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扬天下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四章
    红脸老人每天必去见铁老夫人一面,老夫人提出的办法和老贼的方式不合,一直谈不拢。反正老贼好整以暇,在外面和在里面的心情不一样,他沉得住气。
    尤其宫莲花在里面经常抱怨,似乎受了老夫人之累,一个作孙女的不可怜老祖母风烛残年受此苦难,反而怨尤。可是夫人并不怪她,只是内心不能不想,都是铁冠英把她惯坏了。
    傍晚,红脸老人又来了,他在祁丰。甚至韦天爵等人面前腰干总是挺直的,视线往上看,但见了夫人,总是哈着腰,好像随时都准备鞠躬。
    红脸老人道:“大嫂,你好?”
    夫人瞅也没瞅他一眼,道:“听到你老贼的声音,就像听到‘嗡嗡’叫的苍蝇声音一样,真烦人!”
    谦卑地笑笑,红脸老人道:“大嫂,孩子也该吃奶了吧!我是顺便送奶妈来的,你千万别烦心!”
    奶妈走进来,开始为孩子喂奶,老贼道:“大嫂,在饮食方面,如有什么不满意之处,你自管对我说,可别委屈自己的肚子。”
    夫人道:“我很满意,不必在儿这假惺惺。”
    者贼道:“天冷,只有一条棉被怎么成?真是!大嫂你又不告诉我,来人哪!……”
    外面有人应着,道:“老前辈有什么吩咐?”
    老贼道:“快去取一条新棉被来,如果有婴儿用的小被子也顺便带一床来,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混吃等死,像这种天气,叫你们两三个人盖一床被试试看!何况,铁姑娘和孩子又不马上要走……”
    那护法听后出去,老夫人冷笑道:“老贼,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耍骨头,你不妨挑明了说,梅心和孩子根本不打算放人是不是?”
    红脸老人搓着手道:“大嫂,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上面交待的事,我只能奉命行事,你大嫂一步不让,我就没法交待,你……你叫我怎么去张罗?”
    夫人道:“我看你是满口喷粪,没有一句实话,甚么上面叫你这么作的?还不是你贪得无厌,想那刀谱?你是不是以为得了那刀谱就能无敌于天下?告诉你,那是作梦,世上只有无敌天下的词儿,可没有那种事儿,‘无敌天下’及‘登峰造极’只是诱人向上的香饵,这种香饵,也只有你这种吃锅望盆,永无厌止的人才会上钩。”
    红脸老人道:“有件事您是不会懂的,老夫一生甚少服人,只有铁兄的为人、学问及武功才使我钦佩不已,所以……”
    夫人冷笑道:“所以才拾人的牙慧,凭你老贼在武林中的超然身份,年纪又这么大了,为什么还不知足?过去你的名声还不错,至少武林中人只知道你武功盖世,有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可不知道你的品格不怎么高尚。有所谓:声妓晚景从良,一世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节,半生清苦皆非。老贼,你再思还不算晚哪!”
    红脸老人在陪笑,或者在想夫人的话,奶妈已喂完了奶离去。他低声道:“大嫂,如果你老是想不开,从今天开始,就没有人再来开这两道铁门了……”
    夫人一愣,切齿道:“老贼,你是说不但要饿死我,连孩子们也要跟着挨饿?你……
    你还算是个人吗?”
    “哐啷”一声,铁门已经下栓落了锁。
    老夫人很久没说话,莲花也不出声,她在考虑,要不要向老贼表明她的身份,听口气,老贼是昔年因情场失意,终生未娶而含恨报复,说出“渔帮”,也许会放她一马吧?
    老夫人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道:“铁冠英这畜生害了你,孩子,这也是我们的错,养子不教父(母)之过
    莲花心烦,她长了这么大没受过这种罪,就懒得出声。
    老夫人长叹一声,道:“其实我那宝贝儿子和媳妇都差不多,昔年一天到晚争争吵吵,没完没了,直到媳妇怀了孕都要临盆了!还大吵一场,媳妇一怒之下要回娘家,冠英负气不去送她,她一个人走到半路支持不住,竟在山洞中生了,后来冠英被我骂一顿,随后追去,却发现已经生了个女婴,但却在洞外又发现了一个胎衣……”
    莲花一楞,道:“奶奶,您是说……娘生下了梅心……不……娘只生下了我一个人?……”
    老夫人道:“由于你娘生产时痛昏过去,也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你爹赶到时她也刚刚醒来,发现一女婴已用你娘的一件衣服包好,脐带已断,显然有人帮了忙。但是帮了忙之后为什么不留下来照料她而先走了呢?因而事后猜想,你娘也许不仅生了梅心一个孩子,但是男是女,却弄不清,根据洞内外共有两个胎衣判断,你娘生的是双胞应无疑问,这也就是那个帮忙的人为什么不待你娘醒来就离去的原因了吧!”
    莲花心头大震,过去,她常听哥哥说,她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和哥哥也不像。
    但是,母亲却十分疼爱她,现在想想,这件事的梗概也就了然了。
    无形中,莲花改变了对老夫人的态度,这不正是她的老奶奶吗?只不过,这份情感的重逢比较稍吃力些而已。
    老夫人在她的耳边道:“孩子,我有个想法,我必须先把‘回春刀谱’先传给你,如你能出去,再传给高凌宇那小子,这刀法男人练更具威力。”
    莲花并未追问夫人有何想法,反正闲着无聊,孩子睡了,正好也有时间,夫人开始传她刀法了。
    高凌宇等人明察暗访了好几天,才探出铁夫人及莲花被囚禁之处。高、江二人一更稍过就来了。
    他以为这段时间是刚刚晚餐过后最松懈的时候。
    他猜得不错,“雪山豹子”祁丰一个人在小客厅内独酌,部下们潜伏在一些阴暗角落中,却未进入情况。
    但由于江振禄的轻功差,在屋面上弄出了声音,有个部下一吆呼,祁丰抓起鸭嘴双枪就窜了出来。这工夫高凌宇已交待江振禄快去找囚押地点救人,他吸住所有的对手。
    高凌宇飘落院中,对方倚仗人多,有点乱糟糟地。高凌宇一出手就伤了两个,祁丰目光冷疑打量一阵道:“你就是白骨断肠刀?”
    “嘿嘿”冷笑一阵,高凌宇道:“你的语气中居然没有颤抖之音,我高凌宇总算没有白来。”
    祁丰也是个粗犷狠辣角色,这话使他脖子上的青筋粗如蚯蚓,道:“姓高的,来了几个?一齐上吧!”
    故作狂妄之态,道:“你祁丰嘛!我都没放在眼里,统通加起来,也不过十五六个,这种场面我见过几百次,独来独往惯了,姓高的不要帮手。”
    祁丰道:“姓高的,那你得认了!虚名可唬唬三五流角色,可救不了你的命!姓高的接着吧……”双枪各长约四尺半,鸭嘴枪镞长五寸,宽约三寸余。枪缨猩红,抖腕中如血花回旋。
    果然,“豹子”之名不是淌来的,迅疾、凶猛和速度加上那股子野劲,的确不大好缠。在祁丰看来,白骨断肠刀没啥噱头,只不过身法矫捷而已。
    双枪锐啸,幻显着海碗大小的殷红花朵,在刀波晶雨中纷纷落英,红影漫天飞舞回旋。
    “勾魂七枪”是祁丰甚少用的,今天他不能不承认,不用这绝活,恐怕不大好倒弄。
    势道乍变,朵朵血花不离高凌宇的咽喉,道:“姓高的,你的辰光不多了!”
