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罗汉坐山虎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一章破土龙从凤
    众人立身的这层塔内,猛然一看,仿佛放大了许多倍的多宝隔,寻文方圆的空间,四壁整齐排列着乌心木的架子,架框的内格尺寸却大小不一,完全是依照其间摆置物件的体积而定制,摆在框格中的各项奇珍异宝,真是洋洋大观,令人大开眼界,就算一般的银楼或古玩铺子吧,恐怕都没有这里的东西收藏齐全,价值方面,就更不用提了。
    框格之中,或是各样翡翠德用、玛揭珊瑚的雕刻,或是串珠缀玉、镶钻嵌晶的各式饰品,也有成叠的画轴,古拙清奇的玩物,这些宝贝凑在一堆,非但外貌的光彩绚级,那种沉甸甸而蕴孕其中的价值感,更是压得人心里发烧,无论哪一件,拿出去大概都够寻常人家过一辈子的了。
    五个人十只眼睛,已被面前的各项宝物映得发花,说是目眩神迷,决不为过,尽管像杨豹与汪来喜也算多少见过世面,然而似这样丰硕的宝库,他们亦是头一遭瞻仰到,天底下竟有如此的豪富人家,却不知是拿什么法子积攒起来的。
    忽然,汪来喜向兄弟们努努嘴,伸手朝顶上指了指,大伙抬头上望,不禁齐声惊叹——
    乖乖,顶头上一片素白的承尘中间,单单嵌着一颗大似地拳的夜明珠,银乳色的清莹光华,波波流闪扩映,就像一圈圈永不停息的水面涟漪在循环散聚;银乳色的光辉衬合着四边幻丽的异彩,活脱到了财神爷的内堂!
    光源的来处已是这么神奇豪华,独运匠心,它所映照的各般收集,其行价必更惊人,五位难兄难弟,东张西望之余,几乎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姜福根先是长长端了一口大气,用力揉揉眼睛,憋着嗓音道:“他娘,这也是公侯巨卿以外的人家?我看双兰双老是挖到金矿了,否则何来如此富可敌国的身价?这里头的玩意,只要随便拿一样,咱们下辈子就不用愁啦!”
    缪千祥舐着嘴唇道:“可不是?便让我再卖上一百年的猪肉,也买不到其中的一件宝!”
    姜福根恨恨的道:“这就叫人比人,气死人!”
    这时,汪来喜猛的冒出一句话来:“翠玉龙呢?”
    一言惊醒梦中人,那条翠玉龙呢?满室的宝贝是不错,为什么就独独不见那条龙?刹时间,十只眼睛又忙着搜寻起来。
    不错,翠玉龙没有置放在这里,至少,没有明摆在四边的框格之内。
    缪千祥第一个心往下沉,额沁冷汗,他目光巡顾,有些张煌失措的道:“完了,这次又算白忙活一场,那条龙,莫不成真能飞了?”
    白了缪千祥一眼,杨豹低叱道:“不要语无伦次,胡扯八道,咱们慢慢找,除非东西不在这里,否则迟早也会找出来,好歹就是巴掌大小这么点地方,翻搜应该不难。”
    潘一心插嘴道:“当心触动机关!”
    颊肉抽搐了一下,杨豹强持镇定的道:“不要紧,大家多加谨慎,千万别急躁,定下心来仔细找,发现可疑的地方莫去贸然拨弄,只须知会一声,我和来喜自能处置……”
    汪来喜忽道:“不,豹哥,这样做不妥!”
    杨豹愕然道:“怎么不妥?”
    汪来喜表情凝重,声音低沉:“人多手乱,难免不出纸漏,豹哥,我们可出不起纰漏,只要有一次失误,就通通算完,我的意思,除了你我二人,谁也别动手!”
    潘一心深为同意的接腔:“豹哥,来喜哥言之有理,我们五个人里,就你二位对这方面的技术知识涉猎较广,其他全是门外汉,由你们行动,出岔子的可能性将会大大减低,横竖这么大的地方,搜查起来亦费不了多大功夫!”
    略一沉吟,杨豹道:“好吧,大家原地站着,不可随意走动触摸,来喜,我们开始干活!”
    两个人才一行动.汪来喜已发现了第一桩机关——每一样框格之内的宝物,都由不同数目、色泽浅谈得几乎不易辨认的细线由各个部位挂系着,只要稍稍移挪,就将拉动细线的另一端,而拉动之后的后果如何,不用想也能知道。
    他们的举止极端小心,不去踩踏以各色花砖平铺的地面,只把脚尖跟在乌心水的木架底层,来回转恻之间以小幅度的跳跃方式完成,于是,杨豹也跟着识破了几样防范装置,塔里依五角形方位暗设的强省洞口,照洞口的高低位置来看,甚至把射向与交叉角度都标定好了,可以预见的是,一朝触发机关,只怕连只耗子也跑不脱,如此设计,不但精密,更且狠毒;三处翻板,俱安排在常人习惯落步的踏足点,且属青白花饰的地砖之下,由于翻板的特殊构造,平面比其他地砖稍稍凹陷分厘,若是不经仔细察看,实在难以分辨。此外,承尘顶的夜明珠亦是一项陷讲,那粒大似儿拳的珍罕珠子,自镶嵌的中心点延伸四周尺许正方,仅由一层伪装并望以白粉的皮纸糊粘,接受拉扯的力道极差,换句话说,如果有人欲待伸手摘取或旋动那粒夜明珠,必然会连带着把皮纸扯落,皮纸后面藏着什么玩意虽不明确,但包管乐子大了却可断言。
    经过柱香光景的两遍彻底搜查之后,杨豹与汪来喜二人都不由额头见汗、肌臂透麻,觉得出奇的疲劳,而辛苦的代价是零,又使得他们有着无比的沮丧同懊恼!
    拿衣袖擦了擦头脸上的汗水,杨豹十分不带劲的开口道:“来喜,会不会东西根本就不在这里?”
    汪来喜吁了口气,神色间透着困惑:“照说不该不在这里,豹哥,这‘巧真塔’原本就是竹兰双老的藏宝重地,关防严密、机关四布,宝物搁在此处,按说比放在一般所在要安全牢靠,双老又不晓得有人来打他们的主意,怎会未卜先知的把翠玉龙藏到别处?”
    搔搔头,杨豹烦恼的道:“说的是呀,但东西没找着也是不争的事实,来喜,你再忖思忖思,双老有没有可能认为翠玉龙的价值特别不凡,另开了个地方去单独置放?”
    汪来喜道:“人家的财富雄厚,一干奇珍异宝也见得多了,翠玉龙就算身价不凡,双老亦不一定会另有安置,你想想,光这里的一些宝物,单件论可能不及翠玉龙的价值,若是加起来包管大大超过——双老岂有专注于翠玉龙,而将这些宝物漫置于心的道理?”
    杨豹茫然道:“可是,这里的确没有任何发现,莫不成还有不曾被我们察觉的密窝?”
    目光四巡,汪来喜的双颊垂搭,竟也透着一股难言的无奈:“已经找了两遍,可也并没有发现丁点蛛丝马迹,娘的,还真把我难住了……”
    在爬入的塔眼下头,潘一心和姜福根面面相觑,皆是一脸的失望神气,缪千祥尤其手足冰凉,双腿发直,仿佛连心腔子都不大跳动了。
    发直的两眼焦点是投注在墙脚一只矮几顶端听摆置的盆景上,盆器是硕大的方长形透深青色夹杂着白云纹的细瓷盆,用皎洁的碎粒白石铺底,在塑造成起伏凸凹的盆面上点缀着山川林锋的雏形,老榕垂须,松柏挺虬,倒也是幅境界不差的盆景,但缪千祥却视同不觉,好一阵子之后,他总算定下神智,仍只凝注着那万盆景发愣。
    看着看着,他忽然“咦”了一声,伸长脖颈细细端详着盆景,忍不住又“咦”了一声。
    姜福根没好气的道:“咦?你还他姐咦个什么玩意?眼瞅着就是白忙活一场,亏得你尚有这等闲情逗乐子!”
    潘一心也面带疑惑,更且免不了现露着忧虑的道:“桩儿,想开点,看开点,可千万别朝牛角尖里钻,那会憋出毛病的!”
    缪千祥一听不像话,这不是把他当成癫狂了么?他赶紧解释着道:“你们不知道我的意思,弄豁了边啦,福根哥、一心哥,我是忽然发现了一极不大寻常的物事,说不定这里头就透着玄机……”
    姜福根无精打采的道:“寡妇死了独养儿,没啥个指望了。玄机?玄机是诸葛亮掐着指头:出来的,你是老几?也看得出玄机?桩儿,只准备逃命就好!”
    汪来喜望着缪千祥,十分注意的道:“说说看,桩儿,你发觉什么物事不寻常?包不定能找出什么端倪来!”
    用手一指墙角矮几上的那盆盆景,缪千祥生怕自己闹了笑话,不禁犹豫着道:“来喜哥,你先瞧瞧那座盆景……”
    汪来喜顺着缪千祥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慢声应道:“不错,那是座盆景,我早就看见了,布局尚称不俗,格调亦算清雅,这座盆景可给了你什么启示?”
    缪千祥着急的道:“我不是说它的格调或布局,来喜哥,你再仔细瞧瞧,它的轮廓像什么?”
    再次端详着,汪来喜摇头道:“不就是些幽山闲水、疏林奇峰的形势?你说它还能像什么?桩儿——”
    话尚不曾说完,汪来喜已喜地降大了眼睛,表情中透露着不敢置信的惊喜神色,他目定定的瞪着盆景打量,反应越来越见兴奋:“有苗头了,桩儿,你个小子好眼力,有苗头了,你们看,整座盆景所布置成的幽山闲水、疏林奇峰,却是摆在一个什么样的地形上?”
