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符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章冤家
    严渡神色不变,颇能沉得住气,他微微躬身,态度仍极恭顺:“首座不必动怒,我们是就事论事,理性为重,感性为副,何况眼前就教于首座的问题,关系着全帮盛衰,众家兄弟将来安身立命的大计,更甚者,恐怕还牵连着无数条人命,尚请首座冷静思考,切莫因情感之昧,坏了大局!”
    谷唳魂深深吸了口气,将大氅往肩上斜搭,语调也缓和了些:“老严,国有国法,帮有帮规,到现在为止,老爷子仍是‘大虎头会’的龙头把子,他的话,他的意志,即代表了‘大虎头会’的规律,老爷子在中风以后,便立下遗嘱,决定大少主端木子厚继承当家的,并亲令我于适当时机将组合信物‘火云符令’面交大少主,如今老爷子大限已近,才责令我立即赶往‘妙香山’先递信物,再迎回大少主准备传位,你们这批人却竟阳奉阴违,暗生异心,妄图废除大少主,另立二少主接掌门户,这不是明着要叛帮抗令、明着要篡位夺权么?大逆不道,莫此为甚,叫我与你们一起同流合污,我是万万不能!”
    先陪上一声笑,严渡才慢条斯理的道:“自古以来,争江山便不合讲传规,论情义,首座,荣华富贵是现实的东西,是看得见摸得到的快意,情感道统只能挂在嘴皮子上吆喝,可是半文钱不值,人能端靠情感道统过活么?再说老爷子中风以后才立下遗嘱,那时老爷子怕已神智不清,思维不明了,因此么,只可称作乱命,乱命之下,所属得以下受,组合里除了老爷子地位最为崇高,次而就算二夫人及二当家了,由他们作主取消乱命,再颁新谕,谁曰不当?首座若是执意不从,那才叫叛帮抗令,才叫大逆不道!”
    严渡这一张嘴果然厉害,翻云覆雨、上天下海全让他一个人用两片皮包涵了,谷唳魂一转眼竟由原告打成了被告,可恨的是对方一番歪理谬论,听上去尚且振振有词,黑白混淆之处,说得就和真的一样,还好他深悉内情,换了个不明就里的人,这一闻言之下,他姓谷的岂不成了别具用心、混水摸鱼的角儿啦?
    居然还能微微一笑,谷唳魂竟是出奇的平静:“老严,你前面一段话,算是实话,后面这一段,就是睁着眼胡扯了,你我都知道这是谎言,老爷子虽然中风瘫痪,只是行动不便,脑筋却清明细密如旧,他一点也不迷糊、一点也不懵懂,他甚至比以前更要反应敏锐,你们瞒着他搞这些名堂,以为老爷子不知道?就是因为他太明白,才有这些果断的措施,不叫你们阴谋得逞;老严,忠心为主是我们江湖帮口兄弟的起码条件,连这一桩都做不到,再要往下混,怕就难了……”
    严度无动于衷的道:“成者为主,败者为寇,这也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如果我们成就了大事,首座,不怕我们不能扬眉吐气,威震八方,那时节,首座你要往下混才叫难了;我今天且不与首座在这个无谓的题目上争议——老实说,我们的观念看法南辕北辙,就算争议上三十年亦无法归纳一致,我只想在实际形势上对首座有以劝告……”谷唳魂厌倦的道:“你提出的那些个好处,我没有兴趣,我也不想再听!”
    额头上的青筋浮起,严渡用一声笑来散火:“首座,那么,‘大虎头会’的码头进益,分你一半如何?甚至连同愿意跟你的人你都可以带走,换一个称呼,你拥有的就是‘大虎头会’的半壁江山!”
    谷唳魂哧哧笑道:“奇怪了,我哪来的这么沉的份量、这么高的身价?老严,你们把我姓谷的枉抬了,我仅仅掌管‘大虎头会’的一旗而已,各位实在无须如此看重,你们想干什么尽可自便,犯不着来笼络我这个二流角色!”
    严渡的喉咙吁吁有声,宛如拉起风箱:“这个条件,你,你还不接受?”
    谷唳魂容颜倏冷,生硬的道:“‘大虎头会’的人力财资,‘大虎头会’的声望基业,是属于老爷子,是属于全帮万众所有,不是你们一小撮人可以当作私产瓜分的,老严,你为何物?竟敢以组合的完整来与我谈斤论两,以帮口的存亡来图谋贪欲?要行贿,你还不够那个资格!”沉默了一下,严渡萧索的道:“看样子,首座,我们是谈不拢了?”谷唳魂淡漠的道:“你早该知道会是这样的结论,要是谈得拢,前一两年就谈拢了,何须拖到现在?以前的我是我,如今的我仍是我,所以,你们不会在我身上有任何收获!”抬头看天,严渡似在数着夜空中的点点星芒,语调十分遗憾:“首座,我总算尽了心力,对得起你了……”谷唳魂凛烈的道:“我不领情!”一直在旁边不曾插嘴的席双慧,这时起了一声幽幽的轻叹:“人间世上,还真少见这样固执又刚烈的汉子,不爱钱,不要势,执着的却是那虚无飘渺的情义,这是傻、是痴,抑或叫我们重温了血性的铁香?”
    觉得话不对头,严渡冷峻的道:“席姑娘——”席双慧阴郁的笑笑:“不必多疑,严堂主,我只是说出我心中的感受而已,想到的说出来,就不会闷得慌,银子我仍是要的,谷唳魂看得透,我还看不透!”
    严渡重重说道:“你能想到银子,那就好!”
    席双慧洒脱的扬子扬眉梢,不再说话。
    谷唳魂深深的看了这位外貌清丽脱俗的少女一眼,心中不禁有着惋惜,就凭这么一个气质馨雅,举止端淑的姑娘,竟也侧身江湖,与污淖同染,实在糟塌了上天赋予她的诸多美好条件,如果她不是混在这龌龊肮脏的环境里,尽有其幸福的一面,尽有其绮丽的未来,而她似乎颇具见地,灵慧自生,如此兰质冰心,却偏偏与虎狼为伍,借刁枭厮合,也不知是境遇所逼,还是甘于沦逐此道。
    重枣般的面孔已经僵凝成一片杀气,严渡以一种令人皮肤起疙瘩的冰冷语声道:“首座,事情既然不能以谈判解决,接着来的决断方式相信首座必然心里有数,形势所逼,不得不采取极端手段,尚祈首座包涵——”谷唳魂稳峙如山,形色不变:“不必多做解释,严渡,这一套程序我比你更要熟悉,只不过,动手的人如果仅有你们二位,恐怕二位成功的希望并不很大。”
    严渡阴鸷的笑笑:“首座向来知道,我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打没有把握的仗……”目光四转,谷唳魂看到的却只是一片黑暗,一片迷漾着魅异气氛的黑暗;他镇定如恒,丝毫不显紧张:“我并没有发现什么,但我相信你会预做安排;老严,假如你们确定能在此地拦截我,便很可能事先布下伏兵——”严渡颔首道:“首座的推测十分合理,明白的说,也十分正确,我们两个自己估估份量,怕压不过首座的虎威,不得已,只有多找几个人帮场,冒犯之处,还请首座惠加怒宥。”
    谷唳魂道:“你像是极有把握,十捏八攥了?”
    严渡坦白的道:“此去‘妙香山’,距离已经越来越近,大少主在山上隐居习武的所在又极为幽密,更有老癫和尚那个凶僧护卫着,我们搜山也不是,与凶僧厮杀亦有顾忌,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拦阻首座前往,首座接近‘妙香山’一步,我们将来的困难便大一分,所以,必须掌握这益见稀少的机会,将首座留置下来!”
    谷唳魂道:“或是当场格杀!”
    严渡笑得非常难看的道:“首座英明——福祸无门,唯人自招,首座现在答应妥协,时犹未晚。”
    冷叱一声,谷唳魂道:“决不可能的事,就无须徒费口舌了;老严,你会算计,会出点子,我亦不是个白痴,越近‘妙香山’,我的戒心越高,咱们彼此间的想法正好相偌,你们打谱对付我,我更随时随地防着你们,天下没有泰山笃定的买卖,你与我,全隔着十捏八攥远着呢……”严渡轻拂衣袖,故作从容的道:“首座的勇武机敏,我们向来深知,亦极钦服,但就如首座所言,目前谁也不敢断论成败,唯求尽力施为罢了;‘妙香山’似近实远,还望首座珍重。”谷唳魂笑了:“你倒会替我泄气,老严,你也一起上么?”
    面颊的肌肉骤然抽动,严渡肃穆的道:“组合尚存,形势未裂,首座仍是我严某的上司,严某不敢造次。”
    谷唳魂尖刻的道:“一朝壁垒分明,对峙成局,大约你就毫不顾虑要以血刃相向了,老严,你早已祈盼着这一天来临,是么?”
    严渡缓缓的道:“若到那时,自又是另一种说法,然而首座伦执至此,我实在不敢想象是否还有我严某唐突的机会!”
    哈哈一笑,谷唳魂大声道:“你个阴着损人,唇箭舌枪的下作东西,也罢,老严,不用在嘴皮子上表功夫,咱们玩真的,叫你那些伙计侍候着啦!”
