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相思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四十二章醉酒失仪态更需解铃人
    夜月下白长老蜘蹰于满院尸身之间。
    这些尸体之中,给予白长老最有感触的当然是童云的这一具了。他痴痴地走到那具尸身当前,定下脚步,细细地打量着。良久……良久……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卢幽静静地说:“你来了?”
    关雪羽应了一声,在一张位子上坐下来,一面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脸色。
    在他以为,自己这个干娘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无所不知的一个人,那么,昨日傍晚凤姑娘的来,似乎亦应该为其所察觉,她到底是否知道?自己又是否应该告诉她?
    心里这么盘算着,一时举棋不定,却不知如何开口。
    “这地方很静,我很喜欢。”卢幽缓缓地说,“要不是我们要急着赶路,我真希望能在这里多住上几天。”
    关雪羽道:“既然干娘喜欢,不如就多住两天,其实并没有什么迫切之事等待着去做……”
    “真的没有么?”卢幽喃喃地道,“不是有位好心的姑娘,受了毒伤,等待着你去救治么?”
    关雪羽顿时为之一呆,暗自盘算着,实在记不起是否曾把麦小乔落难、负伤暂居于出云寺的事情告诉过她,假使自己没有透露这个口风,那么她又怎么会知道?
    “唉……”卢幽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孩子,你目前的心境苦恼,真以为我不知道么?”
    “干娘你指的是……”
    卢幽脸上出现了淡淡的微笑,却有些凄然:“你用不着瞒我,我对你的一切,知道得很清楚,一个麦姑娘,又是一个凤姑娘……”
    说到凤姑娘时,她脸上情不自禁地有了一层薄怒,冷冷地嗔道:“这个鬼丫头,仗着自己本事大,人又聪明、漂亮,把谁也不看在眼睛里,就拿昨天的事来说吧,还真当我不知道呢!”
    关雪羽不禁脸上现出讪讪之色,思忖着将如何置答。
    卢幽虽然这么说,实际上却并非真的因此动怒,脸上显出一片平静。
    “这件事也无怪你心里烦,实在也难……”她缓缓地说,“凤丫头虽说为人刁钻任性,只是对你倒也是一片真心……那位麦姑娘,我虽然没有见过她,可是想来也是不差。
    以你为人,秉性端庄正直,原是不该涉入这个感情圈子里去的,偏偏你却是陷了进去……
    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看起来也只有你自己才能够帮得上你自己的忙了……我早先对风丫头一直心怀不满,认为她太像她父亲,自私、任性、心狠手辣……现在想起来倒也并不尽然,想不到这丫头倒有一番真情,她能够毅然离开七指雪山,前来投奔你……这就证明她爱你之深……”
    说着她微微叹息一声,冷冷地道:“你也许还不知道,对她来说,这其中却是冒着生命之险,真想不到她居然会有这个胆子,我真为她担心……”
    关雪羽听得一凉:“干娘是说凤前辈若知道,饶不了她?”
    卢幽点点头,冷笑了一声:“早先陆青桐确是有意要将女儿许配与你,但他秉性刚烈,自负太高,虽有此意,却不会真的就把女儿嫁给了你……”
    卢幽的脸上带着一片凄冷,那种表情之下所显示的是她对于凤七先生这个人了解得该有多透,多深。
    “你大概还不知道。”卢幽冷冷地笑道,“他实在的意思,是想要你留下来,把你招赘,要你跟着他姓陆……”
    关雪羽心头一惊,未作表情。
    卢幽道:“这是他的私心,他这么做,一来可顺情他女儿,又可把你收为心腹爱婿,最主要的一点却是可以借此之机,大大地对你父母羞辱一番,算盘打得果然是如意极了,想不到结果却落得了一场空……如今你我走了,女儿也相继出走,陆青桐他这个脸可是丢大了,凤丫头再落在他的手上,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顿下来,轻轻一叹,“凤丫头居然有胆量违抗父亲,离家出走,大胆地去追求她自己的爱情……这一点倒是让我对她十分钦佩,只是,她又怎么能逃过陆青桐的手心?我可真由不住为她捏上一把冷汗。”
    关雪羽怔了一怔,道:“这可怎么是好?干娘你可要救她一救……”
    卢幽微微一叹:“原来你对她并非无情,这个忙我只怕是帮不上了,一来这丫头对我成见也很深,再者他们之间到底是父女的关系,局外人很难办,更何况如今我与陆青桐已是势同水火,我不帮她还好,一帮她,只怕更糟……也只有看她自己的命了。”
    关雪羽想了想,果然也是如此,顿时心中大生烦躁,却又无计可施,一时好不为难。
    沉默了一阵,卢幽道:“这件事你压根儿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也就不必再烦了,好在这个丫头机灵得很,必然有她自己的一套办法,你只看她不离我们附近,也就可以明白一个大概了。”
    关雪羽奇怪地问道:“她难道还没有走?”
    卢幽微微一笑:“你以为她真的走了?这孩子的性情我清楚得很,她可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人……你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关雪羽聆听之下,着实吃了一惊,思忖着未来之事,却不知又将会生出什么意外。
    心里正自盘算着未来得失,耳边上忽然传过来极其轻微的一声细响,设非是关雪羽这类具有灵敏听觉的人,简直无能辨出。
    卢幽自然也听见了。
    声音起自当头屋顶瓦面之上,分明是夜行人所留下的脚步声音,很可能借此一点之力,早已飞身寻丈之外。
    关雪羽原待出去查看,两只手已经按住椅把子,却又临时止住了动作。
    对面的卢幽显然早已知道了,嘴角上挂着微微的笑,轻轻道:“来不及了,如何,我猜的是不错吧?”
    既然知道了凤姑娘的确未曾远去,关雪羽倒是下意识地放了些心,然而当他再触及彼此未来感情发展时,却又不免心里忐忑难安,转念再想,事情已经有了决定,但求无愧于心而已,也只能在自己可行范围之内,予以同情帮助了。
    卢幽见他沉默不言,冷冷地道:“方才那几句话,我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这丫头花巧得很,天生的倔强脾气,死不服人,她是绝不会甘心败在麦姑娘手上……我只怕她……”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话头,微微摇了一下头道:“……也许还不至于,不过,麦姑娘的伤势是否无恙,却叫人牵挂,为万全计,你应该早一天到出云寺去看看才是,凤丫头的话你可不能全信的。”
    关雪羽站起来,踱向窗前,望着萧索的院落,一言不发,心情甚为愁苦,自己简直不敢相信,一向提得起,放得下,像自己这样的英雄气概,一朝为情所困,竟然会自陷如此。诚是不可思议之事了。
    在灯下看了半卷书,关雪羽只觉得心绪极不安宁,纸窗外风声沙沙,地面上的落叶,被风势带动着,滴溜溜地直是打着转儿……
    是惆怅?抑或离怀?
    总之,他感觉到自己是变了,变得恁地拖泥带水,拿不起,放不下,真正是愧煞昂藏七尺,惭愧、惭愧。
    沙沙滴滴,像是一层细沙子般的物什,拂落在窗户纸上,那不是地上的沙子,是梧桐子儿,隔着一墙之间的那一排参天老桐树,树上的桐子儿早就熟透了,每一回风吹时,都落下好些个,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白天还听不太清,人夜之后,可就听得极其清楚,此时此刻,诚所谓“隔墙桐子落,幽人应未眠”了。
    合上了书,关雪羽站起来,他特意地把灯光拨暗了,想早一点就寝。
    就在这时,耳边上却听见了“噗”的一声细响,像是落墙的猫儿那般轻微,接下来可就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关雪羽心里不禁为之一动,一只手就势已落在了案头上的那口长剑剑把上。
    他当然不会真的以为那是一只猫,抑或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接下来的一阵子沙沙声,算是帮了夜行人的大忙,因此,在那般情况之下,即使你的耳朵再尖,听觉再灵敏,也难以分辨出混杂于其间的脚步声,特别是对方如果再具有一流的轻功身法,那就更难分辨出来了。如果是真有夜行客光顾的话,那么这阵子风声无疑便是最好的掩护了。
    关雪羽略一思忖,那只握剑的手,非但没有松下,反倒把持得更紧了。
    紧接着手腕微振,一口耀目闪烁着精光的长剑,已握在手上。
    也就在这一霎,他耳边上听见了第二次的脚步声,并且较前此落地的那一声更见轻微,幽灵也似的已掩在了自己睡房门前。
    关雪羽暗吃一惊,忖思着,你好大的胆。
    掌中剑一紧,光华暴长,一剑正待挥出,忽然间,他却又临时中止住了这个动作。
    耳边上听见了“笃笃”轻微的叩门声。
    显然是存心造访自己来的,关雪羽这便不能冒失地出手了。
    “是谁?”
    话声出口,掌上的一口长剑,已回落鞘中。
    没有回答,代替回答的却是另一次的两声轻叩。
    关雪羽心中狐疑,脚下轻点,极其轻快地已来到了门前,他左手蓄势,右手开门,蓦地拉开了房门。
    这个势子可以使他在一经发觉不对时,立刻劈掌而出,以他如今功力,在这么近的范围之内,实在很难想象什么人能够当受得住。
    然而,这一切均属多余,因为他所面对的,根本就不是敌人,乃是一个长发佳人。
    即使在黑夜里,关雪羽也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凤姑娘……是你?”
    说了这句话,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又在表明了他的确没有敌意。
    凤姑娘秋波一转,在他脸上深深地瞥了一眼,随即走了进来,随着她身后带来的,是一股既浓又醇的酒气,却使关雪羽为之一惊。
    “你喝酒了?”
    凤姑娘缓缓地回过身来,笑靥轻绽,谜也似地笑着:“你最聪明,我还没有说话……
    你就嗅出来了,鼻子可真尖。”
    说着娇躯轻长,滴溜溜在现场打了个圈儿。
    滴溜溜,她又打了个圈儿……
    佳人长发披散,裙带轻飘,她这么一圈一圈地打着转儿,那番姿态真是“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燕家大哥,你看我美么,嗯?”
    转着转着,忽然她蹒跚着倒了下来。
    关雪羽在一旁早有防备,手揽处,已抄住了她倒下的身子:“你喝醉了,这是何苦。”
    三分懊恼,七分同情。
    关雪羽手上用劲儿,半托半推地把她送上了座位。
    凤姑娘身着垂柳,倒坐在椅子上的身子,简直像是一匹缎子,尤其是细长黑亮的一头长发,云也似的垂落地上,垂下来的一双手,更恰似两截白绫。
    “我……是为了你……”
    像是出之呓语,凤姑娘半躺在椅子上翻过身子来,关雪羽目光乍一接触之下,由不住陡然吃了一惊,一时间显得有些手足失措。
    敢情方才一番挣扎,凤姑娘身上的一袭长衣,竟自松解开来,这还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内里寸缕不沾,敞开的襟怀里,闪烁着跳动的肉光。
    她眯着惺松的一双睡眼,嘴角微牵,显示着的浅浅笑靥,含蓄着几许浪态、淫媚……
    这番姿态简直不可能在她平常清醒时刻能寻觅到,而现在,借着三分醉态,竟自活生生表露出来。
    “都为了你……燕哥……我才喝酒,喝醉了……”
    “哼……为了我……”
    关雪羽恨不能过去狠狠地给她两巴掌,却又是不胜痛惜,当记得对方雍容、华贵的素行,较之今夜的浪漫放荡,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个姑娘人家,何以会忽然间作了如此巨大不可思议的转变,其中情由,端是不忍卒思了。
    在暖壶里,倒了满满的一杯白水,关雪羽直趋而前。
    凤姑娘“嘤”然媚笑里,正待站起,却被关雪羽一只手结实地按住了。
    凤姑娘盘过手来,捉住了他结实的那只膀子,授受之间,恰如春火燎原,荡漾而起的邪情,愈加的一发而不可收拾。
    关雪羽狠狠地念着:“罪孽、罪孽……”
    他无法忘得了她早先的素节,这一霎便更感觉到她的罪大恶极,设非是她喝醉了,真恨不能狠狠地教训她一顿,正因为他有了这番居心,才能无视于对方的袒陈裸露。
    “把这杯水喝下去。”
    凤姑娘接过来说了声“好”,随即咕咚咚一口气喝了个光。翻过眼波儿来,依然媚态十足地道:“这不是酒……你骗人家……”
    关雪羽冷笑着道:“你给我听着,任是天塌下来,也不许你作贱自己……”
    凤姑娘犹自在“哧哧”地笑。
    “燕哥哥……你看我美……么?”