    大家聚集视线,毫不稍瞬的细细观察,姜福根横看竖看,愣是看不出名堂来:“就是山水树木的景象而已,何来苗头可言?你们休他娘走火入魔,在那里牵强附会—
    —”
    杨豹突兀脱口道:“综观整个地形的轮廓,好像是一条龙的形状!”
    汪来喜颔首道:“正是,山峦是龙头,两边尖峰是龙角,中间延绵的岭脊是龙身,那片疏林便仿佛龙尾,豹哥,盆景的山水陈设,就分布在这块龙首龙尾的地形上!”
    杨豹激动的道:“过去扒开看看!”
    汪来喜做了个“小心”的手式,道:“别急,且由我来给它验明正身!”
    谨慎的移到墙角那座盆景之前,汪来喜轻轻用手拔弄着上面巧致的布局,在他十指的捻捏刮掰下,泥屑与石皮纷纷脱落,拔除了榕苗松丫,推开了洁白的细碎衬石,刹那间宝光闪耀,碧绿透剔的晶莹芒彩似水波颤,一条其长二尺有三,体高三寸挂一,翘首扬尾,姿态矫昂而通身青翠透明的翠玉龙业已赫然展现,龙眼似火,鳞甲隐蠕,其栩栩如生的模样,宛如随时都将抛脱尘俗,乘风飞去!
    在俄顷的惊窒以后,五个人皆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叹为观止的长吁,汪来喜的手指温柔的抚摸着翠玉龙,透过指尖的传达,他能感受得到一种无比清润与腴腻的灵韵,令人满足极了,也舒畅极了。
    深深吸一口气,杨豹哺哺的道:“人世间真有这等至宝,今天我才算开了眼界……”
    潘一心和缪千祥都没有说话,形容里,却像是沉醉在那闪泛流探的碧绿幽光之中了。
    “咦”声吞了口口水,姜福根又咒骂起来:“那竹兰双老,端的老好巨猾,居然想了这么个人匪夷所思的法子来隐藏这件奇珍,要不是桩儿凑巧察觉,我们还真被这对老东西当孙子耍了!”
    杨豹感慨的道:“其实这亦是个常见功效的法子,最明显的地方,往往也是最不易引人注意的地方,比如最艰难的任务,有些最简单的策略即可解决……”
    姜福根一看汪来喜还在摸着翠玉龙过干瘪,忍不住催促着道:“伙计,你就别在那里自我陶醉了,东西即已到手,下一步便该打算如何逃命,光摸着那条龙,它能载着我们破云飞升?”
    缩回手来,汪来喜干笑道:“现在多摸两下,好歹算是亲身接触过这件至宝了,往后,只怕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啦!”
    杨豹顺手从腰上抽出一叠四折的木板,他迅速将木板撑合,便形成一只木盒,木盒里垫衬着厚棉,尺寸大小正好装入那条翠玉龙——敢情真是有备而来哩。
    等汪来喜像捧着祖宗牌位一样,小心翼翼的将翠玉龙装进盒里,杨豹赶紧拿一方包袱裹卷,斜斜背在后肩,两指一弹,低声道:“大功告成,兄弟们,准备走人!”
    姜福根道:“怎么个走人法,豹哥?还是照上来的路子?”
    杨豹道:“当然,你的轻功好,人出了塔眼,一纵身便能握牢皮索吊下去,我们几个恐怕不行,势须再翻回塔顶,从头上往下溜,否则万一蹦出去握不住皮索,这近十丈的高度,人就不跌烂也差不离了。”
    眉尖一挑,姜福根当仁不让的道:“我先下去,替众家兄弟打前锋——”
    口中说着话,动作是半点不闲,这位“一阵风”腰身微扭,人已自塔眼中窜出,然而怪事也就在此时发生——只见姜福根的身形已经窜出大部分,却骤然回挫,尚未跟着出去的两条长腿急速翻叉,好不危险的堪堪卡别在塔眼两侧墙壁上,上身暴缩,人又倒射回来!
    去而复返的姜福根,一张脸孔白里透青,神色在惊悸中渗合着迷惑,模样意似撞到了鬼!
    杨豹心腔子猛缩,喉咙发干的急问:“怎么啦?可是发现哪里不对?”
    姜福根两手一摊,嗓门带着哭腔:“那条斜挂下去的皮索,断啦!”
    像是后脑勺子上吃人猛敲了一记,杨豹不但眼冒金星,更且脑瓜里一阵晕黑,他跟跄一步,手扶住塔壁,舌头宛似打了结:“什,什么?你你说什么?皮索,那条挂下去的皮索,断了?”
    姜福根苦着脸道:“要不是断了,我缩回来干啥?豹哥,兄弟我的轻功虽说不差,却也好不到那种地步,十多丈的高下,这一跳,就怕跳到阿鼻地狱玄峻!”
    缪千祥立刻冲着汪来喜道:“来喜哥,你有没有带得有备份的皮索?对准两头再抛一次试试看——”
    汪来喜的表情活脱刚刚吞下一只老鼠,附牙咧嘴的吸着气:“桩儿,情况不妙了,便再有十条皮索,咱们也下不去啦!”
    缪千祥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其实不大可能,我觉得皮索靠塔顶的这一头,本来就绕得不够紧,往上一吊摇晃得厉害,先前在我攀抓皮索的当口,还隐隐约约听到塔顶传来扯动的声音,或许是它自个松脱了……”
    汪来喜摇头道:“你别净朝好处盘算,桩儿,沿着皮索朝上吊,你是第二个,后头还跟着三个大活人,如果缠绕得不够紧,他们吊得上去?只怕半截腰里就断了线!”
    靠在塔眼边的姜福根,这时总算定下心神来,他眼珠子翻动,冷冷的道:“都不用争了,皮索是从中间断的,从塔顶上还垂搭着一小截哩!”
    杨豹跺脚道:“完了,显然是走漏风声,被‘双老阁’的人打横切断了那条救命索!”
    在须臾的僵寂之后,谬千祥囁嚅着道:“但,但那周才不是在下头替我们把风么?假若有变异,怎的却不闻声息示警?”
    姜福根唇角一撇,又气又恨的道:“那个杀胚,一定是发觉场面不对,独自个逃之夭夭了,他娘,我早就看他不是东西!”
    潘一心一言不发,从塔限内向下张望,却只能看到远近灯火明灭,塔下景象源脱如故—
    —如他们先时登塔之前所见的情状。
    杨豹焦切的问:“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
    潘一心沉沉的道:“光影迷蒙,不见人迹,就是那么花花糊糊的一片,看不出苗头来。”
    手指援捻着耳坠,汪来喜嗓调中带着沙哑:“不用看了,一定是坏事啦,人家能把牵吊着的皮索给切断,莫非还猜不透其中是怎么一个玄虚?那花花糊糊的一片迷蒙之后,便是危机四伏,刀斧如林,谁下去谁倒霉!”
    姜福根道:“没有了那条皮索,实际上谁也下不去了,就好比在‘仙霞山’‘七转洞’那间石室里的情况相同——又叫人家‘瓮中捉鳖’了!”
    耸耸肩,他双颊颊肉松垂,又自嘲的道:“不同的只是那一遭在石窟洞里,这一次在半悬空上,我操!”
    缪千祥莫名其妙的接嘴道:“还有一桩不同的地方,那一遭不曾找着宝物,这一次可让咱们找到了。”
    瞪了缪千祥一眼,姜福根恼火的道:“找着了又如何?你难道尚指望这条龙驮着你破云飞升?认命了吧,我说桩儿!”
    缪千祥咽了口唾沫,呐呐的道:“大家想想,或许,呕,能想出什么逃命的法子来亦未可言……”
    姜福根泄气的道:“人在这般半天云高的塔顶上,拿我这一等一的轻功修为都束手无策,凭你们几个落地滚的本事又有屈的法子可想!玩儿完啦,如今我们除了候着挨宰,再也没有其他的路子好走……”
    一想及落到“双老”手中可能发生的后果,缪千祥有些不寒而栗,他脸色灰败,全身冰冷,说起话来竟控制不住语尾的颤音:“莫不成……我们就这么坐以待毙?”
    嘿嘿一笑,却是笑得辛酸——姜福根吸吸鼻子,咧开嘴巴宛似在哭:“坐以待毙?好叫你得知,我们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啊,惨……”
    汪来喜冷静的道:“别他娘这么没出息,我就不相信逃不掉,大伙先稳下来,平心静气,面对艰难,好歹总会有条活路给我们走!”
    杨豹似乎也大感沮丧,他沉重的道:“来喜,你要知道,‘双老阁’不比‘仙霞山’那伙毛人,‘仙霞山’上我们靠着几分运道,才险险脱出虎口,眼下的情景,怕是难获侥幸了。”
    汪来喜神色镇定的道:“你宽念,豹哥,让我来寻思寻思——”
    姜福根讥消的道:“寻思的结果,可别又是举手投降,例如你有这个打算,亦不用花脑筋去寻思了,我早就想到这一步啦。”
    潘一心优戚的道:“投降我是坚决反对,竹兰双老万万不会饶恕我们,于其引颈就戮,还不如冒死一拼,哪怕里外豁上一条命,至少尚落个硬气!”
    摆摆手,汪来喜道:“稍安毋躁,老实说,拼不拼都是一个鸟样,我们拿什么去同人家拼?‘仙霞山’‘白麒麟帮’那干小混子我们都拼不过,又有什么能耐来抗括双老这等的江湖大豪?我们只可朝一个方向去想——避战逃命方称适切。”
    杨豹道:“却是如何逃法?”
    好像是告诉杨豹不必空费心思图逃了,只在突然间,从“巧真塔”的四面八方,亮起了一片灯笼火把,不但缓如繁星,更似条条流走的火龙,塔下是亮若白昼,塔顶亦被映照得一清二楚,五人容身处的藏宝间,连那粒镶嵌于承尘顶上的夜明珠都不由黯然失色,光彩低迷。
    杨豹蓦地窒噎一声,惊悸的问:“这……这是怎么码事?”
