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海鹰扬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刀君剑后
    正当此时,飞鞭孔翔突然朗朗长笑,道:“索帮主如若不怕兄弟的飞鞭,不妨到这边来试上一试。”
    索阳这刻掌握着主动之势,所以有暇注意四下形势,亦能分心听别人说话,这时,但见孔翔仍然站在叁丈以外,并没有扑过来替下李横行之意。他已试出李横行数十年精修之功,非同小可,若要立毙篮下,非连续再攻上五十招之多不可。
    若然如此,自己一则耗去真力甚多,二则被敌人误以为自己惧怕他的“飞鞭”绝技,叁则那孔翔的飞鞭原定是由自己对付的,早已精研过他的鞭路,若由自己出手,必将事半功倍之效,不出叁十招,就可以取他性命。
    有这叁点原因,追魂太岁索阳才会动念放弃李横行,改战孔翔。要知索阳手中的跨虎篮,擅克各种兵刃,孔翔的钢鞭也在被克之列,而孔翔居然胆敢挑战,这也是使他略感气恼的原因。
    李横行犹自奋力支撑危局,蓦地一松,原来索阳已跃退了七八步,索阳冷冷道:“孔翔出言搦战,待本帮主先收拾了他,再轮到你。”
    他停顿一下,瞧他有没有反对之意?但李横行喘息未定,一时说不出话。索阳冷笑一声,转身向孔翔那边扑去,玄武帮一众高手眼见李横行功力有限,竟然气喘得说不出话,都发出嗤笑之声。
    孔翔不等索阳开口,钢鞭疾扫,采取攻势。他本是江南武林中极有实力的名家高手,这一抢攻,越显出身手不凡,功深招奇,索阳不敢大意,宁可多斗几十招也不愿冒险,反正迟早定能置他死命。这两人战况剧烈异常,双方之人都瞧得十分入神,心中惴惴。
    索、孔二人急斗了叁十馀招,李横行双眼瞪得极大,凝神细瞧,他心中一面惴摸敌人手法招数,设想如何对付,耳中同时听到宗旋的千里传音。宗旋亦是在评论索阳的手法,两人的意见对比切磋之下。不久,李横行就设想出叁种反击致胜的手法。
    孔翔这刻尚未露出丝毫败象,但行家眼中,却瞧得出他的内功和膂力,都比不过索阳。
    李横行大喝道:“索阳,你敢不敢跟我决一死战?”
    喝声方出,玄武帮方面已跃出叁人,个个凝目望住他,只要他略有异动,他们就一齐杀上。索阳还未回答,李横行又喝道:“我们这回决战,不许任何人打扰,须得分出胜负,方能罢手,你敢不敢答应?”
    高腾冷冷道:“住口,你这麽快就忘了早先的狼狈不成?你想找死还不容易麽?本座就可以送你归西。”
    索阳跃出圈外,狞笑一声,道:“他这话也有点意思,如若别人不再打扰,本帮主就教你血溅当场,再也不能横行。”他手下之人都奉承地发出笑声。以表示头儿的话说得很幽默
    李横行流露出他昔年在黑道中纵横的气慨。卷起双袖,杀气腾腾,道:“来吧!今日定要让你知道江南不容你们称雄。”
    在他们当中的高腾等叁人,迅即退开,让出地方。索阳提着那对跨虎篮,大步迫向对方,但他心中却生出惕凛之意。
    因为对方强悍气慨,表示出他真有决战之心,任何人假如拚着一死,都不能忽视,何况对方又是武林中的着名高手。两下一合,顿时光芒电闪,风声呼呼,五招不到,双方兵器就硬碰了两次,这时,索阳方始试出敌人腕力极强,丝毫不弱於自己。玄武帮之人,本来不大瞧得起李横行,可是日下见他如此栗悍狠勇,决争锋之际,丝毫不让索阳专美,顿时观感大变,都凝神观战起来。双方激斗了二十馀招,李横行好不容易等到索阳使出」漏接云移”
    之式,立刻抢踏坎位,双刺齐出,一招“雷风相薄”,毒辣猛攻。
    索阳一呼真气,身形倏地横移两尺,避过敌人这一招凶毒杀手,但仍然险险被他左手钢刺划中,不禁沁出不少冷汗。李横行心中叫一声“可惜”,双刺接续急攻,那知索阳果然不愧是雄踞一方的高手,数招之内,反而险险杀死李横行。
    他们身形已分,相隔数尺,互相虎视。李横行刚才能躲过杀身之危,全靠早先窥看敌人手法路数,记住了他这一招杀手,也找出破解之法,方能逃脱大难。到了这刻,他已不能不承认索阳果然艺高一筹,如若他不是尚有两记杀手,定必失去斗志无疑。
    双方虎视了好一会,李横行凶悍地大喝一声,举刺猛刺,两人顿时又杀在一处,难分难解。二十招不到,李横行大喝一声“着”,索阳应声纵出圈外,裤上已现出血迹。原来他腿上已被钢刺戳伤,他若不是武功高强,这一记应当是小腹挨刺,若然如此,他便难望活命了。
    玄武帮之人,一涌而上,声势浩大。李横行和孔翔都大为震凛,运功聚力,准备出手大拚一场,正当此时,两道人影,一齐飘落院中。众人转眼望去。但见来人一男一女,都极是年轻漂亮,从他们迅捷的动作看来,都是内家高手无疑。
    玄武帮方面人多势众,自然不曾把他们放在眼中,独有帮主索阳。心中大生寒凛之意,厉声道:“来人报上名来!”
    这对年轻男女自然就是宗旋和秦霜波,宗旋已跟秦霜波暗中斗上,这刻索阳一问姓名,他暗料秦霜波一定抢先开口,自然也不肯落後,嘴巴一张,“宗旋」二字尚未吐出,突然觉得自己无须在这等地方压倒她,登时回。
    偌大的院落中,一片静寂,敢情秦霜波也没有开腔。她盈盈眼波掠过宗旋。微笑道:“你为何不说出?”
    宗旋心中叫声惭愧,假如他不是回了声音,便显得太没风度了,现下不但很有风度,更可望博得她的青睐。
    当下也报以一笑,道:“这位姑娘乃是听潮阁秦霜波姑娘,在下宗旋,今日见识到诸位名家的武功绝技,幸何如之。”
    索阳一听来人果然其一是听潮阁传人,暗暗叫声好险,当即发出撤退暗号,一面说道:
    “原来是秦姑娘驾到,不知有何指教?”他提也不提及宗旋,显然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宗旋面上微现怒色,但为了风度起见,暂时容忍不提。
    秦霜波道:“本来江湖之中常有恩怨是非,局外之人,不宜多事。但今日索帮主人手太多,殊失公平之意,假如索帮主下令群殴,我和宗兄都不能坐视,势必卷入这场是非之内,所以早一点现身,表明态度。”
    这番话软中有硬,措辞甚巧,在场无一不是阅历极丰的老江湖,闻言也不由得暗暗佩服。
    索阳道:“姑娘用心光明仁厚,在下佩服之至。不过本帮也曾闯下一点声名,倒不至於做出群殴之举,今日既然有姑娘出面,敝帮就此告退。”
    他的目光转到孔、李等人面上,又道:“诸位如若心中含恨,意图报复,敝帮将在徐州恭候大驾,以叁个月为期,过了此限,诸位就更容易找到敝帮了。”
    这话未免说得奇怪,孔翔禁不住说道:“索帮主这话是什麽意思?”
    追魂太岁索阳嘿嘿冷笑数声,道:“叁个月後,敝帮正式投入独尊山庄之下,受严无畏老庄主节制,其时,诸位只要向独尊山庄之人说一声,留下地点时间,敝帮自会前往赴约。
    ”
    他说出“严无畏”之名,孔翔等人不由得悚然心惊,连秦霜波也大为凛然。只听索阳又道:“本人今日竟毁於李横行手底,心中实有未甘,叁个月之期一满,自然会找到李兄算账。”
    宗旋朗朗一阵大笑,索阳顿时沉下面孔,等他开口。宗旋笑完之後,才道:“索帮主既然心有未甘,那麽在下无妨再给你们多加一件。”
    秦霜波温和地道:“但索帮主眼下已经负伤,不便出手,你还是改个日子再说的好。”
    宗旋道:“姑娘错会了在下的意思啦!在下只想请教玄武帮中任何一位高手,却把账算到索帮主身上,假如在下侥幸得胜,还望索帮主赏个面子,叁个月後先找我算账,然後再算到李前辈这一宗。”
    秦霜波不禁微笑一下,露出“原来如此”的意思,索阳却後退两步,聆听一个手下报告这宗旋的来历。
    他听完之後,目光掠过部属,道:“这位宗少侠很不把本帮放在眼内,有烦高堂主出手教训他。”
    高腾应声而出,取下锯齿大刀,在他想来,宗旋纵是天赋过人,又有名师指点,但年岁所限,总强不过早先放在他刀下的王熙,是以略存轻敌之心。
    他大模大样地招招手,道:“过来吧!”
    宗旋掣出长剑,迈步走过去。他不动犹自可,这一举步,顿时杀气腾腾,如怒涛狂潮一般向对方涌去。高腾心头一震,连忙摆开门户,奋起精神,抵御对方这一股杀气。
    宗旋笑道:“奇哉怪也,高堂主何以前倨後恭,竟又把在下当做一个人物了?”说话之时,仍然挺剑迫去。宗旋虽是口中嘲讽对方,但剑上杀气分毫末减,一直迫到五尺以内,才停住前进之势。
    然而高腾却禁不住退了半步。他自家也明知万万不能被迫得後退,可是事实上又禁受不住,不得不退。就在他身形一动之时,宗旋暴喝一声,唰地跃起六七尺,挥剑猛劈,这一着快如电光石火,威势凛烈之极!
    高腾不能不再往後退,但他倒底是知名高手,虽然败象已露,仍然作最後挣扎。但见他身子向左右摇幌一下,才然右闪。他摇晃一下的原故,目的在使敌人摸不透他倒底往那一边闪退。
    然而宗旋下劈之势极急、但见剑光闪处,已劈中敌人手中锯齿刀,当地大响一声,高腾但觉手腕酸麻,锯齿刀几乎坠地。此时宗旋的剑已跟踪暴射而至,高腾百忙中挥刀猛架,宗旋剑刃微歪,从刀锋边缘滑入,锋芒疾吐,已刺中高腾右臂。这一剑已穿透了臂膀,伤了筋骨,从此之後,高腾这条右臂就算是报废了。
    这时宗旋只须剑招突变,便可立毙对方於剑下,但他并没有这样做,斗地跃退数尺,朗朗一笑,道:“承让,承让。”
    目光转到索阳面上,突然面色一沉,冷冷道:“叁个月後之约,在下想必还担当得起了吧?”
    追魂太岁索阳平生经历过不知多少场面风浪,但这刻却感到难以处理,他一方面已晓得对方武功的确高明,实在有架梁的力量,本该一口答应,可是面子上却下不了台。另一方面,他本身已负伤挂彩,势难亲自出手一拚。
    当下只弄得他进退不得,迟疑了一下,才道:“很好,索某叁个月後定必找上尊驾,比划一场。”饶他面皮甚厚,说完这话,仍然掩抑不住惭愧之色,匆匆率众而退。
    刹时间,玄武帮之人完全撤退,秦霜波道:“好险,假如他们一怒之下,出手拚命,那就糟了。”
    宗旋道:“我们人手也不少,怕他们何来?”
    秦霜波虽是不以为然,可是仍旧不愿说出使他难堪的话,只婉转地道:“我们人手虽是不少,但玄武帮乃是江湖一大帮派,今日精英全出,若然拚起命来,我们几个人恐怕照顾不过来呢!”
    她话中暗示说,自己这一方负伤之人不少,若是照顾不周,定有损折。若然以人命为重,这一场群斗自然太划不来。
    宗旋本是聪明透顶之人,立时醒悟她话中之意,心知自己已露出了一点点狐狸尾巴。因为他情愿一拚的想法,正是道道地地的黑道枭雄的性格,若然是侠义中人,定以己方人命为重,不肯轻易蹈险。
    他心中叫一声“糟糕”,连忙笑道:“在下只是说万不得已的话,仍然可以一拚,并非希望他们发动鏖战,姑娘切勿误会。”
    秦霜波听了这个解释,只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因此,精明如宗旋也瞧不出她的心意如何?他不由得泛起“失败”之感,不但是自己露了一点原形,同时也由於秦霜波平淡的态度,加上她智力极高,实在很难达到师父赋予的任务。此外,还有一个单如玉,亦是障碍之一。
    因为她一则爱上了他,二则她已知道了他藏有千面人莫信印章的秘密。这便使得他不敢冷峻地拒绝她的爱情,但如若虚与委蛇,则秦霜波碍於单如玉在当中,也将远远的避开他。
    他虽是看出了前途黯淡,但方寸不乱,仍然若无其事地关切己方负伤之人的情形,末了又随着大家往城内走回去。秦霜波和大夥儿一道走到大道上,这才辞别,自往回走,以便与单大娘会合,宗旋几乎跟她回转,但随即发觉不妥。便改变了此意。
    他回到高邮城内,立刻就变成了李横行、孔翔等人的好朋友。当他找个机会深思熟虑如何钩上秦霜波之时,单如玉的倩影使他十分困恼。最後,他决定暂时采取静守的策略,除了设法再留给秦霜波一个印象之外,暂不进攻。
    他在李横行他们那儿听到了一连串震动天下江湖的消息,在独尊山庄黑名单所列出的十二高手和其馀二十馀人,约有一半送了性命,十二高手之中虽然只死亡了叁位,便是华山派的乔一兰真人、黔中云雾双雄的老大孟触、巫山八臂神猿崔毅。可是其馀的人莫不负伤,只有孔翔、李横行二人安然无恙。此外,还有一位因赶往翠华城而漏网,这一位便是少林派的推山手关彤。
    所有的血案,分别由双修教、玄武帮、白冥教、武胜堂、竹山寨等五大帮派出手,而他们却都是奉独尊山庄庄主七杀杖严无畏的命令行事。
    因此,一夜之间,天下莫不知道有“独尊山庄”这一块血淋淋的招牌。七杀杖严无畏本来就是一等一的大魔头,声名之盛,更在上述黑道五大帮派之上,这一次血洗翠华城,击败了翠华城主罗希羽。单单是这一件大事,就足以慑服天下武林,何况他还收服了五大帮派,创立了“独尊山庄”,更加哄动一时,传说之际,他已被渲染成魔鬼的化身,谁也惹不得他。尽管如此,仍然有人暗暗作对抗的图谋。
    他们以普陀山听潮阁做希望的寄托,秘密迅速地集成一股力量,但在听潮阁阁主未曾亲自出马以前,这股力量仍然潜隐不露。组成这股潜力的各派高手,彼此间都有了默契,而宗旋也是其中的一员。
    宗旋得罪了玄武帮,其时形势不同,尚无忌惮。日下变成了独尊山庄的敌人,他就必须重新考虑叁个月之约了。李横行等人都劝他暂时避避风头,潜匿起来,等到实行反击之时,才可以露面。宗旋表示接受这个意见,他便去见秦霜波,将独尊山庄的黑名单血案各种事故告诉她。最後试探她道:“姑娘听了这些消息之後,可有什麽打算?”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个避开了单如玉的机会,单独见到了秦霜波,因此,他必须善为利用这个机会,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以及探出她对独尊山庄的态度动向,他以最优雅的风度述说出近日江湖中的风波事故,希望在她心中留下强烈的印象。
    秦霜波道:“我没有什麽打算,一则我的武功和声望都不足以担当大任,以对抗独尊山庄,二则我修习剑道,不能分心旁骛。”
    宗旋默然垂头,过了片刻,才道:“既是如此,在下亦将隐姓埋名,等到有人登高一呼之时,才奋起应战,但愿姑娘不要以为在下是个懦夫。”
    秦霜波道:“你决不是懦夫,我也得隐姓埋名。免得遭遇到麻烦,而你正与我一样,心中并无一点害怕。”
