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相思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十六章双目既失明陡然寻短见
    山上飘起了白茫茫大片的雾,每到这个时候,也就是一天的将要结束。
    麦小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姗姗向室外步出。
    透过了茫茫的一天雾气,又看见了斜挂在天边的那一道五色长虹,她想走过去一点看个清楚,忽然只觉得脚下一软,由不住打了一个踉跄,差一点坐了下来。
    迎面人影乍闪,现出了出云和尚高大的身影。
    麦小乔心中一惊,叫了声:“老师父。”脚下再次一软,顿时一跤坐了下来。
    出云和尚的忽然出现,显然正是与此有关,一声“无量寿佛”,长袖挥处,不偏不倚地正好拂在了小乔腰上,往起一带,已把她拉了起来。
    紧接着,和尚前进一步,左手一托,已把小乔整个身子抱了起来,身形猝闪,快速地已回到了房中。
    麦小乔不胜惊骇地道:“我怎么了?”
    老和尚一声不响地把她放倒榻上,脸色甚是沉重。
    麦小乔一惊,思忖道,莫非我真的病了?随即用一双迷惑的眼睛看向对方。
    “暂时不要说话,怕是你的旧毒发作了。”
    说话时,老和尚的一只大手,已扣在了麦小乔的腕子上,同时双目合上,随即运神默默地凝思起来。
    麦小乔聆听之下,由不得猝然吃了一惊,她几乎忘记了身上还隐藏着致命的毒伤,一经发作,只怕性命休矣。
    出云和尚缓缓睁开了眼睛,轻轻一叹道:“果然不错,你的毒伤发作了,目前虽然迹象甚微,但是到底不可轻视……姑娘,你的感觉如何?”
    麦小乔摇摇头说:“没有什么……只是身上无力,老师父,你能救救我么?”
    老和尚哼了一声道:“看吧,我必当尽心就是。”
    随即关照那站在一旁发呆的明法和尚道:“去,到我那里,把桌子上的那个药篮子给我拿来,快去。”
    小和尚答应了一声,连忙掉身飞奔而去。
    出云和尚看向麦小乔,苦笑道:“三天以前,我就发觉到了你的眼神有异,担心你近日来可能会病发,果然被我料到。昨天夜里,我叫明法给你送来的药,你可曾服下去了?”
    麦小乔摇摇头,却把头转向一边。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生你的气。”
    “这就怪不得了。”老和尚低低宣了一声“阿弥陀佛”,“那碗药汁是我苦心调制,其功效虽然不能解除你身上的宿毒,但是用以延缓你的毒性发作,却是应该具效……偏偏你不听话……现在毒性发作,可就麻烦了。”
    一面说,老和尚只是频频摇头叹息不已。
    麦小乔早已在注视着老和尚,聆听之下,出乎意外的,脸上竟带出了一抹微笑,但笑容里别具凄凉。
    “老师父,那就让我死吧……”
    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汩汩地淌了出来,虽是伤心,看来却极平静。
    “我真的不想活了,真的,就让我死了吧!”
    出云和尚冷冷一笑,道:“胡说。”接着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姑娘你稍安勿躁,这件事情或有救。总之,你既然来到了老衲我的庙内,你的一切安危,便由老衲我负责便了,暂且由不了你做主。”
    说话时明法小和尚已拿着药篮子匆匆进来,老和尚接过来就其中选了几撮,交与明法,命他即刻置炉煎煮,快快送来。
    这才转向麦小乔,喟然长叹了一声。
    “我知道姑娘对老衲心存不满,怨我迟迟不肯为你剃度说三皈依,其实……现在无妨说明,姑娘你哪里是出家人哪?这件事待姑娘你伤势好转以后再说吧!”
    麦小乔冷冷地道:“这么说,大师父你从一开始起就在敷衍我?你压根儿就没打算要收留我,可是?”
    “阿弥陀佛!”老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姑娘你尘缘未尽,确非佛门中人,以人世眼光来看,正是大有可为,后福无量。”
    麦小乔冷冷地道:“以人世眼光……哼哼……老师父你何不干脆就说佛门不要我……
    我一直敬重你的为人,想不到你居然也会骗我……”
    说着眼睛一红,热泪泉涌而出。
    “阿弥陀佛!”老和尚再一次地宣出了一声佛号,“姑娘你是个聪明之人,怎么说出这些糊涂话来了?”
    麦小乔没等他把话说完,即把头转过一边,不再答理他,但只见肩头轻耸,竟自抽搐有声地哭了起来。
    女人的哭,确是有相当力量,尤其是以麦小乔今日之处境、立场,确能引发聆听者无限同情,老和尚虽是早已适迹佛门之人,但以身当其事,受人之托,双重压力之下,亦颇感事态之发展,有些出乎意外。
    他是个宿命论者,相信凡事俱有一定之定数,只是在事发之后,定数之前,这一段过渡时间,却是千奇百怪,常有不可思议之发展,一个处置不当,容或人定胜天,亦非无可能之事,那是因为一个人也许因为所谓的定数不能改造自己的命运,但是生命的本身,却是操持在自己手中,要是意图毁灭,自我结束,便是神佛有知,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老和尚怕的就是她的任性,那是因为她确确实实是个任性之人。
    “无量寿佛!南无阿弥陀佛!”
    万般无奈之下,老和尚也只能祭起了他的最后法宝,一声声地梵唱,有时候确实颇有无比的威力,确能去浊生清,给人以振发深省之功。
    只是这一次却像是在麦小乔身上,并未能产生预期的效果,忽然她转过身来,圆睁着一双流泪的眼睛:“老师……父……啊……老师父……”
    麦小乔的声音里,充满了战栗、惊悸,出云老和尚被她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不禁大大地吓了一跳。
    “姑娘,你怎么啦?”
    “没有……没有什么……”
    原本她已经坐起来的身子,却又慢慢地躺了下来。
    老和尚下意识地觉出了不妙,探出手来,意欲去捉住她的脉门,只是指尖方触及对方的肌肤,麦小乔却慌不迭地闪了开来。
    “我很好,没有什么……”
    说着她又把身子转到了里面,像是仍在赌气,只是那一双睁大的眼睛,以及含蕴着的无比惶恐却继续着,把她带到了一个极为陌生恐怖的世界里。
    老和尚讷讷地道:“你可有什么地方不适么?”
    老和尚说话时,只见明法小僧,双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战战兢兢地如履薄冰似的走了进来。
    “药……药好了。”
    老和尚接过来,注视了一下。
    老和尚向明法道:“你可以退下去了。”
    “是,老师父。”
    合十为拜,明法退了下去。
    老和尚注视着麦小乔轻轻一叹道:“来,把这碗药服下去吧!”
    “这是什么药?吃下去有用么?”
    汩汩的泪水,由她那双大眼睛里淌了出来,麦小乔这阵子莫名的伤感,确实使得出云老和尚大感纳闷。
    出云和尚道:“此药为老衲采本山四味灵药,取其清新,功能阻止姑娘身上毒素扩散……”轻轻一叹之后,他才继续道,“不瞒姑娘说,你身上所中毒素,乃长白门之独家秘制。据我所知,当今天下,能解此毒者,除却长白门自身之外,仅一二人或能有此能耐……偏偏这两个人与老衲都有过节……老衲本身,虽亦擅解百家之毒,只是却独独对此一门未能称心,说来诚是令人大为叹息,不过无论如何,老衲当尽全力,以使姑娘身上所中毒性,暂缓发作——来吧,先把这碗药汁喝下去,这对你会有好处的。”
    “是么?”麦小乔笑得很凄凉的,“我以为……已经太迟了……”
    当她凝视向老和尚时,那双大眼睛里情不自禁地又自汩汩流出了眼泪。
    老和尚轻轻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姑娘还是饮下去的好。”
    麦小乔摇摇头,冷冷地道:“已经太迟了。”
    老和尚愕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她的毒性早已发作了。”
    这句话并非出自麦小乔之口,而是由另一个人的嘴里传出来,声音清脆,一如新莺出谷,话声方顿,一条人影已自敞开着的那扇轩窗里飘身而入。
    其轻灵巧快简直有似幽灵一般,快到不容交睫。
    老和尚“啊”了一声,不啻大大吃了一惊。
    他虽然手上端着那碗热腾腾的药汁,却丝毫无碍于他快速的身法挪动,“呼”一声,已飘出四尺开外。
    “什么人?”
    话声出口,却已经看清了来人,敢情原是认得的。
    来人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姑娘,高挑的个头,一身的紫色长衣,小蛮腰细细的一掬,扎得异常的结实。
    一头长发甩向前启,其上结着紫色的绸花,清秀爽朗,端的是一副美人胚子,衬着随了身的佩剑,更出落得那般侠女子风范。
    “是你?凤姑娘——”
    “不错。”凤姑娘轻启笑靥地道:“老和尚记性真不错,我想你是不会忘了我的……”
    榻上的麦小乔忽地坐了起来。
    “是你,凤姐姐……”
    凤姑娘身子一闪,已来到了小乔面前,后者本能地向后缩了一缩。
    出云和尚只以为她意图要加害小乔,蓦地吃了一惊。右手轻启,宽大的袖面“呼”
    地发出了一股袖风、直向凤姑娘立身处袭去。
    凤姑娘早已防到了对方老和尚有此一手,左肩猝沉,快速地劈出了一掌。
    双方内力接触之下,整个禅房起了一阵剧烈的震撼。
    老和尚功力自然是高过凤姑娘,只是由于他所施展的只是一股袖风,凤姑娘所发出的却是沉实的掌力,是以,两股力道接触之下,竟然不分轩轾,但却带给了他们所处身的禅房极大的震撼,十分惊人。
    老和尚一股袖风,没有把来人击退,这才知道对方姑娘敢情不是好相与,但是他绝不能容忍来人对麦小乔有所伤害,轻叱一声:“大胆!”
    第二次待得抬手,发出掌力。
    凤姑娘冷笑一声:“别急。”
    老和尚已将发出的掌力,忽地收住:“阿弥陀佛——”一双细长的眼睛,湛湛有神地直向对方逼视着,只待稍有不对,便起发难。
    他虽是佛门中人,慈眉善目,只是却也有不怒自威之一面。凤姑娘当然知道老和尚的厉害,也知道自己不是他的敌手。
    事实上她来这里,也不是和谁打架来的,看见老和尚这个样子,不禁有气。
    “老师父你这是干嘛呀,我可不是来打架的,干什么一见面就欺侮人呀!”
    出云和尚听她这么说,想到了自己确实是有些失之盂浪,长眉频眨,由不住又自宣出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姑娘你这是从哪里来?嘿嘿……却须知道,这里是佛门善地,可容不得你擅自闯入呢!”
    凤姑娘后退一步,两只手往胸前一抱,笑了一声道:“说到不请自来,这一点倒确是我的理屈了,可是事情可也得分个轻重缓急。”话声微停,一双眸子向着榻上的麦小乔瞟了一眼,冷冷地看向老和尚,道:“大师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可是来帮你救人的,你难道认为我不应该来么?”
    老和尚聆听之下,神色益见缓和。
    “无——量——寿——佛——姑娘此话可是当真?”
    “我从不说谎。”说着,她已轻移莲步,姗姗走向小乔。
    麦小乔冷笑一声道:“我没有事……你用不着救我……我很好……”
    声音里含着轻微的颤抖,一面说,缓缓地垂下头来。
    “真的很好?”
    凤姑娘那犀利的眼光,紧紧地逼视着她。
    “我……很好……”
    麦小乔却有意偏开了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凤姑娘轻轻哼了一声,看向出云和尚说道:“大师父应该知道,七指雪山金凤堂的大小灵丹,有起死回生之妙,就是讲到毒之一道,也较一般医家要高明许多……”
    “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地道,“姑娘若然肯援手救助,老衲感激不尽,只是却要容老衲先行探过再行定夺。”老和尚医术高超,为防凤姑娘于医治麦小乔中途下手陷害,是以才会有此一说。
    凤姑娘显然胸有成竹,微微一笑,退后一步。
    老和尚随即上前,探出一手,待向麦小乔腕间把去,小乔倏地向后一收,道:
    “不!”
    一时间,热泪滚滚淌出,她随即垂下了头,饮泣道:“大师父,谢谢你的好心,只是太晚了,来不及了……”
    老和尚一惊道:“怎么……姑娘为什么要这么说?莫非……”
    一旁的凤姑娘轻轻叹了一声道:“老和尚难道真地看不出来么?”
    两位姑娘一人一句,真把老和尚弄糊涂了。
    凤姑娘轻轻哼了一声,这才冷笑道:“她的眼睛瞎了。”
    真好比晴空里响了一声焦雷,老和尚霍地为之一震:“啊!”