    潘一心凑到塔眼旁边急往下瞧,天爷,塔底下业已密密麻麻围满了人,那些人一个个劲装疾服,虎背熊腰,手上的兵刃在火光的反映下娼烟生寒,却是静肃无哗,阵势森然,数一数,怕不近二百余口!
    缪千祥也伸头看得分明,他不禁气急败坏,一张圆脸都走了样:“我的亲娘,这不是吃人家包围啦?如此光景,还指望朝哪里逃去?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自投,算是作的哪门子孽啊……”
    低斥一声,汪来喜板着面孔道:“兄弟们全是为你的事才落得这等进退维谷,才陷入眼下的困境,别人都不埋怨,你还有什么好嘀咕的?”
    缪千祥亦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关态,免不了又羞又愧,正待加以解释,塔外面已有一个雄浑粗实的声音,字字着力的传扬上来:“朋友们好本事、好胆量,竟敢夜闯‘双老阁’、暗潜‘巧真塔’。朋友们既有这等胆识,何不露个面出来让我们瞻仰瞻仰?也好拜认一下是哪一路的高人?”
    姜福根“喀噎”一咬牙:“他娘,明火叫阵啦!”
    汪来喜往塔眼凑近,轻声道:“我来应付他,先把情势暂且稳下来再说。”
    清了清嗓门,他露出半张脸去,提着气吆喝:“下头发话的是哪一位?”
    在塔底周遭的灯火煤亮中,一个卓然独立的金袖大汉仰起面孔,由于距离太高,仅能约略看出那金袍人蓄着一把赤焰般的红胡子:“我是向继终,‘双老阁’护卫首领,道上朋友称我为‘金戈’,不知尊驾是否亦有个耳闻?”
    有个耳闻?汪来喜和他的众家兄弟们不但是素仰已久,更且觉得如雷灌耳,乖乖,姓向的可是竹兰双老手下第一员大将哩,瞧那番气宇威风,果然透着不凡,汪来喜扭回头来,冲着大伙低声道:“是姓向的出面了,该怎么说?”
    杨豹紧张的道:“怎么说都好,来喜,你看着应付吧!”
    汪来喜于咳一声,又凑近塔眼:“呃,原来是向老大,真叫久仰了,今晚得以识群,也算幸会,只木过,嘿嘿,场面和时间上有点不对付……”
    话说得尴尬,听的人心中自然有数,却是七情不露,极为稳练的道:“朋友何不亮个万儿?还有其他几位,也请一并引见引见!”
    汪来喜暗里咒骂,表面上打声哈哈:“人呢,都该有名有姓是没有错,向老大,但此刻在下我却不便泄底,并非是畏首畏尾,实乃形势所逼,还请向老大你包涵则个!”
    塔底下,向继终缓缓的道:“尊驾现在不说,我亦无须勉强,因为早晚能叫你说,而且是彻彻底底的说;尚有一问,各位是自己下来,还是要我们上去请各位下来?”
    汪来喜手心出汗,硬起头皮发一声笑,嗓调嘶哑得像在同什么无形的压力挣扎:“向老大,你不想想,你们上得来么?”
    向继终暴笑如雷,泰山笃定的道:“我们上得来,朋友,但我们上来与你们下来,其中的待遇大有分别,至少见面的当时会有愉快和大不愉快的差异,各位考量考量,敬酒总比罚酒容易下咽,错过机会,就后悔莫及噗!”
    贴在塔眼另一侧的姜福根,忍不住低声骂道:“听听这姓向的一番屁话,简直打门缝里看人,把咱们看扁了!”
    杨豹忙道:“来喜,告诉姓向的我们要商议商议方能决定,先磨他一阵再说!”
    汪来喜将言语传下,下面的向继终却十分老辣,回答得毫不含糊:“可以,但我只能给你们半姓香的辰光商量,过了时间,立即入塔拿人,决不延宕!”
    汪来喜操了一声,口沫四溅的喝吼:“你放心,包管限期内有回话——”
    杨豹已经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不停搓揉着两只手,连声道:“怎么办,这可要怎么办才好?”
    姜福根脸色铁青的道:“怎么办都行,就是不能投降,‘仙霞山’上的好事决难重演,运气不会老跟着我们,如今全指望我们的‘巧班才’出点子,且看他的主意吧!”
    汪来喜像是下了决心,声音从齿缝中逼出来:“我们逃!”
    “嗤”了一声,姜福根斜吊起眼珠子:“说得容易,谁不知道该逃?却是怎么逃法,往哪里逃上?”
    汪来喜不再多言,迅速从配置在后腰间的囊袋中掏出一条宽约三寸,长逾九尺的灰色带子来,这条似皮若胶、弹性极强的带子,两端各连得有一枚寸许长短的螺钉;他手掂带子,走到塔眼之前打量着两侧的距离角度,又自靴简内摸出一把小榔头,分将带子两端的螺钉敲入墙缝,再加旋紧,带子便形成弓弦状平坠下来,中心点正好对着塔眼,他拿手试试劲力,一扯一放之下,带子后张前弹,发出“嗡”的一声颤响,果然力道甚大,弹性无碍。
    姜福根不由看得满头雾水,他疑惑的道:“这是在干什么?”
    抹了把鼻头上的汗珠,汪来喜僵硬的道:“这是在帮你逃命,我说姜三!”
    姜福根不解的道:“眼下可不是玩笑的时候,一根软木拉几的带子如何能帮人逃命?”
    汪来喜冷冷一哼,又从百宝囊似的囊袋中取出五块把叠得周整平滑、方正如豆腐干也似的黑色绸布,他拍起其中一块,猛然迎空抖开,但闻“哗”的一声,绸布向上澎升,竟变戏法一般展现出一朵略圆的菇伞形状,绸布中空之内充满空气,靠着气体的浮力飘动,似乎承载力还相当之大,而菇章形的绸布四角,都有极细极韧的钢丝以钢扣缀紧,沿四角延伸向下,集中嵌连在一对坚牢的红木握把上,双手握着握把不停扯动,绸布上下浮沉,兴劲带力,活脱是一把无骨的巨伞。
    五个人里,其他四个全看傻了眼,不明白汪来喜是在摆弄什么玄虚,这位“巧班才”二话不说,拿起另外的四块绸布,逐一塞进他四位伴当手里,面无表情的道:“咱们按步就班的来,等一歇我先示范几个动作,你们千万要练熟了,到时候才堪保无碍,否则搞不好弄个跌腿断胳膊的,可怨不了我。”
    杨豹也禁不住迷悯的道:“你到底想要我们做什么?还有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又是干啥使用的?”
    缪千祥抚摸着手中油滑密致的这块绸布,楞呵呵的跟着道:“来喜哥,这块绸子看起来是方的,经你抬手一抖就变成圆的了,只这种巧劲,恐怕就不是一时半刻学得会的,待要练多久才能有你同样的火候呀?”
    连连摆手,汪来喜沉声道:“你们别打岔,我说过,咱们按步就班,一桩一桩的来,不用急,可也磨不得洋工,等我把这几样东西的作用向大伙解说明白,自然就知道它们的好处所在了,想逃命,还得看各位能否心领神会,和我亮出来的玩意相配合,是以在我教示的当口,务必要听仔细——”
    姜福根不耐的道:“快说吧,别他娘又在找机会训人!”
    指了指那条宽韧的灰色皮带,汪来喜道:“这条带子,是拿像树的胶汁渗合着鹿骨熬煮之后才定的模,其中尚加得有铜丝铁线,以增强它的弹力与韧劲,现在我把带子两端的螺钉嵌入墙缝旋紧,它的作用就如同弓弦相似,等会待要逃命的辰光,每个人将双手分撑塔眼左右,双脚并拢悬空,蹬踩于带子中央部位,并尽量向后伸张,模样好像上弦之箭,到绷满了弦,双手快放紧贴股边,人就会以稍稍上仰的高度往外飞射而出……”
    “咦”的吞了口唾沫,缪千祥面青唇白的道:“来喜哥,这塔高已有十好几支,如果再借这条带子的弹力将人往上射,岂不是越窜越高?到了那等半天空里,掉下来还有命在么?”
    汪来喜道:“下面就说到第二步了——人到了那种高度,跌下来自然难以囫囵,所以就用得上各位手中的这块绸布啦,在上冲的力道衰竭,感觉往下坠落的一刹,你们便须像我方才那样,立时抖开绸布,使其迎风兜气,尽快蓬涨成圆菇的形状,人借着绸布浮空的阻力,朝下坠跌的势子即会缓慢得多,我们可以利用握把来调整下降的方位,它四角处交叉扣系在握把间的钢丝,就是转向的关键……”
    姜福根心腔子里似小鹿乱撞,口干舌燥的道:“但,但是,我们怎么知道以何种手法将绸布适时抖开?”
    汪来喜道:“这正是我要给大家示范的几个动作,只要将窍门拿捏住,运用起来十分容易。”
    缪千祥喘息着道:“来喜哥,你玩熟了自则十分容易,我们初学乍练,定规比不上你的得心应手,尤其人一到了高处,业已意乱神晕,若是一旦疏失忘了动作,不就没得活了?”
    汪来喜严肃的道:“桩儿,眼下不是挑三顾四的时候,这样做虽然危险,脱走的比算却不小,要是束手就缚,便半点机会都没有了,你要明白,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除了这一招,即是死路一条!”
    潘一心接嘴道:“不错,来喜二哥,你就开始教我们抖展绸布的手法与技巧吧,辰光不多了!”
