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罗汉坐山虎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五章四面楚歌声
    汪来喜背脊贴着石壁,两眼眨个不停:“这可是你说的,豹哥,万一出了漏子,别怪我的玩意不灵!”
    杨豹没好气的憋着声道:“要是出了漏子,谁也松快不了,怪你能管个鸟用!”
    点点头,汪来喜伸手从挂在屁股后头的一只羊皮口袋里摸出一件东西来,在壁间插嵌着的火把光辉照耀下,可以清楚看出这玩意是一面海碗般大小的铁制扁平圆盘,圆盘周沿有密排的小洞,圆盘底下还横向暗镶着一支锥杆,汪来喜把锥杆轻轻竖直,看上去就有点像枚大陀螺了,只是模样有点古怪而已。
    把戏尚不止此,汪来喜又从腰板带内取出一根小指粗细的牛皮软素来,极为仔细却手法熟练的将牛皮软索一圈一圈缠绕锥杆之上,等缠好了,他向杨豹与缪千祥传了个眼色,然后,猛一步踏出,手中的圆盘往外平抛,又迅速回扯,于是,但闻“嗡”的一声空气波颤响动,那枚圆盘,果真在盘底锥杆支撑之下,陀螺也似飞快贴地旋转起来!
    八名站得直挺挺的守卫,甫始见到这么一桩奇怪物体出现,俱不由怔了一怔,而只在这一怔的俄顷,急速回旋中的圆盘已有了另外的招式——密排于圆盘周活的洞孔里,猝然洒射出一轮又一轮的晶莹芒矢,这种芒矢细微得仅似笔帽,但在圆盘的强劲旋转下弹飞的势子却猛烈无比,更是走的弧形扩散路线,宛如风轮洒水,其密集凌厉,直如暴雨狂熟,难躲难防!
    刹那间,那八个彪形大汉已变成了八只大刺猬,每个人身上全密密麻麻的钉插着多少不一的芒矢,八个人顿时倒了一地。
    “陀螺飞蝗箭”不错是一举奏功了,但是令扬豹他们担心的情形也跟着出现,那八位仁兄固然无一幸免,几乎同时摆平过去,毛病出在他们并非闷不吭声的被摆手过去,八个人的惨呼哀号响成一片,活脱是死不甘心的在齐声喊冤!
    心腔子一紧,缪千祥不由变了脸色:“不妙,这一下怕要大糟了!”
    嗥叫声经过洞壁甬道间的回应传播,效果实在惊人,不但凄厉惨怖,尤其声似闷雷,震得人耳膜都在打颤!
    汪来喜耸了耸肩,一派无奈何之状:“我早有言在先,出了漏子可不能怪我。”
    跺跺脚,杨豹低吼道:“废话,我们朝前冲!”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汪来喜急忙道:“不错,朝前冲,大伙跟着我来!”
    五个人匆匆穿过地下横七竖八的人体,由汪来喜领头向前狂奔,眨眼下到了第六个弯折处,天可怜见,这里竟没有守卫,汪来喜朝后一招手,身形左偏,冲着一面看去相当光滑的石壁撞上——以为是汪来喜情急之下心慌眼花了,否则怎么会对着石壁去撞?缪千祥冲前两步,一把未能拉住汪来喜,赶忙嘶声叫喊:“那是面石墙——”
    就这半句话的功夫,汪来喜已经撞到壁上,说也不信,那堵不过表面比较光滑的石壁,居然随着他的势子向内旋开,现出了一间石室,原来,这堵墙面就是一道密门!
    五个人一窝蜂似的拥进石室之内,汪来喜顺手又把密门推上,同时往门后有下角一个突起的铁株上踏下,一声清脆的锁嵌落声传来,石门业已纹丝不动。
    汪来喜随即大旋身,铜萧在手,竟是一副全神戒备的形态!
    喘息吁吁的杨豹不禁瞪着眼问:“你他娘穷紧张什么?”
    汪来喜目光四转,这才发觉石室中除了布置得伧俗华丽之外,并没有他意想中可能出现的人物——这石室里,仅有他们五个,没有别人。
    手抚胸口,他透了一口长气:“真是老天保佑,豹哥,我们今晚的运气不好,却还不算很坏。”
    杨豹一面打量着这间铺设着锦垫绣毡、大红花绿的石室,边不解的问:“这话怎么说?”
    汪来喜用手抹了把脸,道:“你以为这是谁的住处?”
    眼珠子一翻,杨豹道:“谁?”
    汪来喜嘿嘿笑道:“‘白麒麟帮’的瓢把子,‘活斧’庄有寿,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就是他的鳖窝!”
    怔窒了一下,杨豹有些迷惘的道:“怪了,姓庄的既然住在这里,怎会不见活人?半夜三更,他能跑到何处挺尸?”
    汪来喜道:“所以我说我们的运气还不算太坏,不管此刻庄有寿人去了哪里,不在室中却乃事实,你不想想,豹哥,要是他人在,劈头便是一场狠斗,我们还松散得了?”
    刚顺过一口气来的潘一心哼了一声,接口道:“五个对一个,我们松散不了,姓庄的更也快活不起来,总共巴掌大的这么点地方,就算他再是能蹦能跳,又有多大个施为?”
    汪来喜道:“人不在,总是我们逮了便宜,留着精神喘口气,岂不比豁命开打来得舒坦?”
    姜福根冲着汪来喜,呲牙咧嘴的道:“就在大伙窜进这间石室之前,不知你们听到没有,山洞两头业已传来步履嘈杂,人声隐隐,要不是我们来喜二哥见机得快,适时觅了处藏身之所,这一阵怕已吃人截住了!”
    汪来喜有几分得意之色:“这有赖于我脑筋活,反应快,人呢,越到了危急关头,越要冷静沉着,顺势应变,切不可紧张惶恐,自乱阵脚,灵活运用当前的有利条件,才是趋吉避凶的上上之策。”
    姜福根似笑非笑的道:“你看,我们来喜二哥,刚说他胖,居然就喘起来了,又是临危不乱,又是冷静沉着,这么一说,倒衬得我们活脱一群傻鸟啦!”
    缪千祥不大明白的接上来道:“来喜哥,这地方你和我们一样是头一遭来,怎的就这么轻车熟路,找哪里是哪里,好像回到自己家似的?”
    在一只铺着铜垫的矮石墩上坐下,汪来喜眯着两眼,边伸手点点额头:“记忆力,桩儿,这全要靠记忆力;举凡所知所闻,一定要抓住重点,谨记不忘,然后方可在节骨眼上凭着心中记忆的项目做最佳的因应措施——”
    缪千祥仍然纳闷的道:“但是,都记些什么项目呢?谁又知道在什么时候会碰上些什么事?海阔天空,漫无头绪的诸般繁杂,却如何通通记住?”
    “嗤”了一声,杨豹道:“桩儿,你别他娘听他瞎吹,这个地方地之所以如此熟悉,全是因为那霍春泉的详细指点,还给得有草图加以印证的缘故,我们和他差的只是一个有心强记,一个无意深研罢了,照他这么一说,竟像是诸葛再生,就只没排八阵图啦,真叫神气活现不是?”
    汪来喜笑道:“事情就是这样,先见之明与后见之明隔着可是天地间的距离,道理简单没有错,端看谁能运用,谁不能运用,关口过了才充军师,未免差远去矣。”
    杨豹冷冷的道:“恐怕关口尚未过,来喜,咱们眼前陷在这里,正是大难方起,前途茫茫,你有没有想到,该怎么办才能出困?”
    架起一条腿来轻轻摇晃着,汪来喜手上只差那么一柄羽毛扇子;他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道:“稍安勿躁,豹哥,你要稍安勿躁,情况既然到了这步田地,我们就要先定下心来,筹思对策,然后再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去做,事情呢,当然有个缓急,我们第一项待做的,便须解决最重要的问题……”
    杨豹恼火的道:“来喜,这间石室好比一只瓮,我们大家就像是一群瓮中的活鳖,此时的当务之急,莫过于如何逃出这块绝地,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重要的事?”
    汪来喜故作矜持的一笑:“我说豹哥,你忘了我们这趟冒着生命的危险,大远巴巴的从‘马前镇’跑来这‘仙霞山’,为的是什么事啦?”
    一拍额门,杨豹精神振奋的道:“对了,我记起来了,据那霍春泉的猜测,他们从朱端手中抢来的翠玉龙,很可能就藏在庄有寿洞室内的某个隐密处!”
    汪来喜笑道:“不错,豹哥,这件事是不是比我们逃脱的问题更要优先,更来得急迫?”
    杨豹一瞪眼,道:“甭她娘给了鼻子长了脸,我只是情急之下一时疏漏了这桩大事而已——”
    点点头,汪来喜皮笑肉不动的道:“原来如此,我还当咱们日晒雨淋,吃尽辛苦的来到此地,只是为了逗着‘白麒麟帮’的一干凶神作耍哩!”