    双手摊处,玉体全现。
    关雪羽眼睛里几乎喷出了火来,却非是情焰魔火,而是无比的忿意。
    他一声不哼地,为她把长衣遮好。
    凤姑娘偏是不依,挣扎着又自解开。
    关雪羽又一次为她掩好,她却又挣着脱开来。
    “对不起你了。”
    再一次为她把衣服穿好的同时,关雪羽右手轻拍之下,微微凸起的中指骨节,已点在了凤姑娘胸下的“软麻”穴上,后者为之轻轻一震,随即不再移动。
    只见她星眸半开,笑态可掬,兀自痴痴地向对方望着,心里很明白,却是倦体无力,再也动弹不了。
    关雪羽把她双手抱起,原想放置在自己卧床之上,想到了这样不妥,又把她改放在矮几上,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气恼和痛惜。
    一阵子心酸,竟自落下了泪来。
    转身走向窗前,推开了纸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他才又转回来,走向凤姑娘的面前。
    “你不该这么样的折磨自己……真想不到你会变成了这个样……”
    凤姑娘张了一下嘴,语出无声。
    “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的委屈,但是我可不要听你那些醉话,等你清醒了以后再说。”
    凤姑娘花容间显示着一片笑靥,只是笑中有凄,眼中有泪关雪羽目睹之下,轻轻一叹,取过一个洗脸的面盆,放置在她身前。
    “来,先把你喝的酒给我吐出来,清醒以后,我们再说话。”
    说完不再容她有无反应,随即动手把她身子转过,让她的脸朝下,即以右手微着劲道,向她背上一按,凤姑娘身子抽搐着,随即连连呕吐起来。
    一口接一口的黄水,可真是不少,足足吐了小半盆子,顿时斗室内充满了浓重的酒气。
    关雪羽干脆走过去把门也给打开来,大股的风灌进来,配合着敞开的窗,空气随即有了交流。
    凤姑娘兀自一口接着一口的干呕着,残酒吐尽,最后,甚至于连胆汁也要吐了出来。
    关雪羽一面解开她身上的穴道,一面又倒来清茶,为她漱口,清理了半天,才弄干净。
    凤姑娘吐尽腹中酒,才像是舒服了一些,一双水汪汪的眸子,那么近、那么近地凝视着他……
    “我真惭愧……”说着,她随即微微地闭上了眼睛,两滴清泪,透过了密密的睫毛,珍珠也似的滚了出来。
    忽然她又睁开了眼睛,满面迷惘地凝视着他:“我……真臊死了……燕……雪……
    你会不会看不起我?我怎……么会……这样……”
    她几乎不敢直接注视对方的眼睛,几句话出口,一张脸早已臊得通红,也许是心情过于激动,简直有些抽搐了。
    星眸微合,只是频频地摇着头,一头秀发,云也似的散开着,一切的显示,是那么的沉郁、迷幻,而交织着的烈火真情,却有摧心沥肝之势。
    关雪羽原本凌厉的目光,竟然为之萎缩了。
    “你……何苦?”
    似乎只有这一句好说,说完,他突地掉过了身子,情势的演变,虽然像是很冷静、残酷,而事实的微妙发展,也只有当事者自己心里有数了。
    关雪羽急欲摆脱眼前情况,想到院子里去,也许是出了这个门,离开了这间屋子,便是脱离了眼前这步急难……他也只有这么期盼了。
    “你你……燕雪……站住站住……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声音分外的凄切。如此的女人,这样婉转的声音……此时,此境,真有招魂摄魄的魅力……接下来的声声硬咽,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将为之动情。
    关雪羽站住了脚步,热血上涌,满面赤红,暗暗怨叹着:“罪孽……罪孽……”
    “你把衣服穿好了……我出去走走就回来。”
    他几乎不敢回头再看她一眼,说完了这句话,他便举步前进,凤姑娘却偏偏放不过他。
    他这里脚步才移,两条腿已让她紧紧地抱住。
    用力地挣了一下,没有挣开,感觉到抱着他足下的那一双女人的手腕,微微地在颤抖着,传过来的心波情愫,便非言语所能形容的了。
    关雪羽可以用力地踢开她,但是他没有……一任那双紧紧抱着他足踝的双手颤动着向上延伸,双膝两腿,直到了他的后腰,紧紧地被她护抱住。
    然后,他感觉到了她的脸在摩擦着。热热地近来,丝丝地感受,那是泪,梦呓的呢喃、颤抖的接触,那是情……“燕雪,我爱你……我离不开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吧……”
    “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甚至于为你死……”
    关雪羽回过了身子,立刻接触到了她仰起的脸,那绯红了的双颊,早已为泪水浸湿。
    迷蒙的眼睛,传递着的万般柔情,足以销魂蚀骨。
    “唉……姑娘……”
    伸出了一只手,不经意地落在她的发上,容得他忽然惊觉到这个举动有欠妥当时,情绪的发展已不容他再行收回。
    凤姑娘便自倚在了他的身上,哽哽咽咽哭泣起来,即使像她这般要强的姑娘,一朝为情所困,竟然也会变得如此软弱无助,眼前,在面临着将要失去自己爱人的时候,甚至于连最后的一份矜持也顾不得了。
    关雪羽似乎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儿了。
    他只是连声地叹息着,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道什么时候感染上了这种叹气的习惯,尤其是像眼前这样一口接一口地连声叹息,自己听起来也是怪怕人的。
    “姑娘,你站起来好好说话。”
    一面说,他双手把她硬扶了起来。
    凤姑娘用力地摇着头,像是要把一切的不如意都摇开去,变得无影无踪,可是哪里又能做到,在关雪羽有力的扶持之下,她变得更弱,简直举步无力。
    好不容易坐了下来,泪水却尽自滴个不停。
    “真的没有想到,你竟会变成了这……样。”关雪羽摇摇头,有几句责备语气的话,却是不忍出口,对方已是如此痛苦,说什么都属多余。
    “唉……”
    汩汩的识水,由她那双看来已略呈浮肿的眼睛里淌出来,她显得那么有气无力地说:
    “我真是变了……”
    紧紧地咬着一嘴银牙,似乎有说不出的怨和恨,原本是要大大发泄一番的,只是面前的心上人就有那么一种力量,与他相处时,总似正气迫人,严肃时固然如此,轻佻诙谐时,也根本不敢过分冒犯,这种感受,是她与他过去相处以来,所慢慢感受而来的。
    “你……就不要再折磨我了,干脆给一句话吧,要不要我……”
    眼泪兀自仍在汩汩地不停淌着,只是透出来的那种眼神儿,却含蓄着倔强与摊牌的意味。
    关雪羽真没想到,她竟然还会有此一问,这么大胆,单刀直入的一问简直难以招架。
    “这是个傻问题,我不想回答你。”
    关雪羽就在她对面缓缓坐了下来。
    “一点也不傻……”凤姑娘盯着他,“我现在明白得很,我想过很久了,你不是不喜欢我,只是却不敢……能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关雪羽坐正了身子,“我是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
    风姑娘憔悴的脸上,蓦地闪出了一丝笑容,只是匆匆一现而已,紧接着又耷下了眉毛,这几天以来,这个表情早已成了她脸上最深刻印象的标志,那是重重心事郁积下的一种表情,挥之不去,驱之不离……很不开心,却又不令人死心的一种愁绪。
    然而,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却偏偏摆脱不开,就在这淡淡愁绪下一蹶不振,爬不起来了。
    投过来一个询问的眼波那就足够了。
    信号是一连串的问号,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有所不能。”
    关雪羽再一次地面对现实,苦笑着只是摇头。
    凤姑娘缓缓地垂下了头,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冷笑了一声,情绪的转变,又使她回复到了昔日的逞强好胜。在武术上,她不服输于人,在爱情上更将如此,一霎间,那双剪水瞳子里流露出狡黠凌厉的眼神。
    “是因为麦小乔?你更喜欢她?”
    关雪羽鼻子里“哼”了一声,未与置答。
    “我就是不懂……”凤姑娘一霎间铁青了脸,“她哪一点比我强?比我漂亮?比我本事大?还是比我更爱你?”
    关雪羽微微一笑,这样的问题,他是不能回答的。实在说,自己此刻的心情,也正在激烈冲击之中,由于近日的相处,凤姑娘在他心中的印象已愈来愈深,这样的结果,使得他心里仿佛对麦小乔有一丝歉然,他的急急出走,欲寻小乔,也许与此不无原因。
    “你怎么不说话?”
    凤姑娘眼神更见凌厉,似有怨意地狠狠盯视着他。
    关雪羽摇摇头,依然是不发一言,他此刻心情复杂,倒不是心有别属。凤姑娘所提的问题,实在难以答复,必须要在极冷静的情况之下,才能作正确的答复,而且必须要在他见过麦小乔之后,才能对自己的感情有所认识,更为肯定。
    “夜深了,姑娘你也该回去了……”
    “回去?”凤姑娘作了一个苦笑,“回到哪里去?我已经没有家了……”
    关雪羽着实吃了一惊,这就证明卢幽所说不假,果真凤七先生对女儿不能见容,后果可就大为堪忧。
    “你也不必为我担心,这是我自己的事……”
    说着她就站了起来,冷冷地道:“你也许还对我认识得不够清楚,我这个人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为了要得到你,我是不择手段的。”
    关雪羽简直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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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情场如战场爱恨相交融
    关雪羽心中忖道:“眼前的情形,看来似乎对我很不利,可是未来的胜负,还难说得很……”
    凤姑娘颇有所恃地道:“刚才你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就证明了我在你心里并不是一点没有分量,只要有一点希望,我就不会轻易放过。”
    说着说着,她那双充满凌厉的眼睛里,又自噙满了泪水,恨和爱再一次的冲击,使得她有些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只怕又将要在关雪羽面前失态,便只有避开一途。谁又愿意在自己最心爱的人面前失态?她却不只一次地自曝其短,毫无保留地剖露了自己,似乎很不智,却是难得一见的真情流露。
    强自忍着悲愤的情绪,凤姑娘面现笑靥道:“说来很好笑,你别老是姑娘长姑娘短的——只怕你连我的名字都还不知道,我叫凤怡,你可以这么称呼我……”
    关雪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凤姑娘苦笑着摇摇头道:“你也许不会相信,我心里原本是希望与麦小乔能够成为朋友……而现在却已是绝对不可能了……”
    关雪羽道:“为什么?”
    “为什么?”凤姑娘凄凉地笑着,“你还要问我?她这个人真的是不错,只是感情是自私的,我还不够大方到把自己心爱的拱手让人,唉……我真不敢想,再见面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一个场面……天晓得……”
    关雪羽怔了一下,深沉地道:“凤怡,你可不能做傻事呀!”
    听见了这声称呼,凤姑娘的眼睛像是亮了一亮。
    “你叫我什么?”
    “刚才你不是要我这么称呼你么?”
    说着,关雪羽的脸忽然红了。
    一霎间凤姑娘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泪光:“你的心总算还没有被狗吃了……”
    说着,竟自落下泪来。
    “唉……”关雪羽回过身来,在室内踱碟着,忽地定下来,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脚,“告诉你吧,我也不是个铜心铁肺,真正无情的人——你……你对我的好,我又岂能真的不知……只是……只是……”
    凤姑娘睁圆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只是怎么了?”
    “只是我不能……”说着,关雪羽已跌坐在椅子上,像是泄了气的一副皮囊,无限气馁,无限沮丧。
    “为什么不能?”凤姑娘挑动着眉毛说道,“是因为你先认识了她?还是你更爱她?”
