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雷小剑_伴霞楼主武侠小说全集

第45回清理门户
    赤城山主见他急得这个怪模样,这老儿为人本就极其爽朗,此刻怒气已然风流云散,叠声道:“好了!好了,你知错便好,以后要加倍爱着瑜儿,将功赎罪,老夫也不怪你!”说得在场诸人都笑了。
    陡然间,赤城山主身形有一晃,便到秦瑜身畔,一手拉着秦瑜便走,口里道:“瑜儿,跟我来,教那小子替你陪不是!”只一晃,便到唐古拉铁旁边,陡地一喝:“唐古拉铁,还不给瑜儿陪个不是!”
    唐古拉铁当即大袖一拢,躬身到地,端端正正地鞠了三躬,柔声道:“千不该,万不是,是哥哥迷了心窍,不辨是非黑白,开罪妹子,还望妹子多多担待则个!”音调诚恳,态度严肃,直逗得秦瑜噗吃一笑,不胜娇羞,转瞬间,面上又是陡然凝霜,她心灵中受的创伤太深太巨了。秦瑜恨声道:“这冤家,谁要你陪不是?”说着,竟自别转头去,装成不理会他的模样。赤城山主一边瞥见唐古拉铁尴尬不堪,也不由忍俊不禁,忙不迭地道:“瑜儿,算了罢,唐古兄台已知错,饶他这一遭,两口子别再闹了。”
    秦瑜自经惨变,已然家破人亡,依靠无人,孤苦零丁,只有心上这个郎君,岂会轻易变节易志之念,青年爱侣误会最易引起,也最易消散,经过赤城山主一番相劝和唐古拉铁的苦苦哀求,终之回嗔作喜,展眼间已然融融曳曳,相爱如初了,赤城山主这才松过一口气来。
    当下,赤城山主乃重与紫府宫来客叙话,唐古拉铁一一给他引见,赤城老儿这才知老者正是紫府宫第二高手,江湖上人称追风神叟的唐古拉喀木登,紫府老掌门的第二师弟,唐古拉铁的二师叔。此时佳宾莅临,早间虽经一场不愉快,瞬间已不留在各人心上,欢然如同没有发生过什么事。赤城山主一番寒暄过后,遂引领众人,径回前山。
    这时,玉免已渐西斜,清辉照耀如昔,天上没有一片云儿,月色倍觉皎洁,赤城一山,便似披上一层霜幕银帐,光景当真美丽。
    赤城山主回到精舍,吩咐家人重整杯盘待客,便在庭中和各人开怀畅饮,赏月叙话,暂不提正事。
    席上,唐古拉铁与秦瑜相偎而坐,经过这场波折,他俩的感情又增进许多,比原来更加了解,彼此心志益是坚固。
    待得秦瑜喁喁细诉,把方才误会经过细说端详,唐古拉铁已是惊出一身冷汗来。要知唐古拉铁乃武林顶儿尖高手,一生豪迈,却不道在此儿女之情上担惊受怕,足见男女之间,是何等微妙,何等可贵!
    唐古拉铁喟道:“我们的误会是冰释了,只可惜耿大哥的误会依旧,今后在江湖上咱怎能厮见?”
    秦瑜也自无法,赤城山主回首一瞥,见两人郁结眉心,心事凝重,已然瞧料几分,问道:“瑜儿,你们在商量什么,为了耿老弟的事么?”
    秦瑜点点头,却不做声。唐古拉铁接上道:“赤城前辈,你看这事怎办?如不找耿大哥来解释,他必至终生含恨,这怎么好,老前辈可有什么好计较?”
    赤城山主脸色乍沉,痛苦地摇了摇头道:“千手如来一生自负,既与你相约三十年,在这三十年间,你也休想见他,此去必是找个什么好所在修为练功,想找他却是不易!”
    唐古拉铁连跺着脚,焦急得说不出话来,但听赤城山主低低的语音又起,叹道:“待明儿,老夫教源鸣下山去试找找,不过,却难有把握找得到!”
    各人直谈至月落鸟啼才散,唐古拉铁与秦瑜同带沉甸甸心情,各自安歇去。一宿无话,待得翌日,赤城山主又接待各人在厅中商议上长白门阴阳门双怪处,救秦亮、清理紫府宫门户各节。商议一会,已然定下计较,各人心焦意烦,顷刻便要赶程上长白。却听赤城山主道:“各位休急,在下还得等待一人,缺了这人不成事!”
    众人惊问何人?赤城山主慢慢说出:“秦吟草老英雄少爷失踪,仅是此人见到,此人也答应过咱上长白时赶来助拳,料不久必到回山!”
    唐古拉铁憬然道:“赤城前辈所指,莫非是铁笔书生尤老前辈?”
    赤城山主颔首道:“正是此人,我与他有生死之交,情同手足,此行正用得着。”赤城山主虽是要等铁笔书生同行,却是不知铁笔书生何时可以回山,只缘此人萍踪无定,同时在他心念中,也料不到紫府宫中高手会来得这么快,在短期内诚恐难望他会返此。众人计议既停当,自是心急如焚,恨不得即日登程,只因给赤城山主这句话,心中再急,也只好忍了下来。
    蓦地里,门外跑进一人,此人非是外人,正是赤城山主的徒弟辛源鸣,但见他气急败坏,喜孜孜地大步而进。
    唐古拉铁一瞥,心头登时大喜,以为辛源鸣已然打探到耿鹤翔的消息,赶来报信,忙问道:“辛兄弟,见到千手如来?他怎样,肯不肯来?”
    辛源鸣笑道:“不瞒唐古公子说,千手如来的人是见不到,却另外获得一点端倪。”
    赤城山主不待唐古拉铁再问,叫道:“源鸣,你下山打探到什么,怎地来去得这般快?”
    辛源鸣跑到他师尊跟前,从袋中掏出一封信来,呈上赤城山主观看,口里道:“是千手如来差人送到的!”
    唐古拉铁和秦瑜两人最耽心的是耿鹤翔,一听说信是他送来的,不约而同地齐齐跑上前来,也顾不得赤城山主高兴不高兴,伸长脖子,凑了近前,同参信中内容。但见那封信很普通,是写给赤城山主与秦瑜的,大意是说:这次无端涉嫌,毁了清白之誉,今生永不想与各人见面,三十年后,才与唐古拉铁见个真章,对秦瑜则甚关怀,言词之间,表示同情她悲惨的际遇。最后写道:“当晚赤城骤集高手如云,皆阔袖大袍,一色装束,料必全是紫府人物,上长白找双怪,救秦公子,为秦家复仇雪恨,谅也如矢在弦,指顾即发,惟离约定日子尚远,诚恐铁笔书生前辈或无所闻,用特趋谒,代为传话,兹奉尤老前辈面嘱,三天后使可返赤城,先此布达,还望稍候,至荷至切!”等语。
    唐古拉铁一气读完,长长叹了一声:“是我累了耿大哥,看他发来此信,对我等尚未忘怀,这番能早日前赴长白,也是亏他成全。只可惜他萍踪无定,况兼又处处躲着咱们,要找他也是徒然!”
    秦瑜泪盈于睫,愣然半晌,轻轻骂了唐古拉铁几句,唐古拉铁心中惭愧,自是俯首无言,不敢回话。秦瑜越想越难过,忽对赤城山主道:“爹,你瞧这事怎办?无论如何,你老人家也得替干女儿把耿大哥找回来,好待这件事误会冰释,不使他记恨唐古哥哥终生!”其实她也自知回天无术,只缘情急,因一味缠着老人为她作主。
    赤城山主沉思半晌,苦笑道:“到什么地方去找?这事看来甚难,只好听天由命。好在你俩已和好如初,将来成亲之后,误会不解自解,耿老弟当会明白!”
    秦瑜闻言,心中悒悒,兀是无可奈何,默默走开。耿鹤翔这一传信,铁笔书生归期已然有日,各人也忙这三天耽搁,只好稍候动程。
    三天一过,各人心中紧张起来,各各行装已是装治停当待发,谁知铁笔书生还未见归来。莫非尤文辉因事所阻,抑或耿鹤翔诳语欺人?众人不胜焦烦,翘首盼望,唐古拉铁悄悄把赤城山主扯过一旁,问道:“老前辈,你看这事如何?会不会耿大哥恨我,故意开这玩笑?”
    赤城山主笑道:“尤老弟必有他事未暇。耿鹤翔此人武功虽寻常,却是个直性汉子,豪气干云,名满江湖,在武林中也算是个成名人物,断无胡扯瞎说之理。只是尤老弟这次忽误了时刻不来,倒使我困惑万端!”
    唐古拉铁忙问道:“老前辈心中疑些什么?”
    赤城山主脸色登时凝重起来,喟然道:“我与尤文辉相交多年,岂会不知他的性子如何。这位老弟为人虽是疯疯癫癫,但言语却毫不含糊,说一便一,从不失信,以此看来,途中必遇什么重大变故,否则,断不会迟迟不归!”
    这时,紫府宫高手已然齐集厅中,听候赤城山主的计较,齐齐走前相向,赤城山主处此情景,正自苦思焦虑,琢磨决策。厅中诸高手,纷纷议论,有的迫不急待,主张立刻动身,留书赤城,教尤文辉自行随后赶来;有的则持重主张,要多留几天,看看有何新的变故发生,再作道理。议论虽多,莫衷一是,兀是议不出什么好计较来!
    赤城山主力安众心,毅然道:“各位朋友休心焦,早几天与晚几天出发还不是一样。在下早就说过,咱们要上长白山找对头人去,缺了尤老弟不行,这次尤老弟忽然爽约,其中岂无缘故?若我们遽尔而行,倘尤老弟所遇的又与阴阳二怪的事有关,那怎么办?”
    追风神叟唐古拉喀木登一想,也是不错,便也附和道:“赤城老兄的话不错,尤大侠不来果是为了阴阳二怪之事,则我们可就输了这一场,兵法上有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此行犹如打仗,庙算之事,岂容忽视!”
    这位老者乃紫府宫一行人的尊长,他一发话,自是没人敢持异议,即有人不以为然,也是不敢说话,谁敢不依。众人在焦急中又过三天,到得第四天早上,铁笔书生迟之不归之迷已然揭开。
    这一天早上,众人又在厅中焦急思量,正在计议大事之际,忽听外边一阵笑声好熟。赤城山主心上登时一喜,正待起身奔出迎迓,但见门外闯进四个人来,为首一人方巾素袍,手里一管大毛笔横持,此人不是铁笔书生,还有谁来?紧跟后边的青年汉子,正是他的弟子辛源鸣,另有一男一女,却不相识。
    原来辛源鸣自传了千手如来书信后,又给赤城山主差遣下山,去找寻耿鹤翔踪迹,赤城山主此举,明知无望,无非意在安慰秦瑜一下,不得不这么做去。辛源鸣这番回山,虽不会替赤城山主打听得千手如来消息,却给他带来三位重要人物,这三人中,为首赫然正是铁笔书生。
    赤城山主一笑而起,一跨前握着尤文辉手,呵呵叫道:“尤老弟,其何归迟,愚兄想煞了。”正待相携入座,给紫府宫各人引见,忽瞥身后那双青年男女,不由诧然,还未动问,铁笔书生已然狂笑起来,带笑带叫道:“赤城老儿,我给你把对头人带来了!”