    宗旋轻叹一声,道:“或许天下间只有姑娘知道在下的心意,唉!我虽想待机而动,但只怕这机会永不出现,那时候在下就当真变成懦夫了。因为在下对付高腾之时,曾经出了一点风头,致使武林同道无不注目在下的动向,这真是令人难堪之事。”
    秦霜波道:“你仍然可以改变方式,不必隐姓埋名。只须小心一点。”
    宗旋苦笑一下,道:“此举谈何容易?除非是姑娘肯在有事之时出手赐助。但如此将使姑娘大感麻烦,万万不行。”
    秦霜波沉吟一下,道:“让我考虑考虑。”
    浪涛不断地冲击着岩石,浪花飞溅,在一轮明月照射之下,发出千万银光,远方也是光鳞万点,无涯无际,蔚为奇观。仲秋的夜风,含有极重的寒意,把岩石上一个青衣少年的衣袂,拂得猎猎有声。这个青衣少年长得方面大耳,长眉带煞,身量高颀,自然而然具有一种凝重沉稳的气派威势。他右手提着一口寒芒四射的长刀,凝眸望着月光下的大海。
    此地乃是一个孤悬黄海中的一个岛屿。岛西有数十户渔民,过看艰苦而又单调的生活。
    这种生活,世代相传,任何人出生在这等家庭之中,一辈子就注定要打渔为生,日日与风浪搏斗挣扎。岛西平坦的地区还不算少,足够这数十户渔民使用有馀。过了这一块平坦地区,地势突然高耸峭立,岩壁千重,猿鸟难越,若然驾舟绕岛环驶,除了西区之外,全是岩壁,不能泊舟,亦无法攀援上去。
    这一群世代居此的渔民们,都不知道在这座千药岛的中心部份,乃是一个宽敞的盆地,林木郁盛,奇花异草,难以胜计。在这片广大的盆地中,只须往地下一挖,甘泉自出。又由於没有猛兽之故,所以繁殖了许多温驯的小动物,足供这一群突然来临的大汉们丰盛的肉食。
    这一座千药岛,本是罗家的发源地,第一代翠华城主罗年尚在襁褓之中,便与父母到达此地。他们的移居原因甚多,而那一条从岛东某一处岩洞透人的秘密通路,乃是由别人指点,罗家方能顺利占据这处肥沃的土地。
    这已是百馀年前之事,当时这千药岛的翠华谷中,还遗留下好些简陋的石屋,也有弓箭和兵器,这都是老早以前海盗所遗留。本来这一块世外桃源尽可安居,但海盗们却不是定居的材料,所以最後终於荒废了许多年代。
    总之,罗家移居这一处地方之後,就没有离开过,直到罗年长大,当初与罗家一道迁来的几家至友相继凋谢,人口越减。加上罗年学成了血战刀法,以及他的智慧随年岁而增长,携来的书籍也完全启发了他的天赋才能。於是罗年孤身离开这个安乐窝,到人世中奋斗。
    罗年数载之後,不但成家立室,而且在事业上大有成就,他让儿女回千药岛奉侍亲老,好多年才因老人家们先後谢世,才又把孩子们带回中土,建立了翠华城。罗希羽的内功底子,就是童年时在那一片沃土扎下的根基。现在轮到罗廷玉这一代回到老家,不过他的光景却大是黯淡,充满了仇恨悲愤和痛苦。
    翠华谷中有好几幢石楼,都十分高大宽敞,一切动植物都很丰盛,只有人事变迁得太大。曾是武林景仰,隐然成为白道的中流砥柱,罗希羽已经身败名裂了。罗廷玉被他父亲的手下大将们送到这座孤岛之後,总是喜欢站在海边这一块岩石上,遥遥望着大海。
    这儿离海面总有叁四十丈,极是高峭,在他身後还有更高的岩石峭壁,不过,当他站在这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之时,除了天上的浮云比他更高之外,连海鸥也很少飞上来,他总是俯视着大海、浪花、海鸥……
    天上的月亮不住地提醒他今夕何夕,他每每记起一年前的今夕,翠华城的大火,杀声,父亲的面容和声音等等,他便忍不住那两眶热泪。他的孤愤,他的悲痛,只有他自家知道。在平常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流露出来,因此,连秦绍、张翊、贾心泉等号称为翠华叁雄的他们,也不晓得罗廷玉竟是如此悲愤,更别说其馀的手下人了。
    这一年以来,罗廷玉几乎有大半年是在一块巨岩上消磨掉的,每天一离开温暖的床,就到此处炼功。因此,现在他对这一块地方简直熟得不能再熟,闭上眼睛都画得出来。当然罗廷玉不会无缘无故老是到这方岩石上炼功。这其中还有一个秘密,只有罗家之人方能知道。
    这一处地方相当宽敞,但左右两侧和後面都是更高的石壁,除了向东的石壁之外,向南和北的石壁都长满了青苔,因为这两面阳光照射不到,即使是秋冬之际,太阳躞度变化,也晒不到。海风亦吹不到这两面石壁。所以长出肥厚的青苔,每一面足足有十丈方圆的一大片,在正面白色的岩壁对比之下,衬托出异常的景致。
    在正面白色石壁,离地不过两尺之处,有一处凹了进去,却是一个正方形,边缘十分整齐,好像有人雕刻而成的一般。具体地说,就是在这石壁上有一个寻丈见方的凹入空格,凹进去的深度约是四尺,因此,方格内的墙壁就不致被风雨侵蚀。
    方格之内的石壁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石质细腻之极。纯是白色。在这经丈方格之内,刻得有许多人像,除了一部份是打坐,或空手行走的姿势之外,其馀尚有几十幅,都是持刀作势,腾踊蹲滚,式式皆全。
    这空格内的人像,就是罗家威震天下的“血战刀法”的本源了。百馀年前罗廷玉的祖父罗年,就是从这上面学到了“血战刀法”,才能建立翠华城,成为武林重镇。那些持刀的人像,不必细说,至於打坐和行走的姿势,却是内功和行功。简单明了易於学习,却又威力无穷,一生修习都难臻止境。
    在方格之外的左侧,有一块高达四尺的石碑,贴壁竖立,这块石碑,乃是就一块天然岩骨雕凿而成,表面仍然很粗糙,距石壁不过五寸左右。在石碑之前五六步之处,又有一座石墩,墩上已留下浅浅的痕迹,一望而知有人在墩上生过无数岁月而致。
    罗廷玉修习内功之时,也是在石墩上打坐。他一睁眼的话,便可以瞧见石碑上刻看四个大字:“君临天下”。事实果然不错,罗家的上两代都曾经“君临天下”,成为无与伦比的武林宗匠,然而第二代罗希羽的下场,却推翻了石碑上的四个大字。
    在这四个大字之内,还隐含了一件秘密,原来这“君临天下”四字,指的并非是那方格内的武功成就,而是别有所指,另外有一套武功,尚未发现。假如能参破这个秘密,才可以“君临天下”。此所以碑前的石墩上留下了打坐的痕迹。罗家上两代为了参悟此秘,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工夫。
    罗廷玉拭掉眼泪,回转身子,走到石墩,坐了下来。他本想修习一会内功。可是在今晚中秋月圆之夜,他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做功课。他迎面对着石碑,碑上的四个大字好像向他嘲笑。移开目光,便见到方格内精致生动的人像。
    静静的坐看,内心却掀起万丈波澜,各种痛苦交相侵袭,感怀身世,瞻望将来,真恨不得投落茫茫大海之中,葬身鱼腹,一了百了。但他却不是逃避现实的人,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恒心毅力上,而不寄托在参悟秘密之上。他想:只要我功力日深,刀法更进一层,便可以率众对抗严无畏,把他击败之後,重建翠华城。
    他时时想起父亲最後嘱咐的话,那时罗希羽已点住他的穴道,好让手下把他送走,临走时向他说道:“望你叁年之後,卷土再来,重建翠华城。”
    叁年时光虽不算短,但修习这等上乘武功,叁年只不过是其中的片段而已,因此,他最感到焦急的就是这一点,如何能在叁年後就卷土再来,重建翠华城呢?现在已过了一年,却离成功的目标还差一大截。
    一幕幕的往事闪现过他脑际,当日惨烈的景象和杀声,使他突然热血沸腾,坐立不住,唰地跃起,挥刀猛劈。长刀破空之声,尖锐刺耳,充满了使人心寒胆落的威势,他的一腔怨愤,使这一路凶狠的刀法,更加凶狠威猛!
    他已感到每一刀发出之时,已隐隐有刀气透出,使得顺手之极。因此,他不知不觉沉迷在奇奥巧妙的刀法之中,浑忘了一切。远远望去,他的刀光已化为一个巨大的白色圆球,把他的身形裹在当中。他把血战刀法使完又使,无端端增加了七个招式。这七个招式也不算得是他自己创造,因为方格内亦有这麽七个式子,不过从罗年起到罗希羽为止,他们浸淫於刀法之中那麽多年的功夫,仍然摒弃了这七个招式。
    罗廷玉当然晓得这原故,据他父亲说,这七招一则不够辛辣凶毒,二则掺在血战刀法之内,反而使这一套刀法不能贯接。他曾经特别留心这七招,一年下来,越发觉得有理。但日下却无意之中把这七招都融汇在整套刀法之内,但觉这七招妙用无穷,也没有一定的次序,有时在某两招当中夹上七招中的一招,但觉刀气激射,平添无限威力,有时这一招夹在别的招式中,则变成无懈可击的守势,一如我们用力之际,时间一长,便须得喘息一下似的,而由於这一喘的结果,可以增加後劲。
    他一时还摸不透这七招的奥妙,但他已领略出这七招决不是多馀的招式,只不知何以以前认为全无用处,今晚激动之下,舞刀发,反而悟出了其中一部份精妙。刀光突然收歇,他像石像一般屹立不动,凝眸寻思,在他深心之中,已认为自己倘若能使用其中的叁四招,便是莫大收获,根本不敢把七招全都用上。
    但此窍一通,这七招好像都具有相同的妙用,所以他没有遗漏任何一招,但凡体味得出一招的奥妙,其馀的六招也都一样可以这样应用。这真是十分奇妙的事,他直着眼睛细想,一会又挥刀演练、如此停停歇歇,不知不觉已是天亮。他回到居处,筋疲力尽地大睡,到下午才醒转,傍晚之际,他又到了那块炼功石上。
    这一夜虽是中秋过後,但月亮仍与昨夜一般的圆,因此,他初时站在崖边远眺海天之际,满腔孤愤沉哀,又使他心情紊乱波,以致於恸哭失声。在这孤独静寂的夜晚,可使得他不禁记起了在翠华城的岁月。他的父亲、家人、朋友,现在都没有了,以往的安逸尊荣,俱成逝水泡影,他须得孤军奋斗,再没有父亲携掖照顾。这身世之感,令他凄凉万状,泪如雨下。
    其後他决定先炼一回内功,再练刀法。於是,他拭驼眼泪,到石墩上打坐。“君临天下”四个字又赫然人眼,他不禁自言自语道:“难道那七招便可以使我当真君临天下麽?那时候岂不是变成了武林传说的“刀君”了麽?但这可不能胡乱相信,人家听潮阁有“剑后书”
    ,尚且多少百年以来未出过剑后,刀君之事,也不过是传说而已,怎会落在我身上?”
    他掩饰地嘿嘿乾笑数声,可是却禁止不住自己往这件事上想,他又自语道:“假使我的刀法果然炼到君临天下的地步,当然可以称为“刀君”,不过,以爹爹的功力造诣,尚且谈听潮阁而色变,十分佩服她们,认为无法抗衡,我焉能仗那七招就可以与听潮阁相提并论?
    唉!别胡思乱想啦,还是炼刀吧!”
    罗廷玉勉力收拾起心猿意马,取刀起身,着意演练。他家传的血战刀法,本已熟得不能再熟,较之名震天下的罗希羽,只不过是功力火候未及而已。但增加了这七招之後,初时但觉有左右逢源之乐,可是越练越难,终至於头绪万端,变化繁琐无比,简直弄不清楚了。
    这以後一连串日子中,他的兴趣完全集中在刀法上,他分明记得那个中秋节的晚上,他无意中把这七招夹在血战刀法之内,凭添了无限威力,由於这个极深的印象,使他再也不肯放弃这七招,锲而不舍地日夕苦练。
    不知不觉已过了四个月左右,他的心境陷入前所未有的低潮中。因为这四个多月的勤修苦练,不但没有把这七招刀法安排妥当,反而使他原本的刀法造诣,减弱了许多倍,竟比不上最初到这“千药岛”之时。这个低潮乃是逐渐形成,虽然他已发觉了不少时候,却仍然拚命激励起自己的勇气和毅力。
    直到这一晚,他练到月挂中天,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七招刀法果然是绝世之学,但若是没有参透的天资,那就越练越糟,直到完全不会使刀为止。他一旦确信了这个道理,顿时心灰气沮,坐在巨岩上,向天垂泪。
    这个打击对他实在太大了,使他再也担负不住父死城毁的悲哀,整个人都颓软无力,他的精神亦面临崩溃的边缘。他想到一个解脱的办法,那就是跃落峭壁,死在底下森的礁石上,唯有这一途,可以逃避命运加诸他身上的不幸。
    海风明月依旧,可是人事却大有更改,沉没在人海中的人们,很少能想到江山如故这一点,假如他们都感到宇宙的永恒,定会对世事的变化看得淡些。罗廷玉思前想後,老父的容颜,翠华城的风光人物,历历如在眼前,日下只他孤独地担承这许多悲凉怆痛,他实在担承不起。
    走到峭壁边缘,但觉两耳风生,放眼则是海天茫茫,他心中一个声音说道:“你已如此的孤独,又连武功都减弱了,如何一了百了,且作逃避之计?”
    但另一个声音接着道:“罗廷玉啊!罗廷玉!你身上的责任何等重大?不但要重建祖先基业,还须接续罗家香烟。”
    这些话使他悚然心惊,喃喃道:“是啊!我爹爹只有我这一个独生儿子,焉能将罗家一线血脉,自我而斩?”
    他忽然变得十分顽强,早先的消沉和逃避之心,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掉转身,找寻长刀,决意再下苦功死练,誓必参研出这七招旷代绝学。
    但他那口长刀却不见踪迹,用心一想,自个儿点点头,说道:“对了,刚才我心灰意冷,五指一松,那口长刀不知飞到那儿去了,但且不管它,我练我的,没有刀在手也是一样。
    ”
    他说练就练,出手演出招式,这时他已下了决心,一如背水为阵,置之死地。心中空空荡荡,别无牵缠。练了一趟,猛可发觉大有转机,连忙收摄心神,继续苦练。要知他本是资质高绝一时的人,而且又平生炼刀,对正了这条路子,如若连他也参悟不透,过不了这个难关,则天下再无一人可以过得。
    他事实上也正是到达大进步的最低潮,但凡任何技艺,若求进步,必是成波浪形发展。
    每进步一次,必定又停滞若干时间,进步幅度越大,这一段低潮就更长久和低落,这原是自然的法则。
    罗廷玉所要攀登的是天下最高的峰巅,因此,他的低潮特别难熬,意志略有不坚,难免丧生之祸。这道理虽是很显浅,可是身在局中之人,却永难发觉。现在罗廷玉正向壮观磅礴的浪峰顶跃登,速度比落下之时可快得多了。他发挥出生命中的潜力,冥索潜参,不知不觉已到了天亮之际。
    他停歇下来休息,打坐了好一会。起身走近那幅凹陷的方格前,仰头细瞧,霎时间,又参悟出不少道理。然後,他回转身,正想离开,忽然间发现他的长刀就掉在那方“君临天下”的石碑之後。那道夹缝很窄,他伸手入缝拾刀之时,突然停止了拾刀的动作,用手指头向石碑背面摸索?