    高凌宇吃力的转折,搪出连环五枪道:“祁丰,你嘴皮上的枪法高过你手中的鸭嘴双枪……”
    一枪旁颈而过,高凌宇几乎已感到枪缨触到脖子,但这瞬间可以做很多的事。刀芒爆现,往后一收,祁丰夸骨上先凉后热,切了一道口。
    这点小灾难算不了什么,“勾魂七枪”才施出四式,他不信这绝活会全部落空,第五、第六全在对方拖泥带水,几乎挨枪的情况下过去。这最后一式幻出十一朵枪花,奇的是枪花有时像碗,有时像盘子,有时小得像个小酒盅,这完全是枪的前进后退在高速中所造成的。
    “嗤”——左枪挑破了高凌宇的衣襟,祁丰嘴角噙上自负的晒意时,暗红刀芒有如闪电到了眼前。眉头一凉,不久眼皮子上就被液体流溅,迷住了右眼。
    原来祁丰的有眼眉连毛带皮被削了下来,从此以后,恐怕不再长眉毛了,刹那间十来个一齐扑上。
    高凌宇大叫着:“上啊!这才过瘾……眼眉不见了……以后可以粘上假眉毛,不伤大雅,无碍观瞻……保证你仍能讨到媳妇……上啊……你是这儿的头子……怎么可能闲着?……”
    他故意大声嚷嚷,是希望让铁老夫人及莲花听到而出声,以便江振禄好及时救人,这儿人多嘈杂,听不到别处的声音。
    这工夫白骨断肠刀已伤了四五个,但这些小人物罪不及死,所以刀下留情。祁丰在此看守的人质,责任重大,敷药再战,也顾不得以多为胜了。
    未伤的六七个汉子都是祁丰的心腹,都能为他卖命,在这情况之下,就可以支持一会,而高凌宇也不急于速战速决,过一会伤他们一个,希望江振禄能有充裕的时间找人。
    可是江振禄迄未找到人,急得一头大汗。
    这七八个人统通玩命,高凌宇要伤对方,自己也要付出点代价,当对方只有三人未受伤时,他也挂了两处彩。不过又在祁丰的左耳上划了一刀,耳朵被削下一半,满脸血污。
    高凌宇知道江振禄尚未得手,要不,他会通知他走人的。就在这时祁丰突然退出五七步,道:“灯火全都熄掉,所有的人全部回避!”
    一阵吹熄灯火及弄熄火把声传来,不一会大宅中一片漆黑,今夜乌云低压,特别黑暗现场上只剩下了祁丰一个人,接着,自外院飘进一个长发披散,遮住了面孔,身着皂袍,目光自长发隙缝中射出,如荒郊鬼火的老人。
    高凌宇先是心头震惊,继而心头绞痛,真的是他吗?高凌云说是他,为什么会是他?
    他冷冷地道:“如果我未猜错,您该是一位极熟悉的长者……”
    “嘎——”这笑声似乎在遮掩自己的身份,或作为解嘲,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此人也不例外吧?
    但听到此人笑过之后,高凌宇电目凝视着对方,一动不动,这样在黑暗中互相默然凝视,使得祁丰大为不耐道:“姓高的,你不敢先动手吗?先动手后动手还有什么分别吗?”
    高凌宇浑如未闻,祁丰只隐隐看出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祁丰怎会知道这种情感?
    换了任何人都会心身震撼的。
    祁丰冷蔑地道:“姓高的!你以为不动手就可以逃过今夜这一劫吗?作梦!以老爷子的身份,不会先出手的,你光是发抖也没啥用的。”
    高凌宇还是不动手,在祁丰看来,这不是装熊是什么?所以祁丰急得团团转,可是又不敢插手。
    像这种人物在和人对峙时,如果有人出手,恐怕在举手投足之下就会被他击成重伤或者击毙。
    祁丰瞪着高凌宇不动,这老爷子也不便以大欺小,只有用这熊办法了,道:“高凌宇,你他妈的还有点骨气没有?既然来了就要挺起来,刚才的威风如里去了?动手呀!
    再装孙子,我可要骂人咧!”
    高凌守冷峻地道:“基于某种原因,今夜我绝不主动动手,如果你不动,我可要走了……”
    高凌宇又站了一会,掉头就走,但未见对方闪动,已挡在他的面前了。高凌宇此刻已不是相差悬殊的悸惧,而是肝胆欲裂的悲忿,这痛苦外人不得而知。
    高凌宇道:“要作人上之人,想成伟大事业,必须除去世俗念,摆脱功利枷锁,才能进入名士之列。治学益智,无什么要诀与巧妙,只要不受外鸷所惑,就可以超凡入呈了!您所想要的几乎全都有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您……您这是为了什么……”
    红脸老人阴沉地道:“是上一代的事,你不必知道。”
    痛苦的甩甩头,高凌宇道:“既是上一代的恩怨,您这又是何苦?就算此嫌必报,又何必和阉党沾上关系,破坏数十年既得之侠名?晚辈不懂,永远不明白。”
    红脸老人道:“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更不须明白。”
    高凌宇道:“在我不明白之前,就不会动手……”说完全力焰起,“寒塘鹤度”向正屋上掠去。这一手当今武林老一辈的也没有几人能做到,但红脸老人己先他站在屋顶上。
    而且遮在脸上的灰白长发,就像根本末动一样。高凌宇经验丰富,他知道双方的差距有多少,道:“怎么?一定要逼我动手?”
    红脸老人道:“老夫受人所托,在此坐镇,没有主动去找你,已尽了情谊,如果你在老夫面前发誓,不再来救他们,你可以迈开大步出此宅大门。”
    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正义感,使他根本不假思索地道:“这种事我根本不予考虑,只要是当作的,任何恶势力挡不住我的行动。”
    红脸老人道:“那你就动手吧!凡是想来此救她们的人,职责所在,我绝不会放过的。”
    高凌宇木然道:“除非你先动手,我绝不陷自己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境地……”
    祁丰冷笑道:“你这小子还真刁滑,居然用这种熊法子来挤兑老爷子,你以为你不先动手,老爷子就会放你走人?”
    高凌宇根本不屑答理祁丰。
    红脸老人道:“如老夫放了你的妻子和孩子,你可愿远离金陵,不再来此救这老虔婆?”
    高凌宇冷漠地道:“老实说,我来金陵本是另有目的,发现铁老夫人被囚是后来的事,既然知道,若是见义不为,生不如死。此刻救铁梅心和孩子,反倒是次要的事了!”
    气氛愈来愈僵,祁丰知趣,也就不再晓舌了。
    红脸老人道:“你是非逼我出手不可了?”
    高凌宇道:“时序严冬,草木零落,实则萌机隐于根底,肃杀之中,生生之意常为之主,由此可见天地之心。您的文事功力已臻此境界,怎么会不明此理……?”
    红脸老人忍无可忍,飘身如絮,双掌权翻搅划,劈出诡奇凌厉的一掌。祁丰瞪着眼不敢稍眨一眨。因为只一眨即失去了千古难得一见的机会。
    高凌宇在很久前已打定主义,第一次绝不还手,他把身法施展到极致,眨眼间有九个方位的挪移和扭转。
    但是那诡奇的掌力居然能分成数股追踪他,或者就像磁铁一样被他的身子所吸引,而当他停止下来时,那数股掌力又合而为一涌到。
    这是一股几乎不可抗拒的力道,不是人类一只手发出的悬空掌力,它不可思议,猛沉无涛。
    高凌宇身触巨大暗劲再次闪避,已经没有暗劲的速度快了。身如秋风中的败叶退出站处六七步外,“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祁丰几乎喜极而欢呼,但他毕竟没有。
    双方相距约十步凝视着,雪地上一块殷红。高凌宇望着这滩血,感到无限的迷悯,为什么一个人要以这种方式毁掉自己十余年心血创造的事物?
    为什么?为什么……?
    红脸老人道:“我已格外破例,让你有退路可走,你现在答应还来得及!”
    高凌宇口角血渍殷然,却斩钉截铁地道:“我就是死在这儿也不会更改刚才所作的决定!”
    红脸老人道:“老夫已经仁至义尽……”
    冷冷一晒,高凌宇道:“今生今世,你已不配谈这仁、义二字了。”
    红脸老人厉声道:“你才二十几岁,大好生命何不足惜?”
    高凌宇道:“人活着就要活得心安理得,堂堂正正,石火电光中争短长,人生有几许光阴?蜗牛角上较雄论雌,世界究有多大?”
    这些义正辞严且含哲理的话,非但祁丰这种人是马耳东风,即使红脸老人因势利导,也不逞多想这些人生大道理。冷峻地道:“老夫已给你退路,是你自己不知好歹……”
    高凌宇已不想再费唇舌,冷漠的,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对方。他们二人老的对少的似乎十分了解,像一碗清水可看到碗底,但少的对老的却是一片茫然。
    这工夫红脸老人已缓缓提起了双手,显然这次将更是不留余力,不再容情,仁、义既已不再存在,也就不必用任何方式来粉饰这两个字了。
    红脸老人此刻忽然想到一件使他不大想作,也不大情愿的事,对方是否要以不可战的情势,以死来造成他的最丑恶形象,使整个武林中人都不屑他的行为?