    在场诸人一怔,赤城山主重新凝视那双男女一眼,诧异道:“尤老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两位英雄又是谁人?”
    铁笔书生这时已经走到厅首,环目一扫,却不答赤城山主的话,反问道:“赤城老儿,座中诸位可是紫府宫高手?”话声才落,旁若无人,昂然便在首座坐下,和他同坐并列的正是追风神叟。
    追风神叟一瞥尤文辉那倨傲狂妄神气,心中不悦,冷冷道:“这位谅来必是天山大侠铁笔书生尤英雄?”
    铁笔书生倨坐上首,且慢答追风神叟的话,手里大毛笔略抬,微微向那双青年男女指出,尖声道:“你们坐下吧!”那双男女与铁笔书生大异其趣,却是谦虚有礼,团团向在座各人一抱拳,道声:“有礼!”才在末座坐下。
    铁笔书生一回首,对追风神叟瞧了一眼,口里道:“不错,在下正是尤文辉,尊驾想来必是追风神叟!”
    追风神叟一怔,自忖道:“铁笔书生当真见闻极广,我几十年不履中土,这厮怎知我的名号?铁笔书生英名,江湖谁人不知,果然名不虚传,狂妄如斯!”追风神叟乃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的人,心中一不悦,便有意要试试他的能耐。
    这其间,追风神叟正擎起一只茶杯啜吸香茗,一听铁笔书生的话,口中连称:“久仰久仰!”大袖微翻,手中注满了茶的杯子呼地一声,脱手便向铁笔书生飞去。
    赤城山主骇然大叫道:“唐古拉喀木登兄台,他是自己人,别坏了和气!”他的话还未完,那杯子已疾然撞到铁笔书生面前,挟着万钧劲道,看看便要受辱当场。好个铁笔书生,不愧是江湖中顶尖儿人物,既不躲闪,也不硬接,只拿大毛笔尖端一捺一撇,像写字般的,说也奇怪,那杯子给他这一撇,呼的一声,回旋飞回追风神叟面前。追风神叟大袖横飞,扇了开去,又重返铁笔书生之前,口里称:“尤大侠,请用茶!”那边又是一捺一撇,连声道:“别客气,你请,你请!”一来一往,连番七八次,那注得满满的杯子,却是半滴不溢,看得各人都呆了。
    赤城山主劝不住他们两人罢手,双眉一皱,心想:“看他俩较艺,追风神叟真的技高一筹,尤老弟非他对手。”他已然看出追风神叟须用袖略拍,便可控制杯子,尤文辉虽做出写字之状,却要两下,一捺是稳定原形,一撇才是回敬,且一撇之时,杯子打转不已,足见内力不及追风神叟。这般较技,如谁接不住或把杯里的茶水溅出,便算输了,虽不会伤人,赤城山主乃这里主人,倘两人相持不下,翻了脸岂不遭糕,当下,不假思索,横里双掌倏发,陡地一股劲风向前直卷,展眼间,杯子已然到手,狂笑道:“两位也太谦了,你推我让,推让到何时,倒不如我这老头喝了省事。”一举杯,骨都一声,便把盏茶喝了下去,解了这场困窘之局。
    厅中登时响起了暴雷般的喝采声,唐古拉铁见这情景不对劲,敢忙一挪身,便到师叔跟前,低声道:“师叔千万不可造次,大敌当前,别伤了自家人和气!”追风神叟笑道:“我请他喝茶啊,伤什么和气?”
    不说唐古拉铁叔侄二人私语,这边赤城山主喝下了茶,也忙不迭地到铁笔书生跟前,埋怨道:“尤老弟你也太狂了,怎好随便开罪人家?”尤文辉似是不服气,斜着脖子,瞪眼道:“你这老儿总是帮外人,他不先惹我,我曾开罪他么?”赤城老儿恐怕把事情弄僵了,叠声道:“尤老弟,算愚兄不是,替你陪罪!”这倒难为起赤城山主来。
    追风神叟听了唐古拉铁的劝告,心念一转,脸色登时放宽,勉强一笑,对铁笔书生一拱手道:“适才冒犯,务祈海涵!”
    铁笔书生见追风神叟肯认输,他的人本来就狂得紧,闻言心中一乐,朗然笑道:“兄台言重了,是在下不对!”两人都是江湖上成名人物,刚才不过意气用事,此刻一说开,也不记在心上,嘻嘻哈哈如故,兀是不存丝毫介蒂。
    在哄堂笑声中,赤城山主旧事重提,反问尤文辉道:“尤老弟,那边两位英雄是谁?你还没有给我引见呢?”
    铁笔书生见问,笑声戛然而止,瞪眼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么?是咱们的对头人!”
    这倒奇了,是什么对头人,对头人还请他俩上坐,俨若好友?赤城山主一怔,寻思:“咱的对头人是阴阳二怪,却没这般年轻!”不由再追问道:“尤老弟,别开玩笑啦,我们大敌当前,还是说正经的要紧!”
    铁笔书生笑道:“谁骗你来,那位姑娘,正是阴阳妪的徒弟史三娘!”
    铁笔书生的话,直如惊蛰春雷,人人齐吃一惊,各自注视了史三娘一眼。赤城山主皱眉一想,已是恍然,心里知道以史三娘这般能耐,敢到此赴席,对在场各高手毫无惧色,谅此来必无恶念,是友不是敌了,为了顾全史三娘面子,不便诘究来意,即欢然道:“噢,姑娘原来是史三娘,名门高足,果然出众,尤老弟,那么,这位英雄呢?”
    铁笔书生淡淡道:“他吗?他是史姑娘的好朋友,塞外怪杰南星元!”
    尤文辉此语一出,赤城山主脸色陡变。南星元成名最早,他这时年纪不逾三十,已然闯出大大万儿,在关外,除了阴阳二怪外要算他是顶有名气的武林高手,但他来这儿干吗?又是偕同史三娘一起来,事情益不寻常。赤城山主对史三娘的敌意又起,认为她必是凭着南星元的威名,前来混帐捣蛋!正等开口诘问来意,陡听一阵笑声。
    但见铁笔书生哈哈道:“赤城老儿,别胡思乱想了,史姑娘这番来赤城,乃是小弟邀请的,路上恰与南英雄相遇,也便一并请来,你,你在转什么念头?”
    铁笔书生虽狂,有时也极精明,方才他一瞥赤城山主颜色一变,知不对劲,才急口解释,要知道这双男女非自己人可比,良以今后倚仗正多,开罪不得。
    赤城山主呐呐,良久不能成语,只急得满脸通红,歉然之色顿现。又听得尤文辉的声音叫道:“这也难怪你生疑,因为史三娘正是咱们对头的门下。不过,你也太胡涂,怎不细心想想,如果是来捣蛋的,我尤文辉怎地会带他们来这儿,不在半路打起架来才怪哩!刚才他两人是何等谦逊有礼,你这老儿没瞧见?难道这是来寻衅的?”
    这话当真有理,赤城山主心下释然,口里叠叫道:“尤老弟,是我这老儿老懵懂了,请史姑娘和南英雄休怪!啊啊!尤老弟,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在何处和史姑娘南英雄相遇?史姑娘抵此,又是有何见教?”
    铁笔书生犹未答话,乍见一人,欠身起立,问道:“敢问尤老前辈,可曾见到耿鹤翔大哥?”
    众人一瞥,这人正是秦瑜。秦瑜对耿鹤翔受辱出走,内心一直无比疚责,这多天来,总是萦挂于怀,愀然不乐,此刻得见铁笔书生,兀是忍不住要探询究竟,请教他耿鹤翔怎样传信之事。铁笔书生见问,朗声一笑:“秦姑娘,你们之间的事我已全知道了,那是小耿告诉我,我也曾劝他转回赤城,莫奈这小子固执成性,说他今生也不想再与秦姑娘厮见了,唉,还说三十年后……”
    忽地,唐古拉铁惶恐满面地站了起来,颤声叫道:“尤老前辈,耿大哥当真误会得这么深?”
    铁笔书生点点头,摆手示意,笑道:“你俩位别焦急,待我将始末细说出来,你们便知道,那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
    当下,铁笔书生尤文辉乃把这次与耿鹤翔相遇,以及如何延误归期的经过说出。原来铁笔书生在离赤城山之时,曾与赤城山主和唐古拉铁等人相约,半年后再回来团聚,事缘唐古拉铁此行赴西域,再快也得六月,然后再一起上长白山找阴阳二怪去。
    铁笔书生这人生性既疏狂,人又好动,叫他呆在一地半年,自是说不过去,他一离赤城,便各处玩去,赏名山逛灵胜,啸遨山林,倒也其乐自得。他与紫府宫中一人既有约共上长白诛锄元凶,对阴阳门之消息,自然非常注意,这一离开赤城,到处打听长白山阴阳门的动静,好待回赤城之日,告知各人。
    因为心有所鹄,行踪也不免朝着心中目的地之方向而行,行行重行行,已离开浙东地面千里之遥,取道山东末稍渤海口渡海,便待赶赴辽东,在老铁山口登岸。这天已入山东地面,到得滨海一处市镇,叫八角口的,这儿因是渤海之边,乃海上交通要道,倒也热闹异常,看市镇上居民,十居其九多属渔民。铁笔书生久历江湖,知道八角口这地方最难,龙蛇遁迹其间,指不胜屈,地方上的势力却是受着一个不大正派的帮会控制,这帮会的名堂好怪,叫什么“龙蜃帮”,帮中总舵便设在辽东滨海一个名“凤鸣岛”上,帮众遍辽鲁两省,是关外第一个大帮会。总舵主唐凌宣乃渔民出身,水上功夫极俊,玩得一手索子枪,因此得个外号“索命判官”,惟这人心狠手辣,武功又高,不但黑白二道对他要忌惮几分,辽鲁两省百姓也畏之如虎,一听“龙蜃帮”之名,无不心胆俱落,这些情形,铁笔书生尤文辉怎会不知道?故此,他一抵八角口便格外留神,再一打探,原来这唐凌宣能在这儿创下这么大的基业,竟是全凭阴阳门替他撑腰,因此偶有武林高人、江湖豪杰知道其事,兀是不敢惹他。
    铁笔书生最恨江湖败类,何况啸众为恶,残害渔民的恶霸,不知道犹可,既知道了自当不容袖手,何况这个无恶不作的帮会,乃是自己要找上门的阴阳二怪所庇护下的,益是忍受不住。当下,铁笔书生便在八角口住了下来,打听到老铁山的船期。
    这儿到老铁山所有船只,也自然受龙蜃帮所节制,铁笔书生因是孤身行客,难免猜疑,每有到海边接洽催船,左右推搪开去。原来龙蜃帮设在八角口的卡子上早已探悉有这么一个可疑的人物,背负大毛笔,神采飞扬,目光炯炯,料必非寻常人物,但一时不知道陌生客的来意,未明是友是敌,兀是不敢发作,只管往凤鸣岛总舵报了上去,听候帮主唐凌宣下令定夺。
    铁笔书生在八角口一待便待了旬日光景,这天大清早起来,百无聊赖,信步跑到海边去观赏海潮,也顺便打探船开日子,怎知到得海边,一探,那些载客的大帆船在昨宵潮落时全开动了。铁笔书生初时还不知道是龙蜃帮弄的玄虚,心中惆怅莫名,后来心中一琢磨,疑念顿起:怎有这般巧,在一夜之间所有的客船全跑光了?不由地联想到龙蜃帮来,心下一惊,自忖道:“莫非自己败露了行藏,给龙蜃帮瞧去?难怪这十天来总雇不到船到老铁山,若此,自己不惹龙蜃帮,龙蜃帮却倒为难起自己来了!”正寻思间,忽瞥远处一艘三枝大桅巨型红船,乘风破浪,疾驶而至,来路好怪,铁笔书生心下一诧异,自是暗里留神起来了。
    不消片刻,那艘大红船已然拢近岸畔,铁笔书生放眼朝船上望去,但见舱门髹上绿色,帐幕低垂,从外表看,似是豪华得很,因帐幕所隔,内里如何陈设,却是瞧它不见。这艘红船两旁浮雕,凹凸玲珑,建造讲究,看上去宛如一只官舟,但却瞧不见什么隶皂衙役走动,抛锚下碇,做些船上粗功夫的,也不过是些戎装彪形汉子,又不像是官船,心里不暗自纳罕,只瞧得怔怔出神。
    陡然间,舱门障幕慢慢掀起,铁笔书生眼前一亮,但见一个美丽的姑娘,莲步姗姗,自舱中悄悄地踱了出来。铁笔书生一瞥,心下益是诧骇万分,他是武技的大行家,一瞧便瞧出这位姑娘的武功极有造诣,但见她举步时,势若缓缓,却是一晃便到船首,不见她怎样作势,更不见她的身形晃动,这种轻功,自是上乘。
    铁笔书生心下估量,这姑娘年纪不逾花信,怎地武功这般俊,估量未已,但见那姑娘影绰绰地站在船头,翘首回眺,举目环扫,目光才落到铁笔书生身上,脸色倏地一变,回眸向舱中轻轻一呼:“南哥哥,这儿的光景很美,快出来瞧瞧!”莺声呖呖才落,舱中已然钻出一条汉子,这汉子比那姑娘大不了几岁,年纪在三十左右,一身劲装戎束,英气飒飒,两眼神光激射,太阳穴坟起,一望而知是个内功深湛的人物。那叫南哥哥的汉子,一跨出舱门,却不怎样注视岸上,只一飘身,便到那姑娘跟前,慢声问道:“这儿地僻人穷,除了海就是天,有什么好瞧的,那及得上长白绝顶的雄伟峻险!”