    顾不得对汪来喜的讽刺作反应,杨豹目光灼灼的视察石室上下,一叠声道:“时间不多了,大伙赶紧搜查这间石室,看能不能把宝物找出来,霍着泉说过,这石室里有好几处藏宝的密窝……”
    其他四个人闻声之下,更不迟疑,立刻动手搜寻石室各处,翻毡掀垫,启柜开箱的,倒似一群经验丰富的老干家。
    杨豹的眼睛端注在一张圆形石桌的独立支柱上,那儿本来毫无可疑之处,而且一目了然,不过是张光溜溜的石桌,由一只单独的石柱支撑着罢了,可是看在杨豹眼中,以他的直觉判断,却认为大有可疑,值得进一步查看。
    入到了石桌旁,他才蹲下来伸手摸索着往座与桌底的接缝,正在门边的姜福根已忽然低“嘘”一声,压着嗓门道:“门外有脚步声,大概他们已经搜到这里来了!”汪来喜刚好查过那张石砌的矮榻,不管席褥凌乱,又在翻看矮榻两侧的木柜;他头也不抬,显得气定神闲的措腔:“放心,这座石门构造极为坚牢,咔嚓一落底臼,便好像堵上一面千斤闸,拿火药也难以炸开,我们目前安全得很。”
    姜福根贴耳于门,仍然带几分忐忑的道:“你怎知道从门外不能启开?说不定他们另配有份备用钥匙……”
    从木柜中缩回手来,汪来喜冲着姜福根一笑:“这有关于个人的见解与常识,姜三,类似这种石门的建造与门闩装置,绝对不同于一般由外可以开启的门户,一旦上了闩,便只能从里开,人在外头是推不动的……”
    姜福根转脸问杨豹:“豹哥,你是行家,来喜二哥说得对是不对?”
    双手在桌底下缓慢移动,杨豹点着头道:“应该是这么个道理……”
    那边轻敲着石壁的潘一心不由笑出声来:“我看用不了多久,豹哥这门营生,我们来喜二哥也可以插上一手,分一杯羹啦……”
    就在这时,杨豹突然站起,将石桌桌面左旋一次,待旋到半圈位置,又用力再向右转一臂之长,于是“咋呼”
    一声轻响,看似与支柱浑然一体的整片桌面业已被他掀起,现露出中空半截的石柱往心来。
    中空的柱心,粗约人腿,里面装满了黄澄澄的大小金块、金元宝,还有些各形各样的金银镶嵌着珠玉的饰物,这些玩意迎着室中的几盏明灯一照,免不了烨烨生辉,闪亮耀目,令人情绪兴奋。
    几个人全两眼发直的瞪视着累累堆叠在往心中间的黄白之物,姜福根一面吞着唾沫,哺哺的道:“乖乖,哪来这么多金银财宝?真是人要发了,城墙也挡不住……”
    杨豹面无表情的道:“谁说要发了?福根,把心端在正中央,别在这里胡思乱想。”
    姜福根迷惑的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豹哥?”
    伸手在柱心里掏翻了几下,杨豹平静的道:“人的眼珠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看到财宝当前,谁也免不了想按它一把,但是有的钱能要,有的钱却不能要,比如现在面前这些金子银子,就是不能要的一种。”
    姜福根大大不以为然的道:“豹哥,这都是些不义之财,我们挖到了活该我们鸿运当头,凭什么不能要?”
    杨豹把斜支一旁的石桌桌面嵌还原处,摇着头道:“正如你所说的,这都是些不义之财,其中不知沾了多少血腥、挂着若干人命,拿这种钱,会叫冤魂缠身,带来霉运,使起来云愁雾惨,心里不安。另外,你取了他们帮口里的黑钱,姓庄的同他一干手下断断乎不甘受此损失,必然穷追猛盯,要追究到底,风声传出去,我们不但危险大增,而且颜面上亦不好看……他们不错是强盗,我们岂非变成小偷了?”
    汪来喜知道杨豹的心意,前一段话只是象征性的说些因果理由,顾虑的要点还在于后一段话上——黑道人物,最忌被人以黑吃黑,尤其是摸到老窑来发他们的横财,这口气更不能忍,杨豹不愿事情闹大,只是顺理成章的暗地里取回欲取之物,明着掠财便是结下深怨,传出去也不好听,“白麒麟帮”岂是易舍善财的主儿?他望着姜福根,开口道:“豹哥说得有理,你没看那霍春泉,不过挪用了几百两银子,就差点赔上一条命,我们若是大把抓跑,姓庄的一伙凶神就别想他们能善罢甘休!”
    姜福根悻悻的道:“事到如今,横竖怨也生了、仇也结了,连人命都犯了好多条,对方原本便不会善罢甘休,搂光他的银子亦搭缀不上多少怨意,有什么好顾忌的?”
    杨豹道:“江湖上争纷不免,流血豁命更是常事,我们此来为的是争个道理、赌一口气,便打杀拼斗也叫光明正大,算是摆过节,若是拿了人家财宝,就完全不是那个味道与说词了,福根,这个念头再也体起!”
    缪千祥忙道:“福根哥,我们是来找那件翠玉龙的,可别横生枝节再捅统漏,你好歹看我面子,就当不曾看到那些金银财宝吧……”
    姜福根摊摊手,颇不情愿的道:“到手的富贵竟往外推,该要的不要,大家都是注定了一辈子穷命……随你们吧,反正发了横财也不是我一个独享……”
    这时,缪千祥在问杨豹:“怎么样,桌腿里可有那玩意?”
    杨豹叹了口气,道:“是处密窝,但不见翠玉龙,其实我早知道这个面积恐怕摆不下那件宝,总是忍不住要亲眼查看过才能死心!”
    久没出声的潘一心,忽的扭过头来低声招呼:“豹哥,这边的石壁回音有点空洞,你是不是过来看看?”
    杨豹快步走近,在潘一心所指的石壁部位敲击数下,然后,他端详着这块石壁的四周,突兀伸手按向一处凹陷的石隙,哈,一片三尺正方的壁面竟随着他的动作“噎”
    的一声掀弹开来!
    这是另一处暗箱,表面零碎堆置一些帐册、信件等物,亦有几张面额不小的庄票,再就空无所有了;杨豹随手拨弄,连连摇头:“没有我们所要的东西,伙计们,再找!”
    半跪在石榻之前的汪来喜,双手不停在砌缝与石地间探摸,片刻后,他两眼发亮,顺手把榻侧地下的一块石片挖起,果然又是一个有着伪装的密窝!
    这个深置石地之下的密窝,其中整整齐齐排列着一锭锭的纹银,每锭银子都是十两轻重,上下层叠,怕没有几千两之多!
    在众人注视之下,汪来喜搬出银锭,迅速检视密窝之中是否尚掩盖得有其他内容,但是,他们失望了,除去银锭,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这间洞室并不宽阔,五个人翻来覆去搜了三遍,可以说寸壁寸土都不曾放过,他们相信不会有所遗漏,像这么仔细的搜索法,休说一件尺码不小的翠玉龙,即便一只初生老鼠,也包管原形毕露!
    疲乏的坐了下来,缪千祥捧着自己脑袋,形色苦闷又沮丧的道:“东西怎会不在这里?
    当不成姓庄的把它吃了?”杨豹来回煤踱,哺哺自语:“奇怪,他可能将宝物藏在何处?有什么地方能掩饰得叫我都看不出?”
    汪来喜伸了个懒腰,有气无力的道:“豹哥,这间石室,里外就只这么点大小,我们可是矩细靡遗,别说地基壁面,甚至把洞都掀翻了,堪堪便刮起四周上下一层灰来,却得是不见那条神龙,凭我们这等搜索的手段,包管连根针都寻得出,更逞论如此一件大号奇珍了,豹哥,依我看,问题是不是出在我们的行事方式上?”
    杨豹焦切的道:“说你想说的话,甭他娘绕弯子了!”
    汪来喜慎重的道:“会不会我们的判断错误,宝物根本就不在此地。”杨豹烦躁的道:“你的意思是,霍春泉会骗我们?”
    汪来喜道:“倒不一定是霍春泉有意遵我们,他缺少这样做的动机;当初他指点宝物的可能隐藏处时,便说的是臆测之词,并未十分肯定,照现在的情形来看,显然他的推论不够正确,东西是挪了位置了……”
    杨豹呆了片刻,道:“那,我们又该怎么办?”
    独自倚在门边的姜福根,此刻蓦地向大伙传递信号,低促的发声道:“场面不妙,门外的脚步声乱了一阵,便都在左近静止下来,如今反倒听不着声息了,我感觉得出,他们已经怀疑这间洞室有鬼,正聚集在外头商议对策……”
    汪来喜镇定的道:“不关紧,一时半刻他们闯不进来。”
    姜福根瞪着眼道:“一时半刻之后呢?就算他们一辈子都间不进来,莫非我们一辈子也不出去?”
