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罗汉坐山虎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四章此去随所欲
    混乱的场面仍在持续着,奔走呼号的声音翻江倒海般向四周浸漫,空气中飘漾着浓重的血腥味,金铁交击的脆响绵密而紧凑,火光炫花了人眼,也颤悸着人心,松林之外,真是一片惨烈。
    就在林中的六个人屏息如寂、华若寒蝉的窒怖里,两条人影宛如两条丧家之犬,慌不择路的一头撞了进来,人才入林,已经喘息着瘫软成一团!
    汪来喜固然是大吃一惊,招子却也够尖,一瞥之下,即已看清闯进林子来的这两个不速之客,居然还是一双雌货,其中一个更似受伤不轻,半边身子全是血污!
    那两个狼狈不堪的女人虽则精疲力竭的叠做一堆,反应仍旧敏捷,目光抬处,亦已发现了林子里的这一伙好汉,不由惊震更甚,双双分滚开去,两人手中的四柄短剑同时挥舞,却是软弱虚缓,瞧得出强辇之末,不堪一击了!
    汪来喜他们赶紧退避,孙有财已抢着低喝:“兀那两个婆娘体得误会,我们可不是‘血合字会’的同党——”
    受伤的女人半跪地下,身躯不停摇晃,林外闪耀的火光映照着她一张清瘦却尚未脱形的瓜子脸蛋,虽是面色惨白,但风韵犹存——约莫四十好几的岁数了,不过,年轻的时候,必然是个美人胎子!”
    另一个娘们的年纪比这一个轻了些,大概三十出头的味道吧,身材娇小玲珑,长得也挺标致,只是眉宇之间隐透精悍,眼下的辰光,竟然还在咬牙,听她吁吁喘着,口气倒狠:“若不是谢独一帮的……你们又是哪一路牛鬼蛇神?”
    孙有财不禁上火,冷冷的道:“你还是顾着自己保命吧!我们是何方神圣,用不着告诉你,至少,‘双老阁’那份粮我们一样吃不上,两头都远着去!”
    忽然,潘一心哑声呼叫:“我的天,那不是阮姨娘与小铃噹杨姨娘么?怎么也搞成如此凄惨法儿?”
    半跪在地下的女人认出潘一心,亦失声道:“你不是那窃贼潘一心吗?几时被你逃出来了?”
    一声“窃贼”,六个人听着全免不了感到刺耳,孙有财没好气的道:“阮姨娘,现在可不是你过堂审案的场合,没那多威风好使,二位同我们差不离,全到了屋檐下,不低头也不成,哼哼,‘窃贼’?窃贼比亡命总要好过一点!”
    娇小却泼悍的“小铃噹”杨姨娘柳眉倏竖,杏眼圆睁,愤怒的道:“你——”
    阮姨娘伸手示意,容颜凄黯:“三妹,这人说得不错,我们中了好计,被‘血合字会’趁虚而入,如今正是家毁人亡、四顾彷徨的境地,不忍讳着,又能怎么样呢?”
    杨姨娘尚不待回话,林子外面传来不寻常的人声鼎沸,而寒芒闪耀,厉叱暴吼之声起落不绝,看情形,竟似有人抄向这边来了!
    阮姨娘形色大变,急忙转向孙有财道:“这一位——呃,朋友,能不能请各位行行好,帮我姐妹一个忙?”
    孙有财端着道:“我们哥几个人微言轻,只怕帮不上二位姨奶奶什么忙!”
    移近了些,阮姨娘十分恳切又委屈的道:“不须要各位帮什么大忙,但求你们别出声响,让我姐妹躲过追兵就行……”
    火焰透过松隙的散碎光影中,反映着缪千祥那张敦厚的圆脸上一片深切的同情,他的声音仿佛融入了阮姨娘的委屈里。
    “你们二位放心,如今我们都算是落难人,同船过渡也有五百年的缘份,何况现在又串连着陷于险地?好歹得帮着你们……”
    阮姨娘注视着缪千祥,幽缓的道:“多谢各位成全——”
    松林之外,人声嘈杂,而且逐渐逼近,有个粗大的嗓门猛然吆喝:“甘老六,这片乌林子还没搜过,你领几个兄弟送去打探打探,我就不相信那两个骚娘们有得上天入地的本领,能逃出我们手掌心!”
    一个尖锐的声音立时回应,随即便有五条身影掩向林边,周遭跳动的火苗子拉长了这五条鬼魁般的影像,染照着他们暗红色的衣装,手上的兵刃烟增晃亮,杀气逼人,没有错,是“血合字会”的追兵到了!
    干干的咽了口唾沫,孙有财双目凸瞪,哺哺自语:“天老爷,这一下乐子可大了……”
    姜福根任是身子虚软,脑筋却已清醒,他暗暗扯了汪来喜一把:“二哥,若是万一吃对方发现了我们,却该怎么应付是好?”
    汪来喜正在犹豫,缪千祥一直愣愣的道:“有道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不拼也只有拼了,何况二位姨娘正巧窝在这里,要讲不是同伙,怕他们亦不相信……”
    狠狠瞪了缪千祥一眼,汪来喜小声骂着:“你倒会怜香惜玉,英雄救美,桩儿,你可明白我们乃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哇!”
    缪千祥闷闷的道:“莫不成就见死不救?”
    这边在悄悄争论,那头人家业已一字排开,大模大样的搜了过来;杨豹深深吸了口气,神色非常沉重,呼吸都浊了:“准备拼吧,这次不会再有好运道了,就算来喜舌上生莲,约莫亦说不动老谢啦……”
    现在,五个“血合字会”的杀手已到了近前,甚至可以约略看清他们的面貌,那五张人脸,乖乖,真叫凶恶得紧哩!
    照对方搜查的方式来看,他们是决计隐藏不住的,而距离的延伸,仅是迟早的问题,大难方兴,很快就要临头了!
    于是,伏在草丛的阮姨娘暗一咬牙,身形暴起,抢先发难,两柄短剑在幽沉的林隙间闪过两溜冷芒,由于位置接近,她又是出其不意的动手,眨眼下已与当中那个“血合字会”的朋友撞成一堆——短剑刀口,尽入对方胸膛!
    另外那四个反应极快,几乎同时吼叱出声,分向四个角度跃开,缪千祥这时也不知吃了什么狠心豹胆,居然弓背弯腰,一头冲去,单刀是没有砍中人家,却与四个中的一个滚翻在地,双双扭打起来!
    汪来喜叹了口气,铜萧倏挥,招呼向其中之一,孙有财带着哭腔骂了一声,两手握转着他的宽刃短刀,狠命对准剩下的两位刺去!
    那两个“血合字会”的仁兄,由于林中幽暗,变起突兀.骤遭袭击之下,亦不禁慌了手脚,以为中了人家的埋伏,双双后退不迭,一个瘦高条回刀模截,嘴里狂叫:“来人哪——我们中伏啦——”
    斜刺里,“小铃噹”杨姨娘一头雌豹般扑上,短剑罩心插落,这瘦高条抽刀不及,急忙侧掠,由于一脚踏进个洼坑,身子重心不稳,又碰上了一株松干,还不等他反弹回来,潘一心的两腿已绞上了他的脖颈,更倒抛出三步之外!
    和这瘦高条一齐朝后退的,是个五短身材的壮实汉子,眼见同伴头下脚上的栽跌出去,更是心惊胆颤,他一对虎头钩漫天划地的狂舞着,边直着喉咙宛如嚎丧:“快来人哪,‘双老阁’的一干罪魁祸首全都窝在松林子里打埋伏——”
    嚎叫声像裂帛也似的传扬出去,杨豹的阴阳环也同他的双钩猛然交击了三次,这位仁兄无心缠战,身形挤向林子边缘,却没注意姜福根从背后倏闪上来,又轻又巧又准确的一匕首捅进了他的脊梁!
    和缪千祥在地下翻滚扑打的那一个,固然已经狠狠在缪千祥身子上捶了几拳,却不曾占着便宜,缪千祥亦毫不客气的咬了他两口;这样的打法,早就乱了章法,“血合字会”的这位论功力自是高出缨千祥不少,但落到这步景况,已失常态,只等于是打混仗了。
    甚至混仗也打不下去,因为孙有财、姜福根、潘一心、杨豹四个人分别转头扑了过来,好比群狼袭瘸虎,但见刀光环影,交相起落,血溅肉绽的一刹,便只剩下惨号如丝如泣。
    五人中仅存的那个,场面亦大大不妙,因为和他拼搏的,已不止汪来喜一人,眨眨眼里,阮杨二位姨娘早凑了热闹。
    林幽光暗,两个会合下来,这位“血合字会”的朋友业已里外全透了红,赤血染浸衫下,他才待朝外窜逃,潘一心自旁觑准时机,腾空弹腿,足尖结结实实踢中对方脑袋,当那人的身子旋转捧出,同时传来一声骨路的碎裂暴响!