    杀上固是罪大恶极,没有理由而残下,也为同道所不齿。世上的“理”字只有一个,假理、歪理是骗不了人的。
    就在红脸老人在犹豫是否不管这一套,举手之劳,一劳永逸时,江振禄忽然出现屋面上,道:“这位前辈是何方高人,恕在下浅陋,不敢置评,但必是一位绝世高手无疑,高老弟今夜刀战‘雪山豹子’祁丰和他的手下十余人,虽然在高老弟来说,也不是什么大场面,毕竟也消耗了些体力,在此情况下,前辈要施展不世奇学对付高老弟,江某自信前辈未曾三思,反之,绝不甘落此话柄而坠侠名,腾笑武林的……”
    红脸老人冷峻地道:“好一张油滑的臭嘴,依你的意思是叫老夫放了他大摇大摆地离去?”
    江振禄道:“在前辈心目中,高老弟有多大的身价,晚辈不敢妄猜,但在晚辈心目中,高老弟却是一位云天高谊,武功超凡,除了因某种原因,略逊于‘渔帮’帮主半筹之外,高老弟迄未吃过败仗,所以像高老弟与前辈的对决,不应如此草率,应另订时地,郑重其事……”
    “嘿……”红脸老人道,“姓江的,你不必拿话来套老夫,到什么地方都无所谓,只是多让他逍遥些辰光罢了!”
    江振禄道:“那是前辈的看法,在晚辈看来,胜败之数尚在未定之天,难以逆料……”
    红脸老人恨极了江振禄,但是,碍于自己的超绝身价,怕祁丰讥笑,举世滔滔,有几人能跳出名鞭利锁的。
    江振禄并无把握激得老贼守约放人,所以心头忐忑不安,他道:“老前辈如果愿公正对决,不管你们之间有何恩怨,就订为三天后午夜三更,在莫愁湖僻静的湖畔举行,届时双方都是单人赴会,不见不散如何?”
    他最后两句是以蚁语传音说的,别人听不到。
    红脸老人不能不答应,总之,一个人如果太自负,有很多地方明明知道对自己不利,却又不愿示弱,这就是人性弱点。他挥挥手道:“豹子,放人!”
    祁丰大失所望,躬身道:“老爷子,这个姓江的不是玩艺儿,只凭他几句话您就听他摆布,这也未免太便宜他们了吧!您老爷子只要用两个指头就能捏出姓江的老小子的蛋黄来……”
    红脸老人大袖一挥,不耐地道:“这儿没有你议论的份儿,放人!”
    祁丰颠着屁股道:“是,老爷子!不过他伤了我们六七个人,就这么放他们走了,部下们心里恐怕不大舒服吧!”
    红脸老人冷峻地道:“不舒服又怎样?你再聒噪,老夫就毙了你!”
    祁丰缩着脖子,向高、江二人伸手一让,但眼珠子都气得发蓝哩!而江振禄吊着的一颗心这才略放,这正是死里逃生,自鬼门关溜出来的。
    在外面,高凌宇道:“江兄,你把小弟自鬼门关缝中拉了出来,不久之前,我不抱生还的希望。”
    江振禄叹口气,道:“怎么会有这种事?”
    高凌宇道:“这正是使我痛心疾首,无法振作的原因。江兄,换了你,你又如何来应付这个局面?”
    江振禄一张脸蹙在一起,可知任何人淌上这种事也要抓瞎,他颓然道:“天下居然有这种老来变节的浑虫,简直是白糟蹋了数十年的大米干饭嘛!”
    高凌宇不出声,因为他的心情太恶劣了,江振禄道:“老弟,我发现你曾经自暴自弃,似想死在他的手下。”
    冷然地,萧索地,高凌宇道:“老哥哥,他把我塑造成了气候,如今他要收回他的投资,也只好由他了……”
    冷冷一笑,江振禄道:“笑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可任他摧残?老贼有此转变,也说不定早有预谋,你老弟聪明绝顶,怎么可以作这种傻事?”
    高凌宇道:“老哥,救人的事救不成是不是?”
    江振禄忽然放开了蹙在一起的五官,有点激动地道:“老弟,差点忘了告诉你件大喜事,一个蒙面人给了我这个……”把一张字条递给高凌宇。
    这纸条皱皱地,一看就知道又是包过石块的,上面是这样写的:“速激老贼改日对决,劝高凌宇离开并迁离现址,救人的事交本人来办,明晨可见人质。”
    下面当然又未署名,而这字迹又和上次两张油纸条一样。高凌宇默然,如果兄弟能同心合力,就算血溅金陵,而能达到某些目的他也知足。
    江振禄道:“老弟,你们真该约个时地谈谈了,老哥哥以为,这是我们最最大的一件喜事。”
    高凌宇道:“但愿正如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只伯世事多变,人心难测,空欢喜一场。”
    连连挥手,江振禄道:“不会的,老弟,老二的个性和你不大一样,他是个好大喜功,特立独行的人,虽然这行为稳重不足,且嫌偏激,只要居心光明就成了!”
    高凌字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人质在他的监视之下,老哥,一旦被救出,还要特别小心。你是知道,小弟不想和他动手,当然,动手也不成。”
    江振禄道:“老哥对你的为人大清楚了!只要义之所在,老弟你从不计是否能胜任,有否危险,即使你明知不成,或有生命之危,你老弟也未退缩过。”
    返回住所,李乾和孙七正在小酌等人,一人一壶劣酒,一把花生米,不知在争执什么,口沫乱飞。乍见二人回来,李乾道:“怎么样?俺赢了吧?”
    江振禄道:“二位打赌了吧?能回来才是异数,老孙猜的必是十分凶险,对不?其实并没有错,只不过老贼自恃身份超然,被我拿话扣住了而已。”
    孙七道:“江兄,你说的老贼是不是那个形同鬼魅的人物?他到底什么来路?”
    江振禄使了个眼色,道:“孙兄,马上准备搬家。这儿又呆不住了,相信我们回来时必然有人跟踪,知道了此处的地址。”
    李乾向口中丢进两颗花生米,道:“师兄,你这份迂,真叫人没有抗。孙猴子刚才问你那老贼是啥来路?你倒是说呀!”
    孙猴子急忙扯了他一下,道:“小李,咱们来收拾一下,准备走人……”拉着他到外间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这小子就是个爆仗脾气,道:“到底是啥事?你他奶奶的吞吞吐吐地,俺就抗不了这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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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孩子哭了几声又被哄睡了,铁夫人和莲花都醒了,夫人低声道:“梅心,你这‘回春刀法’会了没有?”
    莲花呵欠连连地道:“奶奶,最后那几招变化多,而且不大合常轨,我老是记不住,感到很不顺手。”
    老夫人在她耳边道:“不合常轨之处,也正是它的不同凡响之处,梅心,现在奶奶教你,你必须用心学,不能有半点马虎,要不,你爷爷毕生研究的心血精英就绝传了:“
    莲花由于不太清楚这刀法的独特之处,就不大起劲,其实她只要想想老贼那等身份尚且干方百计地想获得这刀谱就明白了。道:“奶奶,我很笨……”
    老夫人道:“你比奶奶灵通多了!当年你爷爷教我的时候,最后五六招学了半个多月才会呢!”
    莲花道:“奶奶,不急嘛!反正在这里有的是闲工夫。天都傍亮了吧?这当口最冷,我怕奶奶你受不了的。”
    由于她知道当初为生母接生的必是养母(宫奇之妻,即宫不屈的母亲),她正是铁梅心的孪生姊妹,由于养父母去得早,并未告诉她这件事。
    既然知道自己是铁家的骨肉,对老夫人就不同了。所谓血浓于水就是这意思。老夫人感喟地道:“奶奶还支持得住,况且时已不多,咱们快要出去了……”
    莲花一怔,道:“奶奶不是安慰我、骗我吧?”
    老夫人在她耳边道:“当然不是,大约傍亮时刻就有人来援手,所以要快点,时间宝贵。”
    莲花道:“果真如此,出去学也是一样,又何必急在一时?”