    严渡却并不急切动手,他正色道:“在双方交锋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请教首座,务盼首座以实情相示。”
    心里立刻想到严渡要问的可能是什么事,谷唳魂表面上却流露着一片疑惑:“且说来听听,难得也有你想不透的事。”
    轻咳几声,严渡道:“首座曾经蒙受毒伤,这毒伤,不知是谁给首座治愈的?”
    手指指天,谷唳魂笑得诡异:“就算老天爷给我治的吧,你没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吉人自有天相?”
    嘴唇扁陷下去,严渡强忍着心头愤怒:“首座是不肯见告了?”
    谷唳魂轻描淡写的道:“老实说,我讲的乃是真情,这亦是一个极为寻常,所谓天道循环,善恶有报的古旧故事——我受了毒伤以后,晕卧田野,巧遇一位精解百毒的异人路过,经他将我救起,悉心诊治下药,终将毒性祛除,我也就痊愈如常,活蹦乱跳橡现在一样了……”吸了口气,严渡又道:“那么,‘毒樵子’潘白、‘鬼娃子’杨小妙二人又何在?”
    脸上浮起惊讶的神情,谷唳魂道:“这两个天打雷劈、阴险狡诈的邪盖王八,不是你雇来向我下毒的凶手么?我恨不能拎住二人出来,啃他们的骨,吃他们的肉,你居然问我他们人在哪里?我若是知晓他们身在何处,早就把这一对杂碎生吞活剥了,岂能留着两个人自在消遥?老严,你倒是告诉我,以你的臆测他们如今会藏在哪个鳖洞里?”
    严渡生硬的道:“首座大概又在编排故事,一个古旧的故事,假如首座认为我会相信这个故事,未免就太天真了。”
    眯着眼,谷唳魂道:“你认为我讲的不是实情,老严,则你肯定的实情又是什么?”
    严渡冷着声道:“我们判断替你解毒的人,亦就是向你下毒的人——潘白与杨小妙;他们在你的胁迫之下不得不俯首听命,然后,你杀了他们并加以掩埋,这就是你为什么中毒而后痊愈,潘白和杨小妙又失去踪迹的原因!”
    谷唳魂闲闲的道:“老严,你的联想力越来越丰富了,我请问你,在我突出金八刀他们的重围之后,已是精疲力竭,强弩之末,又如何再去胁迫姓潘的及姓杨的?我好不容易捡回这条老命,岂有绕回头再冒风险的道理?”
    严渡深沉的道:“首座,你正会这样做,你的个性刚强,为人果断,有着异于常人的韧劲与耐力,在那生死相关的一刻,你能极快的而且明确的为生命的延续做下最佳的选择,我承认那样的选择在过程上十分艰苦,行动上颇为凶险,但你不会迟疑,你会即决即行,因为那是你活下去的唯一途径,首座,显然你又做对了!”
    谷唳魂耸耸肩道:“没有错,我又做对了,吃我们这行饭的,可经不起失误,有时候,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差异,也足以付出严酷的代价,我自来很小心,很谨慎,你是知道我的,我极少犯错,所以我还能活到现在……”严渡紧迫的道:“如此,你是承认我的推测正确了?”
    这是个好机会,谷唳魂心想,便大发慈悲,放那潘白及杨小妙一马吧,姓严的已经替这两位仁兄的下落做成定论,铺排好了结局,自己又何乐不来上一段顺水人情,送佛索性送上天?他故意僵默了一会,才口气牵强的道:“也罢,算是你猜对了,老严,我不得不赞你一句,这几年来,有关量事度人方面,你是大有长进啦!”
    高帽子人人爱戴,妙在不落痕迹,才能叫人欢心;严渡自是暗中得意,表面上却一派凛然:“怎么比,还是比首座差上一头——再请问,你把他二人的尸骸弃置何处?”
    谷唳魂道:“你问这个干啥?莫非是想找回这两付臭皮囊盛殓厚葬,再给他们做一场招魂法事?严渡摇头道:”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其生其死本无足论,然则他们的确切结果却需有佐证,俾便上报,首座了解,我对任何事物的衍变必有交待!肮揉?晷πΓ骸八的阌谐そ??闶窃椒⒂谐そ?耍焕涎希?驮诮鸢说端?蔷严?业乃?冢?笸酚幸黄?铰筒惴澹?憧芍?滥歉龅胤剑俊?
    寻思着,严渡道:“大略的位置我晓得……”谷唳魂接道:“那里有一座形似笠帽的山峰,上头长满杂木林子,就在后山腰的断崖下,你可以找到潘白及杨小妙的遗尸,不过,怕已发烂发臭了!”
    山的形状,大多如同笠帽,都是一盘上尖的格局,而且,哪座山上不长杂木林子?可是经谷唳魂言词上这么一描述,严渡不免有了错觉,认为乃是一座外貌特殊的山峰,寻找起来自则不难,重要的是,他相信谷唳魂没有欺骗他的必要,这两个人的死活,对谷唳魂而言,实在不关痛痒,更何况谷唳魂有足够的理由宰杀他们!
    拱一拱手,严渡道:“多谢首座明示,一旦找着那两具尸体,这段公案即可了结,也免得有人闲言闲语,批评我们对那些跑腿当差的朋友过于漠不关心,连个生死都不问不闻……”谷唳魂语含讽刺的道:“找着尸体以后,你就算有了交待,大可振振有词的对外放出言语,人是我姓谷的所杀,尸是我姓谷的所弃,一推六二五之余,这笔帐又记在我头上啦!”严渡一本正经的道:“这可也是实话,首座。”谷唳魂感慨的道:“只可怜那两位替人卖命的伙计,为了万把两万银子的区区之数,就白白把那后半辈子赔上了,人命真不值钱哪!”
    面孔微扬,严渡形色冷峻的道:“天下有许多种人,便也分了许多种层次,有的人是天生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主子,有些人便天生是供效驱使、劳碌奔波的奴才,像潘白和杨小妙这类角儿,能利用自不必客气,他们亦正好赖此赚几文糊口维生,各取所需,没有什么不对,办不成事反送了命,那是他们本事不济,活该如此,难得首座这般悲天悯人,倒是颇出我的意料。”
    谷唳魂注视着严渡,十分平静的道:“很好,老严,闯道混世,尤其像我们专在黑路上讨生活的朋友,原该心硬血冷才对,这一项上,你比我可不遑多让;现在你的问题业已得到解答,你这项特长,大概就要发挥在我身上了?”
    退后一步,严渡又微微躬身:“冒犯首座,势非得己,不是我不予首座有所圜转,而是首座固执成见,不肯赏脸,事到如今,除了深感遗憾,实已无话可说……”谷唳魂一笑道:“各为其主,各行其义,你也无须客气了。”
    不待严渡再有表示,谷唳魂扭头冲着席双慧扬起一边眉毛:“交锋之前,还有一事请教席姑娘,尚烦能以明示。”
    席双慧大方的道:“谷壮士亦无须客气,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但凡我能够回答的,便一定详细回陈。”
    谷唳魂道:“请问你们何以能够随我踪迹而来?你们是用什么法子缀着我的?”
    席双慧嫣然一笑:“我料想谷壮士待要问的也是这一桩事,其实说穿了并没有什么玄虚,只是一种味觉与嗅觉方面的延伸利用而已说着,她瞅了严渡一眼,严渡点了点头:”但说无妨。“席双慧接着道:“就在那棵榆树之下,我靠近同你交谈的当儿,随着指甲轻弹,一小撮麝香未儿已经沾到你的衣衫上,那是一种特别调治的麝香的粉末,只有极淡的一点灰白色,而且几乎无味,不过呢,人的嗅觉虽然不易闻到,这种特制的麝香粉末对于一种名叫‘循香狸’的稀罕小野兽却有着奇异及强烈的吸引力,但是有风吹拂的地方,它就能闻到这股香味,从而循香趋往,百无一失;你走后不久,我们便放出这只‘循香狸’随后跟踪,更抢到了你的前面——谷壮士,听起来并不神秘吧?”
    谷唳魂怔了一会,才道:“这样说来,你们并没有真正去过那‘百善塔’?”
    席双慧又掩唇笑了:“你行走的方向不是往‘百善塔’,我们为什么要去?”
    咽了口唾沫,谷唳魂喃喃的道:“天下之大,还真多稀奇古怪的事物,这一阵子,又偏偏叫我遇上了两遭,简直匪夷所思,岂有此理!”
    席双慧形色里带着几分同情:“不在一门,就难知奥妙,隔行有如隔山,这点小手法、小玩意,并算不了什么,如果有兴趣、有师承,稍加研习,必有心得,甚至触类旁通,翻新花样,另创奇巧妙用,谷壮士艺业超群,却对此类旁门左道略欠涉猎,当然是不明其特性所在……”谷唳魂苦笑道:“如今想要见识,却又为时已晚,既然吃你们堵上,除了拼命,也只剩拼命了!”