    汪来喜手捻耳坠,沉吟着道:“别急,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到时候总有法子出困也就是了。”
    往石门上一靠,姜福根嗓音暗哑:“豹哥先前说得一点不错,这间石室,便好比一只瓮,我们几个,正是瓮中的几只活鳖,端等着人家下网来捉了……”
    杨豹怒道:“你少在那里给大伙泄气!”
    姜福根垂下脑袋,长吁一声:“我只是重复一遍你的话,豹哥。”
    缪千祥是心焦如焚,比起其他人来,除了同样有那种俊急忧虑的感受外,他犹多了一层愧疚的负担,事情是为了他,兄弟们陷此困境亦是因为替他效力的结果,如今宝物没有找到,一票活人却窝在这里进退维谷,要是万一弄成个全军覆没的惨局,就是叫他变了鬼,那口冤惭之气也化不开呀!
    一只肥厚的手掌轻拍他的肩膀,他凄惶回视,原来是潘一心;潘一心脸上浮现着他那惯有的和气生财式的笑容,温悦低沉的道:“桩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往远处看,朝好处想,人要时运八字全凑拧了才会走那步败势,要倒循也不简单哩……”
    缪千祥沙沙的道:“是我连累了大家,一心哥。”
    潘一心诚恳的道:“你没有连累我们,桩儿,是我们自愿来帮你的,我们都是些活蹦乱跳的大活人,我们若不想来,你能拿绳子栓着、钩子挂着我们来?而兄弟是干什么的?越是艰苦,越能表现那等的坚贞情义,你无须感到内疚不安,否则,便造成大家心头上的压力了。”
    杨豹恶狠狠的骂过来道:“打此刻开始,桩儿,你再也休想这些驴话,我们一个头磕到底,八支香连肝胆,即使要死,大家也死在一起!”
    姜福根应了一声:“豹哥讲得是!”
    望着汪来喜,杨豹道:“来喜,你号称‘巧斑才’自诩智多星,现在可是用上你的时候了,你还不好生动动脑筋,琢磨着如何出困逃命?”
    汪来喜忙道:“我这不是正在寻思么?事缓则圆,容我慢慢的想它一想,包管能将咱们逃命的路子想出来,你们别催我,越催越不灵!”
    姜福根耳朵紧贴着石门聆听动静,对汪来喜的话却似乎信心不大,他冷涩涩的兜上来道:“眼前业已是强敌压境,十万火急,你他娘就慢慢去想吧,等到人家破门而入,将我们一个个活埋了,给你寻思的时间便更多啦。”
    汪来喜没有搭理姜福根的挖苦,他背着手,在石室中走来走去,模样很像是在深思远虑,至于他能不能想出法子,法子灵不灵,这一阵谁也不敢去下断语。
    杨豹来在门边,小声问姜福根:“怎么样?外面有动静没有?”
    姜福根皱着眉道:“什么声响也没有,但他们一定都在门外,我感觉得出来!”
    搓着手,杨豹急躁的道:“真是出师不利,这可怎么办才好?”
    仿佛是回应他的无奈,石门上猛的起了几声震响,由声音的沉实有力来判断,分明是铁锤一类的什么钝重玩意在陋击,灰尘籁籁纷落中,门外传来一个允厉的嗓调,嗓调隔着一层石门渗进,还带着那么一点闷窒:“里头的人给老子听着,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统统是来得去不得了;是知机的,赶快把门内的插梢拨开,出来俯首就擒,老子会考虑从轻发落,否则一旦吃我们破门冲入,便一律人头坠地,半口不留!”
    姜福根的脸色有些泛白,他望着室中的伙伴,喉管里似塞着颗枣核:“我猜得没有错,对方果然发觉我们了,如今门外必然是层层包围,强敌环伺,要想逃走恐怕是难似登天,梦也不用去梦啦……”
    杨豹跺了跺脚:“来喜,你看该怎么应付?”
    停住步子,汪来喜不急不忙的道:“犯不上紧张,他们待破门而入,没有这么容易,彼此还有得耗。”
    杨豹气淋淋的道:“却是耗到几时?莫不成我们就干坐在这里等对方砸碎了门进来?”
    汪来喜苦笑道:“法子还没有想出来,目前除了暂时僵持,叫我又能怎么办?”
    于是,石门外那个腔调再次响起,用的嗓劲还相当不小:“你们不用装聋作哑,以为闷着头不吭声就能瞒骗过去,老子知道你们窝在里面,要是再不出来受缚,老子就立时冲入宰人;别看有这爿石门挡着,石门不是一座山,几下子就能叫铁锤砸碎,你们可要想想清楚,休地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杨豹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潘一心已上前一步,沉着的道:“豹哥,豁上一身刮,皇帝拉下马,我们拚了他娘的!”
    若是以五打一,杨豹当然也知道拚,眼下的情况却很可能是人家以五十打他们一,这种阵仗待如何拚法,连杨豹自己都没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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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今为阶下囚
    在一片惶窒不安的沉寂里,姜福根忽然抽抽鼻子,双眼骨碌碌向四周乱转,杨豹正待出声相询,却立刻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那是一股气味,一股不同寻常的辛辣气味!
    洞室之中,本来应该是空气较为滞重缓闷才对,但从他们潜入此间直到如今,呼吸里并未感到任何特别的混浊不畅,由这一点,可以证明这间石室内预置得有通风设备,然而既有设备可以通风,外头的人从通风口加点什么作料煽将进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烟雾是打石室顶上七个拳大的孔洞中渗入,那七个孔洞底处用极细的丝网衬罩着,看上去决不起眼,也必然藏不下他们要找的宝物,这个所在他们早就搜查过了,但在搜查的时候,大家脑袋里只存着翠玉龙一桩物事,根本不曾想到其他方面去,现在虽是想到了,却只剩下干瞪眼的份啦。
    这间石室的面积并不宽阔深幽,尤其是洞穴本身的特性便不适宜空气的流通,烟雾朝里一冒,光景并不到强烈的程度,那种呛鼻炙喉的刺激已叫人难以承受,白中透灰的雾气开始迷漫,亦开始聚集不散,在浮沉滚荡的烟絮间,像成了形般规出不祥,表露着即将来临的阴暗……捂着口鼻的姜福根,忍不住破口大骂:“真正一群下流混子,卑鄙杂碎,不敢明枪对仗,只他娘会阴着坑人,这要算是江湖行径,江湖上一头癫皮狗都要比你们来得光明堂皇……”
    杨豹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这时却又提不起心情去呵责姜福根——真要论起来,不敢明论对仗的并非“白麒麟帮”,实在是自己这一仗人,千斤石门由内封锁着,任凭外边叫骂,愣是不与人家朝面,两相一比,免不了几分灰头土睑,多少透着窝囊,偏偏姜福根还在拿着石头砸脚背,这不是岂有此理,又是什么?潘一心倒火了,他冲着美福根“呸”了一声,恶狠狠的道:“我说福根哥,你就歇口气吧,烟雾往里一熏一呛,叫人心肝五脏都在翻腾,你不想想如何度过难关,犹在那里往自己脸上扇嘴巴,你他娘不嫌皮厚,我们哥几个却讪得慌,牛鼻子插葱——出洋相(象)不是?”
    姜福根有些恼羞成怒:“你少来教训我!难道我连说几句话都不行?还轮得到你来数落?”
    挥了挥手,杨豹大声道:“吵、吵、吵,吵你娘的头,光是自己人拌嘴皮子就能拌出生天、解决问题?平素里看你们一个个人模人样,中规中矩,一朝到了紧要关头就全变了性啦,兄弟情感、手足道义,莫非连这点考验都经不起?”
    迎着那洞顶七个通风口细细端详着的汪来喜,一手抹着呛出的眼泪,边沙着哑音道:“这些天杀的,他们不但用干草柴火往里熏,还杂得有蒜粉胡椒末子,难怪味道这么辛辣呛人,我说豹哥,洞室里不通风,地方又小,我们五个人挤做一堆,喘不了几口气就都得别晕过去……”
    杨豹双眼透赤,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照你说,却该如何是好?”
    汪来喜换了把鼻涕,捂着嘴道:“人要往下趴,用嘴贴着地面呼吸,是能再撑一会,但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等到烟雾更浓,充满四角的当口,还是一样把人呛翻熏倒,豹哥,我们窝在这里,半点妙头没有,依我之见,不如开门投降,且先脱离眼前的困境,再做打算!”
