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相思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十章为情丝所困皈依入佛门
    一阵寒风吹过,草木萧索作响,却只见现场十数人衣襟飘扬,一个个原样站立,状若果偶。这番形相较诸鬼魁更可怖,看在关雪羽眼里不能不有所警惕。他却是胸有成竹,早已作了最坏打算。
    “前辈神技惊人,在下无限拜服。”
    一面说时,随即向着凤七先生深深行了一礼,却并无后退之意。
    凤七先生月夜里静静打量着对方这个人,忽然冷笑道:“你可曾看见了?我对你算特别留情,看你救助大四儿那个奴才一场,可以饶你不死,你这就走吧!”
    关雪羽微微一笑:“在下并没有向老前辈乞命,再说我也并没有必死之罪。”
    凤七先生寒下脸来道:“我如果要一个人死,那人便是罪有应得。”
    “原来如此。”关雪羽微微冷笑道,“这么说在下倒是要向前辈面谢不死之宏恩了,足见前辈是心怀雅量之人了。”
    “话里的话,”凤七先生冷冷地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多谢前辈!”关雪羽身形一闪,来到了千手神捕秦照一行八人当前。秦照等八人已为凤七先生奇妙手法点了穴道,这时看来,如同一列泥偶。
    他们八人虽然是各自被点了穴道,只是背上却仍然驮着数百斤重的银包,只压得一个个痛在心里,却又作声不得,十足的一副苦相。
    “前辈如有仁者之心,在下斗胆更为八人讨命,尚请高抬贵手,饶恕了他们吧!”
    关雪羽简直不敢想,凤七先生会能放得过秦照一行活命,只是抱着这个原则,姑且一试而已。
    却不意凤七先生听在耳中,忽然一笑道:“哪一个又要他们非死不可,只待银子送到,我自会打发他们离开就是,你总可以放心去了。”
    关雪羽听后冷冷地道:“这便足见盛情,只是这些银两,关系着数万嗷嗷待哺的灾民性命,前辈却又何忍据为己有?尚请高抬贵手,眼前一并成全,容他们自去吧!”
    凤七先生摇摇头道:“这件事可就容不得你自作主张,哼!我已给了你十足的面子,再要喋喋不休,可就怨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关雪羽叹息一声道:“不瞒前辈说,在下来此以前,自己曾默默许下一愿,如不能使这批灾银平安抵达,便是一死,也不足憾。”
    “好……”凤七先生点头笑道,“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了你。眼前有两条路,要生要死,全在你自己决定了。”话已说得很明显,关雪羽若是决心护银,便只有与凤七先生放手一拼之途,最后结局自然是死路一条。
    然则,关雪羽却似别无抉择,长叹一声,起手,把背后那口家传至宝“青桑剑”执到了手上。
    一蓬青蒙蒙的光华,立刻显现眼前,映照得他眉发皆碧,果然是不同凡剑,所谓“宝剑能者居之”,那么持剑者的身手也就可想而知了。凤七先生脸上现出了一丝惊异,随即颔首道:“这就是了,起先我还有些惊疑,现在便证明了你果然是燕家子孙,燕追云是你什么人?”
    关雪羽不便再行掩饰,便自承认了身份。
    凤七先生冷峻的脸上,这一霎便连一丝笑容也没有了。他一声不吭地由身上革囊之中,取出了一副银光粲然的怪样手套,迅速地戴到手上,向着关雪羽扬了一下道:“来吧,姓燕的,把你们燕门绝技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尽情展开来,看看能是我敌手不能?”
    凤七先生说这番话时,目光微滞,神色自若,却是镇定得可怕。
    一霎间,他那双细长的瞳子间,交织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怒怨合掺,令人不敢逼视。
    正因为他出口说出了燕家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又拿出了这双奇异的手套,使得关雪羽陡然为之一惊:“啊!金刚白犀爪——”脱口报出了这个名字,一时为之瞠然。
    凤七先生细目微微一斜,十分诧异地道:“咦——你小小年纪,如何认得我这独门兵刃?”
    关雪羽想了一想,终于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他实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说出了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名字,“金刚白犀爪?”到底又从何得知?
    凤七先生冷冷一笑道:“你果然是燕追云之子,没有错吧?”
    关雪羽回以冷笑道:“天下岂有冒充人子之理?前辈又何必多此一问?”
    凤七先生怒视着他,又自道:“你母亲便是出身青城望族的关飞卿了?是不是?”
    这一下关雪羽便是想要保持镇定也不能了。
    盖因为识得“燕字门”如今的掌门人燕追云不足为奇,识得他妻子关飞卿者,却未之闻,妹夫从夫,娘家姓氏已甚少有人提及,更何况连名带姓的被人直呼而出,诚然是稀罕之事。
    “说呀,你怎么傻啦?”
    凤七先生这一直言逼问,便不禁暴露了他隐藏胸际、不足为外人道及的隐私。
    关雪羽猝然与他那一双眼睛接触之下,由不得为之心际一颤,盖以目为心之神,一个人的目光所显示,最能代表他的内心思维。
    眼前凤七先生眼睛里所交织的光彩,岂止忿怒而已?简直是无限杀机。
    关雪羽还没有接触过这么可怕的一双眼睛,难怪他有些傻住了。
    “不错,”他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你所说的,正是我的母亲,前辈你何以问起?”
    凤七先生忽然朗笑了一声:“你就不必再多问了……你们燕字门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号称天下无敌,来来来,今天就叫你长长见识,看看又较我金凤堂的绝技如何?”
    关雪羽见他逼迫如此之甚,尤其在提及自己父母后,更似有无边怨恨,莫非他曾与自己父母早年结有仇恨?此番遇见了自己,便拿自己来复仇泄恨——果真如此,只怕今夕凶多吉少了。
    虽说如此,他却也不敢辱没了燕家门风。
    当下,关雪羽抱剑冷冷说道:“前辈既非要在下献丑出剑,敢不从命。只是敞门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何等高奥,岂是小可得能尽窥堂奥?只不过涉及十之二三而已,前辈如指名要在下献丑此技,只怕更令你老人家大失所望了。”
    凤七先生冷森森地笑了一笑,微微点头道:“以你年岁来说,这几句话倒也并非是假,就算你未能全会,十之二三也大有可观……你只管施展出来就是。”
    关雪羽摇头道:“这一点,也只怕万难从命。”
    凤七先生怔了一怔:“为什么?”
    关雪羽道:“在下离山之时,家父特地关照,如非性命相关,或是深仇大怨,本门这套剑法万万不得施展。前辈又与在下有什么深仇大怨,非要在下施展这套剑法,以性命相搏不可?”
    凤七先生双眉展了一展,似有无边的怨气,却又一时说它不出,倒似被关雪羽这几句话忽然问住了。
    忽然他冷笑一声道:“倒是与你那父亲一样,生就的一张利口,好好,看来你是非要到性命相关之际,才肯施展这套剑法了,这个倒也不难,你只管放剑过来。”
    关雪羽持剑平胸道:“前辈要怎么一个打法?”
    凤七先生阴森森笑了一笑:“既是性命相关,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了,哼哼,你只管放心,以我如今身份地位,自不能传话出去,说我欺侮你一个晚辈。也罢,今夜我便自束一手,只以一只右手对招,你便无话可说,总可全力一搏了?”
    话声一顿,只见他左手一收,自由袖内抽回,左面便只剩下空袖一个。
    至此,他再也不愿与关雪羽多费唇舌,低叱一声:“看招!”陡地腾身而起。
    好快的身法。
    冷月之下,只见得鬼影一条,才见晃动便已临空而下,到了关雪羽头顶之上。
    关雪羽自然知道,眼前这位主儿,较诸昔日大敌金鸡太岁更要厉害十分,更何况他心怀怨仇,虽说是单手应敌,自己也只怕在他手下讨不了什么好来。
    凤七先生急于迫战,不惜以长者之尊,抢先出手,一经发难,绝不留情。
    一片疾风,夹着凤七先生自空而降的人影,真个快若流星随着他落下的身势,一只灿灿银光的右手,搂头盖顶般地,向着他头顶上直抓下来。
    关雪羽在凤七先生身子猝然落下的一霎,忽然间觉出身上一紧,已知为对方所练的无形罡气罩住,这一霎不啻是生死存亡要命关口,如果说关雪羽心下慌张,只须一动,突围不出,即便落在了对方算计之中,不死必伤。
    他屡经大敌,加上近来用功益甚,功力虽然未必进展多少,但是却已实在具有临阵大敌的丰富经验。
    也就因为这样,眼前在凤七先生的全力发动之下,他却能好整以暇地保持着从容镇定。
    既然是生死相搏,关雪羽为保命计,便不能不施用其极——他早已聚集全身内力于长剑,这时身子不动,却将一口长剑霍地向外挥出。
    这一剑由于真力内聚,一剑翻出,可真有翻江倒海之势,银芒遍洒,有如飞泉万点,在这个剑势里,凤七先生全身上下俱已在包抄之中。
    对于凤七先生来说,这一手实在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并非是他轻敌,而是没有想到。
    眼前情形是,凤七先生如果不立刻抽招换势,关雪羽固然难逃毒手,可是他本人却也决计逃不开关雪羽的此一反手剑毒招之手。
    反手剑也许不甚可怕,而加诸在剑上的内气功力,所泛出的一片剑芒却是大大不可轻视。两相权衡之下,凤七先生便不得不有所顾忌了。
    只听见“铮”的一声脆响,凤七先生带着白犀银芒手套的一只怪手,攻击在对方长剑的剑身之上。
    也就是借助于这么一击之力,凤七先生的身势却有如翻天鹞子一般,陡地腾空直起,就势一个疾翻,噗噜噜衣衫荡风里,忽地坠落地上。
    动如风,静如山。起落间,有如野鹤戏空,称得上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一经站定之后的凤七先生,便是绝不留情,只见他右手挥处,划出了一道既直又细的银色光线直向着关雪羽正面劈落下来。
    关雪羽对付这等大敌,哪里敢丝毫大意?称得上全神贯注。
    凤七先生第二招一轻撤出,关雪羽立刻警觉到对方所施展的乃是一种功力的极致—
    —“透点”打法,所不同的只是“化点为线”而已——可不要小瞧了那细细的一线银光,其间却聚集着几乎为之爆炸开来的无比功力,其目的当在于攻破关雪羽运施的护体内力。
    关雪羽万万不能抵挡。
    以凤七先生内力之精纯,这一式“透点”的手法,哪怕是一堵青石,也将会为之中分为二。偏偏关雪羽却别有触类旁通,这就更令凤七先生暗自惊异不止了。
    原来雪羽秉性极为聪明,前此自姜隐君处领会了辅借力道的奥妙之后,归返之后,自己曾经无数次地加以勤习,即为他触类旁通了不少。
    须知姜隐君此一“借力引力”的身法,在武林之中还是创举,端的开前人未有之境,关雪羽加以融诸对打招式之内,亦是前所未见。
    其实这一些雪羽并不自知,只是情急之间,一时不加考虑地施展出来而已。
    眼前,在凤七先生凝聚真力的一击之下,只见关雪羽横剑上拨,“呛”地一声,一剑一手又自迎着了一块。
    原来凤七先生那件所谓的“金刚白犀爪”,乃系选自异兽白犀颈上之皮,复经诸般浸制,再着以极细而密的一层细细钢丝,原已是百刀不伤,若是再加真力贯注其间,便为无坚不摧。关雪羽所施展的这口“青桑剑”若非百炼精钢所制,只怕在与对方初次一击之下,便已折断。
    ——这时,对方第二次交接之下,凤七先生便着实不客气,五指弯处,用力地抠住了对方之剑身,陡然间,以无比内力加诸其上。
    按说,在凤七先生如此力道之下,关雪羽这口剑万万无能保存了,他却偏偏身有异术,身子一斜一正,剑身一高一低,蓦然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借力引力,飘身于两丈以外。
    凤七先生似乎吃了一惊,双眉乍然一挑,身子倏地直射而起,疾如箭矢似的扑向关雪羽身前,右掌一探,作波浪一起一伏,挑开了关雪羽的长剑。
    “噗”地一掌贴向关雪羽的面颊上。这一贴一抓,配合施展,在凤七先生施展起来,原应是万无一失,偏偏这一次又再出了意外。
    他这里掌力方撒,却只觉得掌势之下的关雪羽,有如蛇似的一般滑溜,不容他接下来的那一爪用实,对方便先已脱身而出。
    只是这一次却没有前一次那般潇洒自如,足下打了一个踉跄,却如螺丝转儿般地打起转来。
    关雪羽虽然自己已揣摩出一些力道的巧妙运用,到底运用不熟,再者,凤七先生这一招内力十足,躲过了正锋,闪不过偏锋,才致会出现眼前这般狼狈。
    只是看在凤七先生眼中,却是无比的震惊。
    “咦?”他直瞪着关雪羽,逼近一步,道,“你这是什么身法?这可是你们‘燕字门’的身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关雪羽在一阵子疾转之后,好不容易站定了,一时余悸犹存,只认为侥幸逃过了对方三招,却没有想到他之所以能够逃过这三招,全在于自姜隐君处得来的灵感,本身还不自知,凤七先生这么一问,他竟然傻住了,一时不知何以置答。
    凤七先生冷冷一笑道:“能够逃开我这‘白骨三爪’的人,当今武林中还不多见,你这是什么身法?快说!”
    关雪羽经他这么一说,心里不禁为之纳闷,自己正在琢磨着,不知如何作答。
    凤七先生因一连问了两次不见对方回答,只以为对方存心奚落,不由大是怨恚,他自负极高,自以为当今人世已罕有敌手,想不到对方一个后生小辈,竟然在一上来就逃过了自己颇具实力的三招,在他来说,实在是大无颜面之事,顿时无名火起,这就要给关雪羽一个厉害。
    “很好,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手下无情。”
    说话之间,就只见他身子微微向下一矮,但听得“克克”一阵子密如贯珠的骨节响声传自他瘦长的躯体,陡然间他瘦削的身子,一下子像是粗壮了许多。
    黑夜里,难得看清他的脸色如何,想来必当也换了颜色——像是有一转突然兴起的疾风,环绕在他身侧四周,地面上飞沙走石,起了一阵子沙沙声响。
    关雪羽哪里知道,凤七先生急怒之下,眼前即将施展出他在雪山苦练几年的“无敌混元气功”,以他浸淫功力之深,只怕一经施展,关雪羽再想保全性命,势将万难了。
    像是一个猝然充气的大球,凤七先生的身子忽然向前移动了一些,样子轻飘飘的,分明是足不沾地。
    “燕家小子,你这就纳命来吧!”