    火把的亮光便在这时映照进来。二十余名“血合字会”的杀手从松林四边抢入,带头的,正是有如凶神恶煞般的“九手勾魂”谢独!
    在熊熊的焰苗跳动里,原先的沉黑就像缩了水似的被挤迫向角隔,现场的景况便无所遁形的展露出来,谢独双目瞥处,不由勃然色变,模样活脱要吃人:“好一群歹毒杂种,居然拿这种阻报手段来坑害我的属下,若不将你们刀刀诛尽,个个轨绝,何能泄我心头之恨!”
    说着话,目光又火赤的转投向汪来喜脸上,恨得他满口牙“咯”“咯”挫磨:“你们这群王八蛋尤其不是东西,用一番花言巧语蒙混于我,原来仍和‘双老阁’是一丘之貉,先时吃你们混过,饶你们几条狗命,如今正好一并解决,且无论生死,都得把那付舌头勾割下来!”
    汪来喜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华,正想硬着头皮申辩几句,阮姨娘已挺胸脯,气势凛然的道:“谢独,冤有头、债有主,要杀要剐,冲着我们‘双老阁’的人来,这些朋友的确与‘双老阁’毫无关联,你不该皂白不分,横施暴虐!”
    重重“呸”了一声,谢独指着地下倒卧的五具尸体,口沫四溅:“不管你们有关联没关联,是什么狗屁倒灶的牵扯,老子死的这五个人却必然被你们共同谋害无疑,只此一桩,便通杀不赧!”
    阮姨娘面色煞白,激愤的叫:“从来也不曾见过似你这样阴险卑鄙又冷血残暴的匹夫,谢独,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今晚你所做的,你终将遭到报应!”
    狂笑如雷中,谢独猛然挥手:“宰,通通给我宰了!”
    往后瑟缩着,孙有财仓皇的问:“来喜老兄,我们该怎么办?”
    汪来喜的声音进自唇缝:“豁上了——”
    不错,眼前的情况,好比秃头顶上的虱子,明摆明显看,任你丢灿莲花,能说下个大天来,只怕姓谢的也六亲不认啦,汪来喜心中有数,除了豁上,再无他策!
    二十余名“血合字会”的杀手轰路一声,纷纷扑前,阮杨二位姨娘与杨豹等六个人也准备奋力迎击,就在白刃交接的刹那,但闻衣袂兜风之声骤起,先是六条黑影飞鸿般掠进,人一入林,立时便冲向那平“血合字会”的朋友,而金衫碎闪,额下蓄着一把红胡子的“金戈”向继终亦罩顶搏击谢独!
    形势的转变是异常突兀又急剧的,只照面之间,双方已混战成一团:“双老阁”这边,出现的是向继终与“黑衫八秀”中的六秀,他们原是跟随双老前往“百花坪”和谢独一伙人谈判去的,如今天兵神将般降临,很显然双老亦在不远!
    不仅是不远,简直就在眼前,混战才起,“掌飞雪”桑干那庞大的身影业已映入林中,在桑干的恭谨侍奉下,是两个衣着华丽、举止雍容的老人,两个老人,一位身材修长,面如白玉,留着三咎青须,另一位略见矮胜,却长眉垂梢,鹰目狮鼻,形像十分威猛;这两位老人甫一现身,那股子蒙伟之概,便已镇慑全场!
    当然,就算是白痴,此刻也知道是双老来了——名扬天下的“枯竹白骨”范寒峰、“碎兰断肠”沙含浪!
    一见双老,阮姨娘同杨姨娘儿有隔世的感觉,两个人容颜凄楚,咽声轻呼:“双老……”
    这两位江湖上的巨枭,很容易就能叫人分辨出来谁是范寒峰、谁是沙含浪,因为他们关切又怜爱的眼光,正各自投注向属于他们的女人身上——面如白玉,额蓄青须的一位殷望着阮姨娘,鹰目狮鼻,形貌威猛的这一位则疼惜的盯视着杨姨娘:“竹兰双老”憧然分明!
    到底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大佬,此时此地,仍沉得住气,一先不叙那等的企念与悬思,却只交待了“掌飞雪”桑干寥寥数语,然后,双双逼近“九手勾魂”谢独!
    桑干疾步侧行,朴刀在手,竟是过来卫护着际杨二位姨娘,而杨豹等六个难兄难弟跟在二位姨娘身边,不消说一齐沾了光,看样子,局面这就大转了!
    缪千祥暗中透了口长气,俯在汪来喜耳边悄声道:“真是天降救星,来喜哥,我们这遭大难不死,后福可就无穷啦……”
    汪来喜显然不似他兄弟这样乐观,使铜萧吹孔的一端搔了搔耳根,摇着头道:“你可别想得太美了,桩儿,双老饶不饶过得我们,谁也不敢说,‘血合字会’固然是他们决不并立的仇敌,咱哥几个亦不能算是人家的朋友,搞不好,双老摆平了姓谢的那一伙之后,约莫就冲着我们下手啦……”
    缪千祥愣了片歇,有些不安了:“说得是,我差点忘记“巧真塔”上捅的继漏了,来喜哥,只怕双老不会放过我们,趁着此时一片混乱,正好走人——”
    汪来喜闷声道:“不用痴心妄想,你瞧瞧眼前的局面,‘血合字会’已成强弩之末,情势完全控制在双老手中,除非人家点头,又朝哪里走去?”
    缪千祥赶紧放眼过去,这才发觉俄顷之间,双方的战况已大有变化——“金戈”向继终抛开了谢独,转而支援“黑衫八秀”中的六秀,二十余名身着赤衫的“血合字会”朋友,早就躺下了多半,六秀这边,不过赔上两员而已。
    另一头,双老侍候谢独,谢独乐子可大了,任他粗横的身躯左冲右突,形似疯牛般展舞着那柄大号板斧,却根本挣不出双老联手下的禁制圈:“枯竹白骨”范寒峰轻易不露的“斑竹杖”挥洒如漫天雨雪,角度移动的每一环全是封死逼绝对方的精妙杀着,“碎兰断肠”沙含泪则游走似鸿飞电闪,双掌幻做无尽无终的“兰花手”,指弹指戮,仿佛恶魔的诅咒,隐现于不可测的虚渺之中,枯竹白骨、碎兰断肠,果然不假!
    现在,缪千祥终算开了眼界,除了杀人的功夫之外,他更瞻仰了形意层次的武学威力、外敛内蕴的至高艺业竟华,现在,他才真正明白武林之道千奇百异、浩瀚无涯,须弥芥子,何其玄化。
    以双方的优劣形势来看,“竹兰双老”应该早将谢独解决,但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他们只是围罩着谢独,偶而不疼不痒的敲击两下,逗引得这位“九手勾魂”吼叫怒骂,暴跳如雷,一双眼也全泛了红,双老的意思已至为明显——他们显然要尽情的羞辱谢独,在做最后一击之前,磨光姓谢的所有尊严!
    当那边向继终的一对金戈灿耀着金光再次挑起一名赤衫敌人的时候,“竹老”范寒峰的“斑竹枝”亦淬似蛇电掣掠,一点透入谢独额门,而谢独的巨斧正往上扬,“兰老”沙含浪的手指已弹击在姓谢的胸膛,血花爆起的一刹,竟将这位“血合字会”的首脑震飞七尺,四仰八叉的重重摔下!
    于是,一声尖锐的嗯哨响起,所有残余的“血合字会”人马立时狠奔系突,四散奔逃,大略一算,二十余名同伙,躺在地下就有十三四个!
    “金戈”向继终并不罢休,叱喝连声里率领手下四秀随后追杀,当人影吼声一路远去,双老才缓缓回身,就像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件一样从容走了过来。
    在这座烧毁了大半的厅堂里,“竹兰双老”默默听完杨豹等六个人的解释,“竹老”范寒峰面无表情的望着他师弟“兰老”沙含泪,语气中透着几分乏倦:“江湖争纷,遗患无穷,不想七十归隐之年,犹受其牵连茶毒,几乎弄得家破人亡,含浪,我委实累了,这桩事,你看着办吧。”
    沙含浪人如其貌,竟是比他师兄火爆得多,闻言之下,两只眼睛尖利如刃般瞪视着一排站在面前的六个人,恶狠狠的道:“居然胆敢潜入‘双老阁’盗宝伤人,这种行为,不仅构成大不敬,尤其张狂跋扈到了极处,不加惩罚,何做效尤?非重重治罪不可!”