    红着两只眼珠,咳嗽不停的姜福根,一听之下不禁又恼了起来:“这就叫‘智多星’,这就是你的‘锦囊妙计’?好高明的主意哇,这个主意竟是经过如此深思熟虑才想出来,我们大伙正好比一群白痴傻鸟啦……”
    缪千祥也泪水汪汪的道:“来喜哥,这个法子,恐怕不大妥当吧?”
    汪来喜挥拨着越见浓密的烟雾,哈咳着道:“除此之外,更无他策,当然,大家若是认定要呛死在洞室里,自则又做别论。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法子是人想出来的,到时候随矾应变,说不定尚有生路,至少比眼前活生生熏倒要有希望……”
    杨豹望着潘一心,闭着气问:“潘肥,你怎么说?”
    潘一心用力扇动着罩头罩脸的烟雾,哑声道:“事到如今,我看只有照来喜二哥的法子办了……”一咬牙,杨豹道:“罢、罢,我们暂且开门谈和就是!”
    汪来喜忙道:“谈和也好、投降也好,总之大伙出去以后干万不要与对方动武,因为放暗我明、敌众我寡,人家是个什么虚实我们全不清楚,若是动上手,包管吃亏挨剐,兄弟们,这一点务必切记,天塌下来,自有豹哥同我顶着,往后的事,我哥俩去扛!”
    杨豹又赶紧加上几句:“还有,绝对不准泄漏我们来此的目的——”
    缪千祥摸着头问:“假如他们逼问,我们却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半夜潜行上山是为了兜风来的吧?”
    汪来喜接口道:“很简单,就说我们是冲着黄三裕那五万两赎银来的,吃肉喝汤,只是想打场秋风,沾点荤腥而已……”
    不管都听明白了话没有,杨豹低叱:“开门!”
    汪来喜的脚板又朝门下那枚突起的铁笋踩落,但闻“挣”的一声轻响,卡梢缩清回去,这扇装置得有半旋机轴的石门立时转开,烟雾漫绕中,门外甫道里是团晕红的火把,溜溜闪炫的刀芒!
    当然,更少不了那围堵周遭,凶神恶煞般的“白麒麟帮”众家好汉!
    这是另一间石室,相当宽敞广阔,定项极高,里面便聚集上个百把人也不见得拥挤,看来似乎是“白麒麟帮”
    日常聚会议事的所在。
    杨豹、汪来喜、姜福根、潘一心与缪千祥五个人,此刻便都在这间石室之内,五个人的模样仅不堪瞧,全被脚镣手铐单镇在一起,加上他们个个乌头黑面,发散农乱,十只眼珠子红肿通赤,不但十成十的像些阶下囚,更透着恁般的晦气法,人到了这步田地,就不要狼狈也非狼狈不可了。
    两排手执鬼头刀的彪形大汉,挺胸突肚的分开左右站立着,当中是三把虎皮交椅,头一把椅子空着,第二把椅子上坐着一个团团脸孔却死眉死眼的中年胖汉,第三把交椅上猴蹲着的是个额头长着颗褐色的肉瘤、霸气十足的瘦削人物,四周火把通明,在一片松枝燃烧的哗剥声中,眼前显然是要开堂会审了。
    额头上长着颗肉瘤的这一位,拿眼睛瞧向那死眉死眼的中年胖汉,胖汉微微点头,他跟着清了清嗓门,一开口音调不小,还带着几分做作出来的亢厉之气——显然,先前在石门外头骂江山的人就是他了:“我是裴四明,道上的朋友,都称我为‘角蛇’,在‘白麒麟帮’,掌的是第三块符印,你们这几个狗头大概不会不知道我的万儿?”
    五个人都没有出声,并排站着,就有那等的垂头丧气德性。
    裴四明哼了哼,两眼往上一吊,石破天惊的叱喝:“休要给老子粉孬装熊,老子不受这一套,你们真正是吃了狠心豹子胆,叫鬼迷了魂,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分不清啦,居然敢捻股摸上仙霞山’‘七转洞’,跑来我们‘白麒麟帮’老窑上线开扒,你们不叫晕了头叫怎的?很好,你们既敢虎嘴持须,一定有所依恃,老子倒要看看,你们凭仗的是什么?”
    那死眉死眼的胖汉半睁着一双猪泡眼,阴森森的道:“三弟,先盘底说。”
    裴四明应了一声,又火辣的嚣叫:“我们齐二哥业已有了交待,你们也都听到了,一个个且把姓名根由出身来历报将上来,再凭裁夺!”
    还真他娘有点过堂的味道哩,杨豹看了看他四个兄弟,忍不住叹了口气。
    裴四明用手一指杨豹,张牙舞爪的道:“好,就从你开始,依序报名。”
    咽了口唾沫,杨豹哑着声道:“我叫杨豹,今年四十八岁,浪迹江湖,居无定所,混得上不见片瓦,下不拥寸土,端靠四面八方好朋友赏口饭吃,日子苦啊……”
    狠狠瞪了杨豹一眼,裴四明的目光又投向汪来喜身上,汪来喜于咳一声,不急不慢的哈着腰道:“兄弟汪来喜,今年虚长四十有五,平素里捞捞杂八地、打打秋风过生活,和我和豹哥是老弟兄,碰上有买卖,大伙聚上发他一票,没有财路的辰光,便四处游荡,随遇而安,说起来,都是些苦哈哈。”
    裴四明怒道:“老子管你们苦不苦,少再讲些废话惹烦——你又是谁?”
    姜福根拉长面孔,要死不活的道:“我是姜福根,听差跑腿的小角色,比他二位,更是不如。”
    不待裴四明开口问,缪千祥已赶忙抢先陪笑道:“小名缪千祥,子祥百福的那个子祥,三当家,这边厢给你请安啦。”
    潘一心放松了双颊,也只好低声下气的道:“在下潘一心,万众一心的那个一心,我们哥五个,我是排行第四……”
    裴四明转头望向他的齐二哥——“白麒麟帮”的二当家“飞棍”齐灵川,齐灵川摇摇头,面露鄙夷之色:“罗哩罗嗦报来一大堆姓名,却一个也不曾听闻过,八成都是些青皮无赖,市井走卒之流,杂木树的果子,上不得台盘……”
    裴四明道:“偏偏就是胆子不小,霉头竟触到我们帮口里来,二哥,我看他们的目的可不单纯,还得进一步朝深处问才行!”
    齐灵川颔首道:“有道理,这几块东西动机可疑,咱们非查个水落石出不行,你给我朝下审,若有哪个顽冥不驯的,便用大刑侍候,不怕他不吐实!”
    裴四明狞笑道:“二哥放心,别说只这几个夹生狗头,就算他是金刚罗汉,我也能磨得他哭天抢地,将十八代祖谱都给我背出来!”
    干咳一声,杨豹忽然接口道:“我说三当家的,你亦用不着麻烦了,我们哥儿几个既非金刚转世,更非罗汉投生,经不起这番抬举,我们万儿虽不响亮,做人倒还光棍,不劳你大刑伺候,我们自愿据实招供,但求手下超生,就感激不尽了。”
    裴四明大马金刀的道:“看不出你这副鬼头蛤螺脸的熊样,却还知机识趣,明白利害,好,你实话实说,我也不为难你们,若提到手下超生,那是另一码事,且听候我们二哥裁示!”
    这番话,表明了只是少受活罪,生死如何,并不相干,杨豹听在耳里,固然心中摘咕,但却不感意外。他是抱定了目的,能拖一时是一时,尤其身子骨不遭折腾,便等于留得青山在,觅机求活,比算较大,好歹,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
    裴四明眼睛瞪起,催促着道:“说话呀,可别在那里瞎琢磨,要是你敢打班使讹,姓杨的,你就头一个遭殃!”
    杨豹扮出一派诚挚恳切的表情,放低的腔调,更显出他惭疚惶恐的心态:“日子不好过,我们哥几个也是穷疯了,前几天,听说‘归德县’黄三裕那里孝敬了贵帮口五万两银子,我们兄弟商议之后,认为江湖财,大家发,所以斗胆摸上山来,想分几文腥腥手,万没料到银子尚未沾边,人就通通陷了进来……”
    眉梢子一场,裴四明阴阳怪气的道:“你们各位也想分几文,腥腥手?他娘,真正虎嘴拔毛,不自量力,黑吃黑吃到我们头上,像话么?姓杨的,这个主意,你们也不嫌荒唐?”
    杨豹呐呐的道:“在想着白花银子的时候,什么主意都不觉得荒唐,如今失风败事,才知道太欠思考,叫人追悔莫及……”
    裴四明突兀神色一沉,冷厉的道:“不管你们明抢暗偷,都还有说法,但一朝开了杀戒,就无可原谅了,姓杨的,这些条人命,你又如何交待?”