    一面说着,凤七先生缓缓伸出来那只戴有白犀皮手套的右手。
    怪道的是,这只右手看起来忽然像是粗壮了许多,五指箕开,有如五股钢叉。
    这一掌显然内力灌注。
    随着凤七先生缓缓推出的这只右手,地面上飞沙走石,眼看着就有雷霆万钧之势。
    猛可里,传过来一声女子的娇呼:“不要——”
    紧接着长衣飘风,一条人影极其迤逦地闪向眼前,不偏不倚,正好落身在凤七先生与关雪羽两者之间。
    凤七先生一惊之下,不得不把临时待发而出的掌力吞回,硬性地收了回来。
    猝然现身的那人,正是凤七的女儿凤姑娘,在紧接着的一声“爹爹!”之后,竟向着父亲屈膝跪了下来。
    “这是干什么?”凤七先生颇有怒色地道,“为他求情?”
    “爹……你老人家就饶了他吧……”
    凤姑娘边说边低垂下了头,她语音颤抖,根本不敢与父亲眼睛接触。正因为父亲家居严谨,说一不二,凤姑娘虽然拼出性命地求了情,可是却没有把握爹爹是否真的就买自己的账,一个降怒下来,只怕非但救不了关雪羽,连自己也连带着遭殃。
    她心里这般地没有准儿,才至于怕成了这样,连看也不敢多看父亲一眼。
    甚久之后,才似乎听见了,凤七先生那边传出的一声冷笑,又像是传来微微的一声叹息。
    凤姑娘这才敢偷偷地抬起了头,果然,父亲的神态已大见缓和,那充满了内气的胖大身子,已经恢复原样,一番激厉的杀招,总算过去。
    “你起来吧!”说了这句话,凤七先生再也不看女儿一眼,一径地来到了关雪羽身前,一双细长的眼睛,霎时间已在他身上转了几转。
    既然是爱女代他求情,总是事出有因,倒要看看这个被自己女儿垂青的人,是否值得?
    盛怒既去,心情渐趋平和,所见自是不同。
    微微一笑,他即转向秦照等一行八人身前。
    关雪羽正自尴尬,一口长剑拿在手里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乍见此情景,只以为凤七先生待向秦照等出手,心中一凉,慌不迭闪身而起,抢在了秦照身前。
    “前辈你——”
    “怎么,你还要多管闲事?”
    关雪羽慨然长叹一声,将一口长剑收入鞘内,眼巴巴地看向凤七先生,道:“前辈务请手下留情,饶恕他等人不死,在下愿以生命相殉,尚祈前辈破格成全。”
    “哼”凤七先生冷笑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要我饶了他们八个,你甘愿以命相抵,可是?”
    关雪羽道:“正是此意。”
    凤姑娘叫了一声:“爹,”慌不迭跑过来,瞪向关雪羽道,“你疯了?”再看向父亲,道,“爹——别听他胡说八道——”
    凤七先生的目光直视向关雪羽:“这样吧,你也不必死,只要你答应随我返回雪山,住上几个月,这八个人我不但可以放他们回去,连带着这些银子,我也不要了,你意如何?”
    关雪羽想不到他竟会有此一说,一时宽心大放道:“我答应,只是……”
    凤七先生眉头一皱,冷冷道:“怎么,你不愿意?”目光一扫秦照等八人道,“那么他们八个可是非死不可了。”
    关雪羽嗒然道:“只要前辈放过他一行八人连同灾银平安离开,在下之一切,甘愿听候前辈任意发落,绝不反悔。”
    凤七先生一笑道:“很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话声出口,人已飓然跃起,如同旋风一阵,自现场各人头顶上快速掠过,却于此时,施展出独家解穴手法,俟到他身形落地之后,那先些时被遭点穴之人,却都一一复原如初,被解了开来。
    想是被点了穴道,伫立过久,这时间猝然被解开来,一个个疲惫不堪地俱都坐倒地上,喘成了一片。
    他们当时虽然被点了穴道,但是听觉知觉俱在,双方一番对答俱已听在耳内。
    千手神捕秦照不俟稍息,即刻拜倒关雪羽身前,一时泪下如雨。他虽不知关雪羽是何许人也,但关雪羽舍身援助自己的这番大义隆情,却不容他不感激涕零,一番感铭之后,复向雪羽请教姓名。
    关雪羽并无矫情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秦照聆听之下,铭记在心,正待离开,关雪羽却又唤住了他。
    “秦兄留步。”
    秦照回身道:“恩兄还有什么事要嘱咐么?”
    关雪羽看了凤七先生父女一眼,有话欲说,却又有所顾忌。
    凤姑娘自是省得,不由嗔道:“我爹既然亲口答应放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找他们麻烦,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关雪羽见她这么说,情知非虚,也就打消了心中疑虑,随即向秦照道:“尊夫人李红姑已被我救出危境,目前寄托在宁国府矮金刚鲍玉的府中,你待事情一完,即可去彼处寻她,夫妻相会便了。”
    千手神捕秦照聆听之下,不禁大为惊喜,他原以为红姑也同自己父母一并丧生,这时才知仍在人世之间,既惊又喜,只疑身在梦中,自是把关雪羽铭感心肺,永世不敢稍忘。
    凤七先生果然言出必践,秦照等八人乃得背负灾银全身而退。
    关雪羽也自然言无反悔,只得随同他父女返回“七指雪山”——他显然心存不解,此行宗旨如何?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就无话可说。
    佛堂的礼佛蒲团上,长跪着一名素脸净容的姑娘——她便是新近来山不久的麦小乔了。
    长长的秀发,披散在肩后,上身笔直而削瘦,身上披着黑色的海青,着芒鞋,白袜。
    还未曾剃度落发,也未曾说过“三皈依”,她便已自个儿的这样装束,老和尚显然却也拿她没有办法。
    佛堂很小,最多也只能容纳数人跪拜之用,若谈到静修、参拜,便二三人已够多了。
    一抹斜阳照着佛堂的正门,碧竹绿影里,见一横匾,上书“停云”二字,佛经中有谓“停云去尘”,又云“去俗”,想来便是这个意思了。
    小小佛堂,净无点尘,有一尊二尺高的红木佛像、供桌、蒲团,舍此便再无长物。
    所谓入宝山而沾圣迹,闻梵音而净仪容,虽然来山不久,不过六七日,麦小乔已出落得一尘不染,她饭蔬饮水,日诵经文,望之清澈,真似神仙中人了。
    然而,只是净仪容是不够的,老和尚给了她一卷薄薄经文,谓“持律篇”,她的初步从佛工作便只是“念佛”一途。
    老和尚说得好,惟念佛可以“明心见性”,能深入此一门,便足够了,而“持律”
    是专治感情病的一帖妙药。人在佛前,心归界外,即为佛子,亦难“了生死”,那样的从佛,真所谓“比丘灭尽,白衣传法”,可真是有辱佛门了。
    是的,在参透高深的佛经之前,在俗心未去之际,在怯虑长思未除……一切复一切的孽业未尽消除之前,便只有这“持律念佛”之一途。
    麦小乔只随着庙里的时间作息,早上她甚至于比庙里的和尚起得还早,晚上她睡得比他们还迟,古佛青灯,专心念佛。看来她确似什么都不想了,然而事实上呢?她是那么的苦恼,想忘的事情是那么的多,偏偏一件也忘不了、丢不掉,为此,她恨自己,暗里诅咒自己,流过不知道多少次眼泪……
    出云寺正殿的鼓声响了,今日的日课到此结束,接下去便应是晚膳时间。
    麦小乔恭敬地在佛前三次顶礼膜拜,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慢慢地站起了身子。
    这一次诵经参佛的时间特别长,为了要把这整卷经文颂完念熟,她中午竟自废了寝食,发了次狠心,到此刻为止,她已在佛前,足足跪了有四个时辰,这时一经站起,只觉得头昏眼花,双膝发软,“啊”了一声,差一点又坐下去。
    佛龛之后,垂挂着细竹编制成的帘子,里面那个小小的房子,便是她如今下榻的香闺了。
    里面的摆设,再也不见昔日的华丽,只有一几一榻,一张方桌,一把椅子,如此而已。
    另外角落里有一瓦缸,里面装满了清冽的山泉,那是来自高山的融雪,清寒彻骨,尝在嘴里,微微的有一点甜甜的感觉,用以烹茗,固不待言,掬上一捧洗个脸,也是别有滋味,妙不可言。
    麦小乔俗家的衣服,一股脑地都收起来了,就是她随身佩带的那一口剑,也用青布紧紧缠起,压在了被褥之下,俗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端看她是不是放得下这一口宝剑了。
    从前天,她就去约见出云老和尚,谁知到今天还没有见着,原因是老和尚入定去了,总得两三天才得醒转。是以这两天她越加地感觉心绪愁苦,除念经之外,无所事事,老和尚说惟念经能治一切心疾,真有这么灵吗?最起码,到今天为止,麦小乔还无能体会。
    用冷水洗了个脸,揉着发酸的双腿,坐在床上只是发呆。
    几只小鸟、白鹤,翱翔着就落在了窗前,山顶上穹空处,有一道彩虹,色彩绚丽极了。
    好几个庙里的和尚,连袂来到崖前,面对着断崖长空,指指点点地在玩笑着,敢情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寂寞,颇能自得其乐。
    麦小乔由榻上站起来,心里想着:不行,我不能老这么发呆,久了可会生病,自己找点儿乐子,去跟师父们聊聊,也许其中自有乐趣。
    自从她来到了庙里,和尚们都知道了,大家只是诧异,这庙里从来就没有住过女人,也从没有挂单借住过尼姑,现在平空来了个俗家姑娘,一住下就不走了,不能不说是前所未见的稀罕之事。
    和尚们心里尽管猜疑,却也不敢作声,人是老方丈带来的,谁敢吭声呢?再说这位姑娘自一住进来,就没有出过房门,除了负责服侍她的那位小沙弥明法之外,简直就没有别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
    她的到来并没有为庙里带来任何不安,也就何必在意?
    日课之后,晚膳以前,约莫有半个时辰左右,似乎是僧人们惟一的自由。时间,因为晚膳之后不久,接着又有晚课来到,接下去便一天结束,早早的休息了。
    是以,这个时间里,僧人们特别感觉到轻松愉快,交谈一些日常琐碎,议经论武,便是嬉笑调闹,只不失赤子之心,也各自由他去。
    麦小乔一径来到崖前,隔着淡淡的一片云烟,见着了对崖倒挂下来的一道瀑布,水花四溅里,雾气蒸腾——这便是那道五色彩虹的成因了。
    一个年轻的和尚指着这道彩虹说:“这是五色仙女桥,我来庙四年,还不多见呢?”
    另一个看来愣头愣脑的和尚,直眉竖眼地道:“什么叫五色……仙女桥?仙女,哪里来的仙女?”
    年轻和尚嘻嘻笑道:“说你傻,你可真傻,连仙女你都不知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这……”愣头愣脑的和尚讷讷道,“好师兄,“你就告诉我吧……谁是仙女,仙女都长得是什么样?”他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脸上带着一些腼腆,讷讷地道,“……
    听说仙女都……都很美,是不是?”
    “傻小子,那还用说吗——”
    这个小和尚长得眉清目秀,样子透着机灵,他叫明智,愣头愣脑的叫明本,都是庙里最末的一代和尚。
    这一代一共只取了六人,却分先后次序,拿眼前的两个来说,明智就较明本早来了两年,而明本又较最后来的明法要早一年,所以,后来的明法便只能称得上是个小沙弥,连听经论典都轮不上,只是操持一些闲杂事务。
    听他们谈话,不脱天真,倒是怪有意思。
    聪明的明智常爱拿愚鲁的明本来开玩笑。
    事实上,他确实也比明本懂得多。
    “哈!你可真是‘老太太上鸡窝’——笨蛋(奔蛋)一个,仙女不美谁还美?”
    “美……美个什么样?”
    “什么样?”摇着小脑袋,明智想了想就说,“早先出家以前,你总见过挂在门上、墙上的年画吧?”
    “年画?”明本咧着嘴笑了,“那当然见过。”
    “对了,年画上的女人你说美不美?嗯?”
    “那当然美……只是……画的是仙女么?”
    明智正色道:“当然,你可真笨透了,什么八仙过海啦,麻姑上寿啦,嫦娥奔月啦,什么何仙姑啦,蓝仙子啦,这些漂亮的女人,统统都是仙女,你说说看该有多美?”
    左右看了一眼,明智压低了嗓子,又说道:“谁要看上了一眼,夜里准睡不着觉……”
    明法问道:“睡不着……为什……么?”
    “为……为,为你个头,连这个你也不懂,你怎么活来着?真是……怎么师父会挑上你这么一个笨货来庙里,真气死我了。”
    他还真气得不轻,一面说一面唉声叹气,大有对牛弹琴的味儿。
    “你不要骂我嘛,师……兄,人家不知道嘛!”
    “不知道,你难道美丑也不知道?”
    “那当然知道……”
    “你说说什么是美,什么又是丑?”
    “那……”明本舔了一下那厚厚的唇,讷讷地道,“嫦娥,是美。猪……猪八戒是丑……对也不对?”
    “算你小子还没白活,看你再糊涂,连鸡蛋、鸭蛋都分不清了。”
    明本道:“我……本来就分不清嘛……不过我知道鹅蛋个头儿最大嘛。”
    明智道:“我……我算是真服了你啦,得!咱们今天到此为止,不用谈了,再谈下去我真想揍人啦!”
    瞧他气得那个样,咬牙切齿地看着明本,真像是要一口把他给生吞下去。
    “你生什么气嘛,就是因为你是我的好师兄……我才把心里面的话都跟你说……你干什么要揍人嘛?”
    “好了,好了,你有完没完啦?”