    凭他阅历,原该早就看出,偏偏竟是昧于自信,总以为在自己呵护之下,毒性万万不会发作得如此快速,却没有料到,竟然已到了如此严重地步。
    “姑娘……你抬起头来。”
    老和尚竟然还存着万一的侥幸,希望凤姑娘所猜测的不是真的。
    然而,在麦小乔仰起的面颊,那一双流泪的眼睛里所呈现的目神,竟然是那般呆滞。
    已无须麦姑娘自己承认,老和尚便可以断定——这双美丽的眼睛,真的已经瞎了。
    “阿弥陀佛——”老和尚的一声佛号里,整个身子都为之抖颤了起来。
    “凤姑娘……”他转向凤姑娘道,“你……”
    “老和尚不用着急,这件事也许还不为太迟,现在我来了,一切总不至于太糟,只是……”
    她眼角轻瞟,向着呆滞的麦姑娘看了一眼:“却要看她是不是肯合作了。”
    麦小乔摇了一下头道:“不必为我费事,我已经说过了,我想死。”
    说到“死”字时,她的一只手,忽然压向枕畔,那里就搁着她的一口长剑,她的手不偏不倚地就压在了剑把子上,这个举动不禁使得老和尚又自吃了一惊。
    “无——量——寿—一佛——”老和尚银眉频眨道,“大姑娘……你可不能……”
    凤姑娘冷冷地道:“她死不了的,你放心。”
    一面说,凤姑娘轻移莲步缓缓走到了麦小乔身边,陡然间探手,待向小乔右手腕上扣去。
    可是,麦小乔却像是早已料到对方会有此一手,她的动作比凤姑娘更快。
    凤姑娘的手方自探出了一半,只听得“呛啷”脆响声中,一口寒光四射的长剑,已自剑鞘里掣了出来。
    这一手大是出乎凤姑娘意外,向后退开。
    却只见麦小乔横剑在手,圆睁双眼道:“你们不要逼我……逼急了,我可就管不了许多,我就死给你们看。”
    “阿弥陀佛,”老和尚长长吁叹一声,“这又何苦?”
    他虽然佛法高深,素知过去未来,但是在面对着眼前这一霎,却也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你这就不对了。”叹息一声,连连诵着,“因何自弃,因何自弃?”
    麦小乔这一霎脸色苍白,表情呆滞,那只持剑的手微微发着颤抖,她此刻早已是万念俱灰了,一想到双眼已瞎,即使是能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闪烁的剑,颤动的手,显示着她此一刻内心的凄楚与犹豫。
    她已有横剑一死的念头,只是自古艰难惟一死,说到这一个死字,易是易也,难也难极了。
    总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甘心,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总是不愿伏血剑下,况乎是用自己的手来结果自己的性命,又该是何等的不易?难!难!难!
    一霎间的心神交战,麦小乔终于缓缓地放下了手上的长剑。她心情沉重,下一步又当如何,谁也摸不准。
    凤姑娘冷笑了一声:“我想你还不至于傻到要寻死吧,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你是一个瞎子,也比死了强。”
    “就算你是一个瞎子。”这句话说得好轻松,听起来可真好比一把尖刀插进心里那般滋味……
    麦小乔原已难堪,几不欲生,聆听之下,再也当受不住,双眼一翻,当场昏了过去,手上一口长剑“呛啷”一声跌在地上,整个身子霍地向后倒了下去。
    “啊!”
    老和尚无疑为之吃了一惊。
    “无——量——寿——佛——”他转向凤姑娘,似有所憾地道,“她已深为毒苦,你又何必雪上加霜,这么一来,岂不更加重了她的伤势么?”
    凤姑娘一声不吭地趋前,先把小乔失落在地上的那口长剑拾起,插回鞘内,放置在几上,这才转向出云和尚。
    老和尚又自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姑娘快施妙手吧,迟了只怕就来不及了。”
    凤姑娘轻声一叹,似有些无可奈何。
    那日她自从与麦小乔在石林一场激战之后,双方无疑已是反脸为仇。老实说,麦小乔的强自插手,硬管闲事,不可否认,已经大大伤了她的感情,她真恨不能举剑杀了她,但事到临头,她却是下不了手,今天,她也同样的不能眼见她毒发身死。
    一刹那的心神交战,驱走了自私与毒恶,其实她只需要转身一走,或是干脆晚到片刻,事情便会自然而然地有了一个结果,偏偏自己却来的正是时候,此时此刻,不要说是转身一走,就是拖延片刻,也使她有罪恶之感。
    “老师父,帮个忙吧!”
    出云和尚应了一声,趋前一步,他虽然痛心极了,当日关雪羽把麦小乔托付自己,一切安危自然便由老和尚承担了下来,倘若麦小乔有个三长两短,老和尚第一个便自无颜面对故人,更何况他居心仁慈,根本上就具有不忍人之心。
    他虽然武功较凤姑娘高出许多,但是谈到医术一道,却不敢称先论强,那是因为七指雪山金凤堂凤七先生早有天下第一神医之称,尤其擅解百家之毒,在这方面,自己便实在逞不得强了。
    “姑娘只管交待就是。”说了这句话,老和尚银眉频眨,便自又宣起佛来了。
    凤姑娘是时已把小乔安置得仰面睡好,一面由身边取出了专为此次准备的“七宝解毒丸”,放进小乔唇内。
    那七宝解毒丸,一味奇药,在武林中确是享有极高盛誉,只道是药效通神,却是见者几稀。这一次凤姑娘是存心救命来的,才带来了这味灵药。
    “阿弥陀佛!”出云老和尚讷讷道,“是七宝解毒丸么?这就好了……”说话之间,已听见小乔腹内咕噜噜直是作响,显然药性已通。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老和尚一连说了好几声“这就好了”,为使小乔快些醒转,他干脆探出一手,抵在小乔侧肋之间,将一股纯阳真气徐徐灌注入内。
    凤姑娘原本也打算这么做,见和尚既已做了,便直在一旁静观。
    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小乔的脸色已由苍白渐渐变得有了血色。
    “阿弥陀佛——无——量——寿——佛——善哉,善哉!”
    老和尚简直喜形于色,只以为大功告成。
    凤姑娘却并没有他那么乐观,苦笑道:“大师父你且别高兴过早,只怕……只怕……”
    出云和尚道:“怎么?”
    凤姑娘冷冷一笑道:“怕只怕,毒性归了窍,她的一双眼睛就……”
    她所以话声中断,是因为忽然发觉到麦小乔有了动静,在长长吁了一声之后,麦小乔终于醒转过来,紧接着她睁开了双眼。
    老和尚忧喜参半地道:“姑娘,你觉得怎么样?眼睛可看见了?”
    麦小乔聆听之下,微微愕了一愕,似乎由梦境之中,才又回到了现实——一抹凄惨出现在她脸上,汩汩的泪水,又自淌了出来。
    答案已很明显,她仍然无能视物。
    老和尚急了。
    “这”他随即向前俯下身子,“来!我助你一臂之力。”
    话声微顿,老和尚的一只巨掌,已经按在了麦小乔胁下,紧随着他的抖动手掌,已把无比内无功力,向对方躯体之内缓缓输入。
    这股充沛力道,猝然与麦小乔接触之下,即见她身上陡地起了一阵子战栗,微有血色的脸上,霍地涨得通红,由不住发出了连声呻吟。
    出云和尚由于担心小乔的双目失明,情急之下,不惜施展出本身的纯阳真力,用以驱除残留在对方体内的余毒。他功力深湛,数十年面壁潜修,非同凡响,就在他内力运施之下,麦小乔顿时百脉畅通,却有淡淡的一片粉色轻烟,自她身上冉冉散起。
    老和尚轻轻宣了一声“无量寿佛”,认为大功告成,这才把加附在小乔身上的那只手收了回来。
    却不意凤姑娘在旁微叹一声,道:“太迟了,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毒已入窍,想要起出,可就难了。”
    出云和尚转向麦小乔脸上注视片刻,不禁大为失望,喟叹一声,嗒然无语。
    倒是麦小乔出乎意外地表现得很是镇定。
    “老师父,凤姐,多谢你们了,这都是我命该如此。”轻轻叹了一声,她面现伤感地说道,“这也许是上天注定的,这么一来,我什么也都看不见了,正好可以专心一意地服侍菩萨了,老师父你说可是?”
    出云和尚高高地宣了一声“阿弥陀佛”,面色凄然地道:“姑娘不必灰心,事情也许还没有坏到这个地步,且容这位凤姑娘诊视之后再设法吧!”
    麦小乔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才转向一旁的凤姑娘道:“姐姐,你看我的眼睛还有救么?”
    凤姑娘一声不吭地伸出手,拿住了她的脉门。
    “金凤堂”的医术天下知名,凤姑娘虽不若其父之妙手通神,但是家学渊源,却也具有相当的造诣。
    片刻沉默之后,凤姑娘松开了手。
    老和尚轻宣一声佛号道,“如何?”
    凤姑娘叹了一声道:“很难说……以我看,毒质像是已进入目瞳。”
    老和尚道:“只要设深入穴窍,总是有救。”
    他随即探出手来,把住了小乔的脉道,仔细地切了一阵子脉,点点头道:“凤姑娘所见不差……事情还不至于糟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一面说,引手向外指了一指,暗示凤姑娘到外面说话。
    凤姑娘在未来之前,心里是对麦小乔怀有相当敌意,只是在她目睹一切之后,一颗心情不自禁地早已为之软化,毕竟她们双方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怒,麦小乔为情势所逼,存心出家,皈依佛门,下场已够凄凉,更何况落到眼前这步田地,实在是令人痛心。
    “你放心,我暂时不会离开这里。”她颇有感伤地打量着麦小乔道,“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亦当尽力……”
    说着,她由身上取出了另一个精致的小小药瓶,由其中倒出了两颗红色药丸,递与麦小乔道:“把这个吃下去。”
    出云和尚探过头来看了看点头道:“这大概就是贵门的‘天王解毒丹’了?”
    凤姑娘微微一笑道:“看来我家的什么事,大师父你都清楚,你老人家大可放心,我如果有加害她的心意,也不会等到今天才下手了。”
    “阿弥陀佛,凤姑娘说哪里话,老衲岂会多这个心?只是麦小乔姑娘如今情势,不得不谨慎用药,既然如此,老衲也就放心了。”
    一面说,随将手中丹药交向麦小乔手上道:“姑娘快服下去吧。”
    麦小乔接过药来,并不立刻服下,却向出云和尚道:“老师父请稍避片刻,我有几句话要请教凤姑娘,可好?”
    老和尚打了个佛讯,连道:“使得,使得。”随即向外步出。
    凤姑娘自己在一张椅上坐了下来道:“我知道你要问我些什么?你就说吧!”
    麦小乔幽幽一叹道:“你原是恨我入骨,为什么现在又来救我?”
    凤姑娘怔了一怔,把头转向一边。
    麦小乔叹了一声道:“我好像样样都不如你,其实我此刻万念俱灰,恨不得死了算了,你却又偏偏出现,在我认为非死不可的时候,又给我一线生机。你可知道,你这么做,虽然救了我,我并不感激你,我这么说了,你仍愿救我么?”
    凤姑娘一笑说:“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要你感激?”
    麦小乔道:“一个人做一件事,总是有目的的,你这么做又为了什么?”
    凤姑娘冷冷地道:“我只是不愿意你死,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麦小乔摇摇头,痴痴地道:“如果瞎和死,只要我选择其一的话,我情愿死,所以说……”
    她微微地又自发出了一声叹息:“如果你不能治好我的眼睛,我就情愿死……也就不必吃这个药了……”
    她说这句话时,心情显然伤感极了,但是,她却是那么认真,使得凤姑娘不敢掉以轻心。
    “你实在很任性,这一点倒是跟我很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还是好好地给我活着吧!”
    “那是说,你能治好我的眼睛了?”
    “我可没有这么说。”
    “那……”麦小乔脸上闪起了无限失望:“那你……你是说我的眼睛没有希望了?”
    “我可没有这么说。”
    凤姑娘凌锐的一双眼睛,盯视着她,只可惜小乔双目失明,不能领会,要不然,她必定会大吃一惊。
    接着凤姑娘冷冷地道:“我虽然不能治好你的眼睛,可不见得别人就不能,所以你也就不必急着死了。”
    麦小乔冷漠地笑着:“如果说七指雪山金凤堂都医治不好的毒伤,那么这个天底下还有谁能医治得了?”
    “那可不一定。比方说,伤害你的那只老金鸡本人,如果他大发慈悲,你就得救了。”
    “你在说笑话了。”
    “我说的是真的,世界上任何事,在它没有发生以前,常常都会被认为是不可能的,但是一旦发生之后,就又会被认为是顺理成章了,你说是不是?”
    两个姑娘你一句我一句,到像是在探讨人生的真谛与哲理了。
    麦小乔忽然莞尔地笑了。
    她的确很美,尤其是沾染了几许憔悴与寂寞,更有那种凄凉的冰寒气质,越加的惹人怜爱,看在同样是美人的凤姑娘眼里,便不禁有些惺惺相惜,而且,多少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妒意。
    “怪不得那个关雪羽会对她如此关怀,她果然是一个迷人的姑娘……唉!麦小乔呀!
    你可知道如今你这条小命可全在我手心里,我要你死,你便无论如何也是活不了,只是我的心忽然竟会变得软了……”
    她的眼神儿不自禁地落在了麦小乔手心里的那一双小小药丸上。
    “她怎么还不吃下去呢?”——她吃下去可就一了百了,再也不能在自己与关雪羽之间作梗为患了。
    那是她临行之前精细盘算后,狠心复自私的杰作,居然巧妙地瞒过了老和尚的一双慧眼,其实又岂止是老和尚呢?只要麦小乔吞下去之后,就是神仙也无法发觉——那么结果必然将是,小乔的眼睛一生一世复明无望,而且势将要在床上瘫痪终生……
    多么狠心、毒辣、卑鄙的行径。然而,那是爱,一切都是为了要得到关雪羽那个她心目中至爱的人。为了得到这个人,她不择手段,竟而出此下策,在狭义的爱的意义里,便只能看见所爱的人与自己,一切的出发点便只有彼此与双方,其他第三者的死活便为之次要了,多么可怕的心理作祟。
    麦小乔由于双目失明,已无能透过对方的面部表情,体会面前这个人的一切微妙思维。
    在短暂一刻心神交战里,她终于鼓起了勇气,选择了面对现实这条路,勇敢地活下去。
    两粒神秘的红色药丸,在她掌心里滴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终于她轻叹一声,举起这只手,待将药丸放进嘴里。
    忽然,凤姑娘的一只手,疾出如电,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慢着……”
    “怎么了?”麦小乔惊得一惊。
    凤姑娘简直难以掩饰她脸上的尴尬,一霎间,那颗心跳动得那么厉害,闪烁的美眸里,流动着泫然欲出的泪水。
    “这个药……也许对你不太适合……”
    说了这句话,她即由麦小乔手心里,把那两颗药丸取了回来:“也许换了这一种对你比较适合一些……”
    麦小乔自然不知道对方这一霎的心理变化,莫名其妙地竟自逃过了一步比死亡更可怖的杀劫。
    在她茫然无从的意识里,手心已接触到凤姑娘第二次改换了来的药粒。
    “吃下去吧。”——传过来凤姑娘略似歉疚的声音。
    人的思想变化可真是瞬息万变,善耶恶耶,往往只在乎片刻一念之间。
    正因为有了先前一霎间的恶,这一霎间的善便更为珍贵,在一番心神交战之后,凤姑娘几乎是以赎罪的心情来面对眼前的麦小乔。
    当她眼看着麦小乔把两粒真的天王解毒丹吞下之后,下意识里,才为之真的松了一口气。
    麦小乔说了一声“谢谢”,随又道:“这药很灵么?”