    “我不知道。”关雪羽摇摇头,“你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真的不知道……”
    “哼……”凤姑娘冷笑着道,“如果说你更爱她,我只有恨,却也罢了,如果说因为认识她在我之先,就牺牲了我,我可是死也不甘心情愿。”
    关雪羽无限怅惘地摇着头,这一霎间,他着实也有些茫然了。
    说来可笑,自己与麦小乔,充其量也不过就只见过那么几次面,真正独处更是少得可怜,何以会有这般深笃的感情产生?确是令人费解……
    多么微妙的感情,如果说果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那一日黎明送别,小桥片刻相晤,便是惟一的定情之时了,大家什么话也没有多说,只是互道珍重,余下的更多更深的默契,便尽在不言之中了……
    凤姑娘默默地注视着他,片刻的冷静之后,已使得她恢复了原来的理智与敏锐,尤其是在这要紧关头,她是不会放过观察对方机会的。
    情绪有如幻灭的磷火,闪烁在关雪羽沉痛的脸上,所能表示的是那么的含蓄、抽象,但是真情的捕捉,常常便隐藏其中。聪明的凤怡,正在运用灵思,洞悉入微。她一句话也没有说,霎间的神驰,所歌颂的意境,竟是那么的深切。感情的真伪,一人智者眼中,立辨其真。
    关雪羽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却已等于说了千百句话。呆痴的目光,不只是注视着眼前的那一盏荧荧孤灯,更多的情思,朦胧中早已弥漫开来,渐渐地扩大着……
    由是冥冥中,麦小乔的情影现诸眼前……带来的是无边无际的空虚与遐想。
    关雪羽着实地感觉到一种沉沦,整个心却似沉甸甸的……原该是再真再纯不过的一份情了,蓦然间由于闯进来了凤姑娘这么一个人来,就像是搅混了的一池子清水,想要沉淀下来,再回到原来的纯净,谈何容易?这个譬仿,其实也不恰当,倒似浪花澎湃,永无休止的黄河,既然水质本已是黄,便似永无回清之一日了。
    灯芯“波”地一声轻爆,声音很小,却远比一声鸣雷更使眼前的两个人为之震撼。
    关雪羽宛若由幻梦中惊醒过来,赫然发觉到静坐一隅的凤姑娘,从而为自己方才的失态感觉到内疚。
    凤姑娘微微叹了一声,道:“敢情你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这么深了?过去的日子里,我竟然一无所知,简直像是一个瞎子……”
    “是……么?”
    他自己反倒迷惑了。
    “好吧,让我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凤姑娘由位子上缓缓地站起来,“麦小乔她中毒过深,我虽然尽了全力,却无能挽回……”
    “她怎么了?”关雪羽猝然一惊。
    “放心,她死不了,只是她的眼睛瞎了。”说完这句话,她倏地拉开风门,投身于沉沉的夜色之中,头也不回地去了。
    天上飘着淫淫细雨,出云寺笼罩在一片烟雾云霭之中,一声声的闷雷,横过天际,从这一边,滚到那一边,滚来滚去,却始终炸不开来。
    人的情绪也显得十分低落……
    几茎春兰,都已打着苞儿,在雨水的冲洗之下,显得格外的娇嫩,那一丛冬青树,更是翠绿欲滴,远远迤逦而来,将这所偏殿寺院拥抱着,像是一条巨大青龙,这座寺院的气势看起来,便更加雄伟。
    麦小乔倚身栏杆,面对着烟雨迷漫的苍天,若有所思。
    虽然不过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她已略能适应双目失明的现实境况。
    在眼泪已将干竭之后,所面临的,仍然是同样残酷的现实,死既然是死不了,总是要活下去的。
    原指望着出云老和尚离寺三天必将回转,谁知道屈指一算,几乎已半个月了,还没有一点点回来的迹象,想必是未能找寻到那个所谓的能人良土。满腔热望,便只有寄托在此人身上了。
    有眼睛的人绝对难以想象到没有眼睛的人的痛苦感受,却也绝对领略不到失明者的敏锐心智反应,一个人一旦双目失明之后,一切的一切都将是化明为暗,只能以看不见的灵思幻想,假设着某项事物的生养败息,一切的人际关系,来来往往,也只能凭持忖度与摸索,长久以后,自有其生存之道,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已不知在这里伫立多久了,丝丝的细雨斜着飘过来,染满了她披散的头发,浸湿了她身上的长衣……却更似冻结了她的心,此时此刻,她眼中既无别物,耳中亦无别音,几乎已到了人我两失,混沌之境。
    庙里的和尚谁都知道,这位美如仙女的大姑娘眼睛瞎了,这几天脾气不大好,是以一看见她的出现,便老远地避开,倒只是几个小和尚,心怀同情地始终眷顾着她,无论她从哪里出现,都远远地跟踪着,生怕她眼睛看不见,碰着了一块大石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隔着一道回廊,三个小和尚远远地瞅着她。
    明智说:“可真是老天爷黑了心,怎么会让这么好的一个姑娘瞎了眼?”
    明本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翻着一对黑亮的小眼睛道:“昨天早上我们三个人不是为她烧了一炷香吗,你猜怎么着,夜里我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老方丈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人,嘿嘿,这个人本事可大了。”
    “啊——”明法张大了嘴巴,“有……多大?他能治好麦姑娘的眼睛么?”
    明本连连点着头道:“能!能……麦姑娘的病,就是这个人治好的——”
    三个小和尚都乐开了,一派天真,好像煞有介事似的。
    笑着笑着,明法小和尚遂自叹息道:“唉……她实在太可怜了,那个人也太狠心了,居然看也不来看她一次,真是狼心狗肺。”
    明智怔了一下说:“哪个人呀?”
    明本也傻了眼,眼巴巴地向明法张望着:“你是说,害她眼睛的那个人?”
    “不是不是……”明法小和尚连连摇头,“你们别瞎猜,事情是这样的……”
    三个光脑袋聚在了一块。
    明法不自然地红了脸,怪不好意思地道:“事情是这样的……啊,我说了你们可不能乱传开去啊!”
    两个小和尚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明法这才道出了他的独家新闻:“……有一天,我听见老方丈师父跟麦姑娘在说话……后来又来了一个大姑娘,那个姑娘的本事可大着呢!”
    两个小和尚全傻了,果然毫不知情。
    “好像是给麦姑娘治病来的,我听见了她们说话,说到一个姓关的……”
    “什么姓关的?”
    “他是干什么的?”
    “这个我可就不清楚了……”
    “咦?”明智圆睁着一双小眼,“这算什么?这就是你要告诉我们的?妈的,这什么玩艺儿……”
    明本也在怪他,两个小和尚你一句我一句,明法被抢白得简直招架不住。
    等到他们都说完了,他才慢吞吞地道:“你们骂……什么人嘛!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你,”明智恨得直咬牙,“我算是真服了你……你倒是说呀!”
    “不要吵嘛……你们这一吵,我可要忘了。”
    “忘了,忘了我揍死你——”一面说,明智真恨不能向着对方的脸就是一拳。
    “别慌……别慌……我想起来了。”
    他总算想起来了,讷讷道:“是这么一回事,好像麦大姑娘……爱……爱……上了那个姓关的,而后来的那个大姑娘,她也爱上了那个姓关的……”
    “有这种事?”明智道,“这个姓关的是干什么的?妈的,这么好命。”
    明法摇着头:“这……就不知道了。”
    “哦,”明本忽然像触了电也似地道,“你说的就是那个姓关的,可是以前常来咱们庙里的那个关大相公?难道会是他?”
    这么一说,两个小和尚又都愣住了。
    “对……”明智连连点头道,“你这么一提,可就绝对错不了啦……准是关大相公……啊!原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我是说咱们老方丈平常是不管闲事的,怎么好生生的忽然带回庙里来一个大姑娘,原来是关相公……的事,这就难怪了。”
    明本“嗯!”了一声,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说道:“要真是关大相公,倒也好了……”
    明智频频点着头道:“也只有关大相公能够配得上她,他们两个才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只是,后来又杀出了另一个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明智、明本四只眼睛全都注视过去,倒要看明法说些什么,在他们心目中,这可是一件极为关心的重要大事,像是比每天的念经还重要。
    明法小和尚讷讷地道:“这个……这个……那位姑娘好像跟关大相公也是好朋友……”
    “什么好朋友?”明本小和尚聆听之下,睁圆了一对小眼,“关大相公怎么可以跟两个姑娘都要好?”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听她们说起来,像是这个样……麦大姑娘就因为这样,才……才到庙里来的!”
    明本小和尚道:“要是这样,关大相公就不对了……这位麦姑娘可真是可怜,怎么能把她扔在庙里就不管了呢!可怜她眼睛也瞎了……”
    明智摇头道:“你也别乱说,我想关相公不是这样的人,他既然托了咱们老方丈收留麦姑娘就证明他不是无情无义……倒是后来的那位姑娘麻烦……”
    明法张着嘴道:“怎么麻……烦?”
    “这你就不懂了……唉,你叫我怎么说呢,反正是男女之间的事都麻烦……”
    明本眨了一下眼;“什……什么是男女……的事情?”
    “妈的,男女之间的事你都不懂,你……白活了……”
    倒是不愧大上两岁,明智知道的比他们要多上一点。
    明本被斥,红着一张脸,讷讷地道:“人家本来就不懂嘛……要懂,还来当和尚?”
    明智瞪着他,晃了一下头道:“你都说些什么?小心给老师父们听见,罚你面壁。”
    明本嘟嚷着道:“本来就不懂嘛,难道你懂?”
    明智摇头,叹道:“说你们土,还嘴硬……我当然是也没经历过,只是可比你们要懂得多……这男女之间的事情,咳……可麻烦着啦!”
    “怎么……麻烦?”明法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光说麻烦,怎么个麻烦法子你又不说。”
    明智讷讷地道,“这个……这个……”又摇头又叹气,满像那么回事似的接下去道,“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那倒是没什么,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咳……那可就麻烦大了……”
    “啊!”
    “哦?”
    “你想呀!”明智说道,“比方说吧,这位麦姑娘和另一位姑娘,都爱上了关大相公,两个人都一样的漂亮,本事又大,又都是一样的好,你说关相公该要谁?舍谁?”
    明本摇摇头:“那还用问,当然选麦姑娘了。”
    明法也点头附议。
    明智冷笑道:“可你们也不是关相公,怎么知道他心眼里到底喜欢谁?两边都好,要死要活,争风吃醋,你说他心里烦不烦?”
    “啊——”明本缓缓点头道,“这么一说……倒真是麻烦。”
    “原来女人的事这么麻烦呀……”明法张着大嘴几乎傻住了。
    “废话,要不咱们干什么好生生地要出家呢?所以说呀,还是咱们当和尚的好,脑袋一剃,袈裟一穿,什么事都没有了,每天只管吃素念佛就好——”
    说着,这个明智和尚双手合十低低地宣着:“阿弥陀佛——”
    他是师兄,两个小师弟每每以他马首是瞻,聆听之下,慌不迭地双双学样,也都宣起“阿弥陀佛”来了。
    一语未毕,可就看见细雨丝里正有几个人走来。为首的一个老僧,正是本寺的老方丈出云老师父,紧接着他身后的是一个头戴大笠,背部高高拱起的麻衣老人,再后面的几个人,俱是本庙里的各堂职司僧人,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向着这所偏殿行来。
    三个小和尚不敢怠慢,赶忙恭敬地侍立一旁,合十以迎,眼看着出云和尚与那个驼背的麻衣老人一径来到院子里,老方丈回过身子,吩咐身后僧人道:“你们各自都回去吧!”
    俟到各僧人转身离开以后,出云和尚才同着那个麻衣老人一直来到了近前。
    “弟子等迎接方丈师父——”
    三个小和尚一致向老和尚合十问安。
    出云老和尚点点头问:“麦姑娘的情形怎么样?”