    老夫人道:“孩子,听奶奶的话没有错,快听着、看着……”老夫人下床在黑暗中比划,凌晨的酷寒,隐隐可见她那干瘪的身子在瑟索颤抖。
    大约在卯时头光景,莲花已完全领悟。老夫人道:“梅心,见到凌宇马上传给他,以他的造诣,必能发扬光大你爷爷的绝学。”
    莲花道:“奶奶放心,好在出去了奶奶亲自传他比我传他更精确些。奶奶,事到如今,有件事我是必须告诉您了……”
    就在这时,铁门上传来以指甲轻弹的“叮叮”声,老夫人似有默契,低声道:“来了!快把孩子背好。”
    莲花本以为没有这么快呢,一时兴奋过度,原地转了一周,道:“奶奶,是什么人能救我们出去?”
    老夫人道:“他也不是外人,只是以前他的形象太坏了,没有人会把他当作好人,也没有人把他当作亲人。快点准备!”
    莲花把孩子捆在身上,已传来铁门开启之声,夫人轻轻一推她道:“快了,救你的人自会告诉你凌宇在什么地方。”
    莲花忽然一愣,道:“奶奶,您……您似乎不想走老夫人道:“我们要分两批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要不,我们就一个也走不了的。
    孩子,快走吧!”
    莲花是个头脑灵活的女人,忽然想到奶奶把刀法全传给她,叫她再传给凌宇的事,这不是暗示她不想出去了吗?她道:“奶奶为何不走?”
    老夫人微微一震,低声道:“孩子,奶奶为什么不走?只是一起走不成,可能一个也走不了的呀!”
    莲花含泪道:“奶奶,您不走我怎么能走?”
    老夫人大急,道:“傻孩子,奶奶一定要走,只是不能一起走。孩子,时机难再,一旦迟了,要想再走就没有那么方便了。再说,你想想看,一旦走不了,大人嘛!可以听天由命,逆来顺受,孩子何辜?”
    莲花道:“奶奶不走,我也不走。”老夫人语音一冷,道:“混帐的东西!奶奶说能走就是能走,只是尚有未了的事,不能一起走,好!你不走是不是?那我就先走……”
    说着就要向墙上撞去。莲花抱住了她,悲声道:“奶奶,你这是何苦?”
    老夫人道:“你走是不走?”
    莲花含泪道:“奶奶,您一定要走,可不要骗我呀!”
    老夫人扶摸着她的头,喃喃地道:“孩子,快走吧!时间不多了,我一定会走的……”
    老夫人嗓音哽哑,这使莲花十分难过,刚进来时由于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非但对奶奶不关心,甚至还有点厌恶呢!
    这工夫她又要告诉奶奶有关她的身世,忽然有个淡淡的影子泻了进来,向老夫人兜头一揖,道:“老奶奶,晚辈先把嫂嫂送出去,不能多谈……”
    老夫人挥挥手,道:“好自为之,快走!”
    莲花心头大震,她当然知道高凌宇只有一个弟弟,那就是在阉党余孽手中作人质的高凌云,而此人已是声名狼藉借,数典忘祖,救人的怎会是他?但听此人的称呼,叫她嫂嫂,那就不会错了。心头既羞又喜,但又惟悯不已,因为她并不是高凌宇的妻子,这“嫂嫂”之名,她如何承受?
    此人低声道:“嫂嫂快走!如那老贼来了,一切计划都成泡影了……”
    莲花依依不舍,热泪盈眶,老夫人走近,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莲花更是心头大震,难怪这老贼如此厉害了。
    和老奶奶在这种地方相遇,大半时问未能克尽孝道,莲花内心愧疚,但此刻不走万一迟了,要连累很多人的,正要跪下向奶奶告别,发现老夫人已到内间去。
    脱出牢笼,来到东侧墙外。以“雪山豹子”祁丰为首,一共是九个,一字排开,似在等候他们。
    原来高凌云买通一个内奸,盗取了祁丰的牢门钥匙,且趁大多数人都在沉睡的傍亮时刻打开铁栏救人的。看守的两个汉子被点了死穴。
    只是死人倒下时仍然弄出了声音,被一个起身小解的护院看到。急忙报告了祁丰。
    而待祁丰集合了所有的人手,高凌云和莲花已脱困还未离开此宅,他们才在外面拦住。
    高凌云在莲花耳边低声道:“大嫂,呆会我牵制住所有的人你要先走,到莫愁湖南畔醉仙居酒铺去找梁掌柜的,他会收留你,而大哥也会尽快去找你的。”
    莲花道:“你一个人应付得了吗?”
    高凌云道:“大嫂放心,我有十成十的把握,快走!”
    莲花低声道:“我走了!请保重……”
    莲花一走,祁丰和三个身手较高的向莲花疾扑包抄,莲花早已有备,犀角鞭已叠握在手中,“唰”地扫地,如棍似枪,眨眼就到了祁丰面前。
    祁丰被老贼选为在此看守人质的头头,一是由于他手底下不含糊,二是此人很忠,跟定一个人从不三心二意。
    祁丰在扑击中闪过这一鞭是十分难得的,这就是真功夫,而莲花暗暗点头之余,运劲横扫另外三个,这三人却没有这么快的应变能力,因为他们也是向上扑来,又未想到对方变招如此之快。“呛呛”两声,其中二人的刀已被卷飞了。
    而扑上来的高凌云绝不留情,刀芒划了个半圈,三个之二肚子被横切开,另一个的肋骨由左下而右上,被切断了八九根。
    他的打算是一口不留,不使这儿的一切泄漏出去。
    由于高凌云是以花布包住头脸,身上是劲装,用的却是一般的单刀,就连腿上,也扎有倒赶千层浪裹腿,这种打扮有点乡土味儿,颇似镖行的趟子手或低级护院,高手是不着兴这种打扮的。
    而祁丰一拦宫莲花,闪电扫来一刀,祁丰的鸭嘴双枪本想一格一攻,哪知刀是凡铁,功力可不凡,这支枪被刀一砸,虎口裂痛差点脱手,不由一惊。
    这工夫莲花已上了屋面,有两个跃到屋帘附近,被她的犀角鞭扫了下来。正好高凌云看到,头都未回,刀自身后一撩,传来两声惨嗥。
    一会工夫,九个已去其四,而且大多伤重无救。
    祁丰本来还看不出此人是谁,一看这凌厉而狠辣的刀法及杀法,立刻森厉地一笑,道:“你以为全身包扎得密不通风,爷们就认不出你是谁了?”
    祁丰右眉被削去,迄今未愈。
    高凌云只发出一阵怪笑而不说话。
    祁丰道:“你不是高凌宇,可能就是高凌云。”他以为如果是高凌宇,他不会遮面也不会不用他自己的称手兵刃。高凌云的刀法称为“轮回刀”,刀也叫轮回刀。自然不敢用他的刀,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看来是高凌云的成份较大。道:“你有没有想到,老爷子饶过哪一个倒戈相向的叛贼?”
    仰天放纵地一笑,笑声末毕,疾如电闪,刀如怒瀑斜扫而下,又是两声惨嗥,另外两个护院尚未抡起兵刃招架,一个的头已消失了三分之一,另一个腰部被切入一尺多深。
    九个已去其六,祁丰素知马公于心狠手辣,此刻更确定此人正是马公子了。祁丰切齿道:“马凌云,我不妨告诉你,你逃不过老爷子的手心,妈的!原来你是个最会装坏扮傻的家伙……”高凌云道:“怎见得?”