    “人家还有好多话憋在肚子里没说呢,你不要听那就算了。”
    “啊——”明智眨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直在明本的脸上转着,“那就说吧,不说出来可要憋坏了。”
    “就是啰,所以人家才要说嘛!”
    “你倒是说呀!”
    “是……是……”明本那一张四四方方的大脸蛋子一下子变红了。
    “是什么,你怎么不说呀?咦?”
    “师……兄,你别嚷嚷呀。”明本讷讷地道,“我说了,你可别告诉外人,要不然我可是只有跳崖一死……”
    “嗳呀……这……是什么大事呀?”
    “没有……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女人……女人……的事。”
    “女人的事?”
    明智小和尚笑得两只眼成了两条缝:“说……给我听听,我给你拿个主意。”
    “是这样啦……”明本小和尚的脸更红了,“咱们庙里来了个姓麦的大……大姑娘,你总知道的吧!”
    “喝,好小子。”明智张大了眼,用力在他师弟肩上拍了一巴掌,“有眼光,还真有你一手,怎么样啊?”
    “你说什么啦……可不许瞎说……”明本又舐了一下厚嘴唇,吃吃地,“是这样……
    那天……她进庙的时候,我见着了……”
    “啊?”这一次该明智紧张了,“长得怎么样?听说美得不得了,是不是?”
    “那……那还用说……所以我才问仙女都是什么样子的?依我看那个女人也许正是下凡的仙女娘娘。”
    “真有这么美么?”明智小声道,“你倒是说说看,她是怎么个美法?”
    “我……我可是说不上,反正……反正……”
    “反正个屁呀,你倒是说出来呀!真是——”
    “反正我说不上就是了。”
    “真泄气,不过,这话你也只能跟我说,要是给庙里的大师父们知道,哼!非割去你的舌头不成。”
    “嗳……呀……我可不敢……我可不敢……”
    明本可真是怕了,一个劲儿直向明智讨起饶来了,弄得明智左右不是,又好气又好笑,安抚了半天才算把这个傻小子给收住。
    “真他娘地——”明智气不过地说道,“你说吧,晚来有晚福,明法那小子右真有福气,单单选上他来侍候这位大姑娘,每天进进出出,我的天,这该是什么造化呀……”
    “可不是……我跟他说了好几回,叫他生一次病,他都不肯……”
    “生一次病?”
    “是呀……”愣小子说,“你想想,他要是生病了,总得找个人代他吧,这里面就只有我来庙的日子短,不找我代你说还能找……谁呀?”
    “好小子,说你笨,你可又变聪明了……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两个小和尚正说着体己话儿,忽然身侧四周静寂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连檐前嬉戏的山鸟也似突然不再叫唤了。
    明智下意识地回头一瞧,可不得了,这一看之下,顿时就愣住了。
    明本傻呼呼地也回过头来,顿时他也愣住了。
    敢情这么会儿的工夫,其他和尚都进去了,这倒没什么好令人吃惊的,令他两人惊吓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身后那个茅亭里竟然多了一个人——正是他们刚才谈起来的那个新来庙里的麦家姑娘。
    双方距离也并不很近,因此二人一番对答,倒不虞为她听见,只是小乔来得太巧,正当在节骨眼上。
    二小僧心里有鬼,作贼心虚,猝有所见,自不禁心中打鼓,难以自已了。
    “我的……天……阿弥陀佛……”明本上下两排牙齿直是打颤道,“这……这是在做……梦吧!”
    “你……闭口!”
    一向挺机灵的明智,说了这句话,也不知如何自处了,用胳膊肘子撞了明本一下。
    “走……你走不走……快走……”
    明本饶是脚下在走,那对眼珠子偏偏就是离不开亭子里的那位漂亮姑娘。
    “两位小师父慢走一步,可以吗?”
    声音里透着清脆,简直似新莺出谷。
    说话的正是亭子里那位新来庙里的大姑娘,他们甚至于还知道她姓麦。
    一听见这句话,两个小和尚顿时站住了脚步。
    “这……”明本和尚用胳膊撞了明智一下,那张脸简直像是一块红布一样,“她……
    她在跟我们说……说话呢……师兄!”
    师兄也高明不到那里去,别看刚才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这会子事到临头,却也一样的罩不住。
    “啊……女……大姑娘……你是跟我们在说话吗?”
    麦姑娘缓缓地由亭子里走了出来,一直来到了他二人跟前站住。
    “当然是跟二位小师父说话,这里可没有别人呀!”
    二人一听,四下再一打量,可不是,这里除了自己三人之外,再也没有旁人。
    敢情这些和尚不习惯与妇人女子打交道,原本三五成群的,乍然看见了麦小乔的出现,俱已自动避开一旁,明智明本小师兄弟两个只顾了谈天,没看见,现在看见了,再想回避却是晚了一步。
    麦小乔固是一派天真,落落大方,却不知两个血气方刚的小和尚心里的这份子难受。
    “是……是没有别的人……”明智咽了一口口水,讷讷地说道,“女……女施主你可有什么事情……么?”
    明本结巴着道:“是……大姑娘……啊女施主……你有事……吗?”
    明智瞪了他一眼。
    明本自以为说错了话,赶忙捂住了嘴,低下了头。
    麦小乔见状,实在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一笑,两个小和尚可都直了眼,一颗心更加是忐忑乱跳,简直乱了方寸。
    “是这样的……”麦小乔收敛了笑容道,“我是想知道出云老和尚他住的地方,你们能带我去么?”
    明本连连点头道:“是……好……方丈住的禅房,我知道……”
    明智撞了他一下,经过了这阵子缓和,他总算勉强地定下了心思。
    “女施主是要见我们的方丈师父么?他老人家现在正在坐禅,可不知醒了没有呢!”
    “这个我知道。”麦小乔道,“你们只带我过去瞧瞧,要是他醒了,我就找他说几句话,要是还没醒,我自己再回来,这样可好?”
    不等听完了话,明本就连连点头道:“好……好……”
    明智瞪了他一眼,便想骂他两句,盖因为庙里的规矩,要见方丈,可不是随便的事,先得要主持师父问清楚了才能决定,明本既然已经答应了,自己也就不便再改口,再说对方姑娘既是方丈带来,自然渊源甚深,也就跟着点了一下头。
    “老方丈他住在那一头上……女施主这就要去么?”
    “麻烦你们了。”
    就这样,两个小和尚不由自主地带着她一径来到了后院,穿过了一进月洞门,又拐了个弯儿,就来到了出云老和尚平日打坐的禅房。
    即见一个小沙弥正自拿着拂尘在门前发愣,看见了三人来到,即迎上来。
    明智小和尚道:“原来是明光师兄在这里,不知老方丈打坐醒了没有?这位女……
    施主要见他老人家呢!”
    明光和尚单手打着问讯,向麦小乔施了一礼道:“方丈刚才已经醒了,只是到后山去了,说是姑娘来了,请自个先进去坐坐,他老人家去去就回来。”
    麦小乔点点头道:“原来这样。”随向身后两个小和尚点头道,“偏劳你们了,还没请教两位小师父法号是什么?”
    “这……”明智双手合十地道,“我叫明……智。”
    “我叫明本,明……明本。”
    麦小乔问:“你们来庙里多久了?”
    “他……四年。”明本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两年。”又指了一下负责看守老方丈门户的那个明光道,“他叫……明光,来了五年。”
    明光和尚双手合十地欠下身子,宣了一声佛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这就要走了么?”
    麦小乔摇摇头,奇怪地道:“谁说我要走?”
    明光听了一惊,退后一步,又自宣了声:“阿弥陀佛——小僧听方丈师父说起,说是女施主在庙里只是住上几天,不久还会走的。”
    “是么?”麦小乔“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内心却赌气地想着,“老和尚还是不相信我真有从佛的心意,怪不得一直叫我念佛,连经文也不讲一句给我听。哼哼,他想我在这里只是住几天就走,我偏偏就不从他的心意……也许日子久了,他见我果然有从佛的心意,便真的收留我了,嗯!我就是这个主意。”
    是时,庙堂里传过来几声云板声音——和尚们用膳的时间到了。
    明智、明本两个小和尚双双躬身合十告辞,麦小乔道了谢,即走进出云和尚的禅房。
    山上天黑得快,这会儿工夫,四周已现出了沉沉暮色,明光小和尚燃起了一盏油脂松灯,奉向案上,麦小乔才发觉到桌上陈着一巨幅新写的字,墨迹新干,想是出自出云老和尚的手笔。
    明光小和尚低头看着,喜道:“呀!老师父又写字了,却不知是写些什么?”
    小乔走过来就近细看,阅读之下,虽不甚明白,却感觉到老方丈不愧是有道的高僧,这篇“偈言”,真个海阔天空,有一代大禅的家风。
    留偈写的是——
    coc1“此事楞严尝露布,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
    蝶梦南华方栩栩,诞诞谁夸半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coc2
    小乔一念再念,只觉得字里行间,无限气势,真正是掷地作金石之鸣,一代大禅大解脱的手笔,这就无怪乎禅家比丘,有伫足泊化的一桩公案了。
    明光小和尚眯缝着两只小眼,一个劲儿地眨着,仿佛是不能意会,眼巴巴地望向小乔求解。
    麦小乔摇摇头,微似汗颜地道:“别看着我,我也不能全懂……不过,啊呀!莫非是老方丈这次坐关,悟出了什么,倒像是一副已经解脱了的样子……那倒是值得恭喜呢!”
    她拿起灯来,细细地又看了一遍。
    老和尚这幅字,写得是龙飞凤舞,真正叫人爱不忍释。
    一只素蛾恰于这时自外投入,扑翅向灯之际,不慎堕入油中,随即为火焰所燃,滋滋作响。
    小乔呼了一声,忙伸指搭救,蛾虽救出,无奈身沾灯脂,早已燃成焦炭。
    明光小和尚双手合十连连道:“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麦小乔一时只管看着那烧焦了的蛾尸发呆,不自觉地涌出了一滴热泪,直到她陡然觉出时,两粒晶莹泪珠,已籁籁跌落,相继落在老和尚书就的字纸之上。
    “唉,我这是怎么啦?”
    抬起了腕子,揉了一下眼睛,只觉得最近自己像是变得很是脆弱,动不动就是想哭。
    明光小和尚显然有所惊,直着眼道:“姑……姑娘你哭了?”
    “你又看见了?”
    说了这句话,她就把头转向一边,向后窗外眺望出去,却为了小小一只飞蛾的死,憧憬着人生的苦短,由此而触发了所谓的“慈悲”。
    “呀——”禅房的门被推开来,胖嘟嘟的明法和尚,手上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姑娘原来在这里,我还当是师兄跟我闹着玩儿呢,吃饭了。”
    他一面说,随即把一盘素餐搁在几上,合十而退。
    麦小乔看着明光道:“小师父你不吃么?”
    明光说:“小僧早已用过了……姑娘请吧!”
    说完合十指自退出。
    麦小乔倒真是有点饿了。
    今天的饭菜一如往常,并无特别,只是看过去却像是特别的香——一碟黄芽白菜,一碟山笋素菇,一大碗黄米饭,香喷喷的直冒着热气。
    麦小乔便不客气地全数都送进肚子里,须臾明法进来收抬碗筷,见饭菜吃得如此干净,颇为惊喜地看了她一眼,原来小乔才来山上最初两天,心事重重,无心茶饭,送来饭菜,不过略略沾唇而已,怎么端来怎么端回去,明法小和尚看在眼里,心中甚觉痛惜,只当她女孩子家食量天生的小,却没有想到今天她竟然胃口大开,大碗饭菜吃得涓粒不剩,心中自是高兴,当下欢欢喜喜收起碗筷道:“姑娘吃饱了没有?还要不要?”
    麦小乔不大好意思地道:“够多了,已经撑得慌了。”
    说着便微微一笑,低下了头去,不再去接触对方那双眼睛,一个大姑娘家吃这么多,怪不好意思的。
    明法小和尚嘻嘻地笑道:“我们住持帅父很关心姑娘的身子……他说姑娘练过武,有一身好本事,练武的人一定得多吃,可是连天来,姑娘你却吃得这么少……还当是你有病了呢!”
    麦小乔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小和尚把碗筷收起到托盘里,又去一旁冲茶侍候,麦小乔过意不去地阻止道:“喂!
    你可别这样,我可不是朝山进香的客人,我还打算在这这里一直住下去呢!”
    明法端着一碗茶进退不得,一脸的憨态道:“这……”
    麦小乔一叹道:“既然已经泡了,就放下来吧……记住下回别再拿我当客人就是了。”
    明法应了一声“是”,搁下茶,又要双手合十,十根指头对了半天,才算整齐了,这才合十一拜,告辞出去。
    麦小乔忍不住“噗”地一笑,又绷住了脸,心里由不住忖着,为什么这些小沙弥个个看来都是傻里傻气的,简直是不经事故嘛!
    转念一想,心里顿时明白过来,如其说这些小和尚憨态可掬,倒不如说他们一个个不失赤子之心,浑金璞玉,一片纯真朴实,就好比是一块未经雕磨的美玉,约过无上佛法点化之后,来日必将大放光明。人不可貌相,海水岂能斗量,却是不能小看了他们哩!
    经此一悟,麦小乔顿时收起了先时对他们的玩笑之心,改以无比虔诚。
    禅房里,隐隐透着一缕淡淡的藏香气味,耳边上却又闻得笃笃木鱼声音,敢情和尚们的晚课时间又到了。
    麦小乔站起来在佛堂里踱了几步,偏偏老和尚此刻仍未见转回,她显得有些迫不及待,用手指无聊地在桌面轻轻叩着。
    夜风轻启,哗啦一声,揭开案上经卷,她的眼睛也就无意地看见了卷上文字。
    “佛言,‘善哉阿难,汝等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汝今欲从无上菩提,真发明性,应当直心酬我所闻。十方如来,同一道故,出离生死,皆以直心……’”
    妙矣!好像专为说给她听的,便不由自主地再看下去。
    “文殊,吾今问汝,知汝文殊,更有文殊,是文殊者,为无文殊?”