    六个人站在那里,狼狈之状,活像重演了“仙霞山”“七转洞”的一幕,不过,眼前的处境,却要比上一次凶险得多,沙含浪这一变脸,他们六个就不让腿肚子打转,六颗心亦不由齐往下沉,个个的头皮都似起了炸!
    深深吸了口气,汪来喜陪着笑,哈着腰道:“前辈慈悲,下情皆已上禀,我们兄弟纵有不是之处,亦乃形势所逼,受情感道义所趋不容推倭,前辈明鉴,务请高抬贵手……”
    孙有财也凄凄惶惶的道:“两位前辈都是江湖大豪,一方圣贤,自也明白人与人相处理该首重情义,道上同源,尤难规避,‘双老阁’是什么地方,里头住的是些什么人,小的们何尝不清楚?冒死犯颜,也是迫不得已,鸡蛋碰石头的事,要不有那份情义撑着,谁活腻味了来触这等的霉头?小的们并无大恶,尚乞二位前辈看在兄弟照肝胆这一层上曲予包涵,饶命超生……”
    “竹老”范寒峰微见动容,他又望向沙含浪,正待启口,沙含浪已重重一哼,大声说道:“就凭你们这等的胆大妄为,视我们‘双老阁’如无物,岂是几句卑词屈言就可想得的?如果人人援例如此,将来我兄弟还有安宁日子好过么?不行,非严惩不可!”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阮氏姨娘,忽然挺身站出,形色憔悻却语气坚决的道:“含浪,有件事,或许可以改变你的心意——”
    沙含浪赶紧站起,放缓了腔调:“二嫂不去歇着,何苦让这些琐碎事烦心?”
    阮姨娘平静的道:“先让我把话说完——含浪,就在你与你师兄尚未赶回之前,我和妹妹已被谢独的手下追赶到松林子里,是他们这几位掩护了我姐妹,也是他们这几位帮着我姐妹力抗姓谢的围杀,当时,我们已经精疲力竭,我更是负创在身,要不是他们慨伸援手,你和你师兄这时刻只能为我姐妹收尸了;含浪,岂能因小过泯绝大恩?待怎么处置,你就斟酌着办吧!”
    旁边的“小铃噹”杨姨娘跟着走过来,仰脸注视沙含浪:“姐姐讲的一点不错,若不是人家冒着生命的危险协助我们,师兄早就失去了姐姐,老爷,你也一辈子见不着小铃噹了……”
    沙含浪在刹那的怔愕之后,态度立刻起了变化,他几乎有些失措的问:“竟……竟有此事?果有此事?”
    杨姨娘嘟起小嘴,瞪着两眼:“如今是什么时候、我姐姐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诳语随便打得的吗?”
    沙含浪连忙转向范寒峰,十分尴尬的搓着手道:“师兄,呃,这档子事,自然不能以小过而泯大恩,还请师兄有以裁示……”
    微微一笑,范寒峰颔首道:“那就免责了,连‘翠玉龙’一齐奉送,就算我们师兄弟给缪千祥的新婚贺礼吧;人命几何?尤其阮妹与杨妹的性命,更同你我生死相连哪……”
    于是,阮姨娘和杨姨娘羞涩却情意绵绵的投向双老一瞥,翩然退去,梨花海棠,谁说黄昏的恋情不依样甜蜜,而隽永呢?
    杨豹等六个兄弟,不但感激零涕,内心振奋,若非尚得顾着三分面子,早就举手立呼万岁了。
    本来是兄弟五个回“马前镇”,如今多出一个——“鬼听壁”孙有财,他是专程跟着去喝喜酒的。
    那条“翠玉龙”,已由缪千样自己背着,肩龙于身,美人在望,“聚丰泰当铺”朱胖子的模样回映入脑,似乎也不怎么讨人嫌了。
    六个人胯下全是“双老”赠送的坐骑,高大神气,兼而有之,缨千祥落在后面,正逐一端详着四位拜兄与孙有财,经过一番惊涛骇浪之余,他在品味着现在的感受——人活一生,有兄弟、有朋友,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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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麒麟如虎来
    打“双老阁”回来之后的这段日子,缪千祥真可谓惬意又风光透了,献上“翠玉龙”给朱胖子,讨来的是一番出自心肝的千恩万谢,得到的是韦秋娘隐不住的脉脉情意。朱胖子并没有食言,第二天就替小俩口子行了文定之礼,婚期约在下个月,日子也挑好了,天气凉一点再合房,确是设想周到,缪千祥每一思起那一天,就不禁心跳气喘,混身燥热,巴不能早早到来,几十个晨昏叠做一宿过了最妙。
    晌午时分,他收了肉档,兴冲冲来到杨豹住处,打算找着老哥哥一谈迎亲细节,顺便再喝上两盅解解痛;杨豹住的地方,坐落在横三街的大路边,算是市集中心,光景十分热闹,他把所属的两幢楼房分租给人家当仓栈,自己却窝在窄巷后一间小屋子里,那间小屋子,原是堆放杂物用的,这位“大空空”为了多收几文租金,便免不得个人受点委屈了。
    缪千祥和杨豹都是自家兄弟,没有那么些俗礼可讲,他摸上门来,一边嘴里吃喝着,一边就管自推门而进,门是应手开了,他却不由微吃一惊,因为屋里头站着的人不是杨豹,竟是汪来喜,除了汪来喜,满屋的家具一片混乱,四散抛置着,像是刚有几头烈马冲将过去一样!
    汪来喜正在观看着手中的一张纸条,脸色阴沉,眉宇间宛似聚浮着一层黑气。
    跨入门槛,缪千祥移目盼顾,愣愣的道:“这是怎么回子事?来喜哥,豹哥呢?豹哥人去了哪里?”
    汪来喜伸手递过那张巴掌大小的灰褐纸条,闷着声道:“真要命——你自己看吧!”
    接过纸条,缪千祥读着上面龙飞凤舞、书写得简单明了的两行字:“欲求杨豹不死,入夜城隍庙来晤。”
    纸条上除了这两句话,既无上款,亦未署下款,意思很明白,有人劫持了杨豹,要他们兄弟晚上到城隍庙去谈判,而什么人劫持了杨豹,待谈的又是什等内容,就一概讳莫如深了。
    咽了口唾沫,缪千祥有些迷惆的道:“这,呃,来喜哥,这不是带着掳入勒索的味道么?”
    汪来喜沉沉的道:“一点不错,不止是带着味道,明明白白就是在掳人勒索,否则谈什么?有什么可谈?
    真他娘的流年不利,刚才由鬼门关上打了几转回来,就碰上这等触霉头的液监事,你说冤不冤?”
    缪千祥苦笑道:“我连晌午饭还没吃哩,急着收了摊子待赶过来和豹哥商议一下迎亲的事,顺便喝上两盅,做梦也没想到豹哥这里竟出了纰漏!”
    汪来喜皱着眉道:“倒是巧,我也打谱来问问豹哥,你同秋娘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前脚才入,你后脚就跟了进来,看看这个场面吧,可不乱得叫人心烦!”
    搓着一双大手,缪千祥道:“来喜哥,目下谈不得我的婚事了,先准备救人要紧,你看这档子麻烦该怎么处置才好?时间急迫,业已逼上眉梢啦!”
    来回踱了几步,汪来喜顺脚踢开地下一只锡壶,在锡壶“喧卿卿”的滚动声里,他慢吞吞的道:“下手的那干王八羔子,必是对我们哥几个的日常情况与生活习惯做过详细观察,否则,他们不会知道豹哥午间大多时都耽在屋里,也不敢肯定我们兄弟总有人每天来豹哥处盘桓,对方留下条子,就表示我们之中必然有人看得到,这些蛛丝马迹,足见人家蓄意已久,早计划妥了做这一票。”
    缪千祥呐呐的道:“来喜哥,呕,你有没有想到,可能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
    汪来喜摇头道:“此刻尚不能断定,也不用急,到了晚上朝过面,就会知道是何方人马了!”
    望一眼满屋的凌乱,缪千样小声道:“要不要知会福根哥与一心哥?”
    汪来喜道:“当然要告诉他们,人多自则势强,如今我们在明处,对方在暗处,形态上已属不利,再不多找几个帮手,岂不越落下风?”
