑头却不小!
    后追的三人,分成品字形紧逼于后,三个人的长像不同,身材迎异,但相似的却全一脸的杀气、满面的凶残,光景宛如吃了齐心丸,是非要前面这一位的性命不可了!
    脚尖踢到一枚竖斜的卵石,大胡子往上一挣没有挣起,猛的一个溜地滚,差一点把家伙都抛出了手,他粗浊的呼吸着,挺膝扭腰,正待奋力站起,后追的三人中,那个个头又宽又横的壮实汉子已暴飞抢前,手上的大号砍山刀猛劈直落,叱喝如雷:“霍春泉,你认了命罢!”
    这叫霍春雷的虬髯汉子,显然并不如此甘心认命,他贴着凹凸不平的河床地翻滚闪躲,一对“千锥锤”挥舞点砸,光影流灿中,不仅避过了对方那当头一刀,锤回力涌,更将敌人逼出六步之外,哇哇怪叫不停!
    另外的两个眨眼追到,左边那身不满五尺,呲牙掀唇的一位猝然怒矢般超越同伴,来势凌厉的扑向目标,形动身闪里,两支短柄梨花枪洒出星点如雨,急罩敌人。
    千锥锤呼轰反扫,那矮个子双枪甫始抖动,人已猛的向内翻腾,锤头险极的掠过他的面颊,他左手枪“嗡”声颤飞,雪亮的枪尖已三次插入又拔出自虬髯大汉的肩肿!
    “呛卿”一声,虬髯大汉的一支千锥锤坠落地下,当鲜血冒出伤口的一刹,梨花枪抛起一溜猩赤的珠滴,又暴刺向他的小腹。
    虬髯大汉咬牙切齿的往后歪退,双手握着仅存的一只千锥锤,奋力挥击敌人的来抢,但是,那小矮个儿却蓦的扬枪斜走,一脚横激,“膨”声闷响,硬是将虬髯大汉重重踢翻,他尚未及挺腰再起,手使砍刀的仁兄业已虎扑近前,刀锋高抬,眼看就是个人头落地的局面—
    —
    一团黑影便在此时骤弹而至,黑影微微下沈,又猝向侧翻,擎刀的仁兄立刻身形打晃,蹦跳得像只大马猴般连窜带舞的狼狈逃开!
    是的,来人正是潘一心,“回龙腿”潘一心!
    小矮个儿冷冷的瞅着潘一心,冷冷的道:“朋友,你是吃了狠心豹胆了,放着好日子不过,来找这个碴?”
    潘一心笑得真似个活财神:“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是?我路过这里,眼看着各位以三对一,差一点就要了这位老兄的命,什么事有话好说么,何必非得如此斩尽杀绝不可?所以呢,一时于心不忍,伸了伸手,冒犯之处,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小矮个儿上下打量着潘一心,口气十分生硬:“白麒麟帮’——‘仙霞山’‘七转洞’;朋友,你可有个耳闻?”
    连连头点,潘一心道:“庄有寿庄老大的帮口,提起来乃是大大有名,我怎会不知道?”
    小矮个儿僵着脸道:“我们就是‘白麒麟帮’庄大当家的弟兄,底细漏给你了,朋友,闲事你还要不要管。”
    潘一心望了望正在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的虬髯大汉,故作讶然不解之状:“但是,兄台,你们要杀的这一位,看他那身穿章,不也是贵帮口的人么?自己人追杀自己人,这倒令我莫名所以了……”
    小矮个儿面无表情的道:“这是我们组合内部的家务事,你还是不要明白的好,一朝明白了,只怕就会惹祸上身,朋友,在你尚未涉入太深之前,我劝你越早离开越妙!”
    潘一心指了指虬髯汉子,笑嘻嘻的道:“叫我离开可以,但你们须向我保证,不能再加害于他……”
    小矮个儿厉声道:“为什么?”
    潘一心道:“我要是一走,如果你们将这位老兄宰了,岂不是违背了我好心救人的本意?既露了面却救不下人,净不如缩头装孙来得消闲,兄台,你总不好意思叫我白忙活吧?”
    站在那边的那个粗横伙计这时大吼一声,形色狂暴的叫嚣起来:“梁头儿,这个不睁眼的东西明明是有意找我们麻烦、存心上线开扒,还和他有什么罗嗦的?一遭干掉才是正经!”
    小矮个儿阴沉的道:“你听到我这伴当说的话了?朋友,你再不抽身,便怪不得我们心狠手辣——”
    潘一心神态自若的道:“这样说来,各位是非要固执到底,不饶那大胡子老兄的命啦?”
    小矮个儿寒着脸道:“朋友,我认为你还是先顾着自己的性命要紧,我再问你一句,你走是不走?”
    略一沉吟,潘一心摇头道:“不,你们不放过他,我便不走,这档子事,我算管定了!”
    那使刀的粗汉又在大叫:“我没有说错吧?梁头儿,一打眼我就知道这家伙不是好路数,摆明了是来挑衅的,若不给他一次教训,外头还当我们帮口好欺……”
    小矮个儿目光肃然,缓缓的道:“朋友,我叫梁英奇,有个匪号称为‘落泪枪’,是‘白麒麟帮’的执法红棍,眼前的事,为的是维护帮规,伸张纪律,整饬我们内部的贪读份子,这不关你的事,你硬要伸手插腿,就是逼迫我们不能容忍了……”
    潘一心笑道:“惩法贪读?却不知这位老兄贪了什么、捂了什么?
    能不能说出来听听?也好让我做个仲裁,居中评一评道理。”
    这个叫梁英奇的执法红棍不由深深吸了口气,却尚在忍耐:“‘白麒麟帮’组合里的事,自有帮内的律法处置,换句话说,也就是由我执掌红棍的身份,禀承当家的意旨来判定刑级与罚例,决非外人能以置像,朋友,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还要趟这湾混水么?”
    潘一心搓着手道:“说说看,这位老兄到底犯了什么错失。看他人蛮豪迈扩直,不像是做这种事的模样,保不准是受了冤屈哩…
    …”
    一直没有出过声的那个“白麒麟帮”的朋友,是个浓眉塌鼻的长像,扁着一张不讨人喜欢的面孔,冷凄凄的开了口:“梁头儿,再多说也是白搭,人家业已是找碴找定了,你还看不出来?咱们求着息事宁人,这位主兄却以为咱们含糊了他,你不想想,若不存心上线开扒,会是这种不依不挠的态度?”
    梁英奇的龈牙外露,不时咬合,像是要啃啃什么人骨头的神情:“朋友,你确然是我伙计说的这样么?”
    潘一心和和气气的道:“其实,各位也不必如此认真,好歹赏我一个薄面,放这大胡子老兄一马,彼此落个普大欢喜,不比流血拚命要强?”
    眼神一硬,梁英奇的双枪交叉胸前,语风已转为狠厉,显然随时准备翻脸动手;“赏你一个薄面?你算老几,有这大的面子可卖?你要人不是?人就在你眼皮底下,有本事,你尽管把人领了走!”
    潘一心依旧不紧不慢的嘻嘻笑着:“敢情是半点交情不给,硬逼着我玩真的?”
    那粗横汉子咆哮一声,大砍刀“呼”声斜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混帐王八蛋,老子看你装疯卖傻还能捞到几时?且先劈了你,再送姓霍的终!”
    潘一心忽然叫道:“你们三个,我只有一人,待怎么打法,得划出道来,莫不成还想以众凌寡?”
    粗横汉子倏然转动刀锋,寒光如雪,他恶狠狠的叱喝:“一划道?划你娘的哪一条道?你敢出面找碴,尚怕我们人多人少?横竖你就扛到底吧,此时此地,没这么些仁义道德可讲!”
    潘一心容颜端肃,一本正经的道:“好,话可是你说的!”