    那汉子此语一出,铁笔书生心头陡地一震,原来这对青年男女,都是长白山的?自顾长白山之上,除了阴阳门外,别无他派肇创其间,这位小伙子,既来自长白,料来必与阴阳门有绝大渊源,难怪他们在这一带行走,出入如同无人之境,龙蜃帮还要承仰他们颜色!
    别说铁笔书生自顾怙忖,那姑娘一瞧同伴已至身畔,急向他打了个眼色,制止他那嘴巴胡乱说话,纤纤素手一指,便指向铁笔书生而去,低低道:“果然是他来了!”那汉子循姑娘纤手指处望去,双眉一扬,却不搭话,猛可里双足一点,便把身形拔起,只一腾身,已落岸上。
    铁笔书生早已瞧见,嘴里微微一笑,只装没有看见。那汉子身一落地,整一整衣裳,缓缓地走到铁笔书生跟前,抱拳问讯:“尊驾可是铁笔书生尤前辈!”
    尤文辉给当前这青年一语道破,不由一愣,瞬即神色自若,呵呵道:“不错,在下正是尤文辉,不知尊驾何人,有何见谕?”
    那汉子皱一皱眉,低声道:“果然是尤前辈来啦,晚辈失迎了,这里非谈话之所,请到舟中煮茶一叙如何?”
    铁笔书生鉴貌辨色,觑出当前这青年言语甚诚,绝无诡异之态,惟心犹迟疑,他们既与长白山有渊源,怎会对自己如此客气,岂不可怪。已而心念一转,暗自好笑起来,自己这次到山东来,行藏兀未败露,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遨游四方而已。大抵这青年人仰慕自己在江湖上威名,惺惺相惜,前来相邀也说不定,只是不知他怎会认得我是铁笔书生?
    正迟疑间,那汉子又诚恳地道:“事出兀突,尤前辈心里有疑,这也难怪,请到舟中,自当详细奉告!”
    铁笔书生双眉一扬,朗声道:“尊驾盛情难却,我这老儿只好敬陪了,好!那就请吧!”语讫阔袖一飘,作势相让,那汉子微一怔神,也不再言语,身形陡起,只一个起落,已然落下船头。回首一盼,只见铁笔书生竟是稳稳地跟缀了下来,却是毫无声息。心中一惊,才知这铁笔书生果然名不虚传,连自己有这般武功造诣的人,竟会浑若无觉,不由衷心佩服起来。
    但见那汉子一别头,对那姑娘叫道:“三妹妹,果然是尤前辈驾到,快进舱中叙话去!”
    铁笔书生万般狐疑,集结心上,茫然跟了进去。一进舱内,举目一瞥,心下又是一异。这艘红船颇大,内舱地方也极宽敞,分成两进,前进是厅堂布设,一式名贵家具,显得豪华阔气,后进乃是房厢,作为歇憩之所。
    到得舱里,分宾主坐定,那姑娘献过香茗,铁笔书生谦逊地端过,偷眼一视,但见碧绿清澈,芬芳扑鼻,端的是盏好茶。他为人精细,今天与这双青年男女萍水相逢,表面上虽不见得有什么不对劲,骨子里仍不可逆料,兀是不敢大意,细审之下,知无异状,才敢放胆啜饮。
    这双青年男女陪着铁笔书生,宾主呷了口茶,那汉子自道姓氏,又替那姑娘引见。那汉子道:“不瞒尤前辈说,在下姓南,名星元,江湖上人称‘塞外怪杰’的便是,呵呵!这只是武林朋友胡乱给在下起的外号,过誉之称,在尤前辈之前,委实愧不敢当。”
    铁笔书生心上微微一震,南星元三字在辽东一带,万儿嘹亮,关外黑白二道,谁个不知“塞外怪杰”名头,少年英雄,足当无愧。正待对南星元赞誉几句,又瞥南星元把手一指,指向那位姑娘道:“她叫史三娘,也是出自名门,她的师傅便是长白山阴阳门阴阳妪老前辈!”
    这席话直如轰雷行空,听得铁笔书生颜色大变。史三娘出道时候无多,而且是个女流,本来南星元不将她的师门说出,单是史三娘三字,铁笔书生倒不觉得怎样,只缘一提起阴阳妪,铁笔书生颜色怎能不变?心下自顾琢磨:“既是对头人门下,邀我到此必无善意!”
    铁笔书生思疑未定,又听南星元谦恭地问道:“晚辈唐突,敢问尤前辈这番要到那里去?是等船到老铁山的么,不知此行有何贵干?”
    铁笔书生心下又是一懔,暗里道:“那话儿来了!”见问,脸上陡地凝霜,反问道:“南老弟英名,我老儿久仰了。但不知两位怎知老夫要到老铁山?要知老夫行止何为?史姑娘是名门高足,与老夫天山门素无渊源,未卜这番相邀,又是有何见教?”口里说着,兀自暗中提防。
    南星元岂会不知,却是神色自若,哈哈笑道:“尤老前辈休怪,这事说出,未必无因,倘非与老前辈身上有关,在下怎敢如此冒昧,叨扰清神。我俩今天到此,便是专为给尤老前辈带个信儿!”他已然觑破尤文辉不豫之色。
    铁笔书生脸色更形难看,冷冷道:“带什么信?”他私心蠡测,还以为当前这人是奉阴阳门之命而来下战书的。
    南星元赔笑道:“尤前辈误会委实太深也,在下要带的信,乃是请尤老前辈别往辽东,这个却是好意!”
    铁笔书生闻言,心中恍然,只缘他在武林中辈份也高,岂能稍示怯意,漫应道:“两位劝老夫别往辽东是什么意思?我铁笔书生岂是惧怕他人的!”
    南星元双眉一攒,低声说:“话不是这么说,俗语说得好,君子不吃眼前亏,何况那边人伙,老前辈只得一个人,何必苦要弄险?”
    铁笔书生沉吟道:“两位好意,老夫心领,只是这事到底如何,南老弟还未见告!”
    这时,史三娘忽搭腔道:“我二人就因敬重尤前辈在江湖上清誉,为人正直,才不远千里而来送信!”
    南星元望了史三娘一眼,喟然道:“这事说来话长。长白山阴阳门自从收容了紫府宫叛徒之后,又处处与江湖上豪杰作对,生怕紫府宫派来高手,纠合武林高人,鸣鼓而攻之,故利用辽东邪门帮会龙蜃帮做线眼,派人到各处踩踏,注意对方动静。尤前辈在镇江时和紫府魔君交手,早已给他认去,后来尤前辈与紫府掌门唐古公子在赤城聚会,阴阳门也早已探得,尤前辈这番一入山东,线报早已递到龙蜃帮总舵,只因未得真相,恐误认了人,才迟迟没有动手,待得到了这儿,尤前辈屡次催船渡海未果,乃缘龙蜃帮未得阴阳门确讯,又震于前辈武功,才诸般阻延,这两天,阴阳门已然做出计较,派在下二人前来诱尤前辈渡海,等待在半海上发作!”
    说到这里,铁笔书生蓦地一惊,暗道:“难怪泊岸客船昨宵全跑光了,原来如此,还亏这双青年正气!”
    又听得南星元续道:“我俩这次奉命出发,乃与阴阳妪一起来的,到了辽东之后,她老人家自往凤鸣岛龙蜃帮总舵听候消息,待得在下把尤前辈诱下船去,这儿卡子上的人自会另派快船前往报讯。总舵得信后,当会倾巢而出,到半海来堵截,料阴阳妪也必会亲来督战,到那时,我俩做内应,他们在外攻,又是水面上,他们料尤前辈必逃不了这一劫数,你说这计划歹毒不歹毒?”
    铁笔书生已然听出一身冷汗来,对当前这对义薄霄汉的男女,观感为之一变,登时敬重起来,忙不迭地道谢报讯之恩。
    史三娘笑道:“尤前辈别客气啦,这是我辈江湖道侠义所应做的事。南哥哥,你和尤前辈商量善后之策要紧!”
    她这一句话,尤文辉心头一亮,点点头道:“史姑娘的话不错,两位是对方的人,这番前来报信,乃是暗中的,若弄现什么破绽,岂不累了两位!”
    南星元道:“就是这一点棘手,不过,在下已经有了计较,请尤前辈附耳过来。”
    铁笔书生依言,把耳朵凑到南星元嘴巴上,但见南星元低低地说了几句,语音微细,几不可辨,又见铁笔书生颜色一喜,不断点头称善。
    南星元耳语才完,陡然一喝:“来人!”