    凤姑娘点点头:“很灵,但是……”
    “但是怎么样?”
    “不瞒你说。”凤姑娘道,“只怕并不能治好你的眼睛……”
    麦小乔的脸色更见苍白。
    甚久之后,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苦笑着道:“一个失去眼睛的人,未来的日子将是怎么过下去?我真的不敢想……不敢想……”
    “你最好不要想下去……这样将会好过一些……”
    “你说得好容易……”
    一霎间,麦小乔脸上已自沾满了热泪,低下头,晶莹的泪水,点点滴滴落向尘埃。
    “凤姐。”她忽然抬起了头,“有一句话我要问你。”
    凤姑娘点点头道:“请问。”
    “唉……”麦小乔犹疑了片刻,终于定下心来,“关……大哥他……他可好?”
    凤姑娘怔了一下,点点头;“他……好。”
    “你可知他的近况?”
    “知道一点。”
    “他现在在哪里?”
    “你一定要知道?”
    “我……很想知道一下。”
    “好吧,那我也就无妨告诉你。”凤姑娘说,“他现在在七指雪山作客。”
    麦小乔呆了一下,痴痴地笑了笑:“七指雪山?你……是说,就是你住的七指雪山?”
    “是。”凤姑娘冷冷地说,“他现在是我爹的客人,暂时住在我家。”
    “噢……我知道了……”
    凤姑娘挑了一下眉头;“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我……”麦小乔苦笑着,摇了一下头,正要说出心里所思,只听见室外传来老和尚的一声:“阿弥陀佛,老衲可以进来了么?”
    麦小乔点点头道:“大师父请便。”
    紧接着房门轻启,出云和尚已迈步而入。
    凤姑娘道:“她已服下了金凤堂的天王解毒丹,七天之内,可以将身上余毒全数清除干净,大师父这两天请多多操心,留意一下她的发展,看来一切良好,我也就放心地去了。”
    出云和尚单手打了一个问讯道:“无——量——寿——佛——姑娘这就要走么?”
    凤姑娘道:“请恕失陪——”
    说完,她向着一旁的麦小乔瞟了一眼,点点头:“你是聪明人,总不会做出糊涂事来吧……”
    忽然她轻轻叹了一声,接下去冷冷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说,你的眼睛并非已经绝望,为人为己,哼哼……你总不能就真地去寻死吧!”
    麦小乔摇摇头说:“你放心,我绝不会再存这个念头,凤姐、凤姐……谢谢你!”
    凤姑娘说了声:“好——”随即转身步出。
    凤姑娘一径来到了禅房之外,出云和尚却在身后跟着她:“姑娘请暂留步。”
    凤姑娘站住了脚,厉声道:“老师父还有什么事关照我么?”
    出云和尚站住脚步,低低宣了一声“阿弥陀佛”才道:“姑娘方才所说之话,可是真的?”
    凤姑娘道:“哪一句话?”
    “是有关麦姑娘双目失明之事,果真还有医治复原之希望?”
    “那要看她的命了……”
    说了这句话,继续前行。
    “姑娘留步。”身后再一次传来老和尚的呼唤之声。
    凤姑娘站是站住了,脸上却显着不耐:“唉!大师父何故喋喋不休?我还有事呢!”
    “阿弥陀佛!”大和尚冷冷地说道,“姑娘莫非没有看出来,麦姑娘之病根,其实并非仅在双目?无量寿佛,南无阿弥陀佛……”
    凤姑娘怔了一下说道:“你是说,她另外还有什么隐疾?这个……我倒还没有看出来。”
    说着,便自回过身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是在大和尚脸上打转。
    出云和尚讷讷道:“姑娘岂能看不出来?她心里的病可比失明的眼睛更严重多了……”
    这么一说,凤姑娘当然明白了。
    她脸上倏地浮起了一片红云,微微呆了一下,摇摇头道:“老师父你这是在跟我打哑谜,我可是不懂,再说,我也无能为力……”
    出云和尚连声道:“善哉,善哉。姑娘兰心蕙质,焉有不明之理?老衲事佛日久,颇有因果预知之能,这件事天心月圆……未必尽如人意,凡事强求不得,姑娘你还要三思而行才是。”
    凤姑娘更不禁脸上一阵子大红,忽然娥眉一挑,怒气说道:“你……老和尚你尽自跟我嘀咕些什么话,我可是一句也不懂,我走了——”
    说到走,倏地身形展动,有如风起云霄,起落之间已到了悬崖之巅。
    老和尚原有意陪她由正门步出,却想不到凤姑娘竟自选择了这条去路,自然,也只有像她具有这等轻功造诣之人,才堪能如此施展。
    她几乎是垂直降落下去的,茫茫云雾里,似见她两臂平张,不过在壁间贴了一贴,再次下降,便自无踪。
    麦小乔仰脸向着出云和尚问道:“她走了么?”
    老和尚道:“走了。”
    麦小乔轻轻一叹说:“她是一个好人……我以前竟误会了她……”
    老和尚道:“每一个人当内在的良知用物之时,言行皆善,但是遇到私欲作祟之时,也就顾不得会伤别人了,这位凤姑娘正是这样类型的一个人。”
    麦小乔道:“无论如何,今天她能来这里看我,为我疗治毒伤,这番恩情就让我感激不尽……这是她第二次救我了。”
    出云和尚轻轻宣着佛号:“阿弥陀佛——”随即说道:“姑娘不要想得太多,该是静坐的时候到了。”
    麦小乔微笑了一下,睁着那双分明未瞎而事实却无能所视的眼睛,认着出云和尚。
    “老师父,你可相信人世之间的所谓因果报应?”
    “自然相信,姑娘怎么会想到有此一问?”
    “那是因为想到了我的眼睛,”她喃喃地说,“谁又能说这不是老天爷的意思?刚才我忽然想到,这也许是佛祖有灵,故意要我眼瞎的。”
    “那又为了什么?”
    “为了要我安心事佛,再也不能心生旁念。”
    “无——量——寿——佛——”老和尚连声不住地宣起佛号。
    麦小乔道:“这么一来,老师父你总不能要我离开这座寺庙了……你又岂能狠心把一瞎子撵出寺庙?”
    出云老和尚喃喃地道:“阿弥陀佛,姑娘你想得太多了,且先静下来,疗治伤势要紧,皈依佛门之事,容后再谈也还不迟。”
    麦小乔苦笑了一下:“老师父,你难道也认为我这双眼睛还有救?”
    “自然有救,老衲刻下想起一人,如果此人能够加以援手,姑娘双眼就大有希望。”
    麦小乔神色一振道:“是谁?”
    出云老和尚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老衲暂时且不说破,容后自知,我这就先行告退了。”
    麦小乔道:“老师父你这就去么?”
    出云和尚道:“事不宜迟,几天之内,我就会回来,姑娘这边我自会嘱人照顾,每日服药仍然不可间断,须知你身上毒质虽去,一双目窍内的余毒,却仍然留存,端靠你内功镇压以及眼药不使之扩散,这一点却也不可过于大意。”
    麦小乔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大师父你放心去吧,既然还有希望,谁又希望变成瞎子,只是劳动大师父,却让我心中不安,唉!我真是佛门中的罪人……”
    出云和尚道:“姑娘说哪里话,不要胡思乱想,我走了。”
    麦小乔突然又想起一事,说道:“大师父……”
    出云和尚站住道:“姑娘还有什么关照?”
    麦小乔痴痴地道:“关大哥他……”忽然停下来摇摇头说,“算了……大师父你请便吧!”
    出云和尚点点头,轻叹了一声,又自宣了一声佛号,便自转身步出。
    这里麦小乔只是仰着脸儿发怔,忽然她伏身在厚厚的被褥上,抽搐着哭了。
    窗外满是低飞盘旋的寒鸦,尽自在这一小块地方翩翩翱翔,发着“呱呱”的叫声,天色一霎间又显现出了那种灰暗的颜色——人的心,就连那一点点的兴头儿,也压下去了。
    麦小乔似乎越哭越伤心,自从来庙之后,她已不知哭过几次了,但是却没有任何一次,像今天这么痛心,心有千结,又能向谁倾诉?只得借助于这阵子断肠的泣声,用以发泄无限的调怅。
    哭声惊飞了大群寒鸦,融汇着阵阵寒风,在此呼啸来去,两扇纸窗不时地张开来又合上,寒风由外面灌进来,打着螺丝转儿,禅房里经书纸卷,一时被刮得唏哩哗啦,其势骇人。
    明法小和尚受了方丈的重重托嘱,正自从老远走了过来,乍见此情景,便叫了一声:
    “不得了啦——”慌不迭地跑了过来。
    来不及向麦姑娘通报一声,他就贸然的推开了门,闯了进去。
    “啊呀呀……”
    嘴里怪声地叫着,一时手舞足蹈,只向空中抬抓着那些飞舞的经文纸卷,哪里又捞得着?
    小和尚更急得“哇哇”大叫,一面大声道:“麦姑娘快帮忙,快帮忙呀!”
    他忽然想到了风是由窗外面吹进来的,赶忙扑过去关上了窗户,这一下才安静了。
    小和尚这才吁了一口气,只觉得房子里暗得很,耳边上可就听见了麦姑娘断肠的哭声,接着他可就看见了床上的麦小乔,顿时傻住了。
    “姑……姑娘,你……怎么啦?嗳呀!阿弥陀佛……你不要哭嘛!”
    麦小乔根本就没有听见他,自是无从答理。
    明法小和尚劝了好几声,对方根本就不理,他真急了,也忘了男女有别,上前用手就去推她,麦小乔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叫道:“滚!滚出去!”
    小和尚简直吓傻了。
    “姑……娘……”他也哭了,一面抽搐着道,“你不要……哭了嘛……”
    “小师父……”
    紧紧地抱住了眼前这个小和尚,把脸埋在他肩上,她可又伤心地哭了。
    明法小和尚这个罪可是大了,道:“姑……姑……娘……别……哭……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说话呀!”
    渐渐地,麦姑娘哭的声音小了,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地在小和尚肩上抽搐着。
    小和尚也跟着莫名其妙地只是掉泪,却觉着自己肩上湿了一大块,用手摸摸黏糊糊的,鼻涕眼泪什么都有,便道:“姑娘你这是为什么?”
    像是用了全身的力量,才把小乔的身子搬到了床上。
    外面已是天昏地暗,房子里更是黝黑一片,明法小和尚张罗着去点亮了灯。
    灯光乍亮,才发觉到麦姑娘敢情已坐起来了,闪烁的光影里,她的脸是那种异常的苍白,呆滞的眼神,沾满了泪痕的脸,披散的一头乱发……
    “大……大姑娘……你……”
    “唉!”良久之后,麦小乔才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小师父,你别理我,刚才我只是心里难受,哭上一阵子也就好了……方丈师父呢?”
    “他……老人家下山了,有事么?我这就去找住持师父去。”
    “别去,没事。”麦姑娘欠身站了起来,“外面天黑了。”
    “还没有,只是暗得很,看样子八成儿又要下雪了。”
    麦小乔点点头,身子往前移了移,不小心踢倒了一张椅子:“噢!”赶忙弯下身子来,用手摸索着,把椅子又给扶了起来。
    明法小和尚几乎吓傻了。
    “大姑……娘……你的眼睛?”
    “瞎了。”
    “瞎……了?”小和尚身子在打抖,“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
    麦小乔摇摇头,半天才说:“你出去吧,我要一个人静一会儿……”
    “啊……”小和尚用着抖颤的声音说,“是……”缓缓地转身步出。
    泪水汩汩的由小乔那双大眼睛里淌出来……
    她脑子里憧憬着方才与凤姑娘对答的情景,回忆着彼此所说的每一句话。
    凤姑娘曾说过的一句话:“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说,你的眼睛并非已经绝望,为人为己,哼哼……你总不能就真的去寻死吧!”
    这句话凤姑娘当时说时,麦小乔正在痛心头上,听过未加注意,这时回想起来,不禁觉出来有些不寻常的弦外之音,关键处便在于那为人为己一句话上。
    “怎么说为人为己呢!”她心里不禁在想着:“难道她指的是关……”
    情不自禁地她又联想到了关雪羽,由不住心神为之一振:“难道说他们之间……并没有婚姻之约……只是我自己的一番多疑?”
