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相思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十三章夤夜闯禁地一睹混元功
    凤七先生与关雪羽这局棋直下到日落黄昏时分,关雪羽以二子见负,输了这一局。
    既是这样,凤七先生却对他刮目相看,大力赞赏。他哪里知道,关雪羽存心忠厚,并未施展全力,一来给对方面子上好看,再者自己也好早一点摆脱他的纠缠。这局棋设若是关雪羽赢了,凤七先生是以长者之尊,必将不肯善罢甘休,势将继续下去,那可就是头痛之事了。
    返回居住处,他先行静坐,练了一遍内功,只觉得遍体生温,虽然外面冰雪沃野,气温甚低,他却并没有觉出来一些儿寒冷之意,显然方才饮下的雪莲仙露,已经发生了效果,当真是“灵物生灵”不可思议了。天黑以前,冰儿照例送来了晚餐,一只烤透了的雪鸡,却将红米雪菇冬笋等配合作料置入鸡腹,是以鸡熟饭亦熟,吃起来别具滋味。
    “味道好不好?”冰儿笑着说,“白天害你受了罪,特地弄点新鲜的给相公你尝尝新,这里的雪菇和雪笋味道美极了,别处任它哪里也比不上。瞎婆婆就最爱吃这个,再来上一杯大八片,咳,那味道可就更美了。”
    关雪羽问:“什么叫大八片?”
    “是茶!呶,相公你看。”一面说,随手揭开了携来的茶碗碗盖,现出了碗里的茶,碧澄澄的茶水里沉淀着几片如同小儿手掌般次小的茶叶,那茶叶色泽嫣红,呈半透明体,绝难想象,以红色的叶体,竟然会溶出碧色的汁水,也算是一奇了。
    “这也是七指雪山特有的产品,是我们姑娘自己采下来炒制而成的,你等会一喝就知道了。”
    雪羽倒是真的觉得饿了,不大会儿的工夫,整只雪鸡都下到了肚里。
    冰儿笑眯眯地双手奉上了茶,他接过来呷了一口,果真异香荡漾,唇齿留芳。
    冰儿转头把一个猩红色的软垫铺好在凭窗的一张靠背椅上,推开窗扉回头笑道:
    “来吧,我的爷,在这里歪一会;比什么都舒坦,你瞧瞧外面这花,开得可有多欢——”
    一片姹紫嫣红,着实地使他着迷了。除了盘龙虬结的那株老梅树之外,光只是一些盆景亦是奇观,其中一多半,他竟然连名儿也叫不上来,善解人意的冰儿,偏喜多事。
    “这是郁金香,这是虞美人,这是美女樱……”那个最迷人的坠有串串小红花,紫色花瓮,冰儿指着说:“这是我们姑娘最喜爱的‘吊钟冰海棠’,种植这盆花可费事了。”
    这些花虽都比较耐寒,可是在七指雪山冬季这般气候里能够生存下去,不能不称得上是奇迹,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特殊的培养方法,才能适应。
    冰儿捧上了香茗,雪羽接过来呷了口,目光浏览在窗外那一片五色缤纷里,只觉得无比温馨。
    一个念头陡然自脑中兴起:“我此来祸福尚在未知之数,岂能沉耽于眼前安乐之中?
    此间虽然好,却与我素行不符,焉得就此沉醉?却须振作才是。”
    一念之兴,顿时有如兜头浇了一盆水,霍地心如明镜,一双眼睛随即自花丛中收了回来。
    冰儿却是善解人意,立刻就觉出了有异。
    “咦?相公,你怎么啦?”
    雪羽摇头道:“你用不着这么服侍我,我一向自己动手惯了,再说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冰儿嘻嘻一笑说:“姑娘临去的时候,还让我关照你说,要相公你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样,千万不要拘束,你可怎么又客气起来了呀……”
    关雪羽微微一笑,心知与她说也说不清,倒是眼前一件事,却十足地令他觉得有趣。
    “你可曾去过瞎婆婆那里?”
    提起了瞎婆婆这个人,冰儿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去过了,每天一次,给她送饭去。”
    “每天一次?”
    “早就这样了。”冰儿说,“其实她早已练成了辟谷之术,十天半个月不吃一点东西也没有关系,却还要我每天送饭去,吃的都是一些古古怪怪的东西,简直都成了神仙了。”
    关雪羽道:“她来到七指雪山有多久了?”
    “总有一二十年了。”冰儿仰着脸想了一会儿道,“到底有多久我可是不清楚,在我来到以前她就来了……”
    “她的武功如何?”
    “谁也没见过,不过……”冰儿说:“听说是高不可测,不过,只可惜她是一个瞎子,一个人眼瞎了,本事再大,又能怎么样呢?”
    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关雪羽转过话题谈些别的,“想不到七指雪山金凤堂,竟然会有如此气势,这么大的地方,却只有你们这么几个人居住,实在是太孤单,太冷清了。”
    冰儿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假使堂主与姑娘都不在家,唉……那就不用提了……”
    “这里少了一个女主人。”关雪羽想起来忽然问道,“凤姑娘的母亲呢?”
    冰儿神色微微一愣,苦笑着摇摇头道:“不知道……”
    她左右看了一眼,用一根手指轻轻压在唇上轻嘘了一声,道:“可别再问了,这是我们家的忌讳,无论是堂主或是姑娘,谁都不愿提这件事,多年来早已成了习惯,相公你可千万别在他们面前提起呀!”
    关雪羽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多说,内心未免有些狐疑。想一想到底是人家家里的私事,既然不愿提起,自然有难言之隐,自己又何必要知道?
    二人又谈了些别的,冰儿想到还有些事情有待料理,便自告辞去了。
    关雪羽独自个在屋里看了半卷书,天色益晚,一片月色泻进来,显示着今乃良宵。
    推开窗望出去,月色下的白雪,简直亮若灿银,刺迫得肉眼生疼,恍惚中,他又看见了那只小麋鹿,正自昂着一颗初出头角的脑袋,在雪地里左右顾盼,于是,老树、寒梅、苍松……在均匀的月光之下,俱是各有姿态。那是一种纯属灵性的静态美,只有心有灵犀的人,才能完全领会到。
    关雪羽一霎间心灵上得到无比振奋,情不由己地拔身直起,“刷”地掠身窗外。
    正自昂首的幼鹿,乍见人影,吓得转身就跑。
    关雪羽似乎动了童心,心里呐喊着“哪里跑!”便自发足疾追下去。
    假借着追鹿,就势活动一下身骨,关雪羽随即施展出杰出的轻功绝技,一泻如箭地直追下去。
    一人一鹿,展开了亡命般的奔跑。
    陡然间,关雪羽施展出燕家轻功绝技“追云箭”身法,一连五六个起落,最后这个纵势身子下落时,却已赶越在鹿身当前。
    这势子施展得快极了,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右手霍地向前一递,“噗”地一声,已经按在了这只幼鹿的头顶上,鹿势奇猛,霍然间重心猝失,头部向下一沉,冲劲未去,至于整个身子都为之翻了起来,却为关雪羽左手一托,就势将这只麋鹿擒到了手,举了起来。
    这番施展,真个痛快,淋漓尽致,自然,他无意伤害这只可爱的幼鹿,遂轻轻把它放下来,任其自去。
    明月、白雪,映衬得极其清爽——一阵风袭过来,树叶子唏哩哗啦直是作响。
    在摇曳开来的枝丫空隙之间,关雪羽忽然发觉到一幢巍然茸立的楼阁。
    这里四面多树,且是参天古树,是以偌大的一幢楼舍隐蔽其间,设非来到近前,几乎不为所见。
    关雪羽心里不禁为之一动,忖思着:“我只顾一路追赶那只麋鹿,眼前竟不知来到了何处,设若是主人的禁处,又当如何是好?”