    碑背敢情镌刻得有不少字迹,每一个大如鸽卵。初时他摸了许久还不知道是什麽字,其後灵机一动,心中把那些字倒转过来,顿时辨识得出是什麽字。原来碑背麻麻密密的字迹,都是由下而上排列,字形的方同亦呈头下脚上,恰好常见的相反,罗廷玉当初老是以为那些字是正常写法,所以一个也猜不出。
    现在摸起来虽是远不如目阅方便迅快,却也通通认得出,从头到尾“手读”了一遍,不由得精神大振,忖道:“原来这一方石碑大有奥妙,除了指出那七招的妙用之外,还有一段内功口诀,可以使功力大见精进。这样说来,我已参悟出刀法要领,现下又得到内功精髓,得以内外兼修,成功指日可待了。”
    他起身仰天长啸一声,胸怀间第一次充满了豪气壮志,也发出不少悲郁。回到谷中,秦、张、贾等叁雄以及手下二十一名弟兄都不见影踪,罗廷玉晓得他们各有职司,有些放牧,有些耕种,又有些了望防守。
    他自从踏入这谷中,至今已达一年零四个月之久,可是一共说不到二十句话。平日总是蹩住一肚子的悲愤愁郁,连瞧他们一眼也觉得多馀。然而今日他却十分希望有个人可以跟他说话,他将把这个使人无比兴奋的消息,与大家共享,好使他们鼓舞奋发。
    但四下杳无人迹,他踏入当中那座最宽敞的石楼中,先在厅子里小生一下,按着打算回到厅侧那个小房间寝息。这座石楼一共有六七个宽大的卧室,但他却拣了这一个,为的是表示卧薪胆,决不苟且偷安,所以舍弃了宽大房间不用。
    经过楼梯之时,忽然心动,拾级而上。这是他第二次踏上这道楼梯,第一次是初到之日,其後全心练武,又因祖父及严父曾经居住过的房间均在楼上,他怕见到遗有手泽的旧物而复情,是以从未再次上去。楼梯尽头便是一座大厅,坚厚结实的地板,甚是光滑,虽然已历时百载,还没有朽坏之象。大厅内所有家俱,均是本谷出产的一种木料制造,纹理细密坚硬,木质极佳,竟不下於世间贵重的紫檀木。
    四壁悬挂了好些肖像,也停下脚步,瞥视这些肖像,第一次发觉他的祖先们都有丰广的天庭,挺直的身子,以及神采奕奕的眼睛。这些肖像之中,他父亲罗希羽的肖像最是年青,大约是二十许少年,薄薄的嘴唇紧闭着,流露出自负和严冷的意味。
    罗廷玉在父亲肖像之前,伫立最久,想起父亲一生都处於顺境,天下景仰,权势极大。
    殊不料到了晚年,竟遭强仇侵袭,城毁人亡,他当时心情之苦,自然不是一般人所能了解,他当日那种威风凛凛的英雄气慨,留给罗廷玉极深刻的印象,心中充满了敬仰之情。
    罗廷玉在父亲年青的肖像前感慨了一阵,举步走出长廊,第二个房间就是罗希羽用过的寝室.他取出钥匙,打开了房门,一股久无人居的气味,扑入鼻中。放眼一瞥。这个宽敞的房间,并没有分隔开,床上的被褥及帐子已经收起,可是那把太师椅和四张高脚靠背椅上尚有坐垫,靠窗的长形书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以及镇纸尺等物。
    书桌左边有一具书柜,右边两个瓷瓶内,插有不少卷轴,他随手抽出一卷,打开一看,却是罗希羽自书的一幅条轴,写的是一首五古。罗廷玉朗声诵道:“挛鹰敛六翮,栖息如鹪鹩。秋风飒然至,耸目思凌霄。英雄在承平,白首为渔樵。非无搏击能,不与狐兔遭。长星亘东南,壮士拭宝刀。落落丈夫志,悠悠儿女尝。”
    诵读完这首五古,再看题目,却是“四十感怀”,下署“罗希羽自题并书”等字。由此可知这首诗是他四十岁时,有感於天下承平,宝刀空老而作,所以诗中开首就比喻自己好像是鹰,但敛翮栖息有如鹪鹩小鸟,然後说秋风飒爽之时,便不禁有凌霄之想,可奈时在承平,纵是英雄志士,亦只好终身渔樵,以至白发苍苍。这并非是没有搏击之能,却是遭遇不到兴风作浪的对手,因此,他只好时时拂拭宝刀而叹息。
    罗廷玉呆了一会,忖道:“爹爹昔年若知有今日,定必不会作出这种感怀诗。唉!‘长星亘东南,壮士拭宝刀’,他一定感到很寂寞。”
    心念转动之时,随手又抽出另一卷,打开一看,只有寥寥数字,字体娟楚有致,全书不似罗希羽那等铁划银钩。
    罗廷玉缓缓念道:“妾命由来薄,君恩岂异同?自怜团扇冷,不敢怨秋风。”
    读罢不免一楞,心想:这一首哀怨缠绵而又深情挚爱之极的小诗是怎麽回事?往後再看,只见题着是江阴姚氏女子小丹书奉罗希羽郎君,底下一个椭圆形的印章,刻着“桃花依旧笑春风”之句。
    罗廷玉这才知道这一幅小轴,乃是他父亲罗希羽多少年前的一宗风流公案。这赠诗的江阴女子姚小丹,想必才貌双全,她深爱着罗希羽,同时知道罗希羽不会娶她,虽是如此,她仍然不敢怨恨罗希羽,一切都委诸自己的薄命。
    诗中典故用的是汉代班婕妤所作的怨歌行,这一首古诗,脍炙人口,传诵古今。如今常用的“秋扇见捐”一词,就是从班姨妤的怨歌行而来,意谓妇人色衰见弃,有如秋日之扇,天凉而捐弃不用。
    这本是极富诗意的一种幽怨,然而那姚小丹更进一步,越见深情。她说她只自怜团扇太冷,而不敢怨恨秋风,如此柔情哀鸣,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很难不为之软化。
    罗廷玉虽是很少遐思及儿女之情,这正是他何故至今未娶之故,但他倒底是感情丰富的年轻人,痴呆了一阵,想道:“这位姚姑娘不知道後来能不能得到爹爹的垂怜?假如爹爹一直没有理会她,她真是太可怜了,但愿爹爹的心肠不是那麽的硬,不曾辜负了美人恩意。”
    不久,他已察觉自己想得大多。这些风流艳事,自然是发生在二叁十年以前,其时他尚未出生。如今罗希羽已经作古,姚小丹也许早已物化,纵或尚在人世,亦是人老珠黄,无复当年了。他决定先去睡一觉,有暇便细览父亲这些遗物,以便多晓得一点有关父亲生前的事迹。
    傍晚之际,他走到另一间石屋,屋内灯火明亮,酒肉香味四溢,十五六个汉子。分作两桌,正要吃饭。罗廷玉这一现身,屋内的喧声,立刻完全消灭,寂然无声,十馀对眼睛都落在这位满身血恨的少主人面上。两个中年大汉首先起立,馀人相继站起。
    罗廷玉向众人点点头,挥手教他们落坐,自己也走到那两个中年人身边,他们当即腾出上位,让他坐下。在他左首是翠华城叁雄之一的贾心泉,此人足智多谋,武功高强,隐然为叁雄之首。右边的是张翌,乃是一条魁伟大汉,膂力特强。
    罗廷玉未开口之前,谁也不敢开腔,只因人人皆知他心情极坏。遭遇亦实在太惨。所以在忠心敬事之外,又含有怜惜他的情绪。
    他神采奕奕的眼睛,在众人面上转动一匝,最後落在贾心泉面上,问道:“秦叁叔呢?
    ”
    贾心泉道:“他当值巡视各处岗哨,还须个把时辰方能回返。”
    罗廷玉点点头,取起酒觥,向两席之人一让,人人都举相座,灯光之下,但见十馀只粗壮有力的胳臂举起,气势甚是雄壮。
    罗廷玉朗笑一声,道:“今日是我获得转机的重要时刻,诸位弟兄同乾这一,不须多久,咱们就回返中土,重建翠华城。”他的声调铿锵,语气坚强有力,流露出无比的信心,屋内爆发出欢呼之声,纷纷乾了一。
    罗廷玉又道:“从今日开始,咱们不再苦守岛中,而是改守为攻,采取行动。弟兄们,今宵不妨一醉,明日的局面将要大有改变了。”这番话又博得狂呼喜叫之声,顿时觥筹交错,人人尽情痛饮。
    罗廷玉也开怀进食。这是他年馀以来第一次抛开心事,已经老成的面庞上散发出青春的光采,贾、张二人也十分兴奋,频频敬酒。到了酒醉饭饱之际,贾、张二人陪同他走出膳堂,在月色之下,踏着茸茸碧草,享受着清爽的晚风,他们刚走到开旷的草坪上,秦绍踏月归来,听贾心泉一说,倦饿全消,立时参加他们的行列。
    罗廷玉道:“直到今日,我才参悟出无上刀法,掌握住可以击败严无畏的契机。但仍须一段时间勤修苦练,方能动身前往找严无畏算账,不过,在我动身以前,咱们先要采取若干准备行动才行。”
    翠华叁雄都表示十分兴奋,秦绍道:“只不知少主大约何时就可以出马?”
    罗廷玉沉吟一下,道:“我爹曾以叁年为期。命我重建翠华城,那就预定再过年馀,凑足叁年之数好了。”
    年馀时光不算很短,但在这件艰钜之事而言,年馀简直是奇迹。当他们抵达本岛之时,人人都打算要呆上十年八年,方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因此,他们一听只须年馀时光,都高兴振奋之极。
    张翌道:“少主刚才说在这段时期先作准备工作,便请示下,我们立刻着手进行。”
    罗廷玉道:“我不能分心参与这些杂务,准备工作全由你们负责,贾大叔可有腹案没有?”
    贾心泉沉吟一下,说道:“准备工作不外分作两大部份,一是探测敌情,纵然不能做到了如指掌,但亦须有点眉目,例如严无畏的势力发展成什麽样子?他住在什麽地方等等。第二部份是联络天下武林豪杰,等时机一到,少主登高一呼,群雄毕集。”
    罗廷玉等人听了。无不颌首称是。贾心泉又道:“我们叁人之中,必须留下一人陪伴少主,又挑出两个手下留守,其馀的人,全部於明後天上路,着手进行。”
    这时,包括罗廷玉在内,神情无不兴奋和急切。他们终於在渺茫的希望和沉重的噩梦中挣扎出来,见到了曙光。虽然前途荆棘重重,危机处处,可是与其在这孤岛之中等度过一生,不如把一腔热血洒在中原的土地上。
    罗廷玉为了练功起见,不敢参加他们的计划会议,生怕情绪过於波。对上乘刀术及内功的修炼都有影响。贾心泉、秦绍、张翌叁人澈夜会商,第一步是分配人手,第二步是通讯问题。这两点解决之後,便看手拟定两大工作行动的细节。天亮後,他们都聚集在左厅中等候罗廷玉,大约是辰时光景,罗廷玉方始炼完功夫回来。
    贾心泉向他报告道:“属下等会商通宵,特地把结论向少主报告:我们的计划如前所述,分作两大部份,一是查探敌人的实力布置以及严无畏的居处。另一部份则是秘密活动,联络全国各地武林人物,事先结成一股秘密的力量,但等少主功成出马,即可在各方面得到配合,痛击敌人。我们叁人之中,留下张翌及两名弟兄,不但负防守本岛以及侍候少主之责,同时亦须传送少主命令以及接收外间各种消息。张翌兄水性特佳,所以这个责任非由他负起不可。”
    罗廷玉道:“他的任务当中,难道有用得着水底功夫的地方麽?”
    贾心泉道:“由於咱们必须极端保持这基地的秘密。因此,张翌每次到大陆岸上联络之时,其势不能使用舟船,但水程相当的远,亦不能泅泳往来。因此,属下安排一条路线,由张翌先从秘道出去,绕岛泅到西面渔户所居之处,这数十渔户之中,有一户是咱们的人,他姓黄,人称黄九,年轻力壮,尚未娶妻。这年馀以来,武功进境甚速,为人也正直而富谋略,将来必定是本岛渔民首领无疑,他明天将新购一条快艇,以供张翌驶往对岸的太平港之用。在太平港内千馀户渔民中,咱们的人还真不少,有些是以前收罗的,还有五户是属下在这年馀当中收用的。这五户渔家所居地势以及其他条件俱不相同,足可以供咱们在任何情况之下利用。”
    罗廷玉注意地听着,心中涌起敬佩之意。心想像这等精密的布置,如不是有贾心泉这个足智多谋的人,年馀以来就着手进行,现下一定措手不及,自己纵然武功练成,可是若然没有他们的帮助,对方又是狡猾厉害无比的脚色,恐怕多费无数倍气力,也不能如愿。
    贾心泉只停歇一下,又道:“秦绍是负责联络各地武林人物,先从极有交情之人做起。
    宁可收效不大,亦不冒露风声之险,能联络多少就算多少,切切不可贪功。其实咱们翠华城百馀年基业,也是不容易摧毁的,正如百足之,死而不僵。咱们在全国各大都邑之内,几乎都能找到一两处极可靠稳妥的地方,作为联络站,因此,秦绍你的工作进展以及需要什麽援助,都可以从这些联络站迅速把消息传到我手中。
    他转眼瞅住罗廷玉,停歇了一下,才道:“现在要请少主拨出一个库藏,以供这次行动的经费。”
    罗廷玉颌首道:“使得,本城存放在全国各大银庄之中约有百万之数,但这些款项最好不要动用。”
    贾心泉道:“少主之虑极是,这些款项虽说分散各家钱庄中存放,但敌人乃是旷古绝今的枭雄人物,定会往这一方面用了不少力量,查出本城的存款,一旦动用,他们便晓得本城展开反击了。”
    罗廷玉道:“贾大叔真不愧是本城的智囊,昔年除了桑君山叔台之外,要数贾大叔智谋最高了。”
    贾心泉沉重地叹息一声,道:“桑兄想必早已战死了!幸而当日老城主曾经把一部份外面的事务交给我办,不然的话,今日就可能全然弄不清楚本城在各地的情况了。”
    这年馀以来,大家都不敢谈论起以前的事。但如今力图恢复之际,雄心振奋,壮志飞扬,情况大不相同,因此,大家都减去了顾忌。
    罗廷玉点点头,道:“贾大叔这话极是,我有句话,说出来你们万勿见怪,那就是我时时觉得桑君山叔台有点诡异之气,好像有点靠不住,据黛青妹说,他有时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瞧她,使她很不舒服。”
    他突然发觉所有的人都连连点头,当即晓得自己的看法并非怀有成见,实实在在真是如此。一个念头闪掠过心头,使他矍然动容,道:“但愿这一次本城被毁之事,与他全无干系,不然的话,日後我定要手刃此獠,方消我心中之恨。”
    秦绍迟疑一下,才道:“假如他有干系的话,咱们千药岛焉能至今全然无事?”
    罗廷玉道:“这便是可怪的现象,总之,这一次咱们出动,须得查明此事。”
    他的目光落在秦绍面上,问道:“你奉命去杀黛青妹子,情形如何?”话声中隐隐透出痛苦的心情。
    秦绍道:“属下平生不曾违背过老城主的命令,只有这一次,属下只斩断了她一臂,就再下不了毒手,当时我替她止血包扎之後,将她放在一条秘道之内,便迳自离开。因此,她到底生死如何,属下也不知道。”
    罗廷玉叹息一声,道:“谢谢你,家君之令可能错了,但无论如何,咱们有机会的话,也须查明此事。”
    贾心泉等他心情略为平复,才道:“属下打算今夜出发,一个月後,秦绍率两人接着出发。其时,属下已把大部份通讯网设立好,俾利於他的行事,少主还未指示经费方面的办法呢!”