    三个小和尚彼此看望了一眼,明法上前一步,讷讷道:“回方丈师父的话……麦姑娘……每天吃三顿饭,有时候只……吃两顿,有时候……一个人……老想,也……不说话,弟……弟子劝……她想开一点……”
    出云老和尚一笑,看了他几眼,他倒是挺喜欢这一个小徒弟的,认为他一片纯朴、天真,不染世故。
    当下点点头道:“你们暂时都下去吧,啊,麦姑娘呢?”
    明法说:“在那里——”
    刚想用手去指,才知道敢情麦姑娘已回房去了。
    老和尚道:“你去告诉她一声,说我们来了。”
    明法答应着,赶忙就往里面跑。
    却见那个麻衣老人呵呵笑着,眯着一双满是皱纹的老眼,看向明法背影,微微点头道:“贵寺和尚人数不多,方才都已见过,论质禀,都甚平平,倒是这个小和尚有些意思,将来传你出云寺衣钵,发扬光大,只怕却是还要应在这个小娃娃的身上啊!”
    出云和尚愣了一愣道:“是么?”麻衣老人嘻嘻一笑,露着看来几乎已经发黑的牙床道:“是不是往后看吧,佛痴,痴佛,你们出家当和尚的人总要有些呆痴才好,却又不能真正的笨拙,佛谓‘不可说,不可说’,这番道理大和尚你当然是懂得的了,哈哈……”
    别瞧这老头儿又干又瘦,声音倒是极为宏亮,几声大笑真有响彻行云的架势,只惊得殿檐上一群野鸟,纷纷振翅而起,仿佛四山都有了回应。
    出云和尚摇摇头道:“你一来,就惊了庙里的鸟儿,只怕不是善客,不可说,不可说,阿弥陀佛——”
    麻衣老人聆听之下,第二次又自发出了一阵狂笑,这一次声音较诸前次更为响亮,猝闻之下,真不禁被他吓了一跳,宛若晴天响了一声霹雳。
    就在他这阵笑声之后,猛可里由后面藏经阁楼间,起了一声凄厉尖啸之声,有如九天抛起的一根钢丝,蓦地拔了个尖儿,随即消于无踪。
    出云和尚在麻衣老人第一次发出大笑声之时,已似留了仔细,容得他第二次发笑,便已是心领神会。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嘴里连声宣着佛号,“无量寿佛,善哉,善哉!施主你的眼睛也太厉害了,那经阁藏鬼,已近甲子,向来相安无事,你又何必非要赶他们离开?岂非造孽?这一来,真正的是恶客了。”
    麻衣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佛门善地,岂容鬼魅存身,这园子我一进来,就感觉到了冷气森森,莫怪乎那位麦姑娘的病势不减了,我为你撵鬼,行了一件大善事,何不来谢我,反来怪我多事,真正的岂有此理,往后我也就不再多管你的闲事了。”
    老和尚嘻嘻一笑,只念着阿弥陀佛。
    二人暄谈说笑之间,倒像是极为熟稳的相知老友,殊不知他们相识虽久,中间这一段距离,总有三四十年之久没有过往见面了。
    雨丝仍飘个不已,天色十分阴晦。
    麻衣老人嘿嘿笑道:“这多年来,你当我早已不在人世,我却对你有个耳闻,难为你还是有道的高僧,莫非不知道俗家事是管不得的么?”
    出云和尚耷下长眉,单手打讯,连声宣佛道:“施主责备的是,只此一端,下不为例,南无阿弥陀佛——”
    说话之间,但见明法小和尚由里面快步出来,说道:“麦姑娘有请方丈师父。”
    老和尚点点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明法合十为拜道:“是——”
    正待离开,麻衣老人却唤住他道:“小师父且慢离开,过来一趟。”
    明法小和尚愣了一愣,红着脸道:“是……老施主……你有什么事,要交待我么?”
    麻衣老人嘻嘻笑道:“说得好,说得好——”
    出云和尚点点头道:“这位施主乃是来自关外长白山匡老施主,人称银发药王的便是,你上前见过。”
    明法答应了一声,上前行礼。
    麻衣老人越加地高兴道:“好,好,小师父,我随身还有个药箱,放在前殿,重得很,你搬得动么?”
    明法连连点头说道:“搬得动,搬得动。”
    麻衣老人哂道:“那就麻烦你去为我拿来吧!”
    明法连连答应着,一溜子小跑,随即消逝无踪。
    出云和尚微微一笑,道:“看来你是格外地偏疼这个小子,倒是他的好造化,快来,我们进去吧!”
    随即穿过了眼前长廊,一径向着麦姑娘下榻的这间房子走来。
    但见房门敞着,麦小乔正面向外呆呆地坐着,二老的脚步声惊动了她,慌不迭地由位子上站起来说道:“老师父回来了。”
    出云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姑娘受苦了。来,老衲为你引见一位前辈朋友——”
    随即介绍身旁的那个麻衣老人,道:“这一位是人称银发药王的匡老前辈,姑娘可曾有过耳闻?”
    麦小乔顿时一惊,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被称为银发药王的那个姓匡的麻衣老人呵呵笑道:“麦姑娘是被老夫这个名字吓着了么?有道‘教不严,师之情’,我徒弟闯下的祸,理当由师父出面化解,且先不说别的,容老夫先看看姑娘你的伤势如何吧!”
    敢情来人,正是武林中传说多年,公认为早已物故的长白奇侠,人称银发药王或是老人参的一位绝世高人,金翅子过龙江被传说正是此人一手造就出来的高足。
    正因为有此一层关系,麦小乔乍听起来,焉能不为之大吃一惊。
    当下,不容她作出任何反应,银发药王的双手已作势向外抖出,随着他振动的手势,立刻就有大片力道,形同一个无形的气罩,蓦地将麦小乔当头罩住,一股奇热的气机,随之亦灌输其体魄之内,麦小乔全身抽动了一下,顿时如同泥塑木雕般动弹不得。
    当然,情形绝非仅止于此。
    随着银发药王匡老人抖动的双手,那片笼罩在麦小乔体上的热流气机,即化为千百道细小的游丝,循隙就钻,纷纷进入麦小乔身体之内,一时间整个身体宛若虫行蚁爬,奇痒无比。这番运动,足足在她身上进行了甚长的一段时间,其微妙简直前所未见,似乎连发梢足下,皆都在走动之列,顿时只觉得通体上下,奇热无比,霎时间为之汗下如雨,直到银发药王霍地收回了双手,这番奇妙的感觉才为之消失。
    “阿弥陀佛,”出云和尚在一旁讷讷道,“匡施主可曾发现了什么不妥?”
    匡老人摇头道:“你说的不错,她身上余毒已去净,只剩下双目一处,即所谓‘毒入双瞳’,看来势将大费周章,且容我看过再说吧!”
    说话之时,明法小和尚已自外面背着药箱子进来,老和尚招手令前。
    放下了药箱子,明法小和尚眼巴巴地看向匡老人道:“老施主,麦姑娘的眼睛还有救没有?”
    出云和尚嗔道:“你不要胡说。”
    匡老人插口笑道:“不要责怪他,此子一片纯朴童心,恰是对了我的脾胃,哈哈—
    —容后,我倒是要好好地造就他一番才是。”
    随即看向明法道:“来,小和尚,帮我个忙,且扶麦姑娘坐下,先看看她的眼睛有救没有?”
    明法答应了一声,正待过去,麦小乔冷笑道:“我自己会坐。”随即在一张位子上坐了下来。
    匡老人“哼”了一声道:“不是这么一个坐法儿,大姑娘你有所不知,先莫要倔强,且容这小师父助你一臂之力吧!”
    他于是吩咐明法道:“小和尚你搬把椅儿与这位姑娘面对面地坐好——”
    明法答应了一声,立刻遵嘱搬了一张椅子,与麦姑娘对面坐好。
    匡老人点点头道:“对了,就是这样一个坐法,再要四手相接,互传龙虎。”
    “龙”、“虎”乃是手掌虎口相交处穴道的名称,明法小和尚自然懂得。
    这一来,他可就大大地为难起来了,一时间脸孔涨得通红,讷讷道:“这……老师父……”
    一双眼睛扫向出云老方丈,一时大生犹豫,紧张得连身子都战抖起来。
    出云和尚“哼”了一声道:“照着匡施主所说的话去做,真正是蠢材一个。”
    “是,弟子遵命。”
    一面说,明法小和尚抖颤颤地伸出了手,却不敢真地抓住麦小乔的双手,只是指点相触而已,倒是麦小乔落落大方地反抓住了他的两手,二人虎口相交,霎时间体温互传,小和尚早已经羞得连脖子都红了。
    麦小乔眼睛一转,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是要借助于小和尚的眼睛,回光反视,让我暂时也能看物可是?”
    匡老人赞叹道:“你果然冰雪聪明,一猜就猜中了,莫非姑娘原本就精于这门功力?”
    “那倒不是……”麦小乔冷冷地摇着头道,“我只是过去听师父说起过这门学问而已。”
    说到这里,她似乎难以抑制住心里的愤怒,由眼前的匡老人联想到了他的弟子金鸡太岁过龙江,毕竞他们是师徒一系,弟子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师父焉能得辞其咎?是以言谈之间,对于这位武林地位极隆的前辈高人,本能地失去了原有的尊敬。
    冷冷一笑,她接下去道:“在我未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已不在人世,原来你竟然还活着,这就令我心里大为惊异,难以释怀了——”
    这几句话乍一出口,连一向极能自持的出云老和尚也由不住脸色猝然为之一变,实在想不到麦小乔居然会对一个加惠于她的前辈长者,如此失态,紧接着他随即明白过来。
    “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喃喃地宣了一声佛号,“匡施主是久已封山,不问外事,为了姑娘的病,今次破例出山,却已是十分难能了。”
    匡老人哈哈一笑道:“老和尚你不要打岔,大姑娘有话,总是要说出来才好,闷在肚子里可不是好兆头——”随即转向麦小乔道,“你道我该死倒也不错,只是这件事却也由我不得,阎王不点卯,小鬼不来传,姑娘你又叫我怎么个死法?”
    麦小乔哈哈地道:“前辈你错会了我的意,我可不是说你该死,而只是认为你活着是有些奇怪罢了。”
    “那还不是一样。”匡老人笑嘻嘻地道,“老夫倒要听听其中原因,请姑娘赐告其详。”
    “哼,前辈你这就明知故问了。”
    “哦?”
    “只请问金鸡太岁过龙江可是你的徒弟?”
    “不错,是收了这么一个不成材的弟子。”
    “他的所做所为你可曾有过耳闻?”
    “听说过那么一点。”
    “不应该只是一点。”麦小乔冷笑道,“令徒大名,以及所做所为,已是当今天下尽人皆知之事,你是他的师父,岂能只是知道一点而已。”
    “姑娘的意思……”这老人眨了一下眼睛道,“我明白了,你是在怪我教导不力?”
    “岂止是教导不力?”
    麦小乔苦笑了一下,略为沉静片刻,用以缓和紧张的情绪,随后才道:“我的眼睛即使真的瞎了……也只是我个人的悲哀,算不了什么,可怜那些无数屈死在他手里的冤魂……唉!这笔恨海深孽,只怕令徒一身万死也不能赎清,前辈你竟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如此为恶,袖手旁观,甚或不略加制裁,岂不令人大为吃惊?百思不得其解——这就是我对你虽活犹死而大感存疑之处了。”
    “阿弥陀佛。”出云和尚讷讷地道,“匡施主此次出来,正是要缉拿这个孽徒归山,姑娘你稍安毋躁,且容匡施主看看你的眼睛是否有救吧?”