    杨豹苦着脸道:“三当家,我们原本是打算暗里下手,神不知,鬼不觉的捞上一票偷偷下山,不巧却在行动当中被你们的人发觉形迹,万不得已,只好先求自保,实在是没有法子……”
    凛烈的一笑,裴四明道:“这多条人命,不是你轻飘飘几句告饶的话就能一笔勾消的,你们万不得已,我们也一样要对手下弟兄负责,血债血偿,没什么好说的!”
    旁边,齐灵川缓缓的道:“从他们杀人的手法及使用的利器看来,这几个人存心恶毒显而易见,分明是打谱暗偷不着即为明抢,欺人欺到人家老窑里,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白麒麟帮’也坍不起这个台!”
    裴四明道:“全凭二哥吩咐。”
    齐灵川僵寒着一张胖脸,有如一具活尸般道:“红棍梁英奇出去办事,算时间也该回来了,我看他们今晚不到,明朝必返,庄老大到‘双老阁’献宝也去了三天,估量这一两日就能回堂回,三弟,先把这几个混帐东西押起来,等老大回山之后,一并交给红棍发落!”
    一拍手,裴四明道:“好久没有看点新鲜把戏了,二哥,梁英奇回来,叫他用炮烙,一个个活烤这些狗娘养的,看他们轮回转世之后,还敢不敢去虎嘴拔须!”
    杨豹蓦的叫了一声:“二位当家手下留情啊……”
    裴四明碟碟怪笑:“我想饶你们,奈何天道难违,杀人者,人亦杀之,一报还一报哪!”
    久不出声的汪来喜提高了嗓门道:“二位当家,贵堂口的金银财宝,我们连藏处都找着了,却是分文未取,只这一端,也不该让我们受那炮洛之刑!”
    重重“呸”了一声,裴四明道:“说得中听,不是你们不取,而是你们陷锁石室之内,想取也取不成,如果不是我方发现及时,行动快速,漫说那些金银财宝,只怕连我们老大那张石床你们也一遭背跑,跳梁小丑,一干鸡鸣狗盗之徒,还敢强词狡辩!”
    齐灵川低呼一声,不耐的道:“还扯什么鸟淡,通通关进黑牢再说!”
    于是,五个人串连成一排,呼哩哗啦的拖扯着手铐脚镣,便在一干如狼似虎的汉子簇拥之下出了石室,那模样,说有多窝囊就有多窝囊。
    所谓“黑牢”,只是另一个石洞。
    石洞里外,有两道铁栅栏,粗逾儿臂般的铁栅栏,外面一道算是号房,里头一道才关着活人,关活人的铁栅栏之后,无灯无亮,黑,倒是挺黑。
    号房中,仅有一桌两椅,桌上一盏油灯,烟蒙蒙的,衬缀着那一点曼黄摇曳的光焰,两个“白麒麟帮”的仁兄便左右对坐着,活似两座泥雕。
    铁栅栏后头,杨豹他们五个人席地而坐,地下什么铺陈也没有,除了硬湿的地面,还是硬湿的地面。
    着光景,“白麒麟帮”并没有招待饮食的意思,更明白点说,“白麒麟帮”似乎已经把他们五个人看成死入了,当然.死人是不必吃喝的。
    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姜福根憋不住先开了口,他虽然压着嗓门,却听得出有一肚皮怨气:“好了,事到如今,业已是最后关头,有哪一个可以出点子的,还请赶快提供宝贵意见,再要拖延下去,咱们五个就只好到阴曹地府重新拜把子了!”
    杨豹望了望汪来喜,轻声道:“如何?”
    汪来喜正盘膝打坐,状似老僧人定,杨豹这一问,他才睁开眼睛,慢条斯理的道:“不要急,经过这一番缓冲,我包管各位有惊无险,得出囹圄,问题在于出了黑牢以后,用什么法子逃离‘七转洞’,另外,就算我们安然脱险,这一遭岂不白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好一阵,缪千祥才沙哑的道:“各位兄长的安危要紧,还是设法逃命为当务之急,我的事……以后再说吧,大家都已尽了全力,办不成也是天意,我,我决无怨尤!”
    汪来喜低沉的道:“桩儿,你也别沮丧,事情并未绝望,且等我们活了命出去,再做打算。”
    缪千样苦涩的道:“这都是命中注定,人总不能和命去争……看来,我与秋娘今生今世是无缘了……”
    汪来喜赶忙呵慰着道:“看开点,桩儿,我不是早说过么,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没到那一步,谁也不能说已经走到绝处!”
    忽然,杨豹敲着自己额头道:“我提一件事,大伙帮着合计合计看。”
    汪来喜问:“可是发现有什么不对?”
    黑暗中看不清扬豹脸上的神色,但每个人都直觉感应到大概又不会是什么好事;杨豹静默了片刻,把声音放得更低:“你们留意到那齐灵川所说的一句话么?他说他们瓢把子庄有寿到什么‘双老阁’献宝去了,大家判断一下,姓庄的可能去献什么宝?我要特为提醒各位,在应该置放翠玉龙的地方却没找着那条龙,你们想想,其中会有什么牵连?”
    汪来喜愕然道:“莫不成,庄有寿把那条宝龙孝敬别人了?”
    姜福根冷凄凄的接着道:“是什么样的交情,能受得下这么一个价值连城的异宝?继任的没有万贯家财,亦非富可敌国,舍得如此出手大方?”
    杨豹道:“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见得都关联着交情,说不定是利害方面的牵扯,或者是某些恩怨的纠缠……总之,庄有寿亲自出马送礼,这件礼就必然轻不了!”
    缪千祥不禁心比如焚,他焦急的道:“如果姓庄的真把那件宝物送了人,我们岂不是寡妇死了儿——没有指望了么?”
    杨豹道:“现在只是猜测,事情到底是怎么个状况,谁也不敢断言,桩儿,你别急,让我们一步一步的来,该是你的,早晚是你的,否则,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照样落不着!”
    汪来喜道:“我的看法是,大家要先出了困,才能打听到确实消息,窝在这里是决计搞不出名堂来的,而要走就得快,他们那位姓梁的红棍,固是永远回不来了,怕这些个人王等得不耐烦,另换刽子手上阵,那炮洛一旦烧红,可不管是谁人升的火,烤起活人来全是一个样!”
    姜福根哼了一声:“这就要看你的了,‘巧斑才’。”
    望走杨豹,汪来喜道:“我们手上脚上这些个破铜烂铁,豹哥,你打得开不?”
    杨豹道:“没有问题,包括铁栅门上的锁,全难不住我,这些玩意的结构及外形,我一看就清楚,全是些粗制滥造的东西!”
    点点头,汪来喜道:“这就行,豹哥,你负责开锁,我负责出去!”
    杨豹慎重的道:“怎么出这‘七转洞’,你也有法子?”
    汪来喜道:“不敢说一定能成,但我们总要试试。”
    姜福根不大带劲的道:“我说二哥,镣铐及门锁,豹哥就有本事开启,几道禁制,原就关不住我们,指望你的,全在于如何逃出对方巢穴,你要没有把握,我们不啻摸出小牢进大牢,转来转去,岂非仍在人家手掌心里?”
    汪来喜冷冷的道:“我说过有法子出石牢,这其中当然包括我们每个人综合贡献的心力在内,豹哥开锁启禁,亦是方法之一,我也早就表示逃出‘七转洞’不容易,大伙仍须团结行动,成败如何,但凭天命!”
    姜福根叹着气道:“反正怎么讲,也是你有理,‘智多星’居然不见计谋,到末了竟摆出一句‘但凭天命’的结论来,光想想,背脊上都泛寒!”
    汪来喜不再搭理姜福根,他悄悄对着杨豹道:“动手吧,我说豹哥。”
    杨豹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一截小铁丝来,这根细小弯曲的铁丝,到了他手中就和根变化万千的魔法棒一样,只消三插两扭,已解开了他自己腕踝间的镣铐,他跟着俯趴上身,逐一为兄弟伙们解除禁制,片刻之后,五个人业已完全恢复了自由。
    汪来喜小声叮咛:“注意外面那两个守卫,销一开,潘肥就要冲出去下手,万万不能事先惊动他们或是容他们有呼救示警的机会!”
    潘一心沉声道:“我省得,二哥。”
    于是,杨豹在黑暗中慢慢移动,小心翼翼的摸到栅门之侧,两手探索着门上锁眼,轻巧平稳的将铁丝插旋进去。
    潘一心也早掩至门边,弓背曲膝,一副箭在弦上,随时待发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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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手巧遁鬼门
    一声极轻极轻的销簧响动声传出,但虽是那么细微的一响,在外间这寂静的号房里,却清清楚楚有了回应,那“挣”声巨弹的音浪钻入人耳,感觉上恍若起了一记焦雷!
