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符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博命
    终于,金经魁从黄袍掩遮着的后腰带上拔出了他的刀,那是一把又粗又短的方头刀,刀刃泛着暗蓝的光,削薄而锋利,刃口的薄利与刀背的钝厚铸成适度的对比,这把刀显然是把道地的杀人刀,令人瞧着就会兴起一种裂肌入骨的颤栗。
    谷唳魂却恍同不见,他的双刃斧倒拄于地,脸色平静,呼吸均匀,宛如这片刻前后,他自己毒性压制下去了。
    金经魁踏前一步,仅仅一步,便像懂得缩地术一般到了谷唳魂面前,方头刀居中猛斩,看似招拙力笨,却隐带风雷之声!
    仍然挺立不动,谷唳魂晓得对方这一刀难以硬接,但非达沾衣触体的时候决不能大意闪避,因为这一刀只是起式,杀着便蕴藏在起式之后,那才是追魂夺命的真玩意!
    方头刀正面砍落,果然在距离谷唳魂脑门三寸左右的光景猝弹两侧,两刀中间连成一道无懈可击的刃带,不见光华、不见寒芒,却将目标四周的退路封了个死!
    突起的削锐劲力,刮得谷唳魂发飞衣扬,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他照样能干须臾间分辨细微——刀刃急密并出,看似不差先后,但因为发力的惯性使然,右侧刀稍稍突前,他的双刃斧便骤起右截,硬生生的骤起右截!
    星点喷溅似明灭的鬼火,金铁的撞击声已跟不上动作的流程,谷唳魂身形暴翻丈外,才传来那呛啷的一响!
    对于谷唳魂使用这样的方法化解刀式,金经魁不禁颇觉意外,他却没有丝毫迟疑,随影而上,眼看方头刀甫始上扬,竟又不可思议的出现于下盘,刀锋参差仰逆,倒若一张早已候着的狮口。
    正处于血气翻涌情况中的谷唳魂,在身躯下落的一刹双刃斧凌空施抡,只一转,人已借着斧旋之力斜掠九尺,沾地之前,斧锋反挥,仿佛流焰闪掣,逼得再度追到的金经魁匆忙躲让,大骂不绝。
    是的,金八刀素以八刀称胜,八刀之下不存活口,眼前已经施展了四刀,四刀以后,谷唳魂尚毫发未损,依旧好汉一条。
    这一次足尖触地,谷唳魂几乎就待呕出了五脏六腑,他已不能再加掩隐,无法继续撑持,他身子痛苦的佝偻着,四肢都在痉挛,他张大嘴巴,一声一声粗厉的喘息,双刃斧拄在泥面,不停抖动,模样就像一个酩酊大醉的酒徒!
    金经魁在一怔之后豁然大笑:“好身手,好本领,谷唳魂,但任你如何剽悍,今天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哈哈,不是不倒,时辰未到,现在,你的吉时临头了!”
    谷唳魂在喘,在抽搐,躯体就似差点扭成了一团,他没有回话,也没有精力回话,在恁般磨煞人的煎熬下,他只想着金经魁的剩余四刀待要如何展现!
    隔溪的“毒樵子”潘白更是兴奋,一边高声喝彩,边得意洋洋的叫着:“金老大,我可没有诳你吧?姓潘的手段高是不高、妙是不妙?我早说过啦,天下哪来的金刚不坏之身?谷唳魂这下死定了哇!”
    金经魁眼皮子也不撩,只冷冷回应了两句:“少在那里鸡毛子喊叫,你要行,怎么不过来松散松散?”
    潘白干笑着不敢再拿言语,其实他表面陪笑,心里却恨不能也在金经魁身上布施几条毒虫,宣泄一口他娘的怨气!
    堵在左侧的“飞猴”聂灵,认为时机不可轻失,他压着嗓门低呼:“金哥,我们动作得快,此刻下手,姓谷的必无幸理,若叫他缓过劲来,只怕又要大费周章——”金经魁泰山笃定的道:“他这一辈子别想缓过劲来,‘精灵虫’的毒性一旦发作,便蔓延极快,循着血脉侵腑蚀心,不用多久,姓谷的就会全身发痹,四肢僵硬,连口气都喘不动啦。”聂灵谨慎的道:“金哥可有绝对把握?”金经魁笑了笑:“潘白那点小玩意,我清楚得很,且在用材施料之前,他早已向我做了说明,这‘精灵虫’的功效不错,对付谷唳魂,最叫合宜,你等着瞧吧,我们就这么干耗着,亦足可耗死姓谷的!”
    聂灵咬着牙道:“不,金哥,我要亲手杀他!”
    另一头的聂巧也双目血赤的道:“金哥,我脸上的这一记不能白挨,让姓谷的自行挺尸,岂不是便宜了他?”
    金经魁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好吧,你两个便琢磨着下手,可得多加小心,伤虎反噬,最是凶暴难防!”
    以谷唳魂现下的情形来说,聂氏兄弟心目中根本已不把他当做一头伤虎,而是以一头死虎视之,虎虽凶暴,乃是反映活着的时候,对一头快要死去的老虎,只要挑地方下刀就行,何畏之有?
    聂灵猝然一个旋转到了谷唳魂近前,双手飞挥,那一对鱼肠短剑冷电闪缩,映现着不规则又双化幻奇的光束,从七个不同的角度聚射向谷唳魂的躯体,聂巧更是刀芒赛雪,搂头盖顶正对谷唳魂劈落。
    双刃斧突兀抖起一蓬光雨,当缤纷又密集的光雨喷洒于瞬息,那种鬼泣也似的呼啸声便割裂空气,在人们的耳鼓间激荡,聂灵与聂巧兄弟的三件兵器刹时颤弹歪斜,失去准头,但两个人却半步不退,双双奋起再扑,下死命的攻击谷唳魂身上要害,剑如蛇信吞吐,刀若弦月翩飞!
    金经魁神色倏变,大吼一声:“快退——”就在这两个字的迸跳过程中,谷唳魂身形猛的打横平翻,躲开了短剑原来所指的心脏与小腹部位,也躲开了大弯刀待要斩切的颈喉要害,当然他亦难以全身而退,短剑没有刺中心脏及小腹,却在他的腰肋间划破两道血槽,大弯刀不曾切上颈喉,便削起他肩头一块人肉,可是如此的血肉牺牲,并非没有代价,代价还十分可观,当他肌绽血溅的同时,他的左时抬撞双刃斧的斧杆,斧面便出人意表的斜扬而起,快得不可言喻的斜扬而起,就丈量得如此准确,刚好切入聂灵的胸膛,然后斧刃暴弹,蓝芒溜泻中又倏然斩进聂巧的头颅,斧刃的冷焰只是闪映了一次,却在一次不及人们瞬目的短促空间里夺去了两条性命——谷唳魂脱身六尺之外,聂家兄弟那两声不似人声的惨号才迸裂而出,更透着恁般怖厉凄怨的韵味!
    这一刹间,金经魁人已到了谷唳魂上空,方头刀翩舞而下,有如千百双蝙蝠的翼影,流旋穿织,漫空飞掠,眼底所见,全是那浮沉涌合的薄利刀锋!
    这一遭,谷唳魂竟然不退不躲,他的双刃斧暴挥猛抡,劲风呼呼中带起芒彩如虹,硬是强接对方招招落实,刀刀力猛的攻击!
    火花在迸射,金铁的碰撞声铿锵绵密,金经魁凌虚的身形起落不定,谷唳魂却被震得抛空翻滚,直甩两丈之外!
    两丈之外的谷唳魂坠向地下,可是触地的俄顷又抛空而起,这次的身形流奔却更远更疾,悬虚一旋,竟到了五丈的间距方头下脚上的蹿入林丛之内。
    正在喘息吁吁,却暗里得意的金经魁,刚待打谱观赏谷唳魂坠地后的辗转惨状,万没料到人家被他的力道反震,居然震出了这么老远,几乎震到南天门去啦!
    隔溪掠阵的潘白,忍不住失声大叫:“不得了,姓谷的跑了他个丈人的啦!”
    金经魁一愣之后怪吼如雷:“你们两个算是干什么吃的?光在这里乘风凉,看把戏?老子手下已经折了一双,你们却连堵个半死的人都堵不住,不叫窝囊废又叫什么?!”
    那潘白不愠不火,怡然自若的道:“金老大,你且息雷霆,正如你所说,谷唳魂已是一个半死的人,还能逃得多远?咱们不用急,消消停停的追上去,包管追得上!”
    又是消消停停!金经魁气涌如山,一边往前追,边回头咆哮:“潘白,你再磨几句嘴皮子,便一个带盖王八也早钻不见了!”
    半大孩子般的杨小妙也忙道:“潘老白,这不是玩笑之事,咱们得赶紧帮着抄上去,一朝走了活人,可就大大不妙了!”