    麦小乔微微叹了口气,随即不再言语,只是一肚子的委屈,焉能就此平得下来,想到激忿伤心之处,由不住热泪迸流不已。
    这老人直到此时,才嘿嘿笑道:“姑娘责备得甚是,确令老夫惭愧不已……”
    仰天长叹了一声,这位早已失闻于江湖的武林名宿,一改常态,变得十分忧戚地说道:“过龙江身世奇惨,六岁从我习技,日以百草练汁浸体,已收洗骨易髓之功……”
    微顿片刻,才接下去说道:“……他质禀奇佳,用功又勤,十年之内已尽得我真传……十六岁以后,我长白门武功,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传授他了。倒是他深钻苦研,别创出许多新奇招式,往后十年,他易居苗山,与古井客相处甚稔,结为忘年之交。这十年之中,他功力大进,观其气势发展,早已突破我长白门昔日窠臼。老实说,今天老夫真要讲到与他动手过招,是否能是他的敌手还是未知之数……我却已十分知趣,不敢以师尊而自尊的了……”
    “南无阿弥陀佛。”出云和尚双手合十讷讷道,“这其中竟然还有如此一层,设非是施主道出,我等竟然是一些也不知道。”
    麦小乔神色略见平和,却持异议道:“一日为师,终身称徒,况乎前辈对他有十年造就之恩,过龙江虽为人手狠心辣,却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老人家如能及时出面约束他,只怕绝非今日的情况……唉,话虽如此,亡羊补牢,今天你老人家的出山,也许还不会太迟……但愿如此——”
    匡老人点点头道:“再说吧。”
    一面说,他抬手摘下了头上竹笠,露出了根根耸立宛若银芒也似的一头白发,这银发药王一号,料必是这样来的。
    “姑娘,我这就看一看你的这双眸子吧!”
    说话之时,他的一双奇大如箕的手掌,已双双按在了明法小和尚的后腰两处“气海俞穴”上,却将一股浸淫经年、奇异卓绝的内功九转功力缓缓输入。
    先是明法小和尚身子抖了一抖,蓦地即有如泥塑木雕般地怔在了当场——一缕先天元阳之气,在匡老人内力催使之下,暂时由小和尚的丹田之内转移到了麦姑娘身上。
    麦小乔顿时身子起了一阵燥热。
    奇妙的事情紧接着随即发生,明法小和尚的一双眼睛就在这一刹那,蓦地为之一黑。
    “啊——”小和尚发出了一声惊呼,顿时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是麦小乔却为之眼前一亮,大放光明,那双原本失明的双眼,竟然又为之重行视物。
    这一霎间的惊喜,简直令她惊慌失措,禁不住热泪迸落。
    “我看见了……看见了……”
    面前的一切一切俱又重现眼前,看看老和尚、匡老人又看看眼前:“借视”于自己的小和尚……每一张脸,对她来说,俱有着说不出的亲切,心里的悲忿、仇恨也就在这一刹那之间,顿时为之化解,烟消云散……
    每一张脸都显得那么快乐,然而匡老人的那一张脸,于快乐之中稍含忧郁。
    麦小乔立刻领略到了。
    “有什么不对么……”
    这老人喟叹一声,双手回撤。
    随着他撤回的双手,麦小乔顿时眼前一黑,立时又陷落于沉沉的黑暗世界。
    于此同时,明法小和尚却觉得眼前一明,立即恢复了原有的视力。
    “阿弥陀佛。”出云老和尚讷讷说道,“麦姑娘目光泛蓝,显然中毒甚深,匡施主该采用如何妙法,先将她目中之毒移开才是——”
    “哼哼!”这老人冷笑了一声,“你的眼睛果然厉害,大姑娘确是中毒极深,所谓‘黄肿,黑废,蓝夺命’,要不是大姑娘本身功力精湛,以及大和尚的救治得法,只怕早已……”
    出云和尚摇摇头道:“这一点老衲可不敢居功,论及功劳,还当推凤姑娘的救治得体。”
    匡老人呆了一呆道:“凤姑娘……”
    出云老和尚道:“不错,来自七指雪山金凤堂的凤姑娘……匡施主可有过耳闻?其实这位姑娘的本姓,应该是姓‘陆’。”
    匡老人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神州鬼凤陆青桐大概就是她的父亲了?”
    “不错……”
    说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喟叹……
    想到了那一夜在“江南会馆”与凤七光生过招受辱,老和尚不禁兴起了无限气馁—
    —这是他生平奇耻大辱,每一次想起,都不能为之坦然释怀。
    匡老人微微颔首道:“金凤堂医术,江湖推重,更擅解百家之毒,只是麦姑娘所中之毒,怕他们也无能为力,如果能解除一半,也就不容易了。”
    目光一转,落在麦姑娘脸上道:“不瞒姑娘你说,这毒入双瞳。原是不治之症,老夫实在也是无能为力,目下也只能竭尽所能,存着万一的侥幸,只是这个希望实在渺小得很……”
    麦小乔在刚才双目暂时复明的一霎间,的确感觉到意外的惊喜,只以为复原有望,这时听老人这么一说,不禁大为失望。只是在她遭遇过此番劫难之后,一颗心早已如槁木死灰,再加上一份失望,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苦笑了一下,她冷冷地说道:“匡前辈你打算怎么做呢?只要有万一的希望,我都愿一试。”
    匡老人点点头道:“姑娘暂且休息,容老夫先行与老和尚取个商量,再定一切吧!”
    说罢起身告辞。
    这里只留下了明法小和尚照顾一切,出云和尚嘱咐了一番之后,同着银发药王一径出得殿房,来到院中。
    老和尚道:“麦姑娘一双眼睛当真还有救么?”
    匡老人叹口气,只说了个“难”字。
    出云和尚道:“你刚才既说仍有万一希望,自非戏言,老衲实在纳闷不过,倒要请教了。”
    匡老人叹道:“老和尚,你也是深通歧黄药理之人,定当知道毒入双瞳,根本上也并无救治之理吧?”
    出云和尚听后怔了一怔,蓦地站住了脚步。
    “你且不要急,听我一说,你也就明白了。”
    匡老人一面娓娓道来:“昔日岭南大侠全胜衣为人暗算,身中巨毒,因为凭恃着他本身功力过人,且通医理,不屑求人,情形颇与今日之麦姑娘相似,后来毒入双瞳,以至于双目失明,这件事老和尚你谅必也有个耳闻?”
    “哦——”老和尚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不是你提起来……老衲还忘了……
    那时老衲尚在稚年,金大侠的大名其时已是尽人皆知……啊啊,金瞎子,金瞎子……人家都是这么称呼他,原来他的眼睛是这么瞎的啊,阿弥陀佛——”
    匡老人微笑了笑道:“老和尚莫非你只知道他眼睛瞎,却不知道他眼睛复明之事么?”
    “这……倒未曾听人提起过……”
    “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匡老人讷讷说道,“那金胜衣双目失明后,遁迹深山,遍尝百草,希冀能清除目中之毒,无如一番苦心白费,却因误食毒草,险些丧命,眼看无救之时,却因身上所藏的一种药草,引来了一种头小身大,遍体如银的‘冰蚁’。竟然意外地得到了救治,非但解救了他身上所中的毒症,更把他眼中的毒质,也清了个干干净净,你道是怪也不怪?”
    出云和尚呆了一呆,简直难以置信。
    二人已来到了老和尚的禅房。
    坐定之后,小和尚献上了香茗。
    出云和尚喝了一口茶,讷讷道:“冰……蚁?”
    “不错,”匡老人点点头道,“一种择毒而噬的怪蚁——”
    一面说,即见他探手由身上取出了一个扁扁的木匣,打开来,送向老和尚的面前。
    出云和尚将信将疑地接到了手中,只见木匣中置有一白土蚁穴,却不见有什么“冰蚁”。
    ——他用奇怪的眼光,向匡老人看了一眼。
    匡老人随即由药箱内,取出了一个小小纸包,打开来,其中是几根颜色朱红,望之极嫩的茎类植物。
    匡老人甚是谨慎地用其长长的指甲,将嫩茎一端,切下来米粒大小的一点,缓缓送向匣中蚁穴入口。
    说也奇怪,他这里手指方自探近,倏地自穴内窜出一只小小银色物什,只一口,已将老人指尖上那点朱红嫩草衔去,随即快速藏回,又自隐入穴口之内。
    出云和尚却已看清了对方模样,不过是较诸寻常蚂蚁要大上一些的一种小小虫蚁,比较奇怪之处,是通体亮着灿烂银光,头端细尖如针,后身略呈肥大,像是一个尖锥模样。
    他原以为匣中藏蚁甚多却没有想到仅仅是一只而已。
    匡老人苦笑了笑,盖上了匣盖,收入身上。
    老和尚道:“只是一只?”
    匡老人轻轻叹道:“这多年以来,我费尽千辛万苦,一共寻来了十只而已,原意望好好豢养,使之繁殖成群,却因为养殖失法,眼看着它们一只只不服水土而死,等到摸清了它们习性之后,却只剩下了两只,其中之一在十天以前,又以过老而死,最后便只剩下了这么一只。”
    老和尚道:“这么说,麦姑娘还有救么?”
    匡老人冷冷地道:“单凭着这一只小小冰蚁,即指望能够将麦姑娘目中之毒吸尽,那是妄想,如得雌雄一双,情形便不同。”
    出云和尚呆了一呆,道了声“无量寿佛”,失望地道:“这么说来,你那万一的希望,便是在这石头岭,能够找到第二只‘冰蚁’?还要恰恰是雌雄一双?”
    匡老人点点头道:“一点也不错,这也是惟一的一线希望,却要老和尚你助我一臂之力。”
    出云和尚聆听之下,连连摇头不已:“这里乃是佛门善地,五毒不沾,况乎石头岭,甚少泥土,不要说这类怪蚁了,就是寻常蚂蚁,也难得找出一只,你踏遍千山万水,历时多年,也只不过找到区区十只而已,又焉能指望在这石头岭上,会有什么奇迹?只怕是白费心力了,还是另谋它法吧?”
    匡老人聆听之下,呆了一呆。
    少顷,他才苦笑着叹了口气道:“这件事实是急不得的……”
    出云和尚道:“除此之外,难道就再无良策了?”
    匡老人烟叹一声道:“再就是‘借视’一术了,即是像方才模样,将一双好生生的眼睛,用功力,将其目神,转移向病者双瞳……此法一来过于残忍,二来以你我功力而论,尚嫌不足……余下的问题就更多了——”
    老和尚聆听之下,由不住低低地宣了一声:“阿弥陀佛,这救一损一的方法是使不得的,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妙法了么?”
    匡老人摇摇头说:“再也没有了。”
    出云和尚道:“这么看来,便只有寄望于蚂蚁之一途了……”
    “那倒也不见得——”
    这句话显然不是出自匡老人嘴里,而是发自禅房之外,猝然聆听之下,二人俱都情不自禁为之吃了一惊,以二老功力而论,十丈方圆内外,哪怕是一片落叶飞花,也均能清晰在耳,此刻对方活生生地一个人来到了近侧竟然未觉,岂非怪事。
    更何况,话声所显示的声音,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就更非能等闲而视了。
    出云和尚、匡老人对看一眼,前者以主人身汾,不能不看个究竟。
    一只手在桌边上轻轻一按,老和尚的身体可够快的,“噗噜噜”衣袂荡风声里,有如飞云一片般地,已来到了房外。
    迎接他的是一男一女,并立当前。
    女的虽不相识,同来的那位男士,可是相知最深,朝思暮盼的故人。
    “小燕子——是你?阿弥陀佛,这就好了。”
    一面说双手合十,深深向着雪羽身侧的那位长身瘦削的女人拜了拜道:“无量寿佛!
    女施主赐驾敝寺,所为何来?”
    来人有着瘦削高躯的身材,面色苍白,竟然不着上一点儿血色,一身黑光发亮的长袍,深深下垂,连一双足踝也掩遮在内。
    凭着老和尚惯以阅人的经验,只一眼,已可断定出来人绝非是一般寻常人物——尤其是环绕着她身侧四周之隐隐若现的一种氤氲光晦,便是内藏金丹的三清教士,也无能与之抗衡。
    老和尚只此一见,便大大地心存敬佩,紧接着长长地又自高宣了一声:“阿弥陀佛。”
    黑衣女人由不住“咯咯”一笑,那双看来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向着身边的关雪羽瞟了一瞟:“这和尚问我干什么来的?我倒是被他问住了,一时回答不出,你看怎么说呢?”