    罗廷玉道:“本城在淮阴有一个库藏,为数不多,只有合五万两银子的金条,但初期尚敷你急用,回头我把窖藏详图交给你,将来的经费,恐怕要从太平港运出,方敷应用了。”
    这话的意思是说本岛中另有秘库,窖藏钜量的金银。
    贾心泉道:“属下如把各地联络站建立妥当,距太平港虽远,亦不碍事。”
    他注目张翌,道:“有一件事少主批准之後,就全靠你担承了。”
    张翌慨然道:“只要我力之所及,多多益善。”
    贾心泉向罗廷玉道:“属下打算在短期内,访查出本城旧部子弟叁五十人,送到本岛施以严格训练,将来转战千里,重建翠华城,这一批子弟兵就是主要基干了。”
    罗廷玉道:“正须如此,我下来之时,当必亲自传授一些功夫给他们。”
    他们又商议了许许多多的细节,然後,等到夜色已深,贾心泉率了十名弟兄,悄然离开。千药岛上骤然间减少了十一个人,只下罗廷玉、秦绍、张翌和十一名弟兄,顿时清冷得多。不久,又有六名弟兄按照计划离开,他们将依循贾心泉建立好的联络站前进,一直找到贾心泉为止。此时,因为贾心泉已把先带去的十人,分置在重要的联络站,所以手下无人。这一批後援,正好补充他缺乏的人手。
    过了一个月左右,秦绍也带了两个弟兄离开。他此行已拟定了天下各地数十位与翠华城关系极深的武林名家为目的,但当然一出了太平港之後,就会得到许多有关这些人物的消息,以便进行或放弃。
    岛上现在只下四个人,张翌每隔二日总要到太平港走一趟。这件差事极是艰苦不过,一则遥远难行,二则海中又有凶恶的鱼群,错非他这等水中功夫高强之极的人,可真不易担承下来。他第二次出去,就带回来不少令人兴奋的消息,其中之一,是子弟兵已收罗了叁十五名之多,不须多久,即可全部抵达太平港。
    要知翠华城建立至今,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在全国南北一十叁省,以至西疆、北漠、关外等地,都有翠华城的镖局,若论与翠华城极有关系渊源的人,何止数万之众。是以这次贾心泉暗暗募求子弟兵之举,毫不困难。但这第一二批百名以内的子弟兵,乃是日後重建翠华城,恢复雄霸局面的基干人物,可就不能滥竽充数,除了家世渊源之外,尚须天资才干都堪以造就的,方始入选,这麽一来,便很不容易挑选到适当之人了。
    罗廷玉深知贾心泉富於谋略,眼力甚高,大可予以信任,因此,他能在短短期间选出叁十五人送回来,真是喜出望外,将来这一批子弟兵中,有些或者能叱吒风云,崛起於武林,成就大功,或者总管数省镖局,责任艰钜,这就得瞧以後局势如何发展了。
    在贾心泉报回的讯息中,有一则关於“独尊山庄”的消息中说,独尊山庄现下已独霸天下黑白两道,手下以玄武帮、武胜堂、双修教、竹山寨及白冥教等五大帮派为基础。此外,直属独尊山庄的“霜衣队”皆是七杀杖严无畏亲自训练出来的硬手,人数多少,不得而知,但总有百馀之众。这一则消息显示出独尊山庄势力强大无比,当真已有唯我独尊之慨。
    另一则消息中又说,武林各家派虽然很多都与独尊山庄结有仇恨,不过眼下各家派俱不敢轻举妄动,即便是少林、武当这等名门大派,也都极力收敛,门下弟子在江湖上罕得发生事端,亦极少称门道派,由此可见得这些名门大派,都不敢在独尊山庄全盛时期,撄惹他的锋芒。不数日,张翌潜赴太平港,把第一批十个少年,运回千药岛,接绩下去的数日内,把其馀约二十五名通通安然接回来。
    这些少年们的父母甚至祖父,皆是出身翠华城,百数十年来,都在翠华城所属的各省镖局中任职,渊源极深。因此,贾心泉看中了之後,只说一声要带走,他们的父母都感到十分光荣高兴,虽然他们全然不知贾心泉要把这些孩子们送到何处?作什麽用?只知贾心泉是翠华城叁杰之一,声名赫赫。而目下大凡是翠华城出身之人,绝大部份都遭遇冷落歧视,有些甚至被杀害,这股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怨愤,加上对翠华城的信仰,使得他们全然不问内情,便欣然把儿子交给贾心泉。
    当然这些儿郎们突然失去踪迹,或会惹起敌人注意,贾心泉可不是贸贸然的把人带走算数,而是小心安排过,利用每一家人不同的环境,找出掩饰的理由,正因必须掩饰之故,贾心泉乃是在好几个省份才挑出叁十五人之数。决不在同一城邑之内选两个人。这些少年们都在十八岁至二十一岁之间,个个武功不弱,精明干练。
    罗廷玉为了他们特地腾出了六七天的时间,逐一详细晤谈,并且以各种方法考查出他们的性格体质,俾便於传授相近的武功。他又把这叁十五名子弟兵的才具,分成若干类项,默志於心,将来就可以依照他们的禀赋才能,分派工作。
    这罗廷玉虽然年事尚轻,但已具有统帅之才,而且由於他以前乃是翠华城少城主的身份,地位崇高,平生已交接过无数高人异士,见识比之同年纪的人,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他昔年文武并重,读书甚多,胸中所学渊博异常,除了经史文学之外,更曾涉猎及兵家法家之学,而棋琴书画这等怡情养性的雅技,亦大都精谙。
    因此,这些聪明自负的少年们,跟他详细晤谈之後,都对这位少主十分倾倒佩服,加上身世上的尊卑主从的关系,人人都形成誓死效忠之心。贾心泉在外面孜孜不倦地搜罗人才,以及建立各地的联络站,其後陆续又送来叁十五个可造之才,前後一共七十名。
    罗廷玉在这些子弟兵口中,得知武林中出了一位年轻的大剑客,姓宗名旋。据传,这位剑客不畏独尊山庄,智勇兼备,时时与一个美貌少女一道出现,但他们却不似是一道行走江湖的鸳侣,因为他们单独出现的次数更多。
    这个美貌少女也是剑术高手,不过罕得出手,她姓秦名霜波,凡是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清华绝俗,不大流露出喜怒哀乐之容,对一切事情,都淡然处理,使人觉得她好像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似真似幻,若有若无。
    罗廷玉听过他们描述这个秦霜波之後,心中便时时念及。他从种种传说中,归纳起来,晓得独尊山庄之人从不找她的麻烦,对宗旋却不客气,有过几次风云变色的搏斗追杀,但宗旋总能仗着精湛无比的剑术逃脱大难。风传有一次是秦霜波出手助他的,宗旋所以能够自保,此是一则他武功高强,二则他机警绝伦,叁则随时随地都有人掩护暗助,这是由於武林各家派都对独尊山庄存下敌意,所以宗旋的踪迹实在不易查出。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罗廷玉的刀术及内功不知精进了多少倍,以他日下的功力身手,已可以踏入中原,展开恢复旧业,歼诛仇人的行动了,可是他却从未动过此念,原因是他自知在“刀道”领域之中.尚有一层最高境界末曾达到。
    他自然晓得这最高境界,乃是一道千古以来的难关,假如他能够破关而入,得窥堂奥,那时,他便是武林中前所未有的高手,号称“刀君”,天下全无敌手。唯一可与他颉颃的,除非是普陀山听潮阁出了“剑后”,但纵然剑后出世,亦如东风西风,谁也压不倒谁,如若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分出高下的话,只怕“刀君”还是略略高了一线。
    他渴望着这个终极的目标,魂梦之中,也没有片刻忘记,这时推动他的力量已不是俗世中的恩怨,而是“刀道”本身的一种热情活力,使他向至善至高的境界追求,无法休止。
    七十名子弟兵在这一年苦练之下,都有了型式。其中二十名因才智特别,各有专长,例如有擅长占算布阵建之士,有擅长水底功夫,有擅长相马或修缮车舟之士。这二十名各有才华的人,本身武功亦有相当成就,但却从战斗队伍中区分出来,以便在各种行动之中得以施展他们的长才,收事半功倍之效。馀下的五十人,又有十名特别擅长箭术的,亦立为弓箭队。最後下四十人,方是攻坚破锐的勇猛之士,将来在各地发生战斗,便以这四十人为核心。
    这七十名子弟兵,全都以罗家血战刀法为主,而罗廷玉以绝世的天资,把家传刀法分为两种,每一种只有十二招,一种偏重攻杀,一种偏重防守。所有子弟兵都精熟这两种刀法,但由於每个人的气质性格不同,因此,他们在这两路刀法之中成就亦不相同,有的对攻杀之道特别高明,有的则擅长防守,俟机出攻。总之,一年下来,由於他们极为专注,全不旁骛分心,是以这一年的收效可抵在俗世中五年之功,他们原本武功底子就很不错,现下更是成为罕见的刀术高手了。
    张翌极为满意,他不断地以暗语传送消息,让外面的贾心泉和秦绍晓得岛中的情况。独独关於罗廷玉的情形,连他也不大明白,所以从未提及。这时距叁年之期尚有半载光景,突然间发生了一件大事。武林局势顿时大有变动,若非因为这件事的发生,谁也不知罗廷玉几时才肯暂停探索刀道的最高境界,而投入俗世的恩怨漩涡之中。
    原来这时武林中突然盛传那“独尊山庄”庄主七杀杖严无畏身负内伤,武功远非昔比,江湖上甚至传出他的内伤,乃是两叁年前在翠华城与罗希羽决斗之时所遭受的。武林形势因这个莫大的消息而变动,独尊山庄的气焰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减弱了许多,正如这独尊山庄也是在一夜之间出现一般。不过,纵然七杀杖严无畏真是负伤,他手下的五大帮派以及他臣下弟子雷世雄、洪方两人率领的霜衣队,亦仍然拥有威霸天下的力量。
    因此,独尊山庄声望大减的原因,还是得力於另外一个传说,这个传说便是:翠华城城主罗希羽将於近日之内东山复出,领导天下各家派,一同对付独吞山庄,并且重建翠华城。
    在这个传说之内还提到罗廷玉,不过由於他年纪尚轻,武林中人虽然十分看重他,但当然还以罗希羽为主。
    罗廷玉接到贾心泉的秘密消息,方知道这两个传说的隐情秘因。原来关於严无畏负伤的传言。是由一个姓周的年轻人传出武林的,这个周姓少年偶然在酒後失言,说出他就是那一日严无畏攻毁翠华城後,回返高邮时的船上水手,他亲见严无畏由雷世雄抱上船,随後又偷听到严无畏下令灭口,他便觅机跳落江中,逃得一命。这个消息恰被几个武林人听见,霎时不胫而走,很快就传行到全国各处。
    贾心泉恰在附近,一听到这个重大消息,立即赶去找寻周姓少年,打算加以证实,同时又要设法掩护他逃命,因为独尊山庄的人一定很快赶到捕捉他,以便灭口。
    那知到得最快的竟是宗旋,贾心泉乃是顶替一个武林人物的姓名,与叁个人一道赶去的。其时闻讯而至的还有各门派的四五个有名人物,大家见到宗旋,都认为若然宗旋肯保护这个周姓少年的话,最是妥当,因此议决把小周交托与宗旋。
    贾心泉认为严无畏的负伤对大局影响不大,为了使敌方军心摇动,使武林人心振奋,便大胆作主传出罗希羽和罗廷玉将要复出之说,果然大收奇效,但日下独尊山庄已全力追查这传说的来源,使他已感到压力,危机日迫。他对个人安危倒不大担心,却担心敌人如此用力查研之下,会发现他这年馀以来所布置的联络站,亦将查出秦绍各地名家高手以图举事的行动。
    事态紧急万分,罗廷玉研究之下,认为如果自己还不出去动手,则贾、秦二人不但难免於祸,而武林中的有心人,眼见罗家父子全无影迹,定然失望颓丧。将来再想使他们支持,便须多花不少气力,先令他们相信罗家真的复出才行。
    他向张翌道:“我们明天便束装上道,第一个目标便是双修教。请你传令下去,着他们好好准备,明日开始分批起程,一个月之内,在镇江会合,不得延误。”
    张翌兴奋得面色通红,但心中仍不免疑虑,问道:“少主自问已可以胜得过严无畏了?
    ”
    罗廷玉道:“胜败尚须动手之後方能知道,但起码有一拚的力量,所以方敢展开行动,你不必替我担忧,倒是家父现下不知如何了,实在令人悬虑不安。”
    原来关於罗希羽在翠华城毁去之後,失去影踪之事,早就被贾心泉查明。换言之,罗希羽并非已经阵亡,而是生死不明,这个消息使得罗廷玉在悲愤之中,又发现了一线希望。不过,以常理而论,罗希羽纵然未死,但亦必伤得极重,否则他定会到千药岛会合。张翌想起了老城主,也不禁黯然,道:“少主这次复出,定可查明此事,目前不宜多想,在下这就开始准备……”
    翌日,全岛之人都十分激动兴奋,因为到底已到了盼望的日子了。他们依照计划,逐日分批上路,而不是一齐离开。五日之後,罗廷玉在淮阴出现,他取道西北,直趋徐州。这时,他已打扮成贵介公子,轻裘肥马,同行还有一个二十馀岁的书生,面貌瘦削,额角宽广,双眸深瞳明亮,一望而知乃是智慧过人之士,此外,还有四名健仆,带着不少行囊,其中琴书俱有,透出风雅之意。
    他们走在道上,极是惹人注目,但都是艳羡的眼光,人人皆想这位富贵出身的公子,好俊秀的人品!好风雅的行迳,这正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之意。正因太惹人注目了,反而那些别有用心的江湖人物对他们全没放在心上,连多看一眼也觉着多馀。
    罗廷玉这一次踏入江湖,事前经过许久的策划,方始决定了路线和形式。不但是他,其馀全岛但凡要参加行动的人,无不早就拟定了详细的计划,将乎每个人都不一样。这些精细缜密的计划,完全是由那七十子弟兵中,一个名叫杨师道的人拟定,再经罗廷玉以及张翌再叁推敲订正,方始决定下来。这场师道擅长谋略策划,乃是军师之才,现在便是假扮罗廷玉的朋友,一同上路。那四名健仆当然也是子弟兵,俱极骁勇,他们部曾经练习过现下充当的角色,所以这刻付诸实行之时,都十分称职。
    这四个担任仆从的子弟兵,在武功上都极有成就,罗廷玉曾经在四十个狠勇之士中挑选出七名高手,他们俱在七高手之内,其後为了便於记忆,这七名高手以数字排行称呼,日下这四人便是潘大、苏二、秦五和陈六。他们自备得有一辆马车和叁匹坐骑,因此,罗、杨二人有时坐车内,有时各跨骏马,扬鞭驰驱,不一日,他们已抵达徐州。
    罗、杨二人早已捏造了全无破绽的身世经历,因此,他们一抵徐州,便一如当时的读书士人一般,投刺拜见当地负有文名的人物,这些人有些曾是玉堂中人,有些则是落魄名士,投名刺拜会过之後,便展开诗酒唱酬,这等行迳,完全与江湖及武林背道而驰。数日後,他们携带了一些介绍信离开徐州,一路南下。沿路都继续这种风雅的应酬,大半个月之後,他们终於抵达金陵。
    他们很快就结交了不少风流儒雅之士,诗酒之会,无日无之,罗廷玉的诗才不俗,多情而蕴藉。杨师道则博学强记,功力甚深,所作的诗词,没有一个字是没有来历的,因此,他们的才名倾动了金陵士子,争相交结,罗廷玉倒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趟踏入江湖,竟先在文坛中拔了头筹,旗开得胜。这总算是一个佳兆,象徵以後重建翠华城的愿望,能够顺利达到。
    在金陵住了六七天,虽是迫近一个月的期限,可是罗廷玉仍然雍容如故,啸吟山水名胜,流连诗酒文会之间,连那足智多谋的杨师道也暗感讶异,觉得他太过从容而近於疏忽大意。事实上,罗廷玉凭藉那贾心泉苦心孤诣建立起通讯网获得许多秘密消息,其中有些连杨师道也不晓得。
    这一日,他们远赴城外东北方数十里的栖霞山,参与这一次诗酒之会的人甚多,使得幽静的栖霞寺也热闹起来。这些文人雅士们游览过栖霞寺,以及寺後的千佛,彼此分韵题诗,互相唱和,黄昏时分,有的在寺内斋堂进食,有的自备樽俎,邀了叁五知己,在寺外风景幽美之处,共谋醉饱。
    杨师道可就发现罗廷玉今日的态度与往昔相异之处,最显着的是他作诗一向以才思敏捷称,但今日却不曾作过一首,其次是他处处避开友人,假装观赏风景,到处走来走去,实在是搜查什麽人的踪迹,杨师道觉察了这种情形之後,不由得暗暗紧张,打醒十二分精神,准备应付任何突然发生的变故。罗廷玉一面指点景色,一面找寻憩酌之所,终於在一块靠近飞瀑的岩石停下来。他们好席子,摆好酒菜,四名健仆除了两个照顾车马不曾入山之外,其馀两人都退到岩下静候。
    罗廷玉举杯道:“今日游兴虽浓,但诗兴却淡得很,师道兄亦无佳作,自应向名山胜境赔罪,浮此一白。”
    杨师道说道:“文举兄此言甚是,若不倾杯赔罪,只怕山灵亦将不依。”
    饮了数之後,罗廷玉轻叹一声,杨师道已会他之意,大声讶道:“文举兄何故嗟叹不欢?难道如此灵境胜迹,尚不足餍吾兄之欲麽?”
    罗廷玉道:“非也,实不相瞒,小弟在今日晌午,游览千佛之时,忽於人丛中得见一位俊秀人物,身穿一袭淡青长衫,虽是素,但自有一股清华雅逸之气。小弟一见之下,大觉倾心,只可惜当时未能分身过去与他攀谈,至今思之,犹自怅怅不已。”
    杨师道笑道:“文举兄若是如此痴情想念,何不用心寻找,谅亦不难得晤。”
    罗廷玉道:“故意寻觅的话,便落下乘了,定须无意中邂逅,方有情致,你说是也不是?”
    杨师道说道:“自然是无意间邂逅结交,才饶诗意,不过有时亦不必固执一端,大可通权达变……唔!你既然不赞成,那说罢了,这正是相见令人愁,何如不相见。”
    罗廷玉道:“好一个相见令人愁,何如不相见:…”他举起酒,送到唇边,却忽然中止,两眼直勾勾地向对面层垒的巨岩望去。
    杨师道早就听到步履之声,却直到此时方始回头,目光到处,只见石後转出一人,一袭淡青长衫,随风飘拂,配上秀美仪容,衬托出一团儒雅风流。
    他微微一笑,露出好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道:“两位兄台独占佳景,雅兴可羡,万望恕我惊扰之罪。”
    罗廷玉忙道:“兄台说那里话来,如蒙不弃,便请稍留雅步,共酌一杯如何?”