    这个念头猝然的兴起,一霎间就像是一盏光明四射的明灯,陡地出现在黑暗的心坎里,确实使得她为之大大震惊,一颗心立时为之紊乱起来。
    只是这番热情,只在她心里盘踞了极短的一霎,紧接着便自又冷了下来,那是一番彻骨的冰冷寒意,重复着打消了她前此的激动热情。
    她想到了她的眼睛……
    “就算是关雪羽他没有忘情于我,可我又岂能?我又岂能……”
    更何况凤姑娘是如此的美,两相对比之下,她再一次感到了失望,陷入到痛苦的深渊。
    窗外寒风兀自继续吹着,不时有尘土打向窗上的“哗啦啦”声音,她感觉到无比的冷,身心俱寒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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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为情丝纠缠慧剑难挥脱
    星皎云净。
    空中只是几颗闪烁的星,洒下来的光,亮若烁银,静寂的山岭之巅,甚至于连昆虫的鸣叫声也难以听见。
    这已是关雪羽来到七指雪山的第十四天,也是第十四个夜晚。
    偶尔的邂逅,竟使他有了如此意料不到的丰硕收获。
    今夜,在他面对着眼前这个神秘的瞎婆婆卢幽之际,内心里实在充满了深切的感激与由衷的敬佩。
    这一切太奇妙了,简直无从解释,匪夷所思,他忽然感觉到,这番造就恩情,其重如山,不容稍忘,而事实上,对于这位造就自己的大恩人,他竟是了解得如此之少,确实有更进一步了解她的必要。
    “你进步得很快。”卢幽睁着那一双深邃却实已失明的眼睛打量着他,“我已没有什么好再传授给你的了……”
    顿了一下,她才又道:“这十天以来,我已把我数十年所领获的心得,统统传授给了你……当然,你所学到的只是一种方法,一种心得,但是,这就足够了……只要你肯努力,在今后的数年里遵循着我所传授给你的法则勤习、苦研,哼哼……不出十年之内,我敢说,当今天下,再也难找出一个人能是你的敌手,希望你努力自勉,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我知道,我知道……”
    卢幽脸上显示着前所未见的愉悦道:“你无需对我保证些什么,我的眼睛虽然瞎了,但是我的心却不瞎,自从头一回见你,跟你交谈之后,我就知道你是个足以能让我信得过的人,要不然我不会把我隐藏了几十年的武学心得统统传授给你。”
    微笑了一下,她的样子显得那么轻松:“你还不知道,我对你在暗中确实已考察仔细。每当我传授给你一样新的东西,我都在暗中观察你的反应和领悟之力。如果你不能达到我预期的要求而作出正常的反应,我也会中途停止,改变初衷。但所幸,你并没有让我感到失望……我太高兴了……你猜我心里想到了什么?”
    关雪羽见她一扫苦闷的沉郁,竟然显现得如此开心样子,心里也甚是高兴。
    “我实在猜不出来……难道你要收我为徒?”
    卢幽一笑摇摇头:“我不会强人所难,你已经说过了,你是你们燕家门的第三代传人,不容你改拜外人为师。不过我却有资格收你为我的膝下义子,以后就改口称呼我一声‘干娘’,这倒使得。”
    关雪羽正感平白收受了对方如此大的恩惠,既不能拜其为师,诚不知何以为报,现在听她这么一说,诚然是正合我心。
    当下不再犹豫,一口答应,随即行了大礼,口唤了一声“干娘”,那卢幽竟自热泪涟涟地淌了下来,她一言不发,只默默地点一下头,算是受了对方的称呼。
    关雪羽叩了个头方自站起。
    卢幽道:“慢着,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一面说,即见她探手袖内,但闻得锁链声响,即由袖中取出了尺许左右长短的一口弧形薄刀。
    设非是她自己取出,外人绝难看破。
    原来那是一口打制得极具匠心的兵刃,连刀带鞘,通体现出一片灿银颜色,妙在尾鞘之处设有巧妙的细细银链,可以缠扣腕上,刀身连鞘更有一定的凹弧之处,一经贴在手腕之上,即使大力运动,也不愁滑落,刀柄吞口处,设有黑色玉质的按钮哑簧,一经按动,即可如意抽出,确是构思精巧之极。
    卢幽取刀在手,颇有感慨地注视着道:“此刀原是我先师所留下来的贴身之物,在我手里也近一甲子了……可笑的是,我除了暇时拿它来练习消遣以外,至于临敌搏杀,竟是一次机会也未曾有过,也许你留着倒可一展所长,就送给你,权作是见面礼吧。”
    关雪羽迟疑了一下,双手接过来,只觉得入手分量甚轻,料想着刀身必是极为锋薄,当下随即抽开来,顿时眼前展现出一弯银虹,有似灵蛇般闪烁不已,只见刀身中缝,显著的凹下去一道朱红色浅浅印痕,悉知可以刺敌于无知之间,确实厉害得很。
    卢幽道:“你不要小看了它,如果你熟悉了我所传授给你的那些身法之后,再加以运用,便可知道此刀的无穷威力,它更可以会合你燕家的腾挪小巧身法,有时候比一般刀剑更称心如意,它犹有削铁断玉之能,寻常兵刃简直无能招架,正因为这样,我才特别要吩咐你小心使用,但这道理你当然是明白的了。”
    关雪羽一面答应着,随即把这口短刀置于腕袖之内,只往腕子上一贴,不待系上锁链,便已是牢靠十分,使用时只须往袖内一探,振翻手腕即出,至为方便。
    无意之间,得此厚礼,自是心里高兴,便自向卢幽诚挚地道了谢。
    却见卢幽轻轻点了一下头道:“你可以回去了……也许我们的缘分便仅限于此,往后见面的时候,大概也就没有几天了……”
    关雪羽一怔道:“干娘的意思……”
    “傻孩子,这里岂是你能长住的地方?”她忽然哈哈一笑道,“陆青桐把你弄到山上,却成全了我几十年未了的一个心愿……他的原意如何,究竟要怎么处置你,我想应该是到时候了……”
    关雪羽惊得一惊,没有说话。
    卢幽道:“此人刚愎自用,但多年以来,倒也改变不少,已不像过去那么任性,或许会对你网开一面,也未可知。不过,这就要看他心里是怎么个打算了,你却要心里先有一个对策才好……”
    关雪羽点点头道:“我知道。”
    卢幽道:“他的事,我一向从不过问,这多年以来,他也从未向我透露过什么,但是这一次鉴于你我母子情谊,我便不能不过问,他如胆敢向你施以毒手,我便饶不了他。”
    关雪羽道:“事情也许还不至于严重到这个地步,那天我却见这位陆前辈唤你是七姨娘,莫非干娘与他之间有姨甥之亲么?”
    卢幽脸上立时现出了一种不自然的痛苦表情,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再摇摇头,久久未发一言。
    这番表情,立刻使关雪羽体会出来,对方的确有难言之隐,顿时深悔有此一问。
    又隔了一会儿,卢幽才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与他母亲是表姐妹,这倒不是亲的……”
    下面的话,便不再说下去了。
    关雪羽虽有满腹疑团,却也只有吞在肚子里,反倒是卢幽却像为关雪羽的一句问话,勾起来无限感慨,那张白净削瘦的脸上,不时的红一阵白一阵,像有无限忿恚,却又似无边遗憾,真正是波浪汹涌,寸心天知了。
    看见了这番表情,关雪羽越加后悔有此一问,也不便再多待下去,当时起身告辞。
    卢幽忽然苦笑道;“你我这一段缘分,暂时就到此为止了,今后不必再来了,如有特别事故,我自会寻你,你去吧!”关雪羽默默地点了点头,十天来彼此相处,这个卢幽确实是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数十年秘藏武功心得,称得上倾囊相授。如此情义,简直无以为报,这时面临着离别,想到未来再见之时,诚不知是何年何月,心里未免生出一些依依别离之情。一时只管看着卢幽发呆,脚下并无移动之意。
    卢幽一双眼睛,虽不能见,但是她的感触却异常灵敏,加上内心的晶莹透剔,凡事一经忖度,恒常不出八九。
    当时冷冷一笑,轻叹一声道:“一个人心怀感情,不是坏事,只是如果拿来用事,难免优柔寡断,你要记住,凡事要当机立断,一经拖延下去,害人害己,可就自食苦果了。男女之情,尤应小心,切记,切记!”
    未后这两句话,好像是有感而发了。
    关雪羽心里动了一动,应了声“是!”即行向对方拜别退出。
    出得楼外,只觉得四下里寒风飕飕,一经着人,遍体生寒。
    天色虽是异常的黑,关雪羽却能感觉出就快要天亮了,返回到住处,他的一颗心犹自忐忑难安。
    用了好一阵子工夫,才镇定下来,是时当空已微微现出了一些白色,竟已是破晓时分。
    关雪羽正待下榻,却听见了“笃笃!”两声叩门声——想必是冰儿送早膳来了。
    今天似乎来得早点儿了。
    “是冰儿么?”
    嘴里说着,他趋前几步,就势打开了门扉。
    房门开处,门外静悄悄地,竟是没有一个人影。忽然身后风声微惊,像是有人乘隙夺门而入。
    关雪羽这几个月连逢奇遇,刻苦练功,功力不啻早已大有进展,一经发觉不对,鼻子里轻哼一声,左手反手一掌向后直袭,同时身子侧回,“刷!”地一声,已把门户封住了,不欲那人夺门而入。
    那人轻笑一声,竟然未能得逞。但是他身法了得,即使在关雪羽如此紧迫的逼势之下,犹能起身自如。
    “刷!”一声,猝然间拔身而起。
    起势之快,简直不容交睫,紧接着身子向后一个倒仰,“呼噜”一阵疾风,已反身上了屋脊。
    关雪羽那么快的身法,居然未能截住了对方,不禁心中暗暗吃了一惊。
    却因此也激发了他好强的个性,冷笑一声,紧跟着倒卷而起,袭着对方的身势,落了下去。
    这一次对方万难逃开了,在关雪羽紧迫盯人的身势之下,不得不现出了原形。
    关雪羽只当来人不怀好意,加以被对方引逗得无名火起,是以身子一经落下,右手抖处,暗运真力,以“劈空掌”式,直向对手身上劈了过去。
    这一掌真要打实了,就算是对方具有“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也是吃受不住,他当然还不至于如此冒失。
    关雪羽一掌击出了一半,才发觉对方裙发飘扬,身态楚楚,竟然是位“坤客”,那背影款款动人,分明是极为熟悉的一位故人,心中一惊,猛可里把吐出的掌力中途向后一收。
    对方姑娘恁地身手不弱,回身封掌,就势把身子掠开,转动之间,已是七尺开外。
    “唉唷,好厉害。”
    双方掌力接触之下,由于所出力道势均力敌,顷刻之间,便自化为无形。
    破晓天光之下,照见了来人美丽姿颜,眉秀目清,发密而长,哪里会是冰儿,她是凤姑娘。
    关雪羽缓缓地点了点头,怪不自然地道:“原来是你,凤姑娘。”
    “怎么,不欢迎?”
    美丽的少女,举手投足之间,无不姿态撩人。她这里长发轻甩,化作一片秀丽云彩,轻飘飘地落向身后,澄波双瞳里,含蓄着“别来可好?”的隐隐笑靥,这么近近地瞧着他,静静地等着他的一句“欢迎”回答。
    关雪羽确是有些出乎意外的惊讶,来山中这么久了,这只不过才见她第二面。
    微笑着,他点了一下头,想说“欢迎”二字,却又不欲出口,只道了声:“请进来说话。”径自转身,越房而过,呼地落身门前。
    面前人影猝闪,敢情凤姑娘竟与他不差先后地落在了一块。
    “几天不见,你的功力像是进步得多了……”凤姑娘略似好奇地打量着他,“看来真的要是打起来,我还不是你的敌手了呢!”
    关雪羽微微笑了一下,他倒不以为对方这两句话是溢美之词,多少日子以来,自己苦心积虑,浸淫于高深武学的探讨,只因为缺少一个印证武功的对手,是以到底进步了多少,或是根本就没有进步,尚还有待证实,现在凤姑娘既然这么说,显然已是肯定了。
    “很久不见了,姑娘你这是从哪里来呢?”
    “我……”凤姑娘眨动了一下眼睛,“你猜呢?”
    似乎每一个女孩子都喜欢叫人家请心里想的,或是没有说出口来的事情,而这种漫无边际的哑谜,十之八九简直是无从猜起。
    关雪羽报以微微一笑,摇摇头表示猜不出来。
    凤姑娘浅浅一笑道:“你当然猜不出来,我如果说出来去了哪里,你一定会得吓一跳,告诉你吧,我去见麦小乔啦!”
    关雪羽果然为之一愕。
    “麦……小乔!你是说麦姑娘?”
    凤姑娘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一双澄波双瞳,眨也不眨一下地向对方注视着。
    “你想不到吧!”
    “的确是没有想到。”关雪羽道,“她的近况可好?”
    凤姑娘摇了摇头,关雪羽顿时神色一惊。
    这番神态看在凤姑娘眼里,的确大大的不是滋味,她却偏偏面含微笑,不当回事地举手掠了一下散置在前额的几根发丝。
    “怎么,你可想知道详细情形?”
    关雪羽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她身上的宿毒发作了。”情不自禁地摇摇头,苦笑着发出了一声叹息。
    “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猜就中了。”
    凤姑娘的眼神兀自瞬也不瞬地向对方注视着,脸上犹自洋溢着微笑,只是笑得怪怪的,一副令人费解的模样。
    “她!要紧么?”
    “怎么不要紧?命都快完了。”
    “只是,”关雪羽正色地向对方逼视着,“我不相信你竟能袖手旁观?”