    关雪羽一笑道:“老和尚别来可好?我来为你引见一下,这位是来自七指雪山的奇人卢幽前辈。”
    回身再介绍出云和尚道:“这就是出云寺的老方丈,出云大师父。”
    老和尚又自宣了一声佛,合十向着卢幽揖了揖。
    卢幽微露浅笑,点点头道:“和尚不用客气,如果刚才我没有听错,好像禅房里还有二位绝世高人,怎么不见他现身出来?”
    话声一辍,随着她微偏右颊——却只见银发药王匡老人有如流云一片,已自房内越出。
    关雪羽、卢幽,本能地俱是向后一撤,配合着银发药王落下来的身势,成为一个三角之势。
    这便是高手相见,有异寻常之处,任何情况之下,皆须随时注意,立自身于不败之地。
    双方原是旧识,见面倒也免了一番客套。
    “人生何处不相逢。”匡老人不胜感慨地道,“七十年岁月匆匆,只以为你早已仙隐,想不到仍然还在人世,真正莫测高深,简直像如梦中……”
    一面说,这个生性倔强的老人,随即向着卢幽连连揖拜,一片情发于衷,却非虚假做作,倒令得关雪羽与出云和尚双双诧异不已。
    他们哪里知道,此二人乃是旧日相识,七十年未曾见过,乍然相逢,真个正如所说——“浮生着梦”。
    卢幽缓缓地叹息了一声:“方才我隔窗听见你与老和尚的一番对答,就已猜出了是你……唉!匡雨呀匡雨!想必你也已老态龙钟了……”
    匡老人哈哈大笑道:“岂能不老,岂能不老?莫非不见我这满头白发?”
    “很遗憾……我是看不见你了……”
    “怎……么?”
    “我的眼睛瞎了……”
    “啊……”
    惊讶的何止是匡老人一人?一旁的出云老和尚也由不住瞪大了眼睛。
    一切的显示,在说明了卢幽的神乎其技,这般灵活身法的奇人,岂能是一个瞎子?
    眼前一个麦姑娘,已弄得七荤八素,却又忽然加上来一个卢幽,两个女人,却又都是瞎子,真正给人以扑朔迷离,无限惶恐的感觉。
    卢幽微微一笑,转向出云和尚道:“大师父,这不速之客,可以扰你一杯清茶么?”
    “阿弥陀佛,老衲怠慢了。”
    退一步,老和尚伸臂道:“请——”
    卢幽说了声:“打扰。”身形轻轻一晃,已闪身而入。
    眼看着那两扇原本关闭的禅房门扉,随着卢幽进身的势子,霍地敞了开来,卢幽首当其先,紧接着关雪羽、匡老人、出云和尚等一行四人鱼贯而入,两扇敞开的门随即又合拢了起来。
    小和尚献上了清茶之后,出云老和尚才讷讷地向关雪羽道:“小燕子,你可知道麦姑娘现在住在这里?”
    关雪羽点点头说:“知道了。”
    出云和尚又道:“你可知她的双眼已瞎?”
    关雪羽黯然地又点了点头,他随即站起身来道:“我可以去看看她么?”
    老和尚轻轻宣了一声佛号道:“你去吧……”
    关雪羽转向卢幽道:“干娘……”
    卢幽微微一笑道:“你去医她的心,之后,我再治她的眼,去看看她吧!”
    出云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随即吩咐身边的小沙弥道:“带关相公去麦姑娘那里。”
    关雪羽摇摇头说:“我自己去吧!”一径步出了老和尚的禅房,来到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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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抛开烦恼事皈依我佛门
    一阵寒风袭来,情不自禁地使得关雪羽打了个哆嗦。
    这阵子冷风,使他忽然悟及眼前这个即将与自己见面的人,在自己心灵里,应该是有着何等举足轻重的分量。
    仿惶、蹉跎、犹豫……都不能阻止住散播在无形空间的“清愫”牵连,如今他终于面对现实,毅然决然地来到了眼前。
    冷见再袭,他的感触更见鲜明。
    在他即将一步步走向麦小乔同时,并不意味着对另一位痴情凤姑娘的薄幸。
    也许这是凤姑娘所不能理解的,她的勇敢挑战,百折不挠的爱的追求,已在关雪羽心中留下了极为深该的印象。
    在这种印象的显示下,使得他对于未来感情的发展,不得不作了一次残酷的剖割剪裁,重新再作安排。
    当他毅然地来到麦姑娘身边时,凤姑娘的声音仍在隐隐地呼唤着他……
    接下来的这一步,该是关系着自己未来命运,关系着别人未来的命运,何等重要的一步?焉能不小心谨慎。
    丝丝春雨,浸入了他薄薄一袭儒衫。
    这一刻的宁静,一霎间的呐喊,对他来说,真有拔云见日的清新感召,清浊顿分,黑白立见,眼前已慢另一番境界,不再模糊了。
    践踏着满地的水渍,关雪羽一径来到麦小乔所居住的小小偏殿院落,但见一行冬青为雨水洗刷得绿油油的甚是可爱。
    美人蕉朵朵盛开,更是光彩夺人。
    明法小和尚撑着一把油纸雨伞,独立院中。正自向着这边望着,看见关雪羽过来,顿时脸上现出了诧异笑容,忽然扭过身子向里跑。
    关雪羽唤住他道:“小师父,你哪里去?”
    明法只得转过身子来,向着关雪羽远远施了一礼道:“关大相公,您好……”
    关雪羽一直来到了近前,向他点点头,道:“好好……我认识你,你是明字辈的小和尚,是吧?”
    明法红着脸道:“是……我叫明法,老师父吩咐我来这里,是专门服侍麦姑娘的……”
    一面说,他很留意地打量着关雪羽的表情,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关雪羽微微皱了一下眉,点点头道:“麦姑娘她的病势怎么样?”
    小和尚苦着脸道:“身上的病倒是好了,只是眼睛……关相公……”身子向前一步,声音放小了。“她的眼睛瞎了……一点也看不见了。”
    倒像是只有他知道,别人都不明白似的。
    “我知道了。”关雪羽点点头,“你带我瞧瞧她去吧!”
    “好……好……”
    一面说,明法小和尚赶忙越前带路,又回过身来为关雪羽打伞:“唉呀!关相公,你的衣裳都湿了。”
    “不要紧,我们快过去吧!”随即移步前进,雨丝斜着由前面飘过来,飘在脸上,凉丝丝地,让人体会到那种淡淡的春愁滋味。
    “关相公呀,你老可是回来了……”小和尚像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似的,“你是不知道呀……麦姑娘她……她可是太可怜啦。”
    关雪羽一句话也没说,脸色很沉重的样子。
    明法道:“现在你来了,一切可都好了,麦姑娘她要是知道,一定高兴得不得了,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穿过了这片空地,来到了厅子里。
    小和尚收下了伞,用手指了一下道:“关相公请看……麦姑娘就住在那里,你老自己去吧!”
    关雪羽点点头说了声“好。”
    小和尚忽然想起来,又上前一步道:“关相……公……”
    关雪羽站住了脚,小和尚红着脸讷讷道:“是……这样的,麦姑娘她的心里不舒服……这两天脾气不大好……关相公你要多担待她,回头见了面,可不要……可不要……”
    倒看不出他傻里傻气的,还能有这番见地。关雪羽微笑了笑,心里微觉诧异,想不到自己与麦姑娘“莫须有”的一段宿情,竟然是尽人皆知了,他为人最重操守,最重信义,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交往,发乎情而止乎礼,更不敢稍有超越,饶是这样,仍然会惹下了一身情债,弄得里外不是,简直成了负心的人。真是从何说起,想起这些,真有说不出的懊丧……然而,对于麦小乔,他却是只有歉疚,没有一些儿怨怪的意思……
    “关相公……你怎么了?”
    关雪羽忽然警觉,微笑着摇摇头,径自向着麦小乔住处走去。
    门显然是虚掩着。
    木鱼声声,由里面传出来,麦小乔正在念经,关雪羽的脚步声,并没有使她停止下来。
    关雪羽轻轻在门上叩了一下,道:“姑娘……”
    木鱼声忽然停住了,接着传过来麦小乔的声音道:“谁?”
    “是我——燕雪。”
    室内的气氛,一下子沉静下来,紧接着“笃”地一声,像是木鱼落地的声音。
    “是……你?”
    像是一阵疾风,忽然房门大敞,麦小乔已当门而立。
    “关大哥……么?”
    “是我。”
    “你来了……”
    “嗯!”
    麦小乔身子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缓缓地后退了几步,迎接着关雪羽进来的身子,春风有情,咿呀一声,把敞开的两扇门扉吹得虚掩上。
    “雪羽……你来……了?你来得……太晚了……”
    说着,她缓缓地把身子扭转过来,香肩轻耸,禁不住悲从中来,然而,这可不是哭泣伤心的时候,忍着一腔悲绪,她又转过身子来。
    眼中有泪,却是笑脸。
    “你可知道?我的眼睛瞎了……是毒……发了,我的眼睛全瞎了……”
    说着说着,眼泪可就成串儿地往下淌着。
    “我听说了,姑娘你先别难受,坐下来听我说。”
    一面说,他扶着麦小乔在位子上坐下来,再一接触的时候,他感觉着麦小乔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可见得,她内心至今仍未能完全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现在才来看你……”关雪羽颇为沉痛地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你吃了很多苦……受了不少委屈。”
    “那倒是没有……”麦小乔微微摇着头说.“老师父他们对我都很好……只是到现在他们还不给我落发,让我真的皈依佛门,出家……”
    “你真的要出家?”
    “为什么不?”麦小乔苦笑着摇摇头说,“他们以前不愿收留我。现在当然更不愿收留我一个瞎子了……唉……我真是成了他们的累赘了。”
    关雪羽在她说话时,一直注意地观察着她,发觉到她较诸昔日,确是瘦多了,原该是多么快乐的年岁,花样年华,黛绿前程,一切所能看见的,都该是无限美好,哪里又曾能想到,忽然间天降横祸,飞来了这么一只金鸡,一切俱将为之改变,然而这一切的打击,对于她来说,都似乎不若关雪羽所加诸于她身上的感情困扰来得大。这番悲痛,其实是永无休止地在啃噬着她的心……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痛定思痛,无时无已,美丽的容颜.就是这样消瘦下来的……
    “真没有想到,你今天会来看我,凤姐姐呢?有没有跟你一起来?”
    说得好自然、轻松,似乎关雪羽与凤姑娘早已结成佳偶,他们的同时出现,也应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关雪羽苦笑了一下,这个时候,他实在无需来费时解释这件事情。
    “姑娘,让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眼睛也许还有救,你先把心放宽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消息的。”
    “是匡老前辈告诉你的?”麦小乔苦笑着说,“我看他并没有多少把握。”
    关雪羽摇摇头道:“匡前辈怎么说,我还不知道,能为你救治复原的,却另有其人,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另有其人?还会有……谁?”
    “马上你就会见着她的了,是一个人海奇女子……”关雪羽道,“说起来,你们真还是同病相怜。”
    麦小乔惊得一惊:“她是个女的?而且也是一个……”
    “一个真正双目失明的人。”
    “……”麦小乔真的惊愕了。
    四只手掌紧紧地相贴着——卢幽、麦小乔对面而坐,每人头上蒸腾着一团雾气,汗下如雨。
    时间已持续了几乎一个对时,也就是说将近十二个时辰。
    天色仍然显得那么暗,细雨如丝。
    霏霏雨丝里,正有几只燕子交叉掠过,整个天色显现得那般的意态朦胧,沉闷的气氛紧紧地压迫着,简直令人喘不过气来。
    出云和尚、匡老人、关雪羽,三个人分踞三个蒲团跌坐一方,此刻已是第三度入定,已是先后醒转。
    “阿弥陀佛!”老和尚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时候差不多了,匡施主,你看怎么样?”