    席双慧道:“很抱歉使得谷壮士落入这样艰困的境遇中,正如谷壮士所言,各为其主,各行其义,这里面,要讲是非就不容易了……”谷唳魂坦率的道:“我不怪你,席姑娘,人总要依照各种不同的路数与方式生活下去,此中自有沿传,或有苦衷,而敌对者亦并非全属面目可憎、见而生厌之辈,有的仇家,还蛮亲切可爱的呢,譬如你。”席双慧轻声道:“谷壮士高看,多谢了。”一侧,严渡冷冰冰的道:“你可不要上他的道,席姑娘,我们首座就有这个能耐,任凭他嘴里说得如糖似蜜,慈祥和蔼,一朝动起手来,却端往要命的地方做,半点余路不留,若是你以为他对你另眼相看而心存侥幸,那就是你可悲了!”席双慧恬静的道:“我还不致于天真到这个程度,严堂主,你放心好了。”谷唳魂不禁笑了起来:“老严,到底是多少年的老弟兄,你可真了解我呀!”
    叹了口气,严渡道:“我说过,首座,你是个很坏的敌人,我们都不愿与你对立为敌,可是你……唉,顽石不点头,又叫我们怎么办?”
    谷唳魂道:“你已经知道怎么办,而且也准备怎么办了,不是么?”
    严渡默然片刻,才双手合拍,发出三声清脆的击掌声,当第三声响落,从桥底阴暗处,两边林影下,静如鬼魅般出现了六条人影,他们的行动那么轻悄,身形如此幽忽,就宛若自空气中凝形,由冥府中冒升,明明是人,却不带丝毫人味,六个人当地一站,竟泛着鬼气森森。
    谷唳魂眯着双眼,朝这六位不速之客逐一打量,乖乖,居然是一样的六个瘦高挑,一样的长马脸,一样的死眉死眼,更穿着一样的灰褐色麻衣,设若每个人手里塞上一根哭丧棒,再戴上一顶‘对我生财’的尖顶帽,不用再打扮,便活脱六个如假包换的白无常现世——真他娘的,阳间居然也有这等的稀罕货!
    摇摇头,谷唳魂道:“如果不是我的胆量大,信心强,这一下还真不知到了哪个世界啦,老严,你好本事,竟吃你搜罗到这么一票牛头马面!”
    严渡却一派肃穆的道:“首座,我一旦说出这六位朋友的出身来历,恐怕你就不会觉得好笑了;川边有一座‘九幽山’,山上有个‘阴泉洞’,洞里住着一些苦行参玄,与幽冥通灵的修士,知道他们的人都称呼他们是‘两界行者’,现在首座你看到的六位,就是‘两界行者’中的领导人——‘六生长老’。”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及什么场合,谷唳魂似乎听说过这“两界行者”及“六生长老”的事迹,但却相当模糊,记不清确了,因此他不但仍然笑得出,还笑得十分有趣:“像这种苦行参玄,沟通两界的修士,你又是怎么请来的?老严,莫非你也给他们大把银子,拿白花花的钱财去炫惑他们的黑眼珠?”
    严渡正色道:“不,他们不要钱,以他们道行之高,修悟之深,早已不须用金钱来垫衬生活,他们甚至少食人间烟火,一缸水,一枚果,即是长寿延年的根本。”
    又笑了笑,谷唳魂道:“看样子这几位倒真似长寿延年的德性,不过既能沟通阴阳,脚踏两世,长不长寿不大要紧,至多横跨一步,早下幽冥早投胎,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啦!”
    严渡竟略显紧张之态:“首座,你休要触怒他们六位长老,否则与你大有不便!”
    谷唳魂道:“这六个牛头马面在此亮相,十有十成是冲着我来的,原本便没安好心,触怒他们与否对我而言并无两样,横竖他们是饶我不得,我不先讲几名熊话叫他六位难受难受,自己都觉得委屈!”
    严渡沉缓的道:“首座话是不错,然而首座却忽略了一点——”谷唳魂道:“哪一点?”
    干咳一声,严渡道:“一个人有许多种死法,要一个人的命也有各般不同的手段,假如看得顺眼,命便要得干脆,看不顺眼,殊多折磨,这一生一死之间,分个痛快与不痛快,首座,其中差别可大着哩!”
    谷唳魂耸了耸肩:“好歹一条命,哪来这么些讲究?照你的说法,设若这六个鬼气阴森的东西看我不顺眼,就会在取命之前横施凌辱?”
    不等严渡回答,靠在拱桥左侧的一位麻衣朋友,已极冷极冷却吐字清晰圆正的出了声:“你说对了,谷唳魂,我们正打算如此。”
    谷唳魂淡淡的望着对方,淡淡的道:“两界行者也好,六生长老亦罢,总该有个名姓,好朋友,且报个万儿过来听听。”
    那个瘦长枯黄的面孔上展现的是一种毫无情趣的索落,一种不见天日的灰槁,声音宛如裹在一层寒冰里,宛如来自另一个遥渺的世界:“我的法号叫‘生玄’,你高兴的话,可以称呼我生玄长老,你若不高兴,叫我生玄也没关系。”
    谷唳魂道:“你其实并不在乎我叫你什么,因为在你的想法里,任凭我如何称呼,也称呼不了多久啦,生玄,你是这么想的吧?”
    生玄没有马上回答,他仰起脸,对着夜空中的点点疏星凝视,仿佛在等候穹幽深处的某一项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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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善缘
    谷魂可不管生玄是否自穹幽深处得到什么启示,他自有他个人一惯的行事法则——双刃斧的蓝芒如电,一闪之下,已斩向生玄的咽喉!
    仰首上望的生玄,好像能借空气的波动与锐劲的流旋感触到攻势发起的角度,他蓦然吸一口气,人已浮空而起,却在浮起的刹那身形暴转,左手挥处,寒光似雪,就宛若炸开一团冰球般,无限晶莹透亮,挥洒而下!
    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生玄的回应不但疾厉威猛,更且浑圆无瑕,如同一种本能的反射般,那等自然而顺畅,不落执意展示的痕迹——谷唳魂明白,这他娘的“两界行者”,果然不是省油之灯,眼前可算碰上麻烦了。
    一个大侧滚,谷唳魂斜掠七步,生玄的身形立时硬生生的扭转向谷唳魂腾走的方位,抬手处,又是冷焰飞卷,破空似啸。
    生玄的手中,不曾握着雷神的鸣杵,电母的光镜,他手里,只是一个拂尘,一个银丝蓬散,分如针雨,聚似团云的闪亮拂尘,然则这只拂尘经过他的运用,就完全不像个拂尘了,仿佛是一道奔腾的瀑布,一阵泛着星辉的狂飚、一条凝形的匹链!
    谷唳魂不再移动躲避,当拂尘宛如芒矢,带着闪耀的寒光袭来,他黑色的大氅突然抡旋,双刃斧抖起一片斜映的弦弧,像是残月待沉,而残月犹在人们的眸瞳中浮现,斧刃却极其怪异的自相反的角度猝出,生玄身形急起,“呱”声暴响,一角麻衣已随着一溜血水扬飞!
    于是,其他五位“两界行者”便毫不犹豫的一齐围上,五个人也和生玄一样,各使一只银华璀灿的拂尘,这五只拂尘合在一道,那等威力,就委实够瞧的了。
    生玄受了点伤,他不但不气不恼,不吭不哼,表情之冷漠僵木,好似没这么回事一般,那飘舞的麻絮、溅散的鲜血,如同是发生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六生长老”这并肩子围杀,谷唳魂顿时感到压力骤增,招架不易,六只如云如雨、如飚如涛的银丝拂尘,配合得严密紧凑,涓滴不漏,于一波又一波的轮番挥展,交相掩护下,布成了一面天罗地网,罗网里锐风纵横,劲力尖削,银丝蓬收之间,只要挨上一记,便包管皮开肉绽,像撞上了铁刺猬!
    谷唳魂在狭窄的空隙内做着快速却幅度极小的动作,他的双刃斧弹斩翻闪,往往一个招式就有几十段过程,看上去简单的一次身法,却由许多细碎的扭曲转折所组合,只有这样,他才能间不容发的闪过对方的凌厉攻势,才能十分艰苦的适度反击!
    在旁冷眼观战的席双慧,竟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忧凄,一阵真正牵肠挂肚的忧凄,她虽然尽量掩隐住自己的情绪,但眼角眉梢,却仍有丝丝如怨如晦的黯惜神色映现,严渡精明老辣,自是看在目中,不觉心里顿生警惕,有意拿话点上一点:“这一遭,席姑娘,我们的谷首座怕是撞正大板,在劫难逃了,人没有一辈子都拔头筹的,尤其不懂察色观风、明辨利害的人,倒霉就益发快啦,你说是也不是?”
    席双慧笑得相当勉强;“没有错,严堂主若是立下这一大功,将来事成之日。
    还怕不英雄列榜、披彩挂红?再待到江山笃定,论功行赏,堂主的风光自更不凡了!”
    嘿嘿一笑,严渡皮肉不动的道:“好说好说,这就譬如抬轿子,这轿子么,是要大伙来抬的,抬得起,都有好处,若是有人心怀异念,昧于私已情感的喜恶,一朝翻了轿,那后果就有瞧的啰。”
    明知严渡是别有所指,别有所喻,席双慧却故做不解,顺着话把往下溜:“大势如此,谁都看得清楚,人往高处爬嘛,有哪一个会迷了心窍、攀着个扶不起的阿斗?这边的轿子,我们是抬到底了。”
    严渡正想再说什么,斗场中却已突然起了变化——意外又残酷的变化。
    在“六生长老”围攻下的谷唳魂,终于使出了搏命的招术来求存,他非常明白要求保命的诀窍首在敢于冒死舍命,此刻,他正是豁上一死,不要命了;迎上三只卷来的拂尘,顺着那蓬飞的银丝翻滚,尽管仍有又起的丝络刺肉入肌,他恍同不觉,身形蓦弹下,双刃斧挥掠似来自远古的流光,“呱”的一声削掉了一位长老的大好头颅,当鲜血随着那颗头颅标起的一刹,缠在他身上的另两个拂尘已怪蛇般收紧,拂尘的丝芒锐利若刃,立时割开了谷唳魂的肌肤,纵横出数十条细微的血痕!