    心里这么盘算着,到底由不住有些好奇,身子微微一闪,便自来到了楼前。
    在无数参天大树围绕之中,眼前这座石楼越加显得气势雄伟,想是年代久了,楼壁上爬满了纠葛的老藤,近看简直就像是一堵小山。
    就在眼前大片楼影之中,隐约地透出了一点暗淡灯光,显然这里有人居住了。
    关雪羽忽然猜想着,很可能凤七先生便居住在这里,虽说是自己无心来此,一旦被他撞见,却也是尴尬之事,心里念着,便即匆匆绕向一边,穿林而出。
    地上积着薄薄的一层雪,关雪羽惟恐留下脚印,特意地施展出踏雪无痕的绝技,一径地向林内步入。
    他原想尽快离开这里,不意这一存心回避,竟然反倒切入核心。
    敢情这片树林,是主人有意栽来遮蔽什么用的,关雪羽原本脚下甚快,一脚待将踏出,忽然似有所警,赶忙把那一只待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正前方五丈开外,原来是一面高起的向天平台,很可能是这座山峰的最高峰顶,约莫有十丈见方,形成了一块地势高亢,极为特殊的空旷场地。
    使关雪羽感到吃惊的倒不是这块空地,而是空地上直直伫立着的那个人——一身雪白大氅,迎风籁籁飞舞,两只手上各自调弄着一只同样白色的雪鹰。
    关雪羽目力精锐,只一眼就看出了这个人正是凤七先生,如此深夜不去睡觉,却在这里玩鹰,倒是好雅兴。
    随着他的衣袖挥处,那双雪鹰只管围着他翩翩起舞,一人二鹰在此雪夜这番戏耍,看上去真有仙人气派,却使得关雪羽不便造次而忽然现身了。
    所幸他见机抽身得早,要不然势将为对方所发现,只是他却知道凤七先生听觉灵敏,只消一点声音,定必会为他所察知,不得不特别小心。
    这时,他悄悄隐身于树后,一双眸子注意着场子里的一人二鹰,倒要看看下一步究属如何?
    月白雪明,照见得场子里十分清晰,随着凤七先生双手挥处,那一双雪白大鹰霍地鼓翅而起,沿着现场四周翩翩飞舞起来。
    看到这里,不禁使得关雪羽又自吃了一惊,暗忖着鹰性最是机灵狠厉,莫非凤七先生是借助这对雪鹰来放哨存警,以为戒卫不成?
    果真如此,他又待将何为?
    心里盘算着,关雪羽简直进退不能,生怕一个不慎,惊起了两只飞鹰,暴露了身形,倒像是自己存心来此偷窥了,岂非有嘴也说不清楚。
    场子里的凤七先生这时已脱下了身上的大氅,现出了里面的一袭黑色便装。
    忽然,他面向西面拉开了一个架势。
    关雪羽顿时大悟:“噢——原来此老是在练功夫……倒要瞻仰瞻仰,看看是什么奇特的功夫,值得他如此心存警戒?”
    关雪羽这一霎心旌频摇,生怕忽然被他发觉,却又不免心存好奇,一时掩身树后,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凤七先生果然是在练功夫,只见他左脚缓缓地向外跨出一步,成了左弓右箭之势,同时仰天的面,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气,竟自行起了吐纳功夫来。
    关雪羽不禁大是奇怪,武林中虽然门派迥异,各门派练习武功,都有他们自己的方法,但是就吐纳一门来说,却是大同小异,像眼前凤七先生这般拉着了马步练习的方式,却是前未之闻,不免引起了他极度的好奇,随即屏息凝神地仔细观望下去。
    这一阵别开生面的吐纳之术足足持续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双方相距甚远,关雪羽极力辨认,亦难看出他的面部表情,却可以看见他原本瘦颀的身子,渐渐涨大起来,随着他每一次的呼吸,身形即涨大了许多,渐渐地,这个身子竟像是吹满了气的羊皮筏子,使得关雪羽大大为之骇异不止。
    这种能使体魄元气涨大的功力,在内功中属于“混元一气功”,能练成这般功夫的人,多半全身上下刀枪难犯,且能以气机伤人百步内外,是一种极厉害的内家功夫。
    武林中虽然很多人都知道这门功夫,但是识其门而入者,却少之又少,能够练成功的,更是千不闻其一,那就更少了。
    关雪羽心里甚是惊异,这才知道眼前的凤七先生莫怪乎在江湖上有这么大的名头,敢情实在是有真功夫,今夜如非是自己亲眼看见,简直难以相信,他已练成了混元气功。
    两只雪鹰兀自环绕这片场地四周,翩翩起飞着,略有风吹草动,势将逃不过它们那四只锐利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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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少侠遇奇缘黑房练异功
    凤七先生练完了气功之后,身子重新站好,紧接着却又摆出了一个姿势。
    凤七先生那个站姿很奇怪,蜷着右脚,只用左脚站在地上,身子微微半蹲,随着右手的缓缓推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待到收回时,才又慢慢的吸进,显然是先前的吐纳未了之势。
    关雪羽原意恨不得立刻离开,偏偏势又不能,须知武林之中,最忌讳泄露本门身法,一旦为凤七先生撞见,极可能反脸成仇,即使是落下一个窥人隐私的罪名,也不光彩,心里越是后悔有此一来,越不敢惊动对方,落得有口难辩。
    凤七先生显然没有一些警觉,兀自继续着,如此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才停了下来。
    由于他一再重复着相同的一个动作,关雪羽即使无心窥伺,却也情不由己地在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所幸凤七先生没有再继续下去,这“混元一气功”正是他目前练习的重心,当下取衣在手,转过身来,一径向住处楼阁转回,两只雪鹰长瞅一声,就像一双护驾的卫士,紧紧跟随着主人身后缓缓前进,转瞬之间,这一人二鹰,随即消逝于树林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关雪羽才敢移动身子,自忖着主人必然已经转回楼舍,这才循着来路退回。
    一路上他仍然施展踏雪无痕的轻功绝技,生怕在现场留下了任何足迹,待到出得树林,一阵风起,直使他机灵灵为之打了一个寒颤,想及方才所见,兀自由不往犹有余悸。
    他原本就知道这个凤七先生一身武功甚是了得,直到方才那一霎,才亲眼证实了对方的精湛实力,竟然较诸他想象的更要高出甚多。