    只听外边轰雷似地应了一声,登时走进几个劲装戎束的汉子。铁笔书生一看,便认得是刚才在船上做些粗工夫的水手。欲知南星元尤文辉附耳所说是什么计较,他们如何对付阴阳门?下集自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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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回檐上飞人
    几个人一跨进舱门,南星元向史三娘打了个眼色,拍案而起,口里骂道:“铁笔书生,你当真不搭我的船,我一番好意,你却误做歹念,嘿嘿,你这老贼也太不给面子了。”
    但见铁笔书生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你这两个小贼,竟敢在老夫面前装伪卖傻,哈哈,老夫今天便要你们的命!”
    话声才落,霍地一声,便把背上那管精钢打成的大毛笔卸了下来,手里一挺,又叫道:“小贼,快纳命来!”
    南星元赤手空拳,横里一带,便把史三娘带到近船舱的窗子旁边。陡然间,一声吆喝道:“快替我把这厮擒下。”
    刚才进舱的几个劲装大汉,手擎大刀,闻得南星元这声吆喝,各自虎吼一声,便自四面疾扑而至,手里大刀已然齐齐砍到。只听得铁笔书生清叱一声,手中大毛笔一圈一绞,这几个大汉递出兵刃,给他这一震,全脱手飞出,齐齐折断当地,不由缓了一缓。
    铁笔书生冷笑连声,大毛笔连连晃动,不消片刻,惨叫声中,那几个劲装大汉,已然齐齐倒地,血溅当场,竟全死在铁笔书生手中。
    南星元见生口已经灭绝,身形陡地暴长,向铁笔书生打了个眼色,便自舱窗中和史三娘一起窜了出去,转眼间,两人已然攀在船顶的桅杆上。这艘大红船一共有三支船桅,正中一支最大,两旁二桅较细,史三娘和南星元一跃上,便各自占了两旁二支细桅。
    铁笔书生跟了出来,略一瞥眼,两只阔袖一拍,只一下便已腾身上了正中大桅,三人便在船顶桅上,兔起鹘落,往来追逐,各展身手,缠斗不休。
    这一下,岸上已然密密麻麻地围拢了许多路人,麇聚一起瞧热闹,俱各翘首半空,看这三人舍生忘死的斗着。
    人群中,忽然出现一个老者,此人精神甚是矍铄,颔下一撮长须,已然斑白,那老者看了一会,把手一招,登时自人群中窜出几个大汉来,这几人走近前去,其中一人略略施礼道:“牟舵主有什么吩咐!”那叫牟舵主的老者,白须呼的一扬,指指船上桅杆上三人道:“他们是怎地打起来的?唉,这可坏了大事啦!”
    与他对话那汉子道:“卡子上也不知道,因为我们没得言语,是不敢上船的,只有找到老二一问才知!”
    老者焦急地道:“还问什么屁!刘老二他们全死在人家手里啦!”把手一指,果见船舱之内,横七竖八地陈着几具尸首。那汉子见这情景,心中大震,眼睛张得大大地,怔怔地道:“舵主,那咱要怎么办好?”
    这伙人不用说也知是龙蜃帮设在八角口卡子上的爪牙,那老者正是坐镇八角口卡子里,龙蜃帮中的一名外舵舵主,这人名叫牟亮,只因使的是一对双钩,江湖上的人给他起个绰号叫“金钩手牟亮”。他这双金钩原出名师相授,乃关外有名武师岑光前的徒弟,所使钩招,是江湖上有名的七段钩法,可惜这老者入师门太迟,学艺不精不全,故武功却稀松无奇,但人倒是足智多谋,兼之诡计多端,龙蜃帮里大小事务,多经此人策划筹谋,在帮里的威望倒也极高,帮主唐凌宣倚为肱股之佐。这番对付铁笔书生,安排香饵,布下天罗地网,便是经他琢磨出来,只可惜他的计策虽歹毒,到头来,落得功亏一篑,反伤了手下几条性命。
    这时间,船桅顶上三人厮斗正烈,因为前这三个人,俱是当今武林中一流高手,一举手一投足,声势端的凌厉骇人,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尽在三条桅杆上迅捷追逐,兔起鹘落,往来如电,初时还瞧得清谁是铁笔书生,谁是南史两人,战到急时,只见三条影子,倏左倏右,再也分不清楚是谁人了。也看得岸上各人瞠目结舌,楞在当地。龙蜃帮的爪牙虽麇集岸上,但对这场厮拚,兀是只有旁观份儿,无法插手,帮助自己人挫敌。
    各人又看了一回,牟舵主忽变形于色地对他的手下人道:“南公子史姑娘武功虽高,联手合击,无奈那厮端的了得,打到现在,已有一个时辰,兀是毫无败象。反之南公子史姑娘却似渐趋下风,万一给伤在那厮手里,如何是好?”这老者武功虽稀松,到底江湖阅历多,老谋深算,一瞧便给瞧出,倒也能耐不弱。
    陡然间,右桅上的南星元,似已不耐久斗,陡然一声锐啸,一腾身,已然飘到正中桅杆之旁,双掌疾发,竟是一招两式,挟着凌厉罡风,瞬眼间已然打到铁笔书生上路两处要穴。
    这路掌法,正是南星元赖以成名的龙形八式中最精妙的一招掌法,名堂叫做“寒潭映月”。龙形八式掌招式不多,一共只有八招二十四式,一招可变三式,三式附套一招,但使动起来,却是繁复精妙无伦,当真深奥。当年南星元初出道,在关内北五省上行走,日出之顷至日落时分,曾在五个时辰内连毙九名江湖有名绿林巨盗,遂闯出响亮万儿,他这会果动真怒,才把看家本领使开。但见尤文辉冷笑一声,身形微动,跟着大毛笔斜斜一点,轻描淡写一划便已避过,正待点向南星元递来的双掌。这时,在铁笔书生后面的史三娘,她手里的七节鞭方才在上船桅时早已亮开,这时哗喇喇的一阵响,抖得笔直,身形一长,疾地飞起,斜斜便飘到铁笔书生后面,手里鞭疾然点到。铁笔书生处此背腹受敌危机环发当儿,微微吃了一惊,将点向南星元的大毛笔一沉,身形骤堕,左手化拳为掌,凝气往上一撩,呼的一声,便把南星元的龙形掌法荡开,半旋身子,大毛笔横撇,恰与史三娘抖来的七节鞭碰个正着,但听一声金铁交鸣之声,史三娘惊叫一声,七节鞭竟给震成寸断,变为残铜废铁,洒落海中。
    铁笔书生一招得手,身形又是疾向上揉,他双足本来挟在桅杆上,这时忽发力一弹,把身子弹了开去,手里大毛笔高擎,竟是追扑到史三娘之前。史三娘兵刃已失,人又在半空中,走投无路,敌人兵刃又到,怎能不惊?但听她骇然高叫声中,已给铁笔书生大毛笔扫着,翻身落下海中,落汤鸡也似地,狼狈万分地从海中泅到岸上,幸亏她深通水性,才拾回这一条命来。
    史三娘一上岸,牟舵主已然率众迎上,牟老头拔开众人,一窜步便窜到史三娘面前,惶然道:“史三娘没有给那厮打伤吧?”
    史三娘苦笑摇头,羞惭满面,低声道:“还好,那厮的大毛笔点不到,我只给他那阵笔风震荡了下来。”
    牟老头一掉头,对他的一个手下人喝道:“阿牛,还不快引史三娘到卡子上换过一套干衣服!”这时的史三娘,的是罗衣湿透,胴体浮凸,样子非常不雅,闻言脸上飞霞,俯首疾走,便跟那叫阿牛的汉子前往龙蜃帮的卡子里掉换衣裳去。
    史三娘虽败落,桅上的南星元虽成孤军作战,兀是不惧,奋起神威,正与铁笔书生舍生忘死地斗着。又过两盏茶光景,蓦地里,铁笔书生手中大毛笔狠狠向前一点,迫退南星元龙形掌,身子顿沉,转眼间已下舱面,看样子他已不再恋战,似是生怕对方人多,一入包围,无法解脱。
    铁笔书生一下舱面,双足倏地一点,腾身便向岸上直闯。岸上龙蜃帮帮众,哗然大呼,牟舵主圆眼一睁,咬了咬牙,刷地一声,拔出一对虎头钩,翻身率众便来兜截。铁笔书生是何等人物,岂容牟亮堵截之势形成,大毛笔不断疾晃。这伙前往堵截的人,见他势如猛虎,纷纷退倒,其中有几个不知死活的汉子,奋身向前截击,但听唷哟连声,手中兵刃全给折断,人也各各倒地,血溅海滩!牟亮气得须眉大张,暴吼一声:“老贼,我跟你拚了!”一出手却是关外有名的七段钩法,可惜这老儿功力不高,学艺也不精全,饶是有名钩法,哪能敌得铁笔书生半招,只见他大毛笔微抬,牟亮双钩已然脱手,正错愕间,陡闻铁笔书生一声断喝:“还不快快躲开,要找死么?”
    牟亮如闻轰雷贯耳,冷汗直淌,急向旁窜,铁笔书生身形才动,忽觉背心一凉,复听后边一阵声响:“老贼,你杀我们这么多弟兄,要待逃到那儿去?”
    铁笔书生无暇回头,大毛笔反手就是一绞,迫退背后来敌,背后来袭那人,正是南星元。但见他气得脖子上青筋暴现,双掌倏拔,势若洪水决河,兀不放松。
    南星元一招紧似一招,便把铁笔书生缠着,铁笔书生冷笑一声,叫道:“塞外怪杰,我念你多年修为,也是个成名人物,不欲把你废了,你怎这般不知趣!”语毕,手中大毛笔招式一变,疾如星丸飞泻,势若狂飙卷涛,便向南星元密密点来。南星元面现惊疑之色,龙形掌略一缓下。铁笔书生桀桀怪笑一声,身形一晃,已然腾开十来丈,猛地便向前途疾走,南星元略略踌躇,又是一声断喝:“老贼别走,南星元今天跟你拚了!”话声才落,已然跟缀下去。
    两人只几个起落,已经远离市镇。八角口这地方,虽然滨海,却是倚山而建,山与海间相隔只数里路远近,两人轻功绝俊,转眼间却是踪迹渺杳!
    铁笔书生在前,南星元衔尾紧随在后,风驰电掣般一阵追逐,已然折入峦峰丛叠的山腰之中。约再走两盏茶工夫,已是盘过两个山坳,南星元回首一顾,心下盘算道:“龙蜃帮的匪徒大抵再也赶不上,且待我把尤前辈叫住,商量一下。”
    正待开言向铁笔书生打个招呼,陡见铁笔书生足不沾地,已自顾攀上山巅。
    南星元略一琢磨,便不再开言,跟了上去。前面一片迷蒙云峰中,猛可里,绝顶之上已影绰绰地站上一人,但听这人一阵格格娇笑,其声铿锵,清脆悦耳。
    铁笔书生此时距离那陌生人不远,乍闻笑声,戛然收步,定睛遥看。只见山上那人,一身儒巾素袍,年纪不过二十岁,面目虽瞧不清楚,从身形看去,却是个俊雅人物,绰立山上,宛似玉树临风。铁笔书生噫了一声,待得南星元赶近,掉头道:“南老弟,你瞧山上是什么人?”