    “如是,世尊。”
    “文殊答言,‘我真文殊,无是文殊,何以故?若有是者,则二文殊,然我今日,非无文殊,于中实无是非二相。’”
    “佛言,‘此言妙明,与诸空尘,亦复中是……’”
    这几段经文对小乔的启发性很大,她便坐下来,以手支颐,细细思索起来,一时似悟非悟,心里想着:“嗯!我只当出家是再容易也不过的事了,谁知道佛学敢情竟是如此博大精深,看来就是舍身从佛,作一个四大皆空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由是心里着实恐慌起来。
    她忖道,怪不得老和尚一直不肯给我说“三皈依”,也不要我剃落头上这“三千烦恼丝”,看来我确是顽愚不堪,连几行简短的经文偈语也是看它不懂,这便怎么是好呢?
    心里这个愁呀……
    翻过正面,见棉纸标签,书写着“大佛顶首楞严经”。
    其实这部经典,在佛法中并非必修正经,被认为是佛经中一部富于戏剧性的著作,但是它的结构却极严谨,由于这部经乃出自荒唐的武则天女帝时代一个和尚的口述,因此千百年来,为人屡屡挑剔,这就犯了“依人不依理”的从学大忌,那便是“邪人说正法,正法也成邪,正人说邪法,邪法也成正”大错特错的观念了。
    其实综观起来,印度的佛经,又有几部不是出诸于口述呢!就连孔老夫子的《论语》,又何尝不是出之口述?至于道教中的必修经典《老子》一书,更是秦汉时代的集体创作,话似乎扯得太远了。
    麦小乔看了看封面,记下了经名,便又翻回来琢磨着先前的那几段文字。
    她原本冰雪聪明,悟性又高,几经推敲,果然便为她悟出了其中的哲理,于是自个儿深思起来。
    从个中的哲理想到了“实体”,而“轮回”“宿业”更是千万年来人们永不会解开的一个死结,她可就越想越糊涂了,最终在慨然一叹之后,合上了书。
    “我太渺小了,太浅薄了,如何能尽透这个中深奥,最好能找些浅显的来看看才好。”
    一念之兴便站起来,踱向一旁。
    老和尚不愧是饱学之人,四壁经书浩瀚,汗牛充栋,其中却并非全是佛家经书,也有属于“人世”之作。
    她自幼出身于富宦之家,虽是书香世家,却不曾念过多少书,这是她最大的遗憾,每见人家学富五车,心里直觉地便生钦佩。
    这一卷《民妇吟》便吸引了她,就手抽出来,灯下展开,见民歌一首——
    coc1“有所思,
    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遣君?”coc2
    耸一耸眉尖,这才是对了她脾胃的东西。
    coc1“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镣之。
    闻君有他心,
    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
    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
    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coc2
    啊呀!可真说到了她心眼儿里头去了,正是“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那“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更像是刺到了她心里的痛楚。”
    眼泪在眸子里打转,再看下文:
    coc1“鸡鸣犬吠,
    兄嫂当知之,
    妃呼豨,
    秋风瑟瑟晨风飕,
    东方须臾高知之。”coc2
    敢情这是一首汉朝民妇的民歌,歌名“有所思”。叙述当时弃妇心声,历历如绘,而生活与现实毕竞是不可分,是以当“鸡鸣犬吠”天亮之时“兄嫂当知之”,还是得快起来吧!”“妃呼豨”一句更说明了“唉……苦命的人哪,我还要去喂猪呢!”
    歌词里的声声凄凉,深深感染着此一刻的麦小乔,她本至情中人,更不禁为之一掬同情之泪。
    “关雪羽,你这个忘情的人……怎么就见异思迁了呢?”
    “我只当你至情不贰,是一个专情的君子,谁知你……”
    转念再想,自己实在与关雪羽也没有见过几次面,如非心有灵犀维持波此间的默契,只是从表面上看来,这感情未免过于薄弱了。
    她的眼睛自书面上缓缓离开,凝视向一处,思虑的极致,便构成了清晰的画面,画面中的人物无疑的便是关雪羽了。
    于是乎“麦家祠堂”的首次邂逅,种下了深挚的一点情因,继而“竹林夜步”,更见到了他嶙峋的风骨,接下去自己曾误会了他,误会他怕死贪生,事实证明自己错了。
    老金鸡的出现,证明了关雪羽的仁心侠骨,他有情、有义、有仁、有爱、有勇、有智……
    正是因为这些,才赢得了小乔的一颗芳心。
    她简直没有理由去怪罪他,怀恨他……为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感情吗?那样,她未免表现得又太自私了。
    “他难道与凤姑娘不是理想的一对儿么?”
    两个人本事都这么大,同属武林世家,相貌相当,况乎凤姑娘更有情有恩于他,救过他的命,这样的一对,该是最理想不过的了。
    她的心可真是杂乱极了,有如乱红丛中的秋千,一忽儿荡起来,一忽儿又落下去,皎亮的双瞳在思及这些问题时,忽然变得迟滞了。
    她总是在思索着一个问题……
    关雪羽岂能负心于己?他那样的人焉能会负情于人?她永远也忘不了彼此在凝视时,透过对方那双俊朗神采的眼睛所传达过来的“缓缓激流”,这“缓缓激流”四字看似矛盾,其实甚为恰当,那种微妙感受,也只有当事者自己心里有数了。
    麦小乔正是太过坚信透过对方缓缓激流目神所传递过来的“默契”与“挚诚”,乃至于自认为终身有托,种下了终身不贰的痴心。然而,无论如何,她却没有想到,半途之中又杀出了一个凤姑娘来,这凤姑娘胆大妄为,好不害羞。
    想到这里,心里就像是燃了一腔烈火地难耐——其实这凤姑娘她却也恨她不来。这一切也只有怨自己的命,夫复何言?
    想着想着,只觉得无限气馁,简直不知道如何排遣才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待合上手里的书,却似觉得身边仿佛立着一个人的影子。
    她霍地转过身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啊!”
    敢情不知什么时候,出云老和尚竟然已经回来了,看他那般从容姿态,显然已经在那里站了半天了。
    “大师父,你来了很久了?”
    “嗯,有一会儿了,阿弥陀佛!”
    说着和尚身形向前移了几步,欠下身来,把适才小乔所阅着的一卷《民妇吟》取在手,看了一看,微笑道:“姑娘看这书写的可好?”
    “啊……”麦小乔怪不得劲儿地道:“我只是随便翻翻而已。”
    她既决心出家,便该一心念佛,读经,此刻的涉猎别物便证明她犹有凡心。
    老和尚看在眼里,自然心里有数,随即在一具蒲团上跌坐下来。
    “阿弥陀佛,姑娘来此已有多少日子了?”
    “有五天了。”
    “可曾习惯这寂寞的沙门生活?”
    “我觉得很好。”麦小乔随即接下去道,“我今天来看你,正是想要问老师父你什么时候为我正式持戒,说三皈依?”
    “呵呵……”出云和尚微笑了一声道,“姑娘你还没有弄清楚,在你没有具备出家的信念与资格以前,老衲是不会为你剃度与说三皈依的。”
    麦小乔皱眉道:“怎么样才算叫具备出家的信念?难道我来这里是闹着玩儿的吗?
    还不算是有信心?”
    “不然,不然……”老和尚摇着头道,“在我看来,姑娘之决计要剃度出家,只是一时激动,而非出自本心,在老衲来说,这便不敢苟同了。”
    麦小乔娥眉一挑,不胜气恼。
    她这里话还未曾出口,却发觉到老和尚笑得那么神秘,一念忽兴,她随即垂首不再言语。
    老和尚那个微笑,如其是微笑,不如说含蓄着深深的责备之意:咄!你还要嘴硬么,一个出家的人,岂能如此气概、闻过则怒乎?
    想了想,终是不肯甘心。
    轻轻一叹,麦小乔几乎是哀求地道:“老师父,我生性要强,我已经决定了的事,是不容更改的,你还是依了我好。”
    “你是说要尽快皈依佛门?”
    “是……”麦小乔道,“这个愿望我一天达不到,我一天就不能安心……老师父,你就成全了我吧!”
    出云和尚讷讷宣了一声佛号,一双慈祥的眸子,微微合拢道:“佛理至高,姑娘你一时半刻是看不透的,你能有一颗虔诚的心,实在说已是难得,其实一个人向佛,并不一定非要名山大泽,藏身古刹,只要有心,何时何地,均可肉身成佛。”
    麦小乔冷冷道:“这个道理,我实在还参不透,老师父你能说清楚一点么?”
    出云和尚沉吟着,点点头道:“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其实方才我早已回来,见你对着我所写的经文揭语,一知半解,这又为何?”
    麦小乔道:“那是因为它们的寓意太深奥了。”
    “这就是了。”老和尚道,“佛业浩瀚,有如大海,如果不能步步渐进,想要一蹴而成,那是无能为力的。即使我此刻勉强收留了你,为你剃度,让你正式入门,你的功业不及,也只能望洋兴叹而已。”
    麦小乔一时脸色惨白,失望地道:“这么说,找便此生与佛门终是无缘了。”
    “这便又错了。”老和尚说,“姑娘请看,芸芸众生,十里红尘里,多的是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这其中更多大字不识之人,他们只是‘持名念佛’而已。只要心生此念,专一致诚,一直继续下去,便可证得‘佛中三昧’,所以,老衲之期望姑娘,也在于此。”
    出云和尚微微宣了一声“无量寿佛”,这才又继续说道:“这便是我为什么要姑娘持名念佛的道理了。须知,能作到这一步,也是功德无量啊!”
    麦小乔看了他一眼:“只是念佛——南无阿弥陀佛?”
    “对了,”和尚道,“不用干别的。比如说,不参禅、不打坐、不观想,只是口念、耳闻、心唯。只是一句接一句地念,念到一片佛声,在你内心升起,胜过一切的纷乱妄想,那时间这一片佛声便掌握了你整个的心灵世界,朗朗清清,直到你不出口,而心自念,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在内心盘桓,这便是入了佛门。”
    “这……可能么?”
    “是不太容易。”老和尚慢慢地说,“但是只须持之以恒,日子久了,一定可以办到的,这就和你练武初习坐功时的情形是一样的。”
    麦小乔点点头,脸上无限向往地道:“那可就是佛家所谓的……”
    “菩提!”老和尚接下了她的话,“到了那般境地,便是证了菩提,也就是跨入了佛门的一个境界。只须持之以恒,不读经、不求理、不入庙、不出家,便又何妨?”
    “哼!”麦小乔冷冷地道,“我知道,老师父你就是不想收我,不想要我出家就是了。”
    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真像是受了委屈,站起来就向外走去。
    背后传来了老和尚拉长声音的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姑娘,佛在生春啊!”
    这“佛在生春”一语,使得她又站住,回过身来,老和尚那一双眸子像是特别的光亮,充满了无限智光。
    一个内心有佛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也不能任性而为,嗔怒尤其不可。老和尚这句话,便是在提醒她生不得气也。
    她像是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说又说不出来,终于回过身来拜倒在老和尚座前:
    “老师父,你就慈悲慈悲我吧……”一时哭泣起来。
    出云和尚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
    “痴儿,痴儿,嗔悲由心……这就证明你凡世间孽业深重,老衲绝不逼你离开,端看你自行抉择,来日方长,你且在此出云寺,暂时住下来再说吧!”
    说着说着,老和尚长眉频眨,便自又宣起佛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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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两雄相对弈难决一高下
    夜深,雪重,风如吼。
    关雪羽翻身下床,只觉得遍体飕飕,敢情睡前忘记关窗,夜半起了风,降大雪,气温猝降,这会子确是冷得人心眼儿里发慌。他披上长衣,过去拖了窗,只觉得两片牙床恁自咯咯交战,这七指雪山可真够冷,此时此刻,滴水成冰,真够人受的。
    点起了一盏灯,才发现到,这灯盏别出心裁,是一只整个透剔灵巧的海螺,空其心,置油芯,一经燃起,光透贝质,其色晶莹,朦胧乎又似有了一层雾色,端的诱人遐想。
    记得初来第一夜,婢子冰儿捧过这盏灯来,说是姑娘的恩赐,嘱咐要他收下留用,原来是物者出自佳人灵思创作,感君幽人独衾,故而相赠,这番情意,便是木头人儿,也应有所感受。
    关雪羽点着灯时,便仿佛看见了凤姑娘美丽的笑靥,美人的心思恁地这般灵巧,想是物出自佳人的纤纤玉指,一向伴眠芳枕,竟而割爱赠用,此中情意,真正在不言之中。
    然而,关雪羽却宁可自己是一个瞎子——对一切视而不见,情愿自己是个聋子——
    对一切闻而不知,可悲的是,他既不瞎,又不聋。
    因此,他便对环绕在他周围的一切,不能不有所感触,是情也,将何以堪?
    来到七指雪山,这已是第五天了。
    使他大为惊讶的是,在此冰峰之巅,何人有此气度,鬼斧神工,完成了此一巍峨乾坤?是出自凤七先生的灵思奇想?抑或是先人的伟大构思?无论如何,这个人的超人气势便先已高人一等了。
    像是传说中的广寒宫,当唐玄宗夜梦贵妃羽化登仙,双宿双飞升明月而人“广寒”,那“广寒玉为蟾”被形容一片琼瑶世界,料是极美,想来亦不过如此耳。
    关雪羽一步踏入,便被安置在明台静苑,一泓流水,半壁修篁,间以老梅临窗,晨昏对望,简直有如置身仙境,不知此身何从。
    他原以为,此行随同凤氏父女入山,未必就有杀身之祸,但毕竞形同人质。大丈夫千金一诺,既然答应了来。便是刀山剑树,也义无反悔,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被安置在如此世界,看来形同幽禁。五天来,除对方那个婢子冰儿之外,主人父女敢情一面未现。咫尺天涯,简直弄不清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关雪羽早已作了最坏的打算,这般遇合,已是出人意料。他倒是端的好涵养,好整以暇,见怪不怪,五天来静坐习功,倒也逍遥自在。五天来他甚至于足不出户,除了面对着临窗的那一株绽开红梅,感觉有几许沁人清芬之外,他简直如坐关老僧,这番镇定功夫,饶是持之不易。
    他岂能真的就此相安?今夜风雪催人,寒裳梦回,既已醒转,索性也就不再睡了。
    长剑在案——每一回当他无意间注视着这口剑时,便会滋生出过多感慨。
    父亲当年以这口家传的至宝“青桑剑”见赠时,曾赋与自已多少期望,燕字门一门兴衰,随同着此剑的移赠,沉重地便已经落在了自己肩上。时光荏苒,匆匆几年过去,当年父亲赠剑时的情景,恍如昨日,惟誓与愿,却个筹未展,回想起来,怎不令人惶恐?