    于是,他双手互拍,连续三下,就在这三响巴掌的过程中,缪千祥、杨豹、汪来喜、姜福根四个人已从草丛中现身亮相,各提着家伙围了上来。
    缪千祥使的是一柄单刀,杨豹的兵对比较讲究,阴阳环一双,汪来喜拎着一根铜萧,姜福根则是两把匕首,四个人往上一凑,不管本事高低,气势却相当不弱!
    粗横汉子见状之下,不由形色大变,又惊又怒的吼叫起来:“好个阴险狡诈的东西,竟然还设下伏兵、暗置党羽,这显见乃是预谋!”
    梁英奇冷冷的道:“赵元,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人多并不表示势强,得要见过真章之后,才知道谁能压谁一头!”
    潘一心颔首道:“没有错,这真章是必须要见的,并且,没什么仁义道德可讲!”
    汪来喜端详着梁英奇,皮笑肉不笑的道:“这位‘白麒麟帮’的执法红根老爷,卖像不怎么惊人,功架却摆得十足,他娘,今天若不摆手了他,想他还不知道‘仙霞山’之外,尚有好大一块天哩!”
    梁英奇阴骛的道:“好大口气,却不知你又是何方神圣?”
    耸耸肩,汪来喜慢条斯理的道:“等我收拾了你,再告诉你我是何人,现在报出万儿,弄不巧将你吓跑,这混身筋骨就没机会松动啦,啧啧,红棍老爷呐!”
    潘一心笑道:“二哥,你就慈悲点,别叫姓梁的受太大的罪,三两下把人拣倒,让他见识见识算了!”
    姜福根也要死不活的发着声道:“这家伙要同二哥比,边都沾不上,二哥向来就喜欢拣便宜,净挑软的吃!”
    梁英奇表面上冷况如故,暗地里却不由大犯前咕,他瞅着汪来喜的硕大脑袋,粗短四肢,一边拚命思索着江湖上哪些有名有姓的高手符合这种貌相?不知是心中焦急或是情绪紧张,却怎么想也想不起能和迁来喜外形差堪印证的厉害人物来,内心这一折腾,眉宇神态之间,就难免显出了分不自在。
    汪来喜踏前一步,铜萧朝着架英奇虚虚一点,大刺刺的道:“别在那里穷琢磨了,任你想拗了筋,也不会想到我来自何方,姓甚名谁;江湖隐龙了这些年岁,一干小丑都竟跳上梁去,能不令人兴叹?来吧,红棍老爷,等试过了手,我再露个底给你,眼下是长江起浪,你这后浪就推推我这前浪如何?”
    梁英奇断叱一声:“赵元、孟坤,左右掠阵!”
    赵元手中大砍刀横起,那扁脸的孟坤也早已握牢一对虎头钩,两个人一声回应,左右散开,态势倒摆得挺足!
    汪来喜身形一偏,铜萧倏抖,准狠无比的点向梁英奇盾心,口里一面嚷着:“来啦,毒蛇出洞哪!”
    梁英奇存心考验一下对方的功力深浅,铜萧迎面而来,他却半步不移,眼见萧端触额,他才微微昂头,一枪横架,另一枪疾如石火,暴利敌人胸腹!
    汪来喜猛的吸气凹肚,雪亮的枪尖只差三分落空,但他的铜萧也“嚼”的一声被磕荡晨起,便在铜萧上扬的同时,萧孔里突然洒下一蓬白粉,粉似飘雪,又如轻雾,梁英奇警觉急退,却已洒了部份在头脸之上。
    后退的步子尚未站稳,这位红棍老爷已募的剧烈呛咳起来,这阵突起的呛咳来势汹涌,十分惊人,只见梁英奇一声抽紧一声的嘶吸着气,咳得脸色发紫,嘘嘘痉颤,好像有一支无形的巨手在掏捏着他的喉管,要将他生生扼死一般!
    左右掠阵的赵元与孟坤方自一呆,杨豹已碎向侧旋,阴阳观环带起两团光孤,正咳得弯腰驼背的梁英奇已狂号一声,丢枪张臂,鲜血直喷的栽出三步之外!
    潘一心腾空跃起,双腿卷弹赵元,赵元失神之下运刀不及,怪吼着窜向一边,级干祥猛往前截,单刀挥处,劈举善纷伸招呼!”
    扁着一张脸的孟坤怒吼如雷,手中一双虎头钩才起,姜福根的身形已掠头而过,一双匕首籍光发亮,照面便是伸缩六次,逼得孟坤连连招架不已。
    此刻,潘一心人在空中,腿脚倏闪倏出,盘旋腾翻中,身不沾地已连串展出十三个不同的锡微式子,那赵元一面要应付这快捷无伦、神出鬼没的增攻,一面还得分。动抗拒缪千祥那虽不精妙,却力大招沉的单刀夹击,这等苦法,简直就叫没了撤,手忙脚乱里,胸口上已蓦地挨中一记,肉碰肉的沉闷声响才起,级干祥一刀下来,他的左胁上又开了口,痛叫声尚未及挤出喉腔,潘一心双腿倏弹猛绞,“嚼”“啼”两响连成一声,已将赵元偌大的躯体踢飞五尺,口中喷血,宛似泉溢!
    胆破魂飞的孟坤见到眼前这种凄惨情景,如何还有斗志?他虎头双钩奋力挥扫,扭身旋腰,便待突围逃命,而姜福根动作比他更快,微微一晃便已截断去路,一对匕首闪掠穿舞,再一次攻扑上来。
    孟坤像疯了一样的嚎叫不停,虎头钩上下翻打,左右挑戮,看似凶猛,实则已乱了章法;汪来喜最高兴对付乱了章法的人,他只从斜刺里朝前一凑,铜萧敲落,便又洒下了一片白色粉雾——这一次,倒有多半落在孟坤脸盘上。
    呛咳声就来得这么急,粉雾甫飘,孟坤已跳着脚嘶噎起来,姜福根决不客气,两把匕首结束了对方的咳嗽——
    直将姓孟的透胸顶翻!
    拚杀完事,兄弟五人互相探视,没错,通通囫囵周整,没一个受伤挂彩。
    杨豹慢吞吞的以靴底拭擦双环上的血溃,又慢吞吞的收环入套,眼睛却瞧着坐在地下的虬髯大汉,神情中,有一股特意显示的古怪。
    一拍巴掌,潘一心冲着缪千祥笑道:“怎么样?桩儿,我这几手——不,几腿还算灵光吧?”
    缪千祥钦佩由心的道:“太妙了,一心哥,太妙了,几时有空,你得教教我……”
    姜福根冷哼一声,嘴巴朝坐在地下的大胡子努了努:“且慢吹嘘,哥儿们,正事办了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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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龙在此山中
    杨豹刚刚挪了一步,坐在地下的大胡子已努力挣扎站立起来,冲着杨豹当头一拜,却又差点摔跌回去,杨豹伸手扶了对方一把,不咸不淡的阴着声道:“我们不来虚套,朋友,这是怎么回子事?”
    对方的脸孔肌肉约莫是因为伤势的痛楚而抽搐着,但双眼中却充满了感激涕零的神色,他吸着气,显得颇为吃力的道:“多谢……多谢各位兄台的救命之恩,萍水相逢,竟赐我这再生之德,今生今世,不知如何来报答各位……”
    杨豹淡淡的道:“救人一命,不是胜造七级浮屠吗?我们也是为自己积攒阴功,不过呢,希望没救错了人才好,你要明白,你一条命,可是拿三条命换来的!”
    那人不断点头,于干的咽着唾沫道:“我省得,这位仁兄,我省得,这件事,我没有错,至少,我的错值得原谅,但凡是个有心有肝的人,就不会对我下这样的辣手……”
    杨豹道:“这话怎么说?”