    对桌而坐的两名守卫,闻声之下才只一怔,栅门开处,潘一心已凌空扑到,左腿横圈,绞着其中一个脖子扯翻在地,右脚倏飞,另一位下颔倒仰,重重撞上石壁,又一头栽仆回来,像团烂泥股瘫在那里。
    杨豹紧随而出,见状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伸了伸大拇指:“硬是行,回龙腿!”
    潘一心快步行至第二道铁栅栏前,迅速向两边查看,一面打着手式:“外头没有人,豹哥,快动手开门!”
    杨豹凑到栅门后,只三两下又开了门锁,五个难兄难弟一拥而出,汪来喜低声招呼着:“朝后走,大伙跟在我后面!”
    嘴里发话,他可是半步不停,踏着脚尖疾行如风,五个人贴着石壁往前淌,就像五条无声无息的影子在虚虚幻幻的掠移。
    也不知是他们运气好还是“白殿魁帮”的人疏忽大意,认为押定吃稳了,一路下来竟未碰到另外的桩卡,宛如走在阳关大道上一样,直落平铺便到了洞尾的出口。
    五个人才觉得脱险过于容易,在庆幸之下更有些不可思议的时候,领头开路的汪来喜已忽然举手示警,同时伏下身来,紧贴在壁脚下方。
    后随的四个人当然也立刻依样画葫芦,纷纷屏息伏蹲不动,四个人八只眼睛向前张望,却不见有什么异状,洞口处一片空荡,没有守卫,亦没有人影出现。
    缪千祥伸长了脖颈,压着声问:“怎么不走了?来喜哥,这可不是歇息的时候……”汪来喜连忙摆手,轻轻“嘘”了一声:“别说话,我听到洞口外有动静,好像是什么人在那里交谈……”
    缪千祥侧耳聆听,似乎听到什么声音,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他搓揉着自己双耳,呐呐的道:“没学过‘千里传音’的功夫,这时辰才晓得‘书到用时方恨少’的道理……”
    杨豹轻轻拍了拍他:“来喜说得不错,洞口外是有人在讲话。”
    说着,他向缪千祥身边的姜福根比了比:“你去探查一下,看看他们的位置在何处,是否正拦着我们的去路,小心别露了形迹!”
    姜福根微微点头,身形一闪,人已悄然飘出,可真是尘沙不起,轻似叶落。
    只是顶臾,姜福根业已回转,他将脑袋凑到几人中间,细声细气的道:“我的乖乖,你们猜在洞口外头风凉的活人是准?一个是裴四明,另一个是块狗熊样的粗汉,两个人像在商议着什么事,语气沉重得很……”
    杨豹道:“他们挡着我们去路没有?”
    姜福根小声道:“洞口外面是一片斜坡,姓裴的和那粗汉就坐在波坎上说话,他们的位置距离洞口约摸有丈许远近,中间还隔着一排杂树,如果大家小心点,别带出声响,可能过得去,但若万一惊动他们,就十成十逃不掉了!”
    略一沉吟,杨豹向汪来喜道:“怎么说?”
    汪来喜审慎的问:“那排杂木树,隔着他们说话的坡坎有多远?”
    想了想,姜福根道:“大概七八步左右。”
    汪来喜沉默了一会,道:“我看还是不要冒险为妙,大伙出了洞口,就闪过树影里窝起来,半夜三更的,谅他们扯淡也扯不了多久,等这两号人王离开之后,我们再赶紧下山,否则稍微失慎,就将请君回瓮,前功尽弃啦!”
    杨豹考虑了一下,额首道:“就这么办,出了洞口就朝树影里躲,不过几尺差距,一抬步,人就有了掩隐处,这要比此时硬淌牢靠得多!”
    汪来喜又特别叮咛着道:“兄弟们,请千万放轻手脚,切切不可带出响动,要不然,飓尺天涯,一步之差便他娘分出生死了!”
    杨豹低促的道:“福根,还是由你带头领路吧。”
    于是,仍然由姜福根在前引领,五个人伏身潜出洞口——天上有繁星,晶莹闪亮的嵌布在浩瀚深造的夜空,风是柔和又凉爽的,迎面吹拂,别有一股仿似久违了的清新与开朗,自由已经在望。
    洞口左侧,果然有一排参差不齐却相当浓郁的杂木林子,枝叶丫干几乎就伸靠着石檐,五个人一出来,顺理成章的便跨入树影之内,天可怜见,好歹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动作之静肃,连他们自己都甚觉满意。
    树影掩遮下是一片漆黑,地上长着野草,泥土的气息渗合着树草的芬芳,在黯暗中予人~种解脱的松快感,然而他们却丝毫不敢轻忽,因为他们都知道,事实上还不曾解脱——
    而且危险就在七八步之外。
    坡坎那边,隐约可见两个人的侧影,靠左的一个,轮廓上一瞧就能判明是那“角蛇”裴四明,右边的人却块头奇大,虽是坐着,上半身竟也半截铁塔般矗竖,要是他站直了,怕不真像一头大狗熊怎的。
    五个人一动不动,屏息如寂的蹲伏在黑暗里,而他们这一静止,坡坎那边的谈话声反倒清晰了,清晰得足以令他们感应得到说话者的心绪和表情,活脱站在一旁参与交谈似的;现在,是裴四明在开腔,他那亢厉的嗓调尽管抑压着,仍然叫人一听便知道:“……场面可不只是摆着给别人看的?其实一肚皮苦水又有谁知晓?老桑,你虽说在‘双老阁’当差,我们却是老兄弟,有什么话我也不瞒你,这趟亏得你出了点子求上‘双老’,他们才答允出面压制谢独那伙人王,‘双老’的份量固是够了,但姓谢的买不买帐犹在未定之天,再说,送走了那条翠玉龙,留下的后遗症亦够麻烦,风声传扬出去,还不知惹得多少王八兔子贼眼红……”
    那大块头显然就是老桑,他干咳一声,语气间充满了同情:“说得是,外头的一干牛鬼蛇神,还以为你们得着这尊宝物暴发了呢,事实上又是过路财神罢了。我说小裴,你先前提到今晚上有人摸入窑口开扒的事,很可能这些家伙也存打着翠玉龙的主意!”
    裴四明沉沉的在回话:“今晚上潜进来的这一拨熊人,倒未必是在转翠玉龙的念头,因为这五个东西不但都是些籍籍无名的小角色,功夫更是一个比一个差,偷鸡摸狗或者是块材料,想插手这等大买卖,他们还不够格,而且他们已经把认了此来目的,全是摆在姓黄的那票赎金上……”
    “哦”了一声之后,老桑又道:“这五个跳梁小丑,你业已将他们一网打尽,琢磨着待怎生处置?”
    暗影中,裴四明好像在做一个手式:“通通宰杀,只等红棍梁英奇一回来,就马上送他们上路!”
    老桑点着头道:“却是个干净利落的法子,也正好借此杀鸡做猴,给那些有心趟浑水捞偏财的家伙一个警惕,打谱黑吃黑,可得拿命来垫才行!”
    裴四明的心思,显然并不在他以为仍然监禁着的杨豹几个人身上,这时,他低声吁了口气,道:“老桑,在我们老大托你连夜赶来传信之前,‘双老’有没有透露江什么口风或是私里下作过什么表示?”
    老桑道:“你是指哪一方面?”
    裴四明两肩耸动,仿佛正在搓着手:“当然是指谢独的事,不知‘双老’慨允出面干旋,到底能有几成把握?”
    沉默了一歇,老桑慢吞吞的道:“正如你刚才所说,小裴,咱们是老交清了,有些事可以瞒别人,却不能瞒你;我在‘双老阁”跑腿当差,算起来已有七八年了,‘双老’在道上的威望,本身的实力,不用我多讲,这是大家都心里有数的,但这一次情况稍有不同,对象并非别人,乃是‘鬼啸滩’‘血合字会’的人马,尤其‘血合字会’的当家‘九手勾魂’谢独更是出了名难打商议的人物,他是块什么料,你也不是不明白,十足十的祭骛不驯,目高于顶,性情刚愎得无以复加……当初‘双老’就非常犹豫要不要接受你们的请托,是我再三帮求,加上那份重礼,这才勉勉强强的应承下来,这几日里,我看‘双老’亦是费煞周章,心头的负担不轻,否则,他们不会留下庄老大来等消息,早就和以前一样,吩咐托事的人回去候着听佳音了……”
    裴四明在吸气:“依你看,老桑,这档子事不会轻易解决?”
    老桑嘴里咂了几声,道:“自己人不用绕弯转圈,实话就得实说,小裴,在‘双老’应承伸手揽事的第二天大早,‘青蛇帖’便连着‘双老’的亲笔信送往‘鬼啸滩’,你猜送信的人是谁?说出来怕你都不信,帖子和信乃是由‘竹老’的二夫人阮姨娘亲携,陪诗的是‘双老阁’护卫首领‘金戈’向继终!