    山上又是传来朗朗一阵清笑,南星元一赶到当前,先是微微一愕,继而喜形于色,且不答铁笔书生的话,身形陡长,双足一点,丛上半空,势如大鹏掠云,口里叫道:“尤前辈,跟我来,是自己的人!”
    铁笔书生心下一诧,也不暇细诘,身形连连晃动,已然随后赶到,到得绝顶,拿眼把当前站着的少年一瞥,不由惊喜地叫将来!
    南星元先自引吭疾嚷:“三妹妹,你在什么时候来此?”
    当前这少年人,果是史三娘。这可怪道,她怎么会穿上儒巾素袍,作书生打扮,又怎知南、尤两人会到这里,却先他们二人而到?
    南星元身形未落,史三娘两袖一拂,竟已匝上,南星元一下地,猛地两手一伸,拉着史三娘的纤纤素手,喜孜孜地道:“三妹妹!”
    一转眼珠,忽诧然道:“你怎地一身男孩子装束?”史三娘还未答话,铁笔书生已挪近了身,搭腔叫道:“史三娘,原来是你!”
    史三娘弯腰捧胸,格格娇笑不已,待得转过口气,才道:“嘻嘻,我笑那群包脓货,一点也瞧不出假!”
    南星元见她没头没脑的说出这句话,双眉微攒,又问道:“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三妹妹,别再笑了!”
    怎能不笑?史三娘显然给这次戏弄龙蜃帮的事逗得开心极了,缓缓地嘘了口气,笑道:“唷哟,把我笑坏了,南哥哥还用问么,别问了,我自给尤前辈笔风震下海中,游到岸上时,牟老儿还以为我真个败在尤前辈手里,见我衣衫尽湿,像落汤鸡般的,形相不雅,才叫阿牛带我回卡子换干净衣服!”
    铁笔书生搭上了嘴,笑道:“原来如此,你就换了这身男孩子的衣服?那你又怎会知道我们到这儿来?”
    史三娘道:“可不是吗?一来卡子里没有妇人衣服,匆忙间也难找到;二来我想换一套男人衣服也好,好遮遮人家耳目。当我换好衣服后,料待会儿你们必诈作一追一逐离开八角口。我心中一思量,离八角口便是一派山峦丛集,通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往刘家沟,另一条是上官道往济南府的大路。心下一琢磨,两条路你们都不会走的,刘家沟这一路,龙蜃帮的卡子星罗棋布,要隐蔽行藏不易;上官道走路岂不更惹人注意。”
    “我一想到这里,心中一亮,料你们只有攀上这山,因为从山北陡坡溜下,便是流水流霞屯,这儿地僻人稀,行藏不易为对方发现,是最好走的一条途径。因此,主意一打定,我便悄悄从卡子上溜了出来,独自跑到这儿等待你们,果不出所料,一等便给我等个正着。”
    铁笔书生听完史三娘的话,翘起大拇指,朝她面上一晃道:“小姑娘委实机灵过人,亏你想得周全!”
    正得意洋洋之际,受他一赞,史三娘毕竟还是个小姑娘,脸上陡然泛红,嗫嚅正待开口逊谢,忽听在旁有人问道:“三妹妹,你出来时没人瞧见吧?”
    南星元兀是余忧未息,因有此一问。这也难怪,只缘这一带正是敌方腹地,一举一动,岂容马虎,稍不留神,万一留下破绽痕迹,势非贻下无穷祸患,何况史、南二人乃长白山阴阳门的人,今天这般做法,不啻是个内奸,若给查悉,阴阳二怪那能容他,准要丧命旦夕之间。
    史三娘闻语怔了一怔,瞬即嫣然笑道:“怎会有人瞧见?我比你还担心呢!龙蜃帮那群小子,当时已然倾巢而出,到海边去助威呐喊,兜截尤前辈哩,我又是自己人,他们怎会留意,南哥哥,你太多虑了!”
    铁笔书生也蓦地一震,低低叹了一声,喟然道:“还好,今天总算装得像,没出乱子,这番亏得两位辛苦了!”
    史南二人同时脸色一整,庄容道:“尤前辈说那里话,我二人虽侧身邪派之门,却是纤尘不染,不过此事非同小可,故尔郑重其事,以防不测之变!”
    又是一声轻叹,铁笔书生翘首仰望远天的云朵,慢声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当真不错。紫府宫代出英豪,却有这么一个紫府魔君的不肖之徒,阴阳门邪名狼藉,竟出了史姑娘这般兰资蕙质、义薄云汉的人物!”
    一叠连声赞美,史三娘面泛桃花,羞不可抑,越发显得娇艳无匹。南星元得意地偷看了他心上人儿一眼,忽地,又似想起一事,脸色陡地凝重,问铁笔书生道:“尤前辈不到辽东去吗?”
    这声问得兀突,铁笔书生诧然地望了南星元一眼,倏然间,哈哈朗笑起来:“南老弟太会开玩笑了,过去我们未曾交上朋友,也还好说;现在彼此肝胆相照,这句话还用问么?”
    铁笔书生顿了一顿,把声调放低道:“多承两位侠义相助,既成患难至交,老夫不说客气话了。这儿到处荆棘,老夫也不想久留,即便赶回中原,会一会那边的朋友,把在此所遇告知他们,再作计议,未知南老弟、史姑娘还有什么见教?”
    南星元点点头道:“不瞒尤前辈,谅这些龙蜃帮小贼,再强些也奈何不了你,不过这儿的事已经打探清楚,多留无益,再说阴阳妪现在凤鸣岛,闻耗旦夕必然赶到,那就要多费些手脚,还是早点离开为妙。尤前辈如见到赤城山主,请替在下传个话儿,多多拜上他老人家,异日如有机缘,当定亲趋访谒。同时告诉他,阴阳门对赤城山主动静,已然打探得一清二楚,不可不防!”
    铁笔书生尤文辉颔首称谢,心中暗暗赞许:“这青年人委实难得!”
    南星元伸手一指,指着北面山下,说道:“尤前辈要走,便从这儿下去,再往西行,便可衔接落霞屯官道,径返济南府,那是康庄大道,路上可保无虞!”
    铁笔书生循南星元指处看去,但见山北全是峻峭陡坡,连一条羊肠小道都没有,看来这儿终年似无人迹走过,一片荒凉,无怪史三娘说这一带地僻人稀。再放眼远眺,十里之内,全没人家炊烟,料也必无村落,铁笔书生一生豪杰,不想这番恁地如此狼狈。
    当下,三人依依惜别一番,铁笔书生身形暴长,便向陡坡之处飞去。忽听南星元引吭高呼:“尤前辈慢走,在下还有话说!”
    声宏传远,铁笔书生展眼之间已落下半山,闻得绝顶南星元呼叫,硬生生把向前疾扑身形倒拔回来,翘首问道:“南老弟,还有什么见谕?”
    陡然间,半空中黑影横空,疾扑下来,铁笔书生一怔未定,史三娘和南星元已先后飘下半山铁笔书生站立之处,影绵绰地立定。铁笔书生双眉一皱,又问了一声。
    南星元笑嘻嘻地道:“尤前辈,我还有一事,且等我一等!”
    铁笔书生微微嘘了口气道:“南老弟有话,但说便是!”他见南星元欲言又止的神气,心中疑云乍起。是什么事值得这般大惊小怪,要赶下山来细说?铁笔书生好生奇怪,心中狐疑未定,陡见南星元一晃,已然到得身畔,低声道:“尤前辈留神,前途有小贼窥伺!”
    半山中一片静悄悄,了无人迹,铁笔书生一楞过后,两眸顿放炯炯锋芒,游目四顾,愕然道:“你说什么,有什么小贼?”以他这般能耐,兀是浑无所觉。
    南星元不答,竟是身形横里拔起,与史三娘双双向转弯山坳处一个荆棘丛中扑去。铁笔书生心头一亮,随后也到。
    前面这双男女,身未下地,口里已叠声吆喝:“小贼还不现身,要老子姑娘掏你出来不成!”
    话声才落,二人四掌齐一疾发,登时蓬然巨响交作,直震得那片荆棘哗喇喇地分崩离析。两人的掌力岂比寻常,真力一放,当真摧枯拉朽,足以毁却铜墙铁壁,况当前不过一大片荆棘丛。
    铁笔书生不明就里,不欲遽然递招,兀自袖手旁观。一阵掌风过后,果见荆棘丛中钻出两人来,这两人口喷鲜血,却不是什么高人好手,竟是普通两个武师,自经不起当前这对男女掌劲交击,钻出来时已然奄奄一息,颓卧当地。
    那是两个中年汉子,铁笔书生定眼细视,已然认出是龙蜃帮徒众装束,心下一惊:“南星元果然精细,这两个小贼却是连老夫也瞒过了!”心里想着,口中却不言语,只瞧着南星元怎样发落这两个人。
    南星元面挟寒霜,一跨步已到两小贼当前,举目一瞥,竟是满脸惊疑神色。这两人一晕厥过去,口角中不断淌出血来。陡然间,南星元倏地两手遽张,骈指如戟,便向这两小贼穴道戮去,但听连声惨呼,这晕厥两贼,已悠悠醒转,二人四眼微抬,蓦地又合了上去,长长断续呻吟道:“塞外怪杰,你好!想不到你……”
    这两小贼已然认出自己是伤在南星元手里,只因伤得太重,几乎语不成句,自顾不断抽搐。南星元两掌疾然又向两人要穴拍去,同时也听他们各自惨叫一声过后,还是软绵绵不动。
    南星元连番动作,史三娘和铁笔书生自然知道他在干什么,他要把两小贼恢复神志,好待套问他们口里秘密,可惜他们伤得太重,虽屡经拍穴推经,也自晕迷不省人事。
    猛可里,但闻史三娘叫道:“南哥哥,等我来试试!”南星元心中一亮,神色不变,冷然道:“试什么?你怎可以?”
    这话一出,史三娘流霞泛面,羞态毕见。铁笔书生见了不胜诧异,自忖道:“这姑娘要弄醒两小贼,给南老弟一说,却害起臊来,岂不可怪?”兀是莫名其妙,诧然道:“南老弟你干不了就让史姑娘试试,有何不可?”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史三娘益发娇羞不已,铁笔书生心里更奇。南星元把蹲下去的身形缓缓直立起来,淡淡一笑,道:“尤前辈有所不知,史姑娘练的是混元一气功,只要把真气一灌,这两个小子准能醒转,不过这怎么可以?”
    铁笔书生心中恍然,不由哑然失笑起来,难怪史三娘闻言会害起臊来,要用混元一气功治疗伤者,必须以嘴接嘴,喂以真气,才能奏效。这时的史三娘年纪还小,所练混元一气功才是初窥门径,因而除了这么做去,别无他法,哪比得上几十年后,她在天姥山北的功力已达登峰,救人只须把口一张,一股浓烟喷出,投入伤者口中,便能起死回生。何况在天姥山的史三娘是个老太婆,怎可比这时的史三娘还是个云英未嫁青春少女呢!
    一再调弄,推血过宫,什么法门都做过了,两小贼兀是不曾恢复神志,无法问供,史三娘的混元一气功虽妙,却是不能使用,南星元紧锁眉心,束手无策。
    蓦地里,但听铁笔书生叫道:“有了,待我给这厮们试试!”