    呛咳了一声,大胡子手抚着胸口道:“兄台,我叫霍春泉,在‘白麒麟帮’的帮口里,管的是两百多兄弟的粮款,七八年来,我忠心任事,从来也没出过纰漏……只缘今年开春以后,因为我的老爹害了一场喘病,求医抓药耗费了不少钱,我一个帮里的管事,每月能拿几文银响?经过这阵折腾,不免就花豁了边,闹了饥荒,向弟兄借,借不了多少钱,无奈何,暗里把所管的粮款挪用了些,也不知是谁嘴内长疮,满口嚼蛆的横着心肠朝执法红棍那里告了我一状,红棍下来一查,漏子就出来了……”
    旁边,汪来喜慢吞吞的道:“那么,你总共是挪用了多少粮款呢?”
    霍春泉苦着脸道:“二百七十多两银子,约莫是我大半年的响份子……”
    汪来喜“嗤”了一声道:“才二百多两银子,就要你拿命来抵?这算什么严刑律法?你们那鸟操的‘白麒麟’帮,亦未免过于苛酷了点吧?”
    霍春泉容颜晦暗的道:“我原本也以为至多关几天黑牢,或是挨一顿板子之后扣炯抵数算完,却做梦都不曾想到他们居然会要我的命……帮里的规矩可不是这么订的,后来我才知道,其中有人搞鬼,加重了我的罪名,硬是不叫我活下去……”
    杨豹接口道:“莫非你和你们帮口里什么人结得有梁子?节骨眼上才向你暗下毒手?”
    霍春泉沉重的道:“不错,那是三个多月以前的事了:‘仙霞山’下有个小镇甸,叫‘枣庄’,‘枣庄’直街尾有家妓院,名唤‘满香楼’,三个月前,‘满香楼’新进买一个姑娘,葱白水净的不但人长得秀气,举手投足间亦中规中矩,透着十分的娇怜模样,这花名叫做‘竹音’的姑娘,运道可不怎么好,才进场干的第二天,就碰上了我们那位花花太岁裴三当家,而一朝吃裴三当家看上的粉头,可就完了……”
    杨豹皱着眉道:“你提的‘裴三当家’,可是‘角蛇’裴四明?”看得出霍春泉对裴四明的恨意极深,他咬着牙道:“正是这个昧天良的——姓裴的不但阴狠凶残,更且贪淫好色,自己蓄着几个侍妾不算,还三天两头跑到外面另找鲜货,无论是明妾暗娼、良家妇女,他是大小通吃,老少不拘,这犹不说,只要他中意的女人,非独必须与他押戏,外头做半掩门活计的姑娘尚收不得一文卖身钱;‘竹音’被姓裴的看上,实在倒媚,可怜那时节人家姑娘犹是个未曾破身的清信人!”
    杨豹道:“这档子驴事,又与你何关?”
    霍春泉有些尴尬的道:“本来是没有什么牵连,活该我时运不济,就在裴四明那晚上乘着酒意,待要对‘竹音’行强的当口,我正好也在隔间同几个兄弟饮酒,事情便扯到我身上来了!”
    汪来喜插嘴道:“这可透着玄,朋友,窑子里卖的就是人肉,哪个雌儿进了这秦楼楚馆还图修座贞节牌坊的?要干那等营生,何须用强?招招手不就上了床啦!”
    霍春泉忙道:“话是不错,问题是姓裴的不肯拿钱呀,人家竹音姑娘还是个清馆人,这头一夜的破瓜银子可不是笔小数目,姓裴的乐意,窑子里的老鸨儿可不答应,眼瞅着一大票挂红钱财长了翅膀,老鸨儿就急了——”
    还来喜若有所悟的道:“难不成你和这家窑子的主儿有交情?”
    霍春泉一张望须丛绕的脸盘上浮起一抹紫赧,有几分不自然道:“常去嘛,算起来是熟人,所以裴四明这一开闹,‘满香楼’管事的就立时央我出面替他们说合,他们以为我和姓裴的同在一个旗盘,身份也说得过去,我当这个解人一定扮得光头净面,殊不知这一来是害了我……”
    杨豹道:“姓裴的不卖帐?”
    霍春泉哑着嗓门道:“当时也是我多喝了几杯老酒,没有考虑到事情轻重,‘满香楼’的人前来央我解围,我一拍胸脯就答应下来,出门上了竹青房口,冲着性裴的便拿了言语,姓裴的只是愣了愣,倒没说别的,朝我露牙一笑,披了衣裳就走,我却不曾想到,这一下竟种了祸根,姓裴的明着好像忘了这码事,暗里却恨透了我,认为我扫他的颜面,损他的威风,无时无地不想对付我;几个月后,出了这桩纰漏,恰好吃他捏住小辫子,便在大当家跟前烧我的野火,说我心存贪婪、行为卑劣,说我罔顾帮规,故意克扣弟兄的粮款而中饱私囊,怂恿大当家严行厉典、杀一做百……各位想想,他好歹总是帮里带头的人物,这般阴着算计我又如何抗他得过?三堂不经二审,执法竟判了我一个自绝的处分!”
    摇摇头,汪来喜又发表高见:“简直是胡闹,二三百两银子便要人一条命,这算哪条律法?”
    杨豹道:“所以你就三十六计,走为上招了?”
    霍春泉笑得像哭:“不定还行?各位兄台,我这条性命虽说是贱,却也不止这点银子,他们判我一个死罪,我自是不甘不服,也亏得是我命大,帮口里还有几个交心的弟兄,他们暗里得到这个消息后,立时设法从黑牢里把我救了出来,叫我赶紧逃走,只因为我过于慌张,手脚不够利落,才又惊动了哨卡,差一点就被刑堂的人截杀在此……”
    汪来喜似笑非笑的道:“不是‘差一点’,朋友,你已经被截住了,若非我们到得及时,恐怕你现下的情况就够瞧啦,说不定,呃,二十年后才又是一条好汉呐!”
    霍春泉再次抱拳作着罗圈揖:“各位兄台的救命之恩,我是至死不忘,有生之日,皆载德之时——”
    汪来喜看了看杨豹,杨豹会意的微微颔首,不急不缓的开口道:“也用不着说这些空话,朋友,你要真是有心谢我们一谢呢,现成就有这条路子给你走,但看你有没有这个诚意罢了。”
    霍春泉不禁有些惶恐,神色间流露着忐忑与疑虑:“是,是,不知各位有什么事需要在下效劳?只有一端,若是银线方面,在下一时半刻怕还凑不出个数目……”
    杨豹不悦的哼了一声:“你也未免低看我们了,霍朋友,人命何价?岂能以银钱来称量?我们救你,决非为了赏酬,而实际上,你也没有钱,大概比我们更穷!”
    霍春泉窘迫的道:“兄台,我没有别的意思,千祈各位不要误会才好,因为……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力之所及,有什么可以回报各位的地方……”
    杨豹低声道:“如果我给你点了出来,你是不是答应全心全意帮我们这个忙?”
    霍春泉坚定的道:“一句话,我的命都是承各位救下,还有什么我能办而不办的事?”
    “嗯”了一声,杨豹道:“很好,霍朋友,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待我们换个地方,再做详谈。”
    于是,一行人在杨豹的带领下,匆匆离开这片干涸的河床,移向山坡中腰的一处洼拗之所,缪千祥和潘一心更加殷勤,一边一个,搀扶着霍春泉直到地头。
    等大家坐定歇息的当口,汪来喜已到控马处取来了他的药包,开始仔细的为霍春泉敷药治伤,他一面轻缓细致的工作,一面温言低语的连声呵慰,而霍春泉的感动不必经过任何有形有声的表达,光由他含泪的双目中,业已显示无遗。
    “巧班才”汪来喜果然有他的一套,至少,他明白“攻心为上”的道理,眼下可不是功效立见了么?便是铁打的汉子,亦据不住那一缕温情哪。
    杨豹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他望着霍春泉,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才形色肃穆的开口道:“霍朋友,我先请问,最近你们组合是否发了一笔横财?”