    缪千祥忽然胆气一振,双臂环胸,两眼里也闪射着光芒:“那些抽冷子打闷棍的三流子货绝对玩不赢我们,来喜哥,你想想看。连‘血合字会’、‘双老阁’这么厉害的码头帮口,都任由我们全身进出,无可奈何,区区跳梁小丑,岂足一笑?我们哥儿几个可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了,大风大浪也见过经过,想威胁我们?只怕那干东西牙口不够硬!”
    汪来喜不免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他咧咧嘴,模样透着古怪:“我说桩儿,话可别讲得太满,前些日子,我们固是屡屡化险为夷,侥幸活命归来,其中除了机智运气之外,算是逢着了责人帮忙,像这样的好事,却可一不可再次,运气总难遭遭都有,今后行事,还得谨慎戒惕为上……”
    缪千祥陪着笑道:“来喜哥,我的意思是咱们不能先挫了锐势,对方那拨人熊,就算再凶再横,还强得过‘血合字会’与‘双老阁’去?”
    汪来喜道:“江湖上原就步步凶险、处处强豪,有很多情况是难得互相做比的,同时形势变化,往往亦微妙非常,此一时乃调异于彼一时,桩儿,千万莫叫前些日的幸运冲晕了头,多准备多防范,才是求存自保之道!”
    缪千祥哈着腰道:“你说得有理,来喜哥,晚上去城隍庙,我当会加意小心。”
    叹了口气,汪来喜道:“劫持豹哥的人也不知是本地的抑或外来的,连‘马前镇’有座城隍庙都打探得清清楚楚,那地方鬼冷阴森,我这土生土长的老民犹不曾去过几次……”
    缪千样道:“可不是!尤其这几年只在庙门外打过几转,里头是个什么样子我不记得了!”
    拍拍缪千祥肩膀,汪来喜道:“桩儿,我这就去知会委三与潘肥一声,好叫他们及早准备,豹哥这里,麻烦你替他收拾收拾,待到人头聚齐,大伙一同来此处碰面!”
    缪千祥连声答应,汪来喜已急匆匆的跨门而去,屋里,缪千祥一边开始收拾四处的凌乱,脑袋边不停的转动着,他在寻思,到底是些什么人掳劫了杨豹,又为什么理由偏偏把目标定在杨豹身上?
    夜空清朗,有星,还斜挂着半弦月。
    镇南方向,座落着这爿年代已经相当古老,而且破旧失修的城隍庙,庙后紧邻着一片荒坟地,相当冷清幽森的所在,气氛也阴沉得很。
    荒坟地上,时有惨蓝的鬼火流闪,点点团团的打着飘忽,叫人看了不觉头皮发炸,难免亦跟着怀疑,城隍爷是否待要开堂审冤了?
    汪来喜在前头领队,缪千祥与姜福根、潘一心三个随后缀着,哥儿几个提心吊胆的来到庙门之前,庙门竟是开着的,往里一望,黝黑乌暗,任什么景物也看不清楚。
    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姜福根左窥右探之余,忍不住骂了起来:“他娘,有一说是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今天既非初一,又不是十五,城隍庙的大门却开得像要吃人似的,莫不成牛头马面打饥荒,饿昏得忘了日子,瞎拣个时辰就待收拾供奉了?”
    知道姜福根是指桑骂槐,阴着损人,汪来喜赶忙低嘘了一声:“你小声点,姜三,豹哥还在人家手里,可别先把局面闹拧了!”
    姜福根悻悻的道:“什么地方不好挑拣,偏偏选了这么一个所在来谈斤两?真是鬼头鬼脑,与庙后那片荒坟里的角色都属一路子货!”
    汪来喜没有搭理姜福根,站在庙门口管自向内张望,庙里仍是无灯无火,乌漆麻黑,伸手见不了五指,当然啥玩意亦看不到。
    缪千祥凑到一边,压着嗓门问:“是不是该进去看看?”
    汪来喜道:“你带着火折子没有?”
    点点头,缪千祥从腰板带上取出火折子,迎风抖燃,在微弱的火光跳动里,可以大概映照出庙殿的轮廓——半坍的神案、残破的垂幄,烟黄泛黑的城隍爷雕像,缺了胳膊的牛头马面,以及遍地的鼠粪污,却就是不见人影。
    熄了火折子,缪千祥纳闷的道:“不是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么?怎的鬼也不见一个?来喜哥,别是故意逗我们乐子吧?”
    汪来喜道:“豹哥失踪了可不是逗乐子,桩儿,许是我们来早啦?且安下心等他一阵再说!”
    绕着城隍庙前后转了一圈,潘一心回来的时候脸上满是无奈之色,他摊开手道:“没有人影,荒坟上倒是热闹得紧,鬼火串串,像是全站出来纳凉呢!”
    人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姜福根道:“这算开哪门子玩笑?掳了我们的人,还吊这等的胃口,娘的皮,图道混世有这种混法的?来喜二哥,我们愣是不侍候,看那干泼皮能啃了鸟去!”
    哼了哼,汪来喜道:“他啃不了你的鸟,却能摘掉豹哥的飘儿,姜三,你他娘就安静一下行不行?几十岁的人了,也没见有你这样毛躁的!”
    潘一心笑了笑,道:“主要是这地方呆着叫人不顺贴,我们三哥不是毛躁,吆喝两声,好壮胆罢了!”
    瞪了潘一心一眼,姜福根恶狠狠的道:“少说风凉话,潘肥,与鬼为邻,莫非你心里就塌实?”
    潘一心尚未及回话,城隍庙对面那道土堤之后,已冷冷传来一个声音:“一群不出息的东西,连死人都怕,难怪成不了气候!”
    汪来喜霍然转身面向土堤,提高了嗓门叱喝:“是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那里?还不快滚出来给你家汪二爷亮相?”
    土堤上立即出现了几条人影,其中一个开起回来声调还挺亢厉:“狗娘养的汪来喜,才一阵子不见,居然变成汪二爷了,前些时在‘七转洞’装孬粉熊,枷镣上身的辰光约莫全忘啦?”
    听这嗓音竟有几分耳熟,汪来喜正在琢磨对方是谁,缪千样已自脸上变色:“来喜哥,大事不妙,这不是‘仙霞山’‘七转洞’‘白麒麟帮’的三当家,‘角蛇’裴四明么?他一眼就能认出你来,豹哥怕是栽在他们手里了!”
    几个人从土提上跳下,借着星月的微光依稀可以辨认出面貌的大概来,走在前头的那一个,身形瘦削,额上长着一颗肉瘤,不是“角蛇”裴四明是谁?
    不止是裴四明,他身边那死眉死眼的胖汉,除了“飞棍”齐灵川不会有第二个,齐灵川之后,跟着另一个体格粗矮,浓眉暴眼的人物,汪来喜猜都不用猜,便笃定是“白麒麟帮”
    的大当家,向来缘一面的“活斧”庄有寿了。
    三个人来到距离哥几个丈许远近的位置站住,“角蛇”裴四明眼露凶光,粗声粗气的道:“真是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相连,‘七转洞’一别,又在这里朝面啦,嗯哼,四位可是一个不少,通通到齐,手足到底情深哪!”
    汪来喜踏上一步,先是深深作揖,陪着笑脸道:“没想到竟是‘白麒麟帮’的几位当家驾临,暖违多日,近来想必诸事顺遂、财源茂盛吧?汪来喜这厢给三位请安了……”
    一挥手,裴四明火暴的道:“汪二爷,甭他娘在老子跟前磨你的嘴皮,你当我们为什么会跑来这鬼地方风凉?”
    汪来喜打着哈哈道:“约莫不会是碰巧了吧?”
    裴四明大声道:“少跟老子爆皮笑脸,破明了说,留下纸条约你们前来的就是我们兄弟,杨豹如今在我们手上,要不要他活命,就全看你四个了!”
    汪来喜忙道:“各位也知道,杨豹是我们拜兄,兄弟连心啊,我们怎会不要他活命?”
    缪千样接口道:“不仅要他活命,而且活得越长久,我们哥几个越开心……”
    昂起头来,裴四明重重的道:“很好,难得你们之间有这么深厚的手足情份,要姓杨的活命,十分简单,拿银子来赎就行!”
    两颊的肌肉倏紧,汪来喜明知早晚是这么回事,心里仍不免起落打鼓:“这个……三当家,你明白我们哥几个都是苦哈哈,穷措大,实在凑不出几文钱来,但为了我们拜兄的事,好歹也得咬着牙关应付,三当家,只要你开的数目不大,我们兄弟便当裤子、卖老婆亦得卯上!”