    灯下宝剑如雪——每一回当他注视它时,又不禁会兴起了多少豪情壮志,今夜情何必堪,索性舞剑一回吧!
    他们燕家奇技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相衍数代,博大精深,如非身体力行,局外人实在难以窥测其身秘,每一回深思力究,便会益加地感觉出其不同凡俗。
    关雪羽取出了隐藏在贴身锦囊中的那卷剑谱,推敲观看了一回,便仗剑来到院中。
    大雪未止,风势犹猛,只摇得千百竿修竹啼哗作响,那些积存竹梢上的雪花便有如万点飞星,纷纷下坠,飞舞的竹叶,更似流星飞梭,这一切交织在大雪狂风里,便见排山倒海之不凡气势。
    这情景使关雪羽忆起了昔日在青城山,父亲每次传授那套“燕子飞”剑法时的情景,正与今夜十分相似。
    今夜,他展开了身法,一口青桑剑在腕底施展得霍霍生风,迎着飞叶落雪,只看见一剑如龙,千气千幻,劈叶斩雪,极见功力。
    蓦地迎面疾飞来一只雪鹰,俯冲掠势,疾如飞星,关雪羽的剑招,正施展到第三十六式“一剑挑天”,观诸这只飞鹰的来势,竟是恰当其时。
    这一剑迎风破雪,直取鹰首,理当是万无一失。
    偏偏那只雪鹰,是灵巧得紧,迎着如此剑势,倏地一个马翻,硬生生地闪开了正面首腹,却脱不过侧面之危,“劈啪”声中,一只右翅齐中被斩了下来。
    坠地的伤鹰,凌厉地翻扑不已,雪地上留下了片片血渍。
    关雪羽正自惊讶着此一剑的偏失,立即听得身边一人叹息道:“燕门剑法,果有不同凡响之处,我总算再一次地见识了。”
    这语音十分熟悉,像是传自正面的竹林。
    关雪羽方自听出似为凤七先生口音,对方却已似鬼影子一般地现身眼前。
    轻袍窄袖,说不出的轻爽利落,俟到他现身眼前,才看清正是此间居停主人凤七先生。
    雪白的银狐轻裘,既暖复轻,加以剪裁得当,毛翻在外,看来几与白雪同色,莫怪乎一上来简直看他不出。
    微微一愣之下,关雪羽似有所警地收起了长剑。
    这套“燕子飞”剑法,设非是与敌人对阵之间,平常是不易示人的,何况对方更是个中翘楚人物,关雪羽的无限惶恐,实在是可想而知。
    凤七先生明明可以窥守一侧,直到对方将整个剑法就其所知地演习完毕,如是便可得窥全豹,他倒偏偏中途现身子对方以警,这便说明了此人的风骨磷峋,有所不为,不失长者之风。
    “前辈你早已来了……”
    “嗯,倒是有一会儿。”他摇首微微一笑,“我无意看你练剑,但这‘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对我来说,又非第一次拜赏,当年你父燕追云展示此剑法时,我便拜赏过,高明之至。”
    关雪羽无意间似发现到,每次在他谈到父亲燕追云时,表情便似有些不大自然,这其间或许隐藏着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只是对方既然不说,自己也就不便追问,倘使为对方恨心之事,便更不欲多问的好。
    “这么说,倒要前辈指正一二了。”
    这么说,旨在试探他是否真的知道,进一步更可了解对方对于此一燕门绝技到底知悉多少?
    凤七先生微微一笑道:“就拿你方才那一招‘一剑挑天’来说,确已有了相当气势,你莫非不以为那只雪鹰来得太以凑巧?”
    关雪羽一惊道:“哦?原来前辈所促使……”
    凤七先生点头笑道:“我虽不能尽知你燕家此一剑法之奥秘,但多年来确也下过一些功夫,方才你那一剑,如果能在空中斩下鹰首,便是一等身手;能将那只鹰就中直劈为二,亦见火候了。劈落鹰翅,只能称得上已具实力,差强人意而已。不过,以你的年岁来说,总算已是相当不错的了。”
    关雪羽聆听之下,由不住暗自惊心。
    须知凤七先生所说,正与昔日父亲传授此一剑法时所持论调相仿佛。
    他只当此一燕门绝技,万万不能为外人所知,却不知这凤七先生敢情竟是大有研究,俨然是个老手,口气老练的很。
    “你感到奇怪么?”
    凤七先生脸上现出一丝神秘的微笑:“如果我说,当今天下已无我所不知的奇招异式,这句话未免有些夸大其词,但是我如果说,任何一门派的招式,即使是他们认为最神秘的招法,只要为我一经过目,便将会在我心目中留下了深刻记忆,永世也不会忘记,这么说,实在并不过分——‘燕子飞’这套剑法,便是这样在我记忆中留下来的。”
    事实摆在眼前,不容关雪羽不信。
    “来,借你的剑给我一用。”随即向关雪羽伸出了手。
    关雪羽微一迟疑,随即把长剑递上。
    凤七先生接过来,细细在剑上看了一遍,用手指将剑尖弯过及握剑柄,复即松指弹出,只听得“唏哩哩”宛如铃串声响,摇颤出一天银光。
    他接着赞叹一声道:“好一口罕世的宝剑——燕雪。你且看我施展此一剑挑天招法,与你可相似否?”
    话声出口,长剑随即挥出。于乱天飞叶里,只见寒光一道,俨若蛇蟒,一起而落,随即收住了剑势。
    冷哼了一声,他随即向关雪羽问道:“如何?”
    关雪羽愕了一愕,心中好生钦佩,原来对方所施展的这一手剑法,正是燕门嫡系手法,如非亲睹,万万难以相信,竟然会出诸一门外人之手,此是其一。
    尤其令关雪羽感到惊异的是,这一手嫡传的手法精湛,堪称无与伦比,漫天飞叶里,其数何止万千,然而却仅仅只有一片落叶,从中一分为一二——这便是关键神秘之所在了。
    “在下佩服之至,若以这一手剑招而论,便是家父亦莫过于此。”
    凤七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父亲么……”便没有再接下去。
    他随即把手中剑递还给了对方,关雪羽接过来插回鞘中。却只见凤七先生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直直盯视着他,像有话要说,却又隐忍不发。
    “来,我们进去说话。”
    身形猝闪,随即跃身而入。
    关雪羽跟随进人、却见凤七先生端正地坐在位子上,只把一双眸子直视过来。
    关雪羽感觉到他像是有话要说,只是对方既不说出,自己也就不必多问。
    “这里你还住得惯么?”
    想不到竟是这么一句闲话。
    “很好,只是长日无所事事而。”
    凤七先生微微一笑,脸上不失严肃。
    “有件事,你也许还不知道,我女儿下山去了。”
    怪不得一连几天没有看见她的人影,只是对此他却也不便表示什么,看着他,点一下头而已。
    “你可知她上哪里去了?”
    关雪羽亦只是微笑而已,笑话,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他显然对凤七先生把自己硬拘来山的措施,仍然不能释怀。
    “我要她上临淮关石头岭去了。”
    “啊?”
    这倒使得关雪羽不禁吃了一惊。
    石头岭上只有出云寺,出云寺里的出云和尚是自己家门至交,凤七先生差凤姑娘去石头岭又是干什么,莫非寻和尚的晦气去了?转念再想,出云和尚功力智慧俱皆一流,足堪与对方所颌顽,如果是凤七先生本人前去,情形或许不同,如果凤姑娘,只怕还不是和尚对手。
    这么一想,他索性也就不再多想。
    凤七先生忽然一笑,讳莫如深地道:“你可擅手谈?”
    “略知一二。”关雪羽道,“只是下得不好。”心里却惊异地忖道:“原来他是找我下棋来了。”
    “那好极了,随我来。”
    站起来就走,反正是闲着没事,下棋也好。
    关雪羽棋艺并非不精,出云和尚堪称是道上高手矣,有时候一个不慎,就许杀成了平手。倒要伸量伸量这位凤七先生又高到哪里?
    凤七光生似乎很是快乐,须知棋艺一道,易学难精,最是孤高。在到达某一境界之后,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弈友,颇是不易,弈象包罗至广,博大精深,更能见人胸襟气势。奸险狡黠,宽厚和平,一经手谈立有所悟。固然双方对奕,旨在于胜、无所不用其极,只是君子与小人,宽厚与刻薄,王道与霸道,一经交兵便无所遁迹。同样求胜,有人泱泱大度,对敌人困而不杀,使其知难而退,有人则招招毒恶,胸罗万险,恨不能杀得你片甲不留,这其中的分野判别可就大了。是以饱学和平之哲人,每能于棋弈之间,察见人气度风骨,心性抱负,百试不爽,倒也并非无因呢!
    二人穿过了风雪交加之下的一道回廊,那天色似明又暗,一片混沌,蓬蓬乱雪,在风势里滚动着,呼啸而来,迤逦而去,这般情景设非是亲身目睹,绝难想象,自然天籁变化如斯,人的存在益见可怜渺小。
    一树冰珠,在风势里叮当作响,飞雪之下,人的呼吸都似感困难,这般恶劣气候,端是罕见。
    凤七先生一脚踏进了拱形的石门,身形陡地拔空直起,落在了上方某处,关雪羽跟进来,瞠然四望,才觉出风停雪止,别有洞天。
    敢情这里显然已非先时的模样,竟然巧夺天工地在万丈峭壁之间开凿出一片琼瑶世界,珠帘玉雕,飞檐幻阁,每一样无不出自自然,都别具匠心,乍见之下,真好比进入奇妙的幻境,如海底龙王宝殿,抑又似欢乐海中的璇宫画舫,这一切在十数盏深垂的紫贝吊灯映衬之下,只觉得一片五彩缤纷,入目奇艳。
    凤七先生是时已高踞壁巅,那里高插云天,筑一亭,抹以碧绿,四面风铃,全是五彩奇贝串列成,在颉颃其势,而又不得其门而入的风势迂回之下,只是和谐地撞击出一片零碎声响音阶,听起来娱而不噪,只是悦耳而已。
    这亭子距离地面,少说也有二三十丈,即使轻功再好,也不可能一跃而及,三面石壁俱已巧具匠心地建筑成蔚蔚宫室,惟独这一面峭壁如削,拔然直起,不要说草树不生,简直连可以借手攀抓的物什也没有一点,想要上到亭子,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凤七先生竟然能在纵身俄顷之间,达于其上,这身轻功造诣,即使未必至“御风而行”境界,想来却已相差不远了。
    关雪羽这一霎,未免心里有些紧张,打量着这般情形,他确实不敢断言是否便可以毫无困难地达于顶峰?上是一定可以上得去,只是他却不愿意在凤七先生面前现出尴尬形态。
    顶上的凤七先生一身银色狐袭,随风猎猎起舞,下看着关雪羽,脸上显示着微微的笑,倒要看看对方这个后生小辈,如何上来?
    关雪羽已经注意到了,这面峭壁非但平如刀削,观其石质,像是石英钟乳一类,想是长久风化所致,看来光滑如镜。
    这种情形之下,便是想施展“壁虎游墙”一类轻功,也是万难。
    当前有一滩引自暗泉所形成的人工湖泊,湖内种植着朵朵翻白吐蕊的雪莲。
    关雪羽已失去了观赏奇花的兴趣,他却借着赏花为由,缓缓步向池边,一只足尖,有意无意地已沾着了些池水,打湿了足尖,仅此足矣。
    紧接着他向着高高在上的凤七先生抱了一下拳,叫了一声:“献丑!”
    陡然间,他已拧身跃起,一飞冲天,约在五丈左右,身子忽地往壁上一贴,一只足尖倏地向着壁上一踢一点,身子便第二次腾了起来。
    这一手借壁使力的绝技,设非是他事先在脚尖上先沾了些水,便万万不足以为功,如此三数次以后,便自攀升到顶点。
    最后一次,他双臂一分,极其潇洒利落地已飘身在凤七先生身前站定。
    凤七先生哈哈一笑,点头道了声:“好。”便自转身向亭内步入。
    虽然说关雪羽事先在脚尖上沾了些水,使得脚尖与石壁接触之时,多了一层附合之力,只是设非在内力提升上有了相当火候,似此数十丈峭立直壁,也万万不敢率尔施展,由此也当可见关雪羽惊人之实力了。
    关雪羽入亭,坐定之后,才发觉到那漫大飞雪敢情丝毫也未曾波及于眼前小亭,原因在于这里地势绝高,一峰孤峙,直插云天,一经风雪雨露,即使雷电交加,也都属于这个层次之下事,莫怪乎竟会有此一番旖旎风光,难得平静。
    亭内石枰之上,黑白二色棋子俱已备齐,是时天色已渐有明意,一蓬紫森森的霞光,由东方升起,将半边天色映得分外可人,那色彩分明似琥珀却又似墨紫水晶,却有一抹暗红,与玛瑙颜色近似,便是有一流的五彩画笔,也难能描述出眼前景象。
    凤七先生这时端坐不语,一双细长的眸子微微瞌起,面向东方,深深行起了吐纳之术。
    对于一个注重养生,浸淫武功的人,每日晨昏练习吐纳之术,简直是不待烦言的必行之事,是以,关雪羽不待他交待,也就立刻跟着练习起来。
    这种吐纳术,各门派的练习方法是并不一致,练习上丹田者以“祖窍”(两眉之间)
    为吞吐之口,中丹田者以“黄庭”(胸下腹上)为基,下丹田者以“脐下”(脐下三寸七分处)进出,各有其妙处。
    关雪羽所出身之燕字一门,皆以下丹田为练习之始,然后循序渐进,其次是中丹田,最后是上丹田,如是七度循环之后,待到遍体奇热之后,便行止住,是时已尽得天地元气矣。
    武林之中,门派繁多,就吐纳一道而言,各处练习方法极不一致,却是殊途同归,最后的效果大体上说来,却是一致的,虽说如此,其中杰出者却每能于吐纳之中,兼顾及洗骨易髓的。气机提升之功,一举数得,诚是可贵。
    关雪羽燕字门中之吐纳术,有如长鲸吸水,练习之时,在于一气呵成,一吸自踵,吐气如丝,一呼一吸长可至半炷香时间。
    他这里吐纳方毕,才注意到对方凤七先生敢情正在练习一种前所未见的特殊功夫。
    只见他双腿微微分开,身子缓缓地向下蹲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似睁非睁,凝视向天边一线之间,口鼻之间,却在呼呼地出息不已。
    每一次当他吸进之时,身子就会情不自禁地兴起一阵子剧烈的颤抖,整个身子在这一霎间,看过去忽然间像是胖大了许多。
    此时此刻,连带着使得他满头长发,俱为之一根根倒竖了起来,原先的一张瘦脸,蓦然间变得又红又涨,简直成了一个胖子。可是当他这口气为之徐徐呼出之后,一切的形象随即又跟着回复了原状,他只是这么连续地重复着。
    关雪羽心里微微一动,注意到了对方的一双箕开的手指,妙在十根手指各有动作,一一弯曲又自一一张开,那张开的手指,当其中灌注气机之时,一根根涨大得红通通地,像是十根透明的红水晶,一呼一吸之间,竟是孕育如此生机,焉能不令人为之惊愕?