    匡老人由蒲团上站起,道:“来,我们看看去。”
    三个人随即来到了前面殿房,隔着敞开的一排轩窗,正可见室内对面运功的二人,似乎已到了要紧时刻,每一次在卢幽双掌抖动时,麦小乔头顶上俱会蒸腾起大股热气,她的脸色,看上去更为红润,反之,对面的卢幽,却显着憔悴的倦容。
    匡老人医术精博,固不待言。出云和尚亦深通医理,一看之下,俱已心内雪然。比较起来,倒是关雪羽对此一道谈不上什么心得。三人交换了一下目光,相继步出。
    匡老人长长喟叹一声道:“卢幽真神人也,眼前这就大功告成了。”
    “阿弥陀佛——”老和尚道:“这种‘内视’移换之术,如不是老衲亲眼看见,简直难以令人相信,想不到人世之间,竟然会有这等奇妙莫测的医术……真令人匪夷所思。”
    听他二人这么一说,显然已是大功告成模样,关雪羽禁不住心里忐忑不已。
    这个道理,他实在不能理解。
    “匡前辈。”他向银发药王请教道,“我干娘本身既是双目失明,又怎能以‘内视转移’之术把视力转移与麦姑娘?岂非有些不合情理么?”
    “嘿嘿……这个你就不知道了。”他随即进一步说明道,“卢幽的双目失明与麦姑娘的情形完全不同,不可混为一谈,麦姑娘是毒入双瞳,眼睛内之一切俱为巨毒所掩,你干娘便是先以本身所练之至阴之火,用‘九转真功’,将之缓缓灌输于麦姑娘体内。”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叹息一声,转向身边的出云老和尚道:“大师父,你可知这其中的奥妙所在么?”
    出云老和尚点点头,道:“看起来,这位卢施主,像是以本身至阴之火,先行藏置于麦姑娘两眉视窍之间,再发动火力予以烹煮,用以蒸散麦姑娘目中之毒,无——量—
    —寿——佛——善哉,善哉!这是老衲之粗见,不知是否如此,匡施主见笑。”
    “老和尚这么一说,就足以证明你博精医理了……佩服!佩服!”
    “老施主你见笑了。”出云老和尚接下去道,“只是老衲尚有不明之处,如果老衲方才所说不错,那么按说,麦姑娘眼中余毒既去,便可恢复视物了,那么又何需再劳卢施主施以‘内视转移’之术?”
    “这便是卢幽的特别嘉惠了……”匡老人道,“我那孽徒,当日施展‘黑手功’时,所练之毒极为厉害,麦姑娘目中之毒,纵为卢幽真火蒸化,亦难免不为所伤,卢幽如再施以‘内视转移’之法,不啻为麦姑娘瞳子注入新机,大力整修一番。此番复明之后,非但无损,只怕较之以往更要精进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连连念道,“如果真是如此,卢施主可真是功德无量了。”
    匡老人道:“昨日相会时,我曾细观卢幽,只见她目光微微泛蓝,即所谓内见真光,这等功力当今天下,还不曾有过第二人,她的内视功力,必然大为可观,如果以之转移麦姑娘身上,哪怕只是少许,麦姑娘也当受惠不少。”
    说到这里,这位向有银发药王之称的老人,不胜感慨地叹息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夫只当这个天底下,论医德而言,再也无人超越过我,哪里知道较之卢幽而言,却仍然差上了老大一截,惭愧,惭愧。”
    话声方落,却听得身后一人微笑道:“神医恁地过谦,我可是不敢当。”
    各人听出正是卢幽声音,俱不禁转过身来,才见后者果然现身殿门,神色略带疲惫,却是面有喜色。
    老和尚首先迎上,合十施礼道:“卢施主功德无量,大功告成了么?”
    各人随即迎上。
    卢幽微微一笑,面向关雪羽,道:“总算向你交得差了,大功虽然告成,后面的事却也疏忽不得,可就看你的了。”
    匡老人立刻会意,连连含笑点头道:“然,然——这个忙却是非他不可,别人帮不得了。”
    卢幽微微含笑点头,却向关雪羽道;“你过来,我交待你,却要留意听着。”
    关雪羽因知麦小乔复明在望,心内大为惊喜,剩下的琐碎,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
    当下应了一声,向着卢幽身前趋进一步。
    卢幽道:“照说,有始有终,这件事也应该由我一并完成,只是过去一日夜以来,我消耗体力过甚,甚感疲倦,须要好好运功歇息一下,大行不顾细节,也只有你勉为其难了。”
    关雪羽愕了一愕:“干娘是说……”
    卢幽道;“她因为猝然接受我内元真力过多,又为我丹元火力烹煮过久,目下不胜疲惫,早已昏昏入睡,这一觉,可望于明日过午之后才可醒转,这个时辰之内,你却要刻刻不离其睡榻左右。”
    关雪羽点头,如释重负道:“干娘放心,我遵命就是。”
    卢幽微微一笑说:“并不只是如此,还有些琐碎事,也要你勉力而为,你愿意么?”
    关雪羽点点头道:“干娘只请关照就是。”
    卢幽道:“好。”
    随见她嘴角轻启,细细向关雪羽诉说了一遍,这番话显然卢幽是以传音入秘方式出口,是以匡老人与出云和尚虽然近在咫尺之间,却也不能听见。
    一番话交待完毕,关雪羽早已面红耳赤。
    卢幽说完之后,见他没有答话,冷冷一哼道:“怎么,你可愿意?”
    关雪羽想想,这庙里都是和尚,除却干娘卢幽之外。果然便只有自己才得胜任,卢幽必然已十分疲惫,自己也就义不容辞了。
    想到“大行不顾细节”,也只有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道:“一切但听吩咐,我遵命就是。”
    卢幽这才微微点头,转向一旁的出云和尚道:“请老师父吩咐下去,麦姑娘下榻之处,不许任何人擅入打扰,一切只偏劳我这个干儿子就是。”
    出云和尚道:“女施主放心,老衲早已吩咐下去,伙房内这几天汤水饮食不断,任何时间取用均无不便之处,小燕儿可以自行出入取用,大可放心无虑。”
    卢幽聆听之下,会心地向着老和尚点了点头,才道:“我此刻五内皆虚,腹空如洗,大师父先要赐我素食一餐,另外静居一处,容我好好歇息一晚,叨扰处,也只有佛前多布施一些银子。”
    老和尚连声道:“阿弥陀佛,言重了,言重了。”
    再看卢幽,那张原本已是苍白的脸,此刻更自加上了几分虚弱,显然运功过甚,亟待休息。
    出云和尚随即亲自接待,与匡老人一并向外步出,这里便只留下关雪羽一人。
    卢幽看看已步出殿外,却又回过身来,向着关雪羽点手相招。
    关雪羽疾步而前道:“干娘还有什么嘱咐?”
    卢幽微微一笑,摇摇头道:“没有什么了……孩子,你好自为之……唉……我此刻心里竟是慌得紧,多少年来从来没有过……有关麦姑娘与凤丫头之间……却要你自行拿个主意,恕我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一面说,她把一只纤纤瘦手抬起,在雪羽头上、脸上轻轻摸了一遍,十分凄凉地笑了一笑道:“我很累了,三天之后,你再来看我、切记,切记!”
    随即转身离开。
    有一种突发而起的依恋,关雪羽忽然对她兴起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意,追上一步,情不自禁地脱口唤出:“干娘……”
    卢幽停住了脚步,缓缓回过身来。
    “孩子……你还有什么事么?”
    关雪羽呆了一呆,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忽然有此一举,目光之中满是迷离,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干娘你好好休息去吧……”
    卢幽凄然一笑:“这个孩子……”随即转身,同着出云和尚、匡老人去了。
    麦小乔悠悠醒转的时候,窗外已笼罩着浓浓的暮色,由正殿传过来的声声暮鼓,每一声都洋溢着半天的回音,间歇而有规律地轻轻震荡着。
    那是一双充满了力道,却又显然留了几分仔细的手,不停地在她两肋之间摩挲按动着。
    每一次当它有力而又温柔的推动之时,就会有一股暖洋洋的气机,透过这双手掌,徐徐地散播向她身上,从而引发起无限温馨,遍体舒畅。
    她几乎已沉醉在眼前这般温馨的旋律之中,像是在睡梦之中,这种和谐的动作已经开始,于是她的睡意越浓,越发地赖在沉沉的昏睡里,起不来了,直到现在,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小小的禅房,朴素而清洁,和她刚来时,并无不同,只是这时看上去,却另有恬静的感觉,这显然和心情有关,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顺眼、都高兴,反之,一切均将不同。
    从心阶里弹出了一个清脆的音符——麦小乔初绽笑脸地“呀”了一声,蓦地坐起身来。
    也就在她坐起的同时,面前的关雪羽,忽然向后闪开,动作之快,有如飘风。等到麦小乔警觉到他的存在时,对方已岸然地立身于几丈之外。
    “啊……关……雪羽……你在这里?”麦小乔用力地眨了一下眼,再一次现出了笑靥,“我的眼睛……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恭喜姑娘……”只说了这四个字,即闭口不再多言,心里无限欣慰,化为上涌热泪,只是在眸子里团团打转。
    麦小乔立刻领会了这番激情,一霎间,目光流露出万斛柔情。
    “雪羽……你怎么会在这里?卢幽老前辈呢?”
    “她累了,为了你,她老人家已精竭力枯,正在后室运功调息……”
    麦小乔聆听之下,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伸手揭被,正待下床,忽然为之一惊,赶忙又拉上来,才自发觉到,全身上下,除了半袭亵衣之外,几乎全部赤裸,一时间臊得连耳根子都红了。
    “这……我这是怎么了……我……”
    “姑娘不必多疑。”关雪羽正色道,“你眼中余毒,虽为卢干娘所练极阴之火烹煮蒸腾散尽,但阴气太甚,与你原有的体质大相径庭,颇有格格不入之势,如不及时推拿使之两相融洽,便有‘血炸’之虞,卢干娘因体力过弱,一时难以为力,乃要我侍奉榻边,为姑娘薄效绵力,总算不辱使命,现在姑娘可以宽心大放了。”
    他随即回过身来,背向麦小乔说道:“所有衣物,皆在一旁,你自穿上才好说话。”
    麦小乔怔了一阵子,傻傻地点了一下头,心里既是羞窘又是感激,想一想,这已是第二次对方加思自己,犹记得前此为老金鸡毒掌所伤之初,他便不避嫌疑地为自己推拿按摩,乃得暂得无险,他敢情并非无情之人,两度授受,触肌之亲,叫人情何以堪?
    “雪羽呀雪羽,你到底又心存何意呢?男女授受不亲,你岂能不知?固然是大行不顾细节,可我一个大姑娘家,赤身裸体的,为你上下接触,遍体按摸了够,我不跟你,又叫我跟哪个?你是真不知情还是假装糊涂呢?”
    情焰在心里燃烧,而眼泪在瞳子里打转。
    小乔有气无力地拿过衣服来,一时却无力穿上,她犹自在打量着他的背影,眼睛复明的喜悦,只像是昙花一现,那么的短暂,紧接着的万斛情愁,却似“水银落地”无孔不入地由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冤家呀……你真是我命里的……魔星,我原已几乎死了心,你这么一来,我可就又乱了,可你到底又安了什么心呢?如果并无娶我之意,这一趟你就大可不必……
    来……”
    摇摇头,叹息一声,摸索着把衣裳穿好了。
    那个人可真有耐性子,仍然背向着这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麦小乔看他的背影,真是无穷感受,爱一阵,恨一阵……只以为都将成了过去,想不到一段公案,仍是未定之数,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似乎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鞋总算穿上了,懒懒地站了起来。
    “姑娘好了么?”