    裴四明不耐烦的道:“我不管你们如何去凑钱,银子够数才能放人,姓汪的,价码不高,只要十万两银子就成交!”
    “十万两”三个字仿佛平地响起三声焦雷,不但震得汪来喜两眼泛黑,缪千祥等三人亦不免脑袋发胀,腿肚子打转,十万两,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既便随地拣上十万颗石子吧,恐怕也得拣个十天半月才行,这不叫狮子大开口叫什么?
    汪来喜定了定心神,苦着脸道:“三当家,你说的十万两,可是指的银子?”
    裴四明神色一沉,嗓门又高了:“你在吃我豆腐?娘的皮,不是指的银子,莫不成十万两废铁?”
    干咳一声,汪来喜低声下气的道:“好叫三当家得知,这个数目实在太大,别说十万两银子,你真要十万两废铁我们兄弟也负担不起,三当家,我们全是穷人,就算你拿我们兄弟四个连肉带骨卖了,亦怕卖不出这个价钱的一半,求你行行好,三当家,再往下压一压吧……”
    冷冷一哼,裴四明道:“这是在市场卖青菜龙带着讨价还价的?十万两银子,分文不能少!”
    旁边,“飞棍”齐灵川阴沉沉的道:“限你们三天之内交付万两银子,过时不候,端留着杨豹的脑袋给你们拎回去!”
    夜沉露重,汪来喜纳戴门上却汗水消律,他沙哑着声音道:“请几位当家的发发慈悲,高抬贵手,这个数目,杀了我们也拿不出来,好比一十人能背一百斤,却硬叫他抗一千斤,除了压死人,还别什么结果?三位当家,我们哥几个决不是装穷,委实凑不上啊……”
    裴四明嘿嘿笑道:“凑不上拉倒,且等着替姓杨的收尸吧!”
    忽然,缪千祥仗着胆子道:“三当家,天下有钱的人多得很,你们为什么偏偏挑上我们大哥?”
    横了缪千祥一眼,裴四明粗暴的道:“谁让你们到‘仙霞山’‘七转洞’去伤人捣蛋?谁又叫你们跑去‘双老阁’偷盗那条翠玉龙?你们胆上生毛,敢出面搅局,老子们就要从你们身上捞回本钱!”
    缪千样争辨着道:“话不能这么说,三当家,那条翠玉龙本就不是你们的东西,‘白麒麟帮’掳人索赎,人家姓黄的付了赎银,你们竟不罢休,更进一步把宝物也抢了去,里外里一把抓,独吃狠吞,却让收当翠玉龙的当铺主人活不下去,我们冒险替他找回来,有什么不对?”
    双目一瞪,裴四明怒道:“‘白麒麟帮’将翠玉龙献给了双老,你们凭什么去盗取?”
    汪来喜插进来道:“但是,双老已经亲口答应把翠玉龙交还我们,以便物归原主,你要不信,可以去问你的好朋友桑于,当时他也在场听到!”
    缪千祥接着道:“你们强将这笔帐记到我兄弟头上,滥施报复,就不怕双老生气?”
    这时,那身材粗矮,浓眉暴眼的仁兄墓地怪笑一声,又冷又硬的道:“别看这小子生像老实,居然还懂得拿大帽子压人哩,不错,双老是把翠玉龙交还你们了,我们今天也不是向你们追索那件宝物,我们只是干我们的老行当——掳人绑票而已,因为你们得罪过‘白麒麟帮’,所以便选中你们老大为对象,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双老向来清楚‘白麒麟帮’吃的是哪碗饭,决不会伸手断我们财路!”
    “飞棍”齐灵川亦慢吞吞的开口道:“双老日前险些家毁人亡,如今正在收拾残局阶段,心情特别恶劣,你们假若想去双老面前告状,保证会给轰将出来,再说,双老那里,有我们老伙计桑干护着,也不怕你们扯淡;宝物我们不要了,买卖却得做下去,黑道有黑道的一贯传规,双老是明白人,怎可能偏袒你几个夹生泼皮?”
    裴四明烦躁的吆喝起来:“不用再罗嗦,十万两银子赎活人,干是不干?多一句闲话,老子们拍屁股便走!”
    汪来喜央告着道:“三当家,无论如何,请你体谅我们,把价码降一降……”
    那浓眉暴眼的仁兄答腔道:“我庄有寿做这等无本生意,已经做了大半辈子,从来,还没有让过价,姓汪的,一文也不能少,少一文,就提杨豹人头给你看!”
    窒默了片刻,汪来喜咬着牙道:“那……也罢,三日之后,如何交钱?”
    庄有寿面无表情的道:“三天之后,仍是同样时间、同样地头,我们等着点收银子!”
    裴四明加强语气道:“十万两,数目够见人,数目不够见尸,你们要敢玩花样,姓杨的人头先落地!”
    汪来喜沮丧的道:“放心,我们兄弟便豁上性命,也得把十万两银子给凑齐……”
    庄有寿向他的两位伴当做了个手式,三人一体,跃上土堤,当他们身形消失在上堤后面的一刹,汪来喜已急忙拉过姜福根,低促的道:“姜三,快去暗里缀着,看他们在何处落脚,要能查出豹哥被囚的所在,事情就大有转机了,你千万留神,别露了痕迹!”
    姜福根连连点头,悄无声息的追蹑上去,看他身法矫健麻利,动作之间宛似轻风飘拂,不着迹象,汪来喜才不由透了一口长气。
    夜空如洗,仍有星、有月,但哥儿三个的心情却沉重异常,他们踏步归去,三双人腿竟一样的沉滞瞒册、都似是肩荷着好大一付担子。
    孤灯一盏,要死不活的在桌面上闪跳着,汪来喜、缪千祥和潘一心便围坐桌边,六只眼睛全瞅着灯光发呆——这是在缪千祥狭小的蜗居里,桌上有一壶老酒,三只酒盅,但是,杯中酒却仍满溢,动也没动。
    于是,房门突启,灯火一阵摇晃,姜福根已鬼魁似的溜子进来,不等他将门扉掩好,汪来喜已急忙站起,焦切的问:“怎么样,姜三?摸着他们的落脚处没有?豹哥的消息可查明了?”
    姜福根先不答话,走过来拿起桌上的一盅酒,仰脖子平尽,这才抹了抹嘴角余渍,眯着两眼,带有那种说不出的自负之色:“你且让我喘口气行不行?来回几十里地奔下来,连两脚都还没有跨进门槛,你就叫魂似的叱喝个不停,莫非以为我‘一阵风’只会饶上功夫白搭?”
    汪来喜赶紧拖过凳子,接着姜福根坐下,又取过另一只酒盅双手奉上:“好、好,你就先歇口气,如今你是我们的爹,活祖宗,里外里全指望你,姜三爷,再来一杯,过了瘾方开尊口不迟。”
    “嗯”了一声,姜福根接过酒盅来仍是一口干了,他支起一条左腿到凳子上,目光在三个兄弟脸盘间巡了一转,慢条斯理的道:“你们倒是说说,我跑了这一趟,有没有点收获?”
    汪来喜扮着笑颜道:“当然有收获,凭你‘一阵风’的本事,岂有白忙活的道理?”
    缪千祥也拍着马屁道:“要说跟踪追蹑这一rJ,我们兄弟谁都比不上福根哥,先时大伙全看见了,福根哥手脚之麻利轻巧,直同飞燕惊鸿,乖乖,既便孙悟空的斤斗云吧翻来蹦去怕亦不过如此而已!”
    潘一心想笑却不敢笑,只好低下头去,擎起酒盅来抿了半口。
    姜福根十分受用的挺挺胸膛,大刺刺的道:“桩儿固然是抬举三哥我,但是呢,我这身提纵之术却也不是吹的,自有其独到之处,就拿今晚的情形来说,人家三个可不是省油的灯,皆届一等一的高手能人,待要暗里跟随,却不露迹象,真是谈何容易?亏得我功夫深,身手强,才幸不辱命,好歹把任务圆满完成了!”
    汪来喜耐着性子道:“你的意思是,姜三,已经探着他们的落脚处所了!”
    姜福根傲然道:“何止探清了那三个人王的落脚之处,豹哥的消息也一并有啦!”
    陡的精神一振,汪来喜忙道:“快说,人在哪里?”