    青衫少年颌首道:“小弟便叨扰一。”
    罗廷玉扯他入席,但觉他的手软如绵絮,绝不似自己的手掌那般刚健。他自我介绍道:
    “小弟罗文举,这一位是杨师道兄,乃是小弟至交好友,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青衫少年道:“小弟姓秦,贱名人。”
    他眼见对方皆露讶色,便解释道:“小弟绝意於功名富贵,自视为名利场中的人,故此取这两字为名,远望罗兄杨兄不要鄙薄见笑。”
    罗廷玉深思地望住他,过了片刻,才道:“秦兄当真是绝俗大雅之士,小弟不觉有形秽之感。”
    杨师道也道:“不错,秦兄真是视富贵功名如浮云,胸怀雅澹,实足以令人心折向往不已。”
    秦人道:“两位兄台过奖了。”
    他缩回那只被罗廷玉握住的手掌,又道:“小弟自幼身体单薄,而又别无手足,家父母不免纵溺,以致养成淡泊功名之心,想是自知受不住十载寒窗之苦,未敢轻试,久而久之,也就当真看得淡了。”
    他很委婉地把贱视功名的原因说出,可是罗、杨两人都不能置信,不过表面上还是接纳了他的这个理由。
    杨师道艳羡地道:“秦兄这等清福,不知几生方能修到,好不羡煞人也。”
    罗廷玉招呼一声,便有健仆过来点起灯笼,又搬来矮几笔笺砚墨等。这等气派亦不寻常,尤其是这些下人们训练有素,不必多说话,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而且动作迅快,简直叫人无法烦心。
    秦人啧啧称羡,道:“罗兄贵如此聪敏灵活,当真罕见得很,出门之时,有这麽一个人在身边,实在太方便了。”
    罗廷玉立刻道:“既是如此,便送一个给秦兄使唤。”
    秦人摇手不迭,道:“如何使得?这事万万不可。”
    罗廷玉道:“小弟与秦兄正是倾盖如故,区区二名仆从,何劳挂齿,秦兄再推却的话,便是瞧不起小弟了。”秦人似是无法应付这种有点江湖气派的场面话,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推辞才好。
    杨师道接口道:“这苏二乃是罗兄手下相当伶俐的一个,秦兄若想旅途中方便一点,便无须推辞了,小弟深知罗兄家境,一个仆从实在算不了什麽。”
    他们口中虽然说的是“仆从”,其实等如卖了身的家奴,是以可以任意赠送,在当时的富贵人家,甚至以美妾娇婢互相赠,不足为奇。秦人很快就收敛住慌乱的表情,缓缓道:“小弟岂可无功受禄?但罗兄盛意拳拳,却又却之不恭,此事等一等再说,罗兄这几上的卷笺是……”
    罗廷玉立刻答道:“此是近日杨兄和小弟一路拜受的篇什,其中有好几位乃是文坛名手,誉满士林,今夜何妨挑灯展卷,细选佳作。”
    杨师道笑道:“此举可以算得上雅事了,这些篇什之中,大部份是投赠之作,总难免吹嘘褒扬,我们为了免俗,最好删除这些应删词章。”
    罗廷玉含笑望着秦人,看他怎麽说,秦人省悟他的用意是瞧瞧自己的意见如何,从而评定自己的流品。
    当下说道:“师道兄极有见地,若是应酬之作,纵是一代逸才,亦难望有妙悟性灵之意。”
    罗廷玉佩服地道:“对,对,我们都极厌恶堆砌雕琢,排比獭祭的滥调。”他随手取起一笺,放近灯下朗声吟道:“吴姬小馆碧纱窗,十里飞花点玉红。腊屐去寻芳草路,青丝留醉木兰舫。山运暮霭迷前浦,云拥春流入远江,棹里长干听一曲,烟波起处白鸥双。”
    秦人听罢笑道:“文举兄选中的佳篇,自有公子风流高人隐逸的风味。”
    杨师道吟道:“征途微雨动春寒,片片飞花马上残。试问亭前来往客,几人花在故园看?”
    秦人评道:“师道兄选中此篇,颇有关山跋,道远且长之怨,何不归去?”
    罗廷玉抚掌笑道:“有意思,秦兄何不也挑选一首,念出来听听,别净教我们吃亏。

举报

第四章剑气扬威
    秦人在卷册中翻阅了一会,便曼声吟道:“中原此去欲如何,把酒闻君慷慨歌,道上霜寒逢白鹰,马前木落见黄河。五陵烟雨秋虽尽,叁辅风云气尚多。记得少年曾学剑,壮心犹自忆廉颇。”
    罗、杨二人瞠目相对,终於罗廷玉开口道:“想不到秦兄虽然体弱畏劳,却心雄气壮,名曰人,实则心在天下,可钦可佩。”
    秦人倾慕地睨他一眼,道:“文举兄言重了,但小弟却大有知己之感……”
    罗廷玉正要答话,忽然听到潘大的咳声,两下相距虽远,若是寻常之人,决计听不见,但对罗廷玉而言,却是一种暗号,他从咳声中已晓得有一个行迹可疑之人闯入来,心中大讶,忖道:“这会是谁呢?若是武林人物,决不肯参加这种酸溜溜文诌诌的雅集。”
    方在想时,一个人已登上岩面,呵呵笑道:“诸位雅兴真不浅,恕我打扰了。”声音清朗含威,再看他举步走来之时,大有龙行虎步之象,气势赫赫。但见来人也是个二十许少年,长眉入鬓,俊美非凡,配起他这等龙虎之姿,当真能令人一见难忘。
    罗廷玉大是倾心爱慕,连忙回礼,道:“兄台说那里话来,如蒙不弃……”
    话未说完,秦人接口道:“我替你们介绍一下,这一位是东吴罗文举兄和杨师道兄。
    ”
    罗、杨二人都文诌诌地向英俊少年作了一揖,秦人接着又道:“这一位不速之客姓宗名旋,乃是一位文武全才的侠士。”
    罗、杨一听来人便是日下誉满天下的高手宗旋,心中都想向他多打量几眼,无奈这刻既已扮作读书士子,不便露出马脚,当下都客气地说了几句仰慕的话。
    宗旋笑道:“诸位兄台刚才似是谈得十分高兴,只不知谈些什麽?”
    罗廷玉立即把刚才他们在时人诗卷中选诗言志之事说出,又道:“宗兄恰恰赶到,还请挑选其一,以竟全功。”
    宗旋点头道:“小弟自然也得邯郸学步,只要诸兄不见笑便好。”
    他随手翻动诗册,不久,便朗声吟道:“一市人皆笑,叁军众尽惊,始知真国士,原不论群情………”
    秦、罗等人一听而知这一首五律乃是咏淮阴侯韩信之作。当初韩信受胯下之辱,无饭之地,市上之人,见者皆嗤,直到他登台拜将,率领叁军,天下为之震惊,这原是极着名的典故,是以一听便知。他第叁四句说的是世上之人大多不识英雄国士,因此观察一个人不能以群情而论,真正的国士,反而不为俗人所识。底下应该还有四句,但宗旋却不再诵读下去。
    罗廷玉道:“宗兄如若只选这四句,可见胸中大有积郁不平之气。”
    杨师道说道:“单就宗兄以国士自许这一点来说,胸襟气度自是不凡。”
    宗旋拱拱手,道:“小弟一时狂妄,胡乱找了几句来塘塞,诸兄盼勿见笑。”
    秦人道:“以我所知,宗兄大可当得国士二字,独惜小弟是红尘中的人,不能追随骥尾,做一番事业。”罗廷玉心中怦然而动,忖道:他分明是说将要独善其身,不肯卷入江湖恩怨之中。
    宗旋道:“秦兄胸罗万卷,学富五车,放眼天下,已无抗手之辈,如何就能自封为红尘人,不把天下苍生放在心上?”
    秦人笑道:“宗兄言重了,世间异人高士尽有,像我这种人,多一个少一个有何相干?”
    罗、杨二人装出不解之状,其实心中雪亮,明白之极。原来这个秦人就是从普陀山听潮阁出来的秦霜波,罗廷玉已接到情报,晓得她抵达此地,是以一整天都留心寻觅,果然被他找到,诗酒论交。他却没有想到宗旋也忽然出现,竟是如此俊美人品,而又文武全才,使他真恨不得露出本来面目,与他们肝胆相交。
    罗廷玉虽有此想,但却因秦霜波两次叁番表示不欲过问江湖之事的态度,使他不敢贸然表露身份,免得秦霜波像躲避宗旋一样的躲避自己。他也十分想结交宗旋,可是这刻却顾虑到一件事,那便是宗旋适才的言语间,已隐隐流露出爱慕秦霜波之意,假使日下就表露身份,宗旋当必十分难堪,觉得他的秘密已漏出去,为了这一点顾虑,他也就暂时不表露身份。
    宗旋轻轻叹息一声,旋即恢复了原有的洒落旷朗,笑道:“小弟特地找寻秦兄,告诉你一件大事。”
    秦人道:“这一定是件十分重大之事了?”
    宗旋道:“当然啦,否则岂敢有渎秦兄清听。”
    杨师道道:“两位兄台如是有私事要说,小弟等理当回避。”
    秦人摇摇手,道:“用不着回避,你们即使听去,也不会明白的。”
    宗旋道:“他们最好不明白,可就省去无穷烦恼了,小弟其实有两件事要告诉你,第一件是七杀杖严无畏当日与翠华城主罗希羽力拚之後,业已身负内伤,据说当时他连上船之时也无法自行走动,由雷世雄负他上船,这个消息如何?”
    秦人道:“应当如此才对,罗城主与他本是半斤八两,如是公平决斗,鹿死谁手,尚未可料。”
    宗旋讶道:“这麽说来,严无畏当日与罗城主竟非是公平决斗麽?”
    秦人道:“试想在那等城焚人亡的情形之下,方始拚斗,还算得是公平麽?即使是宗兄你如此沉稳之士,身处其间,亦不免方寸大乱。”
    宗旋道:“这话有理,在下从未向秦兄请教过这个问题,既然谈起,那就不妨再说一说,敢问罗城主日下到底是生是死?”
    秦人沉吟一下,道:“他的体既然找不到,存亡无法逆料,但即使是活着,他的内伤一定比严无畏更重。”
    罗廷玉听到此处,几乎要晕倒,当下假借喝酒的姿势,掩饰面色的变化。他在千药岛中一心练刀,加上其後又得训练七十子弟兵,又须计划以後的行动细节,是以忙得简直没有时间想到父亲之事。在他的直觉之中,父亲一定战死在翠华城,如若尚存人世,当然会回到千药岛,但他们这麽一说,罗希羽首无踪,竟可能还活着,这个消息真是作梦也没有想到。
    宗旋点点头,又道:“第二件事是,传闻已经死亡的衡山高手金银钩商阳竟又出现,但已变成了独尊山庄的人。”
    秦人沉吟一下,道:“宗兄提起这事,不知有何深意?”
    宗旋微微一笑,道:“昔年的高邮黑名单血案,独吞山庄五大帮派倾力齐出,当场杀死了华山乔一芝真人,云雾山双雄中的老大孟触,以及巫山八臂神猿崔毅。这叁位乃是武林一流高手,其馀丧生的名家高手亦达十四人之多。当日曾赴高邮的名家高手之中,除了飞鞭孔翔,洞庭李横行以及钱塘单大娘等寥寥几人之外,全都受了伤或是震慑而投降。这件事我们都亲历其境,回想起来,犹在目前,从此之後,独尊山庄号令直达天下各处,无人敢违。金银钩商阳乃是稍後才失踪的四高手之一,其他叁位是青城青霞羽士,少林推山手关彤,五台癞僧晏明,我们一向都以为这四位乃是後来被杀,殊不料目下商阳居然出现,并且公开把衡山派降列於独尊山庄麾下。”
    秦人向罗、杨二人瞧了一瞧,但见他们有点发怔的样子,不觉一笑。宗旋又道:“小弟忽然想到,这些失踪而误传身亡的高手们,会不会被独尊山庄囚禁起来,设法迫他们归降?假如所料无差,我们便不能坐视,须得从速查明他们的下落,救他们出困才是。”
    秦人道:“宗兄说的很是,你可曾查出了端倪?”
    宗旋道:“独尊山庄分设天下各处,地方好像不少,但确实地点尚无人知,然而小弟却已查出一处地方,就在高邮附近。”
    秦人眼中闪动着奇异的神色,她本是听潮阁弟子,修习最上乘的剑道,因此不想卷入武林的恩仇漩涡之内,可是,有时候却由不得她不伸手管事。罗廷玉及杨师道两人虽是十分了解他们的对话,罗廷玉亦晓得独尊山庄在高邮的地点,这是贾心泉最近探听出来的,但他们却须得装出完全不懂的样子,茫然地望着宗、秦二人。
    秦霜波虽是改扮作书生,但她清华淡雅的气质仍然那般动人,越是超世绝俗之士,越是为之倾倒。因此,在罗廷玉与杨师道二人而言,罗廷玉较为倾心敬慕,而且有一点连宗旋也比不上罗廷玉,那就是泰霜波不想参与江湖是非恩怨的深意,只有罗廷玉最为了解,因为罗廷玉已得窥最上乘刀道的堂奥,亦一如秦霜波般,要向至高无上的境界迈进。罗廷玉因而感觉到俗世的是非恩怨,实在是他进修途中的一大障碍。是以别人会对秦霜波的态度产生种种想法,只有罗廷玉了悟她可能是为了至高无上的剑道,因而十分厌倦这些俗务。
    宗旋站起身,豪爽地乾了一大觥,道:“今宵奉扰罗、杨两位兄台佳酿,不知何时方能答谢,殊觉汗颜。”
    罗廷玉讶道:“宗旋兄何出此言?莫非便要离开?”
    宗旋道:“正是,小弟俗务羁身,不得不走,文举兄不要见笑才是。”
    罗廷玉道:“今宵风清月明,灵山宝剑,尽足徘徊,宗旋兄定要再留一会。”
    秦霜波心中一惊,忖道:“江湖是非,武林恩怨,固然是阻碍我的进修,便这等诗酒之会,名山胜境,亦何尝不是心魔之一?”
    当即问道:“独尊山庄在高邮的什麽地方?”
    宗旋低声告诉了她,也不再问她是否前去,先行告别,匆匆离开。他这等举动无形中表示出他心中的抑郁失意,秦霜波自然觉察出来,可是她心中不禁暗暗好笑,心想:像罗文举、杨师道这两个读书士子,纵是长相极佳,卓尔不群,但若说到男女之情,他们还不能在自己芳心中留下任何印象。
    她也没有怎样去理会宗旋的举动,跟罗、杨二人酬对了一阵,迳自辞别。她向高处走去,晚间的山风吹掠起她的衣衫,诗酒之会,士林雅事,都被她抛在脑後。
    大约走了数丈,跃登一块高岩之上,她忽然停下脚步,仰首望着天空中的明月,冥想深思起来。宗旋的影子从她心中涌现,接着罗廷玉的面容也出现了,她骇然地想道:“我当真完全不把他们放在心上麽?不对,这两年馀以来,我极力要把宗旋的影子驱走,绝不在心版上留下任何痕迹,正如河流下面的岩石一般,虽然有落叶、泥沙以及种种物事随着河水在石上流过,但决不留下丝毫痕迹。”
    最使她担心的是以前只有一个人的影子要驱逐,但现在却有两个。她日间碰见罗廷玉之时,芳心之中就起了一阵波动,当时令她感到很不快,因为她自问并非是平凡的女子,不该被任何男子在第一眼见到之时就挑动了心弦,因此,今晚她才会现身相见,她须得进一步认识这个男子,方能把他的影子驱掉。
    她虽然不是平凡的女子,然而地毕竟还是太年青了,今宵一会,结果令她心中多出一个人,并且由於她不知不觉中拿宗旋来跟罗廷玉比较,以致本来印象已经极淡了的宗旋,也重新活跃鲜明起来。
    迷惘了许久,找寻不出有什麽办法对付这两个男人的影子,不知不觉举步而行。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可发觉已回到栖霞寺中,此时万籁无声,纵是多愁善感的诗人们,也都睡了,她走了几步,突然发觉一个人张惶四瞧,两下一凑,她可就认出这人正是罗文举的仆从之一,只听他惊慌地道:“敝上和杨爷都不见了!”
    秦霜波听闻这个消息,心中一惊,但表面上平静如常,道:“他们也许是踏月赏玩风景去了。”
    那仆从摇头道:“不会是这样,我们有叁个人在附近找了好久……”
    秦霜波道:“你在这儿稍候片刻,我当有回讯给你。”她一转身迅即奔出寺外,身法之轻快迅疾,使那假扮仆从的潘大直瞧得目瞪口呆。
    秦霜波回到适才吟诗饮酒之处,细心一瞧,发觉一卷雅册丢弃在石隙间,她乃是十分聪颖细心之人,定神一想,晓得罗、杨二人必是碰到意外,否则这一卷诗册不会丢弃在石隙间,然则他们会碰上什麽意外?她忖想一下,几乎马上就可以断定是独尊山庄之人所为。她晓得独尊山庄对自己十分忌惮,用尽全力钉梢着自己,同时对宗旋亦是如此,故而罗、杨二人突然失踪,当必与独尊山庄有关。
    大概是敌人眼见她和宗旋碰头,谈了不少话,所以要从罗、杨两人口中探问。他们对两条人命当然无所顾惜,可是罗、杨两人为了倾慕自己,却送了性命的话,那真是天大的不幸,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不理。她迅即回寺,吩咐潘大他们不必惊慌,可返金陵等候消息,然後自家就离开栖霞山,不循大路,一迳翻山越岭,直扑高邮。
    翌日中午时分,她已抵达目的地,远远望去,但见一道河流旁边,矗立着一座庄院,四面俱植有树木,气势甚是雄壮。这座庄院占地颇大,屋宇甚多,最少可以容纳万人以上,但当然对方不会有那麽多的人她冷静地忖思一下,断定这座庄院之内定必还有古怪,最起码的是敌方利用屋宇地形掩护他们的核心地,使得一旦有敌人入侵的话,必须付出重大代价,方能攻到核心地带。她放开脚步,笔直向这座庄院走去,不久,已走近大门前,但见大门上的横匾题着“独尊山庄”四个金字,威势赫赫。
    门房内先出来一个雄伟大汉,穿着素色长衫,毫无凶悍之气,他打量一下这个年轻俊秀的佩剑书生,才道:“尊驾敢情是迷了道路?”