    一个习武的人,他本人必然是对于武学有所仰慕,一个习武的人,尤其是有着杰出武功的人,也必然会多少有一点“惟我独尊”的英雄观念,通常一般而论,那便是最不能容忍别人的武功高过于自己。关雪羽显然是属于前者类型的人,这个念头的滋生,不禁使得他对于凤七先生这个人油然生出了几分尊敬之意,自然,同时也感伤于自身的不成气候与渺小。
    飕飕的风贴着雪地刮过来,在此高山极峰,真有股子冷劲儿,直有如万千根细小的钢针,纷纷刺向肌肤,猝当之下,真叫人有些吃受不住。
    关雪羽出时过于仓促,根本不及多穿衣服,这时不得不借助本身真力,将一股暖洋洋的丹田元阳之气自小腹提起,随即布及全身,渐渐地身上随即生出了一番暖意,那刺肤的寒风,也就不再可畏了。
    他顺着一条曲折的雪间小道直直而前,走了一程,定下脚步,四周认了一认,觉得很是陌生,很可能把路走岔了,蓦然抬头,雪光映衬里,发觉到侧面前方耸立着一座小小阁楼。
    他先是心里一惊,只以为自己糊里糊涂地看花了眼,再看之下,才认出了正是日间同着冰儿一起来过的那一座红石小楼——瞎婆婆卢幽居住的地方。
    真没想到胡走瞎撞之下,竟然会来到了这里。
    心里想着,正待转身,却又动念道,这位卢婆婆曾说过要我每天抽出一个时辰到她那里去一趟的,想是有什么特别用意,我何不此刻……只是现在太晚了一点,不便打扰就是。
    思念之时,脚下已来到楼前,想着不妥,便又转过身来,不意身子方自转过一半,耳边上已听见了阴森森的一声冷笑道:“既来之,则安之,你就进来吧!”
    关雪羽心中大吃了一惊,他一路之上,皆是施展轻功而来,况乎距离对方楼外,少说也有两丈开外,其间还隔着一层石墙,就是这样,仍然未能逃过对方耳朵,这卢幽可真有些不可思议的怪异伎俩了。
    事出突然,关雪羽一时为之愕然,正不知回答什么,却只见正面的两扇楼门,已霍地自行张开来了。
    到了此时,容不得关雪羽踌躇不前。
    他轻轻道了一声“打扰”,即行举步直向着门内走进去。迎面袭过来一阵微风,却是柔中带刚,紧接着身后房门“吱”地一声轻响,又自合拢。
    关雪羽猛地抬起头来,目光所接触到的,只是那一盏青蒙蒙的孤灯,别无所见,整个大厅空荡荡的,却连鬼影子也没有一个。
    “你觉得奇怪么?”
    声音落自顶上,有似空谷回音。
    随着关雪羽抬起的头,几乎把他吓了一跳,原来他所要见的那个卢幽高高在上,整个人活像一只大守宫,平平地贴在天花板上。
    内家武功之中,原来就有“壁虎游墙”这一门,但是也只能作侧面的贴壁而行,像眼前卢幽这般垂直地悬在顶上。接触而仅仅不过只是一双手掌,两只脚尖,只凭着这么小的接触,竟能把整个的身子悬贴室顶,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
    即以“壁虎游墙”这门功夫而论,也是走动较静止为易,能够定身不动者,才是一等一的内家高手,自然,像眼前瞎婆婆卢幽如此施展方法,足足可以称得上前所未见,未之闻也。
    卢幽说完了这句话,双掌微松,直直的躯体,随即脱离室顶,缓缓向下落来,不是飘,却还比飘更要来得缓慢,那么徐徐地下坠,简直轻若无物,直把关雪羽看得毛发悚然,由不得后退了一步,若非是他早已确定对方这个人的存在,简直要把她当成一个鬼怪,一个幽灵……
    那么缓慢的下落之势,足以显示出她身子该有多么轻,却又并非仅仅只是一个轻字所能涵盖——那是一种惊人的气功提升,关雪羽在神色微定之下,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眼前落下的人影,待到距离地面相当位置时,忽然静止住,接着上身直起,下身下降,缓缓地直立地上,整个过程配合得恰到好处,天衣无缝。
    “燕雪,你可见过这种身法么?”
    脸上一片冷漠,语音却十分和蔼,那一双空具形象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对方。
    关雪羽摇头说:“没有。”
    “那么,你可曾听人说过?”
    “也……没有……”卢幽脸上终于泛起了浅浅的一抹微笑.像骄傲却又含蓄着几许凄凉。
    “你是燕家门的子弟,不应该一无所知。”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道:“如果我判断正确,你父亲燕追云多少也该有了入门的功力,虽然我们的练法并不一样。”
    关雪羽摇摇头说:“我父母功力甚高,但是还绝难达到这般境界,卢前辈,这是一种气功的提升功夫么?”
    “你果然有些见识。”
    “我只是如此猜想而已……”
    “你猜的不错……”
    卢幽坐下身来,随着指了一下道:“坐下说话。”
    关雪羽依言坐下,正在她对面。
    “燕雪,我告诉你,方才你所看见的这门功夫,本名就叫‘提升术’,乃是当年苍松老人所创始,百年以来,擅此术者凤毛麟角,据我所知,大概只有三人。”
    “三个人?”
    关雪羽不禁吃了一惊,才知道自己真正是“孤陋寡闻”了。
    卢幽点了一下头,伸出一双白净的瘦手,用两根手指头比了一个掐的样子,距离座前三尺以外的灯捻子忽然为之一明,落下了一些火星子。
    她虽然双目失明,但这些动作,简直比起有眼睛的人还更为仔细,不容你不为之怦然惊心。
    用凌虚的劈空掌力,尽可以在百步内外取人性命,其实极难,却是有道可循,而似眼前“信手捻灯”,看似易,却是真难而又无迹可循。
    这个女人真正有不可思议、令人匪夷所思的武功了。
    “这三个人一个是长白山的老人参,人称银发药王社可喜,第二个便是你祖父燕七,第三个就是我——”
    关雪羽由不得心里又自一惊,这其中牵扯到自己祖父,已是让他吃惊,而更令他吃惊的是,老人参这个人,如果他记忆不差,这个老人参便是当今横行天下金鸡太岁过龙江的师父了。
    卢幽木讷道:“如今你祖父已作了古,老人参东江战后,外面传说他也已死了,果真如此,便只有我一个人了。”
    关雪羽道;“老人参即使死了,他弟子金鸡太岁很可能继承了他一身绝学。”
    卢幽道:“你提的是那个姓过的小子?我听说了。”
    提起了过龙江这个人来,关雪羽确实有过多感慨,其中不仅仅只是仇恨,更有着无限遗憾……那一晚,在石窟中,自己原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杀死,为世间除此大害,偏偏竟是下不了手,以至于任其见机而遁,自此渺无踪影,也不知他的下落如何?