    霍春泉毫不犹豫的道:“不错,当家的他们前几日掳劫了‘归德县’富豪黄三裕的姨太太,勒索赎银五万两,听说钱已到手了,兄台说的约莫就是此事?”
    杨豹又道:“‘马前镇’上有家当铺,铺子名叫‘聚丰泰’,掌柜的人名叫朱端,不知霍朋友你对这些有没有个印象?”
    脸孔上闪过一抹惊异之色,霍春泉道:“兄台指的大概是那条翠玉龙的事?各位的消息来得真快,连我也是昨天才晓得,各位竟然已经扣准了出处更且找上门来了……”
    这时,缪千祥有些沉不住气的道:“豹哥,朱胖子的臆测设有错,东西果然是裴四明的人抢去的!”
    霍春泉道:“据我所知,指挥这次行动的人不错是姓裴的,但真正授意者还是我们大当家庄有寿,他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从头吃到尾,连汤带面一口吞!”
    杨豹平静的道:“黄三花受到你们的勒索,一时凑不齐五万两银子的数目,这才拿了他的那件宝物到‘马前镇’朱胖子的当铺去质押,我想,这个消息是从黄家那边泄露的,对是不对?”
    霍春泉道:“错不了,否则我们当家的从何知晓赎银的来源,又怎会找上姓朱的门?”
    杨豹道:“霍朋友,东西现在置放何处?”
    霍春泉沙哑的一笑,道:“见台你把我高看了,我不过是堂口中的一名粮裤管事,像这种大买卖,如何能够参与机密?东西放置何处,我想除了三位当家的之外,谁也不会晓得—
    —”
    汪来喜替霍春泉包扎妥当,在打最后一个条结,一边淡淡的道:“平素里,你们组合都把些值钱的玩意置于什么所在?你是否有个耳闻?”
    沉吟了片刻,霍春泉道:“大约都摆在大当家洞室里的成份大,我听说大当家住的地方有几处密窝,藏了好些奇珍异宝,像黄家那件宝物,更是宝中之宝,大当家决计不放心置于别处,他一向吝啬刻薄,私念极重,有关值钱的物事,他从来都是亲自检点,当仁不让的!”
    杨豹望了望汪来喜,道:“你怎么说,来喜?”
    汪来喜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面向霍春泉道:“你们‘仙霞山’‘七转洞’里,有没有什么特设的机关埋伏?”
    摇摇头,霍春泉道:“机关埋伏好像没有,但桩卡不少,禁卫相当森严,尤其是洞口第一转到洞尾出口第七转的中间,都设有暗哨,大当家的洞室外面,更是一天到晚不离人,要想摸进去而不引起惊扰,只怕不容易。”
    汪来喜道:“等一下你把‘七转洞’内的形势给我描一张简图,最好将暗哨隐桩的位置也给标明,以便我们模进去以后有个防范。”
    霍春泉疑惑的道:“各位莫不是……呕,订算去抢夺黄家那件宝物?”汪来喜笑了笑:“你说黑吃黑?不,我们不是黑吃黑,我们只是受人所托,想法子使物归原主罢了,霍朋友,我们都不算富有,但我们却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霍春泉呐呐的道:“兄台请勿误解,我只是问问而已。”
    汪来喜的眉梢子一扬:“没有关系,我也只不过向你说明,天下之大,谋生的法子不少,用不着强取豪夺、勒索敲诈,亦一样能够活下去!”
    脸上不禁又是一热,霍春泉期期艾艾的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杨豹拍了拍手,双目环顾四周,一派老谋深算的模样:“各位兄弟,话已问到这里,各位是皆有所长,每个人亦必须独当一方,哪一位心里有问题不妨现在敞开来向霍朋友请教,过了这一阵,就没有机会啦!”
    缪千祥咳了一声,第一个发言道:“豹哥,我想知道一下,‘白麒麟帮’那三个头儿的功夫如何,以及他们还有什么其他高手隐藏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杨豹道:“霍朋友,我兄弟的话你听到啦,还请点拨点拨。”霍春泉道:“若论到我们三位当家的本事高低,首屈一指的自然是大当家,他号称‘活斧’,那两把‘矛尖斧’运用得出神入化,真像变活了一样;二当家‘飞棍’齐灵川的棍上功夫亦非等闲,他那一根齐眉棍施展起来,能在一眨眼里点熄九枝分布四周的烛火,旋个身,便将胸前拥着棉垫的十条汉子戳翻,不但根出如飞,更似打闪般的快法;至于‘角蛇’裴四明,擅使一对大铁钩,论本事不见得强,可就占住一个狠字,交起手来活脱拚命,不怕人家流血,亦不惜自己卖肉,最最是个泼皮角色!”
    缪千祥吸了口气,道:“除了这三号人物,你们帮口里还有什么上得了台盘的好手?”
    思索了一会,霍春泉道:“再朝下数,就算上‘落泪枪’梁英奇了,以外还有几个大头目,身手也不过和赵元、孟坤他们差不多,有几成斤两,却是不重……”
    缪千祥不再说话,他在估量自己这边与对方的实力间有多少差距;杨豹、汪来喜及姜福根、潘一心几个人却各有所思,神色不一,约莫是,每个人都由自家的观点出发而有不同的看法吧?“仙霞山”不怎么高耸,也不算怎么险峻,就和寻常所见过的很多山峦一样,只是一座山罢了;说它间或有云雾缥缈,烟岚浮沉,稍稍有点高度与形势峻峨的峰岭亦大都会有如此的景观,为什么叫做“仙霞山”呢?可能是发生过某一种传说、某一种神奇的附会吧?
    总之,现在来到“仙霞山”的这一伙人,是没有兴致去做考据了。
    五匹马便找了处隐蔽的所在拴住,五个人在提早进过一顿于粮之后,各自就地养神,他们在等待天黑,黑暗中比较容易行事。
    一片沉静里,杨豹凑近了汪来喜,压着嗓门问:“姓霍的昨日画的那张草图,你都记住没有?无论内外地形的转折、桩卡的标注,千万不能搅混,否则动起手来就免不了捅漏子!”
    双眼微合,汪来喜指了指自己脑门,大马金刀的道:“别说这么一张乌图,再复杂的东西也难不住我,你放心,那图里头的一笔一画,一圈一点,都存在我脑子里了。”
    杨豹点头道:“希望今晚上出师顺利,马到成功,早拿回那件宝物早回家。我说来喜,咱们可得尽量避免来硬的。这场戏,端看你怎么挑大梁啦。”
    汪来喜形态安详的道:“照我们路上商议的法子做,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有极大的得手比算才是。”
    望着远处沉沉的暮霭,杨豹感喟的道:“这多年来,江湖跑得少,大场面更是不多见,像今天这种血淋淋的阵仗,倒觉得不习惯了,想想晚间还有更辣手的情况要应付,心里总有些麻凉凉的,来喜,我看我们是太平日子过久了,经不过大风大浪啦。”
    汪来喜睁开眼睛笑笑:“老实说,豹哥,我们都不是适合闯道混世的角儿,那些人全学得心狠手辣、恶胆毒肠,拿溅血夺命当吃白菜,将伤天害理看做惯常,别说你憎厌,我一样生嫌,但是这一遭的事,却由不得我们随着性子挑拣,不管怎么烦,也只有硬着头皮去干,便拿鸭子上架吧,看在桩儿的份上,好歹亦得挺下来……”
    杨豹苦笑道:“原是这么说,要不然,我们大老远巴巴来到这里,却是干什么吃的?”