    于是,三个人分做三个方向,急急忙忙扑进林中;这片林子相当疏散,阔幅不大,借着沉暗的天光,亦大略看得清内中情景——林木萧萧,夜风徐徐,却哪来谷唳魂的身影?
    鸿飞冥冥,不错,就是这句话了。
    金经魁犹不死心,绕着树林里外又搜了一次,结果仍是鸿飞冥冥;他站在林边,呆呆望着四周飘浮的烟蔼,暮色聚拢,他脸上的表情比诸暮色更要灰沉。
    潘白与杨小妙在林子里碰上头,当然知道煮熟的鸭子生了翅膀,两个人躲得老远,不敢过来和金经魁搭腔,他们的心情与金经魁同样的惶悚不安,充满懊恼——纵虎易,擒虎难,更麻烦的是,如何向背后拿钱办事的主儿交持?
    神情慑窒的目注金经魁扛着两具尸体去远,潘白又愣了好一阵,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他的伴当“鬼娃子”杨小妙在后跟随,也是一副垂头丧气,活脱死了亲娘的德性。
    天色幽暗,远近一片黝黑,走着走着,杨小妙到底憋不住了,哑着腔调出声道:“潘老白,这件事,咱们该怎么办?”
    潘白没有回话之前,先是一声长叹:“怎么办?老金方才不是把话摆明了么,他先去见过那位出钱的主儿,表明始末,然后再拿言语,期限三天,叫我们到‘榆林镇’、‘客安老栈’听回信……”杨小妙愣愣的道:“那么,我们去是不去?”
    潘白嗤了一声:“小妙子,你只是先天得了侏儒症,看上去才像个半大孩子,实则你也年近四十,老大不小的啦,闯道混世亦有了年数,怎么论起事未却真像个稚童?去不去?你敢不去还是我敢不去?慢说背后那个活祖宗我们惹不起,金八刀又何尝惹得起?眼下的光景,好比势成骑虎,抽不得腿啦!”
    杨小妙抹了把脸,闷着声道:“金八刀一朝与那位主儿见上面,包管没有好话讲,十成十会把责任往我们头上推,潘老白,却得好生想套说词,别到时候叫姓金的扣顶黑锅。”
    一脚踢飞了一块石头,潘白悻悻的道:“姓金的生了一张嘴,我们倒有两张,还怕说不过他?而且事实俱在,我们该办的都办了,并无漏失疏忽之处,情况起了突变,是低估了人家能耐,这笔帐怎能算在我们身上?”
    杨小妙愁苦着脸的道:“出钱的那一位杀人不眨眼,我们的申辩他要听得入耳还好,若是听不入耳,麻烦可就大了,他要一横心,潘老白,我哥俩性命难保!”
    踢踢踏踏的走着路,潘白焦躁的道:“便有这层顾忌,莫不成爽约不去?”
    杨小妙低声道:“我正有这个意思,反正银子业已到手,我们拼上尾数不要,来个三十六着,走为上招,远飘高飞,自有消遥日子可过,其他一切,去他娘那条腿!”
    潘白形色微变,急急吁了一声,边紧张的向四周探视,嘴里埋怨着:“小妙子,你他娘嗓门放低一点,不要口没遮拦,胡说八道,当心隔墙有耳,万一把这几句话传扬出去,你我两人才真正性命难保!”嘿嘿一笑,杨小妙道:“荒郊僻野,一片坦荡,休说是人,鬼影也不见一条又有谁来听我们壁脚?
    潘老白,窝囊亦不是这般窝囊法,我看你是叫人家吓破胆啰!昂吡撕撸?税鬃枳琶婵椎溃骸毙⌒氖坏猛蚰甏??衲阏庋?鲅晕藜桑?趴诔兜??僭缁岢鲧⒙??闼?锘钅逦读耍?一瓜友羰俨蛔悖瑩坎黄鹉阏夥菔铀廊绻椋“两个人又往前赶了一程,杨小妙才继续接话,这一次,腔调果然压低了不少:”我说,潘老白,我们是否真得去‘榆林镇’‘客安老栈’?“潘白沉沉的道:”当然要去,去了至多吃顿排头,不见得有性命之危,若是不去,就坐实了罪名,你也清楚道上规矩,背信毁诺会有什么后果?尤其更是冲着那么一个对象,他要一发雷霆,我两个就笃定完啦!把钚∶畈环?牡溃骸芭死习祝?览聿皇钦庋?玻?颐遣淮砻咳四昧怂?煌蛭迩Я揭?樱?⒘糇盼彩?迩Я绞鲁珊蟛梗??背跆竿资窍露径崦?闼憬淮??露臼俏颐堑墓ぷ鳎?崦?删褪墙鸢说兜娜挝窳耍?颐堑恼庖欢我狄压Φ略猜??赘隽诵展鹊哪耸墙鸢说兜奈弈埽?疃辔颐俏彩?灰??鼓茉醯模俊?
    潘白凝重的道:“话是照这么说,事实上我们也依约履行过了,问题是人没有死,姓谷的仍然活着,下毒夺命是连在一起的勾当,因为毒下得不够利落,金八刀才未能夺命,责任都沾得有,我们亦不能算是交待清楚,交待不清就拿了银子走人,你想他们咽得下这口气?届时再加上金八刀旁边一扇火,我们哥俩乐子包管大了!”
    杨小妙翻动着一双眼珠子道:“潘老白,你是怎么啦?竟像帮着那些人在说话?”
    咽了口气,潘白道:“不是我帮着他们说话,只是我不愿自己骗自己,净编些理由为自己辩护,小妙子,你有你的一套,人家有人家的定规,立场不同,观点互异,要是我们到了现场,还有个说词,若是避不见面,错固是错,对也变成错了……天地这等广阔,我可不甘过那种躲躲藏藏的日子!把钚∶畛聊?艘换幔?降溃骸澳闶蔷龆ㄒ?ァ?芰终颉?耍俊?
    潘白颔首道:“除此之外,更无妙策,而且,我劝你也一同去。”
    僵寂了好半晌,杨小妙才恨声道:“我们是一条丝线上拴着两个蚂蚱,飞不了你,也跳不了我,你待往虎穴里钻,我又能朝哪里走去?不过,潘老白,我姓杨的有言在先,如果此去之后,形势直转急下,我一旦赔上性命,到了西天极乐亦不会与你甘休!”
    潘白打了个哈哈:“小妙子,你想得挺美,假如我两个真要挺了尸,八成是到不了西天极乐之境,阴曹地狱却怕早留着我们的铺位了。”
    吐了口唾沫,杨小妙怒道:“你才要下地狱,休想拖上我垫背——”黑暗中,风声拂动,树影摇晃,一个艰涩又虚弱的声音传了过来:“二位不用客气,一根丝线拴着两个蚂蚱不是?哥俩这么好,索兴一遭跳进阿鼻地狱吧!”
    潘白与杨小妙闻声之下,先是齐齐一怔,四眼互觑,又同时面色骤变,杨小妙蓦地一哆嗦,立时舌头发了直:“这这这……这腔调……是是……是……
    谷……”“谷”字下面的话却噎在嗓眼,再也挤不出声来,潘白亦是不由自主的浑身颤抖,唇角连连抽搐,他目光四转,缩着脑袋,不像一只蚂蚱,倒似一只带盖乌龟:“是……是谷唳魂……我的亲娘……可不……正是谷唳魂的口音!”
    杨小妙一边东张西望,边急着伸手拔取家伙,心慌手颤,却是连拔几次都不曾拔出,于是,暗影里,谷唳魂缓步出现,踏地无声,模样仿佛是一个待报仇索命的厉魄幽灵!
    潘白与杨小妙两人橡是被施了定身法,泥塑木雕似的僵立当场,两个人心里全急着想跑,奈何,双腿重逾千斤,偏生拖拉不动,他们目瞪瞪的看着谷唳魂来到面前,惊恐得连声音都窒哑了。
    谷唳魂的形状也实在怕人,头发披散,脸色在死灰中透着暗青,双眼流闪着恶毒的赤光,全身上下血渍斑斑,那情景,要说他不是个追魂慑魄的鬼魅,其谁能信!
    沿着背脊升起一股寒意,寒意又扩展到潘白的四肢百骸,他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冰窖,里外都冻麻了,打谱开口,颈喉间的肌肉却恁般僵硬,扯动之余如此艰辛,竟逼不出半句后来!
    杨小妙却在喘着租气,呼吸一声紧似一声,宛如拉起风箱,又若犯了喘病,那声音听在人耳里,不得不替他担心,担心他会猛一下断了气。
    站在三步之外,谷唳魂笑了,展露出一口惨白泛着瓷光的牙齿,声调幽渺,仿如来自阴冥九泉:“二位仁兄,真个是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相连,只这一日之间,我们又第三度朝面了,这也叫做有缘,可不是?”
    骤而打了个寒噤,潘白这才算还过魂来,他脸上的五官都在扭曲,嗓音跳颤有点弹琵琶的韵味:“你……你你……谷唳魂……你真是个……是个打不死的程咬金啊!”