    “你在想什么?”
    卢幽的话,使得他猝然警觉,忙问道:“没有什么,老前辈,你可见过这个人么?”
    摇摇头,卢幽说:“没有,不过我知道老人参收了这么一个好徒弟,并把他一身所学,传授给了他……果真这样,这个姓过的当是十分了得了……”
    顿了一顿,她才又接下去道:“如果你祖父燕七也传授了你父亲,那么你父亲如今功力,当必不会在陆青桐之下,很可能还超过了他。”
    关雪羽颇似意外地道:“这么说陆前辈并没有学会……”
    卢幽冷冷一笑道:“我没有教他,他一辈子也学不会,也可能是他为什么不得不还养着我的道理,如果我已传授了他,只怕早已活不到如今……”
    关雪羽暗中打了个冷颤,没有搭腔。
    “你不识青桐的为人,认识他不够深……”卢幽喃喃地道,“他是一个极具心机,心胸险诈的人……他太要强好胜,见不得这个天底下任何人的武功高过于他,且又心狠手辣,作事只问目的,不择手段,再加上他武功高强,聪明多智,因此,便成了一个极厉害的人物,我只怕你会着了他的道儿。”
    关雪羽冷冷一笑道:“我无求于他,又怎么会着了他的道儿?只是他好生生地把我带来这里,却令我大是不解,究竟又为了什么?”
    卢幽“哼”了一声道:“你用不着急,就快会知道了,你也用不着懊丧,若没有这个机会,你不会认识我,也就错过了你毕生难逢的机遇。”
    关雪羽为之一怔,道:“老前辈的意思是……”
    “我要收你为徒,传授你几种武功,你可愿意?”
    关雪羽微微一惊,由不得喜形于色。
    卢幽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且看你的造化吧,你且先莫高兴,十天之内,你可能尽得我传,也可能一无所获,其中奥妙,端在你的灵悟之力……”
    说到这里,她竟长叹了一声,道:“这你就知道了,要造就一个非常身手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仅仅只凭毅力有时候仍是不够的。”
    关雪羽道:“老前辈要传授在下武功,自是难能可贵,只是若要列在下为门墙之内,收为弟子却是与我燕家门规有碍,这就恕难从命……”
    卢幽说道:“这个我也就不强你所难了。”
    她随即又叹息一声道:“看来我这一辈子是命中注定了的孤独到底,到老也没有传人的了。”说到这里,她站起来道,“你跟我进来。”转身向里面走进。
    关雪羽应了一声,跟着她进入内室。
    他这里方自一脚踏入,顿时只觉得四下里一黑,有如掉进了染满了墨汁的巨缸,耳听得身后房门关闭之声,简直不知道置身何境,此时此刻,非但看不见前行的卢幽,简直伸手不辨五指,这个卢幽把自己带来这里,却又是闹的什么玄虚?
    “你觉得黑么?”
    黑暗中传过来卢幽的声音。
    “太黑了。”关雪羽莫名其妙地道,“老前辈还是请亮着了灯,才好说话。”
    “那倒不必。”卢幽冷冷道,“数十年以来,自我双眼失明以后,一直就是过着这种日子……这样你便可与我处于相等地位,有着同样的感觉,我所要传授你的功夫,正是非此不可。”
    关雪羽暗忖着,原来如此,却是不迭地叫苦。
    卢幽道:“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屋子,里面各物不缺,慢慢的,你便会有所适应。”
    话声微顿,关雪羽只听得一丝极为细微的破空之声,自右侧方,向着自己脸上袭来,如非关雪羽昔年在暗器听风术上下过一番苦功,像耳边上这一丝异音简直无能听见。
    然而此一霎,他却不能掉以轻心,惊惶之中,眼睛既不能有所见,便只有凭诸感觉,慌不迭地把头一偏,“丝”一声,一件比蚊子还要小的细小物什,由耳边上滑了过去。
    紧接着另一丝异音,较诸比前一次更为细小的,直循着他颜面正中直飞了过来,简直细小到若有似无。
    关雪羽却宁可信其有,慌不迭地向后一个倒仰,像是恰恰躲闪而开。
    耳边上即听得卢幽微笑道:“很好,你总算没有让我失望,通过了入门第一关,有资格登堂入室,接受我的‘神宝无相定心止观’功力了,可喜可贺。”
    关雪羽既惊且慰地道:“方才是什么暗器,这么细小?”
    卢幽道:“哪里是什么暗器,只是两根细小的发丝而已,寻常人是无论如何也听不出来的,这证明了,你曾练习过燕家的‘暗器听风之术’有了这样的根底,对你现在参习我太乙门的功力,大有裨益。”
    “太乙门?”
    “你当然不会听过这个门派。”卢幽道,“因为这个门派早已不存在武林,而我是仅有的一个而已。”
    话声一顿,关雪羽立刻觉出面前疾风袭近,猛可里一股劲风直向他脸上袭来。
    关雪羽“啊”一惊,仰面翻身,躲过了对方无形的一拳。只是躲过了上面,却躲不过下面,紧接着腰上一紧,却似中了对方一掌。
    这一掌卢幽当然留了分寸,虽然这样,关雪羽不禁被打了一个踉跄,脚下一闪,扑通一下栽倒地上。
    他身子方倒,耳听得卢幽声音道:“小心。”
    紧接着“叭!叭!”两声,关雪羽左右双颊上已自各着了一掌。
    这两巴掌可是打得不轻,等到关雪羽起手阻拦时,对方早已退回了身子,一来一往,真是快若飘风。
    关雪羽被打得两边脸直是发热。
    耳听得暗影中卢幽冷冰冰的声音道:“一错再错。哼哼,你要记住,受创之后最要保持镇定,因为最厉害的杀手常常是待机而出,如果你能镇定,这两巴掌你应该是躲得过的。”
    挨了打还要听训,心里的确不是滋味,但是对方说的确是实话,却令他好生惭愧。
    他暗自思忖,果然如此,以自己官感听觉,真要是能沉着镇定,对方这两掌一定是伤害不到自己,虽然说起来人人省得,可是做起来却又是一回事,倘能深记,也不在白白挨了两掌。
    心里思忖着,随即站起,方自道了声:“老前辈——”
    话方出口,只觉得右肩上一沉,“啪”的一声,又着了一掌。
    这一掌不重,关雪羽方自愧窘,耳边上“呼——呼——”的两声疾风扫过,直向他左右双颊上掴来。
    “原来那肩上一拍只是一个引子,旨在声东击西,接下来的左右开弓,才是原来打算。”
    有了方才的前车之鉴,关雪羽总算学乖了,急切间慌不迭身子向下一矮,同时双手一插,虽然看不见对方,却用假想方式,猝然分开双手,向对方两腕上抓去。
    他虽然招式施展得极快,却仍然扑了个空。
    只是有一样,却没有再冤枉地挨上两掌。
    “这一次好多了。”
    声音发自身后颇远处,显示着卢幽的来去自如以及奇快身法。
    同样在暗室之内,关雪羽总算还比对方多了两只眼,只是比较之下,卢幽倒像是好人一个,而关雪羽反倒像是一个瞎子了。
    但其中微妙何在?