    凤姑娘一笑道:“笑话,我为什么又不能袖手旁观?难道我一定要管?”
    关雪羽双眉陡地挑了一挑,却又回复原状。
    “奇怪!”凤姑娘说,“你好像生气了。”
    关雪羽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像是自己在告诉自己说:“不,你不是这样的人……
    果真这样,我就……”
    “你就怎么样?”
    凤姑娘的脸上,兀自带着微微的笑。
    “我就看错了你了。”
    凤姑娘轻轻哼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倏地为之消失,猛地自位子上站起来,生气地向外步出。
    她身子方自走到了门前,却又站住,道:“我已把她身上的毒去干净了,你应该放心了吧!”
    一面说,她倏地回过了头,眼睛里交织着的光焰,有如锋锐的利刃,简直是要扎到了关雪羽心里头。
    对于凤姑娘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关雪羽一时呆住了,他实在没有料到对方竟然会有这种突然的强烈的反应,尤其使他惊异的是,她竟然赤裸裸地表露了她的感情。
    那是一种直率的爱,透过她锋锐的一双眼睛,毫不犹豫地传给了对方。
    关雪羽在一霎失措之后,终于恢复了镇定,心里却在警惕着告诉自己一个棘手极难应付的感情纠纷,即将面临着自己,有待自己去解决了。
    面对着凤姑娘似有妒意的眼神,他还是暂时保持沉默的好。
    凤姑娘缓缓回过了身子:“你怎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关雪羽报以苦笑,随即把眼睛移向一边。
    他虽然内外功力俱臻一流,再厉害的强敌,也无能使他当面畏缩,在眼前涉及的儿女私情里,却是一点经验也没有,初次交锋之下,简直有点害怕。
    低下的眼神,很快地接触到一双女人的脚——一双配有雪白绒球的薄底小小蛮靴。
    紧跟着他的心里一震,抬起头来,凤姑娘敢情已来到了眼前——就站在自己眼前。
    “原来你心里一直都没有忘了她……是不是?”
    “我……”关雪羽莫名其妙红了脸。
    “虽然你是住在这里,但是你的心却一直都在想着她……根本……根本……根本就没我……的份儿?”
    那么要强的个性,竟然也撑不下去了,说着说着连声音都抖了。
    “姑娘你想……左了……请坐下来,先喝杯茶吧……”
    关雪羽这就起身,张罗着去倒茶。
    他的手才摸着了罩在棉套子的暖壶,刚要拿起,即被斜刺探出来的一只手按住了。
    “别给我来这一套。”凤姑娘斩钉截铁的声音说,“我不渴,要喝茶我自己会倒,更不敢劳动尊驾。”
    关雪羽只得收回了手,终于不得不又接触到了那双最怕接触的眼睛。
    这双明媚的大眼睛,现在是睁得又大又圆,在滚动的一层泪水里,犹自锋芒毕露,毫不含糊。
    “好吧……我们现在该是把话说清楚的时候了。”
    两只手往怀里这么一抱,低下来的目神,像是交叉着的一把剪刀,关雪羽正好就在那刀锋交叉之间。说不出的“怨”“恨”“怜”“爱”“妒”一股脑儿的,可全都在那般眼神里表露无遗。
    关雪羽只觉得心里一阵子嗵嗵直跳,那份子尴尬可就别提了。
    要说起来,他可并没有干什么亏心事,这份子别扭纯属多余,只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在基本上她对你好,你无以为报,便是有欠于她了。
    避走无路,图逃无能,站起来不是,坐下来也不是,摇头,点头,都不是……可真难为他了。
    “你怎么不说话?”
    “姑娘又要我说些什么?”关雪羽忽然站起来,匆匆地走向一边。
    “说——”凤姑娘跟着走了过去,“说你到底是喜欢谁吧!”
    这可真是相当大胆的一句话,关雪羽聆听之下,由不住大大地为之吃了一惊,乍听之下,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忽地转过身子来,直直地盯向凤姑娘:“你说什么?”
    凤姑娘赌气问道:“我只问你,我和麦小乔两个人,你到底喜欢谁?”
    说着说着,竟然触动了伤怀,两行泪水突地夺眶而出。红着的一双眼睛,却是瞬也不瞬地直盯着关雪羽的脸上,上胸起伏,呼吸频繁,敢情是十分当真。
    关雪羽冷冷一笑:“我为什么一定要回答……这些?何况……哼……”
    “你说什……么?”
    “何况我根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说了这句话,他转身又回到了原来的坐处,坐下来。
    凤姑娘一个人站在那里发愣,只见她紧紧地咬着下唇,自已在跟自己赌气似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不行,你得告诉我……你现在就要想。”
    她又跟了过去,仍然是先前的那个姿势,两只手抱在前胸,那种表情分明是耗上了,今天非得要跟对方见个真章不可。
    关雪羽这一霎,可真是心里乱极了。
    “你又要我……说些什么呢?”
    他的一双眼睛,缓缓抬起来,打量着站立在自己面前咫尺之间的这个绝色佳人,这个女孩子也是救过自己性命的恩人。人非草木,谁能无情?硬要说讨厌她,那可真是矫情之言,违心之论了,其实,他眼睛里含蓄着的光彩,早已把他的内心感情传递过去,然而这并不表示他忘情于麦小乔。
    只是,对凤姑娘来说,这却是不够的,她要的是一句坚定不移的承诺,一份完全属于自己独占的感情。
    “你怎么不说话?”凤姑娘忽然轻叹了一声,“你竟然这么难以……出口?算了……
    我也不再逼你了……”
    一面说,她痴痴地在桌前坐了下来,自己从暖壶里倒了一杯茶。当她举杯自饮的时候,才觉出来那只手在抖,杯子里的茶水,险些溢出来——她苦笑着放下来,用两只手接着这只杯子,感情在心里作祟,紊乱、烦躁,确是苦得很……
    “你可相信?”她缓缓地说着,眼神儿注视着杯子里的茶,“这一辈子,我还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要是有的话,你就是第一个……但是,不幸得很,好像我却比别人晚了一步……”
    说着她就把身子背了过来,却由身边革囊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绣荷包。
    “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可别笑……一直忘了拿给你——”
    缓缓地递了过去,却仍然低头,直到关雪羽接过去之后,她才抬起眼睛来。
    关雪羽怔了一怔,喉结动了动,他也并非全不知情,只是生平从来没有领受过这般情谊,眼前的凤姑娘,心中的麦姑娘两个姑娘的影子,纠缠在一块,以前也不是没有想过,每一次想起来,都令他心神不安,也从来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眼前更令他心躁不安。
    “你,这又是何苦?”
    一霎间,心里像是压着了大块的铅,那个绣荷包,敢情是出自凤姑娘的一双巧手,绣制得别出心裁,三色珠花,滚镶的亮片,看上去已是别致好看,再加上银丝穗子,确是不落凡俗。
    荷包里还装着一些日常备急的东西,都是他们金凤堂驰名天下的各样灵药,“续命丹”、“千金油”以及八样能解百毒的不同药品,每一样都用精致不同式样的小小瓷瓶装着。金凤堂灵药,天下驰名,往往为求一粒,苦无门路,想不到一下子却得来许多,对于一个行走江湖,扶弱济危的侠士如关雪羽之流来说,抛开凤姑娘的私情,只是这些药物的本身价值来说,已是万金难求。
    看着关雪羽喜欢,凤姑娘脸上也绽开了笑意。
    “这些都是我平常日子小心收藏的,就拿续命丹、千金油这两种药来说,我爹爹也早已不制,所剩极为有限,就是我要也要不到呢!”
    关雪羽好生过意不去,要退还给她,凤姑娘当然不肯,然后她又一样样地解说着各种药物的不同用法。她这里细细地说,他那里细细地听,偶尔接触的眼波,含蓄着“无猜”的情意,这样的情景饶是“腻人”而大费思忖了……
    话说完了,四只眼睛犹自静静地对看着。
    一片红晕起自关雪羽的脸上,他警惕着忙自把目光移开了,禁不住热血翻腾,全身发燥,好不气闷。
    “唉——”
    重重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在室内走了半转,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电也似的射向凤姑娘。
    “姑娘对我好,燕雪非不知情……日后如有用我之处,只请随时关照,就是为姑娘你而死,我也值得,绝无任何怨言……”
    凤姑娘为之一哂,心里可是又甜又臊,却禁不往对方猛烈的目神的逼视,羞答答地垂下了头儿。
    关雪羽这几句话诚然是肺腑之言,只是凤姑娘如果够仔细,当能听出其弦外之音,那意思分明是在说,不惜为对方一死,却无能共效于飞——只是凤姑娘一时却哪里又能体会出来?
    她几乎有些出乎意外的喜悦,先时的忧怨、猜忌,一股脑儿为之消失,留在心里的只是那股无限的甜……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谁又要你去死来着?”她重绽笑靥地道,“以后不许你再提这个字……知道不?好了,我该走了。”
    关雪羽想不到自己一句话,竟使得她如此开心,原以为又将要生出许多枝节了,却是有些出乎意外。
    他本有很多话要说,既然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就必须交待清楚,好不容易提起了勇气,待得剖明心迹,对方却忽然又要走了,真是捉摸不定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一时只看着她发呆。凤姑娘已经走到了门前,站住脚,回头一笑道:“这些日子,你可是闷坏了吧?放心吧!你就快自由了……我爹这两天就会找你……”
    关雪羽心中一喜道:“是么?”
    凤姑娘缓缓地点点头,蓦地飞红了脸:“他……有事要跟你谈……但是谈些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
    说了这几句,她的脸可就更红了,倏地转身,快速离开,一径地去了。
    关雪羽重新展视对方所送的那个珠花荷包,发觉到里面竟然还有东西,是一块湖青色的丝巾,银色丝线滚着边儿,中间用大红色的丝线绣着些什么。
    “雪羽清赏”“永结同心”。
    这两行字,已是够清晰,接着的一只红凤,不啻代表了这个多情凤姑娘的签名,整个丝巾飘散着淡淡的一种清香,想是用熏香熏过。这个凤姑娘只当她拿刀动剑惯了,哪里晓得她居然还作得一手好女红,而且十足的女儿心思,倒是关雪羽前所未料及。
    然而这一切看在了关雪羽眼里,却没有丝毫甜蜜的慰藉,反倒带给他无比沉重的压迫感觉。
    凝视着这方丝帕,他真个是感慨万千,频频摇头叹息不已,自忖着终将要辜负了对方的这一番情意……
    那是因为他内心的深处,始终忘不了另一位姑娘——麦小乔的影子,这个影子一直无从追溯是什么时候进到他心里面来的,总之,它确已在那里面生根发芽,随着时间的增长,如今已是蔚然成阴,想要连根拔除,谈何容易?
    这么说,并不是表示凤姑娘在他心里就没有地位了,正因为凤姑娘强烈地闯进了他的心扉,才使得他在情绪上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扰,而感到难以适应。
    感情之于人实在有难以理解之微妙,一任你是天大的英雄豪杰,栽进到感情的漩涡里,也只有听凭摆布之一途。一入情关,想要从容进退,便是大费周章,运用慧剑斩断情丝,更是谈何容易?
    站起身来,来回地在这间房子里走着,这可是他出道以来从未遭遇过的难题,可比面临强敌,临阵厮杀更恼人多了。
    天色已经大亮,一片朝阳掠过房脊,洒落在前院里,树上的树枝经阳光一照,纷纷幻作异彩,自此远眺,浩浩云瀚更无一丝流云,但见远山近岭,叠叠相重,顶上白雪亮着灿银,刺得人肉眼生疼。
    君子之异于小人,正因为前者具有坦荡的胸襟意志,后者却常感戚戚,这番道理,虽不能一概而论,却多少标明了大丈夫担得起放得下的磊落胸襟,正是哪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么一想,果然大见轻松,较之先前,判若两人。
    阳光下,只见冰儿笑嘻嘻地提着食盒,一径来到了近前,请了个安道:“相公早啊!”
    关雪羽让她进了屋子,冰儿一面把早餐摆上了桌子,一面笑道:“我们姑娘回来了,相公你可知道?”
    关雪羽点头,不便说明。
    冰儿道,“刚才我听见堂主跟我们姑娘说话,还提到了相公你的名字来着。”
    “啊——”关雪羽道:“他们说些什么?”
    冰儿嘤然一笑,却又摇摇头:“这……我可不能说,反正是……好事就是了。”又笑了一声道,“到时候少不得还要来跟相公讨赏呢!”