    祁丰道:“你作了马大人的义子,俯首贴耳,摇尾乞怜,而且伪装仗势玩弄妇女,敛聚无算,谁都以为你已迷恋权势,早已忘了父仇家恨……”
    高凌云道:“你全说对了!可惜这种事后的小聪明无补于事,今夜所有的人,都要垫底充数……”
    哗啸的刀浪滚向祁丰,双枪一接,立被森寒的刀罡逼退了两步,但他沉声道:“你们还不快去禀报老爷于……”
    高凌云立刻扑向正要离开现场的两人,祁丰凌空扑到,本想落在二人与高凌云之间,但这一手已在高凌云的预料之中,在他尚未落下之前,高凌云焰起六七尺高,一个“乾天登”凌空一击瞬间抖出三刀。
    这三刀如被点中就会有九个洞,祁丰惊出一身冷汗,全力打千斤坠,接着又是燕青十八滚。然而,高凌云的真正目标是最后两个喽罗。
    这两个在七八步外止步观看,他们实在不舍得放弃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搏杀,待刀芒爆显眼前时,连呼叫都来不及,他们唯一的感觉是太快、太诡谲,简直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一刀点中了其中一个大汉的心窝,另一个是借下泻之势,以左掌按在那汉子头顶上扭了三匝,颈骨粉碎,皮肉靡烂,七窍鲜血喷溅。
    凡是高凌云不以利落的手法杀死的护院,都是他早已注意到,鱼肉乡里,无恶不作的败类。
    九个人中的八个前后不过两盏茶工夫,全被搏倒,尽管还有二三人还在挣扎,看来也不过是熬一点时间罢了!
    祁丰有点怒极而口吃地道:“入你姐!你……你这么毒……这么绝!看老……老爷子会怎么零碎收拾你!”
    高凌云道:“什么老爷子?他简直是个老混蛋!老杂碎!别再提这老来变节、卑鄙下三滥的老东西哩!”
    祁丰吼叫着扑上,没有人敢以这葬话骂过老爷子,他简直不敢听。鸭嘴双枪贯注了全部的内力,“嗡嗡”响起,显示他愿为老杂碎垫背效死。
    可是“轮回刀法”是刀法中的数绝之一,每每眼看攻入了刀芒空隙之中,却始终伤不了对方。而往往在这情况下会进入陷阱,那空隙原来是个陷阱。
    鸭嘴枪跟他出生入死,浴血搏杀场面不下百次,经验的累积告诉他,他“雪山豹子”
    仍然差上一大截,现在是如何多拖点时间以待奥援!
    他知道老爷子很重视老虔婆和铁梅心这两个人质,所以往往深夜前来查班,看看守夜的人有没有偷懒?
    现在东方已显曙光,他估计再拖上一会可能有救。他想的和高凌云想的一样,一个是期待奥援,一个是速战速决以免面对奥援。
    高凌云道:“祁丰,跟我一道走吧!我就是留你一条活口,老杂碎丢了重要人质也绝不会放过你的。”
    祁丰道:“高凌云,我死了你也不会逍遥太久的。”
    “轮回刀”作了直截了当的答复,刀身往他右手的鸭嘴枪上一贴,就再也无法挣脱,另一枪攻击高凌云的中盘时,被他用脚拨开。
    双方都在尽全力达成自己的使命,祁丰较上了劲,玩命可以,可不能让对方太轻松。
    这个被老贼看上的大贼,的确不是好摆弄的,绝招一出,要名不要命,“唰唰”两声,双枪在高凌云的左肩及右手腕上划了两道口子。但那凡铁施出的“轮回刀法”,却是后来居上,在祁丰的肚子上划了一个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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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吴大舌头往内院走,柳怡斋在院内一拦道:“啥事?”
    吴大舌头甜着脸道:“柳……柳爷,有贵客要见马公子!”
    柳怡斋道:“什么贵客?公子正在午睡,恐怕不会见客的。娘的!公子每天必须午睡,你又不是不知道。”
    哈着腰笑笑,吴大舌头道:“柳爷,这个……在下也知道,只是这位贵客不一样,就是那位老爷子嘛!”
    柳怡斋微悍,面色一整道:“娘的!是老爷子为什么不早说?差劲!在这里候着,老爷子在哪里?”
    吴大舌头道:“花厅中。”
    柳怡斋入内通报,吴大舌头低声道:“娘的!我是差劲,哪有你这个吃红肉拉白尿的畜生管用哪!”
    当马公子在花厅中见到了老爷子时,所有的人都奉命回避了,就连柳恰斋也不例外。
    一方面是老爷子不愿见太多的下人,另一方面马公子也不愿使二人谈话被下人们听到。
    马公子神采飞扬地道:“老爷子来得正好,朋友送来两只山鸡和一只漳子,我要陪老爷子喝几杯。”
    淡淡地一笑,目光在马公于的左肩及右腕上瞄子一下,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老夫的口福真不错。如果有好酒配搭上,那就……”
    马公子道:“这个不必操心,这儿有八九种宇内佳酿,如绍兴、花雕、太雕、女儿红、茅台、汾酒、绿豆烧、莲花白,以及风翔酒等等。老爷子一向偏爱烈酒,这儿还有二锅头和白干哪!”
    老爷子红红的脸笑起来予人好感,有人说红脸代表忠,这一点是否值得商榷呢?老爷子道:“公子,酒虫淡出喉头,老夫只有往你说儿跑,一来可以品尝名酒,二来也有一事相求……”
    马公子抚掌道:“和老爷子共饮,向来获益非浅,总感觉身价也不同了!说句戏谑的话,正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沾了光哩!”
    老爷子道:“公子客气,倒是老夫和你相聚,总会感染一些豪迈、乐观情绪,在心情上顿觉年轻了许多。”
    马公子道:“老爷子刚刚说有事相求,这未免太见外了吧2您是义父身边的上宾,只要您有所需索,这边有的或者我能作的,一定尽力而为。”
    老爷子“嘎嘎”笑道:“公子,到你这儿来,老夫就有落实的感受。是这样的,老夫一向在南方活动,也甚少在北方过冬,没想到金陵也这么冷,我的部下认识一位专门缝制皮毛袍裘的名师傅,要我找一件名贵皮件,要为我做件狐裘。一时也无处可找,听说附近山区近来有只刁狐时有出没,色已灰白,俗语说:千年黑万年白,这东西的年纪虽然不太大,却已有点道行了!公子既然认识猎户,就拜托公子转请猎户,把那头狡狐猎到,做件皮裘如何?”
    说完有意无意地对马公子露齿而笑。
    这弦外之音自然瞒不了马公子,也蕴含无限的杀机。马公子神采飞扬地道:“有这么回事儿?依在下猜想,那必是一头狡猾无比的老狐狸了?”
    针锋相对,礼尚往来,马公子立刻回敬过去,所谓“老狐狸”当然是影射这老贼了。
    老爷子道:“是啊!狐狸到了这火候,自然是返老还童,分不出老少了!”
    马公子道:“既然有这么一头老狐,而老爷子又极欲得之而甘心,在下就去关照那些猎户随时注意,捉到必有重赏。”
    老爷子道:“当然,谁能捉到那狡狐,赏格是十分惊人的。磕!公子的右手腕怎么啦?受了伤吧?”
    马公子道:“说来可笑,酒后发狂,想练链子渠,不小心割破了点皮……”
    老爷子道:“这不对吧?我看公子的左臂动作不灵活,八成也受了伤,果真是练链子渠,可不要再练了,那玩艺不好练,弄不好就会伤到自己的。让我看看,老夫对医疗外伤有独到的方法。”
    马公子道:“多谢老爷子关切,一点皮肉之伤,何劳老爷子动手?”
    “不……不,还是让我看看吧!老夫对这方面确有独到之处,来,先把肩衣褪下来我看看……”
    马公子内心冷冷一笑,心想:反正现场上没有一个活口,你看了又如何?立即褪下上衣露出肩伤。
    老爷子揭开贴创口的膏药看了一下,道:“公子,你这就不够尊老敬贤罗……”
    马公子道:“老爷子是说……”
    老爷子再看看他右腕上的创口,道:“公子,老夫已过耳顺之年,身经干余战,当年未成气候之前,全身也负创七八十次。由负创的创口来判断是什么兵刃所伤?可以说八九不离十儿……”
    马公子心头一跳,道:“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正是说明经验比学问更重要……”
    老爷子道:“这就对了!我说马公子,你可真会和老夫开玩笑,这两处创口,绝不是链子渠所伤,也不是刀伤。”
    马公子心头一紧,笑道:“愿闻老爷子高见。”
    老爷子道:“公子可别以为老夫是野人献曝,刻意卖弄。矛长丈八为渠,可见槊即长矛而矛尖长而呈螺旋状,锋锐无比,被刺中的创口深且内窄外宽。如被刀扫中,其创口梗窄而长……”
    马公子道:“依老爷子的经验,这不是槊伤的是什么兵刃伤的?”