    谷唳魂的眼神锐利而冷酷,与他屠弱衰惫的外形绝不相称,肉体的折磨与煎熬,似乎并未影响他坚定求存的意志;微微向前踏近半步,他阴沉的道:“潘白,走夜路会遇上鬼,缀了你们这一程,我这介于人鬼之间的异体可得现身了,你猜猜我跟着二位是有什么目的?”
    潘白舌头打结:“姓谷的……你,你欲待何为?”谷唳魂镇静的道:“按说,你们算害过我,意图置我于死地,眼下堵上了你们,除了要取你两条狗命外,根本别无选择,以牙还牙,原是顺理成章的事——”听出弦外有音,潘白急切的道:“姓谷的——不,谷朋友,以你的说法,我哥俩还另有一条路走?”又笑了,谷唳魂道:“老猴崽子,倒是精滑得紧;不错,我尚留了一条路给你们走,走得通,你们来日方长,子孙满堂,走不通,现在的一对活人,只需眨眨眼就变成尸骸两具,端等二位的挑拣了。”
    潘白提心吊胆的道:“却是说说看,只要我们办得到,总会尽力顺从谷朋友你的心意。”谷唳魂徐徐的道:“很简单,你们帮我一个忙,我就放二位远走高飞。”潘白与杨小妙差不多同时出声:“帮你什么忙?!”
    抬头望着墨黑的天色,谷唳魂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潘白和杨小妙都呆了一呆,潘白嘴里解哑谜似的念叨着:“解铃还需系铃人?
    解铃还需系铃人……”杨小妙这一次脑筋转得倒快,他暗里碰了潘白一下,低声道:“潘老白,姓谷——呃,谷朋友的意思很明显,他中的虫毒,要我们给他化解!”
    心腔子蹦了蹦,潘白面孔发绿:“这……这却如何使得?这不是明着和那位主儿作对了么?我们原是受托要谷某人的命,如今竟反过来救他的命,若是叫那一位知道了,我兄弟两个还朝何处找生路去?”
    杨小妙也哭丧着一张孩儿脸道:“说得是呀……”听得一清二楚的谷唳魂,好整以暇的道:“二位,你们最好把事情想清楚,我身中剧毒,原是被二位所害,换句话说,你们就是我杀身的不世之仇,假设我要因此而死,岂会饶过二位性命?
    你们不帮我,此刻就得死,咱们好歹结伴上路,如若相助,只待我毒性祛除,二位仍留得寿限绵长,月圆花好,至于那幕后指使的王八蛋待要如何对付你们,则不知是若干年后的事了,很可能他永远也找不着你们亦未可言;二位,惹不起,莫非连躲都不会?“杨小妙轻轻扯动着潘白的衣角,附嘴近耳:“潘老白,这档子交易,你怎么说?”
    潘白左右为难,急得直搓手:“我能怎么说?不从这头死,从了那头死,两边都是招惹不起的三世皇亲,我又有什么法子?”
    于是,谷唳魂冷凄凄的一笑:“差别只在于一个早死,一个晚死,更在于一个绝对死,一个大有可能不会死,二位仁兄,你们多用点脑筋琢磨琢磨吧!”
    潘白额头冒汗,喘息粗浊,拼命寻思着主意,杨小妙又凑在他耳边道:“潘老白,你看我们要不要冒一次险?”
    把眼睛盯着杨小妙看,潘白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的神情。
    杨小妙的声音更低了,几若蚊呐:“我看姓谷的说不定是虚张声势,故意吓唬我们,他这模样,业已透着油干灯尽的味道,八成是撑持不下去了,咱们再耗他一阵,等姓谷的体能反应稍一溃散,我两个一齐出手,大有制服他的希望——”
    大大的摇头,潘白也不得不将嘴巴凑进杨小妙的耳朵上:“这法子乃是个下下之策,是个自行找死的法子,亏你这个豆腐渣脑袋怎么想得出,他娘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也不考虑一下咱们这几子把式够不够看?连金八刀和他的‘天地猴’都占不着姓谷的便宜,我们又如何靠得上边?别看姓谷的此际要死不活,奄奄一息的那副德性,一旦动起手来,绝对是个要命的煞星,你我二人加起来亦抗不过他的三招……小妙子,你不想活只管去挑逗姓谷的,我还打谱活个月圆花好,寿限绵长!”
    杨小妙不满的道:“我这是在与你商量,要怎么办大家步调一致,求个两全其美,你老是把后果责任朝我身上推,未免太过自私!”
    潘白大声道:“不管怎么说,你的法子决不能用!”
    谷唳魂接口道:“那么,我的法子应是可行了?”
    干咳一声,潘白呵着腰道:“谷朋友,不是我们不帮你这个忙,实在是有所碍难,万一叫背后的那位主儿得了消息,我兄弟二人就走投无路啦,还请你行行好,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点点头,谷唳魂微笑道:“成,我眼下就能行好为善,一并超渡你们。”
    说着话,黑色的大氅轻翻,双刃斧寒光一闪,斜斜举起,谷唳魂脸上的微笑刹时凝结,变得狞厉如鬼!
    双腿忽软,潘白一个踉跄几乎跪倒在地,他知道马虎眼是断断打不过去了,若不答应对方的要求,摆在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若是答应,后果固然堪忧,却乃未来的事了,远的不如近的,近的比不上现的,临头的灾祸最是煎心破胆,此刻设若不能保命,哪里还有未来可言?”
    杨小妙反应更快,只见他重重抱拳,急切的道:“谷朋友切莫误会,我们助你一臂便是!”
    谷唳魂目注潘白,形容酷烈:“你怎么说?”
    潘白忙道:“要不帮你,我们又去帮谁?谷朋友,祛除你身上积毒,我们算打了包票!”
    收回家伙,谷唳魂突然一转头,低叱道:“好,那就看你们的行动了!”
    潘白和杨小妙本能的随着谷唳魂叱喝的方向望去,就在这一刹之间,两个人同时觉得腰眼微麻,呼吸顿阻,他们身子才只一晃,又通了气,二位仁兄瞠目结舌的瞪着谷唳魂,不知对方是在搞些什么花巧。
    唇角噙着一抹狡黠的笑意,谷唳魂道:“方才有瞬息间的呼吸不畅,是么?”
    潘白和杨小妙愣呵呵的点了点头,谷唳魂接着道:“很好,算是你们打过包票了。”
    潘白疑惑的道:“谷朋友,你的意思是?”
    谷唳魂道:“二位既是深具诚意,有心相助,便不会吝啬付出保证;刚刚我已在二位身上施展了”封脉逆血功“,三十六个时辰之后,若不解除禁制,则筋脉遭血气逆冲,内腑爆裂,七孔流血而亡,二位受制之时,那短暂的呼吸窒迫感,即乃真力入脉的反应,恐口无凭,这样的保证方称实惠,不知二位以为然否?”
    以为然否?手脚已经动了,不以为然又管鸟用?潘白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悲愤,他沙哑的嗓门像在呻吟:“谷朋友……这,这不是活摆道么?我们允诺相助,便必然出力,你又何苦来上这一手?事到如今,莫非你还信不过我们?”
    谷唳魂冷漠的道:“信任是毒药,潘白。”
    杨小妙也凄凄哀哀的道:“谷朋友,如果,呃,如果万一治不好你的毒伤……
    我哥俩岂不要陪葬?”
    亢烈的一笑,谷唳魂道:“你们害死了我,还怕替我垫棺材底?为了你们自己好,务劳多费心力,而且,我认为越早动手越好,现在是一条丝线拴着三只蚂蚱了!”
    潘白又拭了拭脑门上的汗水,呐呐的道:“谷唳魂,你狠,还是你狠……”
    杨小妙焦惶的道:“得快点动手解毒了,潘老白,谷朋友说得不错,越早治疗越妙,一待毒侵腑脏,只怕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人来潘白怒道:”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他娘紧张个什么劲?“双眉挑起,杨小妙也发了火:“我和你的两条性命攥在朋友的手上,如何不急?怎么着,只这片歇,你又变成视死如归的好汉啦?”
    两臂环胸,谷唳魂气定神闲的道:“你们尽管吵吧,一待我毒发不支,我倒要看看你们二位是否死得比我痛快!”潘白铁青着一张脸,长长吸了口气:“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算我们走背运,白白叫你拣了便宜,时辰不早,我们就在附近找个地方动手祛毒。“左手拇指朝北方一点,谷唳魂道:”过去半电路,有座山洞,约莫以前被什么猎户樵子发现过,洞里还留有蜡烛火石,洞外有泉水流经,取用十分方便,二位,咱们启驾吧。“潘白傻了一会,才嘀咕着道:”倒是蛮仔细周全的,连疗毒的所在都早找好了!肮揉?甑溃骸泵?亲约旱模?抑挥幸惶酰?约翰槐V兀??婺惚V兀慷?唬?肜玻“三个人以谷唳魂为首,往那座山洞的方向行去,一路上,谷唳魂硬是强撑着,步履稳定,举止从容,由外表看,谁也不相信他几乎已接近晕厥的程度了!