    秦霜波摇摇头,道:“我是特意登门拜访一位前辈的,却不晓得他是不是居住此间?”
    白衫大汉道:“只不知尊驾欲访之人是谁?”
    秦霜波道:“这位前辈姓严,严无畏,烦你进去通报一下吧!”
    白衫大汉面上泛起十分惊讶之容,却没有恶言驳斥,再度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几眼,方道:“你贵姓大名?仙乡何处?在下好向上面通报。”
    秦霜波道:“我姓秦,来自普陀山听潮阁。”
    白衫大汉想必听过“听潮阁”之名,又或者是受过上头警诫,顿时泛起一面笑容,道:
    “原来是听潮阁的贵宾,请移驾客厅用茶,在下马上通报。”他侧身肃容,十分礼敬。
    秦霜波毫不迟疑,举步入内,走过一片大晒场,踏入一座宽敞华丽的厅堂之内,白衫大汉不知何时发出暗号,她才一坐下,便有侍僮奉上香茗。秦霜波打量茗碗,竟是十分精致的景德名瓷,茶香扑鼻,亦是上品。她从这白衫大汉以至茶叶都细加观察,至此,已得到一个大概的印象,那就是这七杀杖严无畏果然是绝世杰出的枭雄,雄才大略,而又极为缜密小心。单是这种种排场之讲究,以及每个手下的严格训练,便已大异於一般的黑道霸主了。白衫大汉迅即离开大厅,入内通报。
    秦霜波端坐不动,神情恬淡冲和,既没有半点不安,也没有丝毫寻生事的意思。她一路扑奔此地,走的既是捷径直路,同时又没有停歇过,自信当比劫走罗、杨的敌人们快得多,因此,那个白衫大汉全然猜测不透她忽然登门之举,露出了惊诧之色。在她看来,乃是正常的现象。
    她并且相信因为自己来得快,独尊山庄的首脑人物,多半会出来见面,她在世事上采取的手法,亦一如剑道,不发则已,一发必中。而且讲究的是擒贼擒王,处处抢制机先,务必掌握住主动反击之势。日下这种种措施,皆是合乎上乘剑道的原则,要知敌暗我明,在形势上她本来很难夺回主动之势,而且敌方还可以凭藉地形,深藏不露,她不知费多少气力方熊找到敌方首脑,假如对方有意规避的话。故此,她决意抢先一步,而且正式求见,只要见到敌人主脑,一切都好办了。
    只片刻工夫,两个人一齐走入大厅,她抬目一望,但见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男的长得甚是秀气,女的亦风韵尚存,颇饶媚态。这一对夫妇她虽然从未见过,可是一望而知他们乃是独尊山庄底下五大帮派中,双修教的始祖詹先生夫妇。
    她含笑起身,道:“打扰了双修教主的清修,实感歉疚。”
    詹先生连忙道:“秦姑娘言重了,芳驾莅临,敝庄大大增辉,荣幸何如。”
    詹夫人道:“秦姑娘这一份气度,令人敬佩不已,无怪普陀山听潮阁名重天下,愚夫妇总算是开了眼界。”
    这对夫妇谈吐不俗,而且言之有物,非同泛泛。秦霜波大起警惕之心,微笑道:“詹夫人过奖了,我此来有一件要事奉商,虽是见不着严庄主及雷少庄主,但能得晤伉俪,也是一样。”
    詹先生道:“姑娘即管赐告,我等在此洗耳恭听。”
    秦霜波道:“我想请求教主立刻下令释放两个人,只不知贤伉俪能不能负此责任?”
    詹先生一惊,道:“那得看释放什麽人了。”
    秦霜波道:“我们一桩桩的来,我所说的两人,乃是读书士子,一个性罗名文举,一个姓杨名师道。他们在栖霞山上与我谈论诗文,恰好又碰上宗旋,宗旋想是晓得有人跟踪他,匆匆走开。我其後离去,不久,忽闻他们失踪之事,我便赶到此间。”
    詹先生皱眉道:“照姑娘所述的过程,并无有力证据指出定是敝庄之人下的手。”
    秦霜波微微一笑,撇开这个话题,道:“闻说贤伉俪双修参悟,武功别辟蹊径,今日幸晤,岂可错过,我大胆要向两位请教几招。”
    她潇洒地迈步向他们走去,离他们座位尚有六七步之远,便停下来,直到这刻,她的长剑仍未出鞘,可是已有一股凌厉剑气直迫对方,使他们不敢胡乱逃开,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正是上乘剑法中奇奥心法,不必掣剑摆开门户,便已抢制住主动之势。敌人稍有动作,她的剑受到感应,顿时如经天长虹般发出,詹先生夫妇乃是时下高手,如何能不知道厉害?
    但见他们纹风不动,危坐如故,詹先生道:“秦姑娘果然已得真传,听潮阁威名实是不虚,但愚夫妇仍然不能就此认输,当须领教个叁招两式,方能心服。”
    秦霜波道:“那麽两位请吧!”
    她这麽一说,詹先生夫妇方敢起座,他们先取下头巾,露出一头白发,衬起他们俊秀的面容,显得甚是诡异古怪。詹氏夫妇起座後迅即分开两步,使敌人精神难以集中。
    詹先生道:“愚夫妇向来动手不用兵刃,但秦姑娘不比等人物,我们只好献丑了。”
    秦霜波意态雅,道:“承蒙你们两位看得起我,请亮出兵刃吧!”
    詹先生连击两下手掌,片刻间,一个英俊少年奔入来,右手提着一根钢杖,粗如鸭卵,份量极沉。另一只手则拿着一口长剑,剑鞘上镶满了名贵珠宝,华采熠耀,价值不菲。他迳直走来,打算从秦霜波身边掠过,当他入厅之时,秦霜波曾经回头瞧了他一眼,这以後就没有再加注意。
    这个精壮英俊的少年奔到切近,突然目射凶光,炯炯地注视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近,他右手的钢杖已举将起来,随时可以砸落。詹氏夫妇瞧都不瞧来人一眼,令人感到来人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仅仅是送兵刃来的。
    秦霜波忽然向前跨出半步,娇躯微侧,欲转未转,後面的步声蓦地中止,似是被她这一下动作迫得如此,再也不能继续前奔。事实上确是如此,秦霜波乃是一直倾听着对方的步声,算准间距,方始有所动作。她虽然只移动了那麽一点点,但却是极为上乘深奥的招数身法,目下前後两方皆在她剑势控制之中,任何一方稍有动作,她的剑立刻跃出剑鞘,闪电般攻出。
    假使後面的那个少年乃是武功平凡之士,势必继续前奔,那时节,秦霜波的长剑是否已透胸刺入,谁也不知道了,但他居然及时刹住脚步,可见得他也是内外兼修,得有上乘武功真传的高手。
    秦霜波尽管门户精严,异常警戒,但面色一如平常,说话时声音中没有半点异样,她道:“进来的这一位是严无畏前辈的什麽人?”詹氏夫妇不禁流露出骇讶之容,至此他们方始深悉这位娴雅美貌的姑娘,实在智慧过人,灵警无比,任何时候都能抢制机先,料敌如神。
    那个精壮少年应道:“区区洪方,姑娘所提的人便是家师,区区在师门中排行第叁。”
    他钢杖疾落,却只是封住门户,同时侧跃数尺。
    秦霜波既不拔剑,亦没有再移动,可是洪方这刻仍然感觉到对方的精神和剑气并未放松自己,这种奇异的感觉,他还是第一次到,心头大为震骇,不敢不运足全神严密防。詹氏夫妇亦同样地感到剑气森森,笼罩着全身,心胆间不由自主地泛起寒意,这亦是他们平生罕有的经验,故此他们动也不敢妄动,须得等候这个少女表示意见始能有所动作。
    秦霜波道:“我虽是只瞧了洪少庄主你一眼,可是已觉察出你的气度大异常人,所以没有掉以轻心,果然没有瞧错了。”
    她说到这儿,话声略顿,然而她这番话的影响,却在洪方心中翻腾汹涌,久久未息。她既然认为洪方气度不凡,一望而知,洪方虽然也是狡黠阴险之士,但到底还是年轻男子,本能上对一个年纪匹配的女孩子自然会有某种反应。此所以他能全然不把属下之人的阿谀奉承放在心上,然而秦霜波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足以使他醺然欲醉。
    秦霜波又道:“我这就要跟詹教主动手了,洪少庄主打算当公证人?抑是出手助阵?”
    洪方毫不思索,应道:“当然是公证人。”
    秦霜波道:“好极了,那麽你把兵器交给他们吧?”
    洪方乖乖的把长剑扔过去,陡然感到对方剑气已经消失,不再威胁着自己,於是也松弛下来,提杖走远一点。詹氏夫妇对洪方这等反应自然大为不满,但他们的地位还够不上教训洪方,只好蹩在心中。
    詹先生接过长剑,拽起长衫角,掖在腰间。詹夫人这时也从怀中掏出兵器,却是两条粉红色寻丈长的绸带,每条带上缀有十馀枚小小金铃,这一取出,登时发出阵阵悦耳的铃响。
    她这一对带子称为“天女带”,每条带上的小金铃称为“摄魂铃”,乃是魔教异宝,具有迷乱心神的奇异魔力。
    秦霜波淡淡的扫瞥过她的奇异兵器,别人全然不能从她面上察看出任何意思,这正是她深不可测的地方,任何事情发生,她都只是轻描淡写地瞧上一眼就够了。詹先生长剑出鞘,闪射出森寒光华,显然又是一口上佳利剑,他抱剑道:“在姑娘面前使剑,犹如夫子门前卖文章,可奈结习已深,不能遽改。”
    秦霜波道:“詹先生言重了,剑道深不可测,门户无数,我也不过初学乍练,略窥门径而已。”
    她微微向前倾侧,阵阵剑气涌扑过去,虽是未曾出手,但已足以令敌人心惊胆战,忙着设法应付而不暇想到袭敌之举。她一举一动都含有深意,处处掌握住主动之势,这一点使得詹氏夫妇觉得最难应付,而外人却一点也瞧不出来,反而觉得她的对手太以张惶失措,好像已被骇破了胆子一般。
    詹夫人双臂一振,两条长带矫夭飞起,其中之一往身後掠过,碎澎连声响处,那一排几椅完全抛开老远。此举自然是腾出空间以便施展之意,但她双带方动,秦霜波已闪电般擎剑攻去,但见光华大盛,隐隐挟着风雷之势,直取詹夫人。她这一剑完全是气机感应之下,自然而然出的手,假使夫人一直不动,她可能也一直不向她进攻,正因此是自然而然发出的剑势,比之用心驾驭的剑式竟要凌厉上千百倍。
    詹夫人但觉剑气森厉,平生尚未遭遇过如此威猛的攻击,甚至已深信决计抵挡不住这石破天惊般的一击,可以说是斗志全消,猛可向後一仰身,平穿出去。她虽是躲过了对方一剑,却把祸劫完全推到丈夫头上,秦霜波剑式一变,改攻詹先生,这一剑亦是自然不过之势,大凡锋锐之气一发,定须有对象可施,詹夫人本是第一个目标,忽然失去,当然转到詹先生身上。
    这一来,剑势更为凌厉森严,大有洞穿乾坤,刺透宇宙之概,莫说是詹先生,即使是昔年的七杀杖严无畏易身处地,也不敢封架她这一剑。当然若是严无畏与她对垒的话,便不会让她轻易发挥得出长剑的全部威力。
    詹先生怎样地想不到对方剑术如此高强,当下百忙中挥剑疾挑,一招“云封仙洞”身躯却向相反方向斜旋。他在这口长剑之上已有数十年功力,这一出手,毕然凌厉之极。秦霜波虽是占尽了机先,但仍然被詹先生的长剑挑中了手中之剑,“锵”一声响处,人影倏分,詹先生已跃开了七八尺,喘息未定。
    他们虽然只交手一招,但俱是全身功力所聚,抵得上普通人的千百招。詹先生向以内功深厚见称,但这刻也不由得微微气喘,耗去极多的气力。他方站稳身子,但觉手中长剑一轻,一大截剑尖掉下去,落在地上,发出呛一阵清脆的响声。詹氏夫妇固是一阵骇然,洪方亦为之目瞪口呆,暗暗测度她刚才那一剑的威力到底有多麽大?
    秦霜波亭亭玉立,一如平常,她道:“詹教主可肯下达那个命令麽?”
    詹先生定一定神,道:“姑娘剑术通神,鄙人极感佩服,至於贵友那件事,还须少庄主裁决。”
    秦霜波明知必有这个结论,所以一点也不诧异,转眼向洪方望去,说道:“贵庄劫走了我两个朋友,他们都是读书士子,与江湖全不关涉,我此来便是替他们向贵庄解释误会,请你们下令释放。”
    洪方颌首道:“区区已听到姑娘先前所说的话了,关於这件事,区区可以作主。”
    秦霜波微笑道:“这样最好,你既能作主,那就给我一个肯定答覆吧!”
    洪方道:“首先区区得弄明白一件事,便是贵友们是否真被敝庄之人带走?如若不错,他们定会迅即送到此地,区区想恳请姑娘稍留玉步,等一等看有没有消息?假如已送到此间,区区大胆要求一事………”
    秦霜波淡淡道:“想不到你竟如此拖泥带水,不过你不妨说下去,让我听听你的意见。
    ”
    近两叁年来,几曾有人胆敢在洪方面前,如此放肆大胆地批评他?甚至连粗鲁一点的态度也从未被他见过,因此,秦霜波可算得上是极特殊的人物了。
    洪方道:“区区须得亲自问问贵友,大概叁言两语,即可断定他们是否与江湖武林全不关涉,这一点要求合情合理,相信秦姑娘不敢坚拒?”
    秦霜波道:“就这麽办,但你们的态度得改变一下,人家都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你们务必找个堂皇的理由解释这一宗事件。”
    她收起长剑,在洪方的殷勤招呼下落座,侍僮们送上茶点细果,空气顿时变得十分和缓融洽。詹氏夫妇陪着他们谈笑,表面上似是完全不把刚才之事放在心上,这一点使得秦霜波也十分佩服,一个人的修养到了这等地步,的确十分不易。詹夫人还带她入内洗盥一番,然後在另一座暖厅中,摆下酒席,只有他们四个人进食,秦霜波连夜奔驰,自然有点倦饿,所以她毫不客气,尽量休息。
    到了下午申牌时分,詹夫人亲自到卧房中把她叫起来,说道:“敝庄主早已接到消息,贵友们果然已送来此地,其时姑娘睡得正好,所以不敢惊动,但现在贵友们快到了,故此请姑娘起来准备跟他们见面。秦霜波道:“我见不见他们都没关系,洪少庄主打算如何询问他们。”
    詹夫人道:“我们已预备好了,姑娘在邻室可以亲自见到和听到他们的一切动静。”
    秦霜波离开床铺,跟她出去,她第一次露出沉思的表情,似是在考虑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但由於她跟在詹夫人身後,所以对方并不曾发觉。
    他们走入一重院宇,詹夫人打开一道房门,说道:“我们在这儿就可以视听得到邻室的一切动静了。”
    说时,跨入房门之内,秦霜波也跟入去,举目一瞥,但见此室陈设华丽,床榻桌椅一应俱全,连梳妆台等物皆有,宽敞异常,里面还有一扇门,詹夫人说道:“里面的一间是盥洗的专设房间,相当新颖别致,一般的大户人家尽管有钱,却从来没有这等设备。”
    她含笑点点头,竟没有过去瞧瞧的意思,詹夫人又指看墙上的一幅帷幕,道:“等一会我们拉开帷幕,就可以见到邻室的一切动静了。”
    秦霜波道:“你们这个办法很好,我们就在这边瞧着吧!”
    她淡淡地又瞧了房间四周一眼,问道:“这个房间是谁居住的?”