    关雪羽同时也注意到对方那双眼睛,在他凝视某处之时,不时地张开又合起,开合之间,乃至于射发出尺许来长短的两道白气——这便是所谓的目神了。
    昔日在青城时,关雪羽悉知父亲燕追云是具有这般功力,所谓“练精化气,练气化神”,也只是吐纳之术所达到的一个境界惊人之处,乃在于将无形的神化之为有形,这般造诣,便十足的难能可贵了。
    犹记得燕追云当年曾十分自豪地评为天下无双——他自从达到此一境界之后,便越加地深居简出,不再过问武林江湖中事,所追求的是更为令人玄迷的天人合一境界,想不到在此边极雪山,居然也有人达到了此一离奇境界,其造诣之深,未见得就令父亲燕追云专美于前,甚或有所过之,亦未可知。
    心里这么想着,不觉对于面前的这个凤七先生由衷地生出了钦佩之意,一个念头忽然自心底升起,他所以把自己押来雪山,其目的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只为了陪他下棋?还是有什么别的用心?”
    “难道有意要传授我一些什么特殊的功夫?”
    果真这样,自己倒不可失去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
    心里想着,一双眼睛不自禁地注意到了对方那双箕开复又弯曲的手指,正在做着一种特殊又奇怪的动作——这个动作一经他留心注意,便自深深地记在心里。对方涨大的腹部,也似波浪状地在作一种规则性的颤动,这个动作很怪,关雪羽前所未见,但是他肯定如果自己学样,也是可以做得来的。
    他很细心地记住了这两个动作,方自会意,凤七先生已经停住了动作,坐下来道:
    “我们这就较量较量吧!”
    随即手拈白子,布下一子,关雪羽着黑子跟进,二人乃自手谈起来。
    弈棋一道,博大精深,真是论之不尽。大体来说,贵在严谨,所谓“高者在腹,下者在连,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法也,却也有谓“宁输数子,勿失一先”,有先而后者,有后而先者,击左观右,攻后瞻前,两生不断,俱活不连。说起此道来,学问可也就太大了。
    原来此一弃道,关雪羽自幼承自家学,乐此不疲,就此一道而论,其造诣堪称至为精深,燕追云也不过与他在伯仲之间,出云和尚也曾在他手下,不只一次地吃过败仗。
    眼前这位凤七先生,显然是道上的高手,关雪羽不得不留下了十二万分的仔细,与他好好较量一番。
    也许是凤七先生上来不曾把这个后生小辈看在眼中,双方落子如雨,渐渐地凤七先生领教到了对方实力,子儿落得可就没有这么利落了。
    旭日东升,在半天渲染出一色的红,红得像是少女脸上的胭脂。
    这局棋已足足下了多半个时辰。
    凤七先生吟哦着道:“与其恋子而求生,不着弃之而取势。”随即落下了一子,频频苦笑摇头,看了雪羽一眼道,“你以为如何?”
    雪羽绕边一角,补上一子:“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前辈以为如何。”
    “哈哈……”凤七生发觉出对方一点也不笨,硬是不肯上当,乃即打卦站起,道,“回头再战,小子下得不错啊!”
    关雪羽盱衡是局,心里已有了一定之规,这局棋自己似已取得不败之地,乐得顺从,倒要看他如何出奇制胜,当下跟着站起,微笑不言。
    凤七光生移动脚步,出了亭子,关雪羽徐徐跟进。
    忽然,凤七先生回过身来道:“看你棋势路数,不全是燕家路数,哼,倒像是得自你母亲的亲自传授,可是?”
    关雪羽呆了一呆,这倒是真的。
    如以弈棋一道论,雪羽之母关氏确实要较诸其夫燕追云高出一筹。彼时“关家弈子杰家剑”确曾在武林中传颂一时,燕追云虽说屡次败于爱妻棋下,但他性格孤高,并无意向乃妻求教,决计自思高招克敌制胜,偏偏关氏看破乃夫用心,她为维护她关家棋子不败胜誉,这一方也下了苦心,竞争的结果,仍然是高出乃夫一筹。
    关雪羽迂回于父母弈道的夹缝之间,两方受益,加以他天质颖悟,钻营的结果,居然还后来居上,竟与父母分庭抗礼,成了鼎足其三之势——这是他们燕家一件小小的隐秘,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自不会为外人所悉知。
    凤七先生竟然看出了他棋艺中的家数,不禁令他暗自吃惊,综上以论,此人对燕家确实巨细皆知,若是存心为敌,确是大大堪忧。
    眼下,他目注向凤七先生道:“原来前辈深精关、燕两家棋路,怪不得我走避无门,下得如此辛苦了。”
    凤七先生一双眼睛在他的脸上掠过,心中却有了个印象,此子像煞其父,且具有其母的冰雪气质,尤其聪明,我却要对他不可过于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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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孤峰小亭上亿述少年事
    凤七先生随即想到了那日女儿的对他求情,以女儿之丽质天生,目高于顶,寻常人何消一顾,却独独对此子心存青睐,看来确非无因。这么想着,他又向前面走了几步。
    果真我收下此子为徒,将女儿终身匹配他,复将我一身绝技倾囊相授,此子日后,料必当世无双,无人可及,这样岂不是好?然而,另一个念头却又兴起,却是与前一个念头大相径庭。
    我与燕追云旧恨未消,这么一来,岂非太便宜他了?我原指望踏上青城,与他决一胜负,也让关飞卿那个无情贱人见识一下我的盖世神功……若这样做可就化干戈为玉帛,这个架可就打不成了。
    可是又有什么不好?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万一格斗的结果,落败的一方并非是燕追云,而是我陆青桐,又当如何是好?
    他顺着崖边,又自向前走了几步,冷冷一笑,那是不可能的,燕追云他万万不会是我的敌手,这一次我要他败得心服口服,无话可说。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燕追云妻子关飞卿那张美丽的脸,而在她目睹其夫惨败之后失望惊愕的表情,从而使得他兴起了,一阵莫名的快感。
    毕竟这不过只是不着边际的幻想而已,凤七先生目光再转,注视着当前的关雪羽时,蓦地心中为之动了一动。
    只因为他脑子里方自憧憬着关飞卿的当年绝姿,眼下忽然间再接触向关雪羽时,才发觉到这两张面容竟然如此酷似,他的一腔盛怒顿时为之冰消。
    毕竟,关飞卿是他至爱之人。
    那几乎是早已褪了色的一件往事,时间必须要推前四十余年……
    “孩子,你可曾知道莫干山这个地方吗?”
    这句话口气,一霎间像是出自慈父对于爱子,丝毫不着凌人的躁气。
    关雪羽直如身沐春风,点点头道:“知道的,是在浙省武康附近吧?”
    “不错。”凤七先生喟然叹息了一声,缓缓地道,“那是一处美丽的地方……你对它的印象仅是如此?”
    “难道你还应该知道得更多一些?”
    “当然……”凤七先生眯起了细氏的一双眼睛,无限神驰地道,“那是你母亲家族最早发源之地啊!”
    “噢?原来这样……”
    现在凤七先生再谈到有关他家门中事,无论涉及如何离奇,也都不会再令他惊奇了。
    他知道这其中必有隐秘,既然谓之隐秘。当事者一定不会恣意吐露,自己也就不必多问。
    “你外公名关一鸥,外号人称七指光生,嘿……是一个了不得的奇侠。”
    关雪羽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了,只是此刻经对方一提,忽然让他想到七指先生与七指雪山之间的这个巧合。
    “你可知他为何叫七指先生?”
    “那是因为他只有七根手指。”
    “为什么只有七根手指?”
    “那是……”关雪羽看了对方一眼,接下去道,“因为他老人家早年练功不力,我曾外祖父一怒之下,乃切下了他三根手指为惩。”
    “对了……你原来也知道……想是你母亲讲给你听的,可是?”
    关雪羽又点了点头——这还用问?
    凤七先生含着微微的笑,捕捉着什么似地:“你母亲那年十五岁吧——啊,不……
    大概有十六岁了,她老爱骑一匹白马……人人都叫她白马姑娘,她常常自诩武功,说是周围五百里内外,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
    听到论及母亲的往事,关雪羽一时为之神往。
    确实情形也是这样,那附近不要说同龄少年无论男女,俱非是她对手……”凤七先生娓娓道来说,“就是成年之人,也难以望其项背,只是,有一天,一个大她四岁的少年,却是不服输,来到了莫干山,踢倒了她关家门前的一棵老槐树,还指名要会一会这个骄傲的姑娘,就与你母亲大打了起来。”
    关雪羽很感兴趣地听着。
    “你母亲这一番败了,而且败得很惨。”凤七先生睑上洋溢着微微的笑,那少年十分得意地在这位白马姑娘发边摘下那朵海棠花,竟使得你母亲当时羞极为之大哭了起来。”
    凤七先生脸上的微笑渐渐为之消失:“那少年只是一时心喜,其实并无轻薄之意,哪里想到为此竟会羞辱了你母亲,否则他万万不会这么做的。”
    “后来呢?”
    你母亲这么一哭,那少年才知事情不妙,当时也傻住了。这位关姑娘乃待机抢过了对方手中海棠花,并乘机狠狠地在对方脸上劈了一掌。
    关雪羽一时失态,“哈”地笑了一声:“打得好。”接着遂又问道:“后来呢?”
    “那少年便自悻悻转回去了……”凤七先生讷讷地道,“按说这件事到此本应平息了,偏偏竟然还有未了的下情……”
    关雪羽耸了一下眉尖,难以想象出当年母亲竟是如此任性,和她今日的平和端庄,居然有着如此的差异,这件往事,他却是以前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不免有些好奇。
    凤七先生微微一笑,露出了整齐洁白的一嘴牙齿,一个人的牙齿洁白整齐,不只是显示着他的聪明智慧,他必然出身良好,又似乎律己甚严,有教养,彬彬有礼;健康良好……当然,更与其外表容貌大有关系……这一切其实并没有绝对的关系。只是给人这样一连串的联想而已。
    关雪羽从而也就注意到,凤七先生这个人,敢情是个十分俊秀的人物。
    这件事情过去一年之后,另一个少年却找到了前番打败你母亲那个少年的门上,指名要与他剑上来往,比个高下。
    “前此少年也不甘示弱,便与后来少年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他二人武功原相伯仲,战了多时难分胜负,后来少年却立意要分个高下,一时施出了他家传独门剑法,终致伤了前番少年的左膀,这才得意而去——”
    说到这里,凤七先生忽然顿住,颇似有所伤感,却仍淡淡地溢出了一丝微笑。
    “如此一来,这两个年轻人就种下了仇恨,往后的二十六年,他们互相往访,凡十数次之多,有时甲方胜过乙方,有时乙方胜过甲方……嘿嘿,最奇怪的是,他们两个谁也不服谁。”
    他忽然停住了,长长的眉毛注上挑了一挑,简直是少年人的遗兴豪情,毕竟他是老了,不得不压下那种层次的激情,而显诸于当今年岁下的情绪。
    当今年岁,是永不激怒的年岁。
    “这两个少年,你可知是谁?”
    关雪羽喉结动了一动,但是他还是宁可让对方说出来,他不便说,也不想说。
    凤七先生微微一哂道:“前此生事的那个少年就是我,后来的那个少年便是你父燕追云。”
    关雪羽在他诉说一半之时,就已经猜知是谁了,只是有待对方的肯定而已。
    “这就怪不得他对于我家中一切了若指掌了。”关雪羽心里这么想着,不免向着自己父亲的冤家多看了一眼。
    他心里不自禁地又自想到,凤七先生所提到与父亲二十年来常相互访峙斗,那指的是前二十年,以后的二十余年却不曾提起,显然这后二十年以来他们是不曾见过,难道说已经化释前嫌?
    这个疑问,他仍然是想过就算,不想多问。
    凤七先生诉说过此一段往事经历之后,像是心里大为轻快,反倒是关雪羽却觉得一时难以自处了,他不知凤七先生将是以如何一种态度来对付自己。
    如果他当自己是故人之子,礼当优遇善待。
    如果他仍然念及与父亲的前嫌,那么自己可就是他最佳泄忿的对象了。
    “他到底视同自己是哪一项呢?”
    这么一想,他几乎明白过来,何以凤七先生给自己的感受那么的错综复杂?时冷时热,敢情其中隐藏着这等关窍,只怕他自己也难以分析得透吧!
    老少二人,各有所思,不旋踵间,东方旭日,早已灿烂耀眼,只是却穿不过厚厚的云层,准以想象下面仍在落雪否?