    姜福根使劲抹了把嘴,得意洋洋的道:“离着城隍庙往东去,大概十五六里路吧,在一片枣林子里,有家荒废了的农舍,庄有寿他们便窝在农舍之中;我等他们进去了一会,才潜行入内,四合院的士角屋共分七间半,那半间屋子约莫是以前拿来难犁具的,人一靠近,便闻到一股牛粪臭,门窗还新换上粗木条,就像个大号站笼一样,豹哥的人我是没见着,不过却听到他的声音,正夹着屋外守卫的两个家伙给他送碗水喝……”
    汪来喜仔细的问:“你确定那是豹哥的声音?”
    姜福根不悦的道:“多少年的老兄弟,别说他的嗓调一听就着,哪怕他放个屁,我也包管分辨得出!”
    汪来喜两手互叠,眉开眼笑:“这就好,我叫‘白麒麟帮’那伙三八蛋等着做发财梦去,你们心狠,就莫怪我兄弟手辣,谁待栽这斤斗,犹得走着瞧!”
    缪千样有些心里不落实的道:“来喜哥,你的生意是,咱们不凑银子赎人,要和他们来硬的?”
    汪来喜举起酒壶来替自己斟了盅酒,一口饮下半杯,双目透着红光道:“庄有寿那三个杂碎,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黑心黑肝,贪婪恶毒到了极处,大家想想,他们明明知道我们兄弟凑不出十万两银子,却硬是分文不肯减少,拿豹哥的性命迫着我们要钱,这不是逼我们去上吊,去偷抢拐骗么?娘的,狗急了都会跳墙,何况是我们四条汉子?结,他们不给我哥几个留路,我哥几个便只有豁上拼了,宁肯玉石俱焚,也半个蹦子不拿!”
    潘一心深有同感的道:“我赞成二哥的做法,有些人是天生的食髓知味,得尺进步的,这一遭,我们既使倾家荡产的把银子凑给了他们,谁敢担保他们下一次不会重施放技?如果接着再掳去我们兄弟当中的任何一个,何来另一笔十万两银子补赎?与其受人宰割,不如挺身搏击,横竖输赢就此一裙子买卖,大家玩完拉倒!”
    汪来喜点头道:“大伙要搞清楚,‘白麒麟帮’这一拨熊人,专门靠打家劫舍、掳人绑票为业,若是在其淫威之下,只求顺受,不图反抗,必然事故迭起,后患无穷,他们待赶尽杀绝,我们就拿命硬顶,鹿死谁手,犹未可言!”‘
    缪千祥咧嘴笑道:“拼一场也罢,‘血合字会’、‘双老阁”我们都不怕,还会含糊了这几个东西?”
    眼睛不停的眨着,姜福根似乎并不若他三位兄弟那样胆壮气豪:“银子凑不齐,当然只有硬抗,问题是,我们拿什么力量跟人家抗?单以我们四个人的能耐而言,恐怕挺不过庄有寿那一票亡命之徒!”
    汪来喜沉沉的道:“我早提过,兵在精而不在多、斗力不若斗智,前些时日,水里火里我们也进出好几次了,亦不见哪一个挺了尸,固然运气占了一部份,但谁能说我们毫无计谋机智?我们不想流血拼命,事到临头却非得面对现实不可,人要朝下活,就得自己求取生存之道,兄弟们,挺上了!”
    缪千祥猛一拍手:“兄弟同心,黄土变金,是死是活,都非要和他们抗争到底不可!”
    耸耸肩,姜福根道:“你们别以为我孬种,我可是他娘的就事论事,谋定而后动,既然大家全是一个想法,我也没有话说,拼就拼吧!”
    潘一心道:“还得靠三哥出点子,设谋略,如果正面蛮干,我们只怕胜算不大!”
    摸着下巴,汪来喜道:“当然要以智取,无论我们实力如何,却投鼠忌器,别忘了豹哥还在人家手里!”
    缪千祥有些急切的道:“来喜哥,你现在心里有没有什么定见?”
    汪来喜笑笑道:“你真把我当成诸葛亮了?莫急,我说桩儿,容我好生寻思寻思,包管能想出个巧法子来整治那些狗操的货!”
    晕黄的灯火又在轻摇,汪来喜的面孔上便幻映着如波的光纹,他不再讲话,眼睛上瞅着屋顶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又神游到哪一计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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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仗胆求仁义
    第二天晚上,刚起更,由姜福根领路,兄弟四个摸向了那片枣林子;十多里的路程,索性不骑马,拿两条腿淌过去,隐密妥靠些。
    姜福根不但轻功好,记路的本事也是一等一,几乎连半个弯都没多转,便找着了目的,果然不错,是片枣林子,枣林子里亦果然有那么一户半坍不倒的废弃农舍。
    伏在林中朝内观察,只见人影闪动,进进出出,好像“白麒麟帮”这次还来了不少兵马,光景竞相当热闹。
    哥儿几个隐伏着不动,时辰还早,且等夜深入更静,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蹲在树脚下面,潘一心眼珠子不停转动,不觉透着疑惑的道:“来喜二哥,你算出姓庄的带来多少人么?”
    汪来喜低声道:“约莫有二三十员吧,一时也看不清楚,奇怪,他们带这么些人在身边干啥?”
    潘一心道:“疑处就在这里,二哥,以他们的行动力量来说,掳持豹哥绝对不需要如此劳师动众,只要挑几个手脚利落的角色就足可办到,但事实上却来了这么一老票人马,我认为其中恐怕另有文章!”
    汪来喜沉吟着道:“不错,但另外又会是什么文章呢?他们明白豹哥的十万两赎身银子已经榨得我们民穷财尽,再无油水,总不合丕有第二着手段吧?”
    潘一心道:“我看不一定是冲着我们来的,在豹哥这票买卖之外,也们可能也同时进行别的勾当,反正决不会是好路数乃可断言!”
    哼了一声,汪来喜哺哺的骂:“真叫贼不空手,出山一次,便想捞个满盆满钵——这些杀子刀的……”
    两个人正在咕嚷,一侧伏着的姜福根已忽然发出“嘘”声,伸手朝农舍门口那边点了点,低促的道:“你们看,又有人来了,模样却不像是‘白麒麟帮’同伙的!”
    几双眼睛迅速瞧将过去,可不是,从枣林的另一边,两条彪形大汉毫不掩遮行藏的大步走向农舍,举止之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付桀骛跋扈之态!
    缪千祥压着嗓音道:“好家伙,这两号人物的块头可真不小——”
    汪来喜道:“瞧瞧他们的穿着打扮,都是一身雪白,又不知是何方来的凶神恶煞?”
    当那两个身着白衣的大汉来到农舍门前的当口,里头已有一批人拥了出来,从这边瞧得真切,“白麒麟帮”的三个首脑居然全露面了,三个人冲着这双白衣大汉又是打躬、又是抱拳,模样之奉承巴结,活脱像见到天皇老子!
    隔着这段距离,倒听不清庄有寿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看光景,十成十是抱着人家大腿拍马屁,姜福根不由轻“呸”一声,不屑的道:“那两个,好像是“白麒麟帮’三个头儿的亲爹,看那等的孝敬法……”
    汪来喜却凝重的道:“此时此地,忽然多出这一对怪物来,只怕对我们行事大有妨碍,伙计们全得加意谨慎,步步小心,眼下可栽不起斤斗!”
    大伙都静默着不再出声,其实用不着汪来喜提警告,谁也知道栽不得斤斗,只要阵前失风,别说难救杨豹,就连他们自己亦将求天不应、呼地不灵啦!
    世间事,真个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单摆着一个“白麒麟帮”业已是令人伤足脑筋,应付维艰,如今又半途上冒出来这么两号企图不明的人物,把情况就越发搅混了,待到行事的辰光,还不知要遭到多少麻烦呢。
    时间悄悄的过去,夜渐深渐沉,农舍里开始安静下来,灯火也大半熄灭,一片幽寂中,显得梦乡境界,朦胧在望,该都入睡了吧?
    熬时间的等待,最是磨人无聊,虫叮蚊蛰之外,尚得嘈声屏息,随时注意周遭动静,可比不得围聚桌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般豪放开怀。
    终于熬到了此一刻,姜福根已忍不住催促道:“差不多了吧?再耗下去就快天亮啦,我说来喜二哥。”
    汪来喜点头道:“可以摸上去了,记住大家单在一起,前后左右俱可呼应,千万别走散了!”