    詹夫人道:“这是贵客居室,平常并不使用。”
    秦霜波颌首道:“我猜想亦是本无人住,怪不得我总是感到不对劲,敢情这个房间大有问题,证据在此,詹夫人过来瞧瞧。”
    她指着那张红木妆台,话声中有一种使人不能不听从的力量。詹夫人移步过去瞧看,她一则无法抗拒对方的要求,二则自己亦颇想瞧瞧这张梳妆台有何破绽,所以被她察破。以詹夫人所知这张梳妆台刚搬入来,从来无人使用过,不应有任何破绽才对。
    她走近瞧了一会,还看不出一点头绪,秦霜波伸手搭住台角,轻轻拉开两尺之远,道:
    “瞧,这底下全无痕迹,可知刚刚搬入来的。”原来大凡家俱放置的时间稍久,纵是日日擦拭,但若然移开,地上仍会留下放置已久的痕迹。
    詹夫人道:“是呀,这只梳妆台是刚搬来的。”
    秦霜波道:“也承认就好办了,你们敬是想留我在这儿居住麽?”
    此言一出,詹夫人不禁面色微变。敢情除了她指穿了诡谋之外,还有一股森寒的剑气笼罩到身上,使她晓得对方已然生出杀机,若然暴起逃走的话,决计躲不她一剑之危。
    秦霜波又冷冷道:“洪少庄主太不高明了,若然是你们夫妇主持大局,一定不肯这麽做,对不对?”
    詹夫人连连点头,但眼中仍有畏怖之色,这是因为笼罩着她剑气森寒无比,使她感觉到自己仍然是在死生一发的险境之中。
    秦霜波愠声道:“我念着敝阁阁主与严庄主有相当交情,是以两叁年来都不肯对付你们独尊山庄,洪方今日这等作,大概是想迫我作一抉择,不许我置身事外了。”
    詹夫人忙道:“秦姑娘切勿气恼至此,叁爷决不会有这种意思,他……他实在是想找个机会多与姑娘接近。”秦霜波没有作声,心想:这个妇人实在老练狡猾不过,竟把这种莫大的阴谋,往男女之情上面一推,以为这样就可以骗得过我,嘿!嘿!她自从踏入江湖以来,不论碰到什麽,都保持着心平气和,她一直用事实行动表示她的意见和情绪,决不当真忿恼,但只有今日之事,令她十分恼火。
    要知秦霜波虽然少有什麽表现,尤其是在收敛锋芒这一方面十分成功,谁也瞧不出她其实机警绝伦,智谋过人。而且由於她全心浸淫在剑道之中,竟具有不少超人的能力,例如她的感觉,特别是对於危险、凶杀一类的事情,极是奇怪超凡。当她踏入这个房间之时,心灵上顿现警兆。使她立刻警惕於心,而便一直不让詹夫人离开她超过六尺,在这距离之内,她有把握能在任何情况之下一剑杀死她。然後,她便运慧眼观察这个房间,发觉墙壁特别的坚厚,房门那儿也有点特别,好像有一扇暗门,随时可以封锁着这个房间。此外,尚有好些古怪的装置,她猜想这些装设一定是她被困在房内之後,才用来对付她的。不但可以杀死她,恐怕还可以使她陷入昏迷。
    她举步走出房外,迅快而又毫无声响,目光一转,已见到右方一柱後有人急急藏起来,她不动声色的跃过丢,落在柱侧,那後面果然有个白衣壮汉,背插长剑,他露出惊讶之容,望住这个清冷的美女。
    秦霜波道:“关闭门户!”
    说这话时,已集中了精神的力量,暗暗压迫对方。那白衣大汉面上露出茫然之色,伸手在柱上板动一根钢支,房门上方突然坠下一扇铁板,毫无声响的把房门封死,白衣大汉做完之後,这才大吃一惊,连忙将钢支向上推起,嚓一声,那块铁板倏又升起,回复原状。
    秦霜波目光落在柱上,那儿有一个长方形的凹糟,糟内有叁根精钢的扳手,只有五寸长,可是刚才此人开闭门户之时,却足见这些机关装做得十分巧妙。石柱凹糟内可以操纵叁种消息埋伏,由於位置远距房间,可知定有特殊的理由,秦霜波再度运集精神的力量,贯注在对方身上,问道:“当中的钢支有何作用?”
    白衣大汉茫然道:“可以炸死由门口出来的人。”
    秦霜波接着问道:“第叁根呢?”
    他道:“这一根扳下来,全房起火。”
    秦霜波双眼发出奇异的光芒,迫视看那个白衣大汉,问道:“他们给你什麽命令?”
    白衣大汉道:“关闭房门。”
    秦霜波道:“没有别的指令了麽?”
    他摇头道:“没有。”
    秦霜波哼了一声,暗运功力把声音传入房内,道:“詹夫人还躲在房内干什麽?”
    詹夫人应声出来,面色煞白,凝视着石柱,她可瞧不见秦霜波的动作,是以生怕她扳动钢支,把她炸死。
    秦霜波伸手抓住一枚钢支,往下一沉,“膨”地大响一声,房间内冒出火焰,詹夫人急急跃到柱边,原来她生怕房内的火焰会引发了房门外的炸药,这柱後却是唯一的安全地方,不怕爆炸。大股火焰不住地从房中冒出,浓烟阵阵,霎时间四面出现了二十馀名白衣大汉,詹先生也出现了,他吩咐手下们多弄点水灌救,那些手下们迅即提水救火,动作十分敏捷而不凌乱,更没有半点声音。
    詹先生走到柱後,赶走那白衣大汉,先向秦霜波施礼赔罪,道:“姑娘一定很难原谅敝庄了?”
    秦霜波道:“那也不见得。”
    她的答话大出詹先生意料之外,因此,他虽是准备好一番说词,竟都派不上用场,还幸他极是老奸巨滑,心中不乱,迅即想了一下,道:“姑娘若肯原谅敝庄这一次无礼之举,自是天大喜讯。”
    秦霜波道:“也没有这麽容易。”
    詹先生但觉她处处制占机先,动手时如此,连说话也是如此,而且说话也不多,只简简单单的一句,就足以使人疲於奔命的忙着应付,他审慎地道:“鄙人猜测不出姑娘话中玄机,还请明示?”
    他本是一教教主身份,对外从无如此低声下气地说话,甚至现在他也不是被秦霜波的来头,以及剑术欺压成这等模样,而是她的着着领先,使他心理上感到不是她的敌手而致。
    秦霜波很满意自己的成功,微微一笑,道:“今日之事,须由洪方负责,我要见一个管得住洪方之人说话。”
    詹先生招架不住,脱口道:“雷大爷不在此地。”
    秦霜波点点头,道:“那麽叫洪方自己来吧!”
    詹先生道:“他也走啦,叁爷自知无法交代,什麽也不管就跑了。”他耸耸肩,作出无可奈何的姿势。
    秦霜波道:“他倒是自在得很,留下烂摊子让你们收拾,不过我听说雷世雄一向长驻此地,如何竟也不在?”
    詹先生不知对方倒底探知多少秘密,因为答话时异常小心,含糊道:“他刚好昨天有事走开了。”
    秦霜波忖道:“假如雷世雄真的不住这儿,那一定是发生了极重大之事,才使他亲自出马处理,我且诈他一诈,便可以测验出雷世雄是到远处去抑是去得不远。”
    当下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在这儿耽上叁五天,等他回来处理洪方之事,当然你们夫妇得陪着我,不许离开。”
    詹先生忙道:“雷大爷暂时不会回来,别教姑娘空等,更增罪孽。”
    秦霜波道:“没有关系,这是我自愿等的,怪不到你们身上,你们若然有事,便不要陪我吧,不过,我那两位朋友却须交还给我。”
    詹先生忙道:“贵友已抵达敝庄,正要奉告姑娘,假如姑娘肯瞧在贵友安然无恙份上,谅宥这一趟,鄙人无任感激。”他向後面的人打个招呼,立刻有人奔出院外。
    秦霜波道:“我向来不容易原谅别人的,定要等到雷世雄回来理论,你们有事尽管走,我也不怕洪方能怎样我。”
    她举步走出院子,耳中还听到詹先生说她爱在这儿住上多久都极表欢迎的话。现在,她已判断出两件事,一是雷世雄所往之处离此不远,大概是在附近一二百里的通都大邑,而且亦一定与最近传说武林人物将结集反抗独尊山庄之事有关,二是詹氏夫妇亦须赶去会合,所以一听自己不扣住他们,立刻表示欢迎留她在此地。
    如若不是她早一步说明任得詹氏夫妇走开,大概他会用罗、杨二人的性命来威胁自己,她禁不住默然忖道:“假如对方用罗文举和杨师道的性命威胁我,我会不会让步呢?奇了,我好像很关心他们的安危呢!”
    一念及此,顿时大为警惕起来,因为她是向剑道至高无上境界迈进的人。她此生唯一的目的,便是达到剑道至高之境,成为真真正正的“剑后”,但若是心有所牵挂,便有如修道或向佛之士,倘有家室俗情绊碍,决计无法成功。
    她淡淡地道:“请贵庄派人把敝友送返金陵,我不要跟他们见面了。”
    她避不见面,当然是最好的方法,少见一次,印象就浅一点,这是一定不易之理,詹氏夫妇可就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了,惊讶地应道:“姑娘爱怎麽办都行。”
    他指一指前面的一道月洞门,又道:“贵友们就在那边,鄙人本要引领姑娘前往会晤他们的。”
    他停顿一下,又道:“假如姑娘你要放心不下,不妨在暗中瞧上一眼,敝庄随即派人送他们到金陵去。”
    秦霜波停下脚步,廊外的空地上种植着不少花卉,一丛茉莉有十馀朵白花开放着,随风飘送来花香,她望着那丛茉莉,心中勾起了漂渺的思绪。她献身“剑道”之心,再也没有比近两叁年真诚热烈的了,事实上她自从被阁主挑中之後,便已决心抛弃俗世的一切,此生将独身至老,不要任何男人及儿女等,其後,她从独尊山庄麾下一个颇有地位之人口中,查出七杀杖严无畏曾经下过严令,不许属下得罪於她,这道命令几乎要属下对秦霜波逆来顺受。
    因此,她更深信自己一定可以达到“剑道”至高无上之境,严无畏为此而不敢跟自己结罪,她从阁主口中得知,严无畏和罗希羽皆是一代之雄,尤其这严无畏的机谋智慧更是当世无匹,是以他既然如此推重自己,定必百分之百可以成功。她当然不晓得严无畏已把宗旋这一着棋子放在她身边,为了使宗旋成功,所以下此严令。
    那双修教主詹氏夫妇正是在严无畏这道命令之下,向她服输低头,全然不敢使用其他的阴谋手段,今日的一切经过,俱是洪方所为,詹先生在庄中地位虽高,却无法管束洪方,反而得听他的话行事,才有种种事情发生,日下洪方嗟闭?拍拍屁股溜掉,他一向就是如此不负责任之人。
    秦霜波在遐思中回忆起自己的生平,她本是名门世家出身,母亲早亡,父亲是个风流淡岩的名士,日日饮酒赋诗,不求上进,家中别的人都瞧不起她父亲,认为他颓废放纵,毫无用处,但秦霜波却非常了解父亲是个性情中人,为了看不起世俗的虚伪贪鄙,所以以诗酒自娱,不与那些自命达练人情,懂得如何飞黄腾达之人往返。她的父亲也在她十叁岁时殁世,幸而其时被听潮阁之主看中了,带她返普陀听潮阁学剑,直到今日。
    这一段生平似乎很简单,可是在她记忆之中却十分丰富,还有一种凄凉的韵味,例如她时时想到有一天她已成为剑后,她却没有父母替她高兴,此刻,她忽然感到有一件事非常重要,那就是她必须有人能分享她的悲哀和快乐。
    詹先生一声轻咳,这才使秦霜波回醒,她不假思索的道:“好,我去见见他们。”
    他们穿过数重屋宇,在一排寿字间隔的空隙,见到了罗廷玉和杨师道两人,他们分别坐在椅上,全无束缚或被点穴的痕迹,他们都现出纳闷烦恼之容,没有交谈,却不时互相安慰的对视几眼。
    秦霜波瞧了一会,便返到隔壁的房间内,向詹先生道:“你去带罗文举兄来见我。”
    詹先生道:“只带他一个人来?”
    她点点头,詹先生便出去了。一会儿,他领着罗廷玉进来,便悄然退出,还顺手掩住房门,他深知秦霜波之能,为了要使她相信自己的诚意,所以避得远远,不敢窃听。
    房内秦、罗二人默默相对,罗廷玉皱起眉头,等她开口,这刻在他眼前之人仍是男子装束,是以罗廷玉不须顾忌的毕直视看对方面庞,过了一会,秦霜波才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罗廷玉心头一震,忖道:“她的眼力居然如此高明?竟能识破我并非读书士子?”转念又想到自己这刻假如不坦白说出自己真正身份的话,将来总有机会碰头,那时就不大好办了,他苦笑一下,觉得有点气沮,因为他花了不少心机才做成这个假身份,殊不料一下就被识破,可见得尚有极大破绽。
    秦霜波察觉出他这一下苦笑乃是出自真心,便歉然道:“也许是我疑心太重了,刚才我在间格後面瞧看之时,无端端觉得你不是普通书生,然而这种想法未免太过无稽,如若你的出身来历有问题的话,独尊山庄焉能查不出来呢?”
    罗廷玉惊讶的望住她,心想原来我不是有破绽被她瞧出,而是她的感觉特别灵敏,生出疑心而已,一个人的感觉能够灵敏至此,可见得内功何等精深,灵台何等的空明澄澈了。
    他微微一笑,道:“人兄你又是什麽人呢?”
    秦霜波道:“我不是坏人,但也算不上好人。”
    罗廷玉真心惊讶道:“既非坏人,自然就是好人了,人兄这话怎说?令小弟大是费解。
    ”
    秦霜波道:“我只求独善其身,不理旁人之事,如此自私,岂能称为好人?当然,我也不干坏事,所以亦不是坏人,这个地方与我全无相干,只因你们受我连累,被此地之人劫走,我才到这儿来跟他们交涉,可惜此庄的主脑有事离开,否则我定要他亲自向你们赔罪。”
    罗廷玉道:“刚才领小弟进来的詹先生似是地位甚高,他不是主脑麽?主脑是谁呢?”
    秦霜波道:“我说的那个主脑人物姓雷名世雄,地位比姓詹的更高,他一定是为了这一两日即将发生的一件大事而亲自出马,詹先生夫妇亦将赶去。”
    她忽然停口,自语道:“这等武林秘密之事,我为何要告诉你呢?”
    罗廷玉笑道:“一定是小弟表现出很有兴趣,所以你就一直往下说了,早先小弟还见过一个年纪很轻的人,姓洪名方,他的地位也很高。”
    他放低声音,又道:“但小弟却不喜欢他,这个人骑傲自大得很。”
    秦霜波道:“不错,但他居然想暗算我,却被我早一步识破,现下急忙逃走,不敢见到我。”
    罗廷玉寻思了一下,决定这刻把自己真正身份说出,当下道:“小弟有个下情,须得从实奉告。”
    话犹未毕,秦霜波摇手道:“别的话不要说了,我们刚才谈起洪方这个人,你必须小心才好,我相信他决不肯就此罢休,定会找个机会向你报复出气。”
    罗廷玉道:“我们可没有得罪他呀!”
    秦霜波道:“不错,但他迁怒你们,这是没有什麽道理可说的。”
    罗廷玉挺胸道:“小弟一点也不怕洪方,因为……”
    他正待解释其中之故,秦霜波又道:“看来我们暂时还不能分手,如果罗兄不嫌弃的话,我便与你们盘桓一些时候,等我见过雷世雄之後,方可无事。”
    罗廷玉两次叁番想说明自己身份,都未能如愿,这刻本来有机会开口,但情势忽变,他暗自寻思道:“假如我表明身份,她势必放心与我分手,便不知何年何月才见到她了,当然我并非有什麽不轨的念动,只不过想跟她交一交,而且尚可因她的关系而与宗旋接触。”
    他脑海中泛起宗旋的飒飒英姿,爱慕之心油然而生,顿时打消了表明身份之意,微笑道:“小弟想不到因此之故,竟能与兄台亲近些时,反倒不禁感激那洪方起来。”
    秦霜波心头一震,默默自思自己到底是不是当真怕洪方对付他们,才这麽做法?抑是她深心中很想时时见到他们,才找出这麽一个题目?假如是後面的原因,则这个罗文举,便是自己修习上乘剑道的一大障碍了。
    她心绪大为紊乱,陷入沉思冥想,罗廷玉却盘算着另一件事,那便是雷世雄业已离庄他去,原因是为了武林一件大事,会不会是因为秦绍邀约了不少武林人物在金陵聚会之事?秦绍召集这一次聚会,极为谨慎小心,经过深思熟虑才选定了一张名单,这些人决不可能露消息,但假如秦霜波知道的话,则独尊山庄查得出来亦不是奇事了。
    这一次金陵聚会乃是极重要的一个关键,最主要的是介绍罗廷玉与群雄见面,由此即可形成一支反抗独尊山庄的力量,在时机尚未成热之前,罗廷玉踏入江湖的消息自然必须保持极高度的秘密,以免被对方重新布署,则前此费尽心力搜集来的消息便等於白费了。
    秦霜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她道:“我们一齐去找杨师道兄,便可离开此地了。”
    罗廷玉忙道:“那我们走吧!”