    点点头,汪来喜首先讲叙分解动作——从力竭下坠的开头说起,他一边示范,一边仔细告诉兄弟们身形该怎样翻转,双臂如何抬扬,两腿如何摆动,绸布挥抖的角度,双手与握柄的抓取方法……连续做过三遍之后,他又以持续动作演练给大家看,一时之间,只见他身形腾舞滚旋,手则的绸布“澎”“澎”上扬内收,光景十分的热闹怪诞。
    塔下面的人看不到塔中的情形,若是吃他们看在眼里,十有九成会以为这些困在高处的不速之客,通通得了失心疯、个个起癫狂啦。
    兄弟几个一遍又一遍的复习着每一种动作,汪来喜不惮其烦的为大伙指点修正,学的人和教的人相似,没有多久已是一头一身的大汗。
    当然,四位难兄难弟里,学习最具成效的人是姜福根,他不但一点就透,更且触类旁通,几下子就完全进入情况,最苦的是缪千祥,笨手笨脚,运转沉滞,害得汪来喜恨不能索兴背着他一头撞出塔去!
    杨豹忽然停止了动作,他倾耳聆听,一面胸口起伏,呼吸粗浊的道:“且慢,你们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其他各人立时静止下来,凝神屏息间,果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隐隐传来——声响传自塔底,仿佛是轮轴旋动时的鞭辅之声,还混杂得有链条的磨擦声,好像是,呃,好像是有什么极为沉重的物体正被缓缓启开!
    汪来喜慕他身子一震,脱口道:“不好,这些王八蛋果然明毒,闻声不响的待要抽冷子打突击,他们已经在开动机关吊升塔底的铁门啦,各位兄弟,准备走人!”
    姜福根愤然道:“不是说等我们商议之后回过话才有所行动么?居然把约定当做放屁,尽阴着摆弄人,这般家伙真正不是些东西!”
    凑近塔眼往下观望,潘一心边向兄弟回报所见:“他们是在启动塔门,一大堆人簇雍在门外四周,光景是待启门以后一拥而入……”
    缪千祥着急的道:“那就快点行动吧,如果等他们冲了上来,怕是一个也逃不掉啦!”
    潘一心镇静的道:“先别急,何妨等对方大部分人手扑入塔里,在他们忙着关闭各项禁制又攀登到半截腰不上不下的时候再走?我们也好歹捡个便宜,减少见分危险!”
    杨豹道:“有道理,就这么办,他娘你奸我滑,谁也甭提那些仁义信守!”
    塔外面,又传来“金戈”向继终的呼喊:“半柱香的辰光到了,各位倒是商议妥了不曾?再要拖延,我们可就不客气啦!”
    汪来喜向姜福根道:“前锋已动,兵戈将起,犹在那里掐着卵蛋唱他的平和调,这不叫可恶叫什么?姜三,给我骂,狠狠的骂,最好也能把这姓向的骂进塔来!”
    姜福根露出半张脸去,冲着下面吐一口口水,吊起嗓门破口大骂:“向继终,我操你的六舅,你个尽说人话不办人事的狗头,明着暗里完全口是心非,阴险到了极处,明明已在开启塔门,待要上来对付活人,却还睁着一双白眼放些浑话,你想要诓骗你哪一个爹?告诉你,老子们江湖跑久了,你这点小花巧只当是幼儿的开裆裤,你以为风凉,我们看着好笑……”
    塔下面,向继终似乎真被激怒了,声调立转亢厉:“大胆毛贼、三流混子,竟敢以污言秽语辱骂于我!且看你今晚如何超生!”
    姜福根瞅着事情业已逼到这等节骨眼上,不豁出去也不行了,他毫不示弱的跟着吼:“向继终,继你娘的终,老子就骂你,你这龟孙王八蛋能啃得了我一根鸟毛?”
    于是,向继终的咆哮声宛如平地起了一记焦雷,隔着这么高下犹震得人耳膜发麻:“好小辈,你且等着!”
    缩回身来,姜福根又是得意,又是悸惧的朝着各人眨眨眼:“成了,塔门已开,姓向的也一头发情公牛似的冲进来啦!”
    汪来喜忙道:“咱们这就走人——桩儿最小,功夫亦差,让桩儿先走,记得刚才练习的动作要诀,千万不要慌乱,沉着应付,自可平安无事;落地之后,别忘了立时赶到集合地点,老孙正在等着,若是有落单的,便到‘乐合居’见面,兄弟们,稳着干!”
    杨豹冲着缪千祥一瞪眼,低吼道:“快,你还在磨赠什么?”
    汪来喜赶紧以宽松的口气道:“不慌不慌,大胆小心,照步骤来。”
    缪千祥仍然免不了紧张异常,他战战兢兢的来到塔眼之前,由汪来喜与潘一心帮着他摆好姿势——双手分别撑支在塔眼两侧,脑袋对正塔眼,两腿蹬在胶皮带上尽力往后绷张,整个身形不但悬空,而且笔直如箭,他的左手上还紧握着黑绸布下端缀连着的握把,由于过于用力,五指关节已呈现着凸突青紫,人也汗水满额。
    汪来喜猛的向缪千祥背心拍下,喝一声“走”,“刷”声弹震暴响里,人已仿佛怒矢般从塔眼中飞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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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比翼难共飞
    缪千祥在身形腾空的一刹,先是眼前发黑,心脏猛烈收缩,混身的血液似乎都冲集向脑部,耳旁风声呼呼,天地一片晕暗,他不免有些惊恐,生怕自己就这么不停不歇的往上飞,直达飞霄之外!
    很快的,这样的忧虑迅速消失,但新的恐惧又接蹈而来——他发觉上冲的势子虽已停止,人却似陨石般打着旋转坠落下来,四周的景物搅混翻腾,大地像是迎着地扑面而至,点点灯火,更似鬼焰飘忽,不比人间。
    在极度的慌乱中,他惊然惊悟及该做的动作,想到了汪来喜那短促却仔细的各项教示,于是,他努力将下坠的躯体前翻,勾首弓背抛腿中,双臂迎风挥场,一个急速的斤斗过后,头顶响起“澎”的一声充气声响.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震荡,往下坠落的速度立刻转缓,而震荡从开始到停止的瞬息里,差一点就把他的双臂关节拉脱了臼!
    所有情况的发生,仅为须臾,人却已从十多丈的高空降下了三四丈,缪千祥依照汪来喜的指点,费劲的操纵着握把连系于绸布四角的钢丝,他的目的,要使这朵菇荤形的大圆伞尽量斜飘——飘得越远越好,至少,也希望能飘出“双老阁”那高大的围墙外面。
    圆菇状的绸布兜风飘荡,摇摆的极为厉害,缪千祥咬牙突目,拼命拉扯握把,调整方向,使他降落的角度偏向高墙那端,真个说时迟,那时快,就眨眨眼的功夫,人已险极的擦着墙顶掠过,由于过份紧张,他竟忘记拳收双腿,足踩家伙碰上墙头,不但痛得他泪水迸流,下落的身子亦猛的打了个翻转,就这样重重的摔跌在地!
    原以为有那块伞形的绸布缓冲,着他的反弹力会微弱甚多,缪千祥却没料到这一下来,居然仍有如此强烈的冲撞劲道,直跌得他滚了三滚,满天星斗环绕,险些将隔夜饭都挤压出来!
    任是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时刻他却没有时间去留意是否有人追赶,也没有余暇来观察周遭的动静,他只集中全部精力,朝着大概选定的方位奔跑——那个方位的某一处,孙有财正在等候他们,亦是他们事先约妥的集合地点。
    其实,缪千祥只是自己认为在“奔跑”,事实的情形却可怜又复可笑,他决不是奔跑,却几乎是在连滚带爬,三步一个踉跄,五步一个斤斗,跌下去再挣扎着站起来,站起来又很快的跌下去,但不可讳言的是,过程虽则这般辛苦,他总是向着目标区逐渐接近了。
    四周一片晦暗,地形崎岖起伏又山岩叠布,缪千祥爬着摔着,跌跌滚滚,满头满脸的灰沙渗合着满头满脸的汗水与泪水,仅这短短的一小段路途,他已觉得精疲力竭、身心交瘁,但不能死在当场算了!
    就在他后力难继,无比沮丧的当口,暗影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右肩,触受到这意外的侵扰,他尚来不及惊喊出口,人已被那只强有力的手掌猛然拖入石隙中间,耳边踉着响起孙有财低促的声音:“老弟,不要出声!”
    缪千祥知道已经抵达地头了,精神一松,竟有着全身瘫痪的感觉;他斜倚在山岩脚下,吁吁不停的喘息,在心腔上的剧烈跳动中,光能龛张着口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轻轻拍着缪千祥的肩头,孙有财隐在黑暗里的面孔贴到近前,那张面孔上如布阴霾,沉翳得令人心惊肉跳,里外着慌:“看光景你们是出事了?”
    点点头,缪千祥仍然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说起话来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不……不知怎么……搞的……那……那根吊人上下的……皮索……忽然断了……接,接着,‘双老阁’的……人……人马就大批出现……包围了我们……”
    孙有财哑着声道:“事先没有接到警告?”
    缪千祥手捂胸口,吃力的道:“没有……情况的演变,就那么突兀,只一下子,我们就吃人家圈套了……”
    孙有财冷着脸道:“周才呢?周才不是说好在下面替你们把风的么?他却去了哪里?”
    干呕了一声,缪千祥又吞了口唾沫:“不晓得周才去了哪里,一发觉皮索断掉,大伙业已陷在塔顶了,事前事后,全没看到周才的人影,亦未闻及任何动静……”
    咒骂了一声,孙有财一面向石缝外探头探脑,边焦急的问:“你们是用什么法子往外逃的?其他的人呢?你看到他们跑出来没有?”
    缪千祥人都好像虚脱了,他靠在又冷又硬的山岩上,有气无力的道:“大家都是依来喜哥想出来的法子逃命,那法子有些不可思议,但相当有效……我是第一个飞出塔外,我那四位老哥是个什么情形,却根本没有时间去察看……”
    孙有财疑惑的道:“飞出塔外?”
    缪千祥苦笑道:“一点不错,飞出塔外,从十多丈高的塔顶飞射出来,和腾云驾雾差不离……”
    愣了片刻,孙有财神情古怪的打量着缓手祥,欲言还止的道:“老弟,你从塔顶逃出来的辰光……呃,有没有捧着或是碰着脑袋?”