    于是,姜福根一马当先带头潜行,领着众人绕了个半圈,避开农舍正门,准备从另一边矮墙中间摸进去。
    所谓“矮墙”,仅仅是个称谓罢了,其实根本已算不上是堵“墙”了,坍倾的土砖剥落参差,造成一个又一个大小不同的缺口,墙基失散多处,末倒的土壁也一付摇摇欲坠的模样,人要进入,不须攀登,甚至用不着跳跃,如果没有顾忌的话,大摇大摆直着朝内开步就行。
    姜福根轻车熟路,照着脑子里记忆的方位,带着大家起起伏伏的来到他所说的那“半间屋”,这“半间屋”确是狭隘窄小,倚筑在四合院正面右侧厢房的后檐下,果然在门窗上还新加了儿臂粗细的木栅栏,而且只有这里派了守卫,门框边尚插得一只火把,哗哗剥剥的吐放着青红色的焰苗,映照得左近一片通明。
    守卫共是两员,他们身着“白麒麟帮”的制式服饰,手提“鬼头刀”,无精打采的在火光映及的范围内慢吞吞的兜着圈子,看情形,两位仁兄对于他们目前的职司,似乎都不怎么带劲。
    吸吸鼻子,缪千祥小声道:“福根哥,是有点牛粪臭,他们把豹哥关在那等腌制场所,真叫缺德!”
    姜福根悄声的道:“能留得命在就不错了,人叫那些魔攒着,还容你挑东拣西,嫌吃嫌住?”
    汪来喜摆摆手,压低嗓门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开始动手,由我和姜三对付那高个子守卫,桩儿与潘肥便收拾另一个,动作千万要快,死活不论,速战速决最是要紧,完事之后,桩儿活肥赶快套上那个家伙的衣服,暂且掩人耳目,等救了豹哥出来,立即按原路退走——”
    交待过了,四人略一抄扎,兵分两路掩了上去,先由汪来喜躲在颓墙后头,火光照不着的地方,捏着喉咙发出一声细细的呻吟,夜深人静,声音虽细,却足以令那两个守卫听得清楚。
    两人听到声响,起初是微微一愣,停止了兜圈子的脚步,那高个头朝颓墙后声音传来的方位瞧了半晌,才低叱着道:“谁?是什么人?”
    伏在墙脚下,汪来喜自然嘤声不答,那高个子望一眼他的伙计,有些迷惑的道:“老赵,刚才有点动静,像是谁在哼卿,你可听见了?”
    他那伙计点头道:“是有那么个声调,会不会是野猫子叫春,或是其他什么小兽在降叫?”
    高个子摇头道:“像是人在哼,老赵,过去看看怎么样?”
    这老赵伸了个懒腰,要死不活的道:“要看你去看,我瞅着你就是了,在这荒林僻野,难不成还会出鬼?”
    高个子手握“鬼头刀”,大步走近颓墙,老赵则不以为然的脉牙耸肩,索兴拖了只木桩头坐了下来,把家伙横搁在双腿之上,打谱高个无所发现之后,再加讥消一番。
    来到颓墙近前,高个子左窥右探,俱无所见,他又跨过颓墙,弯身察看,这一弯身,便正好将脑袋伸进了姜福根两手撑着的一个牛皮活套索之中。
    于是,姜福根猛然收缩活结,套索立时深深勒进高个子咽喉.汪来喜配合得恰到好处,重重一记木棍敲上了对方的脑门!
    那老赵见到他的伙计俯腰趴过颓墙探视,才自感到好笑,却已同时发觉情形不对,因为高个子这一趴伏墙端,除了全身骤然抽搐之外,便已没有任何连续动作,此时此景,人的反射举止,绝对不该是这种形态——!
    老赵赶紧从木桩头上站起,还来不及有第二个意念产生,缪千祥已双手握着单刀,从黑暗中一步冲出,对着老赵的心口位置便扎!
    大吃一惊之下,这老赵往后暴跳,“鬼头刀”横架,方待张口示警,潘一心已斜刺里一个斤斗翻出,双腿盘绞如电,挟起老赵的脖颈将他整个人倒摔出去,不必再费神去看死活,光瞧姓赵的头面扭转的古怪方向,就知道这位仁兄永远也挺不直脊梁了。
    缪千祥奔至墙边,飞快剥下高个子的衣服朝自己身上套,潘一心也是同一动作,只三两下,便已换穿停当,贸然端详,倒还真能蒙混一时哩。
    他们这么更衣易帜,汪来喜与姜福根也早就把两具尸体拖了出去,等缨干祥和潘一心提着“鬼头刀”来回戒备的时候,汪来喜已经用他特制的细巧钢锯锯开了门锁。
    当汪来喜、姜福根推门进屋后的须臾,姜福根又匆匆伸头出来丢下一句话:“豹哥在里面!”
    木门重又掩好,级干祥已禁不住望着门板起了一阵兴奋,他憋着笑声道:“一心哥,老天爷真是帮忙,就这么容易便救得豹哥脱险啦!”
    潘一心目光四巡,低沉的道:“希望不要再起波折,桩儿,要高兴,还得等一会……”
    缪千祥得意洋洋的道:“你也别小看了自己,一心哥,不论在‘七转洞’‘白麒麟帮’的窑口,‘彩溪’‘双老阁’的龙潭虎穴,哪一次我们救人没救成功?这一遭的行动,更再度证明了我们的能力、技巧,都是第一流的,哈,不是不行,只缘不动!”
    忍不住也笑了笑,潘一心正想说话,厢屋尽头的拐角处,突然转出一个人来,那人揉着眼睛,还带着三分睡意就叱喝起来:“半夜三更,你两个不好好当差,却在那里咕味些什么?他娘,要是有了闪失,看我不剥你两个的人皮!”
    二人打眼一看,不由连忙哈腰藏面,怯于抬头——说话发威的那一位,不是别个,正是“白麒麟帮”的二当家“飞棍”齐灵川!
    齐灵川大概是叫尿憋急了,下床出来小解的,这会还提着裤子,有一搭没一搭的系着裤腰带,他骂完了,本已转过身去,想一想,却又兜了回来。
    缪千祥顿时一身冷汗,心里祈告着姓齐的千万不要走近才好,齐灵川却像叫什么邪端勾引着一样,偏就摇摇摆摆的凑了过来,人还隔着好几步远,已能闻到他呼吸间浓重的酒气!
    暗里碰了缪千样一下,潘一心低促的道:“注意应变,听我的招呼行事,桩儿,只怕要出漏子了!”
    缪千祥惶惊不安的道:“莫非我真的高兴得太早啦?”
    这时,齐灵川已来到近前,他先朝囚人的半间房屋门窗上看了看,才双手捧着肚皮踱到缪千祥身边,睁起两只红丝满布、迷迷糊糊的醉眼打量了缪千祥片刻,喷着满嘴羊骚味的道:“你,呃,不是周祥大么?”
    缪千祥将“鬼头刀”单手支地,深勾着脑袋,有意变着嗓音道:“回二当家的话,小的正是周祥大,这晚了,二当家还不歇着去?”
    哼了哼,齐灵川翻动着眼珠子,巴掌拍着自己凸出的大肚皮:“倒是怪了,周祥大,你管得着我呢、还是我管得着你?尊卑有别,上下有分,这个规矩你懂是不懂?我歇不歇着,是我的事,你却犯的哪一门心思?我操!”
    缪千祥忙道:“是,是,小的失言,还请二当家恕过……”
    吐了口气,齐灵川大概夜来马尿灌多了,竟有着少见的唠叨:“你们这些兔崽子,一天到黑,光知道吃冤枉,完全是一群不中用的酒囊饭袋之属,他姐,你们可晓得如今日子有多难熬?为了保存这座山头,维持大伙兄弟的嚼粮,我们三个做头儿的花费了多少心血,绞尽多少脑汁来找路子、挣银钢?若是早明白立帮混世有这么难法,孙子王八蛋才干这一行,出一样的力气,却把肥油朝大家嘴里分摊,落到眼下,仍然鸟蛋精光,要是只得我哥三个,八百年前就大发啦!”
    缪千样身上冒着冷汗,只有唯唯暗暗的道:“三位当家确然是够辛苦的……”
    打了个酒嗝,齐灵川哺哺的道:“说起来,‘一青二白’这几个家伙,也不算什么好东西,斤斤计较,吃人不吐骨头……”
    缪千祥迷惑的问:“‘一青二白’?二当家说的是——?”
    挥挥手,齐灵川有所警惕的道:“不关你的事,少问,总而言之,若要求人,就不得不受几分鸟气,你当这天底下真有什么道义节操、慷既大度的说法?娘的,要是有,也早叫狗吃了,如今是利字在前、贪字顶头,有好处才有交情,没有好处,便算亲爹亲娘亦只好一边风凉去!”
    缪千祥陪笑道:“二当家息怒,保重身子要紧。”
    瞪眼瞅着缪千祥,齐灵川低着舌头道:“周祥大,咂,你那档子狗屁倒灶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可不能‘舍盘’哪!”