    关雪羽皱了皱眉,心中怔了一怔,他好不容易才把这件事撇开一旁,却不愿为此再次神伤,聆听之下,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多问,只是心里却留下了一份仔细。
    冰儿扯东道西地又说了许多别的,关雪羽却也没心思再去多听,心里却在作一个盘算,权衡着未来的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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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摆脱情伽锁不辞而别去
    今夜似乎显得特别宁静。
    月光下一片银白,花叶扶疏。偶尔袭来的微风,草木萧萧,给人静思自反,无上的恬静感觉。
    把一切再三思量后,关雪羽已有了离去的打算,他决定离开这里,否则拖下去只怕后果堪忧。
    把几方面的感觉综合起来,所得结果,使他了解到凤七先生所以要把他带来这里实在是有点深刻的用心,那就是,他既想收自己为徒,又想招自己为婿,以便继承他陆家七指雪山的罕世武功。
    偏偏这两样对于关雪羽来说,都难以从命。凤七先生所以迟迟未曾提出,或许认为时机还没有成熟,一旦由他嘴里说出来之后,就不容对方有所遁词,以他倔强之生性,到时候只怕难以收场。
    关雪羽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兴起了不告而别的念头,这与他一贯的磊落胸襟,可是大相径庭,对凤姑娘的一片芳心,尤其使他惭愧。然而他却知道,此时若不狠下心来一走,往后就更加难以脱身了。
    一切准备就绪,他随即抽出狼毫,在纸上留下了告别字句,“燕雪请辞,年、月、日。”
    似乎什么也不必多说,这样最好。时间真快,转眼之间,来到七指雪山已然盈月,为践前言,毫无目的地来到了这里,一住经月,虽说是不告而别,在感觉上来说,却也并无亏欠愧疚之处,至于对凤姑娘的情意,却显得是另一回事,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出得门来,但只见星月皎洁,气温奇寒,若非是身怀有精湛的内功,万难挺受得住。
    这里他早已轻车熟路,略一打量,即发足快速奔出,霎时间,已来到了卢幽所居住的那座红楼当前,随即停下脚步。十数天以来,这里是他每夜必来之处,偶然与卢幽结识,竟然带给了他划生命的改变。这十数天以来他从这个奇人之处得到的教益,真是形同再造,无可比拟,所谓太乙门的精湛武功已在短短的十数天之内,透过卢幽的奇异传授方法,全数传给他,此刻无疑是囫囵吞枣,待得大成,还需今后细细琢磨。不过,这类奇功异能一经留置记忆,他自信今生今世是永远也不会忘的了。
    面对着卢幽所居的这座红色石楼,关雪羽禁不住兴起了一片依依情怀。双方虽然没有师徒之分却有师徒之实,也亏了卢幽上次的决定,收受关雪羽为膝下义子,总算师承有名,图报有方,形式上使得关雪羽减轻了一分内疚。
    低低呼了一声:“干娘,我走了。”
    随即伏向地面拜了一拜,站起来待得离开之时,耳边上出乎意外地竟然听见了传自楼内的一声叹息,正是发自卢幽之口:“你这就去了么?”语音凄然,显然充满了别情离绪。
    随着这句话的尾音之后,正厅前面的一扇门忽地无风自行敞了开来,一条纤细的影子,有似一抹幽灵般地飘身而出,俟到关雪羽忽然警觉到时,来人已霍然悄立面前,正是卢幽本人。
    关雪羽怔了一怔道:“干娘……还没有休息么?”
    卢幽点点头说:“今夜我心绪辗转不宁,正忖着别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原来是你这个孩子,你可是要走了么?”
    关雪羽点点头,说:“正是。”有些话,即使在干娘面前,却也不便出口。
    卢幽轻轻一叹道:“走了也好……否则夜长梦多难免又生出许多意外事来。”
    关雪羽点点头,停了一会儿才道:“干娘可有什么事要托嘱我代办的么?”
    卢幽摇摇头,脸上现出一抹苦笑,道:“那倒没有……见了你父母,只说太乙门卢幽向他们问好……你我后会有期,今后或将还有见面之缘……”
    关雪羽点点头道:“干娘说哪里话来,待我禀明父母之后,再来专程迎接你老人家,到青城山上住些日子,也容我多少尽些孝道……”
    卢幽聆听之下,由不住微微地笑了:“难得你还有这番心意,也不在我多日来为你煞费苦心,我看是不必了……一个人失去了眼睛,也就同时失去了快乐,像我这样的人,快乐是终年难得一现的。燕雪,你可知道,能够遇见你,把太乙门的武功倾囊相授与你,对我来说,这已是梦寐难求的快乐了……天不早了,来,让我送你一程吧!”
    关雪羽道:“这……不敢偏劳……”
    卢幽“哼”了一声说:“以你眼前功力,通过陆青桐之埋伏,倒也并非难事,只是怕一旦惊动了他,就不易脱身。”
    听她这么一说,关雪羽由不住为之陡然吃了一惊,他只当偷偷一走了事,却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层,七指雪山之所以傲视武林,无惧于武林各门派之敌视挑战,自然是因为陆氏父女武功惊人,无人胆敢以身相犯,然而他父女时常不在山上,偌大的金凤堂并无得力手下镇压,就不怕敌人乘虚而入,挑了他们的老巢么?
    这么一想,也就可以理解到,这里势将有厉害的阵势部署,是以才会不虑外人之入侵了。
    “若不是干娘提起,我倒还没有想起有此一关,只是你老人家……”
    他因想到了卢幽双目失明,离开她所熟悉的住处,是否仍能行动如常?却又怕损害了对方的自尊,是以话出一半,便自停住。
    卢幽却已经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脸上立即现出了一抹凄凉的苦笑。
    “你所顾虑的并非无因,这对我来说,实在也是一次艰难的考险,但是今天有了你,却给了我极大的信心……你就是我的眼睛。”
    “是……干娘。”
    嘴里虽这么应着,心里却不无疑问,这样能破阵么?而且……
    卢幽轻轻一叹道:“多少年了,我一直想试着把他这劳什子的阵法给破了,只是在我“神宝无相定心止观”的功力未臻完美之前,却也不敢过于自信,万一要是失败了,为他困在阵内,定必会遭他羞辱取笑,现在功力既成,谅他阵法再是厉害,却也困我不住。”
    关雪羽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干娘送我出去,还能认得出回来的路么?”
    卢幽用一个轻蔑的微笑代替了回答——但是她心里却实在没有轻视陆青桐的意思,很可能长久以来,陆青桐在她心目中很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直到她有一天感觉到她所研习的“神宝无相定心止观”已经成功,那一腔藏匿在内心深处的隐忧,才自慢慢地为之消除。
    天色虽然很暗,但是借助着皎洁的星月,关雪羽依然能很清楚看清对方的脸上表情。
    这半个月来,每日两次随着卢幽在暗室练功,由于卢幽教导有方,他的长进,简直匪夷所思。没有眼睛的卢幽创始了这门功力之后,竟然形同有目,有眼睛的关雪羽领悟之后,自然更具有不可思议的奇妙效果了。
    “干娘,我们这就走吧?”
    卢幽点点头说:“为了我们行动方便如一,还是你背负着我较好。”
    关雪羽点头道好,随即蹲下身子。
    卢幽把身子倚靠过去,容得关雪羽背着她站起之后,才感觉到她敢情轻若无物,一个人练气能练到如此境界,实在称得上去仙不远了。
    “你奇怪么?”卢幽静静地问。
    关雪羽道;“干娘真个身轻如燕。”
    卢幽微微含笑道:“只要你按照我所传授你的太乙门两种内功法勤习,以你如今根基,不出一年,也就能有如此成就。来吧,我们边走边谈。”
    关雪羽答应了一声,随即发步前行。
    卢幽问道:“慢着,你是走的哪一条路?”
    关雪羽道:“是通向后山的一条小路,想是较为僻静,不易被人发觉。”
    “那倒不一定。”卢幽哼了一声道,“越是僻静之道,越有风险,我既有心助你破阵,又何惧于他?我看不如改走大道的好。”
    关雪羽应了一声,转向正面一条通道踏进。
    卢幽道:“这只是通向前山的一条小道,长得很呢!趁着这一个机会,我倒要看看你的轻功如何了。”
    关雪羽道:“干娘指教。”
    身形一矮,以气提形,乃自展开了他们燕家的杰出轻功,快速向前踏进。
    卢幽哼了一声,道:“只以轻功而论,确是十分出色的了,你们燕家门自令祖伯燕浩天,祖父燕南天,我都见识过,他们的御气行动,确是一绝,这门功夫的特色在于神形凝一,看来你已深精此术。”
    关雪羽好生钦佩道:“干娘说的不错,只是想再上一层,却是难极了。”
    “这就是我要教导于你的地方了。”
    眼前来到了一片松坪,夜风中松涛声声入耳。
    卢幽止住了话头,道:“到了万松坪了。”
    关雪羽说:“怎么走法?”
    卢幽道:“穿过去,放心,这里面不会有什么埋伏的。”于是又道,“所谓神形凝一,必须要寓静于动,寓意于行,得神形俱炼功力火候,才能大成。”
    雪羽道:“这么说,岂非与道家的行炁之法甚是接近了?”
    卢幽道:“不一样,不一样,道法中的龙炁、虎炁、鹿炁,那只是一种神游之术,我现在说的却是在于身体力行,原则在于‘身是剑,意是使,意御形,神合体’,说明白了,实在是一种抛己忘境之法,能作到这一步,你的轻功必将能大力精进。”
    一言惊醒梦中人,雪羽只听到这几句话,便仿佛有感于自己已然大有所获了。
    “你可明白了?”卢幽的声音就在耳边,“一般的轻功,不外以行走为求速达,充其量以求其快而已,我告诉你的这种方法,其意在神,其用在体,抛已忘境,便能役形,意出身至,如剑锋之利,一旦功力成熟,举步不缓不急,久之自知腹气腾然,非仅轻功而已,长生亦在此中……你要切实记住,身体力行,终日练习,不可一日间断,终必将有大成。”
    关雪羽何等智慧,经她这么一提,顿告明悟,心中之喜悦,简直不可言宣。
    眼前行走于大片松林之中,地上遍积着厚厚的松针,人行其上,简直就像是践踏在厚软的地毯之上,简直不闻其声。
    关雪羽必然想起那夜戏追一鹿,不知而忘其所,追进入一片松林,像极了这里,莫非是旧地重来了?
    一念及此,便即中止了前进。
    卢幽见他忽然停步,奇怪问故,关雪羽乃以那日误入此林,险些为凤七先生所见之事告之。
    卢幽道:“这么说,就差不多到下山之处了,陆青桐所住之处,定有埋伏,要是惊动了他,可就麻烦,你且定下心来,把眼前所见报与我知,再定对策。”
    关雪羽应了声是,乃将眼所见之一切报出。
    卢幽只是一声不哼地仔细听着,容得关雪羽说完,她才冷冷地道:“倒也不可轻视了他,你再看看,眼前松树可有些什么异态么?”
    听她这么一说,关雪羽不禁微吃一惊,怎么也没有想到松树本身还会有什么玄奥。
    当下他随即注意地打量着眼前这片松林,夜色里,但只见一片树海,在月色之下轻轻动荡,摇曳出大片松影,那阵阵松涛之声,便是引发自此,这原是合乎情理,正当之所见,只是一经卢幽提及,再次定神细细观察之时,便被他看出了一些破绽。
    “啊!”关雪羽像有所悟般喃喃地道:“这些松树,莫非是假的么?”
    “对了,是假的。”
    卢幽胸有成竹地慢慢道:“不过,并不会是假的,现在我们所站立之处是真的,后面的大片林海,便为虚幻之景了。”
    接着她冷笑了一声道:“幸亏发觉得早,否则出真入假,一脚踏进了无边树海,便中了埋伏,陷入他的‘乙木真气生死阵法’之内了。”
    关雪羽对五行之学,原来就有研究,只是没有想到而已,这时听闻之下,细细运目向着那片树海看时,果然即见月光之下,那松林树梢之顶,浮露出浅浅一片绿色光彩,正是五行中的木气所显,心中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忖思着自己的过于大意,若不是卢幽提及,几乎失足跨入那浩瀚乙木真气之海,以自己与卢幽之能,固然可保无凶,终得大费周章,万一惊动了陆氏父女,岂非大失策事?
    心里正自庆幸,却听得背后卢幽道:“今夜幸亏我同你一起来,要不然必生事故。”
    顿了一顿,她即道:“乙从庚化,气秉西方,最忌辛金之暗损——陆青桐这点小聪明,拿来吓唬一般武林人物,称得上有用,只是在我面前,还差得远,我这就给他点颜色看看。”
    关雪羽正自运思着对策。
    卢幽却早有成竹道:“七二成五,你向左连进一百步,定步再看。”
    关雪羽不及多思,聆听之下,即行遵言向左速速前进了一百步,定身站住。
    他这里脚下方一站定,感觉上只听见耳边“轰”然一声轻震,眼前所见便自换了一番景象。
    松林犹是松林,只是大非方才景象,夜月下,只见一弯碎石小道,迤逦当前林中,不远处还有一方凉亭。
    关雪羽随即将眼前所见一一道出,卢幽微笑道:“这就是了,我们先到亭子里坐会子去。”
    两者距离不远,关雪羽一经发步,即临亭前。
    亭内置有一六角石桌,石鼓六个各置一面,身方跨入,只觉得四面寒风齐袭亭内,冷得紧。
    卢幽道:“我虽眼睛看不见,可是却能感觉出来,现在既然发现了这个亭子,就更能证明我没有猜错。”
    一面说时,关雪羽已把她轻轻放下。
    卢幽突地伸出了一只手,抚摸在当前石桌之上,却向雪羽问道:“这桌子可是白色?”
    雪羽点点头道:“正是白色。”
    “大白之火”卢幽挑了一下细细的长眉道,“如果我见识不差,这亭子四周必然种有大片鲜花,或是盛开盆景。”
    雪羽打量了一下,果然见四周绕亭生有许多花木,虽是夜里,亦能见所开之盛,当下咦了一声道:“果然有花,干娘所见不差,这又为了什么?”
    卢幽道:“审以形取象,用盛开之红花,象征火势之盛,又名烈火烧天,一旦阵法发动起来大片烈火如江海之泛滥,滚滚而来,当局者如非事先具有远见,便很难自持,一旦乱了步子,便中了道儿,那时五行齐摧,便只有听凭宰割之一途了。”
    关雪羽颇有所悟地道:“我明白了,这么说来,此处有一火亭,附近必然有一土亭,按五行相生之理,后面还有金、水、木亭,一共是五个亭子。”
    卢幽徐徐地点了一下头,说道:“你果然具有睿智,举一反三,所说一点也不错。”
    关雪羽道:“而所谓的五行只不过是取像而已,却并没有实际意义,只是用以困扰,却足足有余。”
    卢幽又点头,脸上有欣慰之色。
    关雪羽乃道:“这我就明白了,我们只须按亭找着了控制五行收发的亭子,便可出围了。”
    “你的见解完全正确,只是要怎么寻找呢?”