    老爷子端看一会,道:“这伤口不太深,但创口裂得宽阔,可见这兵刃不太尖利而且颇厚。老夫敢说。这是伤在鸭嘴枪之下……”
    四日一接,马公子的心弦像被大力拨了一下,但他大笑道:“老爷子,这次你可是看走眼哩!这的确是链子渠所伤的。”
    老爷子打着哈哈,道:“公子,也许是老夫走了眼,算了!关于猎狐的事,你关照猎户一声,猎到必有重赏,而重赏之下也必有勇夫,想那狡狐是跑不掉的。”
    马公子道:“老爷子交待的事,在下一定关照猎户加紧围捕,只伯那头老狐老奸巨滑,不会入网。老爷子,我这就交待厨房准备,咱们痛饮一番。”
    老爷子道:“改日叨扰吧!老夫有点事要办……”
    醉仙居是个糟坊,也就是酿酒的老铺子,但也有个零售自产老酒的馆子,兼营饮食小炒,由于这糟坊的老掌柜梁培京去年亡故,小掌柜的梁士华接掌大权,他和马公子私交极好。
    所以宫莲花逃出之后就来到醉仙居中,而这天傍晚,高凌宇就来了。
    在莲花的意识上有很大的转变,以前,她是以“渔帮”小帮主宫莲花自居,和铁家毫无瓜葛,至于上次去扰乱高凌宇练功,说穿了不过是女人喜欢男人的一种投怀送抱的方式而已。如果当时高凌宇正中下怀,发生了关系,后果就未必相同,她也许不会扰他练功了。
    就像有些愣头愣脑的小伙子见了女人大吹口哨,甚至于掷石头等行为差不多,乍看是恶行恶状,骨子里却是爱慕的一种反射行为。
    如今莲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加之又有某种东西在自己身上,心里上就已经和高凌宇不可分离了。
    尤其是高凌云口口声叫“嫂嫂”,听来虽有点怪怪地,却也有点喜不自胜。总以为她自己没有功劳,却也大有苦劳了。
    因而当夕阳在东厢花园上燃烧时,高凌宇由仙居小掌柜梁士华陪着来到后院东厢门外,招呼着道:“铁姑娘,高大侠来了:恕我不便奉陪了……”
    梁士华伸手一让,高凌宇抱拳道:“梁先生,多谢……”推门而入,这儿只有内外两间,由这外间看来,分明是梁掌柜的,偶尔在此住宿之处。几净窗明,一尘不染。
    在内间门口,可以看到宫莲花仍然背着孩子,面向窗处,明知他来了却不面对他,明明听到他的声音,心头一畅,却又来这一手。
    这就是女人的作风。
    高凌宇进入内间,首先看看孩子。还好,落入贼手数日,看来孩子白白胖胖的,还没有受影响。
    真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高凌宇道:“请坐吧!”
    两人都坐了下来,落日余晖越来越淡了,高凌看看宫莲花,道:“宫姑娘,谢谢你这些日来照料我的孩子……”
    “宫姑娘”和“照料我的孩子”就显得比她预料的见面情况生分多了,心里一不悦就没有出声。
    高凌宇道:“宫姑娘,请告诉我,铁梅心和小翠哪里去了?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因为孩子生下,就被贼方围困,她把孩子交给你时,不会不告诉你她去了何处。”
    宫莲花冷冷地道:“你最好不要问。”
    面色一沉,高凌宇道:“宫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能问铁梅心的下落,谁能问,请你告诉我。”
    她所期望的温馨或婿旋的场面,似乎完全不可能发生了。不知不觉就使出了她本来的性子,道:“你当然能问,只是我以为还是不问的好。”
    高凌宇挂虑梅心和小翠已经这些天了,好不容易遇上了她,加之本来对她就有个不良的印象,一急之下,不免嗓大声粗,道:“笑话!她是我的妻子,我为什么不问?她到底在什么地方?”
    宫莲花也有她的悲伤的原因,只是不愿在他面前流泪,这话本不想现在说出来,实在逼急了不能不说,道:“她……她死了……小翠重伤……不见了……”
    心身震撼,高凌宇霍然站起,道:“她……她死了?我不信!”
    宫莲花低着头冷冷道:“死了就是死了!你为什么不信?不信就能够活过来吗?你对我吼叫什么?”
    一种椎心之痛和彻底的绝望,使他的行为粗野起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胸前背孩子的背带,道:“她死了?是怎么死的?快说!”
    宫莲花狠狠地道:“你难过,我比你还难过,至少现在是如此的。你这样对待我,我就是不说,看你能把我怎么样?”高凌宇扬手欲掴,但毕竟不妥,擎着手道:“我关心她……我当然焦急……你说……你要我怎么对待你?如果她真的死了……你明明早就知道了……上次你为什么不说,却背了孩子跑掉?”
    宫莲花大声道:“因为你当时像一个断了食的饿狼,我怕……我害怕……不得不暂时离开你……”
    孩子被惊得大哭起来,高凌宇冷冷地道:“你别装贞节烈女哩!你要是那种三贞九烈的女人,在那莽林古洞中会来那一手?嘿嘿2你说到天亮我也不信!”
    宫莲花颠着孩子,但孩子饿了,怎么颠怎么哄也不成,正好这工夫小掌柜的梁士华又在院中道:“高大侠,铁姑娘,有什么话慢慢说,劫后重逢二位火气不该这样大的。
    如果有什么需要小弟的地方自管吩咐。”
    高凌宁道:“梁先生,高某无状,为了一点私事而争吵,使梁先生不安,没有什么事麻烦你的……”
    宫莲花道:“谁说没有?孩子饿了!梁掌柜的,能不能马上去请位奶妈来?最好找个洒洒俐俐、干干净净的!”梁士华道:“可以,在下这就去找。的确,孩子如果没有什么毛病,却哭个不停,那必是饿了……”
    高凌宇一时焦灼,倒忘了孩子是饿了,对孩子的母亲这么关切,对孩子却如此粗心,倒觉得对这苦命的孩子有点过意不去,他想去哄哄孩子,宫莲花身子一转,道:“你别碰他。”
    高凌宇又火了,道:“孩子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碰?”
    宫莲花道:“孩子是你的有啥用?如果这些日子在你身边,八成都饿瘪了!我说错了吗?”
    摊摊手,这一点他不能不承认,至少,她对这孩子是相当不错的。只是他以为,如果一个女人连这点特长也没有,那就一无可取了。道:“宫姑娘,梅心到底在什么地方?”
    宫莲花道:“埋在雪里。”
    高凌宇本以为她说梅心死了,也许有负气成份,说不定没有死,而是藏在什么地方。
    乍听此话又揪住了她的背带,道:“雪里埋尸?在什么地方?”
    宫莲花道:“人早就死了好多天,先别急,等会孩子吃饱了奶,我自然会带你去看她的……”
    谁说丈夫有泪不轻弹,莲花哭了,高凌宇也热泪盈甚至眶,尽管莲花的话不可信,可是在梅心生产时;韦、柳二人前去趁人之危时的确说过,另外有人去招呼梅心和小翠的。
    以小翠的身手,应付已受伤的柳怡斋也许凑合,如果另外有人,如“北印双狼”,或者唐继耀等这种货色,老尼不会武功,收生婆当然也一样,梅心刚生产,后果可想而知……
    想到这些,就觉得不信梅心已死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想法。这工夫梁士华带来了一位四十左右,拾掇得干净利落的妇人,道:“高大侠,这位黄大婶人很干净,照料孩子又有耐心,孩子交给她大可放心。”
    高凌宇道:“梁掌柜的,您真是一位乐于助人的人,素昧平生,这么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
    梁士华连连挥手,道:“高大侠,在下承马公子瞧得起,早在两年前就很熟了!而马公子交待,见了高大侠就像见了他本人一样,在下怎敢慢待?高大侠,二位在此千万别见外,有什么需要,如果在下不在,随便吩咐这儿的二掌柜的蓝先生,千万别客气。”
    高凌宇道:“梁兄既是如此好客,在下却之不恭,只待图报於来日了!”