    谷唳魂忍受着那种尖锐如火炙般的痛苦,大侧斜,在快不可言的去势中连人带斧又撞进了第二个长老的怀里,把这位长老直撞出寻丈之外,在一片血雨喷洒下一头栽落桥底!
    于是,背后银辉暴现,一个拂尘须芒蓬张怒竖,宛如一束钢刺也似扎进谷唳魂的肋下,他半声不吭,原地回旋,双刃斧蓝焰闪动,这个握着拂尘的手臂便与它的主人分了家,而借着这股旋转的强猛力道,谷唳魂随斧势的冲带扑出两丈,再一腾蹿,人已隐入黑暗之中。
    惊魂甫定的严渡,不禁又急又怒、连头皮都似发了炸,他狂喝一声,拔腿便追,一边扯起喉咙厮声大叫:“不能放他逃走,各位长老,万万不能再让他逃掉了哇……”“六生长老”还剩下三个半,那半个亦是右臂齐肩削落,血似泉涌,眼看着已是奄奄一息,回天乏术了,活着的三位长老一字排跪在地下,口中喃喃一致的不知在念道些什么经咒,他们个个面目肃穆冷峻,随着经咒的腔调起伏比划着各种手式,光景似在超渡新魂,过界阴阳,只是气氛诡异有股子说不出的森怖意味。
    当然,这些位长老不曾响应严渡的呼唤,协同前去追杀谷唳魂,他们好像全忘了先前的搏命情景,忘了造成如此惨烈结果的仇家,他们只是专心一意的原地进行他们的独特仪式,其他的事,似乎都不关紧要了。
    席双慧在抿着嘴笑,偷偷的笑,却是笑得发自内心,笑得好开朗、好舒畅。
    追出一段路的严渡,又垂头丧气的绕了回来,不知他是没追上还是不敢一个人放单去追,总之是空手而回,他目定定的瞧着三位进行仪式中的长老,脸孔上有一股想要掩遮又不能全然掩遮的悻悻之情。
    破晓时分。
    东方的天际,透出了一抹蒙蒙的惨白,秋风萧索,很冷。
    谷唳魂盘膝坐在这道荒田田坎上搭建的小茅棚里,小茅棚顶露天光,四壁有隙,却是要比全无遮盖的空山旷野受用得多;他上身打着赤膊,展现着他古铜色的结实肌肉,以及,呃,肌肉上条条交错的伤口。
    那一条一条的伤痕非常细窄,但切入的深度却够呛,左肋下更是血糊糊的一团,由于拂尘的尖丝成束戳刺,这一小点一小点原本细微的破孔,便汇集成了一片,看上去竟像拳大的创口,而血不是大量流淌,是慢慢向外沁出,谷唳魂正在用一条泛灰的汗巾沾印伤处,却是一沾一咧嘴,一印一龀牙。
    似这样搏命拼杀的日子,他早已过惯过腻了,因此现在的感受就如同往常每一次类似情况下的感受一样,可以说没什么感受,他只是周而复始的做着相同的循环——豁斗、求生,求生、再豁斗,几十年的漫长岁月,大部份叫鲜血涂染,让镝锋炫花了,他已经不记得一般的生活该是个什么样子,就算眼前的环境,亦未能再给他任何刺激,日子要怎么过才算是过日子呢?印象里,仿佛全是一片灰沉、一片阴郁……开始自己为自己敷抹金创药,药是好药,抹在身上的滋味却并不好受,他在想,人还是囫囵的好,哪怕再是破损一丝一隙,亦包管舒坦不起来,天冷,这一阵折腾,倒使他额头上见了汗。
    一缕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幽香飘进了鼻管,他先是怔了怔,又向空中用力吸嗅了几次,他绝对肯定自己身上发不出这样的香味,那么——猛然抬头,茅棚入口处,席双慧正轻倚在竹扎的门框边,对着他盈盈浅笑呢。
    一下子脑门上的汗更多了,却全是冷汗,谷唳魂强持镇定,身不起、头不转,仍然盘坐不动,只拿一双眼静静的望定对方。
    席双慧笑得十分温柔,十分亲切:“自己在疗伤?要不要我帮忙?”
    谷唳魂形容戒惕,腔调生硬:“多谢,我自己应付得了。”眉梢儿一扬,席双慧又道:“怎么?看你的样子,似乎不欢迎我来?”谷魂缓缓的道:“他们呢?
    想又将阵势排妥了?”席双慧双手环叉胸前,似笑非笑的道:“谁是他们、他们是谁?又将什么阵势排妥了?谷壮士,你得把话说明白点。”哼了哼,谷唳魂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装孬扮熊不是我这号人物干的,横竖豁出去了,大伙不妨凑合着再拼一场,席姑娘,叫他们朝里冲吧!”
    摇摇头,席双慧平淡的道:“没有‘他们’,谷壮士,来这里的只有我一个人。”谷唳魂怀疑的道:“我不信!”席双慧走进小茅棚中,挨着谷唳魂坐下,她两手抱着膝盖,以一种颇为悠闲自若的语气道:“为什么我要骗你?
    谷壮士,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在对你撒谎吗?“不觉迷惘了,谷唳魂非但觉得迷惘,更且有点心绪紊乱,这是因为席双慧距离他太过接近的缘故,那阵若有似无的芬芳已转为浓郁,甚至他可以感受到席双慧身上散发出来的温热,触及席双慧呼吸间的幽香,所谓亲承芳泽,约莫就是眼下的这等体验了吧。
    审视着谷唳魂肌肤上的伤痕,席双慧关注的道:“伤得不算轻,谷壮士,很痛是吧?等擦第二遍药,用我的这种,我的金创药效果极好,比一般的同类药物更见功效……”舐了舐嘴唇,谷唳魂竟显得微带吃力的道:“席姑娘,你独自跟上来,也不怕我对你有不利之举?”
    席双慧神态安详的道:“我当然不怕,你为什么要对我不利?你一定知道,表面上我们的立场虽说对立,实际的感情上我却比较同情你们,而且,我并没有直接伤害你,我也是为了尽我的本份才帮严渡他们办事,你了解这些,就不会记恨于我,我明白,你应该会了解的……”谷唳魂不以为然的道:“帮那群泯灭天良的孽种办事,正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竟托言于尽本份,席姑娘,你在尽的哪门子本份?”
    叹了口气,席双慧道:“我也要生活不是?拿了人家的报酬,如果不替人家卖力,怎么交待得过去?我所指的尽本份,只是单说这一桩。”
    细细打量着席双慧,谷唳魂疑惑的道:“你除了会调制各种稀奇古怪的药物,还有什么本事?看老严的模样,似乎对你尚称迁就,老严的为人我最清楚不过,他向来是以价量人,没有点真玩艺的,他绝对不邀不请,尤其不肯花大价钱请,看什么货他才开什么价,听你口气,老严在你身上颇费了几文。”
    席双慧道:“别说得这么难听,我是拿本事换钱,却讲什么在我身上颇费了几文?
    至于我有些什么能耐,现在还不到告诉你的时候,总之你是说对了——严渡果然是以价量人,有多少真才实学,他才给多少代价,换句话讲,有多少利用价值,他才给你多少回报——“谷唳魂笑笑道:“那么,老严是给了你多少回报呀?”
    席双慧轻描淡写的道:“比起他要给你的,差得不能以道里计了,可见你在他心目中的份量有多重!我只是个帮衬角色,同你的价码相较,小鼻子小眼到今我羞于启齿啦!”
    谷唳魂耸耸肩:“你客气,席姑娘。”
    将垂在颊边的一绺秀发撩回,席双慧的表情忽然变得庄严:“说真的,谷壮士,你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我打心底敬佩你。”
    谷唳魂无精打采的道:“敬佩我什么?一天到晚不是挨刀就是挨枪?敬佩我奔命江湖、吃得上顿不知吃不吃得到下顿?算了吧,我都对我自己烦透了!”
    席双慧诚恳的道:“不必妄自菲薄,谷壮士,你有你高洁的情操,坚贞的风格,不屈的意志,无畏的勇气,这些,世人能具有一两种的已经少之又少了,你却般般占全,而最使我惊异的,却是你竟舍下如此的诱惑,看得破那等的名利富贵……”谷唳魂低吁看道:“人活一生,不该全看在名利富贵上,世间事,也有比名利富贵更重要的,我不用向你说教,简单一句话,无论做什么,但问题不愧于心也就是了!”