    汪来喜道:“虎嘴攫食的营生,本来就不容易.风险特大,豹哥,自然比不得你施展空空妙手时的轻松如意,顺当落实。
    ”
    瞪了迁来喜一眼,杨豹道:“少他娘胡扯,我已经有好几年不曾玩这种把戏了,‘马前镇’上,谁不知我杨某人是‘居安老伐’的东家?楼下难货,楼上住客,生意正经得很!”
    哧哧一笑,汪来喜促狭的道:“自家哥儿面前,用不着扮演那三是五帝,我说豹哥,你可是三年不发市,发市吃三年哪!”
    “呸”了一声,杨豹笑骂道:“那是巧技复习,所谓‘拳不离手,决不离口’,任是什么玩意,丢久了也会生疏,是以总得找机会演练演练,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是懂也不懂?”
    汪来喜耸耸肩,道:“你反正是一张嘴两片皮,翻云覆雨全是你的话,不过呢,你也犯不着难为情,你这行道沾财不谋命,无伤大雅,至少比杀人放火强持勒赎买慈悲多了。”
    杨豹哼了哼不再搭腔,表情深沉却平和,不知他是否正在寻思,他那老行当到底比起“他霞山”的一伙土匪伎俩来要高明上若干?于是,夜色渐渐深浓。
    春末夏初的天气,在靠山的这一隅,竟仍然有点轻寒,亦不知是否近山的关系,夜来得比其他平畴之地更为黑暗阴幽。
    由杨豹发出信号.五个人开始展开行动,领头带路的,是汪来喜。
    如何避开“白湖群帮”设下的拉卡,从哪一条路上山比较安全,霍春泉早有详细的解说,因而此刻一行人攀登起来,就宛若识途老马,不但轻车熟路,还有点踏青郊游的味道—
    —只是时间不对罢了。
    没有多久,他们已来到一片树林之外,这片树林并不茂密,从枝隙丫缝间,隐隐透露着细碎的灯影,灯影在微微摇晃,由而可以约略看清,林后是一块台地,台地正对山壁,好宽好大的一个洞口,便在山壁下森然耸张,有如一头巨兽的大嘴。
    汪来喜伏下身子,朝树林后的洞口指了指,用喉音发话道:“伙计们,地头到了,陪,那就是那‘麒麟帮’的老窑,‘七转洞’!”
    潘一心目光闪动,十分警惕的道:“怎的不见守卫?这四周又一片静荡,只怕另有花巧,大家得多留神了。”
    汪来喜轻声道:“有守卫,却不在明处,照霍春泉的说法,守卫乃隐在暗里,洞口左右两边各有凹格,人往中间一缩,外头看不出来,但从他们隐匿的位置,却可以交叉视野,把接近的目标看清楚。此外,正对洞口的一块嵌地石板不能去踏,那是个陷窝,一踩上去石板就会倒翻,更连扯着敲动警钟,引发信号——”
    缪千祥忍不住问:“那姓霍的不是说他们堂口里没有布置什么机关埋伏么?这不就是了……”
    眼珠子一翻,汪来喜大刺刺的道:“这算什么机关埋伏?纯粹孩子玩的把戏,照我的看法,根本就不值一笑!”
    杨豹低低“嘘”了一声,道:“时辰不早了,别在那里闲磕牙了,来喜,照我们预定的步骤办事!”
    五个人弓腰俯身,迅速穿过林子,来到洞口前面。汪来喜丰隐在一块山岩之后,先清了清嗓门,才技长声调,含混不清的像是在发酒癫:“兀那‘木家班’的两个狗东西,你们还不赶紧过来扶我一把……莫不成安了心叫我困在外头?风凉露重哪,我要是受了寒,看我饶得了你两个?呃……”
    一刹的沉默之后,有半只脑袋从洞侧贴着石壁伸了出来,洞顶上悬挂着的两盏风灯,映着这半只脑袋的影像直在地下打晃:“谁在那里瞎哈喝?可是‘金家班’的何二头儿?”哑着腔调嘿嘿笑,汪来喜打蛇随棍上:“除了你爹我,还有谁敢在外面逛荡到如今?呢,少罗嗦,快来扶我进去,我这边厢两眼发花,双腿透软,许是吹了山风,心口犯呃哪……”
    洞里有人低声咒骂,两条人影似乎十分不情愿的走了出来,一面朝这边行近,有一个尚不轻不重的开口咕哝:“何二头儿,你声音放低点,大伙都睡下了,你这一吵一闹,说不定惊动了哪位当家的,我们挨骂不要紧,怕你面子上挂不住……”
    汪来喜的姿势仿佛真喝多了一样趴在山岩上,打着酒呃,无力的挥动着手臂:“谁,谁敢说我?娘的,喝两杯酒,也算犯法么?哪一条帮规……不准人喝酒来着?”
    那两位仁兄互觑一眼,脸色全不怎么好看,其中一个恼怒的道:“领头的不像领头的,简直在作践人嘛,老是喝得像只醉猫般回来,光我当班就已遇上三次,我们到底是守卫还是专为伺候他来的?”
    另一个摆手示意,好像对他们心目中认定的这位“何二头儿”还有所忌惮,只是抢上几步,伸手就待过来搀扶……双方的距离是这么个接近法,汪来喜身子一翻,那柄锋利无比的匕首已毫不费劲的送入对方心窝,而这人的同伴甚至尚未看清是怎么回事之前,潘一心的双腿已绞上他的脖颈,但闻“喀嚎”一声,人已一滩烂泥股颓倒。
    杨豹窜身而出,低叱一声:“进去!”
    五个人急忙潜入洞中,仍由汪来喜引领,小心翼翼的贴着石壁向内摸进。
    这“七转洞”原先似乎是个天然洞穴,石质粗糙却坚硬,凹凸不平的洞顶及壁面,呈现着干燥的青灰色,殊少人工雕凿的痕迹,洞里面弯曲度虽然宽窄不一,但一般而言还算敞阔,尤其两头通风,空气流畅,倒是个别具一格的好所在。
    经至第二个转折的当口,压来喜以手示意止步,他自己先搞向前去暗地窥探,发觉果然又有一个汉子在弯角对面守卫,那人似是极端无聊,来回踱个不停,一面还连连打着哈欠。
    斜支在壁脚的,是一把系着红绸的鬼头刀——许是太平粮吃多了。这家伙居然将兵刃都摆在一旁风凉着啦。
    汪来喜又向四周巡视一番,待确定没有复哨,这才回头朝潘一心打了信号.于是,潘一心凌空飞腾.双脚猝剪,那人只见光影倏闪,脖子已经软搭搭的垂到胸前!
    第三个转折处没有哨卡,第四个转折处也没有,不过他们却发现有井然相对的多扇木门根列在这段间距内,显然,里面都是分隔的石室了。
    等绕过这两处曲折,来到第四个弯角所在,前行的汪来喜悄悄伸头一看,乖乖,在这一段较宽的洞穴甫道里,竟面对面门神也似站立着八名彪形大汉,八个人八柄鬼头刀全提在手上,可是没有半点马虎味道!
    由这等森严架势判断,显然“白麒麟帮”的机要重地已在眼前,如果要摸进那机要重地,必须得经过这八名守卫,待解决这八名守卫,亦并不算十分困难,问题只在于——如何解决他们却不至打草惊蛇?杨豹一见江来喜的表情有些发愣,不禁也凑上前去探视究竟,汪来喜退后两步,附在杨豹耳边细语:“娘的,霍春泉不错是点拨过,说这里有哨卡,但却没指明有这么多,豹哥,你看看吧,一共是八员,要怎么收拾才叫妥当?”
    杨豹声如故蛇:“最要紧的是不能让他们出声呼救,而且我们行动间亦必须毫无声响……来喜,眼看着就快淌进藏宝所在,可万万不能露了痕迹,功亏一贯呀!”