    关雪羽一经思忖,突生出无限向往,陡然间有所彻悟,感觉出此番造化大非寻常,万不可失之交臂。
    卢幽说道:“这十天之内,我所要传授你的功课,均将于这间黑室之内完成,你如具有灵性又能细心体会,将是受用无穷。”
    说话之间,关雪羽已隐约可以看见身侧黑暗之中,忽然间现出了两点极为细小的火星。
    在遍室极黑,伸手不辨五指的情况里,这小小两点火星,不啻是惟一能见之物,虽然细小到较诸针尖大不了多少,到底还能看见。
    他身形连闪,即向其中之一快步走了过去。
    勿听见卢幽道:“小心脚下。”
    话声才住,叮当两声,已被他踢倒了一只瓶子。
    “噢——这是什么?”
    一面说随即弯下身来,伸手就往地上摸索。
    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被他摸着了,果然是一只空了的瓶子。
    卢幽道:“你找到了?”
    关雪羽道:“还好没有打破。”随即摆好原处。
    “好,你继续走吧!”
    关雪羽暗忖着地上既有东西,还是小心的好,不敢像先前这般冒失,聆听之下,缓缓地向前又自迈出了一步。
    不想慢尽管是慢,仍然不免触及了脚前的物什,叮当声中,又是一只瓶子倒下了。
    卢幽的声音一笑道:“不必管它,你只小心前进就是了。”
    关雪羽应了一声,自忖着防不胜防,便自小心着继续前进,他虽然尽量的小心谨慎,亦不免再三失足,只听得连续叮当声响中,也不知踢倒了多少,最后才自走到了那点亮有小火星之处。
    试着用手轻轻一触,才知道是一枚小到不能再小的细细线香,被一根长线垂吊在空中。
    那点火星,充其量只不过是点火星,仅仅只能供明眼人用以识别而已,若想以之照明未免过于天真,心里实在不明白卢幽何以如此布置,用心何在?身边却听见卢幽微笑之声。
    “你一共踢倒了十八只瓶子,比我所设想的二十一只,竟是少了三只,倒也难得。”
    她接着道:“这屋子里,一共有一百○八只瓶子,是按照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混合陈列,你不要小看了这个阵仗,认为无足轻重,有一天你忽然开了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便已是另一番造就。”
    关雪羽心中纳闷,问道:“老前辈的意思……”
    卢幽道:“物与物之间,均应有所感应,这些瓶子摆在地上虽然只是一个静物,但人是活的,在你举手跨足之间,如不能借助气机的折射有所感应,你的身手便只能达到一个一定的境界,反之突破了这个关口,便海阔天空,无上无境,任你遨游自在了。”
    关雪羽心头一明,点头道:“我明白了。”
    “只是明白还不够。”卢幽接着道:“我现在所要传授你的,是你以前闻所未闻的,每一样都必须灵智结合,妙用巧思,一经突破,便左右逢源了。”
    卢幽接着说道:“就像眼前这间暗室,对我来说,可以说是丝毫不受影响,我虽然双目失明,却比你们有眼的人更为灵活,这其中道理,便是如今你所要领会的了。”
    话声一顿,只听得“呼”的一声,由近身的风声感应里,可以猜知对方已来到了面前。
    关雪羽慌不迭向后退了一步,“当”一声,又踢倒了一只瓶子,俟到站定之后,才知道对方并没有向自己出手,好不惭愧。
    卢幽冷冷地道:“你的时间十分紧迫,十天之内如不能有所体会,只怕便一无所获。”
    这几句话还未说完,身形已飘然远扬,她身法必定巧妙十分,随着身形的连转,话声也变得高低抑扬,须臾而远,待到尾声时,又复来到了近前。
    关雪羽一惊之下,好生钦佩,立刻明白了对方是借助声音的高低回转,指示身法的运用——既然如此,又何必不干脆点亮了灯,要自己看个清楚?噢!他紧接着就明白了。
    因为那么一来,自己便只用眼睛而忽略了听觉于诸般感应,卢幽确实是用心良苦。
    一霎间,他提高了警觉,聚精会神地向对方留神注意。卢幽道:“太极生两仪——
    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满乾坤——”
    每说一句,字音抑扬分出高低,显示着她身法转动的疾缓,其流动灵活,一如蝴蝶穿花,四句话带领着她转动的身子,走遍了暗室每一个角落,却不会碰倒地上任何一只瓶子。
    关雪羽暗自叫了声苦,他虽百般仔细,却仍然听辨不出一些门道来。
    卢幽也不再与他答话,尽自说道:“虚无者空空也,含一气者即不为空,虚而生有,是逆运先天真一之气也——”
    关雪羽心里一动,由不住屏住真息,凝神以注。
    “此先天真一之气,为人性命之根,造化之源,生死之本……”
    话声未已,已是数度来回。
    这一次关雪羽终于抓着了窍门,注意到对方话声中一丝连续的气机,将断未断,丝丝相连。
    “这先天真一之气,形迹未露,其理已具,一出乍收,收即复出,可以游行四方—
    —触人之未触,识人之未识,其形象俨然太极一气也。”
    话声一如前状,身法之巧快曲折,恰如出穴之蛇,形未至,气音先使,关雪羽已不似先前之朦胧,似悟不悟,已是呼之欲出。
    卢幽又将前说之言再说一遍,关雪羽已深深为对方形态所吸引,试着将本身真力逼出体外。
    卢幽道:“人为万物之灵,能感通诸事之应——”
    一面说,卢幽已旋身来到雪羽正面。
    关雪羽几乎可以肯定,她来到了那个方向。
    卢幽接下去道:“是以心在内,而理周乎物。物在外,而理具于心。”
    关雪羽不觉转动了一下身子,感觉到卢幽的身子,又到了另一个方向。
    “意者,心之所发也,是故心意诚于中,而万物形于外,内外总是一气之流行也。”
    话声一顿,身形已戛然而止。
    “燕雪,你可记住了?”