    梁士华道:“高大侠,您这又是见外了!这算什么?在下唯恐高攀不上哪!至于这位奶妈,二位如果认为可用,奶水足够,就留下来吧。黄婶喂过在下两个小侄子,作事带孩子都不须操心的。”
    高凌宇道:“就照梁掌柜的意思,请黄大婶委屈几天吧!”
    梁士华走后,高凌字把莲花叫到外间,道:“梅心的遗体,到底在什么地方?”
    莲花道:“急什么?迟早我会带你去的。”
    高凌宇道:“你这女人一点慈悲心肠都没有。”
    冷冷一笑,宫莲花道:“我不相信,有那种师父,你这徒弟会慈悲到哪里去?”
    陡然一愣,高凌字道:“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莲花洒然道:“那个老杂碎几乎每天都到我们被囚押的地方去,奴颜婢膝的去找老奶奶要‘回春刀谱’,声言把刀谱交给他,他就放人……”
    高凌宇看了她一会,道:“你也称呼铁老夫人为老奶奶,在你这个不重礼貌的女人来说,可真难得。”
    莲花冷冷一笑,道:“你自以为正直无私,侠名远播,除了你之外,都不够看,那就太可笑了:乌鸦不也以为是世上最好看的鸟儿?”
    莲花大可说出一切,但是人类的大敌往往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征服别人容易,征服自己太难了。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她不甘低头,她以为说出一切就是低头。
    高凌宇道:“我必须马上看到梅心的遗体,一时一刻都不能等。你必须马上带我去看,你准备一下。”
    似乎认真地斟酌了一下,她道:“好吧!我去准备一下,反正早晚都要带你去看的,你稍等一会……”
    高凌宇心焦如焚,如果梅心真的已经死了……。他忽然又叫住了她,道:“她是怎么死的?”
    她冷冷一笑,道:“这不是多余一问吗?现在我说的任何话你都要打个折扣,甚至完全不信,你又何必多问?是不是应该先看了遗体再说?”
    没错,的确是由于心情焦躁,思绪紊乱才会如此的,他点点头,挥手要她快点去准备,而现在,似乎最最重要的事,就是为梅心报仇了。
    等了约两盏茶上夫,内间仍无动静,女人嘛,办啥事都要穷磨蹭。等吧,说不定还要擦点粉什么的!
    大约又过了两盏荼工夫,高凌宇本在胡思乱想,要想的太多,比如说,那位长辈助封为虐,必然站在敌对立场上,总有那么一天非动武不可。江大哥说的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不还手任其宰割?
    这时突然一震,“她进去这么久,会不会又……”进入屋内一看,奶妈被制了穴道,躺在床上翻白眼,孩子和莲花却不见了。
    在这刹那,他不但恨透了这个女人,甚至于不能不怀疑她在梅心的不幸中是否可能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他气得握拳顿足,解了奶妈的穴道,穿窗而出。
    两天都过去了,找不到宫莲花这个女人,真正是食不甘味,睡不安枕。金陵这么大到哪里找?再说,万一她离开金陵了呢?
    高凌宇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李乾探头看了一下,孙七道:“别惊扰他,他太累了!
    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李乾退回来低声道:“孙猴子,这码子事儿俺就不懂,宫莲花这个女人,成天找高大侠麻烦,必是由于高大侠在紫竹坪上揭了她的底使她当众出丑,才记恨在心。所以把孩子背走,只怕她居心不善吧?”
    孙七摇头苦笑道:“小李,只有这男女间的事,你是连边儿也摸不到,其实你说的也许正好相反……”
    李乾茫然道:“奶奶的!你又要卖弄咧!怎么会正好相反?生孩子的铁姑娘不见了,孩子却在她的身上,背着到处晃荡,她会安着好心吗?”
    孙七低声道:“古圣人说过:唯小人与女人为难养也。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事实上莲花也许很喜欢高大侠才会这样的。”
    李乾道:“孙猴子,你别熊人好不好?”
    江振禄刚自外面买了些食物回来,道:“二位又在争执什么?高老弟需要休息,二位别吵他成不成?”
    孙七说了二人争执的事,道:“其实我猜想高大侠虽在闭目养神,他一定没有睡着。
    他不是吃得饱睡得着那种人。”
    江振禄道:“孙老弟说得对,高老弟不像你,一天三饱一倒,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
    李乾道:“师兄,俺在你的心目中就是这么一个人?”
    苦笑着放下食物,江振禄道:“孙老弟说的也差不离的,你这个人有了钱就烧包,犯过某些错误之后还会再犯,吃一百粒豆子不嫌豆腥气,至于对男女之间的事,那就更是一窍不通了!”
    李乾当然不服,道:“师兄,照你这么说,俺这人是没啥鸟用罗?”
    江振禄搓搓冻得僵冷的手,轻轻了掀开棉门帘向内望去,道:“高老弟呢?你们不是说他在休息吗?”
    孙、李二人几乎同时回答,道:“是呀:怎么?不在了?”二人进屋一看,人不见,白骨断肠刀也不见了。
    李乾抹抹清涕,道:“高大侠可真会折腾人,要走也不打个招呼。孙猴子,俺真是服了你,你说他一定没睡着,果然不假,俺才是个吃得饱睡得着的人咧!”
    孙七道:“江兄,要不分头出去找找看?”
    江振禄神色怆然地摇摇头,道:“咱们现在要少给他添麻烦,就让他自己去找吧!
    你们还不能体会。一对小夫妻被突然拆散或生离死别的滋味。”
    高凌宇必须不停地找,他越来越怀疑宫莲花这个女人了。只是却又想不通,她如果害死了情敌铁梅心。又怎么会喜欢那个孩子?
    “大妇爱小妾,贤名世少有;晚娘疼前于,慈心天下闻。”像这类事大概是少之又少吧?
    到何处去找呢?这两天他曾希望侥幸地在大街上能遇上她,或者她落了店,因为她背了个孩子,总要停下来喂孩子及喂她自己吧?甚至还到醉仙居去找过,但仍是找不到。
    于是他又想到了那尼姑底,自铁梅心失踪后,他来此已是第三次了。由于白天又下过雪,如无人来,这尼庵门口不会有足印的。
    现在他发现一行足印通往阉底,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是平常人。他潜入庵内在正殿对面的映壁上伏着,可看到正殿神龛旁有个人影在晃动。
    这是个中年尼姑,不知在拿什么东西用包袱包着,然后提起来匆匆走出正殿,看来包袱很沉重。
    高凌宇隐隐看出,那天铁梅心来此生产,庵主老尼协助,曾吩咐这位中年尼姑去烧开水备用。他一掠而下,站在这尼姑面前,尼姑受惊,竞退了两步倒在雪中。
    包袱落在地上,发出金属的撞击声,但又立刻把包袱抱在怀中,高凌宇看出,这尼姑神色暖昧,行动鬼祟,一定在作不光明的事,道:“请站起来说话。”
    尼姑站起来打个问讯,道:“施主有什么事?”
    高凌宇道:“师傅,难道不认识在下了吗?”
    尼姑看了他一下又低下头去,道:“贫尼没有见过施主高凌宇道:“师傅忘了那天有位姑娘来此生产,庵主叫你去烧水的事了吗?”
    尼姑似很吃惊,讷讷道:“贫尼并没有被派去烧开水……贫尼那天外出采办伙食,不在庵中……”
    高凌宇一把揪住了她的胸衣,但又觉得男女有别,只是此尼明明说谎太可恶,把她损在地上道:“好一个释伽的叛徒,竟敢瞪着眼说谎!”
    尼姑道:“大侠饶命……贫尼实在是害怕……受到牵连……所以不敢承认……大侠有话就问吧!”
    高凌宇道:“有人在此生产,你协助烧开水,本是好事,为什么又怕受到牵连?”
    尼姑战战兢兢地道:“因为……因为那位姑娘生下孩子之后……被两个坏人追赶……
    不支倒地……大量流血而亡。”
    高凌字眼前进射着星星,不是金星,而是血红的星星,即使男人未生过孩子,也可以想像,刚生下孩子,人在半虚脱状态之下而被追赶的惨烈状况。
    仰着头,漠视着晦暗的天空,道:“两个人是谁?”