    南星元愕然看去,铁笔书生边说边自袖里一抖,便抖出两颗丸药来,递给了南星元,口里又道:“这两颗东西是赤城老儿送给我的,是有名赤城镇山圣药‘九转活命金丹’,治伤疗残最具神效,当真是药到回春,将就给这两家伙服下,不过,只是太糟塌了些,那也无法!”
    赤城“九转活命金丹”,天下驰名,后几十年剑魔辛源鸣赖此得以驱除赤炼人魔的六合毒气,才勉强救回一命。南星元哪会不知,伸手接过,摇一摇头,漫声道:“尤前辈,你错了,这两小子干系可不小呢,两颗金丹给他倒也值得!”看他的神气,又似有别情,对当前受伤二人,没有恶意!
    答话才歇,一别过头,轻轻对史三娘道:“三妹妹,找点清水来!”口里说道,手中向自己腰际摸了一把,摘下一个瓜瓢,这种瓜瓢是出门远游的人所常备,昔时用具不像现代这般齐备,瓜壳算是唯一简便好用的盛器。
    史三娘接过瓜瓢,自顾找寻泉水去,不一刻已然端了满满的一瓜壳清水递给南星元。南星元接过了,伸出两手朝其中一个汉子的鼻子一捏,那汉子呼吸受了窒碍,不由自主把口大张,南星元一捏金丹,金丹外边的腊壳霍地裂开,露出乌光闪动的一颗药丸子来。一塞便塞入那汉子口里,随手把瓜瓢里的清水下灌,骨嘟骨嘟声中,那颗丸药已然溜下汉子体肚里;另一个南星元也照样做了。
    过得盏茶光景,两汉子死灰的脸渐渐泛红,顷刻之间,呕吐狼藉,溢出一大滩紫黑色的瘀血来,鼻孔中气息渐粗,呼吸也急促起来,看看便有救活希望。
    因为史三娘是个女流,南星元不便叫她来帮着做推血过宫的疗伤工夫,只见他抬头对铁笔书生笑笑道:“尤前辈,请你帮忙我一下。”
    南星元只一个人,当是不能一时兼顾两名汉子,故要铁笔书生帮他忙。铁笔书生默默地蹲到另一个汉子身畔,双掌倏举,依着南星元言语,便替另一个汉子按摩起来。两人都是当今高手,推拿术非常纯熟精明,果真经过他们一阵子的推按,两汉子已然悠悠醒转过来。
    南星元低对其中一人道:“阿牛,你怎样啦?”
    铁笔书生蓦地一觉:“这叫阿牛的莫非便是带史姑娘前往卡子里更衣的小贼?”
    阿牛乍闻南星元呼叫,双眼遽张,忽地低声骂道:“南星……塞外怪杰,你好歹毒,把我打成这个样子!”
    南星元低低地喝了一声:“别动,你刚刚受伤才好点,动了对你不利!”
    阿牛似乎很生气,不断地挣扎,对南星元的劝告置若罔闻,破口大骂:“你还是个人?把我打成这个样子,我有什么错?塞外怪杰,你出手也忒歹毒,全不问情由,你……把我毁了吧!”
    开口却是语无伦次。南星元皱皱眉,轻叹一声,忽地骈指一戳,阿牛哇然大叫声中,已给点中晕穴。南星元瞧了阿牛一眼,双掌微抬,又在他身上穴道推按。但见阿牛的口角不断地淌出瘀血,慢慢地瘀血渐稀,由紫黑的颜色陡变鲜红,一脸苍白,转眼间看阿牛面上表情,已无痛楚。
    原来方才南星元给阿牛推宫行血,大致已将完成,谁料到阿牛神志乍复,心下陡地生气,便即挣扎,向外排泄的瘀血登时又凝聚起来,竟是功败垂成!南星元一瞧不对劲,才急急点晕了阿牛,以便疗伤。
    这时,铁笔书生尤文辉已将另一个汉子救活过来,那汉子双目一展,却不似阿牛那般乱叫乱嚷,安详地躺着,眼皮微微掀动,口里断断续续地叫道:“铁笔……烦你老……把南公子请到跟前,我有话说……”
    汉子说这话时,铁笔书生从他那晦涩呆滞的目光中,面上的表情看去,已然知他言出诚恳,并非单为怕死讨饶。略一点头,漫声应道:“你伤得不轻,切勿乱动,我给你把南公子请来便是。”
    铁笔书生把话说毕,缓缓地站了起来。南星元恰在此刻替阿牛疗伤的工作已竣,那汉子的声音虽断续含糊,而且极低,南星元兀是耳目聪灵得很,不待铁笔书生招呼,只一晃便已到了当前。
    那汉子双眸乍张又合,南星元蹲了下去,低声地道:“程三小子,没事了吧,唉,我错打了你啦!”
    程三微弱的声音又响:“南公子!我不怪你,只怪我们不现身,不开腔,惹下这祸。”
    铁笔书生一听程三言语,心头大悟,抬头时,恰与史三娘的目光接触,但觉史三娘一脸惊诧颜色,显然她对这事一无所知,也感惊异。
    南星元长叹一声道:“这都是冤孽,我怎知藏在荆棘丛中是你们两人?”
    程三微微抽搐一下,又道:“我们不敢现身,就是怕铁笔老前辈瞧到,这事关系重大,要待铁笔前辈走后,我们才敢现身!”
    此语一出,铁笔书生心一震,开腔问道:“青年人,你们究竟有何秘密,不教老夫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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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回插翅蜈蚣
    江湖阅历深的人,处处自是精细,虽说史、南二人连番举动,无一处不帮着铁笔书生,毕竟全无渊源,份属初交,他哪能不事事留神呢?
    程三还没答话,南星元惊奇地望了铁笔书生一眼,笑道:“尤前辈老是多疑,不信晚辈赤诚,程三小子与我有约,什么事都不能给第三人知道,不管是敌是友。这也难怪他们!”
    一旋头,俯首对程三道:“事到如今,我们也休拘泥前约,尤前辈是自己人,有话但说无妨!”
    程三勉强支撑着坐起,倚在一棵树,喘着气道:“现在不说再没机会啦。尤老前辈,我和阿牛生来就是股蛮直性子,现在依附匪人,是不得已的事,南公子也是知道,我们赶到这儿来找南公子,原是为着一桩要事!”
    南星元点点头,道:“尤前辈,程三小子说的倒是实话,他和阿牛两人本是附近渔民,给龙蜃帮强迫做爪牙,其实并非心愿。”
    铁笔书生对南星元的话不大注意,他心里只琢磨着程三最后那一句话,什么要事呢?于思量间,蓦听那边一声呼叫:“程三小子,别胡乱说,塞外怪杰害得我们这么惨,还告诉他们干吗?”
    众人一怔,循声看去,阿牛已然醒来,这声呼叫,正是他叫将出来的。南星元眉峰一紧,猛里叱道:“阿牛,休大呼小叫,再耗真元不是当耍!”
    既是误伤在先,此刻万不能一误再误,阿牛兀是不谅,程三已接上了腔,低微的声音:“阿牛,你怨什么来,谁教我们躲得不密,南公子怎知是你和我,只道是对方踏线小子,碰上这种人,你也会施毒手!”
    端的说得不错,阿牛似有悔意,默不做声了。铁笔书生对程三那句话,萦挂心怀,此刻又问。
    程三两眸频频眨着,欲言犹止,自顾紧盯南星元脸上。
    南星元笑道:“什么要事?你说吧!”
    原来他在征求南星元准许,南星元既这般说了,他自无隐瞒必要。当下,放低声音道:“那孩子好苦,天天给唐老贼折磨着,不知他和铁笔前辈有没关系?”
    没头没脑就是一句,南星元搔首不语,铁笔书生心下大震,急问道:“什么孩子?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受折磨?”
    程三慢慢地道:“听说是姓秦的,因为囚在龙蜃帮里最秘密的水牢里,天天拿出来拷问,都是由唐凌宣亲自动手,旁人休想参与,所以我们就只打听到这一点!”
    不问而知,这孩子正是秦亮,铁笔书生心中恍然,南星元茫无头绪,喃喃道:“姓秦的孩子,我可没听说过!”
    陡然史三娘惊叫道:“是秦亮,他怎会给囚在龙蜃帮总舵,不是在长白山里?”
    南星元茫然道:“什么秦亮,是谁家孩子?”
    史三娘把当日阴阳妪爪毙秦吟草,掳了他的孩子的事说出。南星元诧异道:“秦家和阴阳门向无过节,要拿他的孩子怎地?”
    不错,秦家与阴阳门是无过节,但料不到为了唐古拉铁的事,这孩子竟沦地狱,煞是可怜!史三娘戚然道:“还不是为紫府宫的事,因为紫府宫中人与秦老头做一路走,才会引起那老怪妇的疑惑,擒了那孩子!”
    两人说到这里,陡听铁笔书生咬牙切齿道:“我尤文辉拚了这条老命也得救救那可怜的孩子!”
    史三娘一怔道:“尤前辈认识那孩子?”
    铁笔书生顿了一顿道:“怎会不认得,他还和我交过手呢!那晚上我还亲眼见阴阳妪把他擒走了的!”
    史三娘蓦地一悟,当晚她奉阴阳妪之命往诱秦吟草一双小儿女时,不是见一个人影疾如鹰隼,将她紧缀?原来就是这位前辈。只可惜她往找寻秦瑜,才没瞧见秦亮与铁笔书生交手及被掳经过,此刻想起,方才恍然。史三娘怔了一怔,口里道:“尤前辈那晚跟着我们?”
    铁笔书生同时一悟,哦的一声叫出:“那晚上在前边诱敌的原来是史三娘,难怪我在舟中见姑娘身段好熟!”
    这话不假,武功练到有了火候的人,不但目聪耳灵,且记忆力特强,故铁笔书生当晚虽在昏夜远远见到,史三娘身段步法,当是有了记忆。铁笔书生这话一出,大家相视而笑,一笑才过,各人脸上又是愁眉郁结。
    南星元道:“尤前辈不可造次,有阴阳妪在龙蜃帮里,也是那孩子倒霉,要救他却是不易,我们还得从长计议。”
    铁笔书生意犹未怿,兀是怒气冲天,嚷着要将老命赔上去救孩子。南星元沉思良久,苦劝道:“不是我短说尤前辈,以龙蜃帮总舵防备之严,水牢中之险,况且那边高手如云,委实值不得去冒这回险,这样吧,倒不如待我们打听清楚,再回报给你老人家知道!”
    经过苦苦相劝,铁笔书生才悻悻地答应下来,彼此约定了浙东见面日期。正待道别,南星元忽想起一事,问阿牛道:“你们什么时候到山里来,怎地我们全不知觉?”