    关雪羽不知不觉里,已是大汗淋漓,点头道:“弟子拜领,不敢忘记。”
    “你可知我此刻身在何方?”
    黑暗之中,话声如清风遍吹,不可捉摸。
    但关雪羽却已认定了她的藏处,仰首道:“上面。”
    卢幽发出了一声微笑,紧接着疾风转过,耳听得“吧嗒”一声,一片火光出自前方,只见卢幽手持着一个火折子,发出了大片火光。
    接着她燃着了一盏灯,即行收起了火折子。
    关雪羽环顾四周,才发觉到这间密室,显然就是对方用以练功之用,室内虽然有窗,早已为布幔封死,故此连星月之光,亦不可见,却只见满地都是倒下的瓶子,末倒下来的,却按照八卦形象排满全室每一个角落。
    这番景象看在关雪羽眼中,由不住怦然心惊,慢说是在黑暗之中,就是眼前灯光火亮,想要一只瓶子不倒地全然通过,也是不易。
    卢幽这时已盘坐在石几之上,微微叹道:“你总算不错的了,今日回去,细细地把我所说的话想上一遍,如能贯通,便是你天大的造化,终生享用不尽。”
    微微一顿,她含着笑道:“你居然自行将真气放出,可见你生具慧根,这种触类旁通的灵思,不是一般人所能领会的,我很高兴,你回去吧,明天起,日来两次,时间随你。只是切记,不可让陆青桐知道,甚至于冰儿那个丫头跟前,也不可露出一点口风。”
    关雪羽嘴里答应,即行告辞转回。
    这一夜他再也难以入睡,集中精力用以思索卢幽所说之言——那些含有高深哲理的内家真诀,直到天光明亮,才被他悟出了真谛,顿时心情大为畅快。随即盘膝榻上,连施了一阵吐纳气功,直到冰儿送来早饭,他才起身漱洗。
    早餐只是一大钵粘米香粥,粥里掺有三丝,却是雪山的特产,雪鸡、雪菇、雪笋,三样切丝,混同香米一并熬煮,又稠又粘,香喷喷的真好吃,关雪羽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冰儿一旁看见,好开心地说;“还要不?”
    “不要了,不要了。”关雪羽说,“吃得太饱了。”
    冰儿一面收拾碗筷,一面说:“堂主一早就出去了,说是明后天才回来……”
    “啊?他上哪去了?”
    “那就不知道了。”冰儿摇着头说,“他老人家不说,谁也不敢问。”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道:“啊,我差一点还忘了,大四儿说相公救了他的命,要亲自来向你道谢,一直还候在外面呢!”
    关雪羽说;“他也太客气了,我看不必了。”
    冰儿道:“他跟我说了好几次,早先堂主在,他不敢随便进来,今天一大早他就来了,伤得这么重,看起来也是怪可怜的……相公你就见他一见吧!”
    关雪羽一笑道:“客随主便,这就请他进来吧!”
    冰儿答应着,随即转出,过了一会儿即同着大四儿一并进来。
    关雪羽乍见之下,倒真不禁吓了一跳,几天没见,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变成了这个样。
    原来大四儿前次受伤颇重,若不是凤七先生医治得法,药性通灵,就算这条命不至于送掉,也必将落成残疾了,虽然如此,看上去也够瞧的。
    大四儿人本来就生得精瘦,现在看过去,简直成了皮包骨头,胸肋间由于刀伤奇重,暂时还不便直腰,拱着个背,活似一只大虾米,那张脸乍看上去,一下子就像是老了十年似的,黄焦焦的,像涂了一层黄蜡。
    双方乍一见面,只见这个奴才拱手道了一声:“关大侠……我来给你老谢恩来了。”
    说完“扑通”一声,拜倒地上,连连直向着关雪羽叩头不已。
    关雪羽慌不迭上前搀住他道:“大管家不必多礼,不敢当,不敢当。”
    大四儿连磕了三个头,才抖颤颤地站起,在一张位子上坐下来。
    关雪羽道:“这一次你伤势过重,该要好好休息一阵,暂时却不便走动呢!”
    “恩人说的是。”大四儿凝着那张黄脸,两片嘴唇一咧,眼泪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抬起手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下,吸着鼻子道,“这一次要不是恩人你仗义援手,大四儿这条命肯定的是保不住了……经过这件事后,我才算真正认清了关大侠你这个人,大四儿以前是狗眼看人,错待了你老的地方,还请恩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放……”
    说着说着,眼泪可就又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想到悲处只管张嘴喘着大气儿,不经意地呛得直咳嗽。
    冰儿皱着眉毛,看似同情又责怪地道:“老大不小的了,你又哭个什么劲儿?真没出息。”
    一面说,忙自为他端过痰盂去。
    大四儿又是哭又是咳,呛了半天,吐出了一大口带血的痰,自个儿抚着前胸,嗳哟哟地直喘着气儿。
    冰儿“啧”了两声,瞟着他道:“平常看你不是能得很吗,这会子怎么成了这个德性啦!当着人家关相公,你也不嫌丢脸?”
    大四儿白着一双黄眼睛珠子,鼻子里直哼哼地道:“冰儿姑娘,你就别……别……
    这么多年以来,你……哪里知道……我心里受的这个冤……我能跟谁哭?谁又理……咱们?”
    说着说着,他这边可就又喘开了大气儿,鼻涕眼泪,挂了满脸都是。
    冰儿赌气地叹了一声,说:“可也不能在人家关相公跟前哭呀!”
    “无妨。”关雪羽看向大四儿道,“心里有冤,哭哭也好,只是你伤在肝肺,只怕不宜过悲,还是节制一点的好……”
    这么一说,大四儿倒是真不敢再大声哭了。
    “唉,恩人,你哪里知道……”大四儿讷讷地道,“人各有志,我大四儿也不是天生的下贱,甘心供人驱使,作奴才的……”
    冰儿一惊,睁大了眼道:“你要死……啊!”
    大四儿也不敢把话说得太露骨,叹了口气,哼哼着又摇摇头,半天才讷讷地道:
    “……就拿劫取灾银这件事来说吧……费了这么大的力,杀了这么多人,到了最后不过是随着主子的高兴像是闹着玩儿似的……这又何必呢?”
    边说边自叹息,一副心灰意冷样子。
    关雪羽道:“莫非你不以为然?你应该知道这批银子关系着多少黎民的存亡?贵主既能及时反悔,证明他确有觉悟之心,一念之仁,总比为恶到底的好,你居然还为此遗憾,实在令人失望。”
    大四儿惶恐地道:“恩人可千万不要这么想,经过这一次之后,我真是洗心革面,要再世为人了……我只是想,这个差事恐怕不能……”
    冰儿不胜惊讶地在一旁盯着他,大四儿终究不敢大过于放肆,随即把到嘴的话,又吞回到了肚子里。
    关雪羽察言观态,确知大四儿已有了背叛之心,只是他却不愿在此一事件里插上一手,听在耳中,佯作不解,大四儿坐了一刻,亦觉无话可说,便自告辞。
    俟其离开之后,冰儿吐了一下舌头道:“他真是好大的胆子,要是给堂主知道,不把他活活吊死才怪。”
    “你们堂主这么厉害?”