    一座小山,半山腰上果然有个石洞,相当干净清爽的石洞,一条山泉流经洞侧,没有错,取水也很方便。
    杨小妙先在洞里点亮烛光,又找着半片粗瓷钵舀了半钵子泉水,潘白则从衣袍内取出一只扁皮匣,启开皮匣,一边并排扣列着针镊钩剪,棉布软带,另一边则是瓶瓶罐罐的膏丹丸散,别看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有了这套家伙,足可以悬壶济世了。
    谷唳魂斜倚在洞壁上,脸色更形灰败枯槁,呼吸也逐渐低弱,他却大睁双眼,似笑非笑的道:“潘白,我有一种飘飘忽忽,腾云驾雾的感觉,眼睛望出去一片晕黑,身子似乎在往下沉,我好累,好困,大概快要晕迷过去了……”潘白熟练的挑拣着他的工具和需用药材,边面无表情的道:“你放心困上一觉吧,反正我们奈何不了你,更不得不像侍候祖宗一样将你调治周到,正如你所说,性命只有一条,自己不保重,谁替你保重?”
    谷唳魂的眼皮往下垂落,声如梦呓:“对……何况是一根丝线……拴着三只……三只蚂蚱杨小妙望着谷唳魂,低声道:”潘老白,姓谷的晕过去了!芭税啄米庞镁咭┎睦吹焦揉?晟砬埃?讼曜殴揉?昊野壮辆驳拿嫒荩?а狼谐莸牡溃骸澳锏钠ぃ?婧薏荒芤?滤?豢槿饫矗?
    背着手的杨小妙不耐烦的道:“你敢么?咬下他一块肉,赔上你我两条命,你舍得我还舍不得;我说潘老白,别充狠啦,赶快动手疗毒是正经,姓谷的要一咽气,我们两个除了喊天,也只剩喊天的份了!”
    回头怒瞪了杨小妙一眼,潘白咆哮着:“我操你个舅大爷,你倒有闲,在那里踱方步,还不快把水钵子端过来,烛火掌近,蘸湿两块棉布,听我吩咐行事!”
    杨小妙没有吭声,匆匆开始工作,瞧他取物执件的动作颇为自然利落,显见是充当潘白的下手充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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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敌友
    等到谷唳魂悠悠醒转,第一个感觉就是无比的舒爽,体内的滞郁、沉翳,那种裂肝摧肠般的翻涌已全部消失,腑脏之间有着极致的顺畅与平静,不但身上轻快,连外伤的痛楚也几近于无形,这股子熨贴劲,简直就甭提了。
    洞外,阳光明媚,徐风吹送,人便觉得格外神清气朗,打眼一望,自己的双刃斧便斜支于石壁一角,似乎还经过一番擦拭,看上去闪亮生辉,蓝芒隐炫,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光彩焕发,神采奕奕。
    手撑着壁沿,谷唳魂尝试着慢慢站起,嗯,虽有些手脚发软、上重下轻的虚浮感,但好歹是站起来了,他又试着移步,居然亦无甚大碍,心中这一高兴,几乎就要大大喝一声彩,由衷赞颂那潘白的医术奇妙!
    于是,洞口人影一晃,杨小妙匆匆进入,他骤见谷唳魂竟已起身行动,不禁微吃一惊,赶紧抢前几步,扶着谷唳魂坐下,边埋怨着道:“也只是毒性才消,你就急着活胳膊拿腿啦?现在你身子还虚,体力仍弱,调养将息最是要紧,谷朋友,且好生歇着,此时可不宜耗伤本元……”谷唳魂盘膝坐好,含笑问道:“我这一阵晕迷,倒是睡过去多久?”
    杨小妙侧立一边,垂手哈腰,模样挺像个听差小役:“整整两天两夜哪,我和潘老白轮班护守,按时给你喂汤换药,就算侍候亲娘老子吧,亦不曾这么个尽心尽力法,天可怜见,谷朋友你已死里脱生,重睹天日,却险险乎把我和潘老白折腾垮了!”
    摸了摸下颔丛生的髭茬,谷唳魂形态安详的道:“了不起,潘白手段真是了不起!”
    杨小妙忙道:“俗话说得好,鲜花虽美,还得绿叶扶衬,潘老白的医道虽然不差,却也少不了我这打杂跑腿的帮场,离了我,他怕没那么得心应手,谷朋友,不是我杨小妙在你面前邀功,你这个内毒外伤,可是极其严重,潘老白若是没有我应合着里外打点,他如何治理得这般顺当?你又如何痊愈得如此快速?
    这全是两边搭配好了,才有这样的神效!肮揉?晷Φ溃骸岸?晃沂且徊⒍嘈唬?饬骞?窍盗迦恕!毖柿丝谕僖海?钚∶畲曜攀值溃骸肮扰笥眩?溃?屑?拢?孟忍嵝涯阋幌隆??惫揉?甑溃骸扒胨怠!毖钚∶钇嗥喟ОУ牡溃骸澳闶┰谖矣肱死习咨砩系哪歉鼋?疲?惺裁础?饴瞿嫜?Α???????鍪背骄突岱⒆鳎?缃褚延辛硕??喔鍪背嚼玻?遣皇乔肽愦缺?幌拢?嫖颐墙獬?飧鲆?牵磕悴恢?溃?饬教欤?液团死习鬃芫醯眯乜谧髅疲??霾怀??晕⑹咕⒕透械叫奶??撸?慕磐嘎椤??扰笥眩?硎悄堑澜?平??⒆髑暗南日装桑吭僖幌肫穑?挥山腥吮臣狗毫梗?浜怪泵啊??薄班拧绷艘簧??揉?甑溃骸安槐氐P模?宜档阶龅剑?欢ú换崮盐??唬?忝蔷攘宋业拿??矣衷跄芏鹘?鸨ǎ俊?
    打了个哈哈,杨小妙连连点头:“说得是呀,谷朋友,我们答应你的,全部依言做了,半点折扣来曾打不说,更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啦,生怕侍候不周,照顾欠妥,那等巴结,活脱扮的就是一对孝子贤孙,你总不忍狠下心肠作我们吧?”
    谷唳魂道:“当然不忍,当然不忍。”
    凑近一点,杨小妙谄笑道:“是不是觉得饿?还是有些儿口干舌燥?我早弄了两只红泥小火炉来,一个炉子煨着一罐冰糖莲子粥,另一个炉口上炖有一只原汁老母鸡,鸡汤里加得有参丝、火腿薄片、冬菇、笋片,都用温火熬着,业已熬了好几个时辰啦,你要吃,我这就去替你端……”不觉吞了口口水,谷唳魂赞许着道:“荒山野地,真难为你怎么办得如此周全,杨小妙,你倒是个有心人!”
    嘿嘿一笑,杨小妙得意的道:“侍候病家,我是第一等手,什么疾患需要进什么补,哪些伤痛者在康复后喜欢吃些什么,我全部了然于心,而你——谷朋友,更是特殊病号,超级伤患,无论再费手脚,也要侍候周到,只要你赏识,就是我们的运道啦!”
    谷唳魂若有所思的道:“若是能再有壶茶——”杨小妙胁肩向前:“茶早沏好了,谷朋友,地道的雨前毛尖,给你沏得又酽又浓,正拿棉套子温着呢,你是现在喝,还是吃完了再喝?”
    几乎就要拍一拍杨小妙的肩膀再香他一下孩儿脸了;谷唳魂十分满意的夸许着:“好,好,杨小妙,你真正是妙,不止小妙,更是大妙,现在,且先弄杯茶来我喝,嗓眼里干涩涩的,正该润上一润!”