    关雪羽道:“只须按五行相生之序便可……”
    “那便糟。”卢幽道,“既是相生,威力便只有越小越大,岂非大为不智?”
    关雪羽忽然明白了。
    “我懂了,如果按五行相克,反方向以行,岂不是好?”
    卢幽一笑道;“你总算想通了这个道理,我们这就试试看吧!”
    说罢方自站起,却听得空中传来“唏哩”一声清脆的鹰鸣,星月影里,但只见得一双白点展翼当空。
    卢幽一惊道:“坏了。”
    由于这双飞禽,关雪羽以前曾见过,那夜误入松林,窥见凤七先生练武之时,便有一双雪鹰翱翔边侧,卫侍甚力,看来正是眼前这两只。
    一个念头突然升起——是否凤七先生也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
    不过片刻时间,鹰鸣声再次响起,空中一双白点已有如飞星下坠般,霍地来到亭上。
    关雪羽在初见这双雪鹰之时,已于掌心里扣下了两粒小小的银丸,他平素极少施用暗器,又知道这双飞鹰乃是此间主人所豢养之爱禽,不便伤害,只是却又深恐一旦惊动了主人父女,将是无以脱身,无奈之下,这才考虑到必要时的出手。
    这双雪鹰下落的势子好快。
    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已是双双飞临眼前,在一声凄厉的短鸣之下,其中之一首先鼓翅而前,有如箭矢也似直向着关雪羽当头袭来。
    关雪羽原可以弹指手法,将一双银丸出手,直取雪鹰性命,但略一迟疑,已失其势,见状突起右手,并二指,暗聚真力,直向着这只飞鹰身上点去。
    这只鹰乃雪山最狞厉的飞禽“白头隼”一类,后经凤七先生日夕调养,加以特技训练,自是非比寻常。
    眼前情形,关雪羽二指方到,这只鹰疾鸣声中就空一个连滚,闪开了迎面的双指,紧接着这只扁毛畜生一个疾转,却闪出了一只鹰翅,直向关雪羽脸上扫去。
    这一翅有若抡起的飞刀,极其锋劲地劈面来到,在其张开的翅梢,有一溜闪烁的银星,很可能凤七先生在翅上装有特别的物什,自然就更加具备了杀伤之力。
    关雪羽猝然一惊之下,头部向后侧方蓦地一闪,左手已倏地升起,有了前次之失,他已知道这扁毛畜生实在滑溜之极,这一次自然不会再轻易失手。
    冷笑声中,关雪羽左手一式“翻天掌”,大片掌影已把这只雪鹰实实罩定,掌力轻吐,“噗”地一声,在炸开的纷飞翎羽里,这只鹰被击得重重撞向地面。
    它倒也真不含糊。
    一阵拍翅滚翻声中,眼看着这只雪鹰第二次腾身掠起,想是尝到了对方厉害,再也不敢以身相试,啁啾一声,直向亭外窜出。
    关雪羽却是放它不过。
    在一缕极为尖锐的暗器破空声中,他手中的暗器银丸,已然出手,眼看着这只雪鹰即将应势而坠,猛可里身旁的卢幽出声道:“不要。”
    似乎在出声的同时,她的一只右手已然挥出,却看不出她发出的是什么暗器。
    随着她的出手之势,空中传来了极为细小的接触之声,显然已被她把那两粒小小的银丸击落于尘埃。
    几乎是同时之间,卢幽的另一只手,已把第二只妄图飞来伤人的雪鹰击退。
    她所施展的显然是无形的劈空掌一类,掌力一经现出,声如长吠,随着她出手的掌势,空中雪鹰“咭呱”一声悲呜,被击的一溜子滚翻,就空跌出十数丈外。
    两只雪鹰来得快,去得也快,重伤之下,双双铩羽而归,夜空里只看见飘浮在空中的片片羽毛翻落。
    关雪羽正自奇怪,何以卢幽要阻止自己出手。
    卢幽已冷冷说道:“打狗看主人,真要杀了这两只扁毛畜生,只怕它们的主子今天晚上放不过你了……”
    关雪羽一怔道:“只是这样岂非一样的不妥?”
    卢幽道:“这样总好得多。”
    紧接着,她叹息了一声,道:“说着可就来了,你也不必害怕,一切只管明说便是,有我为你作主。”
    关雪羽正自奇怪何以她有此一说,紧接着耳边上已听见了衣袂飘风之声,一条人影,翩若巨鸟般,已由空中直坠而下,真正称得上轻若无物,落地无声。
    只由来人那一袭飘飘的长衣,顾长的身材,关雪羽已可以断定是谁人了,由不得也大大地吃了一惊。
    落地之后的凤七先生,显然生气得很,但却一言不发,只瞪着一双锐气十足的眸子,向着亭子里的关雪羽逼视着。
    自然,他也注意到了一旁的卢幽。
    关雪羽十分尴尬地站起来,抱拳道了声:“陆前辈。”
    凤七先生微微颔首道:“你们这是上哪去?”
    关雪羽正不知道何以作答,正待思忖,一旁的卢幽却是冷笑一声,说道:“他要走了,我送他一程。”
    凤七先生面色一沉,发出了一声朗笑。他不向卢幽发话,却看向关雪羽道:“是么?”
    “错不了。”
    仍然是那个瞎女人代他说:“怎么?这里是阎罗宝殿,来了就不能走么?”
    凤七先生目光炯炯逼视向关雪羽,脸上怒容不息,他却仍然先不与卢幽答话。
    在他目光逼迫之下,关雪羽实在不便再保持沉默。
    “陆前辈请见谅,夜深了,我不便面谒告辞,凤姑娘那边,也请前辈代为转辞了。”
    说时一面站起来,深深打了一躬。
    凤七先生阴沉沉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你我曾有言在先,莫非自悔食言不成?”
    当日关雪羽来山,确系出于自愿,为的是交换秦照等一行以及家银平安送还,凤七先生这几句话,显然是责备他有违诺……
    关雪羽聆听之下,叹息着道:“前辈见谅,弟子来山日久,实在不愿再多为打扰……”
    “哼!”凤七先生冷笑道,“你的胆子不小,金凤堂是什么地方,岂能由你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你马上回去,有事明天再说。”
    关雪羽打了一揖:“前辈海涵,请恕我礼貌不周,尚请高抬贵手,燕雪感激不尽。”
    凤七先生冷森森地笑了笑,点头道:“好,你这是存心跟我作对……”
    说到这里,他那一双长长的眸子微微合拢来,拉成了两道细缝,轻轻一叹,说道,“燕雪,这一个多月来,你我相处甚是和谐,我原已开始对你改变了态度,你却……未免令我失望……你且回去,我可以既往不咎,再要执迷不悟,可是悔之晚矣……”
    关雪羽冷冷地道:“弟子去意已决,前辈万请不罪,士各有志,岂能相强?”
    凤七先生阴森森地笑了笑:“这么说,你是决计跟我作对到底了?”
    关雪羽道:“前辈恕罪。”
    一旁的卢幽听到这里,实在是忍不住插口道:“士各有志,岂能相强?这话对极了,陆青桐,你还打算留人家在这里住一辈子么?”
    凤七先生面色一沉道:“你少插口——”却又不得不缓下脸来道,“七姨娘,这里面没有你什么事,你最好不要插手管这件闲事。”
    卢幽摇摇头道:“太晚了,可惜我已经管了——在我还没收他为义子之前,这也许算得上是闲事,现在可是正事了……今天我管定了这件事,你要是眼睛里还有我这个七姨,就做得漂亮些,要不然可怪不了我翻脸无情。”
    凤七先生蓦地后退了一步,甚久,他才发出了阴森森的一阵冷笑,一双眸子里,精光四射。
    “原来你们已结了亲?这里面加上了你,怪不得他胆敢与我公然为敌……卢幽,这些年来我可是对你不薄,你知恩不报,竟然胆敢勾结外人,存心跟我作对,哼哼……莫非你真的就以为我不是你的敌手?怕了你不成?”
    卢幽道:“你什么时候眼睛里有我这个七姨?”
    微微停了一停,她那张瘦削的脸上,霍地罩下了一片戚容,轻轻叹道:“青桐……
    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一时半刻岂能说得清楚?今夜既然我已出面,你总得留些情面,要不然岂不是叫我两面为难?”
    凤七先生道:“是你先跟我作对,反倒怨起我来,哼哼,卢幽,你自认参透了‘神宝无相’功力,无所不能,今夜我倒要瞻仰瞻仰,看你怎么遁出七指雪山?”
    卢幽紧紧咬了一下牙,气得发抖地说道:“这是你对我说的话?好好……我倒要试试,看看你怎么能困得住我?燕雪,我们走。”
    关雪羽眼见他们闹得如此,心里大是过意不去,无奈这里面关系着他们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外人实在无能置喙,遗憾的是眼前自己所身处的立场,却使得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内讧,此时此刻,即使有息事宁人抽身事外的打算,也是太迟了。
    凤七先生一阵狂笑道:“且慢。”
    卢幽原已站起,聆听之下停住身子道:“怎么?”
    凤七先生道:“我们不妨把话说在前头,今夜你们如果能活着出去,往事一笔勾销,否则可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你们母子就认了命吧!”
    卢幽想不到他竟然会说出如此狠心的话,不禁有些事出意外。聆听之下,一时发起呆来。
    关雪羽想不到对方竟会无情若此,一时忍不往心里气忿,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向着卢幽道:“干娘,我们走吧!”
    卢幽白瘦的脸上,半天才现出了一丝苦笑:“好吧,陆青桐,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你就尽量施展吧,真要死在你的手下,我也认了命,只是……无论如何,这七指雪山金凤堂,我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毕竟,她在这里居住了数十年之久,猝然间说一声走,未免心里有些不能适应,当然,她之所以如此伤感,总还有其他另外的原因……
    话可是长了,往事不堪回首……
    那可是一段凄惨、痛心、如漆似胶的,似梦又幻的往事了……不能思,不忍思……
    每一回想起,就像是一根长长的针,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里,虽然事隔漫长岁月,却仍然能看见那鲜血淋漓的伤痕,犹自在滴着鲜红的血。
    自从双眼失明之后,她已再不能看见对方的脸,但是那声音,却仍能依稀入梦,过去了的事,尽管是丑陋不堪,但爱情的本身永远是圣洁和美丽的,偶然思及又怎能不令人为之向往回溯?然而这一切,毕竟是太遥远了,尤其是这一霎,在情绪衔接上,更显得格格不入。
    “干娘,我们走吧!”
    耳边上响起了关雪羽的话声,紧跟着,他随即把身子蹲了下来。
    卢幽才像是由梦境里忽然回到了现实,点点头道:“好,我们走!”
    关雪羽抖擞精神背起了卢幽,待向现场的凤七先生交待几句场面话时,才发觉到对方竟然已失去了踪影,微微一愕,向背后的卢幽道:“他走了……”
    卢幽冷笑道:“倒也不能小瞧了他,这一手轻功,竟然瞒过了我的耳朵……”
    关雪羽举步待出,一脚还未跨出。
    “且慢!”背后卢幽道,“陆青桐已是有言在先,为了他面子关系,势将要制你我于死命,他行事心狠手辣,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且莫要着了他的道儿。”
    微叹一声,她讷讷地接下去道:“早知离山,我还有许多应用物什没有带出来……
    这又如何是好?”
    关雪羽咬了一下牙,恨声道:“干娘不必挂念,我们这就回去拿取,我还记得路怎么走。”
    “不必了。”卢幽轻轻在他耳边叹息道,“那么一来便更加有时间让他从容部署一切,好在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舍就舍了吧!”
    关雪羽慨然道:“干娘请放宽心,只要能平安离开,我先把你老人家送到青城山,有我父母奉陪,你老人家也不会显得寂寞,日后也可容我小尽孝道。”
    卢幽微笑道:“难得你有这番心意,敢情是好,这是后话了,眼前且让我们打起精神来,看看如何逃过这步危难吧!”
    关雪羽应了一声,道:“我们先出去再说。”
    卢幽忽生一念道:“你把我放下。”
    关雪羽怔了一怔,放下了卢幽,心里不免狐疑。
    卢幽道:“你背着我势将碍于出手,倒不如放下的好,记住,你我之间永远保持着六尺距离,便不愁会彼此迷失,我倒要看看他怎么下手?”