    “不,你不许回头。”麦小乔半喜半嗔地道,“罚你给我站着。”
    但是充满了情意的一句俏皮话儿,偏偏她心怀凄楚,竟似假中带真,心里发空,眼里发酸,真像要往下面掉泪。
    关雪羽已不再是不解风情的人了,许多日子在情里打滚,女孩儿家的那点点心事,总触摸着个十之七八,眼下似乎也只有苦笑的份儿了。
    他倒是真的听话,直直地站立着,不曾回头。
    麦小乔想着要去梳头,却一时又找不着那把称手的牙梳,好不容易找着了,才又发觉到那片镂花盘凤的铜镜,已有许多日子不用,没有揩抹,都快长上了“绿”了。
    往上面呵了口气,用力地擦擦,才自现出了原有光泽。
    这一照,可把她吓了一跳,人瘦了不须说,头发竟是那么的乱,鬼似的披散着,这个样子焉能见人?更不要说见“他”了。梳着梳着,那一颗几已沉沦的心,却像是又活了。
    斜过眸子来,瞟着他,心里可又禁不住有些纳闷儿:“这又是怎么回事?凤姐姐那边……敢情吹啦?还是他……改了主意?”
    想想,却又实在乐不起来,镜子里那张脸,一会儿喜,一会儿愁,两弯娥眉一下子绽开来一下子又蹩上,却把老长的一络子青丝梳了又梳,理了又理,总觉得不是。
    “唉!就这个样吧!”
    束起来,打上一个发结,看看,像是又回到了昔日的俏丽,把一颗苦楚的心,暂时压着。人到了万般无奈时,倒像是什么也都不在乎了,自己哄着自己。
    “就笑一笑吧,让他瞧一瞧,比他的那位凤姑娘也差不离儿。”
    嘴角轻牵,可真地笑了,眼角向着那一位瞟了一瞟。
    “喂——你回过身子来吧!怪对不住的。”
    关雪羽缓缓地转过身来,着实地打量了她两眼,点点头道:“很好,看来确是容光焕发,和从前一个样了。”
    “真的?你可别来骗我,唉……算了吧!”。
    脸上是那种童稚的笑,又岂能真的忘了现实?
    “走!我们这就瞧瞧老和尚去,这些日子以来,可也真亏了他了。”她笑着说,“我要当面谢谢他。”
    关雪羽倒没想到她还是这番洒脱,原本沉重的心情,顿时为之开朗了不少。
    二人步出禅房,天色已转暮为黑,一弯的上弦月,新出云表,冷飕飕的风袭在身上,特别令人振奋。
    麦小乔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嘴角微微向上弯着,脸上笑态可掬。
    “刚才我问你的话,还没有告诉我——我是问你凤姐姐她可曾跟你一块来了?嗯?”
    关雪羽摇摇头:“我不知道。”
    “对了,”她忽然站住了脚,睁大了眼睛,“我听人说,你一直在七指雪山,可是真的?”
    关雪羽不擅说谎,迟疑片刻,终于点了一下头。
    “这就是了。”麦小乔装着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那么你和凤姐姐已经成了亲……
    了?”
    关雪羽“哼”了一声,苦笑道:“你听谁说的?”
    “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不是。”
    “哼……反正……”微微顿了一下,她轻轻一叹道,“我也不问你就是了。”
    走了几步,她怪凄凉地道:“凤姐姐是个好人……本事大,人又漂亮,你们能在一块,可真幸福,说真的,我倒是真的诚心祝福你们。”
    关雪羽忽然站住了脚步。
    麦小乔回头笑了笑:“我说的是真的,祝福你们白头偕老。”
    “谢谢你。”关雪羽苦笑着点了点头,三个字说得冷冰冰的,心里很不是一个滋味,此时此刻,忽然觉得不想再多去解释了。
    面对着的小乔,一霎间竟像是离开自己那么遥远,看着她,再回念及方才的种种,顿生无限凄凉,怅然似有所失……
    麦小乔脸上显示着一片淡淡的伤怀。
    “也许你没有想到吧。”她微微地笑着说,“我已经决定出家了,就在这出云寺里……”
    关雪羽怔了一怔,看着她一言不发,内心的激动,却是极其强烈。
    “说来可笑。”她说,“前一阵子,我眼睛瞎了,反倒是心有未甘,现在眼睛好了,竟然信心益坚……我曾在佛前偷偷发了一个誓,许下了心愿……你可想知道,这个心愿是什么吗?”
    关雪羽点了一下头,强自作出了一个微笑,忽然间他觉出面前的这个美丽姑娘,变得出奇的美丽,脸上的神采显示着她升华的情操,渐渐地高不可攀,不由得令你由衷地对她滋生出无限敬意。
    “唉!”她说,“那时候我眼前是一片漆黑,心里也是一片黑,真希望眼睛立刻好,如果我的眼睛好了,第一个人,我要看的就是你……”
    月亮的光反映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连她整个人都像是包着一层淡淡的光。
    麦小乔微微一笑,转动着的秋波,多少含蓄着一种惜别的离情。
    “我的心愿只是要看见了你,我就心满意足了,然后我就可以安心地出家,削发为尼了……”
    抬起眼来,略似凄凉地瞧着他,忽然一笑,化解了重重愁云:“你看,佛接纳了我,使我眼睛变好了,而且,当我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果然是你……真是太奇妙了。”
    四只眼睛静静地对看着,交流着无言的心声。
    “小乔,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子……远比我想象的更坚强得多,只是……”关雪羽定了一定,才缓缓地说道,“你已经决定了?以后不会后悔?”
    “不……我不会……”
    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并非仅仅只是伤情,还搀和着彻悟之后的喜悦,用“悲感交集”四个字来形容,确是极为恰当。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我更不例外,只是……”她侃侃地道,“当我决定了要做的事情之后,便绝不后悔……你知道吧,现在我心里一片祥和,一点杂念都没有,只希望早一天皈依佛门,了却我最大的心愿,以后便再也没有遗憾了。”
    关雪羽甚为感动地点着头,道:“姑娘这番见地,颇令我愧窘无地,只是这件事,老和尚意见如何?”
    麦小乔含笑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心已决,只怕由不得他了……”
    说到这里,只见对面月亮洞门,现出了老少两个和尚,小和尚在前持灯带路,身后的老僧,正是庙里的住持和尚,一径来到了眼前。
    关雪羽上前一步,还未开口说话,那位住持师父已向着他二人合十礼拜道:“方丈师父急事相召,二位施主这就请往后殿去一趟吧!”
    一面说一面看向麦小乔,甚是谅讶地道:“阿弥陀佛,麦姑娘的眼睛敢情是好了,无量寿佛,善哉,善哉……”
    麦小乔合十回礼,心念老方丈急事相召,也就不再多说别的,当下与关雪羽匆匆随着他来到了后殿。
    一脚踏入后院,便知事态有异。
    但只见出云老方丈、匡老人正自对面磋商着什么,桌上燃烧着一盏白烛,两个年轻的和尚正在布置着佛案,像是要作上一堂佛事模样,气氛甚是沉穆,直觉地就能令人感觉得出,已发生了什么大事。
    “阿弥陀佛,你们来了,快请坐下说话。”
    出云和尚一面说,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悲戚之色,容得二人落座之后他才发出了一声喟叹,目光转向关雪羽道:“小燕儿,你可知道卢幽前辈已坐化了?”
    关雪羽猝然一惊,半天作声不得。
    银发药王匡老人怅惘着说道:“她必然事先已知,才得如此从容,死态甚是安详……”
    话声未完,关雪羽已离座站起道:“在……哪里?”
    麦小乔更是心痛如绞,她纵然不识卢幽其人,但确知自己这双眼睛,全赖她倾力救治,才得复明如初,不用说对方的死,必然是由于运功耗气过甚,乃以致之——“我虽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这番情谊真正百死无能为报了。
    正如匡老人所说,卢幽死态甚为安详,甚至于显示在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消失。
    两盏长生烛,就在她座前燃烧着,滴垂下来的蜡泪,染满了红木灯盏,摇晃的光影,闪烁着她笔挺的坐相,双膝交跌,一如生前打坐模样,面前的矮几上,整齐地排列着几件卢幽生前随身之物。
    一串佛珠,一个锦本。
    一封书函——封皮上字迹清楚地书写着“字示燕雪”四个梅花小篆——难以令人想象出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如何能从容运墨以至如此?
    这就是她所有的身后之物了。
    关雪羽紧紧地咬着牙,虽然强制着内心的悲伤,亦不禁热泪夺眶而出,麦小乔也陪着在一旁落泪不已。
    老方丈把三件遗物一一交在了雪羽手上,轻轻宣了一声佛号,讷讷道:“你先看看这封留信,可有身后的交待没有?老衲也好遵嘱办事,阿弥陀佛——”
    关雪羽点点头,走向一边坐下来,打开留信,细看一遍,早已热泪满腮。
    “阿弥陀佛……”老和尚眼巴巴地看着他道,“可有什么交待没有?”
    关雪羽点点头道:“卢干娘嘱咐,遗体保持原状,装坛葬于后山,一切请方丈大师劳神处理,这串菩提念珠已有近千年佛历,她遗言赠送麦姑娘……”随转向小乔,“她要你终身佩挂,受用无尽,麦姑娘,你拿走吧。”
    麦小乔双手合十,深深向着卢幽遗体一拜之后,才自回身,双手接过念珠,悲喜之情,无能自已。随即将念珠戴好胸上,退立一旁。
    “原来干娘在临终之前,一切均已预知……”关雪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套用佛家语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老方丈,这里事就有劳你了,我需遵嘱,这就离开出云寺,前往寻觅北丐帮长老白无为,索回武林至宝石马真胎,了却一件武林公案,我干娘命我须在今夜子时即刻起程,后日子时在北芒山与白长老相晤,才能将石马真胎索回,否则便迟则出变矣……老方丈,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阿弥陀佛,”老方丈喃喃地道:“现下亥时未尽……既是如此,小燕儿,你就收拾一切上路去吧。”
    他随即转向麦小乔,频频点头道:“麦姑娘得目悟佛,可喜可贺,此刻看来,六根俱净,大非前此模样,且先在寺内住下,容老衲先行将卢幽施主后事料理好,再择吉日为姑娘剃度,举行皈依大礼吧。”
    “谢谢方丈师父恩典,弟子这就先行告退了。”她随即整衣端容,向各人一一合十为礼。
    在与关雪羽告别时,虽事先已有了心理克制,亦难免不无怅惆。
    “燕大哥,我父母那边还请你……”
    “姑娘请放宽心,我自会处理,代为通知。”说完目光在麦小乔脸上略作停留,微微点头道,“姑娘你安心去吧。”
    麦小乔嚅嚅道了声谢,再次施礼,随即自去。
    打量着她离去的背影,出云和尚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长长地宣了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这才是佛缘早结,正是不迟不早,落在此刻,今夜无迹,海天证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话声未完,即闻得前殿传来了“当当当”钟声一片,敢情子时已来到,是和尚们晚课时辰到了。
    关雪羽不敢延迟,即行向二老告辞离开,返身待走之时,却被银发药王唤住。
    雪羽自阅过卢幽留函之后,一切胸有成竹,不待匡老人说出,即含笑道:“老前辈请放宽心,我与令徒日后当不致为仇,照卢干娘偈语昭示,日后与过兄尚须联手合作,造福武林呢!”
    匡老人聆听之下,先是一怔,随即呵呵大笑,像是也突然悟通了什么似的。
    他自个儿在这里抚掌称妙,关雪羽却已踏着满地如银月光,一径向寺外步出。
    满目生辉的朝阳里,关雪羽步出了身后丛林,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终于定下了脚步,回过身来。
    一条纤瘦的人影,带着凤姑娘憔悴的面容,随即现身而出,远远地站住,向这边怅望着。
    四只眼睛互相对看着,像是经过了一世纪那么的长久,风声沙沙,片片落叶直在风势里打着转儿……
    认准了那般眼神儿,凤姑娘才缓缓向前接近……
    一丝笑容,显示在她久已不开朗的脸上,随即绽开了怒放心花……
    远远地注视着她,关雪羽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切均在不言之中。此时此刻,如果勉强地还要说些什么,倒似多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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