    “哼!相公你是不知道——”冰儿站起来向窗外看了一眼,才道,“这里的主人最恨手下人对他背叛,一旦抓着了,立刻赐死,手段骇人极了……过去就有过这么一个例子……”
    冰儿声音放低了,继续说道,“过去在金凤堂当差的有一个叫郭大年的,就因为犯了错,被堂主吊了两天,后来想逃,被抓回来以后,活活的被罚冻死,死的样子可怕极了,全身都结了冰,冻成了一根冰柱……”
    关雪羽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心里总算对于这位凤七先生的为人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冰儿话匣子一经打开,便是说个滔滔不绝。
    “相公你在这里住久了就知道,我们堂主人可是古怪了,好起来好得不得了,一个脾气犯了,天皇老子也要怕他三分哪……现在总算好了,现在相公来了,我们的日子总算好过一点啦。”
    关雪羽心中一愕,却不予说破,微笑道:“你以为我在这里要住多久?”
    冰儿眼睛忽然睁大了。
    “咦?难道相公你还要走?”
    关雪羽点点头道:“我当然要走,这里既不是我的家,又非久留之处,我只是奇怪,陆老前辈为何要把我留在这里?”
    冰儿低头一笑,说道:“相公真的不知道?”
    关雪羽摇摇头,奇怪地道:“难道你知道?”
    冰儿微微一笑,脸上有些发红地道:“我只是猜想罢了。”说着她把脸凑近了“……
    那是堂主有意要选相公你这个女婿吧?”
    关雪羽心中怦然一惊,呆了半天,没有作声。
    “难道相公你还不……乐意?”
    关雪羽只是冷笑。
    冰儿一脸费解地道:“能娶到我家姑娘,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人漂亮,本事又大……而且还……”
    没等她说完,关雪羽却已站起离开,独自走向窗前。
    冰儿更费解了。
    忽然关雪羽回过身来,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她问道:“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我……”冰儿讷讷地道,“我只是猜想而已……”
    关雪羽神色才见缓和下来,见她吓得不轻,也不便再责备她些什么。
    “记住,这句话以后不可再提,因为不是真的。”
    冰儿见他神色庄严,不怒自威,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之一面,她所以作如此猜想,自然有所根据,只是因摸不清关雪羽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万一因此降怒,罪过不轻,因此也就不敢再多说,当下收拾了碗筷,借故告辞离开。
    她走了以后,关雪羽心情反倒难以平静下来了,这件事他并非完全没有想,只是在对方没有明确表态之前,实在不必自作多情,现在冰儿也这么说了,虽然只凭猜测,却只怕多少有些蛛丝马迹可供追寻,不能不心存警戒,早作打算的好。
    从而他更想到了凤七先生对自己的此番善待较之前时显然判若天壤,不能说其中无因。
    “难道冰儿猜测的果然属实?凤七先生真的有意要把女儿许配与我?”
    这些事不想也就罢了,一经想起,可就由不住他内心大为紊乱,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凤姑娘对他好,他焉有不知之理,好好色,恶恶臭,更是人情之常,更何况凤姑娘对他有情有恩,人又是出色的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即使凤七先生真有这个想法,也不能说他不对,问题就在于关雪羽自己本人这一面了。
    来回地在房里走了几步,定下来,他的脸色更见沉重。
    “不能……我不能……”
    一霎间,浮现在眼前的,却是另一张脸,含着无限深情、真挚、沉郁,这张脸对他有着极深刻的意义,不容有所忘怀。
    “小乔姑娘……”
    情不自禁地他轻轻唤了一声,脑子里便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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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宿毒未尽除小乔感厌世
    雪花片片,石头岭飘雪了。
    伫立在禅房里,麦小乔向着窗外的穹空张望着,迟滞的眼睛,轻颦的黛眉,散乱了的发丝……显示着她内心的不开朗,这般心情之下,人可是消瘦多了。
    满以为进了庙,出了家,古佛青灯,日诵经文,便能一了百了,谁知道却不是这么一回事,无边思绪,深深情孽,更是得寸进尺,有如水银泻地,敢情是无孔不入,便这样,她跌入了痛苦深渊。
    来庙的日子不少了,总共才见了老方丈出云和尚三回,每一次当她向和尚表明出家的决心,要求落发剃度时,老和尚总有他的一套托词,以至于到如今,仍然被戴着来时的三千恼人情丝。
    其实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又云佛在心中生,一个人的情绪完全取决于这个人的个人意志、毅力与智慧,但是却有一个先决的条件——你必须,拿得起,放得下。
    “拿得起,放得下。”说来容易,不过只是短短的六个字而已,做起来,可就不是那么回事,首先你当有一副铁石的心肠,那意思便是你必须绝对冷静,做一个无情的人,只这一点,便不易为。
    堂前燕子,水上鸳鸯,皆为有情之鸟,无边翠柳,似笑桃花被形容为多情之树,其实放开视野,一切万物都为有情而生……明乎此,池边小草,枝上闲花,一滴水,一点露……怅怅秋风,絮絮春雨,一人有情之目,皆为有情之物,这个世界上如果一朝失去了情,真不知何以为物了,是以,除非你“天性凉薄”,想要作真正的无情该是何等之不易?
    一个即使真正出了家的人,也未必便真的四大皆空,君不见天下多少庙宇,僧侣成群,能够成佛,皈入正果的又有几人?
    麦小乔这才是真正的自己找罪受,越想忘掉的事,越是忘不了,越欲无情,偏偏更为有情,正是“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老方丈所能传授给她的,仍然只是“持斋念佛”四字而已,“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不知念了千万遍,仍然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赌气,佛也不念了,改为读经,这读经更非有万般毅力不可,头几天,苦心钻营之下,为她理解出几段奥秘的经文,接下去便是了无头绪,味同嚼蜡。
    人便是这样清瘦下来的。
    昨日,出云和尚来了一趟,问知了一下她的近况,麦小乔再一次表示她的出家意愿,老和尚只是微笑。
    “大师父,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吧,让我落发吧!”
    “再等等看吧!”