    缪千祥愕然道:“跌是跌得不轻,但,但好像不曾碰着头部,孙兄,你为什么这样问?”
    敲敲自己脑门,孙有财哺哺的道:“稀奇,真稀奇,‘飞’出塔外,从十多丈高的塔顶‘飞’出来,还腾云驾雾哩……”
    缪千祥忙道:“你不要不相信,孙兄,我说的都是实话,否则你可以问我四位老哥—-”
    叹了口气,孙有财道:“我倒是真想问问,老弟,如果他们能够逃出命来的话!”
    蓦地打了个寒颤,缪千祥不觉心往下沉,舌头也宛如发了直:“孙……孙兄,我的几位哥哥,他们……该不会遭到什么事故吧?”
    孙有财沉默了一会,才十分艰涩的道:“话很难说,你知道‘双老阁’的厉害,道上同源,只要能够不招惹他们,都尽量远避着,咱们却主动虎嘴拔毛,上门触人家的霉头,若是一旦失风陷落,乐子就必然小不了!”
    缪千祥心似油煎,惶惶不安:“孙兄,莫非你已判定我那四位老哥是落在‘双老阁’手中了?”
    抹了把脸,孙有财笑里透酸,看得出他和缪千群一样不落实:“找又不是未卜先知,我如何能以骤而判定什么?但形势不妙,却可断言,人不回来,就难往好处去想……”
    缪千祥愁眉苦脸的道:“孙兄,我已经乱了方寸,倒要请你点一条明路出来,该怎么办是好?”
    孙有财怔怔的道:“什么怎么办是好?”
    缪千样道:“我是说,万一我的老哥们陷了进去,要用什么法子去搭救?”
    暗影里,孙有财的表情一片模糊,但光是意会,也体验得到他形色的无奈:“老实说,这会儿我还想不到那上面,但求上天保佑,把他四个熊人通通送回来,我就阿弥陀佛了;老弟,你是方寸已乱,我也心乱如麻,你看的是眼前,我瞧的是往后,假设果真出了统漏,别说你几位拜兄遭殃,我的麻烦就更大了!”
    缪千祥有几分不高兴的道:“你会有什么麻烦?”
    低吁一声,孙有财哑着嗓门道:“‘双老阁’是江湖上出了名的龙潭虎穴,你四位老哥在这种情形下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为了追根究底,势必会动刑逼供,‘双老阁’在这一方面的手段十分杰出,方法歹毒无比,你四个老哥不是铜铁罗汉,岂有不据实吐露的道理?如此一来,机密全泄,我,我朝后还有好日子过么?”
    僵窒了半晌,缪千祥颇怀歉意的道:“是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孙兄,牵连了你,实在不好意思……”
    摆摆手,孙有财道:“如今也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了,咱们好歹是在一条船上,要同舟共济,才有希望渡过难关,且走一步、算一步吧,唉……”
    缪千祥怔忡着没有说话,脑袋里是一片混乱,亦是一片茫然,他实在不敢想像,万一他的四位拜兄落入“双老阁”手中,他该如何因应是好。孙有财固是一个可以帮忙的朋友,但看他的模样,仿佛亦是六神无主,慌了手脚,此情此景之下,委实令人难以对他产生信心。
    孙有财同样一语不发,似乎也陷入沉思之中,他的身子缩成一团,不但纹丝不动,且毫无声息,要不是缪千祥知道有个活人窝在那里,姓孙的简直也像块山岩一样了。
    时间就这么悄悄流逝,一分一寸的流逝,天地之间,什么事物都有个早晚迟速,只有光阴这玩意是决不稍停的,不管你怎么苦挽强留,它总是按照它的固定顺序消失,换来一个同样的假象,却已是另一段未来了,现在也是如此,天色已经慢慢透亮,漆黑的天幕,不落痕迹的在东方翻起一抹淡鱼肚般的灰白……
    孙有财忽然轻咳一声,脸上和东方的天幕同样的一片灰白,他十分疲乏又十分沮丧的道:“天快亮了,老弟。”
    惊然一惊,缪千祥震悸的道:“怎么还没有人来此会合?”
    孙有财气色委顿,无精打采:“说的就是这话,老弟,恐怕真个出了大问题啦!”
    缪千祥迟疑的道:“那,我们却该如何是好?”
    望望天色,孙有财一骨碌爬起身来:“我们得走人,否则一待天光大亮,视野清楚,就一个也脱不了身!”
    缪千样急道:“但,但我的老哥们!”
    一把将缪千祥拖起,孙有财低声咆哮:“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剩下你我两个,还能在外头动动脑筋,走走门路,如果吃人家一网打尽,便抓瞎到底,又到何处喊冤去?”
    想想也对,缪千祥连忙爬起,随着孙有财闪闪躲躲的离开匿藏之处,趁着那一抹迷蒙的天色掩护,尽速逃往山岗之下,说狼狈,可还真够狼狈!
    从“乐合居”的后门绕进密室,缪千祥和孙有财都已累得同孙子一样,正待舒一口气,却赫然发现那张大床上横卧着两个人,孙有财反应迅速,猛退一步,右臂倏翻,袖筒中一柄双刃匕首已到了手中,级干祥顿时醒悟,也从后腰间拔出单刀比划着,目光瞧向大床上的两个人,却怎么看怎么眼熟。
    于是,床上的人翻了个身,竟是汪来喜的口音——虽然暗哑低沉,却确是汪来喜的口音:“唉,到底还是掉进去两员……”
    孙有财立刻收回匕首,踏前一步,又惊又喜的叫嚷起来:“来喜老兄,我的皇天,来喜老兄,果真是你,乖乖,还有我们杨老大也在,谢天谢地谢菩萨,好歹是回来了一双半,不曾全军覆没……”
    缪千祥不禁一阵激动,眼眶发热,鼻端透酸,他哽着声叫:“来喜哥,天可怜见,还饶回了你同豹哥!”
    孙有财赶紧点起蜡烛,在青红色的火苗闪动下,映照出床上两个人的模样,不但衣衫破碎,披头散发,而且混身青紫,瘀血斑斑,形状之狼狈,比他二人尤有过之,好像才从一群恶狗嘴里逃出来的德性,真叫惨!
    杨豹的眼神郁倡僵滞,一睑的预唐,他有气无力的道:“你们没有等着姜三同潘肥?”
    缪千祥抹着泪道:“一直等着快天竟还没等着人,孙兄说不能再等下去了,要不然,恐怕通通走不脱。”
    点点头,杨豹沉重的道:“回来是对的,既然等到这个时间尚不见人,十成十是凶多吉少,叫人逮了,再等下去也是白搭,没得还又赔上一双……”
    孙有财道:“二位怎么不到预定的聚集地点会合?却叫我和缪老弟担了半夜的心事!”
    汪来喜接口道:“还说呢,我是落在一片松树林里,摔得个七荤八素,待将爬起来,追兵已近,好不容易翻过墙去,却离着集合点成相背的方向,眼看人家横在中间,想过来也过不来,只有脚底抹油,朝着‘乐合居’干活了……”
    杨豹也倦怠的道:“我运气较好,掉在一幢楼顶上,只压碎几片瓦,幸亏没有穿顶坠落,我是慌了,自楼顶下来后,光晓得拣那僻静的角偶走,不知怎的竟从一道小侧门中溜了出来,那时节业已不辨东西南北,哪还找得着集合的地方?好在经过一番瞎撞,却糊里糊涂到了大路,顺着路才回到这里,我抵达的时候,来喜也才刚刚到……”
    孙有财沉吟着道:“也不用泄气,说不定那两位老兄如今正躲在什么地方避风头,咱们无妨多等些时,要是运气好,他们自个就溜回来啦!”
    杨豹木然道:“但愿是如此……”
    略一犹豫,缪千祥轻声道:“孙兄,为什么不设法走走其他路子去探一探?争取时效最为要紧,早点知道结果,也可以早点拿定主意!”
    孙有财皱着眉道:“你倒说说看,有什么路子可走?”
    缪千祥道:“譬如说周才那边,是不是能从他那里问出点消息来?”
    不由惊然惊悟,孙有财微显不安的道:“我几乎忘了这个王八蛋,不错,得赶紧着人到‘双老阁’去探探消息,如果周才也掉了进去,此地便不安全了!”
    汪来喜关切的道:“在‘双老阁’里,你另外还有路子?”
    孙有财道:“可以试试看,至少打听打听动静还能找着人,来喜老兄,我这就出去安排,此外,各位也得立即离开‘乐合居’,我会另给你我找地方安置……”
    说完话,孙有财急匆匆的推门出去,看他那种脚不沾地的忙活状,显然是真个看了慌,谁都预想得到,万一周才失风被擒,他可决不是咬得住牙关的人,这里迟早会叫人抄了窝!
    缪千祥坐在桌前,有些失魂落魄的瞧着烛火发呆,江来喜下床跃着鞋子来到他对面坐下,先低咳一声,才神色和悦的道:“你在想什么,桩儿?”
    唏嘘里谬千祥痛苦的道:“要是福根哥与一心哥真个落到‘双老阁’那些凶神手里,事情就大大的不妙了,他们是为了我才历这一劫,说什么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汪来喜慢吞吞的道:“你不关心那条翠太龙丢了没有?”
    身子倏然一震,缪千祥失声道:“莫不成是丢了?”
    汪来喜摇头道:“东西好端端在着,豹哥跌在瓦面上是偏仆下去的,要是换成仰跌,就包管将宝物压碎,里外一场空了,我特为告诉你一声,好叫你放心。”
    缪千祥面颊的肌肉抽搐着,极为难过的道:“翠玉龙固然是到了手,但福根哥同一心哥却陷进了虎穴,就算我能保着这条龙回去换来秋娘委身下嫁,这段姻缘亦未免太过血腥冷酷,会使我终生不安,来喜哥,我想通了,如果东西能换出两位老哥,我宁肯不娶老婆,也不要叫良心受一辈子责难!”