    呆了呆,缪千祥愕然道:“我,我哪桩事儿?回二当家的话,不知二当家说的哪桩事儿?”
    齐灵川身子晃了晃,粗着嗓门道:“娘的个皮,晚上我多喝了几杯是不错,莫非你也和我一样喝多了?我是指你媳妇的那档子事,她不是和你吵嘴跑回娘家去了么?你去要人又吃她娘家亲戚轰了出来,这桩事你都能忘了不成?”
    哈着腰,缪千祥赶紧道:“没有忘,小的没有忘……”
    齐灵川大马金刀的道:“小子,你,呃,用不着客气,下一次见到你老婆娘家人,无妨把话放出去,他们算是什么玩意?庄糊孙、土老子,不够爷们使小指头一戳。怎么着?吃了狠心豹子胆啦?竟扣住‘白麒麟’帮兄弟的媳妇不放,约莫全活腻味了……周样大,你去跟他们说,再不把人交出来,嘿嘿,就怪不得姓齐的要去抄他们的老窝!”
    缪千祥心里焦急,表面上只得扮做一派恭顺的道:“多谢二当家关怀,小的自会依二当家吩咐去办……”
    “嗯”了一声,齐灵川点着头道:“这才像话;我说周祥大,你放心,一切都有我替你担待,天塌下来我先使头顶着,哼,哼,凭你老婆那一窝子娘家人还能啃得鸟去?”
    咽了口唾沫,缪千祥小心的道:“天色不早,二当家,还请回房去困一觉吧?”
    齐灵川怒道:“又来了不是?回不回房困觉是我的事,你少喀嗦,周样大,可别给你鼻子长了脸,惹毛了我,照样叫你嫌难看!”
    缪千祥干笑着不敢再多说话,齐灵川这才像刚刚发现旁边还有个潘一心似的,上下打量着这位“回龙腿”,含含混混的问:“呢,你叫什么名字来看?看起来面善,却是一时记不清了。”
    踏上两步,潘一心躬身道:“小的潘肥。”
    在嘴里反复念道着“潘肥”这两个字,齐灵川打着酒嗝道:“潘肥,潘肥……娘的,怎么不大有印象?你是最近才入帮的吧?”
    潘一心笑道:“回二当家,小的人帮,约莫也快一年啦……”
    齐灵川又拍了拍自家肚皮,一双眼睛迷里马虎的向四周巡视着:“那关在屋里的杨豹,没耍什么花样吧?”
    潘一心道:“好端端的锁在屋里哩,二当家,任姓杨的胁生双翅,也飞不出这半间屋!”
    满意的呵呵一笑,齐灵川道:“要知道,这厮的身价不低,值得上十万两银子呢,他那几个狗头兄弟,这一阵只怕业已忙得鸡飞狗跳,削尖了脑袋在钻路子凑钱啦,你们给我好生守着,可不能让财神爷出一点纰漏!”
    潘一心谨慎的道:“小的们省得,打值班到现在,就连眼皮子都不敢合一下。”
    齐灵川用力抹了把脸,自言自语的道:“他娘,莫不成真个年纪到啦?喝得几杯酒,竟有些头晕眼花.迷迷饨吃起来,呃,你两个给我放出精神,好生当差,我且去躺一会再说……”
    缪千祥就像是送瘟神似的,刻不及待的道:“二当家请,二当家好走!”
    也才潜堪转身,齐灵川犹豫了一下竟又兜回来,他摇头晃脑的道:“不。不行,这姓杨的干系太大,我要不亲自检视查探.还委实放不下心来,周祥大,呕,给我开门,我得进去瞧瞧!”
    心腔于蓦地一紧,缪千祥人就不觉拦向了齐灵川的面前,他憋着嗓音道:“二当家,你老宽念,姓杨的人就好端端锁在屋里,还怕他化做一阵清风飘散?二当家这几天来也够劳累了,好歹先歇着,天一亮,尚有得二当家忙活的呢,这里的事,小的们自有分寸……”
    猛一把将缪千祥推出四五步远,齐灵川吹胡子瞪眼的咆哮着:“分寸?你们有鸟的个分寸!堂口里的事,大大小小,哪一桩不要我们哥三个操心耗神?若是依靠你们,早他娘叫人端了窑啦!”
    踉跄未定,缪千祥已赶忙回身再拦:“二当家,人就锁在那果,,实在不须烦劳工当家的情神,小的们职责在身.决不敢稍有怠忽……”
    齐灵川叱喝一声:“少废话.还不快给我滚到一边去!”
    潘一心急道:“二当家,你是非过去查看不可?”
    活脱一头莽牛犯了拗性,齐灵川嘴角流涎,口沫四喷的嚷嚷着:“我操你个亲娘,这是在我一亩三分地里,你们又是我的手下,我要查看我的虎囚,莫不成还须经过你两个狗头允准?潘——一咂,你叫潘什么来着?”
    潘一心低声道:“潘肥。”
    齐灵川一伸手,指头差点戳上播一心的鼻尖:“赶快把门打开,再要耽误我的时间,便休怪我出手无情!”
    抛了个眼色给一旁于着急的缪千祥,潘一心脸上堆笑,欠着身道:“是,二当家既然非要进去查看那张肉票,小的们怎敢拦阻?二当家,小的这就去开门,还请二当家稍待……”
    此时,厢房拐角处,突然闪出三条人影来,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仁兄开口就骂:“是哪一个混帐东西吃撑了不困觉,半夜三更在这里鸡毛子喊叫?你他娘兴头好,也不怕扰了人家清梦?”
    潘一心连忙低下头,轻声道:“二当家,有人出来干涉啦。”
    齐云川一回身,双手叉腰,火辣辣的哈喝着:“不困觉的就是你家老子我,你是什么人,管得着我这一段么?”
    来人一见竟是齐灵川,立刻矮了半截,那高头大马的一位急急退后两步,满脸堆笑道:“不知道是二当家在此,属下们听到这边有不寻常的动静,才特地过来探视,没想到是二当家正在巡夜查勤,先时有所冒犯,尚请二当家包涵……”
    “呸”了一声,齐灵川悻悻的道:“日子就有这么好混的?我不多操份心,光凭你们。成么?滚滚滚,都回去倒着,别在我眼前惹厌!”
    三个“白麒麟帮”的朋友唯唯而退,暗地里,缪千样早已是一身冷汗。
    嘴里哺哺不清的咒骂着,齐灵川发现潘一心没有了动静,不由心火又起:“咦,今晚上是撞了邪啦?你们一个个好像都突的冒升了一截,居然冲着我人五人六起来?那叫潘什么肥的,你还不去开门,莫非等着老子一脚端你过去呀?”
    潘一心道:“二当家仍然要进去么?”
    齐灵川吐了口酒气,怒冲冲的道:“你以为我喝醉了?我要不进去,却叫你开门做甚?”
    潘一心慢吞吞的来到门前,假意动手启锁,在连续的拨弄声里,屋内门缝后面透出了汪来喜低促紧张的声音:“外头到底是怎么码事?哪一个王八蛋在穷嚷嚷?这不是活搅局么?”
    潘一心双手不闲,嘴皮掀动:“是齐灵川那杂碎灌多了马尿,半夜三更心血来潮,跑来查勤来了,来喜二哥,他非要进屋查看不可,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门后的汪来喜略一犹豫,突然咬着牙道:“也罢,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投进来,娘的,是他自己找生活,可怪不得我们手段辣,潘肥,就放这老小子进来。”
    潘一心忧虑的道:“你待做掉他?”
    汪来喜悄声道:“要怎么办,现在还谈不上,但至少得先把他服侍到横躺下来,否则照这样吃喝下去,非吵出纰漏不可!”
    潘一心忙道:“我和桩儿,可须进来搭配?”
    汪来喜迅速的道:“不必,看这老小子满嘴浑言,摇晃不稳的一副德性,八成是叫酒曲淘虚了,我同福根两个抽冷子下手,有把握摆平他!”
    背后,齐灵川他在不耐烦的叫嚷:“潘肥,你是在开门还在搬山?就有这么个磨赠法?真是废物一个!”
    潘一心拔掉铁锁,用力推栅启门,回过头来脉牙一笑:“门开啦,我说二当家。”
    骂了一声,齐灵川摇摆着身子走了过来,更不忘横起一肘,将潘一心推出两步,人朝屋里踏进,却忽略了脚下的横槛,脚尖被横槛绊住,胖大的躯体便猛一头撞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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