    席双慧轻轻的道:“可是那么一大笔财富,那么一大笔难以想像、足够子子孙孙享用不尽的财富,你竟也抛得掉、推得开,真是不可思议一一想想看,有了这些钱,什么买不到,什么做不成?等于半壁江山都拥有了……”脸上的神情相当淡漠,谷唳魂冷清的道:“拥有了半壁江山,却失去了格、昧煞了心、迷走了自我,席姑娘,这半壁江山还有什么价值,活着又有多少意义?”
    席双慧道:“所以我才这么敬佩你,谷壮士,你是个真正的壮士!”
    谷唳魂笑了:“我身上的伤还在痛着呢,席姑娘,你一口一声壮士,却叫得我心里发麻,脸上无光,天底下哪有我这种落魄吃瘪的壮士?”
    忍不住也笑了,席双慧道:“勿以成败论英雄,你是中了圈套,误入陷阱,才吃了这样的亏,俗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好虎也架不住一群狼呀!”
    谷唳魂想起了什么,他放低了声音道:“当我突围之后,似乎只看见老严一个人追过来,你们其余的几位怎么都不动?”
    席双慧道:“先说我,我是不愿动,打心底我就不想去追你,又何苦故作姿态?”
    谷唳魂抹了把脸,道:“那几位活脱白无常转世的长老呢?他们没有追来却是什么原因?我可以断言他们不会和你一样也是为了看得起我吧?”
    捂着嘴轻笑了,席双慧道:“这群‘九幽山’的修士,的确是些怪人,他们有其独异的玄思及与众不同的奇异教义;他们相信人在濒临死亡或甫始断气的时候,才是超渡新魂过往彼界的最佳时机,他们认为死亡的辰光拖得越久,魂魄的精气便将散失越多,所以他们来不及追你,只雇到赶紧替他们丧命的同伴举行超渡仪式去了……”谷唳魂如释重负,极感侥幸的道:“幸亏这群半人半鬼似的东西有这么一套怪庭的信仰,否则我又将狼奔豕突,吃不完,兜着走啦,真叫险!”
    顿了顿,他想到另一个问题:“老严呢?他不会怀疑到你的行迹么?你独自一个人溜了出来,极可能引起他的猜忌,这老小子一向就是疑心病重!”
    席双慧从容的道:“我这趟跟上来,就是严渡指派的,他叫我务必缀吊上你,且千万不要打草惊蛇,一旦发现你的踪迹,立即以信鸽飞报,他会尽速率人赶到……”谷唳魂道:“那你报了消息没有?”
    席双慧一瞪眼:“这个问题问得傻,你想我会做这种违背个人意愿的事吗?
    如果我真要与你周旋,岂可能用目前的态度待你?”
    拱拱手,谷唳魂歉然道:“不是不相信你,席姑娘,话说明了比较好;假如说我们两个正谈得投缘,双方刚建立起了解和融洽的基础,气氛才形美好之际,老严竟带人杀将进来,这却是多煞风景?”
    席双慧哼了一声:“谷壮士,我看你的疑心病也不轻,你同严渡,到底是一个堂口出身,连对事情的回应都是一般的章法!”
    又拱了拱手,谷唳魂陪笑道:“得罪得罪,席姑娘,身在江湖,过的是尔虞我诈的日子,舐刀头血,跨生死界,待要往下活命,便不得不慎重点,久而久之养成习惯,遇上什么状况都免不了疑神疑鬼啦!”
    席双慧模样带几分委屈的道:“也不怪你,都怨我自己招的,早知道你不领情,我就该放了信鸽,叫严渡来与你打一场烂仗,死活是你们之间的事,我正好乐得看热闹。”
    知道这是气话,谷唳魂咧着嘴道:“我已赔过不是,道过歉了,席姑娘,杀人不过头点地,莫非你硬要逼着我在自己身上捅几刀才能消气?”
    席双慧恐怕谷唳魂真个下不了台来上这么一招,场面岂不尴尬?她赶忙按住谷唳魂的手背,把语声放得好柔和:“说着玩的,谷壮士,你可别当了真,你果然自己弄上两刀,光景就是叫我去跳河了,这样一来,你于心何忍?再说,没有了我,往后谁来暗里帮你呀?”
    那个触及手背的手好软好滑好细致,更似有一缕带着温馨的暖流透进肌肤,顺着血脉沁入心田,谷唳魂禁不住一阵迷荡、一阵飘釜—几十年铁血江湖,也曾有过如此的体验,然而却是太长久、太长久的往事了,这样的况味在这样并不适宜的环境里重新咀嚼,他不但觉得奇异和陌生,还有股子不可言喻的怔仲,老了么?至少在情感的开放上,怕是不算年轻了吧?
    悄悄缩回自的手,席双慧不知怎的竟有些儿面红心跳,垂下目光,她掩饰什么似的提高了声音:“谷壮士,你怎么不说话啦?还在怪我恼我?”
    心头猛的一机伶,谷唳魂赶紧定下神智,收敛意识,边哈哈笑着:“我的气量还不至于如此狭窄,再说,该恼的人是你,我赔小心都来不及,哪还敢给了鼻子长了脸?你是找台阶叫我下,我要再撑着,就算不识好歹了!”
    席双慧的欣慰明显的透自她的双眸,要使一个铁铮铮的硬汉说几句顺贴的话,实在是不容易,尤其在他们这种微妙的情形之下,谷唳魂竟能顾着她,让着她,若是心里不存几分意思,成么?
    谷唳魂感受得到对方情绪上的喜悦,不知怎的,他自己亦兴起一股同样的快意,就像是被人接纳后的那种满足,他奇怪怎么会有这般的反应,而事实上他却的确是在回响着席双慧的脉脉馨柔。
    暗中深深呼吸了几次,席双慧故作轻松的道:“从昨晚到现在,大概你还饿着肚子,没吃东西吧?”
    不提还好,席双慧这一提,谷唳魂禁不住腹饥如鸣,咕噜噜的发出响声来;他干涩涩的咽了口唾沫,更觉得连嘴里也泛了酸水:“一点不错,你要不说,我还不曾想到,只顾着和你搭腔,把这大半天来粒米未进的事竟然忘了,如今经你一提,我才觉得真是饿了,饿得身子发虚,饿得前心贴后墙啦!”
    席双慧笑道:“哪有真饿得这么凄惨法儿的?也幸亏我早想到,顺便给你带了点吃食来,否则你可不饿瘫了?”
    又咽了口唾沫,谷唳魂有些迫不及待的道:“这敢情好,席姑娘,你不但心细如发、顾虑周详、更是我的救命活菩萨了!眼下伤倒不觉得痛,五脏庙造反却受不了,不知你带来什么吃的?且先凑合着填下去活命要紧。”
    席双慧灵巧的站起身来,去到茅棚外打了一转,回来的时候,手上已多出一个沉甸甸的棉布包裹,包裹透着热气,沁着油香,谷唳魂尚没看清内中包着的食物,业已馋虫蠢动,垂涎欲滴,急佬佬的模样宛似能连包着吃食的棉布也一遭吞了。
    将包递了过去,席双慧眉梢眼角漾着那样的爱惜与体恤:“不是什么好吃的,只有三套驴肉烧饼,外带五个菜肉大包,是我经过前面镇上的时候在一家早点铺里替你买的,我使棉布裹着保温,封藏在鞍囊中,约莫还是热的,你赶紧吃吧。”
    解开棉布裹卷,谷唳魂一边剥着里层的油纸,一边略显手忙脚乱的道:“人他娘饿急了,便地瓜薯叶也变成无上美味啦,何况还有驴肉烧饼、菜肉大包可吃!
    此情此景,不啻是珍馐佳肴,一等精馔,席姑娘,盛情存心,来日必有补报,你予我点滴、我回你涌泉——”说着话,他拿起一只硕大雪白、油嫩腴腻的菜肉包子便待往嘴里塞,席双慧却突然伸手拦阻,将包子接了过来,不是浅尝,竟然深深咬了一口,这一口,连皮带馁都有了,咬过之后,她才将包子交还谷唳魂,闭嘴咀嚼间,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不住眨动,模样儿好不逗人。
    谷唳魂自是明白席双慧先尝包子的用意,乃是剖白她的诚心,表明她的坦荡,证实包子里决无花样,而动作虽说稍嫌冒昧,其设想之周到,替人替已祛除猜疑之方式,却叫没得话说。
    只是三下五除二,谷唳魂已将五只菜肉大包吃下肚里,三套驴肉烧饼跟着也一扫而光,在他狼吞虎咽之间,席双慧坐在对面,以手托腮,非常有兴趣更且非常关注的瞧着谷唳魂那副吃相,神态中,颇有几分新妇侍膳的味道。
    吃饱了,谷唳魂一抹嘴,手抚肚腹而笑:“人活着可真麻烦不是?从早到黑,又要吃喝,又要拉撒,晚上得困觉,白天要起床,冻不得饿不得,热不得撑不得,待般般周全,才能往下过日子,欠缺哪一样也难熬;席姑娘,你看我这一吃饱,不但精神来了,连体气都旺盛啦,多谢你的美食,好比雪中送炭,令人浑身温暖。”
    席双慧倩笑如花:“像是真吃饱了,因为话也多了,谷壮士,想不到你亦有风趣诙谐的一面。”
    谷唳魂轻摸着颔下浓密的胡茬子,道:“偶而松快一下,算是这种紧张生活中的些许调剂,不过却要看在什么地方、什么光景之下以及对什么人才能表露,老实说,我不惯于嘻皮笑脸,插科打诨,大多数的场合,严肃与冷酷也算是一种武装,以我的立场而言,风趣得过了份,就有损威严了……”点着头,席双慧道:“说得也是,我至少亦明白了一点——你还不算讨厌我!”