    杨小妙躬着子:“这就来。”
    片刻后,杨小妙已左手托着一只青瓷釉描着白荷叶的茶壶,右手拈着一个褐陶杯转了回来,置杯于地,倾壶斟茶,唔,好香的清郁之气,还腾冒着淡淡的雾氲哩。
    谷唳魂拿起杯子,先是凑着杯沿深深一嗅,然后才浅啜一口,待温爽浓醇的茶液入喉,他长长吁了口气,喃喃的道:“好茶……好茶,……小妙亦妙……”
    杨小妙立时再为擎壶斟满,边陪笑自谦:“不敢不敢。”谷唳魂目光四转,问道:“咦?潘白怎的不见?他人到哪里去啦?”杨小妙赶快解释着:“谷朋友千万不要多心,潘老白一条性命还捏在你的手里,又敢往哪儿瞎跑?缘是他今晨在后边山腰上,发现几株罕见草药,这会儿正在采撷,不出片刻就要回来……”又喝了口茶,谷唳魂道:“姓潘的行事,倒是无时无地不离本行,又能施毒,又能解毒,一朝遇上这两宗相克的玩意,难免见猎心喜,多多益善,只不过下一遭挨坑的人,就未必会有我这样的好运气了……”杨小妙却老老实实的道:“不是你的运气好,而是你的手段高,若非吃你盯牢拴稳,潘老白与我难以推卸,谷朋友,现在你早就不能坐在这儿喝茶,谁晓得躺到哪个窝里去啦。”
    谷唳魂笑道:“这是实话,所以套住你们没有错;人在江湖上混,总得活用脑筋,随时寻求保命的法子,为了想多耗几年粮食,手段方面便往往不甚讲求了……”咧开嘴,杨小妙有些尴尬的道:“你的确厉害,文才武略全有一手,我和潘老白不敢说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至少还算得上是两个老混子,道上什么阵仗没见过、什么花巧没经过?却硬是玩不赢你,双双栽了这么一个大跟头……”
    谷唳魂闲闲的道:“咱们明说了吧,杨小妙,凭你与潘白二位的道行,在我手下栽跟斗不算丢人,比你们更高明的角色,一样钻过我的裤裆底,这没有什么大不了!”杨小妙叹喟的道:“这是从你的立场来评论,潘老白与我的感受又自不同,人嘛,谁都希望光头净面,脸上飞金,哪一个愿意抹一鼻子灰土?”放下手中的茶杯,谷唳魂相当友善的道:“基于这次二位的协助——且不管是否属于自愿—
    —我有一句忠言奉赠,事过之后,二位务必赶紧设法逃命,因为你们背后那个主儿,迟早会找上门来,与你们清结这笔滥帐!”
    杨小妙脸色微变,表情颇为痛苦:“打叫你拖下这道浑水开始,我业已定了逃之夭夭的主意,然而说不定也有转机,只要谷朋友你不拆穿点明,我们再来个死不认帐,对方拿不出实证,未必然就会有什么凶险……”谷唳魂皮里阳秋的一笑:“你要这么想,杨小妙,乐子就大了,你以为只有你聪明、你灵巧?人家的脑筋就不会转弯?老实告诉你吧,那一位的城府之深,机谋之足,恐怕不是你和潘白两个能以比较;一个有胆有心篡帮夺权的枭雄之属,其计谋手段,自然老辣精到,用人行事,几近算无遗策,更有一项你要注意,人家只要一旦起疑,求证与否根本不在必须考虑之列,他有的是法子对付二位——我这趟得以生出,他顺着纹路情理推断下来,你们蒙嫌最重,他火气一升,催命帖子随手抛下,二位便则休矣!”
    杨小妙呼吸不禁急促起来,说话像在呻吟:“经你一提,我是下定决心不求侥幸了,人是非走不可,万一落到那个主儿手里,还有我的活路?唉,真是自作孽啊!”
    谷唳魂淡淡的道:“放出息点,杨小妙,对方再是难惹难缠,到底不算陆地神仙,没有那么法力无边,看你这副德性,也不嫌窝囊?”
    杨小妙哭丧着面孔道:“谷朋友,这可是追魂夺命的事情,一个弄不巧,几十年辰光算是白替人活了,生死攸关,叫我如何豁达得起来?”
    瘦削的脸庞上浮起一层萧索的傲气,谷唳魂沉缓的道:“看看我,杨小妙,我的处境比你们危险得多、也艰难得多,我的肩上还负着担子,承着嘱托,若是我也和你一样失了斗志、挫了锐气,我的任务如何完成、个人生命怎堪延续?且不论更累及多少无辜、又得凭白挥洒若干鲜血了……杨小妙,路是人走出来的,局面是汉子闯出来的!”抹去额头上的冷汗,杨小妙苦笑着道:“人比人气死人不是?谷朋友,我们哪能和你比?
    三尺童子看八尺昂藏,觉得是个高不可攀的巨人,但在丈二金刚的眼里,那八尺之躯却算得了什么?你的本领、智谋、胆识,我们哪一样能够相提并论?
    不只是差一截,简直差远去啦,所以你是谷唳魂,我就成了杨小妙,所以你临危不乱,死里求生,我到了关节上便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了……“谷唳魂同情的望着这位小妙子,低吁一声:“或许情况的演变,不至于这么糟亦未可言,你们不用惊惶,只须谨慎,逃得活命的机会仍然很大——”杨小妙急切的道:“谷朋友,你的意思是说?”
    谷唳魂道:“他们主要对付的人是我,因之筹划配置的重点也就摆在我身上,只要我的行动加快,踪迹尽量隐密,极易引发他们更大的惊疑不安,那时,他们便不得不调集越多的人手来追堵我、搜寻我,场面一乱,对方的注意力自则转移,恐怕就不一定有心情或有余力来触你们二位的霉头了!”
    一拍手,杨小妙禁不住嘻笑颜开:“妙着!谷朋友,你的话有道理,待到那干牛鬼蛇神外加杀千刀被你引得团团打转,四处奔命的时节,决没有功夫再来找我哥儿的麻烦,等他们回思猛醒,我与潘老白早就鸿飞冥冥,鸟影不见啦!”谷唳魂静静的道:“我的意思是这样,但除了你们二位得配合好,也需要几分运气才行,风向对了,吹着二位扶摇千里,吹得那些人眼迷心慌,二位逃出生天的机会就大啰!”
    杨小妙连连点头:“放心,谷朋友,你可以大大的放心,我哥儿俩不与你配合还去和谁配合?事到如今,能够调虎离山,救我们出困境的人,也就只有你一个,难得你这么替我哥俩打算,你要怎么交待,我们包管怎么听从!”
    洞口人影闪晃,潘白满头大汗的走了进来,手上提着几把不知名的草药,草药上还沾着水露,留着泥须;他闻及杨小妙的后一句话,不禁发声问道:“小妙子,你在和谁说话,又待听从谁呀?”杨小妙嘿嘿笑道:“谷朋友醒过来啦,精神好得很哩,他正在替咱们设计一套逃命的妙法,咱们当然就要照他的指示去做,能不能朝下活,端靠他了!”将手中草药丢在壁脚,潘白抹了把油亮的脑门,仔细端详了谷唳魂一阵,才眯着眼道:“嗯,不错,气象挺好;谷朋友,我们总算言而有信吧?”谷唳魂笑了笑:“很领情,所以才希望你们吉详如意,福寿双全。”
    干咳一声,潘白做出一副且我们十分期盼的模样:“小妙子说,你有方法帮助我们渡此劫难?”
    谷唳魂道:“法子也说不上如何周全,简单一个原则,就是昼由我来移转对方的注意力,好叫你们二位乘隙脱走,当然,其中有些细节,还需要大家商讨商讨。”
    潘白忙道:“有什么要我兄弟做的,你只管明讲,我们总是依你吩咐行事便是!”
    略一沉吟,谷唳魂道:“首先,你们逃走的路线,决不可和我的目的方向雷同,你们要挑一个相反的方位走,其次,二位要易容换装,掩隐你们的日常特征,不能叫人家一眼就辨认出来,第三,行踪切记秘密,多留意四周人物环境,二位大概知道,这一路上来,都有暗桩子随时缀吊着监视我吧?”
    杨小妙突然跳了起来,面色发青:“该死,潘老白,我们真该死,怎么就会忘了这一层?后头那位主儿不是曾经说过么?说谷朋友一定跑不掉,只要他行脚所至,随时随地都有三到五个追踪好手暗吊着他,一行一动,全逃不过这些眼线——”形色恐惧的朝洞外张望,潘白的额头上又透了油汗:“老天爷,我们可不是一头钻进死胡同了?只怕如今人家业已张好天罗地网,布下奇门八卦,端等我们撞正大板,瓮中捉鳖啦!”
    杨小妙颤索索的一声呻吟:“惨了哇……”谷唳魂注视着眼前这两个自己吓唬自己的仁兄,好像在观赏一幕不怎么有趣的闹剧;他摇摇头,兴味缺缺的道:“二位也真叫可怜,看来委实是被那个出钱作孽的主儿吓破胆了,这等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法,将来却如何从容逃命?二位亦算老江湖了,老江湖亦是这么个夹生窝囊,几十年草莽岁月,莫非全活到狗肚子里去啦?”杨小妙坐立不安,惴惴的陪着笑:“谷朋友,慢说是骂,你就是要打,我哥俩也应承着把腮子凑上,不过眼下你且包涵,生死关头,迫在眉睫,却得先想个法子,救救我哥俩才好……”
    潘白也气急败坏的道:“你不知道,谷朋友,他们可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星啊,一个个高来高去,神龙见首不见尾,难保什么时候,早就挖好坑等着埋活人啦,说不定此际业已跟踪而至,在这附近设下埋伏要一个个将我们五花大绑,剥皮抽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谷唳魂用力抿了抿嘴唇:“潘白,你他娘是紧张过度了,如果情况真有你二位想象的这样危险,我还会两眼一闭,放心大胆的让你们替我治伤疗毒?这不是等于把性命晾在虎背上么?而且我们在山洞里也呆了这么老大一阵子,设若对方早已探悉我们行迹、派了杀手赶至,早就觑准时机扑进来宰人了,却猴在外面干鸟?你们用用脑筋,稍稍琢磨一下,便明白是杞人忧天,自己拿着自己当孙子吓唬,不但可怜,更犹可笑!”