    汪来喜长吁一声:“你能这么想,足见你毛心仁厚,不曾昧于私欲,但现在隔着那一步还早,该怎么应付,我们到时候再打算,且走着瞧吧!”
    床上,杨豹哑着声道:“等听过孙有财的回信再做定夺,趁这个空暇,大家都小睡一会,养足精神才好办事,光犯愁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缪千祥除了满怀忧虑,却是毫无睡意,心里悬挂着两位拜兄的安危,根本就睡不着,他是越寻思越懊恨,耳边不禁想起了孙有财早先说过的话———天下之大,有几个女人是值得好几条性命的?
    山偎林旁,筑得两间茅屋,茅屋外面,有竹篱围绕,一条土狗,几只斑毛雉在追逐奔跑,光景很是平静祥和,但是,茅屋内的气氛,却是一片肃然,半点祥和的味道也没有。
    茅屋中并无任何陈设,只泥地上平铺着一张大草席,杨豹、汪来喜、缪千祥三人都盘腿坐在草席上,孙有财打横陪着,这时节,四个人的四张脸孔,全似抹上一层灰,阴霾得紧。
    僵窒了一阵之后,汪来喜打破沉寂,嗓眼里却似塞着一粒枣核:“这么说,已经确定姜三和潘肥掉进‘双老阁’手里了?”
    孙有财黄脸上透着一股黑气,干干涩涩的道:“消息不会错,两个人都被押了起来,听说潘一心潘肥还跌扭了腿……”
    汪来喜沉沉的道:“那么,他们丢了什么东西,也必然查出来啦?”
    孙有财一摊手道:“这还用说。”
    杨豹搭腔道:“周才呢?这家伙失风露底没有?”
    孙有财道:“他见机得快,倒是腿脚滑溜先走了人,不过我到现在还没有找着他,八成是暂避风头去了,‘双老阁’里头的眼线告诉我,周才托人请了病假,依我判断,他是躲着观望风色,若是牵连上他,居然一走了之,否则,他们将回去当差……”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拿眼瞅着汪来喜:“如若仍须利用周才这条路子,必得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万不得咬他出来,否则,他自身难保,如何还能替我们卧底做接应?来喜老兄,我要冒昧请问一句,姜潘二位兄台,是挺熬得住抑或挺熬不住?”
    哼了一声,汪来喜不快的道:“人是肉做的不是?刀斧相加之下,谁敢保证扮得成英雄好汉?别说他两个我应承不起,既便换成你我,恐怕也一样会心余力细!”
    孙有财打了声哈哈,忙道:“你别生气,来喜老兄,我只是问问罢了。”
    杨豹也叹喟的道:“‘双老阁’是什么地方,那些人又是什么样的恶煞?逼供迫招都是一等一的行家,要叫他两个挺熬不吐,实在是难,孙兄,里面的情形你比我们更清楚,应该不会对我的兄弟有所强求。”
    搔着头皮,孙有财道:“这档子事,可叫麻烦了……”
    突然,汪来喜道:“老孙,竹兰双老‘血合字会’谢独那桩公案,这两天有没有新发展?”
    孙有财也是个反应快捷、心思细密的角色,闻言之下,立时有了精神:“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来喜老兄,你不提,我还差点忘了这个枝节,不错,弄得巧,或许可以在这上面找空隙、玩花样!”
    汪来喜并没有什么喜悦的表情,他双目平视,不徐不缓的道:“可是有了状况?”
    点点头,孙有财道:“双老下了‘青蛇帖’,还由阮姨娘、向继终亲身出面拿过言语,但胜谢的硬是不买帐,尤其话更说得难听,双老这一下算动了真怒,两边业已约定三日之后在‘白花坪”谈判,所谓会无好会、冥无好宴,事情闹到这步田地,恐怕也谈不出个了局来,极可能弄到半截腰上就是一场恶战。双老这边正在加紧准备布署,忙得人仰马翻,目前大概抽不出空来搭理姜、潘二位老兄的事,只要他们一朝离开老窑,就是绝妙机会,我们趁隙设计救人,大有成功之望!”
    缪千祥两眼发光,禁不住也兴奋起来:“这可是天赐良机,来喜哥,他们真个有救了!”
    汪来喜淡淡的道:“法子固然要想,可别先往好处盘算,尽管‘双老阁’精英皆出,却是必然留下后守之人,这留守的角色,便不易相与,人家伸根指头,足比我们大腿,打谱潜进去行事,仍然危险重重,要是认为捡着便宜,掉以轻心,很可能就落得一窝炒!”
    于笑着,缪千祥呐呐的道:“是,来喜哥说得是,不过,呀—…总比,双老在着要容易……”
    汪来喜又凝神思量了一会,低声道:“老孙,你还是得回去铺排一下,能找着周才出面自是最好,若是找不着,至少也要设法把押人的地方查清楚,误打误撞总不是路数,时机是稍纵即逝,三天后的机会如果把握不住,大家就只好认命!”
    孙有财一跃而起,十分带劲的道:“我这就去办办看,各位等着我回消息便是。”
    望着孙有财的身影迅速消失在竹篱之外,杨豹有几分惴惴的问:“来喜,你看能成不能成?”
    索性一头躺下,汪来喜问声道:“又是那句老词儿了,豹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且看大伙的运道吧!”
    缪千祥的视线投注向屋外的天空,而天空却是阴霾的,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祷念无所不在的神抵大发慈悲,好歹也让这次空郁云,亮出一抹青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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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空城回马枪
    又一次来到“彩溪”,又见到壮丽宽宏的“双老阁”,又在这座山岗的侧腰上。
    缪千祥的心情十分沉重,有一种犯了莫大罪过的感觉,他的两位拜见如今就被系押在“双老阁”里,吃苦受累自不消说,原因却全是为了他,而能不能救人出困,能否对那等负疚深沉的自责自惭有所补偿,就只看眼前这次机会了.问题是,清形并非乐观。
    他门仍旧匿坐于山岩参差的石隙间,静等着天黑,这样的等待非常枯燥无聊,但却无可奈何;杨豹变得相当沉默,不到必要,半句话不说,一张嘴扣得像用丝线缝死了。
    汪来喜倒挺汗朗,不是他故作洒脱之状,书到如今,愁眉苦脸也一样解决不了困难,乐合点总比眉眼打结容易过,所以,他靠依着那块斜竖的岩石,还翘起二郎腿,荒腔走板的轻哼着小调哩。
    孙有财叹了口气,有些哭笑不得的道:“来喜老兄,你真是看得开,放得下,这辰光,尚有兴致哼上一段……”
    汪来喜笑笑,道:“要不怎的?学我们豹哥那样份一脸的愁云惨容?老孙,形势逼到头上,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七情六欲是否据心形色,乃是另一个章回了!”
    孙有财遥望“双老阁”的重叠檐角,心事重重:“来喜老兄,这一次也是我们运气好,周才半亏没被牵连进去,但今晚如果救不出人来,周才就非得跑路不可了,你要知道,不是人家逼不出姜、潘二位的口供来,只是还没时间去逼而已,捏着姓周的这么一桩短处,他亦非得破力帮忙不可,但人是关在‘双老阁’的柴房里,柴房位处偏院之内,幽深曲折,光是潜进去便十分危险,双老又留下‘黑衫八秀’中的两秀专司监守之责,咱们待要行事,恐怕不大容易……”
    汪来喜淡淡的道:“你也别叫‘双老阁’这块腐朽招牌唬破了胆,老孙,事是太平的。路是人走的,‘双老阁’任他龙潭虎穴,我们哥几个还不照样登堂入室,探囊取宝?上一遭能得了手,安知这一趟便不能奏功?”
    摇摇头,孙有财道:“上一遭也不能说完全奏功,你们掉进去两个人,又该怎么讲?”
    汪来喜瞪着两眼道:“若依双方的实力和份量对比,我们掉进两个人去仍算占足上风,照你的说法,‘双老阁’固似金汤,险如鹰崖,结果怎么着?我们哥几个仍然功成计售,大部脱出。老孙,各人有各人的门道,先别把自己看扁了!”
    这时,缪千祥略显焦躁的问:“孙兄.仅老的人马确实已在两个时辰前出发了?”
    孙有财道:“不错,但天未入黑,我们却不能贸然闯关,‘双老’和向继终几位我们固然招惹不起,便他的‘黑衫八秀’亦人人验勇,个个剽悍,轮到硬碰硬,我们四员不一定对付得了人家一个,何况另外尚有阮二姨太太、小铃档,以及一干护卫在。总之是要暗渡陈仓,明着筑道就非栽不行!”
    注视着自己一双宽大厚实的手掌,缪千祥哺哺的道:“真是恨铁不成钢啊……”
    汪来喜亦不允笑得泛苦,是的,要把本领用在当场,方知道功力竟然如此不济,平素的调教磨练,待到拼命的时节,才体悟及太他娘稀松了!
    第二回进“双老阁”,不是沿枯井底下那条老路,而是从“巧真塔”左边院墙的一个窄洞中潜入,那个窄洞并非自然破损,乃是周才花了不少功夫偷偷刨开的,洞口边就是一片松林子,正好可做掩蔽,不过洞矮孔狭,像个狗穴,爬进爬出之间,多少令人有几分尴尬。
    周才阴着一张胖睑,神情比上一次打接应时更要紧张,他贴凑在孙有财耳边,呼吸着满嘴的蒜臭气息:“孙爷,今晚上务必要得手,否则我除开赶紧逃命,就别无他途了,你不知道前几天那等险法,差一点便将我揪了出来……孙爷,这口饭能不能吃下去,端看各位的布施了,好歹都请撑持着,这趟豁力,我可没收孙爷你的一分银子啊……”
    孙有财不耐烦的道:“少罗嗦,我朋友的性命莫不成比你的命贱?我当然会全力施为,还用得着你来多说?