    以这两人能耐,铁笔书生等三人无一弱手,安有毫无所知之理?岂不甚怪。阿牛笑道:“我引领史姑娘往卡子更衣,便在厅中坐着等候,想把姓秦的孩子被掳的事告知她,好教她转告南公子,因为那南公子你正忙着打架,咱没说话机会,所以才打了这个主意。”
    “谁知久候不见史姑娘出来,偶然朝卡子上的窗子外眺,无意中见史姑娘奔向山上,我心中一异,便约了程三小子,悄悄跑到这儿来找史姑娘。才上得半山,已然见铁笔前辈在山上翻腾而至,咱心中一惊,即便找得这块荆棘丛林躲将起来。原不过想避一避铁笔前辈,谁知却给南公子瞧破,惹来一场误会,险些丧命当场!”
    南星元等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铁笔书生走的是山南之路,程三和阿牛却是西路,故没碰上头。几个人又说了一会话,史三娘心中忽有顾虑,问明了这两汉子,知自己和南星元的行藏没有败露,心上大石才放了下来。当下,两拨人就在半山上别过,铁笔书生自赶回中原,史、南两人则偕了程三阿牛回八角去。
    匆匆三月过后,铁笔书生便在浙东地面约定的地点等候史、南二人前来报信,因为距离相约时间尚有三天,旅居无聊,跑出外边四处溜达。这天正在一个小市集里观赏赶墟集的红男绿女,忽瞥路上一个行人的背影好熟,待走近时,不由叫了一声:“耿老弟,这般紧走,待赶到那儿?”
    铁笔书生叫着,那人一旋头,满脸喜悦颜色,向前疾奔过来。不错,此人正是千手如来耿鹤翔。铁笔书生为人精细,细视之下,却感耿鹤翔喜悦中带着愁悒愤懑之色,料他必有隐忧在抱,不由暗自疑惑起来,正待上前打个招呼,探询赤城山近日消息。
    耿鹤翔此际恰是正从赤城山受了唐古拉铁折辱,一气奔出的当儿,乍见铁笔书生,就似受尽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般地,喜孜孜地拔步跑过,握着铁笔书生的手,不住地摇动着,口里嚷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尤前辈,这回可给我找着你了!”
    铁笔书生一怔,诧然问道:“你要找我,什么事?”
    耿鹤翔叫道:“唐古拉铁和他紫府宫的高手已然来了,现齐集在赤城山,就只等你老人家一到,便要出发到长白山找阴阳门二怪,为紫府宫清理门户,营救秦亮弟弟!”
    哦了一声,铁笔书生疑团尽释,信口问道:“那么,你是受赤城老儿所托出来找我?”
    耿鹤翔摇摇头,惨笑一下,却是欲言又止。
    铁笔书生心中大疑,沉吟道:“那你怎有闲工夫在外边逛,他们不是就快出发的吗?”
    满腔怨愤,一叠愁绪,千手如来长叹一声,终于把与唐古拉铁的误会,交手受辱的事情详细说出。
    这席话听得铁笔书生连连唏嘘,劝道:“耿老弟,这事既属误会,早晚总有水落石出之时,你也不必介意,待老夫和你回赤城,给你解下这档梁子。唉,大家都是侠义中人,何必为这般不相干的事呕气。再说,以你今日遇见我所告各节,足见你仍不忘与秦家一场交情,侠心义胆,委实可敬!”
    尤老头的话当真不错,千手如来果然对秦家这段沉冤耿耿不能忘怀,今番虽是愤然出走,还是到江湖上找寻铁笔书生。他也早经料到,紫府宫的人一到,赴长白寻仇家,当如矢在弦上,朝夕即发,也知如迟迟其行,必是等铁笔书生前去聚义而已,故方才一见叫他的人,正是自己所要送个信儿的尤文辉,哪得不大喜过望。
    但千手如来赋性倔强,无端受辱,岂能就此罢休,听了铁笔书生的话,愤然道:“罢了,尤前辈你也休劝我,我耿鹤翔究竟还是个汉子,岂能任人随便折辱,我已与唐古拉铁相约三十年后见个真章,今后三十年内也不想见江湖上朋友,要我回赤城那是休想!”
    铁笔书生摇首叹息,苦口相劝了一会,无奈千手如来之志已坚,正是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自知劝转不来,慨然道:“那么,老弟今后将要何之?”
    耿鹤翔苦笑一下,朗声答道:“逛名山,游灵胜,再择个栖身地,练功三十年。为秦家传信的事已了,尤前辈,后会之期难测,请自珍重,晚辈就此告别!”
    此人当真倔强,劝不来罢了,却要立即就走,但见他说至最后两句,竟是热泪盈眶,连声音也有点嘶哑。铁笔书生默默无言,目送耿鹤翔背转身影,看看便待离去。
    陡然间,铁笔书生呼了一声:“耿老弟慢走,老夫还有些事相托!”
    幸亏耿鹤翔在此嗒然若丧,神伤至极当儿,却是缓缓前走,要不然如展轻功,此刻恐已难以听到铁笔书生的呼喊。
    一掉头,冷冷地问道:“尤前辈有什么吩咐!”
    只一晃,铁笔书生已到他跟前,低声道:“老弟侠骨可嘉,为秦家奔驰,但不知为人可否为个彻底?”
    耿鹤翔一怔,又听铁笔书生续道:“老夫在此尚有要务未完,要等两位朋友,这两人与上长白之事有莫大帮助,一时恐怕抽不开身,诚恐赤城中聚义列位朋友不耐久待,可否替我送个信儿给赤城老儿,说我三天后才到?”
    原来又要他传信。耿鹤翔略一踌躇,面现难色,嗫嚅道:“要我去见那些人?”已而心念一转,毅然道:“好吧,我就给你走这一遭吧,下不为例!”
    铁笔书生大喜,翘起大拇指,赞了一声:“老弟当真侠骨天成,老夫敬服!”
    两人遂走到附近人家,借来文房四宝,铁笔书生即席挥毫,写就一张纸条递给耿鹤翔。接过一看,心中暗暗叹服,铁笔书生江湖上人称三绝,果然名不虚传,除了武功棋艺两绝外,书法更是精绝,但见他笔走龙蛇,铁划银钩,苍遒有劲,当真好字。
    铁笔书生把这事托付耿鹤翔停当,两人这才别过。耿鹤翔既受铁笔书生之嘱,他本就守信,一诺千金的人,自是足不停步,星夜赶道,才走得一个彻夜,到得雄鸡唱晓时分,已然赤城在望。
    千手如来自然不会如此冒昧,便径上山去见赤城老儿,此时他心中琢磨着如何把铁笔书生的信。传到老儿手里。正怔怔地望着赤城山,陷入酣思之际,陡见远远一缕人影,在晨熹迷蒙中慢慢走近,待定睛端详清晰时,心下不由一怔,原来迎面走来这行客,不是别人,正是赤城山门人辛源鸣。
    但是辛源鸣行色并不匆促,却是满脸为难之色,他这次下山,正是奉师命到江湖上找寻耿鹤翔回去。这一事原来是赤城老人许下干女儿秦瑜的诺言,辛源鸣此行直似到大海里去摸绣花针儿,茫茫天地,何处觅去?难怪他一路行来,面现颓然沮丧颜色。
    耿鹤翔一瞥,心下怦然而动,自忖道:“这真巧,自己既不愿上赤城,何不托老儿的徒弟把书信传上。”正待把辛源鸣唤住,忽地心中一转念:“不成,要是把那小子唤住,岂不自露行藏?怕就怕他见了我,死死缠着去见他的师父,又要多费一番唇舌!”
    这心念一转下,已然打好主意:要跟下辛源鸣,觑个方便,暗里传书。当下便不动声息,不去惊动辛源鸣,自愿藏在一旁。幸亏这时是天刚亮,乍明还暗,在昏蒙中瞧不真切,辛源鸣心中有事,兀是低头赶路,不暇旁鹜,因也没发现前面的耿鹤翔。待得辛源鸣一过,耿鹤翔悄悄走了出来,已然跟下,他的能耐比辛源鸣高得多,故跟在后面,辛源鸣自难觉察。
    大约跟了二十多里路,才进入赤城附近市镇,辛源鸣落店投宿,耿鹤翔探勘他所住房间停当,也自找客寓去。这一晚耿鹤翔在客寓中的灯下,修好另外一封问候赤城山主与秦瑜的信,然后悄然离店,待得三鼓一过,便摸到辛源鸣住处。这时辛源鸣正熟睡间,突闻轻微异响起自房外。练武的人,最是灵敏,只微微一动,辛源鸣已然惊觉。酣睡乍醒,但见他一腾身,刷地一声拔下悬在帐边长剑,翻身便到房顶。
    辛源鸣身形未稳,只见迎面黑影一晃,一甩便是七八丈远,身手利落极了。辛源鸣微吃了一惊,忽地身形暴长,陡地扑去。
    脚下加劲,口里也不闲,陡然一喝:“是那条线上的朋友,请留下步来。”话声方落,辛源鸣骤觉眼前一花,对方已然出手,一般古怪东西,挟着呼呼风响,转眼便到。
    辛源鸣未及堵截,反手一抄,便抄个正着,顺手一捏,咦地一声叫出,软软的不是暗器,似是一团纸。心下登时一异,急定睛前望,只见那夜行人,疾如电人,只几个起落,人踪便杳。辛源鸣惊怒交集,兀自放不下心,四下里勘察一番,却是不见敌人影子。
    “是什么人?莫非阴阳门的高手寻上门来!”辛源鸣心下怙啜着,又觉不对,来人虽夤夜而至,武功极俊,却似毫无恶意。又见刚才那人身法好熟,打来的却是一些纸张,心头忽地一亮,急一挫腰下地,自回房中亮起火折子,便把手中绉得一团的纸摊开细看,灯光下,才知原来是两封信,心头不禁大惊:“此人功力不弱,薄薄的纸张,给他揉做一团,抖手打出,竟如铁莲子般一类暗器,岂不骇人!”
    待看得明白时,辛源鸣阵阵惆怅蓦地泛上心头,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苦心孤诣要找寻的千手如来耿鹤翔。辛源鸣低首沉思,此刻人已走远,要追也追不了,找也找不来了,机会稍纵即逝,今后上哪儿找他?
    辛源鸣越琢磨,心中越恍然,看千手如来今晚到此,藏头露尾,已知他不愿上赤城,更了解他不愿和唐古拉铁以及紫府宫中人见面的心情。心下一恍然,只好深深地叹了口气,爬上坑上睡去,绝了寻觅千手如来的念头。
    翌日,便藏好两封书信,经回赤城,将所遇各事告知师傅,把两书呈上他师傅及在座各人传观,这事前文已然表过。
    且说铁笔书生自耿鹤翔走后,心中忽地兴奋起来,便在与南史二人约定地方,安心等候两人来临践约。
    铁笔书生心一下思量:“这正是个千古难逢的机会,紫府宫中高手既已云集赤城,那是最妙不过的了。待南星元史三娘一到,趁此机会带他们上赤城一走,和各人见见面,商量对付长白山阴阳门二怪也好,日后也好联络!”