    汪来喜皱着眉直摇头:“一个两个还容易对付,这一家伙竟是八个,谁也没有把握能同时封住他们的嘴!”
    紧靠在一边的缪千祥忽然压着嗓门道:“来喜哥,你忘了你的‘陀螺飞蝗箭’了?”
    汪来喜凝重的吸着气:“没有忘,怕只怕没有绝对把握,眼前可冒不起险!”
    杨豹咬着牙道:“不管了,就用你那宝贝试试看吧,横竖使哪一种方法都没有把握,充其量也不过同一个结果,试了总比不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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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四面楚歌声
    汪来喜背脊贴着石壁,两眼眨个不停:“这可是你说的,豹哥,万一出了漏子,别怪我的玩意不灵!”
    杨豹没好气的憋着声道:“要是出了漏子,谁也松快不了,怪你能管个鸟用!”
    点点头,汪来喜伸手从挂在屁股后头的一只羊皮口袋里摸出一件东西来,在壁间插嵌着的火把光辉照耀下,可以清楚看出这玩意是一面海碗般大小的铁制扁平圆盘,圆盘周沿有密排的小洞,圆盘底下还横向暗镶着一支锥杆,汪来喜把锥杆轻轻竖直,看上去就有点像枚大陀螺了,只是模样有点古怪而已。
    把戏尚不止此,汪来喜又从腰板带内取出一根小指粗细的牛皮软素来,极为仔细却手法熟练的将牛皮软索一圈一圈缠绕锥杆之上,等缠好了,他向杨豹与缪千祥传了个眼色,然后,猛一步踏出,手中的圆盘往外平抛,又迅速回扯,于是,但闻“嗡”的一声空气波颤响动,那枚圆盘,果真在盘底锥杆支撑之下,陀螺也似飞快贴地旋转起来!
    八名站得直挺挺的守卫,甫始见到这么一桩奇怪物体出现,俱不由怔了一怔,而只在这一怔的俄顷,急速回旋中的圆盘已有了另外的招式——密排于圆盘周活的洞孔里,猝然洒射出一轮又一轮的晶莹芒矢,这种芒矢细微得仅似笔帽,但在圆盘的强劲旋转下弹飞的势子却猛烈无比,更是走的弧形扩散路线,宛如风轮洒水,其密集凌厉,直如暴雨狂熟,难躲难防!
    刹那间,那八个彪形大汉已变成了八只大刺猬,每个人身上全密密麻麻的钉插着多少不一的芒矢,八个人顿时倒了一地。
    “陀螺飞蝗箭”不错是一举奏功了,但是令扬豹他们担心的情形也跟着出现,那八位仁兄固然无一幸免,几乎同时摆平过去,毛病出在他们并非闷不吭声的被摆手过去,八个人的惨呼哀号响成一片,活脱是死不甘心的在齐声喊冤!
    心腔子一紧,缪千祥不由变了脸色:“不妙,这一下怕要大糟了!”
    嗥叫声经过洞壁甬道间的回应传播,效果实在惊人,不但凄厉惨怖,尤其声似闷雷,震得人耳膜都在打颤!
    汪来喜耸了耸肩,一派无奈何之状:“我早有言在先,出了漏子可不能怪我。”
    跺跺脚,杨豹低吼道:“废话,我们朝前冲!”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汪来喜急忙道:“不错,朝前冲,大伙跟着我来!”
    五个人匆匆穿过地下横七竖八的人体,由汪来喜领头向前狂奔,眨眼下到了第六个弯折处,天可怜见,这里竟没有守卫,汪来喜朝后一招手,身形左偏,冲着一面看去相当光滑的石壁撞上——以为是汪来喜情急之下心慌眼花了,否则怎么会对着石壁去撞?缪千祥冲前两步,一把未能拉住汪来喜,赶忙嘶声叫喊:“那是面石墙——”
    就这半句话的功夫,汪来喜已经撞到壁上,说也不信,那堵不过表面比较光滑的石壁,居然随着他的势子向内旋开,现出了一间石室,原来,这堵墙面就是一道密门!
    五个人一窝蜂似的拥进石室之内,汪来喜顺手又把密门推上,同时往门后有下角一个突起的铁株上踏下,一声清脆的锁嵌落声传来,石门业已纹丝不动。
    汪来喜随即大旋身,铜萧在手,竟是一副全神戒备的形态!
    喘息吁吁的杨豹不禁瞪着眼问:“你他娘穷紧张什么?”
    汪来喜目光四转,这才发觉石室中除了布置得伧俗华丽之外,并没有他意想中可能出现的人物——这石室里,仅有他们五个,没有别人。
    手抚胸口,他透了一口长气:“真是老天保佑,豹哥,我们今晚的运气不好,却还不算很坏。”
    杨豹一面打量着这间铺设着锦垫绣毡、大红花绿的石室,边不解的问:“这话怎么说?”
    汪来喜用手抹了把脸,道:“你以为这是谁的住处?”
    眼珠子一翻,杨豹道:“谁?”
    汪来喜嘿嘿笑道:“‘白麒麟帮’的瓢把子,‘活斧’庄有寿,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就是他的鳖窝!”
    怔窒了一下,杨豹有些迷惘的道:“怪了,姓庄的既然住在这里,怎会不见活人?半夜三更,他能跑到何处挺尸?”
    汪来喜道:“所以我说我们的运气还不算太坏,不管此刻庄有寿人去了哪里,不在室中却乃事实,你不想想,豹哥,要是他人在,劈头便是一场狠斗,我们还松散得了?”
    刚顺过一口气来的潘一心哼了一声,接口道:“五个对一个,我们松散不了,姓庄的更也快活不起来,总共巴掌大的这么点地方,就算他再是能蹦能跳,又有多大个施为?”
    汪来喜道:“人不在,总是我们逮了便宜,留着精神喘口气,岂不比豁命开打来得舒坦?”
    姜福根冲着汪来喜,呲牙咧嘴的道:“就在大伙窜进这间石室之前,不知你们听到没有,山洞两头业已传来步履嘈杂,人声隐隐,要不是我们来喜二哥见机得快,适时觅了处藏身之所,这一阵怕已吃人截住了!”
    汪来喜有几分得意之色:“这有赖于我脑筋活,反应快,人呢,越到了危急关头,越要冷静沉着,顺势应变,切不可紧张惶恐,自乱阵脚,灵活运用当前的有利条件,才是趋吉避凶的上上之策。”
    姜福根似笑非笑的道:“你看,我们来喜二哥,刚说他胖,居然就喘起来了,又是临危不乱,又是冷静沉着,这么一说,倒衬得我们活脱一群傻鸟啦!”
    缪千祥不大明白的接上来道:“来喜哥,这地方你和我们一样是头一遭来,怎的就这么轻车熟路,找哪里是哪里,好像回到自己家似的?”
    在一只铺着铜垫的矮石墩上坐下,汪来喜眯着两眼,边伸手点点额头:“记忆力,桩儿,这全要靠记忆力;举凡所知所闻,一定要抓住重点,谨记不忘,然后方可在节骨眼上凭着心中记忆的项目做最佳的因应措施——”
    缪千祥仍然纳闷的道:“但是,都记些什么项目呢?谁又知道在什么时候会碰上些什么事?海阔天空,漫无头绪的诸般繁杂,却如何通通记住?”
    “嗤”了一声,杨豹道:“桩儿,你别他娘听他瞎吹,这个地方地之所以如此熟悉,全是因为那霍春泉的详细指点,还给得有草图加以印证的缘故,我们和他差的只是一个有心强记,一个无意深研罢了,照他这么一说,竟像是诸葛再生,就只没排八阵图啦,真叫神气活现不是?”