    谷唳魂坦白的道:“别说不讨厌,席姑娘,我已经开始逐渐喜欢你了,你是一个有正义感、有良知、而且明辨是非的女人,更难能可贵的是,你不仅具有男子汉的胆识与魄力,尤不失少女的妩媚同温柔,双美齐备,世间罕见!”
    席双慧两颊飞红,形色羞赧,不由得低下头去:“只是一个江湖上的女混混罢了,看你把我抬举到哪儿去了?谷壮士,你不觉得言重,我倒难以为情,怎么样也承当不起碍…”谷唳魂正色道:“你先前叫我不要妄自菲薄,现在你自己竟妄自菲薄起来了;席姑娘,人活一世,固然庸庸碌碌,大多平凡,唯其庸碌平凡中得见真性,能分正邪,方为不平凡,人与人比,差的就是这一点,而这一线之差,便是天壤之别,世间人,有几个得逢机缘,闯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所以但凭格节,坚持不昧于心者,即是美德,即是非常人!”
    细细回味着谷唳魂的言谈,席双慧不禁动容道:“今天我才知道,武林中不尽是些粗汉陋夫,亦不尽是些见利忘义之徒,谷壮士,很少有人同我谈这些道理,也很少有人在名利之外点明一些立身处世的法则,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你若不讲,我恐怕连做梦都不会去梦到……”谷唳魂叹喟一声:“知道凡事该怎么做的人太多了,问题是大家往往不肯这么去做,此中牵连到个人的利害,怯懦的天性,苟安的本质……像严渡,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明证!”
    说到这里,他突然问道:“席姑娘,你找得到我,是否又是那‘闻香狸’的杰作?”
    席双慧道。
    “不错,你身上的饵味,要等三天之后,才能慢慢消散,换句话说,在这个时间之内,只人不超出这畜牲的嗅觉范围,它都能跟踪到你!”
    谷唳魂道:“老严有没有另外一头这玩意?”
    微微一笑,席双慧道:“放心,仅有我带的这一只,严渡必须要等我的信息,才知道该到哪儿截你。”
    谷唳魂道:“老严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这不比干等消息快当得多?”
    席双慧道:“他倒是一心一意打谱和我一起缀上来,麻烦出在‘九幽山’那几位长老身上,六个长老死了三位,按他们的规矩,遗体得连夜送回家乡封入山窖,一时半刻也耽搁不得,路途这么遥远,运送的又是三具尸骸,事情办起来就不简单了,加上人家是为了严渡的敦请才出山殒命,面子上严渡亦不得不陪着敷衍一番,因而难以分身,只好叫我单个儿先打前站……”谷唳魂忍不住笑出声来:“娘的,也叫他老严尝尝滋味——对了,席姑娘,老严是走哪条门路,用什么条件请来这批牛鬼蛇神的?记得老严告诉过我,说这些东西不要财帛?”
    席双慧颔首道:“不错,他们不要钱,只要人!”
    怔了怔,谷唳魂疑惑的道:“不要钱,只要人,这又是怎么说?”
    席双慧轻缓的道:“像他们这种自称为‘两界行者’的修士,有一套极为怪诞玄密的教理,许多稀奇古怪的仪式,无论在思想及行为上,执行起来十分严苛,过的生活也非常刻苦清贫,要不是具有特殊的毅力或者身不由己,谁愿意去受那等活罪?因之他们教内的人数日少,后接不继,而他们需要的新血又以童男为主,这就更难了;严渡是早先认识其中一个修士,由那人穿针引线,才见到了六生长老,双方谈妥条件,事成之后,由严渡奉献童男五十名,充做他们的生徙,事若不成,折半送上,所以这些原本与世隔绝的怪人才允诺入世相助——“谷唳魂忙问:“席姑娘,你说的事成与否,指的是什么事?”
    朝谷唳魂努努嘴,席双慧挑起眉儿:“杀了你或生擒你,是谓事成,杀不了你或擒不住你,是谓事不成,指的就是这档子事!”
    谷唳魂用力咬了咬牙,不由暗里赌上了咒:有朝一日,只要被他逮着机会,若不把那严渡身上的人肉片下半斤来当场生啖给姓严的看,他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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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巧遇
    席双慧不可能以太多的时间与谷唳魂相处,虽然他们彼此内心里都希望找个理由延岩辰光,却谁也开不了口,事实上,这亦是一种奢求——形势所逼,各有重任在身,矛盾的乃是重任所负,竟是敌对的两个立场;席双慧要赶着回去编谎交差,谷唳魂更急着朝目的地撵,他们都没有法子耽搁,虽然他们全想耽搁下来。
    不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征兆,无论它的意识是否允当,将来的展望如何,谷唳魂却很喜欢他和席双慧相处之时的感觉,说不上甜蜜,扯不上爱悦,但总是那么安详自然、那么熨贴温馨,令人心怀开畅,无所戒虑,多少年了,他不曾像这般松快过,如沐春风,约莫就是他面对席双慧那一阵子的触触吧?
    再是春风、也难以永沐其中,再是相投,亦免不了因势分手,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是?谷唳魂送别了席双慧,这一会儿,正兼程往前趱赶。
    身上搽着席双慧的独门金创药,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药性真的有效,谷唳魂不但觉得伤处痛楚大为减轻,体气精力犹有增长,走起路来,那股子带劲法,简直就甭提啦。
    秋日的午后,秋风已经显得冷峭尖锐,有种砭肤透肌的寒意,谷唳魂紧了紧大氅的披边,加快了脚步,心里正衡量着该找匹马儿代步了,前面道路上蹄声骤传,赫然已出现了一乘毛色乌光油亮的骏马。
    这匹马高大健壮,腿长腰细,鼻孔浑圆,鬃毛飞扬间奔走起来活脱一朵翩掠的黑云,通体乌油油的浑黑中就不见一根杂毛,简直英挺极了,但是,马儿眼前的情景却有点儿奇怪——它原本一阵风似的奔跑过来,却在接近谷唳魂的时候突然换成了小碎步,而且,鞍背上看不到骑士,正面对直望过去,似乎是一乘空骑!
    空骑么?谁会舍得放弃这么一匹好马任其失主浪荡?谷唳魂偏出两步,疑惑的再做端详,这才发现果然不是空骑,只是那鞍上的仁兄完全俯贴在马背上,双手垂悬摇晃,人是一动也不动,老远看去,倒真似不见人影。
    马儿来到谷唳魂身前,居然缓势停下,一边喷鼻一边轻刨前蹄,竟像遇到故识般的不肯走了,谷唳魂略微犹豫,只好凑将过去,伸手拍着马头,目光却停留在那个骑士脸上,骑士的面孔侧扭着,刚好对着谷唳魂;这张脸是张圆敦敦的胖脸,胖人的脸孔大多红润丰彩,然而这个胖人却面色惨白蜡黄,双眼紧闭,唇角滴血,俯在那里连一丝最细微的动作都没有,瞧着就和个死人差不离。
    在谷唳魂眼里,死人与活人仍然是有区别的,即使是阴阳一线之隔,他也能够在直觉上感应出来,现在,他认为这个胖子还没有死,至少,眼前还没有。
    靠近过去,他非常仔细的试探着对方的呼吸,不错,是有着极为微弱的鼻息,脉搏亦在跳动,不过跳动得十分零散就是了,有这些迹象,证明胖子尚留在着一口气在,而人能不能朝下活,差异全在这一口气哪。
    谷唳魂迅速的考量了片刻,毅然挽起缰绳行向路侧的荒地,先寻了处堪可避风的土提,小心翼翼的将马背上的胖子抱了下来,这一抱,他才知道胖子的体重不轻,虽说是五短身材,却竟有恁般的份量!
    将胖子平摆在地下,谷唳魂审视着对方的身体,却找不出外伤来,而胖子如此奄奄一息,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创,只不知是被哪一类功夫所伤。
    呆呆注视着胖子,谷唳魂不禁有些怔忡,武术一门,浩瀚如海,内家功力,更是千奇百怪,效应迥异,各家各派皆有所长,或有独到之处,或是别创一格,若不明白就里,便难以下手调治,否则,很可能救人不成,倒往往把人害了;此刻,他正是碰到这种窒碍,有心想帮胖子一把,怕的是帮岔了路,则一番好心变做牛肝肺,岂不冤上了天?
    背着手,他不停的思忖着救人的法子,正在越想越焦急的当口,平躺在那里的胖子忽然若有似无的呻吟了一声,嘴唇翕动着,游丝般吐露出一个字:“水……
    水……”谷唳魂一步抢到马儿旁边,将斜挂在马鞍前端判官头上的一只羊皮水囊摘了下来,然后,他半跪到胖子身前,左手托起胖子沉甸甸的脑袋,自己用牙齿咬开囊塞,再将囊嘴凑近胖子的口唇,慢慢喂了胖子些许清水。于是,胖子开始喘息起来,肥厚的眼泡颤搐了一会,终于艰涩的撑开了眼睛,所谓撑开,亦仅是那么一条缝隙而已,他先是茫茫然的望着谷唳魂,好半响,才算恢复了神智,回到了现实,却又闭上眼,孱弱的喃喃自语:“光景是……我还没有死……“谷唳魂将胖子的脑袋搁平,淡淡的道:”不错,你还没死,但你受的内伤极重,如果不赶快延医调治,这生与死,也就是跨一步之事,朋友,仍险得很哩!芭肿佑殖粤Φ恼趴??郏?ǘǖ淖⑹幼殴揉?辏骸袄闲帧??寄???悄憔攘宋遥俊?