    话声出口,肩头轻摇,鬼影一般地已飘出亭外。
    关雪羽急忙跟上。
    两条人影几乎是同时落向地面,彼此间相隔不足六尺。紧跟着关雪羽耳边传过来卢幽细若蚊鸣的声音道:“你先我后,现在向东作逆五行行走,一切你自作主张,必要时我会出言指点。”
    关雪羽心里明白对方是施展“传音入秘”功力,直接把声音送到自己耳边,怕的是被凤七先生所窃听。
    他连番遇险,后经异人指点,尤其是这月余以来苦心孤诣地研习卢幽所传授的异功,就“神宝无相”神功论,他确实已得卢幽心传,眼前情况,似乎正是考验这门功力的时候了。
    当下应了声:“是——”足尖轻点,“哧”跃出了六尺开外,身后风声轻响,卢幽已紧蹑着他背后跟了上来。
    原来卢幽一双眼睛虽然瞎了,不能视物,只是所习之“神宝无相”功力,却可以补其不足,借助着关雪羽身上动态,取其感应,其微妙前文已曾叙述,确是匪夷所思,堪称绝妙。
    关雪羽身子方一站定,猛可里当前一股尖锐声响,但只见两点亮星,直向正面袭来。
    耳边上却同时听见了凤七先生的一声冷笑,这声冷笑无非是表明了他的出手——明人不做暗事而已。
    暗器既出自凤七先生之手,当然手法绝非等闲。
    在极为细小的破空声里,一双小小驽箭已临面前,双驽并排而飞,直取关雪羽一双眸子。
    关雪羽右手突出,用“鸳鸯指”霍地抄起,由上而下直向这一双小小箭弩上点去。
    他功力精湛,无需真地点中,两者之间距离还有数寸,透出的指力,已把这双小小弩箭压迫得向下沉落。
    却是万万没有想到。
    敢情凤七先生这双小小暗器,看似无足轻重,其实却厉害得紧,在其出手之时,灌注了惊人的“九转”力道,所谓“潜而后升”,在暗器手法一道上来说,确是已入极流之境。
    眼前这双小小弩箭,分明已在关雪羽指力之下向下沉落,无奈乍沉即起,眼看着已触及地面的一霎,忽然双飞蝴蝶般向两下里跳起——这一霎当真是快到了极点,“哧”
    地反向关雪羽两侧抄袭过来。
    关雪羽猝然一惊之下,身子蓦地向后面一个疾翻,快到了极点,饶是这样,仍是由发际擦了过去,留下了两道小小血槽,虽谈不上什么伤,却也痛得令人打颤。
    身边传过了身后卢幽的声音:“怎么样,可伤着了?”
    关雪羽“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卢幽吃惊道:“你怎么啦?”
    关雪羽咬着牙道:“还好,没事。”
    卢幽冷笑着道:“你现在应该知道了,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小心点儿,别让他把你一条小命给拿走了,我们立即往前闯。”
    关雪羽一时疏忽,几乎丧命在对方暗器之下,心里又惊又忿,不禁暗中发了个狠,决计要闯过对方这个阵势,看看他有什么能耐把自己困在里面?
    思念之间,只听见“哧哧”连声响中,迎面直飞过两条火龙般的物什,交叉着,直向其头顶上过来。
    紧接着右侧方又是“呼呼”声息,扬过来大片火光,隔着老远,已可感觉出燎人的火势,烤得人肌肤生疼,一条火舌,几乎已沾着了他的衣服。
    “啊!”关雪羽大吃一惊。
    猛可里,他向后面跄了一步,却只觉得背上被人加了一掌道:“进!”
    这一声,正是出自卢幽之口,紧跟着巨大的掌力,已逼使他直向前冲过去。
    迎着大片火势,关雪羽几乎叫起来。
    怪道的是那火光原是直扑怒卷而来,关雪羽二人不退反迎,照理说势将葬身火海不可,哪里晓得这一迎过去,反倒是对了,身边上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眼前一亮复暗,再看时,满天星月依旧,眼前冷风飕飕;依然前此模样,哪里有半点火光影子?简直连火星儿也不见一个,一切形象,分明幻象而已。
    关雪羽一惊复定,这才想到了不过是阵势中的五行幻术罢了,话虽如此,当时任何人猝临之下,也难免吃惊上当,由于卢幽事先曾经对他说过,仍不免有些张惶,足见临场经验不足,心里不禁大力汗颜。
    火光既现,这一阵的主力已算是被破了。
    方才情形,倘若关雪羽守不住阵势,被那阵扬起的火光逼得后退,情势便将难以预料,倘若不慎被逼进了另一阵内,即使有卢幽在旁协助,亦只怕险象环生,难以周全。
    这一切关雪羽在完全冷静的情况之下,未始不了若指掌,只是事到临头,竟然现出了张惶,不够镇定,主要是大敌当前,过于紧张之故。
    眼前复是月白风清,却已不见那环身的大片林海,只看见一道弯曲的通道,迤逦在侧面高峰正前,半天星月构成了这一面的明,也形成了另一面的暗,一明一暗,乍然入目,却是醒目得很。
    卢幽睁着一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道:“前面是什么?山么?”
    关雪羽点头道:“不错,一面是山,还有个亭子,按照逆五行来说,这里该是金阵了。”
    卢幽点点头道:“那亭子你可看见了吗?”
    “看见了。”
    卢幽道:“快!”
    关雪羽一时想不通,她何以要如此慌张,既是如此催促,必然有因,不假思索地快速向前亭奔驰过去,身后的卢幽自是亦步亦趋。
    他二人身法确是够快,几个起落,已来到亭前。
    蓦地,空中传过来一声冷笑。
    一条人影长河挂悬坡也似的,直由空中坠落下来,不偏不倚,恰恰抢身于关雪羽之先,落在亭子前。
    关雪羽一惊之下,方自认出了来人正是此间主人凤七先生,对方却已不客气向自己出手递招了。
    “小子——看掌。”
    随着微微前探的身子,一掌直向关雪羽迎面封来。
    以凤七先生那般功力,这一掌自然极为可观,随着他递出的手掌,一股极为充沛的巨大力道,排山倒海般地向他正面击来。
    这一掌如其说是存心加害,倒不如说迫使他退后要来得更为恰当。
    关雪羽一惊之下,猝然自丹田里提起了一股内力,同时间双掌齐出,用“推窗望月”
    的掌势,发出了巨大的掌力,两股掌力乃自迎在了一块儿。
    一霎间,关雪羽身体在无比强烈的冲体罡风里,衣飞发扬,其势骇人之极。
    然而,他却实实在在地接下了对方的一掌,脚下并不曾后退一步。
    只是掌力之后,却带给了他遍体的奇热,内里血液疾滚怒张,简直像是要破体而出,这只是一刹那之间的感应,很快的就为之消失无形。
    凤七先生端的是大大出乎意外,一双长眉,修地向两边分了一分,冷冷地道:“好,再接我这一掌。”
    他说这话时,表情极为从容,俟到话声一顿,一只右手已由脐下提起。
    猛可里,只见他原本瘦削的身子,忽然像是吹了气也似地涨大了许多。
    关雪羽忽然想到了那夜偷窥凤七先生练功时,正是如此模样,敢情他一心求胜之下,竟不惜施展出苦练多年的“气炁”之功。
    四周立刻有了极大的反应——林木萧萧,飞沙走石,关雪羽甫行落下的衣襟,竟又复狂扬了起来。
    这情景宛若当日在临淮关麦家花园力拒强敌金鸡太岁过龙江时一般模样,只是凤七先生的功力,却又要较诸过氏犹胜一筹。反之,关雪羽因为基本上认定不是对方敌手,一时却连应有的防范与对抗也疏忽了,如此一来,在出手之前,便先已注定了失败的颓势。
    凤七先生这只手掌起来极为缓慢,只是待到推出时却快若闪电。
    一掌推出,力道万钧,表面上看来较之前一掌似乎尚有不及之势,其实也只有当事者的心里明白。事实上,凤七先生的这一掌,妙在以阴阳之内炁五行,已牵动了敌人体内五脏,或许是他认定了关雪羽功力精湛,足堪承受此一掌,要不然居心就大堪玩味了。
    关雪羽在对方手掌方自递出一半的当儿,猝然间觉出心里一热,这才知道厉害,待要全力防守时,其势已是不及,快速反应之下,也只能临时抽出七成力道,迎合着对方极具功力的“气炁”掌力击出。
    两股力道交接之下,强弱立判。
    关雪羽只觉得身子一阵发冷,由不得打了个冷战,却在这要命的一刹那间,卢幽的一只白皙瘦手,恰如其时地按在了他的背上。这一掌用以灌输内力,实在是十分恰当。
    关雪羽原已不支的势子,猝然间注入了无比的新生力道,双方乍一接触之下,似乎半斤八两,妙在势均力敌,彼此扯了个平,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一番凌厉的杀招,顷刻之间消失于无形之间。
    凤七先生先是微微一怔,立刻他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长眉一挑道:“原来是你?”
    “不错,我们也玩玩真的吧?”
    话声出口,卢幽身子已猝然间自关雪羽身后拔起,翩若飞鹰般,直向凤七先生当头飞掠过来。
    凤七先生冷笑道:“好!”
    倏地,他腾身而起,不等着卢幽的身子落下来,竟反身以迎。
    “叭!叭!”
    两声脆响,传自两个不同的角落,一掌在上,一掌在下,却是一触即分,快到了极点。
    然而,这只是一上来的初初接触之势,紧跟着更快,更凌厉的出手之势,旋即展了开来,在一个极轻巧的翻身势子里,卢幽的身子有如剪空飞燕,在她甫一落地的当儿,第二次翩然掠起。
    那一只翻起的衣袖,有如飞卷的银刃,直向凤七先生腰上怒卷了过去。
    看来,她决计要给凤七先生一个厉害,为维护她干儿子的平安出山,不惜向亲内侄出手。由于彼此门户相近,了解极深,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可就是要紧分寸所在,厉害得紧。
    凤七先生迎着对方衣袖一个快闪,霍地适出。
    偏偏卢幽就是放不过他,紧跟着一个闪身,如影附形地偎了过去。
    凤七先生猝然拧过身来,卢幽疾迎面上,有如浪打礁岩,二十根手指匆匆一经交接,蓦地传过来咔咔一阵子骨节声响。
    这般情景看在关雪羽眼睛里,不由得大为惊心,其实他如有心向凤七先生出手,这一霎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只是,他哪里能这么做,就此作壁上观,眼见他们亲人之间互相厮杀,已有说不出的痛心遗憾。
    耳边上传过来紧密的一阵子对掌之声,现场两个人霍地分了开来。
    紧接着凤七先生势若狂风般地飘了起来,瘦削的身子“呼”地又涨大。
    卢幽虽然双目不见,但她感应力极为灵敏,微微一呆,霍地往后面退了一步。
    一丝冷笑,出现在她苍白的脸上。
    “也好,我知道这些年你恨极了我……要不然你不会施展这种毒手……”
    凤七先生脸上阴沉沉地不见一丝笑容:“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卢幽,把你压箱子底儿的功力都抖出来吧。我知道这些年你没有把功夫给拉下,今天你公然与我为敌……嘿嘿,我们就手底下见高低吧!”
    卢幽聆听之下,一霎间,那张脸显得更为苍白,瘦削的身子,甚至于还在微微颤抖。
    “好吧……你就来试试吧!”
    说话之间,但见她一只脚尖微微起来,整个身子就凭着脚尖上那一点点支力,左舞右晃,一如风摆残荷,一头散发在风势里四下纷飞,显示着几许狰狞。
    “燕雪——这里没你什么事,退到一边去——”
    她生恐凤七先生在双方动手过程之间,猝然出手向雪羽加害,才有此一说。
    凤七先生看出了她的心意,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会伺机向他出手么?大可放心,现在还不是他死的时候……”
    关雪羽听从卢幽之言,退开一旁,心里未免不忍,虽说卢幽完全站在自己一面,但是他却衷心不希望他们之间的亲情成仇,尤其是为了自己更令他惴惴不安。
    凤七先生这两句话,一时激发起他无比忿怒。自从他出道以来,还没有人胆敢对他轻视,尤其像凤七先生这般口气,不啻是奇耻大辱,似乎自己的生死去留,完全操纵在他的手上一般,诚然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干娘,你且慢出手。”
    忽然,他挺前一步,大声出言制止。
    场子里双方,几乎是已到了一触即发地步,猝然为关雪羽这么大声一喝,不由得双双止住了待将出手的势子。
    原来这一霎,凤七先生的“气炁”功力,已达到了十足巅峰,一经出手,必将是制命的一击。
    卢幽当然知道对方的厉害,才会施展出那么轻飘摇摆不定的“风摆残荷”身法,她之用心,纯是“以柔克刚”“以虚克实”,只消将凤七先生,三招极厉害的实力杀手躲过,便不为俱,却没有想到关雪羽义愤之下,竟然横身而出,确是她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聆听之下,她冷冷一笑道:“你要干什么?”
    关雪羽忍不往忿然作色道,“陆老前辈既然放不过我,燕雪也不是怕死贪生之辈,这里面更无干娘之事,还是容燕雪自己解决的好。”
    卢幽脸色一沉,正要说话。
    凤七先生抢先狂笑道:“好,这才像是燕家的子孙,要不然我还真小看了你。小子,你待如何?可要跟我老人家玩上几招?”
    关雪羽抱拳道:“任凭前辈吩咐,这就请教。”
    “好!”凤七先生又一声狂笑,接着把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看向卢幽道:“你可是听见了?这可不是我以大压小,完全是他自己决定的,你就先退开一旁,我们的事情,且慢一步,今夜倒要先见识见识这位燕家少主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能耐?”
    蓦地,身子一拧,“刷”地已落身于关雪羽正面前方。
    由于他早已凝集了气炁功力,整个身子像是一个涨满了气的圆球,起落之间有如云飘雾起,更像是球也似的微微弹动不已,看过去真正是轻到了极点,前所未见的怪样。
    关雪羽功力早已达到了一定的水准,近月来屡逢奇遇,苦心精钻,实在已大为可观。
    面对着凤七这位绝世高人,不能不有此畏惧,然而一旦决定与对方出手对搏,心情反倒沉实下来了。
    “前辈指教。”
    说了这句话,他身子霍地向下一矮,两臂平张,施出了燕家九转真功,一刹那间,身侧四周像是起了一阵旋风般地打起了转来,引得地面上刷刷作响。
    关雪羽亮若晨星的一双眸子,更是瞬也不瞬地盯在了对方身上。
    “久仰前辈剑法精湛,燕雪斗胆要向前辈请教几手金凤堂剑术,不知前辈可肯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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