    “我们该去吃点东西了,你,随我来——”
    说着凤七先生便转至一方高出的巨石之后,关雪羽跟上去,霍然发现到石后朱栏迂回,竟没有一螺旋梯,直通下面,甚是有趣。
    拾级而下,沿梯皆见凿空的窗扇,不但通风,而且通明。关雪羽很是好奇,不时地四下打量,忽然,他发觉到凤七先生前行的速度极快,便不经意地注意到了他的一双脚步,敢情竟是虚踏着地面一路下降的——这等轻功,真不禁令关雪羽暗自地吃惊起来,想起了传说中的一种轻功“踩云步”来。
    似乎正是这种功夫,只见他每踏一步,身子便自轻轻弹起,随即飘飘下坠,滑行约丈许之后,才自再次沾地,也只是脚尖微微着向地面而已,如此双脚循环交替,旋踵间,已降身数十丈下。
    关雪羽暗暗记住了他起身落地的脚步交换方法,对于一个聪明人来说,这些动作一旦在时机成熟之时,皆有莫大稗益。
    眼前光华大盛,关雪羽恍然发觉到已置身于一间极为雅致的堂室之内,只见光分两面,强弱适度,透射过一抹翡翠色的细细竹帘,整个堂室显现出一种苍翠欲滴的奇异气氛。
    另一面湘帘半卷,六角形的窗扇敞开着,正可见窗外皑皑积雪,那一层晶莹透明、参差不齐的冰枝,在光艳映射之下,有如七彩宝石串列,交织出一片五彩缤纷奇光异彩——自此远眺,更可见绽放在水池里的朵朵雪莲,当其时,正有一只麋鹿,缓缓由池前绕过,引头竖耳,状作瞥人。
    关雪羽暗暗赞叹一声,警觉到敢情天已放晴,昨夜之风雪犹在跟前,转瞬之间,竟然又是另一番世界,好一番艳雪吐梅景致,似这样面对美景,他发了一阵子怔,再回过身来,才发觉凤七先生敢情已经不在身后,整个房里,只有自己一人。
    风铃声响,一个俏丽的丫环,托着食盘姗姗地步进,正是先前派来照顾雪羽起居的那个婢子冰儿。
    这时只见她放下了手上的食盘,向着关雪羽请了个安站起来道:“堂主到前面去了,要相公你独自用饭,说是回头再去请你下棋。”
    关雪羽点点头坐下来,冰儿过去拿起了暖壶道:“我们这里的雪莲仙露还是姑娘去年才制的,相公可要尝些?吃了很补身的呢!”
    雪羽微笑道:“多谢你了。”
    冰儿笑道:“相公用不着客气,我们姑娘走的时候还说,要相公你不用客气,要什么东西,或是想吃些什么,只管吩咐我。”
    关雪羽道:“这里应有尽有,一切都太好了……”
    冰儿眨了一下眼睛,两侧打量了一下,一笑道:“谁说不是,就只是太清静了点儿,长住下去真受不了……”
    雪羽说:“你是说太寂寞了?”
    “谁说不是呢?”
    冰儿放下了暖壶,略带伤感地道:“是相公你来了,多少还给这里带来了些生气,要是照往常看——唉,那就不用提了。”
    难得这个婢子今天开心,话不打一处来,关雪羽自是乐得多知道一些。
    “这么说住在金风堂的人很少了?”
    “很少?”冰儿苦笑了一下,“里里外外总共才五个人——堂主,我们姑娘,我,瞎婆婆,再就是大四儿了。”
    大四儿关雪羽自然是知道的,倒是瞎婆婆他却是第一次听说过。
    “瞎婆婆?”
    “别提那个老婆子了……真是要多讨厌有多讨厌。”冰儿轻叹一声道,“相公请想,这么大的地方,总共才五个人,堂主和姑娘有时候出门,大四儿是负责前面的,没事不准进来,这后面可就只我一个人了,有时候真跟孤鬼似的。”
    说着她的眼圈红了。
    关雪羽不禁有些儿后悔多此一问,平白无故地引起了对方满怀伤感。
    冰儿苦笑了一下,想是亦自觉出有些失态,匆匆拿起了暖壶说:“我这就给相公你拿雪莲仙露去……”即匆匆去了。
    关雪羽独自吃完了早餐,才见冰儿去而复还,除了一暖壶的开水之外,另外还端来了一个小小的绿玉小壶,备有同样色泽的一只杯盏。
    这就是所谓的雪莲仙露了。
    徐徐地酌上了一杯,入口冰芬,微微有那么一丁点甜,人口即散,沁人心肺,全身上下,立刻兴起了一片暖意,说不出的一番舒泰感觉。于是乘兴连饮了三杯,绿玉小壶也就空了。
    冰儿吐了一下舌头,道:“相公的酒兴真好,我们这里,也只有堂主才有这个量,你不觉得头晕?”
    说时,睁着一双大眼睛,只是骨碌碌地在关雪羽脸上转个不已。
    关雪羽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这是酒,听她这么一说,心里禁不住为之一动,猛可里发觉,一阵子奇热上冲脑门,霎时间,全身上下如同着火也似的发热,由不住地“噢!”
    了一声,身子向后靠了下去。
    所幸这椅子靠背够长,要不然整个身子都将会倒下去,不过瞬息之间,他却已有了将要醉倒的感觉,这才识得厉害。
    冰儿乍见之下,“呀”了一声,才似乎有些慌了手脚,只急得频频翻着白眼儿。
    “这怎么是好……都怪我上来没有说个清楚……相公,相公,你觉得怎么样了?”
    关雪羽摇摇头,微微一笑,想说“不妨事”,只是偏偏舌齿不清,只说了个“不”
    字,便接不下去。
    这一霎,他感觉迥异,当真是生平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奇妙,整个身子有如火炉一般地奇热,那发热之源,却出自下面丹田之处,有如暖泉喷口之处,自是全身俱处于这股暖流之中。
    关雪羽只觉得遍体发软,百骸之间饶是暖烘烘的,偏偏竟是一些儿力道也提不起来,头不昏,眼不花,却是真的醉倒了,这番醉态也真是稀罕。
    冰儿忽然间变傻了,只吓得脸色苍白,原来她想起了当年凤姑娘酿造这种雪莲仙露之时,曾经是参照古法记载炮制,曾说过,这类莲露,有大活气血之功,平常人哪怕只饮上小半杯,也受不往,只有内气功力达到一定境界之人,才能服用,惟初服之时,亦只能少量饮用,以凤姑娘内外功力之高,每次亦只能饮上两杯而已,眼前这位关相公一上来竟是三杯下肚,如何挺受得往?万一因此受了伤,又或有个什么意外,自己又岂能脱得了干系。
    这么一想,难怪冰儿竟自吓出了一身冷汗,只管望着关雪羽,直着一双眼睛发起了呆来。
    良久,她才镇定下来。
    “我的相公……你倒是说句话呀!”
    关雪羽睁了一下眼睛,脸上就像是染了红颜色那般地红,由他脸上现出的笑容来看,他显然并不痛苦,只是有嘴不能说话。有腿却不能站起而已。
    冰儿连急带吓,几乎哭了起来。
    金凤堂家法极严,一个怪罪下来,却是冰儿万万吃受不住的,心里越急,就是不知如何是好,当下伸手在对方额头上摸了一下,一摸之下,简直像是火烧了一般的烫:
    “我的爷……这可怎么是好呀……”
    “啊——有了。”她上前一步,两只手霍地把关雪羽托了起来,转身向外就跑。
    出得堂屋,一阵寒风袭来,她定住了脚,看看怀中的关雪羽,正自瞪着一双被烧红了的眼睛望着自己,目光之中,无比悬疑。
    “关相公,这都怪我不好,忘了告诉你这雪莲仙露是不能多喝的,你这个样子可真把我吓坏了……现在我带你去看一个人,也许她有办法也不一定……”
    说着随即展开身法,一路踏雪而出。
    金凤堂出身的人,无有不擅武功的。这个冰儿一身轻功甚是了得,眼下更是处于心急状态,身法自然越发的快,“嗖嗖嗖!”一连三个飞快的腾纵,已出去十数丈外,来至了荷池之畔。
    关雪羽急于要知道对方要把自己带去哪里,偏偏嘴不能言,却是哼了一声。
    冰儿忽然站住了脚步,半惊半喜地道:“你总算出了声音,证明相公你是真气内聚,一半时也许还不要紧,我现在带相公去看瞎婆婆,她本事最大,也许有办法也不一定。”
    关雪羽其实心里明白,怪只怪自己上来不知是酒,喝得过猛了,其实以自己内功真元,只消静静地躺下来,运行一遍,虽不能说立刻便可复原如初,最起码是伤害不了自己,是可认定,偏偏对方这个丫头大惊小怪,一路颠沛之下,想要聚神运气也是不能。
    冰儿当下抱着关雪羽一路飞纵直达后院,来到了一座小小红楼当前。
    这座楼舍,是用清一色的红色石块砌筑而成,清一色的冬青树绕宅一圈,这些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一面是红白,一面是白绿,看过去只觉得无限清爽。
    冰儿在楼前定下脚步,小声向关雪羽道:“瞎婆婆人很古怪,如果她有什么言语冒犯,相公你千万不要与她一般见识才好。”
    关雪羽哼了一声,表示明白。
    冰儿刚要举步,想起一事又道:“噢,这件事情之后,请相公不要在堂主与我家姑娘面前提起,要不然他们可要怪我了。”
    关雪羽勉强地点了一下头,冰儿这才面现喜色地走到楼前,咦了一声,道:“她的耳朵一向最灵,今天居然没有听见。”
    一面说,正待伸手向着门上的拉铃拉去,却只见那扇厚厚的红木门扇,蓦地自行启了开来。
    冰儿吓了一跳,慌不迭向后急忙闪开。一个黑发乌亮,长身瘦削的女人已自当门站立——这女人穿着一袭长得几乎可以垂到地面的黑色发亮袍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眉目之间,甚是清秀,设非是过于瘦削苍白,应该是一个颇具姿色的女人,由外表上看过去,不过是四十许人,武林之中,很多人擅具驻颜之术,冰儿既称呼她为“婆婆”,可见得年岁是不小了。
    “谁说我没听见?”黑衣女人冷漠地向着冰儿注视着,忽然怔了一下,退后一步,苍白的脸上顿时现出了一片怒容,“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同着生人来我这里,看我不活宰了你。”
    好厉害的女人,可真是剑及履及,说到“宰”字时,只见她一双瘦手,倏地抡起,蓦然向下一落,有如夜叉探海,双方虽是距离甚远,冰儿竟然未能逃过。
    这种“隔空拿人”的手法,关雪羽固然并非第一次见过,可是观诸眼前这个黑衣女人所施展,显然为其中最杰出者。冰儿那么巧快灵活的身子,竟然未能闪躲得开,一下子被拿了个紧,随着瘦女人比划着渐渐收紧的双手,冰儿分明是被对方隔空锁住了喉咙,一时间只涨得面红耳赤,两眼翻白,那副形象看来简直是一口气接不下来,马上就得香消玉殒。
    “说!”瘦女人圆睁着双眼,怒声叱道,“那是什么人?”
    她总算手下留情,两只手暂时松了一松,冰儿托着关雪羽的身子打了个跄,几乎跌倒在地。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瞎婆婆竟然会有这么一手,更因为平日冰儿在她面前随便惯了,忽然间受制于对方毒手,差一点还为之丧命,连急带气,简直要哭了起来。
    “说,他是谁?”
    她显然已发觉到关雪羽在那里,一双大眼睛,只认着对方转个不停。
    如非关雪羽事先早已知道她是个瞎子,只由眼前表面上看来,简直和正常人毫无异状。
    冰儿咳了老半天才似缓过了一口气来,气得她直想哭。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嘛,也不问问清楚,这一位关相公是堂主请来的朋友……
    问也不问一声,你就……”
    说着说着,兀自禁不住伤心落泪。
    黑衣女人挑动了一下眉毛,将信又疑地哼了一声,道:“朋友……什么朋友?姓陆的人缘坏到了家,还能有什么朋友?”
    忽然她认着关雪羽大声道:“你怎么不说话?”
    “他……不会说话……”冰儿没好气地说。
    “是个哑巴?”
    “不是……”冰儿气不过地道,“难道我们不能进去再说?”
    黑衣女人总算接受了她这个要求,身子向后一闪,空出了门,冰儿随即托着关雪羽身子走了进来,她虽然武功相当不错,但长时间的托着关雪羽这等健壮的一个人,也自感觉到有些吃不消。
    把关雪羽身子平平地放置在一张长案上,冰儿累得身上都见了汗。
    黑衣女人不等冰儿说话,蓦然间,已自闪身案前。
    那是一条长长的古玉石案,关雪羽睡在上面,只觉得全身冰凉,想是专为练功所用,不及多想却已为黑衣女人一只手按住了前胸之上。
    关雪羽猝然一惊,猛可里这才觉出对方那只手,简直如同一块冰那般地冷,禁不住身上打了个哆嗦,再看那黑衣女人已自收回了手,退后一步,睁着那双看似黑白分明的瞎眼,盯向自己,脸上神色,大是令人费解。
    “原来你是喝多了酒——是雪莲仙露吧?”
    关雪羽“哼”了一声。
    一旁的冰儿忙插口道:“这都怪我不好,事先没有说清楚,这位关相公,他一连喝了三杯。”
    黑衣女人冷冷地说:“知道了。”遂向关雪羽道,“把手伸出来。”
    关雪羽一面伸出了手,一面仔细向对方观察着,老实说,对于自己眼前的失常,他压根儿也不担心,倒是对方的出身来路,令他暗自纳罕,实在弄不清楚。
    黑衣女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道:“你现在可以说话了,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知道不?”
    关雪羽“哼”了一声——就在黑衣女人那只手方自握住的一霎间,只觉得身上为之一震,一股冰凉之气,蓦地灌输过来,顿时大大地消除了身上燥热,只觉得通体上下,无限舒坦,敢情或许真的可以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
    “关雪羽。”
    微微一顿,他忽然觉出不宜再用化名,只是既已出口,也就罢了。
    黑衣女人虽然是双目失明,眼不能看,可是其他官能却敏锐得很,似是已发现了对方的情不由衷。
    “是你的真实姓名?”
    “噢!”关雪羽讷讷道,“是借用母姓而已。”
    “这么说你母亲是姓关了?”
    “嗯。”
    “她必然也深通武技了?”
    “嗯,不错。”
    关雪羽嘴里这么答着,心里不禁大是狐疑,她干嘛要问这些?怪事!可是答案立刻就出来了。
    “这么说,你母亲可是当今燕字门的当家主妇关飞卿了?”