    谷唳魂平静的道:“只能说救了你一半,另一半尚得找个郎中来接手;朋友,你一定明白你自己是被哪一种内家功力所伤,心目中可有求医的对象或方法?”
    吁了口气,胖子惨白透黄的面庞上竟浮起一丝得色,他挣扎着道:“不瞒你说……老……老兄……你不止救了我……一半,一朝有你……在场,就等于……
    等于把我救到底啦……天……天可怜见,我,我是命不该绝碍…“谷唳魂不解的道:“此话怎说?我对医理乃是一窍不通,至多只知晓一点敷治外伤的皮毛而已,你的内创不轻,若是指望我来妙手回春,朋友,你便是把我高看了!”
    胖子努力咧咧嘴巴,算是挤出一抹笑意:“不……不急,老兄,不……急,我这样说……当……当然有我的……道理在,你放……心,我,我包管你……办得成这档事……权充一遭……华陀再生……“谷唳魂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他摇摇头,未免忧形于色:“你这脑筋,朋友,没有什么不妥吧?人家可曾敲打过你这尊头?”
    胖子提着气,微微喘息:“老兄……你无须怀疑……我,我只一解释,你就会恍然……大悟……我,我中的是一种……十分阴毒的劲力……类似棉掌柔功……
    肌肤未破……而内脏已伤……幸亏我移闪得时,心脉不曾……不曾震断……保住一口……一口气在,才能……不死……”谷唳魂忙道:“你慢慢说,我仔细听,朋友,千万别急躁,你眼下的光景,可激动不得,要是一下子截了气,那就不是玩笑的了!”
    胖子依言歇息了一回,等调顺了呼吸,才又接着道:“老实说,我本身……
    本身便对歧黄……之术颇为钻研……如何疗伤保元……不是难事,难的只在……
    重创之后……无力施为,但凡有个人……帮我一把,依我的指点……去做,则水到……自然渠成,我,我这条……老命,也就算保篆…了!”
    谷唳魂“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这么一码事,我可不是‘恍然大悟’啦?好朋友,看你貌不惊人,气势平凡,想不到玩艺却是不少,行,我就听你的‘指点’,动手救你一命吧!”
    胖子感激的情怀透自双瞳,却事不宜迟的开始发话:“老……老兄,在我的左后腰……腰板带内,藏有一只青……青瓷小瓶……里面……装的是红色粉末……
    我的内襟暗囊中……另有一个檀木扁匣,匣子里共有四枚白色膏片,此……此外,坐骑鞍袋里还有……手指……粗细的一管……老参汁,烦老兄你通……通取出,准备好水……水囊,再去附近……附近荒地间,寻找一种泛青……青的叶梗或嫩苗……无论哪一种都行,只……只要是带点青绿色的……就能用……”谷唳魂不冉多说,动作迅捷的从胖子所指的几个所在找出了那些瓶罐扁匣,然后,立即四处找寻那种尚带着“青绿色”的草树,时值深秋,万物萧索,连他娘天地之间都透着一片灰黄,待要寻得一抹青翠,却是谈何容易?
    这冷的天气,直找得他一头大汗,才算在一方石隙深处寻到一株三寸幼苗,也不知是什么花草树木,只见嫩生生的青绿中俘现着几点斑褐,一副弱不禁风的可怜状,谷唳魂却没那么些悲天悯人的情趣,赶紧一把拔下,走了回来,兴冲冲的朝着胖子晃了晃:“可算找着这青绿色的玩意了,他娘一小株野草荒苗,居然难似寻一株灵芝,朋友,时令不对哪,你出的这个题目差一点憋住了我!”
    胖子憔悴的面孔上亦绽开一抹笑颜,他沙哑的道:“多谢……真是多谢……”
    谷唳魂拍着双手上的泥沙,边道:“别客套了,咱们得加把劲进行,你说,下一步该怎么做?”
    艰涩的咽了口唾沫,胖子尽量提高声音,并保持使语句不致断落:“把那青瓷小瓶的白色粉末儿弃倒一半……再将琉璃小管中的老参液倾入瓶内,使力摇晃几下,叫它混合……水囊里的水也只留一饭碗左右,把檀木匣内的四枚膏片捏碎了融进去……那株青嫩幼苗要先捣烂,一遭儿放入水囊中,记得一样要用劲摇晃……”谷唳魂依序照办,一面动作一面问:“你是先服用哪一桩?青瓷瓶里的药汁或是水囊中的东西?”
    胖子神气又见委靡不振,他裹弱的道:“水囊先给我……那株青绿苗子乃是药引……”谷唳魂业已把几味药物调合妥当,他急忙过去托起胖子后颈,将水囊的囊嘴塞进胖子口中,事情到了要命的关头,别看胖子要死不活的德性,反应却来得快当,只见他腮颊凹陷,喉头颤动,竟然长鲸汲水般三两下子便喝干了水囊中的药汁,犹不忘咂了咂嘴,接着示意谷唳魂递过青瓷水瓶,待瓶口近唇,他只是往上一凑,瓷瓶里的玩意已“咕噜”一声下了他的尊肚,真叫又快又利落。
    让胖子四平八稳的躺好,谷唳魂抱着双膝坐在一边,相当专注的留心着胖子的变化,而没有多久,变化就来了——胖子惨白蜡黄的面孔开始有了血色,更逐渐转为红润,是一般胖人大都具有的那种红润,呼吸也慢慢均匀顺畅,胸口的起伏不再急促失常,口鼻之间进气出气,甚至像打起唿哨,好不自在安详!
    大概有一个时辰左右,胖子宛如借尸还魂般猛的睁开双眼,白多黑少却晶芒闪射的两小粒黑亮瞳仁骨碌碌转动数次,上身一挺,乖乖,就如此剽悍的端坐起来,体气精力之旺朗,仿佛和个没事人一样,连谷唳魂同他相比,劲头都像差了一截!
    胖子坐在那儿,上上下下打量了谷唳魂好一阵,正在谷唳魂怀疑这老小子是否患了失忆症或迷幻病的当口,胖子突兀重重抱拳,声似洪钟般开了口:“救命之恩,德比天高,‘土儿遁’玄三冬叩谢了!”
    谷唳魂拱手还礼,若有所思的道:“不敢当——朋友,你莫非就是崆峒‘小七煞’之首,那位擅于钻墙挖洞、潜地伏土的‘土儿遁’玄三冬?”
    玄三冬哈哈大笑,中气之足,恰似刚进了大补:“正是在下;想不到寒山僻野出身,不登大雅的小名小号,居然也能传进中土,入听尊耳,真叫我玄某人又是荣幸、又是惶恐!”
    荣幸当是不假,惶恐则然未必,玄三冬的形状自负而又桀骜,充满了一种刚烈与豪放的英锐之概,别看他五短身材,肥不弄冬,这一打鬼门关绕转,那股子气势,还相当逼人呢。
    谷唳魂笑道:“玄兄大名,我可是仰慕已久,只是无缘识荆,却怎么也设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此等情景之下得与玄兄遭逢,天下何其辽阔,又何其狭小!”
    左手蓦然握拳击向右掌,玄三冬咬牙切齿的道:“老天有眼,叫我遇着贵人,巴巴捡回性命,偏不让那般子黑肝的杀千刀得逞!他们想暗算我?老子硬能绝处逢生,避凶趋吉,而这一遭活下来,那群王八蛋的乐子就大了,朝后走着瞧,且看谁活得称心如意!”
    谷唳魂颇有兴趣的道:“听你这一说,玄兄,敢情你这险死还生,是遭了人家暗算?”
    玄三冬恨声道:“可不是!我姓玄的虽然不是大罗金仙、千手如来,要想明枪对阵的收拾我却没有那等容易,至少老子敌不过还跑得过,那些披着人皮却不干人事的邪盖王八知道我不易相与,竟阴着使坏,抽冷子算计我;你想想,老兄,原本是朋友么,大伙犹凑在一起干事,怎会料到他们猛古丁来这一手?最令我痛恨的是他们半点余地不留,一上来就施煞着,摆明了不要我活命,彼此无怨无仇,那干杂碎却毒到这步田地,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谷唳魂道:“既是朋友,又无怨隙,他们为什么这样容不得你?难道说你是无心开罪了他们而不自觉?”
    一双亮灼灼的小眼暴睁,玄三冬愤怒的道:“仅仅是处理事情的意见不同而已,想不到他们就心狠手辣的待拿我这条老命来做结束争执的手段;人与人之间哪有完全一致的思想观念?只是彼此作风上有了差异,莫不成就该用命来抵?老兄,这群东西你说有多么个歹毒!”