    老和尚很注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脸,又翻看了一下她的眼皮,一声不吭地走了。
    晚上服待她的小沙弥明法来了,带来了一大碗药汁,说是老和尚的关照,要她喝下去,又关照她说这两天要静居休息,不要出去。
    老和尚的意思,很明显地是在暗示她生病了。
    麦小乔却丝毫也体会不出病态来,只是一种懒懒的倦态而已,尤其是整天闷在房子里不想念佛,又不想读经,剩下的便只是淡淡的遐思——这才是她的病根子,挥之不去,驱之不离,眼巴巴地看它往心上钻,血里流,终于占满了她整个的躯体、思维、灵魂……
    “当当……”庙院里传过来宁静的钟声,钟声何以被称为宁静?只因为它确有镇静情绪与神魄、清心涤俗的功效,即使你是一个不经一智的狂野伧夫,在你聆听着钟声的这一霎,也会有所领受,那便是去腐生新,唤回你内在良知的一霎。
    麦小乔轻轻叹了一声,在位子上坐了下来。
    明法小沙弥在门外探了一下头又收回来,然后咳嗽一声:“姑……姑……”
    小乔道:“进来吧!”
    明法小和尚这才迈步进来,一张脸臊得就像块红布那个样。
    “姑……姑娘,好些了没有?”
    两只手干搓着,脸上是说不出的那种腼腆。
    麦小乔道:“我没有病呀……”
    明法说:“不……老师父说姑娘病得不轻……要我小心侍候着……姑娘,你要喝茶……吗?”
    小乔摇摇头,不自禁地看着这个小和尚笑了。
    她倒是很感激这个小和尚,这些日子以来,亏了他照顾自己,送茶送水,嘘寒问暖,真够尽心的。
    “姑娘……我这就给你沏壶茶……去。”
    他几乎连眼睛也不敢瞟她一眼,说了这句话转身就要离去。
    小乔道:“你别走,我不喝。”
    “是……”明法又回过身子来。
    “你坐下……”小乔打量着他道,“你今年十几了?”
    “十……五了……”
    一面说,只敢压着椅子一角坐下来。
    “进庙有多久了?”
    “才……一年多一点……”
    “念过多少经了?”
    “没……没有……只是念佛。”
    小乔点点头,心说,原来跟我是一样的。
    再看看这个小和尚的长相,豹头环眼,浓眉厚额,好端庄朴实的外貌,正是出世人的写照,心里不禁盘算着,老和尚目力不差,所物色的几个三代弟子,一个个都别具异质,最难得的是一个个质朴性纯,年纪既轻,更不知人世烦恼为何物了。
    她不禁又联想到了自己,过去多年以来,一直在九华山随师练功,快乐得就像是一只小鸟,从不识感情为何物,也从不相信自己会跌进感情的漩涡里。
    就只是那一次邂逅……
    那一次午夜的邂逅,在麦家祠堂临时改置的书斋里,关雪羽便轻轻地踏进了她的心扉,从此以后,这个人的影子便一直占据着她整个的心灵不去了。
    像是乱红影里的秋千,一下子荡起了无边的涟漪,万紫千红,五彩缤纷,一霎间她心如飘絮,荡漾在扑朔迷离的云雾之中,四顾茫茫,一颗心却扑嗵嗵跳得那么紧,这才知道,来庙日子饶是不短了,可并没有收住了自己的心。
    说不出的自怨、自恨、自怜……却赚得莹莹热泪,只是在眸子里频频打转。
    “姑……娘,你怎么了?”
    小和尚的一句话,才又把她由无边的遐思里给拉了回来,四目对看之下,小和尚的迷惘与真挚忽然让她感觉到无比羞愧,霎时间羞红了脸。
    面对着的是胸无城府、一片纯朴的向佛童子,处身之地更是无比庄严,宝相万千的灵隐古刹,自己亦曾诵经千遍,发誓向佛,原以为每日来的结果,总能使自己渐归于平静,谁知道依然是如此脆弱,不堪心魔作祟,真令人好生不解了。
    明法小和尚眨了一下眼睛,讷讷道:“姑娘……你哪里不舒服么?”
    小乔苦笑着摇摇头说:“没有……都没有,你不要乱猜,我只是想着过去,心里很乱……”
    “那就念降魔咒吧,灵得很。”
    一面说时,小和尚手捏中指,呢嘛哪哞地念了一遍。
    麦小乔摇摇头,自忖着这咒儿早先不知念了千百遍了,只是念的当时有用,一下口头,便上心头,看起来,自己真是情孽深重,所谓去山中之贼易,去心中之贼难,就是较诸眼前这个小和尚,也还差得远呢!
    这么一想,更觉气馁,转念又想,老和尚显然是早已看出了自己的重重孽障,才会迟迟不肯收容,怪在每一次向他苦苦要求时。对方总是笑而不答,似乎早已认定自己不是佛门中人那般模样,抑或是别有所知?真正令人费解得很。
    她心里这么盘算着,不由暗暗对自己落了个狠,哼!老和尚你不是想撵我走,我就偏偏在你这庙里住定了,你认为我不是佛门中人,我就偏偏要出家给你看,你认为我挨不下去,我就偏偏挨给你看……
    明法小和尚不明究竟,在一旁见她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只当是病情发作,吓得着实不轻,讷讷道:“喂……姑娘,你别是真的病……病了吧?”
    小乔道:“没的事——”冷笑了一声,她看向小和尚道,“是老方丈说我病了吗?”
    明法连连点着头:“是呀!”
    “你放心,我压根儿一点病也没有,你去告诉他说我好好的,哼!我呀,我在这个庙里出家出定了……”
    “可……”小和尚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这里是和尚庙呀……你一出家不就是变成了尼……尼姑了吗?”
    这尼姑两个字,对小乔来说,显然还不大习惯,怪刺耳的。
    “那有什么关系?不都是一样的出家吗?”
    “是……”小和尚跟着连连点头,“说的也是。”
    小乔冷笑了一声道:“老方丈还跟你说我些什么没有?”
    明法小僧道:“有……说是姑娘病好了,就要走了……姑娘,这是真的么?”
    麦小乔怔了一下,忿忿道:“你看怎么样?我就知道他是盼着我走,这一次可是对不住,请神容易送神难,是他把我接来的,想叫我走,可没那么容易,你把我说的这些话转告他去。”
    明法涨红了脸道:“我……可不敢……还是你自己说吧!”
    “他很凶么?”
    “不……是……”小和尚吞吐着道,“反正我不敢……一看见他,我就说不出话来……”
    麦小乔一笑道:“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
    明法小和尚点点头,转身而出,却又回过身来,脸上讪讪的,像是有话要说的模样。
    小乔道:“怎么,还有什么事么?”
    “是……”小和尚说,“是我两个……师兄,要我代问姑娘好……”
    短短两句话,他却说得异常吃力,说完了合十向麦小乔深深一拜,掉过身子即匆匆去了。
    麦小乔微微一笑,知道他说的两位师兄,就是那天为自己带路的两个小和尚,想不到他们还一直关怀着自己,茫茫人世,除了远在四川的父母之外,又有谁还在挂念着自己?这么一想,直觉无限凄凉。
    耐着性子,她诵了两卷经文,只觉得腰酸得很,全身上下像是一点劲头儿也提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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