    多少年了,‘双老’办事不曾如此尊重过,这样的安排,一方面是显示出对姓谢的礼遇抬举,二来,又何尝不是‘双老’生恐份量差了闹难堪?但打我上路赴此之前,仍然未见回音,你说叫我如何乐观得起来?”
    裴四明的声调更低了:“这种情形,我们老大知道不?”
    哼了哼,老桑道:“他要不知道,还托我巴巴赶来传什么口信?老庄不独担忧你们堂回内外的大小杂物,怕你们等他等久了心焦,尤其顾虑‘血合字会’抽冷子打突击,叫我再三叮咛你们要谨慎关防,加意戒备,万万不能在这期间为人所乘……”
    左手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裴四明又恼又恨的道:“娘的皮,姓谢的同他那一群虎狼,简直就横行霸道到了极处,朝人头上骑,也不是这种骑法,只不过是一场误会,他就恁般不依不饶,非但要吃肉啃骨,尚待吸血吮髓,混世面有这么个强横法的?出事的那一刻,谁晓得那辆乌蓬车里装的金子银子是他‘血合字会’的?谁又清楚押车的娘们是他的堂妹?
    他们额头上不曾刻字,衣着更是不见表征,弟兄们拦车上事的当口,还硬着嘴不报旗盘码头,一旦伤了活人失掉红货,怎能怪得我们?好歹,那是我们的地方,天经地义该做这票买卖呀!”
    老桑不由笑得酸中泛苦:“规矩是没有错,小裴,问题在于你碰的主儿碰错了,人家的势力比你大,手段比你狠,你还有什么道理可讲?这年头,拳头大是哥哥,再论些前因后果,都叫白搭!”
    顿了顿,他又接下去道:“不是我说你,小裴,称你一声‘小裴’,其实你年岁也不小了,江湖混得半辈子,怎的却这般没有眼力?齐老二和你一遭带头领队,恰似一双二百五,什么财路不好挑,偏偏就去端那辆蓬车?‘血合字会’谢独的招牌是轻易摘得的?唉,这不是惹祸上身是什么?”
    裴四明似是自觉受了委屈,情绪不免有些激动:“老桑,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闯了纸漏是不错,但事后赔补道歉,披红带彩放着炮竹去他‘血合字会’老窑谢罪,这还不够?姓谢的居然开出那等混帐条件来,叫我们如何接受?‘白麒麟帮’总共只有三处赌档、三爿栈机房、外带两家驴马行,他除了要通通连手之外,今后‘白麒麟帮’的行动走向,尚得听他们调度派遣,这,这不是等于兼并了我们,把我们当做下属喽罗看待啦?我操,糟塌人也能这样糟塌?你说,老桑,如果事情临到你身上,这口鸟气你是咽得下咽不下?”
    老桑叹喟着道:“人要朝下活,自得顾着这张面皮,姓谢的如此霸道,是不想叫人立足混世了……小婓,情形演变到这步田地,也没什么好说的,端看‘双老’调停的结果,再做打算吧!”
    裴四明站起身来,拍打着衣衫上的泥沙,边道:“齐二哥折腾了大半宿,早去歇着了,今晚也不用惊动他,等他睡醒,我再向他提口信的事——老桑,倒是你辛苦,该鼓息阵子啦……”
    伸了个懒腰,老桑一面打着哈欠往上起,还真有点疲惫的样子:“心里有事,尽管是累,也不容易睡得安稳;齐老二好福气,任你闹得天翻地覆,仍能横下来困觉,练到这等火候,不简单……”
    裴四明在往回走,口中替他二哥解释着:“晚上本来睡得就迟,才一合眼入梦,又碰上那一干子吃杂八地的混混模进窑口里来搅弄,真把人搞得身心俱疲,齐二哥到底大了几岁,人又较胖,竟是撑不住啦,要不是我还另有些琐碎事交待,老桑,在你到达的时候,我也早就去会周公了。”
    两个人说着话,声调随着脚步的移动渐去渐远,赶他们走进洞尾的入口,林子里只留下五张面面相觑、哭笑不得的人脸。
    缪千祥宛如在和压在心口上的什么东西挣扎着似的,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句话:“人算不如天算啊……”
    急急低“嘘”一声,杨豹骂道:“你他娘叱呼什么?若是被他们听到动静,还想活不想?”
    双手抱着脑袋,缪千样极为痛苦的憋窒着声音:“听他们这一说,豹哥,我是真不想活了,我怎么这般命苦哦……”
    杨豹又好气、又好笑的在级干祥前额上轻敲一记,小声道:“桩儿,别他娘没出息,且等我们脱离虎口,再做计较,你好歹忍上一时,人高马大的一条汉子,不作兴出这等的洋相!”
    黑暗中,汪来喜扯了杨豹一把,急促的催着道:“快走人吧,豹哥,多待一会便增加一分危险,若是被姓裴的回洞之后发觉我们破牢而逃的事,大伙全吃不完,兜着转啦!”
    杨豹顺手拉起级干祥,冲着姜福根一抬下颔:“还是你前头开路,兄弟们跟着淌!”
    于是,姜福根一马当先,疾如飞鸿般领前扑向山下,其他四个人紧随于后,行动虽也够快,却不免显得身形踉跄——逃命的把戏,玩起来果然没有想像中那样游洒自如。
    夜色仍旧浓稠,不过,黎明前的一刻,总是特别阴郁黝暗的,照时间算,该决天亮了,却是好长好险的这一宿孤伶伶的这家农舍,大概已经坍废得有年岁了,半倾的主角屋,衬上一片残坦败瓦,蔓草荒烟,说不出的有股子苍凉意味,而五个窝在这片废园中的人,心境也免不了同样的落寞萧索。
    在一阵长久的沉寂之后,缪千祥双手抱着膝盖,下巴顶在膝盖上,直着眼开口:“各位兄长,下一步何去何从,不知各位兄长是否有个打算?”
    斜倚在墙脚的杨豹,眼珠子往上一翻,有些无精打采的道:“这趟硬闯虎穴,担惊受险,除了落得个灰头土脸以外,算是白忙活一场,能把几条命逃出来,已属不幸中的大幸,若说下一步要怎么办?老实讲,我眼下是一点主意也没有……”
    姜福根吐掉嘴里含着的一根草梗,未曾启言,先就叹了口气:“大伙不妨寻思寻思,听裴四明和那老桑的说法,宝物显然已经不在‘七转洞’,早就孝敬到什么‘双老’荷包里去了,‘双老’是什么人物?我固然孤陋寡闻,不甚明白,但由他们的语气中臆测,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乃可断言,姓裴的向来狂傲,在提到那‘双老’的当口,竟是一副维恭维敬的模样,这两个老家伙的份量便可想而知,兄弟们,‘七转洞’的一干牛鬼蛇神,已非我等可以为敌,如今宝物到了更加难缠的‘双老’手中,再想打谱去挖,可能性如何,大家心里总该有数……”
    一番话竟是打退堂鼓的意思,缪千祥听在耳中,大感沮丧,但是他却不能再说什么,几位老哥哥为了他,力也尽了,汗也流了,几几乎还卖上命,兄弟一场,有这样的表现,算起来已不容易,他尚有什么勇气、什么权力要求人家非替他再接再励、豁拼到底不可?杨豹接上口道:“那什么‘双老阁’的‘双老’,出身来历我虽也不大清楚,然而‘鬼啸滩’的‘血合字会’我倒有个耳闻。
    这一帮熊人,在道上是出了名的行事歹毒,手段狠辣,他们的头儿‘九手勾魂’谢独,更是个冷面无情、赶尽杀绝的东西,一身本事精湛奇诡,为人又深沉阴骛,江湖同源,除非脑子扭了筋,等闲谁也不愿意去招惹他们,大家可以察觉得到,连裴四明对姓谢的都免不了惮忌几分……”
    姜福根沉沉的道:“看情形,裴四明的‘白髅磷帮’与谢独的‘血合字会’有了过节,他们深恐敌不住人家,这才委托那姓桑的做中人,拿着翠玉龙当献礼,去求什么‘双老’出面代为说合化解……总之,这档子事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麻烦,翠玉龙是紧卷深裹,再难让我们沾边得手了。”
    缪千祥将面孔深埋在两腿之间,闷着声不吭不响,那等懊恼,令人气短。
    清了清嗓子,杨豹瞧着他这位么弟,音调中充满了爱怜与无奈:“我说桩地,事到如今,形势是明摆明显在那里,‘七转洞’的教训犹在眼前,若再要朝上硬碰,下一位主儿可是比‘七转洞’更来得强悍,我们成功的机会,实在不大!”
    缪千祥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僵木又空茫,他努力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喉管里宛似梗塞着什么:“豹哥说得是……”
    杨豹搓援手,有些进退维谷的艰难:“那么,桩儿,你还有什么意见?”