    现在那柴房外都由什么人在守着?”
    周才压着嗓门道:“‘黑衫八秀’中的二秀,齐雄齐爷与司徒全忠司徒爷两人轮流带头守卫,两人分三个时辰轮班一次,另还有八名护院留值听差……”
    孙有财盘算着道:“如此说来,随时都有一个带头的领着八名护院守着柴房了?娘的,那八头人熊倒是不算什么,只领头的两员叫人犯咕咕……”
    周才苦着面孔道:“要不是双老待抽调人手去‘百花坪’对付‘血合字会’那帮杀胚,只怕柴房的监守犹更要严密,孙爷,双老丢了那件宝,气可呕大了……”
    哼了哼,孙有财板着脸道:“宝又不是他们打老家带来的,怎么得怎么去,有什么好呕?”
    一旁,汪来喜催促道:“老孙,这就上事吧,叫姓周的引路!”
    “周兄”也不叫了,开口变成了“姓周的”,周才当然满心不是味,但自己上次未能善尽职责,溜腿在前,人家不兴问罪之师.业已算是给脸留面,一声姓周的,便不认也只好认了。
    仗着路熟径巧,又在夜幕低垂之下,周才领着众人闪闪躲躲的行向偏院,一跌倒是有惊无险,但脚步一踏入偏院,他就不肯再往前多走半步,指着一口水池旁的那幢石砌柴房,慌慌张张的道:“人就关在那里,各位,我可不能再朝前淌,一切多请小心,善自珍重——”
    说着话,人已像只兔子一样窜进黑暗之中,恁大的块头,却有这么滑溜的身手,不到眼前的紧要关头,还真看不出姓周的动作竟也能麻利至此!
    汪来喜唇角微撇,又示意杨豹、缪千祥与孙有财三人聚过头来,轻声交待了一阵,孙有财吸了口气,忑忑不安的道:“这法子,成么?”
    汪来喜道:“成不成谁也不敢说,但总归要试上一次,否则,我们是干什么来的?”
    杨豹哑着声道:“就这么办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情势如此,好比骑上虎背,不冲也不行了!”
    四个人分成四个方位,极其小心的弯着腰向柴房那边淌近,待凑到近前,才发现柴房的每一面上都站得有两名青衣汉子把守,八个人是一式的配挂腰力,手执长枪,神态专注警惕,模样蛮像那么回事。
    柴房的门扉大概是新换上的,因为一般的柴房不会装设着铁门,窗口上也不会装嵌着铁栅栏,现在,从窗口里正透露着灯光,看情形,“黑衫八秀”中当值的那位似乎还亲自把守在柴房之内呢!
    汪来喜蹲在一张石椅的后头,他谨慎的转动着姿势,一边调整面对的角度,边用手指沾儒口沫试探风向,等他认为差不多了,方戴起浸过解药的厚密棉布口罩,极其仔细的从后腰上囊袋里取出一只竹制的长圆形卿筒,手握卿筒的推进塞柄,顺着风向朝空中轻轻推送——
    于是,一蓬淡淡的粉雾随风而去,光景只像夜风中渗合着一缕不可捉摸的轻露。
    迎风站在柴房三边的六个青衣大汉,先是表情愕然的朝四周打量着,又仰起头来纵动鼻孔频频向空中吸嗅,他们闻到的是一股甜腻的香气,带点腥,却不知道这股香气来自何物及何处。然后,他们就更不会知道香气来自何物及何处了,因为六个人忽然觉得脑袋晕沉,双眼泛黑,快得不可思议的立时委顿下去,宛如喝酒喝瘫了的六个醉汉!
    柴房避风的另一面上,另两位仁兄听到一些响动,大约觉得有些诧异,两个人探头探脑的转过来察看——汪来喜拿捏住时机,顺着风向又推出一蓬粉雾,相同的效果便马上发生在那两个汉子身上,瞬间业已倒叠成一堆。
    稍稍向前摸进,汪来喜对他的三位伴当摇手示意,意思是暂时不要行动,他自己则匍匐着身子移到窗口下面,手执卿筒,对准窗口。
    果然不出他所料,柴房的那扇窗户突被拉开,一张冷峻的脸膛现露出来,同时发出一声严厉的叱喝:“苏强,蔡志翔,你们几个混帐在外头搞什么玩意!”
    “意”字还只刚刚飘出那人的口唇,汪来喜已经老实不客气的瞄准对方面孔,“唆”声推送了半筒迷魂雾进去,那人在窗后狂吼如雷,一掌扬起,窗格震动,石屑溅下,甚至连装嵌其上、粗逾拇指般的铁栅栏也立时崩弯了两根!
    汪来喜伏身蹲下,形态毫不慌忙,他对自己精心调配的这种“香来倒”蒙汗药十分具有自信,有关药性的霸道更则清楚得很,只要嗅入他这“香来倒”,别说是一个人,哪怕是一头大象,也得服服帖帖的趴地躺上一个时三刻!
    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柴房里很快就静了下来,汪来喜招手唤来杨豹启门开锁,杨豹早经知会,自是屏住呼吸,动作神速,不到三两下,铁门上的暗锁已被打开,当锁中的机簧弹起,他又避瘟疫一样匆忙退了回去。
    柴房中当然难满了柴薪,但除了柴薪之外,还有三个活人横躺着,一个是刚才在窗外露面的黑衣汉子,另二位,乖乖,就是混身被捆得和粽子相似的姜福根与潘一心。
    汪来喜已抽出小刀来替他二位拜弟割断身上层层的细麻筋,然后一人嘴里塞进一颗红丸子解药,只两手握住鼻腔下颚一张一合,解药已然顺当下肚,他力气不够,一次仅能背着一人出来,好不容易喘吁吁的把两个兄弟都搬出了柴房,缪千祥和杨豹正才赶过来接应,一条黑影已快似惊鸿,掠空而至!
    骤觉疾风扑面,缪千祥不识利害,挥起手中单刀便劈,一刀挥出,却劈了个空,身子方待抢前,右臂倏然震荡,手上家伙已抛脱出去,而脖子上的酸痛感触尚未及传到,胯骨上又挨一脚,直被端了个四仰八叉!
    杨豹一见缪千祥栽了斤头,闷不吭声的从侧边暴袭,两只亮闪闪的“阴阳环”急抖猛翻,眼看着已沾上对方那黑衣人的背脊,却不知怎的视线一花,人家已绕到自己后头!
    还是咬着牙关不出一声,杨豹迅速挫腰滑步,双环斜排成孤,跟着再攻,黑衣人竟在弧芒闪现的同时腾空三尺,一脚如飞,足尖碰击上杨豹下颔,清脆有声,于是,这位“大空空”凌虚一个倒翻,层层跌落地下——好歹却施展了两招!
    黑衣人“刷”声旋身面对汪来喜,汪来喜不但识趣,更且上道,决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他双手一摊,人已顺势坐下,居然是一付“束手就缚”的姿态:“慢、慢、慢,这位大哥,不管你是‘黑衫八秀’中的齐雄还是司徒全忠,我都认输了,好身手,真叫好身手!”
    黑衣人双目锐利,光似寒星,他冷冷的看着汪来喜,面露不屑:“我是司徒全忠,你们是谁?却是好生识时务!”
    汪来喜望一眼地下躺着的四个哥儿们,心中大不是滋味,嘴里可又不能硬挺:“回老兄的话,我们是前几日各位逮着的那两个人的伴,呃,也是叩头弟兄……”
    司徒全忠回头朝柴房的方向看了看,毫无表情的道:“你们把齐雄和那八个护院干掉了?”
    连忙摆手,汪来喜陪着笑道:“绝对没有,老兄,便玉皇大帝给胆子,我们也不敢这么心狠,那几位伙计只是中了一点蒙汗药,暂且睡上一阵而已……”
    目光投注在姜福根与潘一心身上,司徒全忠睑上肌肉僵木语气生硬的道:“你们倒是把人救出来了,只不过还差那么一步,差得未免要命!”
    汪来喜心中巴望尚隐在暗处的孙有财能赶紧想个法子出来解围脱困,表面上又丝毫形色不敢显露,只求拖得一时算一时:“司徒老兄大哥,兄弟嘛连肝胆,哥们似手足,当初大家一个头叩下去,总得福祸与共,他们有了难,其余的便不能见死不救,你说可是?其时也叫身不由己、拿鸭子上架哪……”
    暗影中,又有十余名穿着青色劲装的大汉现身出来,他们同样的配刀执枪,只不过,此时却全把枪刀对直了汪来喜和他几个伙计。
    暗里叹了口气,汪来喜不禁越想越恨,眼瞅着已将成事,偏偏半途上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来,弄得功亏一货全盘皆输,这算走的哪一门背运?如今只指望孙有财千万别临危抽腿,好歹出个点子帮一把才是……
    司徒全忠冷着面孔往后一挥手:“通通绑上!”
    十数名青衣大汉轰睹一声,倒有大半涌了上来,抽出腰间悬挂的细韧麻筋,把当中坐着躺着五个人架起,就待毫不客气的加料上绑!
    夜空中,猝然亮起数点寒芒,寒芒的移动速度异常快捷,但见光尾闪映,已有几名青衣汉子惨号着滚地,司徒全忠身形暴起,迎风翻腾,一溜冷电便也随着他身躯转动的垫子流旋回绕,“叮当”两响,一对“倒钩钉”应声磕落,他人已稳立在地,雪亮的“破浪刀”竖比胸前,这位八秀之一声调如冰:“很好,你们还有多少帮手伏在暗处,不妨都滚出来,看我司徒全忠能否刀刀诛绝,半口不留!”
    变故开始,连汪来喜也认为是孙有财起了狠心豹胆,抽冷子发难了,接着来的情形却使他大生疑窦——孙有财从来没有用暗器的习惯,更没听过他擅使这种“倒钩针”,况且,如此的力道准头,亦必不是孙有财那几下子庄稼把式能玩得出的,然而,若不是孙有财动的手、又会是何方神圣?