    关雪羽顿时为之一愕,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对方联想之力竟是如此之强,只凭着一个姓氏,立刻会想到了这么多,而且猜得如此之准。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
    “你猜对了。”
    “这么说,你父姓燕,燕追云——你竟是燕家的后人,倒是幸会之至……”
    直到这时候,她脸上才微微现出了一丝喜悦的颜色,看在一旁冰儿眼中,固是大生其趣,好生不解。
    多少年以来,她简直就没有看见过这个女人笑过,就是像方才那一丝喜悦的表情,也是第一次见过,以至于才在背后咒诅般地称呼她是瞎婆婆。
    “你应该早一点告诉我。”黑衣女人狠狠地盯向冰儿,说道,“不会办事的丫头。”
    冰儿气得直翻着白眼,很多事她简直也被弄糊涂了,怎么好好地,这位关相公忽然又变成姓“燕”了。
    只是碍于身份,尽管心里狐疑,却也不便多问。
    关雪羽奇怪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心里尽多不解,却也不欲多说。
    黑衣女人放下了抓住他的一只手道:“你既是燕家人,这点酒性应该伤不了你,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关雪羽想了想道:“身上奇热,只是无力。”
    黑衣女人点了点头道:“那是你喝得太猛了……你们燕家‘九转真功’你可懂得?”
    关雪羽又是一惊,点头回答道:“学过。”
    “这就是了。”黑衣女人冷冷地说,“那是内功中最有实效的一门功夫,你且试试看。”
    关雪羽点点头,随即闭上了双眼,运施这门功夫,并无需花费许多时间,随时可为,只须内吸一口气,按照他们燕门独特的传统,将真气内里九转,归入丹田,随即告成。
    在黑衣女人的提醒之下,他随即运施这门内功,一连三次,果然身上燥热大去,已不似先前那样懊热。
    黑衣女人伸出手在他身上触摸了一下,点点头道:“嗯!好多了。”
    话声出口,她随即发射出一股冰寒气机,直入雪羽气脉之间,会合着后者本身功力运行,霎时间走遍全身。
    不过是瞬息之间,随着黑衣女人离开的手掌,他已能欠身而起,一切如常了。
    冰儿“呀”了一声,笑逐颜开地道:“相公,你好了?”
    关雪羽轻叹一声道:“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其实应可不必劳累这位前辈,只怪我一时有口不能说话,倒害得姑娘空自着急一场。”
    冰儿道:“阿弥陀佛,只要相公身子复原就好了……刚才可把我吓死了,万一您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光只是我们姑娘就饶不了我……”
    黑衣女人聆听至此,冷冷笑道:“小凤那个丫头也回来了?我还以为她不在家呢!”
    冰儿道:“回来又出去了,大慨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黑衣女人冷冷一笑,没有说话,脸上显著地露出了不屑神态。
    关雪羽这才想起未曾向对方道谢,即又问道:“还没有请教前辈大名怎么称呼?”
    黑衣女人那冷漠的脸上,绽开了两道笑纹。
    笑容里涵蓄着几许阴森,却把一双眼睛转向一旁的冰儿注视过去,虽然视而不见,却是气势逼人的。
    冰儿起先并没有留意到,但过了一会儿才发觉到那双眼睛仍然紧盯着自己没有离开,她才悟出了其中道理。
    “哼!你别是在要我离开这里吧?”
    黑衣女人兀自一言不发。
    冰儿耸了一下肩,把头转过一边,假作不答理她,可是到底抵不住对方凌人的气势,叹了一口气,只好站起来。
    “我先走就是了,只是你可不能把关相公留在这里太久,要不然,让堂主知道了……”
    “哼!”黑衣女人冷笑了一声道,“你少在我面前提他,别人怕他,我可是不在乎他……你快去吧!”
    冰儿看了关雪羽一眼,正要嘱咐什么,雪羽却向着她微微摇了摇手,示意她不必多说,自己有数,冰儿这才站起来赌气走了,临行前,重重地带上了门。
    黑衣女人挑动了一下细长的眉毛,狠狠地道:“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说着她轻轻地叹口气,很勉强地压下了心中一团怒火,凝神倾听了一下,像是确定了冰儿已然离开,这才转向关雪羽,“你刚才问到我的名字,可是?”
    关雪羽道:“前辈如有碍难,不说也罢。”
    “那倒不是,只是太久没有人问起过我,忽然听你提起,使我感到一些震惊……我仿佛可以想到,一个人的姓名,对某些人来说,确实有存在的必要,只是,对于我来说,好像已不再有什么意义了……”
    嘴里这么说着,黑衣女人来回地在房间里走了一转,却停步在关雪羽跟前,冷漠的面颊上,竟然感染了一些喜气。
    第一次让关雪羽感觉到她真的是个女人——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女人,最起码她曾经也有动人的姿色。
    “你真的想要知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好吧,我就告诉你。”
    一霎间,她那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姓卢,名幽,你可曾听过这个名字?”
    关雪羽摇摇头,忽然想到对方眼睛看不见,正要开口,卢幽却已先开口。
    “你在摇头,我感觉得出来。”她冷冷地接下去道,“其实何止是你不知道,这个天底下,大概认识我的人,不会超出十个人,这还是在四十年以前。四十年之后的今天,怕只有四五个人知道我了,这四五个人当中,还要去掉陆青桐和现在的你。”
    “陆青桐?”
    “就是这里的主人凤七先生,你还不知道?”
    关雪羽原已知道了凤七先生的本名,只是还不熟悉而已,经过黑衣女人卢幽这么一提,他才忽然熟悉,加深一些印象。
    “我知道,只是我习惯了称他为凤七先生,就像他的女儿,我也习惯了称她是凤姑娘。”
    卢幽道:“不要提那个丫头。”
    关雪羽皱了一下眉不解道:“听你口气,莫非前辈与陆氏父女有什么芥蒂?”
    “芥蒂?”卢幽冷笑了一声,“那倒是没有,我只是对他们很失望,很寒心,你可知道‘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
    关雪羽又点点头。
    卢幽立刻接下去道:“对了,这就是我对他们父女俩的印象,用这一句话来形容,实在是极为恰当。”
    “卢前辈你的身世也离奇了,我实在弄不明白……”如果这是对方的隐秘,他却也实在不便过问,是以说到后来,便显得有些吞吐。
    卢幽轻轻地哼了一声,摇摇头说:“你现在不必知道,不过,终究,你会知道的。”
    说着,她随即在关雪羽对面坐了下来,一双眸子迟滞地在关雪羽脸上转着。
    “告诉我。”她殷切地问道,“你父母可好?——我的意思是他们快乐么?”
    关雪羽道:“很好,也很快乐。”
    “这就好……”卢幽微微地笑着,“唉!这一晃,该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渐渐地,她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凄苦。
    “你可知道?”她说,“我跟你母亲很早就认识了,那时候,都还是姑娘的时候。”
    一句话可就泄了底儿,原来她也已是结过婚的人了——那么对象是谁呢?
    是凤七先生?却又不大像,果真那样,凤姑娘岂不是她的女儿了?然而,由她说话的口气里却是极不相似……这就又不对了。
    “这应说,卢前辈你的家,是……”
    “我没有家。”
    “那么尊夫?”
    “我也没有丈夫。”
    答得真够爽快利落,却使得聆听的关雪羽为之一怔,实在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接着他立刻便明白了,想是她丈夫如今已死,或是中途佌离,这也不足为奇。
    “这世界上,如果没男人该多好。”
    那么冷涩地笑着,果真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突然间冒出了这么一句,真叫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感觉,因为怨到了男人,身为男人的关雪羽一时倒不知如何置答了。
    卢幽冷笑了一声,站起来在室内踱了几步,缓缓地又转回,坐下来。
    “你别误会,实在是这个天底下,大多数的男人都不是好人,却非是全部。”
    关雪羽微笑了一下:“这几句话不是同样也可以用在女人身上?”
    “女人?”卢幽再一次地冷笑着,“女人还是人么?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是没有分量的,三从四德、七出……女人实在太可怜了……”
    关雪羽一时不再吭声,他实在也无话可说。
    卢幽忽然改了面色,讷讷地道:“我把话扯远了,我所以单独把你留下来,是想要知道,你与陆青桐父女之间的关系,你能告诉我么?”
    关雪羽摇摇头说:“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你们是朋友?”
    “不尽然。”
    “是敌人?”
    “也很难说……”
    “那么,你又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告诉我,为什么?”
    关雪羽想了一想,认为并无保守秘密的必要,随即把此来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他虽然说得简单,卢幽却听得很是仔细。
    “哼!原来如此……”卢幽道,“你可知道你们燕家与陆青桐之间多年的积怨经过?”
    关雪羽说:“我知道一点,刚才凤七先生告诉我了。”
    卢幽道:“这已经很明显,他打算把多年旧恨发泄在你身上,你也许还不知道,三十年前,他在最后一次与你父亲比斗剑法时,曾经败在了你们燕家‘燕子飞’第六十四招上”。
    关雪羽微微一惊,道:“那便是‘燕翅双飞’的一招了?”
    卢幽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一招。”冷冷笑了一下,接道,“你们的燕家剑法我是不懂得的,不过这一手‘燕翅双飞’却是威力十足,陆青桐到如今还没有把握胜过它……他早晚定会要拿你来试过身手,你可要小心了。”
    关雪羽道:“陆前辈剑法精湛,今晨我已经见识过了。看来我父亲也未见得是他敌手,我就更不用说了。”
    “哼!那也不一定。”
    卢幽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在这里你还要住多久?”
    关雪羽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并无意住在这里,真想早一点离开。”
    “这是天意,你用不着后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从明天起,每天你抽出一个时辰来,到我这里一趟……”
    “这,为什么?”
    “为什么?”卢幽冷笑了一声,“现在你也就别多问,来了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忽然神色凝了一凝,眉头轻轻一皱道:“躺下。”顺手一掌,按向关雪羽前胸:“有人来了。”
    关雪羽简直无暇多思,顺其手势躺向长案。
    那卢幽身法之快,简直使关雪羽大为震惊,像是花底的一只流莺,双臂开合之间,已飘出丈许以外,落坐在另一张座椅之上,一起一落,宛若无物。
    就只是这一手轻功,即令关雪羽大为折服;在他印象里,简直是不见前人的一番新的境界。
    这番动作实在太快了。
    关雪羽方自睡倒,也正是卢幽坐下之时,同时之间当前的一扇门霍地自行张了开来,一条人影鬼魅也似的飘身而入。
    这一切简直如在幻境。
    直到关雪羽忽然警觉这个进来的人,正是此间主人凤七先生时,才使他明白到了是怎么回事,心头惊得一惊,随即回复如故。
    凤七先生目光一扫躺下的雪羽,倏地转向卢幽,长眉挑了一下不悦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了?”
    卢幽冷冰冰地道:“多喝了两杯雪莲露,醉了,不妨事的。”
    凤七先生“哼”了一声,身子微微一闪,飘向雪羽身前,低下头向着他脸上注视了片刻,确定卢幽所说不假,脸上才似现出了自然。
    “你怎么会找来这里的?是冰儿带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找来的。”
    想到了冰儿可能因此受责,关雪羽随即临时撒了个谎。
    卢幽冷冷一笑,说:“怎么,我这里是毒窟,来不得么?”
    凤七先生那等倔傲之人,似乎在这个卢幽面前,却也不得不有些收敛。
    “那倒不是——七姨娘你又何必多心呢?”
    “哼,还怪我多心么?想想看,你足有三个多月未来看我了。”
    “我……是太忙了。”
    “不忙的时候呢?”
    “……”凤七先生脸上微微现出不安,看了一旁的关雪羽一眼,说道:“怎么,好了吧,我们走吧!”
    关雪羽缓缓坐起来,转向卢幽道:“谢谢卢前辈救助之恩,我走了……”
    卢幽点点头道:“我们虽是第一次见面,可是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一面说着,她把脸转向一旁的凤七先生,冷冷道:“青桐,你这一辈子缺德的事干得不少了,可不能再犯错了,这个孩子我很喜欢……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是决不答应你的……”
    凤七先生一双长眉倏地向两下一分,发出了阴森森的一声冷笑,却自行忍着,改为笑脸道:“谁说我要怎么他了?你就省省心吧!”
    卢幽点头道:“这样就好……”
    接着她随即又自发出了一声轻轻叹息:“青桐……我这都是为着你好……”
    一面说,她随即自行站起来,转身向里面步入,挥手表示说:“你们去吧!”
    凤七先生看向关雪羽说道:“我们走吧!”
    出得门来,凤七先生脸上俨然像是罩上了一层寒霜,一语不发,独自前行。
    二人一径来到了早上下棋的亭子,坐下来。
    “你怎么知道她姓卢?”
    凤七先生精芒四射的一双眸子,直直地逼视在他脸上。
    关雪羽道:“是她自己说的。”
    “她?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关雪羽道,“只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卢幽,她好像眼睛看不大清楚。”
    “当然,她本来就是一个瞎子,哼哼,你可知道她的身份么?”
    关雪羽摇摇头,忽然想到了凤七先生方才称呼她的一声“七姨娘”,由不得猝然间使得他吃了一惊。
    七姨娘?难道说这个卢幽的身份竟会比眼前凤七先生还要高么?
    “你可知道她的确实年岁?”
    “不知道。”关雪羽微似意外地道,“前辈为何问起?”
    凤七先生脸上现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不只是神秘,多少还隐藏着一些不怀好意的阴森……
    “如果我说出了她实在的年岁,你必然会觉得大吃一惊,我告诉你,她的实在年岁,已经九十六岁了……”
    关雪羽真的吓了一惊。
    凤七先生缓缓地道:“她是一个厉害复又精明的女人,若不是皇天有眼,让她眼睛瞎了,只怕今日的武林势将会大乱特乱了,可就不是今天这般太平了。”
    言下之意,倒似乎卢幽这个女人无恶不为了。
    然而,关雪羽并不曾因他的言语所蛊惑,他宁可凡事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
    “方才我听见前辈你称呼她是‘七姨娘’,莫非她是你老的长辈?”
    凤七先生脸上现出了鄙夷的笑容,欲言又止,伸手拿起了棋子道:“来,我们下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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