    愣了一会,缪千祥哺哺的道:“我,我没什么可说的……只有谢谢各位兄长的见义勇为,拔刀相助……”
    挥挥手,杨豹皱着眉道:“休提这些,提了叫人难受!”
    一直不曾发言的汪来喜,这时轻咳一声,十分平静的道:“豹哥,听你与福根的口气,似乎是待假旗息鼓、班兵回朝?”
    愣了愣,杨豹不禁冒火:“敌势强锐,难攫其锋,若不打道回府,又待怎的?”
    汪来喜淡淡的道:“尚未试过,怎知敌势强锐?再说,斗力不如斗智,谁又这等死心眼儿,非要去正面攫锋不可?致胜之道多端,只朝一个方向想,未免就钻进牛角尖了。”
    杨豹板着脸道:“你又是个什么意思?”
    汪来喜道:“豹哥,我们哥几个,与桩儿的交情和关系,当然是无庸赘言的了,否则我们也不会冒这种险,趟此等的混水,既然插手,就不合虎头蛇尾,有始无终,这是半吊子的做法,不是诚信之辈应有的态度;事情当然是难,而越难越能见肝胆,前程自则是艰,越艰越可现赤心,如果大家临危退缩,但求苟免,当初又何苦硬着头皮表忠义?倒不若袖手旁观或横加阻拦,也好叫桩地早死了一条心……”
    杨豹禁不住面皮发热,难以为应,这一窘之下,手脚都没了个置放处,模样显得颇为尴尬,正在他期期艾艾的当口,姜福根已大声回嘴道:“来喜二哥,你他姐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兄弟之间,原该同福祸、共患难是不错,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眼见是个火坑还愣要并肩子往下跳,这种找死法,又有什么意义、又现什么肝胆赤心!”
    汪来喜往背后的颓墙上一靠,仰首向天,徐缓又清晰的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虽千万人,吾往矣;姜福根,你能否了悟这等境界?”
    潘一心微微一笑,故意解释着道:“来喜二哥的意思是说,做一件事,不论它的艰难或牺牲为何,只问是否做得有价值、有意义?但凡是该做的,便应坚持到底、义无返顾,虽明明知道前途多厄,成败难卜,也要勇往直前,将一切凶险置于度外……”
    姜福根窒怔了好一阵子,不由得恼羞成怒,脸红脖子粗的高声叫起来:“你少他姐来教训我,这点道理我还不知道?用得着你多嘴多舌、充那才高八斗?”
    拱了拱手,潘一心斯斯文文的道:“知行合一,才算真知,福根哥,兄弟多有得罪了。”
    重重“呸”了一声,姜福根又气又自感窝囊的咕哝着:“这从哪里说起,一片好心,居然变成驴肝肺,真他娘的……”
    杨豹使劲抹了把脸,苦笑道:“来喜,你的意思是,咱们不该就此放弃,还得朝上卯?”
    汪来喜笑笑,道:“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道理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转头望着潘一心,杨豹又道:“潘肥,听你的说法,似乎也和来喜是相同的心意了?”
    点点头,潘一心道:“是的,豹哥,我认为照来喜二哥的主张比较充当,记得豹哥在我们叩头结义的时候,曾经告诉过我们兄弟两句话:一注香上天听,一个头到九泉;誓言是神明共鉴的,岂有临难苟免的道理?言犹在耳,唇血未干,豹哥为我们的大兄,该不会先忘了吧?”
    这一下,杨豹可叫张惶失措,连坐也坐不住了,他赶忙站起,冲着他的兄弟伙长揖到地,神色之间,有着不可掩隐的惭疚羞愧:“是我不好,是我想豁了边,实在愧为兄长,一时失察失周,万祈诸家兄弟海涵!”
    汪来喜闪身避开,连连还揖:“豹哥切勿如此折煞兄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潘一心也急让一边,却不由眉开眼笑:“所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豹哥有福了。”
    跺跺脚,姜福根朝着缪千祥嚷嚷:“桩儿,我说桩儿,你家三哥我,对你可是全心全意,爱逾手足,我他娘就是吃亏在心直口快,拙于言词,不会像别人那样净拣好听的说,你要弄清楚,桩儿,水里火里,你三哥我都不含糊,包得陪你趟到底算完……”
    缪千祥倒并未感到姜福根是在见风转舵,他只觉得兄弟们真正是情深谊重,对他这份关爱与照拂,委实已经到了家;一时间,那样的温暖充斥在胸隔间,无比的声香回荡在意识里,以至令他双目湿润,声调都窒噎了。
    此时,杨豹的形色又已恢复了幽沉,他凝重的对大伙道:“事情既然要干到底,下一个目标就待指向‘双老阁’了,在我们行动之间,有几个问题必须要弄清楚;其一,‘双老阁’在何处?其二,那什么‘双老’到底是哪一等人物?其三,得将现场的地形地物领先勘查明白……”
    汪来喜颔首道:“我有个人可以去打听,这人和我交情不薄,住得也近,就在距此三十里里外的‘落花集’,咱们加紧赶一步,个把时辰应该到了。”
    杨豹问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汪来喜笑道:“这家伙号称‘鬼听壁’,名叫孙有财,专门搜集别人隐私、刺探两道消息,借而分寻所需,买卖交易,近几年来,听说着实捞得不少……”
    那边,姜福根“嗤”了一声:“我也听说过这小子,是个专门仗着拐人疮疤,勒索敲诈的混球,声名狼藉,臭不可闻,我却不知我们二哥居然同他有一腿!”
    两眼一瞪,汪来喜粗声道:“什么叫‘有一腿’?朋友相交,贵交知心,人的谋生方式是一回事、情谊契合又是一回事,总不能因为朋友的、职业高低就影响到彼此的感情,再说穿了,江湖打滚的伙计们,有几个真正是冰清玉洁、俯仰不愧乎天地的?”
    姜福根悻悻的道:“但至少亦有个行为上的准则吧?像姓孙的这等营生,未免失之卑劣——”
    哼了哼,汪来喜道:“他也是挑着对象来的,进出之间同样有所选择,福根,我们都不算什么正太君子,我们的所行所为亦不免被一干自诩卫道之土加以指责,但只要我们把良心摆在当中,明白轻重利害,知其该为与不该为,凭诸道义,本着血性,便没有抬不起头的地方,朋友有好有坏,对自己人不使机诈的,就是好朋友!”
    杨豹插进来道:“你们两个怕是闲得慌了,这等不相干的牵扯也值得争论?我们眼下是去求人解决问题,指点明路,但凡对方能帮忙就成,还管他奶奶是圣贤抑或杂碎?”
    汪来喜气犹未平的道:“豹哥,那孙有财固然名声不好,为的还不是混碗饭吃?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三根筋吊个脖子,两只卵蛋掏个鸟,不动头脑找财路,行么?他对我却一向不差,从来不曾在我身上打过主意,这种朋友,我非但不嫌,犹恁情多上几个!”
    杨豹抚慰的道:“好了好了,你就少说一句,总之求人的事,一时也讲究不了这多三从四德,我们的目的只在料难解疑,又不是拣媳妇,尚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缪千祥有些迫不及待的道:“‘落花集’隔着这里还有三十里地,不算太近,豹哥,我们这就上路吧!”
    虽是全身倦怠,杨豹却不好借词延宕,他吁了口气,道:“现在去么?也好……”
    姜福根搓揉着大腿,哺哺的道:“要是能把坐骑牵过来,就省力多了。”
    沉吟了一下,杨豹摇头道:“马匹控系的所在,离着‘仙霞山’入口的地方太近,我们昨夜这一逃,说不定对方已经派出大批人手四处搜索,亦很可能发现了隐藏马匹的处所,正埋伏着等候我们自投罗网……这个险冒不得,大家还是辛苦点,拿两条腿活动活动吧。”
    缪千样十分抱歉的朝着姜福根道:“福根哥,对不住,又得劳累你了,好在三十里不算远,以你‘一阵风’的本事,只须挪挪步,就能抵达地头啦。”
    姜福根眼珠子往上吊起,没好气的道:“他娘,真个一张嘴两片皮不是?正反好歹全叫你一个人包涵了,刚才你还在说三十里不算近,一转脸又变成不算远啦?得、得,少再罗嗦,我跟着走就是,但恁凭我一阵风,却不会缩地术,三十里仍是三十里,仍须拿两腿去走,光是挪挪步,恐怕到不了哪!”
    缪千祥打着哈哈,赶紧过去搀扶着姜福根,模样像是侍候老太公,姜福根一抛肩甩开级干祥,自己神色上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于是,这一遭由汪来喜领头,五个人闪闪缩缩的向着“落花集”前进,不知是夜来过份辛劳紧张还是怎的,这一上路,望着那前程三十里,五位难兄难弟,尚真有着山远路遥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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