    他这边脑筋还在转动,黑暗里已鬼魁般闪出七八条身影来,由柴房泄出的灯光所映照,可以隐约看出那七八个人都头扎赤巾,穿着枣红的紧身衣,只有为首的一个加了一袭宽大的同色被风。
    司徒全忠南始发现这干不速之客;脸上神态竟然倏变,惯有的冷峻表情顿时像被惊恐融化了,他大瞪着两眼,声调窒噎迫促:“‘血合字会’……谢独!你,你们怎样来到这里?”
    肩搭披风、身形模高有如门板的那人狂笑一声,满脸瘦病的赘肉都在抖动,他举起手上的大号板斧直指司徒全忠,嗓音粗烈,不在咆哮亦宛如咆哮:“我们怎会来到这里?好杂种,我们不来这里却该去哪里?‘百花坪’么?‘百花坪’只是白痴和猪头去的地方,‘血合字会’不去,我谢独更不会去!”
    好家伙,这位模样狞厉粗陋,混身上下充满戾气的仁兄,敢情就是那恶名值赫、专横刚愎的“血合字会”首脑:“九手勾射”谢独!
    司徒全忠自是颇出意外,同时也感觉到形势大大不妙,他退后一步,又惊又怒的道:“谢独,你原和我们双老约好在‘百花坪’见面论断是非,双老已经准时赴约,你们不在‘百花坪”候驾,却潜行来此,意欲何为?”
    碟碟怪笑,谢独形色越见狰狞:“好叫你这野种明白:范寒峰与沙含恨两个老王八蛋仗着那点恶势,挑着过往的一块臭烂招牌,处处伸手管事,大包大揽江湖恩怨,简直视道上同源如无物,我虽则早就看他不顺,但事不关己,好歹也容忍着,不想这一遭两块老货竟为了‘仙霞山’庄有寿的漏子找到我姓谢的头上,明迫暗求、软硬齐下,要我抽腿化解与姓庄的那段纠葛,我只稍有申诉,居然就恼羞成怒,放下话来在‘百花坪’谈判了断;他娘的皮,两个老东西打的什么主意以为我不知道?无非是想武力迫和不然就斩尽杀绝,行,你一对老小子待断我的路,我就要抄你的窝,‘百花坪’姓谢的不去,偏偏绕来‘彩溪’血洗你‘双老阁’,倒要瞧瞧是谁吃得住谁?”
    司徒全忠面孔苍白,却是看得出他已横了心:“住口!天下尽多帮会组合,也只有你们‘血合字会’才做得出这等不信不义之事,亦只有你谢独才有如此胞胎卑鄙的行为,你们不仅无耻,更且无胆,有种的便明火接刃,正面交锋,暗袭偷截,算不得英雄好汉!”
    谢独目光似血,气势如虎:“野种,我从不自诩英雄好汉,但求益寿延年,名利双全,你要充英雄扮好汉,我却正可成全于你!”
    司徒全忠振吭大叫:“快示警!”
    几名青衣护院手忙脚乱的纷纷从怀中掏出银哨,凑上嘴巴便狂吹起来,尖锐的哨音传扬在夜空里,显得特别凄厉悸颤,但谢独却并不阻拦,他像在观赏一出闹剧似的嗑味而笑:“吹吧,马上便有四面回应,我却要看看你们能吹出什等样的救命菩萨来!”
    就在这边哨音激越的同时,整个“双老阁”内也处处响起了同样急促的声响,还加夹着不断的吼喝呼叫,间歇的悲鸣长号,很快的,有火光燃烧,有兵刃的撞击不绝,形势仿如立刻沸腾起来,情景已老炼狱!
    谢独气定神闲、泰山不动的道:“野种,整外‘双老阁’,我们共有三路人马,你眼前看到的,只是其中一路罢了!”
    坐在地下装熊的汪来喜,早就把眼前情况弄清楚了,因而不由得暗暗叫苦,这岂不是虎吻未脱,又陷狼群了么?两边交锋在即,却将他兄弟五个夹在阵势中间,万一有个什么长短,该有多冤?缨干祥和杨豹亦已撑起身来,只瞧着这一片火爆场面发愣;缪千祥不知怎么搞的,虽然仍在臂酸股麻,私心里竟偏着‘双老阁’这边,他呆呆注视着‘血合字会’那个一身赤红,打骨子里就起了增厌!
    谢独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们兄弟五个,大板斧往司徒全忠身上一指,突然暴喝:“宰了!”
    七名赤衣大汉里,有三个猝然扑出,三个人是以不同角度进袭,俱是身手矫健、招式凌厉,几乎在同一时间,攻击的焦点便齐头并落!
    司徒全忠反应猛辣,大斜身,“破浪刀”卷若匹练,镐锋破空如啸,毫不退让的尽全力反攻上去,四个人甫始接触,便已看出都是拼命的架势!
    望了望那几名青衣汉子,谢独不耐烦的道:“一遭宰了,少摆在这里碍眼!”
    于是,又一名赤衣人冲了过去,但见他身影一动,寒光初现,三颗人头已滴溜溜的抛上半空!
    固然也经过生死的豁斗、博命的场合,但像这样惨怖的杀伐,缪千样犹是头一遭遇上,现在,他才知道,什么是狙击的技巧、什么叫歼灭的手段!
    于是,谢独一双阴酷的三角眼已瞄向了他们这边,缪千祥不禁头皮一阵发麻,肌肤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由衷的恐惧来自内心,他好像已经感觉到冰冷的锋刃接触于脖颈,差点连丹田的那口气都提不住了;汪来喜又何尝不是心胆俱颤?他却多少还拿得定主意,急忙扯开嗓门嘶叫:“谢大当家,谢舵把子,你老可千万莫生误会,我们不是‘双老阁’的人,我们也和‘双老阁’结有梁子,今晚潜了进来,原待放火烧他个满堂红,不幸出师失利,火没放成,反倒被摆平了,谢大当家,你老却竖义旗、伸铁拳,不向恶势力低头,正好为我们一干江湖后进吐口怨气,立一个凛然不屈的好榜样,我们服了你啦!”
    后面的一段话,才真正使谢独心花怒放,受用十分,他眼中的杀机立敛,故作矜持的道:“我可不敢承当那么些抬举,不过呢,我就是受不了有人倚老卖老,抗着招牌欺压人,他娘不就是一口气不是?都是肉做的,谁该低谁一头?别个逆来顺受,心起含糊,我偏要往上抗!朋友,你们也遭过那两个老家伙的迫害?”
    汪来喜一副诚惶诚恐、五体投地,幸见青天大老爷的德性:“谢大当家说对了,要不是双老仗势欺人,逼得我哥几个无路可走,凭我们这点气候,也敢冒死同他们争抗?”
    频频点头,谢独这才真想起了什么,他大声道:“难怪方才这些王八蛋正待捆绑你们,原来却是旧事重演,娘的皮,这就叫物极必反,两个老货招得天怒人怨,遍地仇孽,气数就快尽了……”
    说着,他又挥了挥手:“也罢,你们赶紧离开此地,免遭池鱼之殃,既属志同道合,这把火你们也不必放了,且由我来代劳,不但要烧他个满堂红更要宰他个满堂红!”
    汪来喜一叠声的谢着,赶忙示意杨豹与缪千祥,合力背起地下那两个要死不活的,几乎是连翻带爬的逃了开去,也只是刚刚到了城外,背后已传来一声闷障,听声音,似乎是出自司徒全忠口里!
    五个难兄难弟,踉踉跄跄抢进了这片松林里,孙有财始幽灵似的冒了出来,不等汪来喜开口责骂,他已一伸大拇指,全心全意的赞道:“来喜老兄,行,确是行。你这一套,我才真叫服了,要不是你知机得快、应付得妙,你们五位恐怕早已向阎罗殿报到去了;姓谢的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压根不识慈悲二字,若非临时叫你搔着了他的痒处,这会儿,我只剩替列位收户的份啦!”
    汪来喜吁吁喘着道:“你就一张嘴巧;娘的,刚才你倒是死到哪里去了?我还指望你大显神通,前来救人哩!”
    孙有财苦笑道:“我这几下子三脚猫的把式,你又不是不知道,碰上那凶神恶煞,救人不用谈,至多再缀上我一个,唉,先时可把我急疯了……”
    手抚胸,缪千祥余悸犹存的道:“老天、三十多年没受过的惊吓,这阵子却受全了。以前不晓得什么叫害怕,如今才知道,这人间世上,吓人的事儿还真不少!”
    杨豹这时悄声搭腔:“来喜,你看看,他两个像是醒过来了……”
    汪来喜移到近前,俯首查视,可不是么,姜福根与潘一心正在悠悠醒转。两个人揉着眼皮,晃着脑袋,像是宿酒才过,迷迷糊糊的挣扎着要坐起。
    伸手按住他们,汪来喜低声道:“别动弹,药力正在行开,再躺一会就没事了……”
    姜福根努力睁开疼涩的眼睛,怔怔向松林的顶端凝视了一阵,开口有如梦中吃语:“这……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是到了何处?先……先时好像听到来喜二哥的声音……”
    汪来喜柔和的道:“已经把你两个从虎口里救出来啦,你两个旦放宽心,等一歇我们就永离苦海喽……”
    透了气,潘一心缓缓眨着眼,神情似是相当疲惫,他涉着嗓音道:“该不是做梦吧?我刚才还隐隐听到杀伐呼号之声,以为这一遭可万劫不复了……”
    不禁鼻端泛酸,杨豹安慰着道:“你们干真万确是脱险了,潘肥,只是时机不巧,尚得淌一关……”
    是的,尚得再淌一关。“双老阁”偌大的范围里,烛天的火光正炽、惨烈的拚杀方兴,这一关,却似历经了阿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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