    汪来喜笑道:“事情就是这样,先见之明与后见之明隔着可是天地间的距离,道理简单没有错,端看谁能运用,谁不能运用,关口过了才充军师,未免差远去矣。”
    杨豹冷冷的道:“恐怕关口尚未过,来喜,咱们眼前陷在这里,正是大难方起,前途茫茫,你有没有想到,该怎么办才能出困?”
    架起一条腿来轻轻摇晃着,汪来喜手上只差那么一柄羽毛扇子;他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道:“稍安勿躁,豹哥,你要稍安勿躁,情况既然到了这步田地,我们就要先定下心来,筹思对策,然后再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去做,事情呢,当然有个缓急,我们第一项待做的,便须解决最重要的问题……”
    杨豹恼火的道:“来喜,这间石室好比一只瓮,我们大家就像是一群瓮中的活鳖,此时的当务之急,莫过于如何逃出这块绝地,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重要的事?”
    汪来喜故作矜持的一笑:“我说豹哥,你忘了我们这趟冒着生命的危险,大远巴巴的从‘马前镇’跑来这‘仙霞山’,为的是什么事啦?”
    一拍额门,杨豹精神振奋的道:“对了,我记起来了,据那霍春泉的猜测,他们从朱端手中抢来的翠玉龙,很可能就藏在庄有寿洞室内的某个隐密处!”
    汪来喜笑道:“不错,豹哥,这件事是不是比我们逃脱的问题更要优先,更来得急迫?”
    杨豹一瞪眼,道:“甭她娘给了鼻子长了脸,我只是情急之下一时疏漏了这桩大事而已——”
    点点头,汪来喜皮笑肉不动的道:“原来如此,我还当咱们日晒雨淋,吃尽辛苦的来到此地,只是为了逗着‘白麒麟帮’的一干凶神作耍哩!”
    顾不得对汪来喜的讽刺作反应,杨豹目光灼灼的视察石室上下,一叠声道:“时间不多了,大伙赶紧搜查这间石室,看能不能把宝物找出来,霍着泉说过,这石室里有好几处藏宝的密窝……”
    其他四个人闻声之下,更不迟疑,立刻动手搜寻石室各处,翻毡掀垫,启柜开箱的,倒似一群经验丰富的老干家。
    杨豹的眼睛端注在一张圆形石桌的独立支柱上,那儿本来毫无可疑之处,而且一目了然,不过是张光溜溜的石桌,由一只单独的石柱支撑着罢了,可是看在杨豹眼中,以他的直觉判断,却认为大有可疑,值得进一步查看。
    入到了石桌旁,他才蹲下来伸手摸索着往座与桌底的接缝,正在门边的姜福根已忽然低“嘘”一声,压着嗓门道:“门外有脚步声,大概他们已经搜到这里来了!”汪来喜刚好查过那张石砌的矮榻,不管席褥凌乱,又在翻看矮榻两侧的木柜;他头也不抬,显得气定神闲的措腔:“放心,这座石门构造极为坚牢,咔嚓一落底臼,便好像堵上一面千斤闸,拿火药也难以炸开,我们目前安全得很。”
    姜福根贴耳于门,仍然带几分忐忑的道:“你怎知道从门外不能启开?说不定他们另配有份备用钥匙……”
    从木柜中缩回手来,汪来喜冲着姜福根一笑:“这有关于个人的见解与常识,姜三,类似这种石门的建造与门闩装置,绝对不同于一般由外可以开启的门户,一旦上了闩,便只能从里开,人在外头是推不动的……”
    姜福根转脸问杨豹:“豹哥,你是行家,来喜二哥说得对是不对?”
    双手在桌底下缓慢移动,杨豹点着头道:“应该是这么个道理……”
    那边轻敲着石壁的潘一心不由笑出声来:“我看用不了多久,豹哥这门营生,我们来喜二哥也可以插上一手,分一杯羹啦……”
    就在这时,杨豹突然站起,将石桌桌面左旋一次,待旋到半圈位置,又用力再向右转一臂之长,于是“咋呼”
    一声轻响,看似与支柱浑然一体的整片桌面业已被他掀起,现露出中空半截的石柱往心来。
    中空的柱心,粗约人腿,里面装满了黄澄澄的大小金块、金元宝,还有些各形各样的金银镶嵌着珠玉的饰物,这些玩意迎着室中的几盏明灯一照,免不了烨烨生辉,闪亮耀目,令人情绪兴奋。
    几个人全两眼发直的瞪视着累累堆叠在往心中间的黄白之物,姜福根一面吞着唾沫,哺哺的道:“乖乖,哪来这么多金银财宝?真是人要发了,城墙也挡不住……”
    杨豹面无表情的道:“谁说要发了?福根,把心端在正中央,别在这里胡思乱想。”
    姜福根迷惑的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豹哥?”
    伸手在柱心里掏翻了几下,杨豹平静的道:“人的眼珠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看到财宝当前,谁也免不了想按它一把,但是有的钱能要,有的钱却不能要,比如现在面前这些金子银子,就是不能要的一种。”
    姜福根大大不以为然的道:“豹哥,这都是些不义之财,我们挖到了活该我们鸿运当头,凭什么不能要?”
    杨豹把斜支一旁的石桌桌面嵌还原处,摇着头道:“正如你所说的,这都是些不义之财,其中不知沾了多少血腥、挂着若干人命,拿这种钱,会叫冤魂缠身,带来霉运,使起来云愁雾惨,心里不安。另外,你取了他们帮口里的黑钱,姓庄的同他一干手下断断乎不甘受此损失,必然穷追猛盯,要追究到底,风声传出去,我们不但危险大增,而且颜面上亦不好看……他们不错是强盗,我们岂非变成小偷了?”
    汪来喜知道杨豹的心意,前一段话只是象征性的说些因果理由,顾虑的要点还在于后一段话上——黑道人物,最忌被人以黑吃黑,尤其是摸到老窑来发他们的横财,这口气更不能忍,杨豹不愿事情闹大,只是顺理成章的暗地里取回欲取之物,明着掠财便是结下深怨,传出去也不好听,“白麒麟帮”岂是易舍善财的主儿?他望着姜福根,开口道:“豹哥说得有理,你没看那霍春泉,不过挪用了几百两银子,就差点赔上一条命,我们若是大把抓跑,姓庄的一伙凶神就别想他们能善罢甘休!”
    姜福根悻悻的道:“事到如今,横竖怨也生了、仇也结了,连人命都犯了好多条,对方原本便不会善罢甘休,搂光他的银子亦搭缀不上多少怨意,有什么好顾忌的?”
    杨豹道:“江湖上争纷不免,流血豁命更是常事,我们此来为的是争个道理、赌一口气,便打杀拼斗也叫光明正大,算是摆过节,若是拿了人家财宝,就完全不是那个味道与说词了,福根,这个念头再也体起!”
    缪千祥忙道:“福根哥,我们是来找那件翠玉龙的,可别横生枝节再捅统漏,你好歹看我面子,就当不曾看到那些金银财宝吧……”
    姜福根摊摊手,颇不情愿的道:“到手的富贵竟往外推,该要的不要,大家都是注定了一辈子穷命……随你们吧,反正发了横财也不是我一个独享……”
    这时,缪千祥在问杨豹:“怎么样,桌腿里可有那玩意?”
    杨豹叹了口气,道:“是处密窝,但不见翠玉龙,其实我早知道这个面积恐怕摆不下那件宝,总是忍不住要亲眼查看过才能死心!”
    久没出声的潘一心,忽的扭过头来低声招呼:“豹哥,这边的石壁回音有点空洞,你是不是过来看看?”
    杨豹快步走近,在潘一心所指的石壁部位敲击数下,然后,他端详着这块石壁的四周,突兀伸手按向一处凹陷的石隙,哈,一片三尺正方的壁面竟随着他的动作“噎”
    的一声掀弹开来!