    潘白与杨小妙互望一眼,杨小妙呐呐的道:“谷朋友,你是说,呃,我们现在并无危险?”
    谷唳魂道:“是的,‘现在’并无危险,不过,只是‘现在’而已。”
    潘白也急姥姥的道:“现在没有事就行了,此关过去,往后我兄弟二人脚底抹油,远飘千里,往哪个角落一窝,就算他们打着灯笼,也寻不到半丝痕迹!”
    杨小妙却多少有点心机,他迟疑着道:“但是……谷朋友,你怎么能够确定人家没有派人暗中缀着我们?”
    谷唳魂闲闲的道:“有当然有,只不过在我力抗金八刀他们三个,窜入树林中之后,业已将隐藏在暗处的几名眼线摆脱了,这几个人不曾料到我会突然冲出战圈,尤其夜色已浓,林木阴郁,正是一种绝好的掩护;我伏倒在一片杂树丛里,定下心来和他们比耐性,结果是他们比不过我,终于一个个现了原形,又一个个的分向四边追去,直等他们走远,我才又巴巴撵上二位……”吁了口气,杨小妙如释重负:“这就没有错了,谷朋友,还是你行!”
    谷唳魂道:“不是我行,是他们内心的压力太重,我可以沉住气往下挺,他们不成,因为我知道他们就潜伏在附近,他们却不敢肯定我仍在树林之中,辰光耗久了,万一他们的判断错误,恐怕回去交不了差……”潘白手抚着胸口道:”
    却是好一场虚惊,谷朋友,你有这么一番神机妙算,不由叫人不服,我们全听你的,完完全全照你的意思去做!”谷唳魂把嗓调放低了:“除了前面我所说的几项要则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我必须晓得这趟在幕后指挥行动的人是谁!”潘白骤而打了个寒颤,表情悸怯的望向杨小妙,杨小妙也立时变得僵滞起来,形色十分不自然的咧了咧嘴,两个人都没有吭声。
    谷唳魂缓缓的道:“我之所以有此一回,自有其意义存在,我要明白是谁在暗地调度运筹,从而可得悉他一贯行事的方法,策略习性,对于趋吉避凶的设计,便有事半功倍之效,这是为了你们好,也是为了我自己好!”
    杨小妙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嗫嚅着道:“是这样的,谷朋友,盗嘛亦有盗,我哥俩一次窝里反,虽说已违背了和人家的约定,到底为形势所逼,论起来还算有情可原,如果……如果再将人家雇主的底细泄漏了,就怎么讲都讲不过去啦,这一点,你务必谅解……”潘白接着的道:“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已是难以反顾,然则我兄弟那份惶恐忧虑,委实不可言喻,谷朋友,心上便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霾,拨不开,消不去,打眼朝外看,光天化日都变得一片愁云惨雾了,夜间是一场接连一场的噩梦,惊醒来,面前还好像浮现着那等凄怖的血腥影像,总觉得脖颈透寒,头皮发麻,精神都快崩溃了……”沉默了片刻,谷唳魂颇为同情的道:“有些人天生就心里担不得事,一旦逆境当前,便越发惶恐无主起来,我不怪你们,我另有法子把幕后那个主儿找出来!”
    杨小妙迷惘的道:“我哥俩如果不说,你还有什么法子找出那个人?”
    伸了个懒腰,谷唳魂漫不经心的道:“照我这次连串遭遇到的狙击、与如此紧密且软硬兼施的手法来说,背后那个主使者不会是我们二当家任雪樵,亦不可能是总堂口‘天龙队’的伙计,我想,‘白旗堂’的翁悦三没有这么细腻,‘青旗堂’的花昭不会如此狠毒,算来算去,惯于玩弄这种把戏的,倒是‘紫旗堂’的严渡最为切宜拿手——”潘白与杨小妙一听到“严渡”的名字,两张面孔齐齐一变,变得扭曲、变得震荡、变得一片青白,这样的反应落入谷唳魂眼里,已和亲耳所闻毫无二致,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不管是他们当中哪一个,我迟早总会找得出痕迹来,只要他们再和我接触两次,是谁在背后阴着使坏,就能把他的章法缕出——自己要对付自己人,难处就在这里,大家在一起凑合久了,彼此的斤两全都心里有底,谁吃几碗大米饭也清清楚楚,想骗想瞒,哪似抖漏外人般容易?”
    杨小妙努力使自己的神态恢复正常,边打着哈哈道:“说的是,谷朋友说的是啊,便烦你费心自加揣摸,别硬逼我哥俩拿鸭子上架……”谷唳魂颔首道:“二位宽怀,我姓谷的不是这种不上道的人,我们之间,业已恩怨两抵,互不相欠,我又如何忍心迫使你们行那难行之事?我说过,我会另想法子。“舐了舐嘴唇,潘白露出一脸强笑:“谷朋友,呃,你这趟的目的,可是往‘妙香山’去?”
    谷唳魂坦然道:“是往‘妙香山’去,所以,你们逃走的方向不要与我弄重了!”
    顿了顿,他又道:“我们在这山洞里已留住了两天两夜,预料二位和你们雇主在‘榆林镇’‘客安老栈’约会的时间还有一整天的功夫,换句话说,你们便有一整天的功夫奔避,等对方发觉形势有异,二位早已出去上百里地了;天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只要时时留意,处处小心,他们找着二位的机会亦并不很多!”
    杨小妙赶紧搭上一句:“何况还有谷朋友引移他们的注意力——”淡淡一笑,谷唳魂道:“不错,还有我在引移他们的注意力。”潘白连连打躬作揖:“全靠谷朋友帮忙,全赖谷朋友周全了……”谷唳魂忽然咽了口唾沫,目视杨小妙:“我记得你在外面曾燃起两只红泥子火炉,一只炉口上熬着一罐冰糖莲子粥,另一只炉口上炖有一锅原汁老母鸡,现在大概粥已熬稠,鸡也炖烂了吧?我此刻不但口干,更则腹饥,能不能麻烦你把东西端进来,大家都润润喉,解解馋?”
    杨小妙一叠声的答应着,边拍了拍自家脑门:“看我这记性,只顾着和你说话,把这等进补疗饥的大事都忘啦,谷朋友,且请宽坐,潘老白先与你合计一下替我哥俩解除禁制的问题,我到外头去拿吃的——”谷唳魂好整以暇的道:“什么解除禁制的问题?有什么禁制要解除?”
    刚待转身挪步的杨小妙,闻言之下如中雷殛,身子一僵,几乎哭出声来:“谷朋友,谷朋友,那什么‘封脉逆血功’呀,你不是把这种要命的手法施加在我们的身上了么?那玩意三十六个时辰后即将发作,眼下业已过了一多半辰光啦,谷朋友,我们可是早先定规好的,你不能在我们救了你的命以后便弃我兄弟于不顾,我们的性命都得靠你保全碍…”潘白更是越老越怕死,脸上两团颊肉都抖动起来:“谷朋友,这可不是玩笑得的,请你务发慈悲,救救我们……”挥了挥手,谷唳魂形色安详的道:“老实告诉你们吧,我根本没有在你们身上施加什么‘封脉逆血功’,那只是个小小的障眼骗术而已,当时只是拂沾了一下二位的软麻穴,并透入一丝真力,才会使你们产生些微不适的感觉,增强了逼真效果,我呢,要的是个保证,二位也便心存忌惮,不得不替我尽力除毒疗伤,此乃各得所需,两全其美的事,想二位不会据以见责吧?”
    见责什么呢?潘自和杨小妙哪一个胆敢虎口持须?能够捡回老命,已是上上大吉了;两个人四只眼齐盯着谷唳魂瞧,杨小妙疑虑不安的问:“谷朋友,此话当真?性命交关的事,可打不得诓语碍…”谷唳魂严肃的道:“千真万确,绝对没有欺瞒你们;试想,我为什么要二位的性命?一个人做一件事,总该有其动机,我杀害你们,则动机何在?”
    两个人暗里思忖,觉得谷唳魂所言不差,此情此境,谷唳魂若要下他们的手,早就可以下了,又何须费事耗时,留下这么一个尾巴?
    杨小妙犹不放心,凄凄哀哀的道:“谷朋友,是好是歹,我们哥儿俩条命全捏在你手里……你,你可得发善心碍…”谷唳魂笑了:“二位释念吧,有问题的话,阴曹地府你们能不找我打官司?”