    尼姑道:“贫尼当时也没听清,好像一个姓唐……另一个受了伤……样子很特别……
    眼小……两腮无肉……”
    高凌宇惨然一笑,喃喃地道:“果然有柳怡斋这个败类,另一个必是唐继耀了……
    好!这笔帐总算弄清了债户。”
    尼姑道:“大侠可以放我走了吧?贫尼没做什么坏事,只是把贫尼这些年来的积畜带走……”
    高凌宇相信包袱中有数百两银子,而且也不可能全是她积蓄的,他冷冷地道:“庵主呢?”
    尼姑悲声道:“和收生婆都被那个小眼睛的人杀死了……可怜底主一生善行无数……
    竞有这般下场……”
    高凌宇道:“把当时两贼追赶那姑娘的情况说得详细点,记住!有一字不实,休怪我手段毒辣。”
    尼姑颤栗着,道:“是的,大侠……贫尼一定把我看到的都说出来……当那姑娘生下孩子时,先出现了一个人,……那就是姓唐的……他一出现就不停地笑……”
    高凌宇重复着:“笑?不停地笑?”
    尼姑道:“是啊!他说姓高的风头出得太大了,要那姑娘来补偿。这工夫有个叫小翠的丫头和姓唐的打起来,不久小翠就弄得满脸血污……不一会又来了个受伤的两腮无肉的汉子,用一种怪兵刃戳在小翠的腰上、背上及大腿上高凌字道:“说下去!”
    尼姑道:“是……是……小翠拼死抵挡,遍体鳞伤也不退缩……后来姓唐的向她用指头弹了两下,怪的是……小翠就摇摇倒下了……”
    高凌宇点点头,小翠是中毒才倒下的,如不中毒,她会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流尽最后一滴血才会倒下。他冷冷地道:“再说下去。”
    尼姑续道:“庵主和收生婆都被杀死,贫尼那时在前窗外吓坏了……竟忘了逃走……
    那个姓唐的叫刚生产的那位姑娘逃走……”
    微微一怔,有点惶惑地,高凌宇道:“姓唐的会放生?不可能吧?”
    尼姑道:“大侠……其实不是放生……只是当时贫尼也以为姓唐的良心发现,终是不忍,才决定放了那位姑娘,可是另一个要阻止他,他却向另一个眨眨眼。”
    高凌宇的表情肌肉抽搐着,道:“那姑娘怎么样?她有没有逃走?”
    尼姑道:“姑娘最初不走,后来两人都劝她逃走,姑娘改变了主意,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自后面逃走……她抱着孩子跑不快,但她为了孩子……必须尽一切努力奔行……有几次摔倒在雪地上……”
    面孔扭曲,五官的位置已不规则了。高凌宇转过身子,背向尼姑。尼姑道:“贫尼当时也忘了危险……就跟到后门处去看……姑娘抱着孩子在前面奔行……后面两个坏人跟着……才奔出不到一里路……贫尼就看到姑娘倒下没有再爬起来。原来他们要姑娘逃,只是要她死得更痛苦些
    高凌宇道:“以后呢?”
    尼姑道:“贫尼当时手脚都冻僵了,也想到庵中的师姊妹都逃光了,自己还在这儿太危险了,立刻去拿自己的重要东西。当我拾掇好了之后,忍不住好奇……还想看看那位可怜的女施主如何了,当时一看,不禁大惑不解……”
    高凌宇突然转过身来,眼球上血丝隐隐,道:“为什么大惑不解?是不是情况有什么变化了?”
    尼姑道:“是的……本来是两个坏男人追赶那位生产后奔命的女施主——记得她在奔出后门外时,贫尼清楚看到……她的雪上足印是红的……贫尼相信……她倒下的时候已失血太多……”
    高凌宇厉声道:“决说!为什么大惑不解?”
    尼姑讷讷的道:“贫尼发……发现那……那两个坏男人不见了……却像是一个女人背着孩子……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在拨雪埋什么东西……”
    高凌宇道:“你以为她在埋什么?”
    尼如道:“贫尼也不知道,猜想必是埋……埋尸体……”。只是为什么两个坏人不见了……却是个女的背着孩子在埋尸呢?贫尼弄不清。”
    高凌宇道:“会不会是小翠姑娘?”
    尼姑道:“贫尼以为不是,因为看衣着是不同的,因为贫尼再回到那生产的屋子去看昏倒的小翠姑娘却已经不见了,地上有不少的凝冻的血渍。”
    高凌宇想了一下道:“没有说谎吗?”
    尼姑连连打扦道:“大侠……贫尼不敢……贫尼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那姑娘拨雪埋好了之后,很快就离开了。”
    高凌宇道:“那埋东西的地方,你一定还能记住吧?”
    尼姑道:“大侠……我恐怕记不住了!”
    高凌宇冷峻地道:“去找找看吧,带路!”
    尼姑不敢不去,找了把铁锹就出了尼庵后门,向小山坡上走去,脚下踏着冰凉的雪,心上也像是堆满了雪。听尼姑的陈述,梅心伯是凶多吉少了。
    最最使他不解也不能不怀疑人性的善恶问题是唐、柳二人竟要一个刚生产的女人拼命奔行,而至于大量流血而倒毙,这又岂是“狠心狗肺”四字所能形容的?
    尼姑在附近打量了半天,最后才认定是这地方,而且看那雪堆,似乎是经人用脚拨雪堆积起来的。
    尼姑挖了几锹,锹尖碰到了硬梆梆的物体。高凌宇冷峻地道:“你已经伤了她!站到一边去……”
    尼姑把铁锹递给他,但他未接,却用双手扒雪,才三五下就露出了衣服,那正是梅心生产那天所穿的酱紫色丝棉上衣。他的手在砭骨的积雪中抖动着、疾扒着。
    终于,先扒开了面部的雪,那是一张被他吻过、贴过、抚摸过的脸,虽然已无血色,却并不是很难看的。有人说冻死的人脸上有笑容,烧死的人最难看。但梅心应该不是冻死,而是失血过多而死的。
    他把脸贴在那冷硬如石头的面孔上,串串英雄之泪流溅在那僵硬的娇靥上。多么不真实的现实?曾几何时,他们还计议过为孩子取名以及产后如何安置她,以便他能放手去做几件大事。
    言犹在耳,已是人天永隔。他托起硬挺的遗体转过身来,那尼姑已经走了。她是去偷庵中的细软,因为老尼已经死了。
    梅心的遗体停放在醉仙居后院小屋正间正门处的床板上,已请奶妈为她换了寿衣。
    直肠子的李乾,曾两次昏倒。江、孙二人也是双眼红肿。
    而高凌宇却已不再哭泣,坐在梅心遗体旁,木然地、安静地望着她的脸,握着她的手,已有三四个时辰了。
    世上没有一种秤、量的器具能测出他到底有多少痛恨和悲伤。如果不是为了冒充高凌云而到马宅去,致使二人见了面也不敢承认,光谈些没有边际的废话,他们应有一段温馨的团聚。对于失去一切的人,那虽是短短的数日,如今也视为太珍贵也太奢侈的了。
    江振禄燃了一住香,定到高凌宇身旁低声道:“老弟,你听我说,梅心姑娘已经去了,而她之去,主要是唐继耀和柳怕斋二人的罪孽,至于宫姑娘,我想她不至于有什么丑行。姑娘地下有知,绝不希望老弟悲伤过度而损及心身,为她报仇才是当务之急。如果身子愁坏了,谁能取代你作那些事?说来惭愧,我们三人,不过是摇旗呐喊,为你助威而已:老弟,从这刻起,你什么也不要去想,当初老哥哥丧妻时也差不多和你一样,但家师告诉我:试着想想未生我之前是什么样子?我死后又如何?这当然都无法测知,人能想到这里,则一切妄念愁绪就会像冷灰一般地被吹散消失了。到此境界,才能立于事物之外,游于庄子所说的:天地万象所未发生的世界……老弟,这也许是高调,但你的悟性比我们高,你一定要控制自己,忧能伤人哪!”
    高凌宇这才缓缓地站起来,道:“老哥哥,我也在告诫自己,不要因哀伤,弄丢了自己的复仇本钱。只不过……我一直不能不这么想,就算杀了那些败类一千刀一万刀又如何?梅心她还是……”
    反常的是,李乾这会儿没有多言多语,满口脏话,也一直在想,研究个什么办法钓上这两条鱼,以便放在砧板上把他们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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