    这是另一处暗箱,表面零碎堆置一些帐册、信件等物,亦有几张面额不小的庄票,再就空无所有了;杨豹随手拨弄,连连摇头:“没有我们所要的东西,伙计们,再找!”
    半跪在石榻之前的汪来喜,双手不停在砌缝与石地间探摸,片刻后,他两眼发亮,顺手把榻侧地下的一块石片挖起,果然又是一个有着伪装的密窝!
    这个深置石地之下的密窝,其中整整齐齐排列着一锭锭的纹银,每锭银子都是十两轻重,上下层叠,怕没有几千两之多!
    在众人注视之下,汪来喜搬出银锭,迅速检视密窝之中是否尚掩盖得有其他内容,但是,他们失望了,除去银锭,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这间洞室并不宽阔,五个人翻来覆去搜了三遍,可以说寸壁寸土都不曾放过,他们相信不会有所遗漏,像这么仔细的搜索法,休说一件尺码不小的翠玉龙,即便一只初生老鼠,也包管原形毕露!
    疲乏的坐了下来,缪千祥捧着自己脑袋,形色苦闷又沮丧的道:“东西怎会不在这里?
    当不成姓庄的把它吃了?”杨豹来回煤踱,哺哺自语:“奇怪,他可能将宝物藏在何处?有什么地方能掩饰得叫我都看不出?”
    汪来喜伸了个懒腰,有气无力的道:“豹哥,这间石室,里外就只这么点大小,我们可是矩细靡遗,别说地基壁面,甚至把洞都掀翻了,堪堪便刮起四周上下一层灰来,却得是不见那条神龙,凭我们这等搜索的手段,包管连根针都寻得出,更逞论如此一件大号奇珍了,豹哥,依我看,问题是不是出在我们的行事方式上?”
    杨豹焦切的道:“说你想说的话,甭他娘绕弯子了!”
    汪来喜慎重的道:“会不会我们的判断错误,宝物根本就不在此地。”杨豹烦躁的道:“你的意思是,霍春泉会骗我们?”
    汪来喜道:“倒不一定是霍春泉有意遵我们,他缺少这样做的动机;当初他指点宝物的可能隐藏处时,便说的是臆测之词,并未十分肯定,照现在的情形来看,显然他的推论不够正确,东西是挪了位置了……”
    杨豹呆了片刻,道:“那,我们又该怎么办?”
    独自倚在门边的姜福根,此刻蓦地向大伙传递信号,低促的发声道:“场面不妙,门外的脚步声乱了一阵,便都在左近静止下来,如今反倒听不着声息了,我感觉得出,他们已经怀疑这间洞室有鬼,正聚集在外头商议对策……”
    汪来喜镇定的道:“不关紧,一时半刻他们闯不进来。”
    姜福根瞪着眼道:“一时半刻之后呢?就算他们一辈子都间不进来,莫非我们一辈子也不出去?”
    汪来喜手捻耳坠,沉吟着道:“别急,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到时候总有法子出困也就是了。”
    往石门上一靠,姜福根嗓音暗哑:“豹哥先前说得一点不错,这间石室,便好比一只瓮,我们几个,正是瓮中的几只活鳖,端等着人家下网来捉了……”
    杨豹怒道:“你少在那里给大伙泄气!”
    姜福根垂下脑袋,长吁一声:“我只是重复一遍你的话,豹哥。”
    缪千祥是心焦如焚,比起其他人来,除了同样有那种俊急忧虑的感受外,他犹多了一层愧疚的负担,事情是为了他,兄弟们陷此困境亦是因为替他效力的结果,如今宝物没有找到,一票活人却窝在这里进退维谷,要是万一弄成个全军覆没的惨局,就是叫他变了鬼,那口冤惭之气也化不开呀!
    一只肥厚的手掌轻拍他的肩膀,他凄惶回视,原来是潘一心;潘一心脸上浮现着他那惯有的和气生财式的笑容,温悦低沉的道:“桩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往远处看,朝好处想,人要时运八字全凑拧了才会走那步败势,要倒循也不简单哩……”
    缪千祥沙沙的道:“是我连累了大家,一心哥。”
    潘一心诚恳的道:“你没有连累我们,桩儿,是我们自愿来帮你的,我们都是些活蹦乱跳的大活人,我们若不想来,你能拿绳子栓着、钩子挂着我们来?而兄弟是干什么的?越是艰苦,越能表现那等的坚贞情义,你无须感到内疚不安,否则,便造成大家心头上的压力了。”
    杨豹恶狠狠的骂过来道:“打此刻开始,桩儿,你再也休想这些驴话,我们一个头磕到底,八支香连肝胆,即使要死,大家也死在一起!”
    姜福根应了一声:“豹哥讲得是!”
    望着汪来喜,杨豹道:“来喜,你号称‘巧斑才’自诩智多星,现在可是用上你的时候了,你还不好生动动脑筋,琢磨着如何出困逃命?”
    汪来喜忙道:“我这不是正在寻思么?事缓则圆,容我慢慢的想它一想,包管能将咱们逃命的路子想出来,你们别催我,越催越不灵!”
    姜福根耳朵紧贴着石门聆听动静,对汪来喜的话却似乎信心不大,他冷涩涩的兜上来道:“眼前业已是强敌压境,十万火急,你他娘就慢慢去想吧,等到人家破门而入,将我们一个个活埋了,给你寻思的时间便更多啦。”
    汪来喜没有搭理姜福根的挖苦,他背着手,在石室中走来走去,模样很像是在深思远虑,至于他能不能想出法子,法子灵不灵,这一阵谁也不敢去下断语。
    杨豹来在门边,小声问姜福根:“怎么样?外面有动静没有?”
    姜福根皱着眉道:“什么声响也没有,但他们一定都在门外,我感觉得出来!”
    搓着手,杨豹急躁的道:“真是出师不利,这可怎么办才好?”
    仿佛是回应他的无奈,石门上猛的起了几声震响,由声音的沉实有力来判断,分明是铁锤一类的什么钝重玩意在陋击,灰尘籁籁纷落中,门外传来一个允厉的嗓调,嗓调隔着一层石门渗进,还带着那么一点闷窒:“里头的人给老子听着,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统统是来得去不得了;是知机的,赶快把门内的插梢拨开,出来俯首就擒,老子会考虑从轻发落,否则一旦吃我们破门冲入,便一律人头坠地,半口不留!”
    姜福根的脸色有些泛白,他望着室中的伙伴,喉管里似塞着颗枣核:“我猜得没有错,对方果然发觉我们了,如今门外必然是层层包围,强敌环伺,要想逃走恐怕是难似登天,梦也不用去梦啦……”
    杨豹跺了跺脚:“来喜,你看该怎么应付?”
    停住步子,汪来喜不急不忙的道:“犯不上紧张,他们待破门而入,没有这么容易,彼此还有得耗。”
    杨豹气淋淋的道:“却是耗到几时?莫不成我们就干坐在这里等对方砸碎了门进来?”
    汪来喜苦笑道:“法子还没有想出来,目前除了暂时僵持,叫我又能怎么办?”
    于是,石门外那个腔调再次响起,用的嗓劲还相当不小:“你们不用装聋作哑,以为闷着头不吭声就能瞒骗过去,老子知道你们窝在里面,要是再不出来受缚,老子就立时冲入宰人;别看有这爿石门挡着,石门不是一座山,几下子就能叫铁锤砸碎,你们可要想想清楚,休地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杨豹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潘一心已上前一步,沉着的道:“豹哥,豁上一身刮,皇帝拉下马,我们拚了他娘的!”
    若是以五打一,杨豹当然也知道拚,眼下的情况却很可能是人家以五十打他们一,这种阵仗待如何拚法,连杨豹自己都没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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