    等杨小妙趔趔趄趄的出去了,潘白还在呆呆的想一若万一有了问题,他们固然到得阴曹地府,却又如何在哪个所在找得着谷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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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云诡
    天高云淡,秋日的风虽然萧索,但却清爽,拂在人身上,有股子特别的洒脱意味,感觉到那真是风的实质,撩得人心都舒坦。
    一棵大槐树下,那位白衣姑娘便静静的凝视着谷唳魂由远而近。
    这是个非常秀丽盈巧的少女,看上去形质淡雅,气韵高华,一袭纯白衣裙,越发衬托得她明眸皓齿,脱尘超凡,宛如是天上的一片云彩幻化成她,在飘然的灵逸里散扩出一种不可言传的幽蒙之美;她孤伶伶的仁立在这棵树下,竟有些失落般的怜人意味,好不楚楚情怯。
    谷唳魂当然也早就发现了这个少女,但他却丝毫不觉得对方有什么怜人意味,更不愿去体会散发自少女形质问的飘灵气韵,他看惯了许多表里决不一致的人物,男人女人都一样,外貌和心性往往是有着极大差距的,大善士不一定生得容颜慈祥,刽子手也未见得必然形象狰狞,人这玩意,就这么透着千变万化、玄不可测,尤其在他目前的处境下,量人度事,就更不能以常情去衡断了。
    当谷唳魂走近,白衣少女已面向他微微一笑,更莲步轻移,姿态极其优雅的施之一礼,连音调也是那么柔婉甜美的启声道:“谷壮士,一路辛苦,我总算是把谷壮士等着了。”立身站定,谷唳魂冷冷的道:“只要你在等,就一定会等着我,这个世界原本狭窄,如果是早经量妥了路线,便更显得狭窄了。”白衣少女双目垂落,轻声道:“谷壮士不想知道我是谁、为什么在此地恭候壮士、以及为何如此清楚谷壮士行踪的原因?”谷唳魂笑得十分僵硬:“假设你愿意说,说了也无妨,其实此行并无若干神秘,更没有多少玄机,相反的,只是暴露了严渡的失算和无能,他要有本事,六天之前就该堵着我,六天之后在这里圈合上毫不稀奇;从‘甘洛道’往‘妙香山’,仅有三条通路,在三条通路的隘口派人把守,瞎猫都能碰到死老鼠,再说,在这六天里,严渡已经失去许多他原不该失去的机会了……”白衣少女的双眸间掠过一抹惊讶的神色,但她却极快的镇静下来,态度仍然和顺平淡、从容不迫:“谷壮士,你以什么根据,确定我是某人派来的?”
    谷唳魂的面容在经过多年风尘侵蚀下变得粗糙而冷木,然而便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犷野与狠酷气息,他的眼尾唇角有着深刻的皱纹,皮肤的毛孔斑凸,肤色光泽暗淡,现在,他就以这张深悉人情世故,饱受铁血锤炼的阴沉脸庞面对着白衣少女,锐利的目光如刃,仿佛要透过白衣少女的形体,直剜入对方的心底。
    白衣少女并没有畏缩退却,她勇敢的迎接着谷唳魂那两道凛烈森寒的视线,微侧着头,还是一副等候回话的模样。
    谷唳魂轻轻吁了一口气,双眉皱结:“姑娘,不要以你的思想来忖度我的思想,更不要用你的断事法则来衡量我的行为方针,否则,你就会犯下大错,让我们不必再在这个令人厌烦的老题目上绕圈子,严渡有他的小聪明,却还不至于聪明到天衣无缝,无懈可击的地步,这些把戏,他尚不曾玩腻味么?”
    白衣少女安详的道:“谷壮士,你的观察力很敏锐,而且思虑细密,反应迅捷,正如严堂主对你的夸赞,说你是个闯道混世的一把好手,是一个最适宜做朋友最忌讳成仇敌的厉害角色,看来严堂主的评论十分中肯,谷壮士,你像是这样的一个人!”
    谷唳魂不带一点笑味的笑了笑:“老严是明褒暗贬,心口不一,这些表面文章做过不止一次了,姑娘你——”白衣少女很快的接口道:“我叫席双慧。”
    点点头,谷唳魂接着道:“席姑娘,既然你已承认是受严渡之命而来,我也早就断定他是你的幕后指使者,大家便打开天窗说亮话,犯不着再猜哑谜,严渡叫你来,又想耍什么花巧、施什么阴谋?”
    席双慧微笑道:“在回答你的问题前,谷壮士,有关我个人的立场必须澄清,那就是:严堂主不能指使我,亦无权派遣我,他只是委托我或者说敦请我,希望我能替他传达一个口信给你,我就是为了这个口信来的。”
    谷唳魂道:“倒是挺简单,不过办这种事,老严手下有的是人,却为何小题大做,舍近求远,搬出你这么一座女太尊来?”
    席双慧捂嘴笑道:“我不似你想像中那样凶横,你该看得出,我是非常通情识礼的;谷壮士,因为严堂主的手下,你大多认得,他怕你性子急,火气暴,在如今的形势之下见了面就动粗,这样一来就坏事了,所以要我来转达他的口信,至少你不会冲着一个初识的女性三句话不对就挥斧吧?”
    哼了哼,谷唳魂道:“随你怎么说都行,老严好歹总要找出个人来传话,尽管他可以找到许多人办这件事,挑上你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我怀疑老严和我之间,还有什么口信值得传递?”
    席双慧轻柔的道:“严堂主希望和你见一面,大家彻底谈一谈,他说,这样对双方都好……”谷唳魂唇角一撇,道:“恐怕对双方都不好,席姑娘,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和老严的关系,我们争执的是什么问题,以及彼此间的立场,如果你能清楚了解内中的症结,必然就不会以为空谈有益了,老严不可能改变他的原则,我更坚持个人的操守,为了这一点观念上的不同,已经用不少条人命与鲜血来揭证是非,杀戒既开,唯有坚持到底,动嘴皮子,决非解决之道!”
    席双慧并不气馁,她依旧淡淡的笑着:“谷壮士,我既然接受了严堂主的委托,当然明白我此行任务的底蕴,江湖上打滚的人,哪敢有这种迷糊含混的奢侈?
    不知首尾、不知真情的事,贸然承诺下来便等于和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我还年轻,并不想和自己的生命开这样的玩笑!”
    谷唳魂道:“在你清楚我与严渡之间是怎么一回事之后,你仍认为我会和他见面谈判?席姑娘,你不要天真,我与老严设若要谈,早就谈了;十几年都谈不拢的问题,在眼前的境况下又如何做得成相同的结论?“席双慧道:“就算做不成相同的结论,见次面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谷壮士,莫非你害怕严堂主设下陷阱而不敢前去?”
    望着这张清雅脱俗却决不稚气的面庞,谷唳魂的答复居然是顺水推舟:“不错,严渡一向老谋深算,且心狠手辣,只要他想达到某项目的,往往不择手段,任什么卑鄙龌龊的法子都使得出来,这一路上他多次打我的埋伏,却总有时间地点方面难以拿捏的顾虑,不易把持得十分准确,假如我到他那里去,情形便大有不同,他可以早早布置,慎密安排,而我的危险性亦就相对增加,席姑娘,姑不论你的激将法过于古老,为了生命设想,我也受不得这个激!”
    席双慧忙道:“谷壮士,你是过虑了,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保证严堂主不会在当场不利于你,请你相信我——”哧哧一笑,谷唳魂道:“很抱歉,席姑娘,你什么都不能保证,我也不敢相信你,实话实说,还请见谅,人要往下活,不是易事,自己的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比较稳靠!”
    席双慧低声道:“严堂主尚有话转告——皮九波代传的那些允诺,仍然有效,如果你不满意,价码可以再加,就算你通通不答应,严堂主说还有另外的折衷方法……”谷唳魂重重的道:“老严不要看错了人,把我姓谷的当做他那一窝子狼心狗肺了,他的允诺?去他娘那条腿!”
    席双慧很有耐性的道:“你不接受没有关系,严堂主表示还另有解决的法子——”谷唳魂道:“什么法子?”
    轻拂额前的一络刘海,席双慧道:“他要亲自和你谈。”
    谷唳魂沉默片刻,突然道:“也罢,但地方不能由他决定,我来挑拣见面的所在,此外,只能他一个人来!”
    席双慧道:“可以,不过他不是一个人来,是两个人来,加上我!”
    谷唳魂诧异的道:“你?你是个局外人,且本份已尽,为何尚跟着趟这湾浑水?”
    席双慧狡黠的笑道:“大概是严堂主特别看得起我,器重我的原因吧。”
    一丝带着绮色的疑虑浮起在谷唳魂的脑际,他慢吞吞的道:“席姑娘,我与严渡同在一个帮口有十多年,从不知道他有你这么一位红粉知己,甚至在这一趟我出来之前都不曾听过这方面的任何传闻,我先离开老窑,严渡大约后脚就跟着缀了上来,算一算,日子很近,你们彼此的关系未免建立得太快了吧?”