    谷唳魂颔首道:“的确是过份了些,但不知玄兄交的这干朋友都是哪一类朋友?既称朋友,他们的为人、心性、习惯等玄兄总该有底才对,早防着点,便吃不了这种亏!”
    长长叹了口气,玄三冬道:“救命恩人,不啻再生的父母,老兄,对你我也不必隐瞒什么,好歹全盘托出,亦消一消我心中的郁恨——道上有个专门以杀人舐血为营生的老杂种,名叫金经魁,又号‘金八刀’,这个人,个知老兄你听说过没有?”
    心头一动,谷唳魂不动声色的道:“有个耳闻。”
    玄三冬接着道:“金经魁以前和我有过数面之缘,大家认识,却相交不深,娘的皮,勉强也算做朋友吧;不晓得他从哪里听到消息,知道我已从崆峒来到中原,就住在‘榆林镇’上暂且落户,这老小子便带着两个人找上门来,名为探望,实则和我谈一笔生意,要我帮他先去掳劫一个老家伙,然后再去截杀那老家伙的儿子,代价是两万银子,我呢,一来闲着也是闲着,二来手头上正好不宽,有银子赚谁曰不宜?何况江湖人捞的就是这种偏财,有理无理,有道无道,一时也管不了那许多,而且帮朋友的忙嘛,两全其美的事,我亦就一口承诺下来……”谷唳魂专注的问:“姓金的叫你帮他去掳劫什么人?那人的儿子又是谁?”玄三冬直愣愣的道:“那老不死叫做谷朝旭,六十多近七十的年纪,瘦骨嶙峋的身架子,一把骨头却挺硬朗,相貌长得十分威严,脾气更来得个火爆,他娘别看这老小子不会武功,要带他走还颇费了一番手脚;最讨厌的是跟在他身边的一名仆从,看着不起眼,居然有一身好功夫,那等死缠活赖、拼命三郎似的阻拦法,越加叫人头痛,到未了,是我们四个一齐动手,才堪堪将那浑东西摆平!”谷唳魂的神色平静得出奇:“死了?”
    玄三冬腮帮子往上一吊:“横竖不会动弹了,死没死我倒没闲心去管,只那姓谷的老家伙已够烦人,谁还顾得了其他的零碎角色?当时只在盘算如何解决第二个难题——姓谷的老家伙到手简单,要对付他那宝贝儿子却大大的棘手,老兄,你猜他的儿子是何许人?”谷唳魂笑了笑,道:“何许人?”胖胖的脸上流露出一股凛然之气,玄三冬一伸右手大拇指,端端整整的道:“谷唳魂,盛名煊赫的‘大虎头会’‘黑旗堂’首席堂主,威震天下的‘血手无情’谷唳魂!”耸耸肩,谷唳魂道:“谷唳魂是谷朝旭的独生儿子,可不是?”一拍手,玄三冬道:“半点不错,老兄一定听闻过这号人物吧?”谷唳魂道:“听说过,只是他这做儿子的不孝,祸延老父,真正罪孽深重,活该打下十八层地狱,受那血池炮烙之苦!”
    双手连摇,玄三冬忙道:“不对不对,老兄这样说,可就冤枉那谷唳魂了;姓谷的是条汉子,是个铁铮铮的忠义之士,他是因为赤心护主,才与组合里别具异念的另一派弟兄发生了磨擦——夺权夺利的江湖恩怨,说来话长,总之姓谷的没有错,而他对他老爹的安置亦颇费心机,不但找了一处山明水秀的隐密所在让他老爹居住,还派了心腹手下随侍照应,一个如此忠肝义胆又事亲至孝的人,你能说他罪孽深重?他娘因时导势,姓谷的仅乃走了一步背运罢了,他的所行所为,他老爹还颇引为傲哩!”
    唇角抽搐了一下,谷唳魂仍能笑得出来:“玄兄,那谷唳魂既然将他老父安置得这般隐密,则又是谁人泄底走水,被他的敌对者探悉了内蕴?”
    玄三冬摇头道:“这一层老金不曾提,我也不会傻到去问;金八刀敲的算盘是先掳劫老谷,再去截杀小谷,如果截杀得了自是上策,但有万一,则挟老谷迫使小谷就范,亦乃留一手杀手之锏,第一步么,算是行通了,那第二步尚未开始,我却险险乎替小谷顶了缸!”
    谷唳魂暗自忖思,这条毒计,恐怕不是金经魁所定,而是严渡搞的鬼,然而在他如此缜密的安排下,又是什么人在什么方式下获悉他老父的隐居之处?这一刻他的心绪很烦很乱,不愿再去推想,倒是先从玄三冬嘴里套出点端倪再说——
    注视着谷唳魂,玄三冬略显迷惘的道:“老兄,你脸色不大对劲,是不是我言谈中有什么触犯之处?”
    做了一次深呼吸,谷唳魂淡淡笑道:“玄兄过虑了,我只是在想,玄兄为什么没有进行第二个步骤,以及因何险些替那谷唳魂顶了缸?”
    用力抹了把脸,玄三冬的一腔怒火又被引燃,他愤愤的道:“还不是为了谷朝旭那老头子;别看他年纪一大把,却拗执得厉害,一副豁出去的德性,尤其叫人受不了,金八刀在掳持他之后,不但加铐上绑,有时候老头子骂急了,还待动手用刑,是我他娘看不惯,一再阻止姓金的施暴,我说啦:老金哪,人家儿子和你有仇,做老子的可不曾得罪各位,掳劫人家老子来胁迫儿子,手段上业已有欠光明,如若再对老头子横加凌虐,就怎么说也说不过去了;姓金的对我这种态度,当然是不痛快,头一两次我出面劝阻,他还能忍耐着不发作,到末了一遭,谷老头为了姓金的言词不敬,当众立予呵责,姓金的一怒之下,扬手就打,我抢上去拦住了他,双方免不了又起争执,更差一点发生冲突,我还以为都是自己人,吵过算完,却做梦也想不到姓金的已对我兴了杀机,便在今天上午,姓金的故意诱我与他讲话,没讲上几句,他那伴当‘太阴掌’池通突然由我背后偷袭,连发三掌之下,我因猝不及防,倒结结实实挨了两记,在中掌的一刹,我就知道不妙,只觉天旋地转,双眼透黑,内腑亦像挪了位般的翻腾着,幸而我这匹宝马就在不远,当时也顾不得许多,一头冲到马上,没命的往外狂奔,这一颠一震,人竟晕死过去,要不是遇到你,老兄,我就惨了……”一口气说到这里,玄三冬禁不住又带了喘,圆胖的面孔也涨得通红;谷唳魂强自忍住内心的愤恨,轻拍着玄三冬肥厚的肩膀:“你的内伤也才刚刚有了起色,千万激动不得,玄兄,看开点,看淡些,不要气,只要记,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迟早碰得上,那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连本加利一齐结算,岂不强似自己干呕?”玄三冬自行调息了一回,待平静下来之后,方才悻悻的道:“老兄说得是,奈何我不提便罢,只要一提起这档驴事,我便又恼又恨,你倒评评理,人与人相处,意见不合乃是常情,牙齿与舌头都有咬着的时候,人的作风更哪来这多的融洽顺贴、严丝合缝?就为了行事的观念不同,便下这等毒手,是不是太也冷血、太也狠酷了些?”谷唳魂一笑道:“那是一群野兽,玄兄,野兽只有兽性,怎能以人性相求?”怔了片歇,玄三冬喝了声彩:”真是一针见血,一言惊醒梦中人!奶奶个熊,那可不正是一群野兽?是人有这么寡绝无情的么?怪只怪我认识不清,觉悟太晚,活该受这等窝囊罪!肮揉?昊夯旱牡溃骸靶?郑?凰阃恚?坏阋膊煌恚??蟮娜兆樱?∈翘终?某焦猓?思腋?四闶裁矗?愦罂煞罨谷思沂裁矗?芤员W⌒悦??词抢咸於阅愕挠Τ辛耍?
    凝视着谷唳魂好一阵,玄三冬蓦地伸出双手,神色挚诚的道:“说得好,老兄,你这个朋友,我算是交定了——”握住对方伸来的手,谷唳魂安详的道:“但蒙不弃,就算我高攀玄兄吧。”玄三冬抽回手来,怫然不悦:“这是什么话?
    老兄是在阴损我么?”谷唳魂笑道:“喜怒不蕴于内,情绪诉诸颜色,正表示玄兄是直心直肠的爽快人,我生平最愿结交这等血性汉子,若有失言之处,亦请玄兄莫怪!”玄三冬立时转嗔为喜,咧开大嘴道:“这才够意思,哥俩有诚心,朋友才交得深契,交得长远,老兄——呃,笑话笑话,弄到现在,竟尚不知老兄尊姓大名,真正失敬之至,老兄的万儿,还请见示,往后称呼起来也较方便。”谷唳魂眨眨眼,道:“其实,我的姓名,玄兄早就知道了。”玄三冬微微一愣道:“我早就知道了?怪事,我怎会早就知道?”
    谷唳魂道:“没有错;我也姓谷,谷公朝旭老爷子,正巧是我家父。”猛的从地下跳将起来,玄三冬张口结舌,两颗小眼珠子几乎弹出眼眶:“你你们……
    你是……你是谷——“拱了拱手,谷唳魂从容的道:”在下谷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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