    不料日复一日,转眼间已逾两天,南史二人约定相见日期已届,兀是不见人来,而其赤城方面之约,也只差一天便到,铁笔书生狐疑满腹,心头大急。
    匆匆又过三天,距与南史两位所约日子,竟逾五日之多。到得这一天,铁笔书生坐卧不安,心中不由不生疑起来,朝夕倚门盼望。
    前后延宕了六天之久,这天黄昏时分,铁笔书生蹀踱门前,忽来一个江湖卖艺汉子,这汉子年纪不逾三十,穿得衣衫破烂不堪。倒也怪道得很,他卖的杂艺,既不是舞棒弄刀,也非什么特技之类,但是他背上负一篓筐,黑压压不知装什么东西,手里牵着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孩子。那孩子衣衫倒很鲜明,与乞丐汉子褴褛比起来,教人瞧上去很不顺眼,那孩子目光呆滞,痴痴地跟着乞丐汉子走,似是个呆傻不灵的楞小子,有时从他目光所流露出来的神气,似很畏惧般地。那汉子对这小孩子很粗暴,打打骂骂,简直是给予百般虐待。
    这市集并不很大,铁笔书生到这儿时,乃是农闲时候,许多附近的庄稼人,因为闲着没事,都到市集里来走动走动,倒也怪热闹地并不寂寞。铁笔书生心中焦急,反不注意这个,自顾站在客寓之前,怔怔地望着路上熙来攘往的路人,盼望南史二人早些到达。
    这时,乞丐汉子正拉着孩子走过客寓门前,那孩子走得慢些,汉子便是当胸一拳,那孩子因有点傻气,虽被打得痛楚地叫了起来,顷刻之间又似没事般的。
    铁笔书生看得好生奇怪,蓦地心中一震,肚里说道:“怎地这孩子身段好熟,莫非他便是秦亮!”他碰上秦亮那晚上因在昏夜,面貌虽依稀可辨,却是瞧不真切,但身段倒还认得。略一转念,又觉这孩子不像秦亮,一来秦亮既在龙蜃帮手里,怎会落在这乞丐手中,任他随处带着在江湖闯荡;二来看那面目截然不同,只是那身段却酷肖异常。铁笔书生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目光非常锐利,平常给他瞧过一眼的人,若非三二年后,休想他会忘掉,秦亮被掳距今不逾四月,他怎会认不出,虽在昏夜中,轮廊总可见到,但这时看去,却全不像。再说秦亮是名门之后,那也曾和他交过手,功力如何,铁笔书生那得不知,怎会给那乞丐汉子随便拉拉扯扯,任意凌辱。
    心中一琢磨,便觉不对劲,但却还是牵挂怀中,便悄悄地混在人群中,跟缀前去瞧个明白。那乞丐汉子边走边哼着小曲,哼的是江南一带低级社会里的俚歌,偶然抬起头来,但是那汉子双眸炯炯发光,太阳穴突起,一望而知,是个内家有深湛修为的高手。
    铁笔书生皱眉沉思,当前这汉子是谁?莫非是江南乞帮中人?但江南乞帮的高手,上至帮主,下及内三堂外五舵的香主舵主,铁笔书生全都认得,可没有此人,这人邪气满面,看去必非善类,乞帮英豪忠义辈出,哪有这般邪恶人物。
    目光偶然落在乞丐汉子背上,铁笔书生陡然一震,他一瞧就认得汉子背上所负那口乌溜溜的篓子。心下正思量间,那汉子已到得一家大户门前,陡然间,汉子全身摇摇摆摆地扭动起来,腰肢摆得更生动,简直像条蛇般的。突地,汉子双掌一合,转过头来,身子一弯,疾地一退,弄了几个像蛇的举动后便停止,蹲下了去,把背上的篓子卸了下来,一倾便倾出十几条毒蛇来,那些毒蛇一窜出,昂首吐舌,好不骇人。却是教得驯了,只绕着那汉子团团爬行,有时列成队伍,蠕蠕而动,有时狂奔疾逐,来回盘旋,便在大户门前耍起蛇戏来了。
    门外凑热闹的闲人,围成半个圈子,在掌声与喝采雷动中,铁笔书生心下沉思:“果真是蛇帮,倒很邪门,但那孩子什么事得罪他们,拿他到江湖上折磨?”
    原来刚才汉子那番动作,正是蛇帮中的规矩,也是一种江湖礼节。铁笔书生沉思未定,但见那汉子手掌微微一招,尖声怪叫,那十几条毒蛇像通灵般地全窜到他身上,有的盘缠颈项,有的拦腰如带,有的则高踞顶上作昂首天外状,总之,一身全是蛇儿,密麻麻地。
    汉子待那些蛇儿缠上了身后,双拳一抱,环目一扫,口中朗声叫道:“在下初到贵境,弄蛇为生,这般微末小技,本不足以当贵客寓目。迫于衣食,无奈献丑,还望诸位父老兄弟,海内高人,多多指点!”
    话声才落,陡然向那孩子一叱:“还不快上来耍蛇!”那面目呆滞的孩子,似是很畏惧般地,葸葸不前。汉子双睛一瞪,神光炯炯,孩子垂首惨然走出。
    铁笔书生最爱孩子,见他受尽折磨,心中好生不快,只因事不干己,无由加以插手,且看看那汉子怎地治这孩子,他料必有惨酷之事,便要展在眼前。
    果然不错,孩子才走近前,汉子狞笑一下,嘴里又是尖声怪叫一下,在他顶上那条长约二尺来长的毒蛇,疾地蜿蜒滑下,才着地曲身向前一团,便闯到孩子之前。蓦地里,孩子惨叫一声,痛得在地上乱滚。那汉子低低呼了一声:“小黑,回老巢去!”那叫小黑的蛇儿听话得很,缓缓地自钻到篓子里,不再出来。
    蛇帮中人的汉子,对那辗转滚地呼号的孩子,视若无睹,正眼儿也不去瞧他,自顾取了一支铁盘,托在手里,往大户家里直闯。
    外面围着有闲人,里面大户人家也有许多长工雇仆在看热闹,这类沿户卖艺的事,原很普通,但似此残酷玩意,还是第一遭见到,直看得众人毛发竖然,心中生寒。门内有个像管家模样的老儿,远远拦着那汉子,因他满身是蛇,给他随便闯到内宅,主人家不给吓个半死才怪呢!老管家打恭作揖,颤声道:“好汉休得随便乱闯,待小老儿给你钱米便是!”
    那汉子笑道:“老丈仁心可感,在下路过贵境,偶然缺了些盘缠,才敢前来叨扰,老丈厚赐,米在下不要了,只要银两!”
    好大的口气,江湖卖艺的人,几曾见要化人家银两?老管家一怔,正待答话,陡闻堂中一人叫道:“是什么人在卖艺,要化银两?”听声音,是个老年人。
    老管家脸色登时一喜,叠声道:“老主人出来啦,好汉,你自问他去,小老儿不敢擅自作主!”
    果见从堂上屏风后转出一个慈眉善目,一头白发白须的老人来。那老人行进间忽瞥汉子一身是蛇,不由愕然停步,问了老管家一声。老管家把汉子化银两告知他的主人。老人且不答话,拿眼遥遥一眺,颤声问那汉子道:“好汉,地上打滚的孩子患了什么病?”
    那汉子得意狞笑答道:“他给毒蛇咬了!”
    但是那孩子此刻已经面如土色,奄奄一息,看看便要死去。那老人确属宅心仁慈长者,一瞥这情景,不由大惊失色,还未开口,那汉子又是狞笑连声,续道:“老丈是此间首富,有名善长仁翁,张百万之名,谁人不知?老丈如可怜地上那孩子,就赏给在下三百两纹银,作为买解药之资,在下自当救活了他!”
    张百万皱皱眉,内心很痛苦似地,忽地里,问汉子道:“那垂危的人是谁家孩子!”
    汉子傲睨作态,目扫全场,正待答话,目光偶与铁笔书生一接上,心下蓦地一颤声,放低声调道:“是我的孩子,老丈,你救不救?”
    老人双眸睁得大大地,显出很生气的样子,突把手中拐杖向汉子一指,叱道:“既是你孩子,怎忍心让他受这般大苦楚,唉,你好残忍!”
    汉子呵呵笑将起来,点头道:“老丈的话不错,我生来就是这么残忍,要仁慈可没办法,这孩子受了蛇毒已半个时辰,再过一刻,蛇毒攻心,那时给我三千两也是回天无力。
    老丈,你肯不肯拿银子出来救他,可别迟延!”
    老人咬咬牙,长叹一声,毅然道:“好汉,我愿出三百两纹银救这孩子一命,请救了他吧!”
    那汉子瞪目摇头道:“老丈,救活了他,仍是我的孩子,可不是卖给你的!”
    老人焦急了,连声催促道:“好汉,别噜苏,迟延时刻不是耍的。”一旋头,对那老管家叫道:“福寿,快进内室教太太准备三百两纹银奉送这位壮士做盘缠,好待他救孩子!”
    福寿走后,那汉子果真从地上扶起了那孩子,自药囊中取出一块解药来,捏碎了塞进孩子口里,掬了一些清水灌下。骨嘟骨嘟声中,不到盏茶工夫,孩子已然面色转红,一撒矢,哗喇哗喇地竟拉出一大堆其黑如墨的稀粪,奇臭难闻,只闻得旁观诸人,掩鼻不已。
    不消片刻,孩子已然苏醒过来。蛇帮既以善弄蛇闻名江湖,它的解药自是神效无比,可恨当前此人,竟以孩子为饵,胁迫仁心长者,藉敲取财物,旁边诸人俱看得忿忿不平,兀是没人敢惹这汉子。
    汉子谢过张百万,便待离去,到别一家去依样葫芦,陡闻人丛中一人喝道:“蛇帮的小伙子,别走,让老夫问你几句话!”声落人出,此人竟是铁笔书生。
    但见尤文辉手擎大毛笔,只一晃身,已然当路拦着。那乞丐汉子先是一怔,及见铁笔书生亮出独门兵刃,不由冷冷地道:“尊驾莫非是铁笔书生尤前辈,要来插手?”
    铁笔书生朗朗长笑,叫道:“你这小子既知老夫之名,怎敢在我面前撒野,随便为难一个小孩子,喂,我今问你,那孩子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
    那汉子闻言,先是面现诧然之色,忽地又颜色一变,冷笑一声,说道:“尤老头子,别倚老卖狂啦,俺插翼蜈蚣岂是可欺之人,我的事也用你来管!”
    插翼蜈蚣郭子湘在武林中也是有名高手,现在蛇帮中任一名香主,乃该帮内三堂重要人物,武功极高,为人也歹毒异常,蛇帮本来就非正道帮会,所包罗的人物,也自然是邪派一路。插翼蜈蚣来头虽大,铁笔书生在武林中辈份极高,岂有把他放在眼底之理。当下,手里大毛笔又是一挥,气呼呼地冷笑道:“啊,久仰,久仰,尊驾原来就是鼎鼎有名的郭香主,失敬了!”转腔引吭一声道:“郭子湘,我问你的话,怎地不答?”
    插翼蜈蚣也深知铁笔书生的厉害,心下虽微微一惊,表面上兀是死撑硬盖,一叠连声冷笑过后,淡然道:“不答你又待怎地,老子不是说过么,是我老郭的儿子,咱的家事,谁人管得。”这番话虽没正面说,也算是个答复,心里先自怯了下来。
    铁笔书生冷笑一声,叫道:“郭子湘,你的鬼话骗得谁来,江湖上谁人不知你这小子没有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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