    席双慧不忸怩,更不气愤,却大大方方的道:“你误解了,谷壮士,我和严堂主之间绝对未涉及男女之私,更无情感上的瓜葛,一个男人看重一个女人,不见得全是基于暧昧的根由,女人的才华、机谋,或某一桩特殊的本领,也有权力得到这样的推崇,就算不提这些,我要找对象亦有我的理想人选,恐怕还不至于排上严堂主这位半百老翁!”
    谷唳魂拱拱手:“恕我多疑,你不曾看上严渡那老绝物,真是可喜可贺,否则,一入苦海,回头无边,那就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了!”
    忍住笑,席双慧道:“请告诉我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我好回去转报严堂主。”
    略一寻思,谷唳魂道:“距离此地十里,靠东去有座三层塔,叫做百善塔,塔身已经半坍,四处荒烟蔓草,这都不去管它,就在第一级石阶右数第三块麻石之下,我会预留一张纸条,你们找着那张纸条,就知道我在何处相候!”
    席双慧眉心微蹙:“何必这么转弯抹角?岂不是太麻烦了……”谷唳魂道:“还是麻烦点好,我可不愿意叫严渡事先得悉见面的地点,预做布署,大家单挑单会,公平交易,谁也占不了便宜去!”
    席双慧道:“我们什么时候去取纸条?”
    谷唳魂道:“今晚起更以前,席姑娘,记着只许你们两个人来,万一有什么不对,一切后果俱由二位负责!”
    无声的叹了口气,席双慧道:“你向来都是这样的么?永远不信任别人?”
    “信任就是毒药,席姑娘。”
    抛下这一句话,谷唳魂扬长而去,黑色的大氅随风飘拂,瘦削的身驱宛若乘风飞荡,只是须臾,业已消失于林幽路折之间,空留下席双慧还独自站着发怔。
    夜深了。
    是睡觉的时候,该睡的人们也早就沉入黑甜之乡,但有的人却不能睡,比如谷唳魂,他正在闷着头赶路,双脚如飞般急急赶路。
    百善塔前的石阶底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纸条,他连去也不曾去,至于和严渡的约会,当然更是扯淡,无论席双慧说得多么婉转,多么动听,他都不可能去涉这无端之险,尤其重要的是,他绝对不相信与严渡晤面之后会达成任何协议,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严渡本人具此诚意,亦做不了主,严渡上面还有人压着,真正发号施令的主儿不是严渡,严渡只是个仰承主子鼻息的代表罢了。
    这样的约会,他怎么肯去?
    天上有星无月,幽寂的荒野笼罩在一片萧煞的黑暗里,由于空中仍缀疏星数点,黑暗并不是一黑如墨,尚有那么几丝微光蒙胧,对谷唳魂而言,有这朦胧的微光反映,已足够他认清路线,迈向目的。
    前面,是一座木桥,拱形的木桥,桥的两端有树有很诗意的样子,叫人看了,油然兴起一种亭间小坐,观风赏月的情怀。
    谷唳魂眼下自是兴不起这等闲情逸致,但是,他疾走的脚步却突兀缓慢下来,近似僵滞——并非他改变了主意,或者走累走乏了,因为他不得不慢下来,拱形木桥的头上,正站着两个横拦去路也像在恭候着他的人。
    两个人一个高大槐梧,一个稍矮窈窕;二位不速之客,谷唳魂全不陌生,那高大槐梧,脸如红枣的人物,便是“大虎头会”“紫旗堂”的堂主严渡,他的老同僚,稍矮窈窕的一位,不是别个,正是白天与他订约的席双慧。
    此时此景,在这不该见面的地方见了面,谷唳魂不免多少有几分尴尬,但人家业已站在跟前,自己莫不成还能落荒而去?
    暗淡的星光下,严渡满面推欢,一副热情洋溢的德性,真若老友重逢,他乡遇故知,好不亲切感人,席双慧则眉梢微挑,似笑非笑的瞅着谷唳魂,揶揄嘲弄之意,尽在不言中。
    在两人前面六步之处站定,谷唳魂用衣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渍,低声吁了口气,还不待他开口,席双慧已如同白昼初次相见的情形一样,先是姿态优雅的见过礼,才轻轻柔柔的启声道:“谷壮士,一路辛苦,我们总算是把谷壮士等着了。”
    娘的,这开口说话,居然也和第一次见面时的遣词用句完全一样,只多加了一个“们”字,可不是么?这一遭,恰好添了一个严渡!
    咽了口唾沫,谷唳魂干笑着道:“席姑娘,巧遇,真是巧遇——”席双慧淡淡一笑:“谷壮士,我好像不记得你约见的所在是这个地方,百善塔前,我们准时到了,在你指定的石阶底下却没有发现任何字纸,我们费了好一番思量,想到谷壮士可能是希望在这拱桥之前晤面,因此我们就急忙赶来了,谷壮士,你可是确然这么思量过?”
    心里在咒骂着,谷唳魂表面上却打着哈哈:“呃,席姑娘真是兰质慧心,善体人意,难怪芳名双慧,这等的冰雪聪明,玲珑剔透,便不服人也愣叫人服了!”
    席双慧眸底浮起一丝古怪的神色,语气闲逸:“谷壮土谬奖,只要能见上面就好,免得严堂主责我怠忽轻纵……”这时,严渡踏上一步,一躬身,右腿微屈抱拳,洪钟大吕般出声:“严渡见过黑旗谷首座!”
    “黑旗堂”是“大虎头会”六堂中的首席堂口,谷唳魂身为“黑旗堂”堂主,地位自在“紫旗堂”的严渡之上,无论如何形势变异,相互立场不同,在没有破帮分裂之前,表面上还是一个组合,还是一家人,场面上的形象既然仍须维持,严渡自当以上属的身份见礼,至于骨子里有什么打算,心中又是哪一种想法,则是另一码事了。
    谷唳魂草草回礼之后,皮笑肉不动的道:“老严,你出老窑几天啦?记得我走的时候还看见你窝在古麻子船屋里喝酒,只一眨眼,你竟跑到了我前头,真是好滑溜的一双腿!”
    严渡居然并不支吾含糊,更相当坦率的道:“首座,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跟了上来,首座明白实乃上命所差,个人作不得主,这一路来,乃是为了劝阻首座误入岐途,慎谏首座体念大局,要替整个组合,上万兄弟安身立命着想——“点了点头,谷唳魂轻松的道:“你已经用了不少方法劝谏过我了,怎么着,还不死心?”
    严渡的神情非常诚恳,话也说得极其婉转:“首座,回想在总坛之中,我们曾经做过无数次洽谈,大势所趋,天意所归,并非单靠几个人的微薄力量可以扭转,首座高瞻远瞩,见微知著,亦必然明白组合内部的改易难以避免,领导人的接替也成定局,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首座何苦端持己见,一意孤行,造成组合的分裂内斗,害人复又害己?”
    谷唳魂形态转为深沉,双目中光芒森寒:“传统、道义、情感;严渡,我以这六个字做为答复,够是不够?”
    严渡也凝重的道:“首座,这六字真言,固然不错,但却需灵活运用,通权达变;老爷子油枯灯尽,危在旦夕,里外全靠二夫人照应支撑,‘大虎头会’不可一日无主,正如国之不可一日无君,早立继承,预定嗣主,才是全帮之幸,万众之福;二少主端木子刚英发有为,年少志豪,勇毅聪敏,文武双全,正是接承大统的适当人选,无论血缘、才器、品格,皆是上上之属,实不应做第二人想—
    —”谷唳魂面无表情的道:“你说得都不错,二少主的确英发有为,年少志豪,勇毅聪敏,文武双全,各方面的条件全合适,我也一向不曾轻视过他。”
    一阵兴奋上了严渡的脸孔,他急切的道:“首座,你如此认为?”
    谷唳魂冷冷的道:“但是,你忘了一件事,二少主上面还有一位大少主,他尚有个同父异母的老哥在头上顶着;大少主端木子厚心性仁和,温廉识礼,明忠义之道,知孝悌之伦,老实本份,胸襟宽阔,他一未犯法,二未触罪,且有老爷子煌惶上谕,指定将‘火云符令’交付大少主接承‘大虎头会’魁首之位,各位却横加阻挠,心存异志,这不是叛乱造反,罪该万死么?”
    一时语塞的严渡悖然色变,却在一瞬之间又将自己按捺下来,他强颜笑道:“通情达变,事贵从权,首座,天下事并非一定要泥于成规,毫不变易,总该权衡全局,判清利害,才可运用灵活,臻于圆满,如今形势有利于二少主,大少主虽无过失,也只有让贤一途……”谷唳魂蓦然暴烈的道:“胡说,这完全是强词夺理,仗势欺人!严渡,你们这样罔顾伦常传统,灭绝道义忠信,我第一个不能苟同,若是你们硬要横刀逼宫,行,我谷唳魂的项上人头得先摘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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