    起身跟她出去,到厅中会见了杨师道,秦霜波略略解释了一下,詹先生夫妇随即出现,秦霜波向他们道:“我已改变主意,打算陪他们前往金陵,但这件事还未了结,过几日我会来找雷少庄主。”
    詹先生道:“鄙人定要把这话转告雷大爷,诸位上路打算乘舟抑是要马车?敝庄俱已准备妥当。”
    秦霜波道:“那就乘舟吧!文举兄师道兄意下如何?”
    罗、杨二人同声附和,当下一同步出庄外,走到码头上,但见一艘单桅快船已在候命出发,他们入舱坐好,随即解缆行驶。船舱中颇觉宽敞,收拾得十分乾净,又有、琴、笔、砚以及茶具等物,秦霜波轻叹一声,道:“独尊山庄有这许多高明之士扶助,只怕很难溃败。
    ”
    罗廷玉颇佩服她的见地,这是观微知着之术,但看人家准备得如此周到,便足见高明,由此可以推想得到独尊山庄之内,人才济济,自然不易击败。他当然不敢评论此事,诈作不解,取过盘,邀秦霜波对奕一局,他适才已觑个空把雷世雄离庄之事告知杨师道,因此,秦、罗二人对奕时,杨师道佯装观战,其实正在大动脑筋,研究这个极足珍贵的消息。
    舟行江中,空气清新,蓬窗都已支起,可以望见两边江岸,景致甚佳,实是足以浏览观赏,但江上无数舟船中的过客,有几个人能够当真悠然赏玩这景色呢?有人轻叩舱蓬,接着在窗外出现一个人头,杨师道转眼望去,认得是舟人之一,便问道:“什麽事?”
    那人见秦霜波全神贯注在棋盘上,当下大声道:“有一艘快艇跟着咱们,形迹甚是可疑。”
    他的声音暗含内劲,令人有震耳之感,但秦霜波仍然拈子沉吟,似是完全不闻,舟人见她如此,只好缩回头继续操舟。这艘船上的舵工水手,皆是隶属独尊山庄,自然不比寻常卖气力的人,掌舵的是个叁十馀岁的汉子,相貌精干,动作迅捷有力,其馀尚有四人,皆是壮汉,但都叫这掌舵的做“蔡老大”。
    蔡老大亲自向秦霜波报告而得不到结果之後,便向伙伴吩咐几句话,人人都暗作准备。
    船行速度突然减慢许多,在他们後面二十馀丈的快艇渐渐迫近,艇上扯满了帆,船头船尾各有一人在挥浆催舟,是以格外地行得迅速。这只快艇已跟踪了好多里路,本来远在数十丈以外,及至突然加快迫近之时,蔡老大才向秦霜波报告,现在蔡老大存心要瞧瞧快艇上有什麽人物,特意使船速减低,这一来两下便加快接近。
    蔡老大利用一面镜子,注视着後面的快艇,相距七八丈远之时,便看出这艘快艇乃是私人之物,因为如若是做生意接运客货的快艇,他蔡老大无有认不得的。这一来蔡老大戒心顿增,立刻发出暗号,指示伙伴们如何应付,眨眼间快艇逼近,相距只有丈许,蔡老大便听到快艇上有人叱喝命他停航的声音,当下回头一瞧,快艇船首站着一个老者,须眉皆白,但双目神光灼灼,手中握着一件物事,一时瞧不出那是什麽?”
    蔡老大摇头道:“敝上须得赶路,不能耽搁。”
    那老者怒骂一声“混帐”,蔡老大竟不瞪眼发火,反而赔笑道:“老先生你别发火,你先说出的姓名来意,待小的禀报过敝上,自然会有个交代。”
    这话说得既客气不过,而又有不少作用,首先他先站得住足跟,理在自己,一旦发生事故,秦霜波总不能不帮自己,其次,他尽可能查问对方来历,以便决定应付的态度。要知独尊山庄虽是称霸天下,可是隶属独客山庄下面的少说也有叁数万之多,这些底下之人当然不能藉势横行天下,总得依照他们的阶级身份以及行业而定出一些不可轻易招惹之人,例如蔡老大这艘单桅船,在长江虽说可以横行无忌。但这仅只是指在各码头那些身份差不多之人而言,并不是百无禁忌,假如他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欺,万一碰上了武林中名家高手,当场就宰了他,那时後台虽硬,也无法救得活他。
    是以例如蔡老大而言,这长江水道,就有七个禁忌,这七个禁忌是个人,或是帮会,上头已嘱咐过他,假如碰上他们,最好客气一点,不要闹事,免得上面责怪下来,受到处分,又或是当场就会吃大亏,莫说是蔡老大,即便是地位高如五大帮派的首脑,也有禁忌,像秦霜波便是绝好之例,谁也不敢动她。其他如盘据豫、鄂的竹山寨寨主阎充,奉令不得开罪少林和武当两派;武胜堂堂主何旭,奉令不得开罪峨嵋派。总之,他们各人的地区之内,总有些人物或帮派不可轻易开罪,免得滋生难以收拾的大风波。
    且说艇上的老者冷冷一笑,道:“凭你也配问老夫的姓名?可教舱中之人爬出来。”
    蔡老大也报以冷笑,道:“很好,你等着瞧吧!”当即又从蓬窗探头望进去,但见秦、罗二人对奕如故,似乎是丝毫未闻到外面的声音。
    蔡老大说道:“诸位爷们可曾听见人家的说话?小的等着爷们的吩咐,好向人家回话。
    ”
    罗廷玉一翻盘,道:“人兄,小弟修养功夫有限得很,实在做不到充耳不闻的地步。”
    杨师道赶紧接口道:“小弟也心烦意乱得很,难道说另外又有人跟我们过不去不成?我们自问没有得罪什麽人呀?”
    秦霜波淡淡一笑,道:“我们在独尊山庄的船上,难道竟会碰到什麽意外不成?”
    她的话其实就是答覆蔡老大,蔡老大心中叫一声“好厉害”,晓得自家非出头应付不可了。这蔡老大本是十分精明干练之士,不但晓得无法邀秦霜波出头,更甚的是这条船纵是被敌人击沉,船上之人全都被杀,那秦霜波也不会出手干涉,是以日下必须小心应付,免得当场送了性命,这自然是由於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道理,可以想见一旦发生冲突,必是刀剑相交的场面。
    回到後梢,他这时与对方相距只有六七尺,他也就瞧清楚那个火气甚是爆烈的老者,手中原来是握着一条皮鞭,鞭子甚长,这刻曲叠起来,一齐握住。他拱拱手,道:“尊驾可曾听过独尊山庄这个字号麽?”
    老者道:“放屁!老夫怎会没听过?”
    蔡老大道:“这就行啦,此船便是独尊山庄遣派,在下姓蔡,也隶属独尊山庄,尊驾高姓大名?”
    老者眼睛一瞪,道:“小子你太笨啦!老夫如若不知你们是独尊山庄手下,跟来作什麽?”
    他一抖手,那条长鞭在头顶呼呼转了几匝,鞭身长达两丈,发出尖锐划空之声。他接着又暴声大笑道:“你先瞧瞧老夫长鞭的威力?”
    但见鞭影落处,“砰膨”大响一声,後梢已崩了一大块,连舵击毁,无数木屑碎板,随波而去。蔡老大当他挥鞭之际,已取出一柄长刀护身,但对方鞭子划过身边之时,功道之强,几乎能把他卷落江去,因此,敌鞭如若击向身上,那是决计无法抵挡。
    他本是极为狡猾之人,当下厉声大喝道:“老子跟你拚了!”
    猛可扑出,却见他欲起还坠,通一声,已钻入江中,原来他假装扑出,其实一下子栽入水中,使敬人措手不及,无法鞭子卷住自己。那老者也不由得一愣,顿足骂一声好狡猾的贼子,皮鞭一挥。把蓬舱顶击毁一大片,接着鞭挟啸风之声,把一名水手拦腰卷住,丢上半空,那个水手发出痛呼之声,直上半空,这才坠落水中。
    紧接着,便是第二个水手惨叫之声,秦霜波肩头一皱,晃身从窗中钻出,飞落後梢。那艘快艇已堪堪碰到船尾,所以她和那老者相距只有数尺,她冷冷道:“你们有胆量收拾独尊山庄之人,这份胆气值得佩服,但若然光会对付那些无名小卒,便不算得是体面光采之事了。”
    老者愤然喝道:“你这是找死!”
    丢掉手中皮鞭,掣出长刀。秦霜波淡淡一笑,也取出长剑,她虽是当世高手,剑术精绝,但性情沉稳,从不轻敌,抱定了一搏狮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的宗旨,大凡碰上要动手之时,不管敌人的身份如何,总要亮剑。她从对方掣刀之势,察看对方造诣谓有限,本不值得她出剑,但她习惯如此,也就随手取剑。
    老者探身一刀欲砍,迅快如电,功力深厚绝伦,秦霜波为之一惊,心想幸好自己没有轻视敌人,否则凭他这一刀,就可以完全抢制了机先,迫得自己难有取剑的机会。她同时又升起一个疑问,这个人到底是谁?他的刀法功力如此高明,自己纵然全力出剑相拚,也未必就能获胜,由此可知他绝不是泛泛无名之辈,然则他是谁?何以行事如此奇怪?
    她感到对方并非冲着独尊山庄,事实上似是冲着自己而来,正因如此,她才想不通其中古怪。她转念之际,已发剑封架,手法极为严密,蔡老大早在远处浮起来观看,这时大叫道:“老匹夫你到底是谁?”
    快艇的蓬下出现两人,连同摇橹的两个水手,一同跳入江中,似是要追擒蔡老大以及其他落水之人。那老者蓦地退开,左手去拾那条皮鞭,秦霜波一幌身已跃过去,剑气如虹,迫得他挥刀力拒,不暇拾鞭,秦霜波当然不肯让他拾鞭远攻,是以赶紧迫上去,殊不知她连连发剑之际,大船和快艇迅速分开,霎时间已远距六七丈。
    大船上本来还有两名水手,当大船迅速移动之时,他们晓得有人在船底推动,心知不妙,分头跃入江中,这一来大船上只剩下罗、杨二人。他们注视着这一场奇异的事情,都猜测不出原因,罗廷玉又瞧见那老者神妙的刀法,更是骇然。
    水中忽然出现了四人,纷纷跃上船,其中一个瘦子提刀站在舱口,冷冷道:“两位别动,保证没事。”
    其馀的叁人扯帆摇橹,驾舟疾驶,霎时与那快艇相距更远。秦霜波发觉大船漂开之後,心绪微乱,那老者立刻施展,挥刀反攻,竟迫得她不能不全力应付,无暇回顾。她万万想不到忽然遇到如此高明的敌手,真是骇异交集,心绪一直无法平静,因此,她的剑术上施展得出八成左右,加上她实在不敢随便杀死对方,存有留情之心,剑招上少了凌厉之气,自然又逊色得多。
    他们在快艇上激斗了数十招,秦霜波忽然悟出自己不能再存相让之心,否则说不定自己竟被毁於此人刀下,当即收摄心神,奋起斗志,渐渐增加威力。十招未过,她已使出全力,夺回了主动之势,剑剑进迫,那老者极力抵拒,瞧来尚可支撑一回,秦霜波忍不住道:“你到底是谁?这等刀法造诣,武林中恐怕很难找得到对手了。”
    老者闷声苦斗,竟不回答,秦霜波设法回顾,但见那艘单桅船已消失在茫茫大江之中,不知去向,船上的罗、杨两人不知被他们怎样了?此念一生,顿时泛起了杀机,目光透射出森冷之意。她手中之剑也发出一股杀气,凌厉至极,那老者蓦的一刀疾挑,手法奇奥无比,内力强绝,锵一声把她的长剑荡开,老者趁这一线空隙,向江上纵出,反手一刀,脱手向她激射,这一刀劲急无伦,功深力强,秦霜波虽是有心取他性命,但却不能不先挡他这一刀。
    那老者已疾坠入江,隐没在水中,连水泡都没有再起,秦霜波把敌刀击落江中,此时愕然瞪眼,极目四望,全无敌人踪影,这一场事变来得如此突然,亦消失得如此迅快,饶她这个素饶智计之人,也为之迷惘不已,全然弄不出半点头绪。摆在面前有叁个大问题,一是这批人的身份?二是他们的真实目的?叁是日下该怎麽办?
    这批人到底是什麽身份呢?这又有几种可能,一是他们根本就是独尊山庄之人,故意摆这个噱头,把罗、杨二人掳回去,二是这批人马是这次要到金陵聚会的武林高手,路经此处,恰好发现了独尊山庄的船只,顺便下手劫走,让独尊山庄伤伤脑筋,叁是这批人马乃是独尊山庄另一些对头,对独尊山庄图谋已久,这次发现送人离庄,便突然下手。
    说到他们的目的,简单的只有两途,一是独尊山庄故弄玄虚,一是打击独尊山庄。但事实上假如这批人知道船上的人是什麽来历,而又不是独尊山庄故弄玄虚的话,这就值得寻味了。她目前当急之务,便是靠岸,先返独尊山庄查问,再作道理,反正敌人已经远逃,无法追赶,正地想时,数丈外有人游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蔡老大,接着又有两人泅来。
    不一会,这叁人都登上快艇,蔡老大喘一口气,道:“咱们的船被他们劫走了,小的可瞧见是向镇江那边顺流而去的。”另外两个同声附和。
    秦霜波道:“他们没有在水底追击你们麽?”
    蔡老大回说没有,其馀两人也是如此,秦霜波忖道:“假如是独尊山庄故弄玄虚,定必有追袭他们之举,反正已伤了两人,若然再追袭他们,自然更能取信於我。殊不知正因对方不曾分出人手追袭他们,方可证明这批人马不是独尊山庄派遣的。”
    秦霜波的判断是对是错,自然得用事实证明,不过,在她而言,这刻却是认为这批人马并非独尊山庄弄鬼。
    她道:“我们先返庄,找到詹先生再说。”
    舟行之际,她独坐寻思,特别是那个老者的刀法,给她极深的印象。她细细追想动手时的始末,发觉那个老者最先是在抽刀之时,表示出他并非高手,使她几乎中计,其後刀招精奇,功力深厚之极?虽然仍旧落在下风,但他的造诣是否仅此而已?抑是还有些绝招未曾使出?例如他最後突围之时,那两记手法的功力更高於他动手之时了。
    以这老者的功力造诣,一定是武林中声名赫赫之土,据她这两年来汇缘得见许多名家高手的武功,似乎全都比不上此人。她心中渐渐吃惊,忖道:“莫非他就是严无畏?雷世雄?
    抑是罗希羽或罗希羽的什麽人?”
    原来她慎密细想之下,发觉那老者定是宇内寥寥有数的几个人之一。假如他已隐藏起真正的实力,则此人是严无畏或罗希羽也不稀奇,亦可能是雷世雄或罗家之人,除此之外,各家派的掌门人也或者有几个可以办得到,但他们决不会做出如此行迳。
    要知假如不是功力相若的对手,实在很难冲得出她的剑圈,她想来想去,除了严无畏师徒,以及翠华城一两个人之外,便只有一个宗旋大概能冲得出自己剑圈,当然宗旋嫌疑最少,甚至是不可能的事,又假如以情理推测,严无畏也不会干这种事,罗希羽生死未卜,如若未死,亦决不会做这等事。
    想到最後,最可疑之人便是雷世雄和洪方,不过洪方恐怕尚没有这等功力,只有雷世雄或者办得到,她从未见过雷世雄,所以他略一化,自然瞧不出来,这回只要见到他,即可从他声音中听出一点线索。不过,假设这批人马是雷世雄率领的话,她便须得研究动机何在?
    难道罗、杨二人有被掳的价值?抑是用这个法子威胁自己?会不会利用此法使自己回到独尊山庄,然後他们再使用别的诡计?
    她突然吩咐蔡老大靠岸,她问明距独尊山庄尚有二十馀里,便出手点住他们的穴道,言明半个时辰之後,自然解开。蔡老大叁人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眼睁睁送她离开,秦霜波此举大有用意,因为假如对方查出自己乘船返庄,推算出时间,便加以部署安排,而她却忽然弃舟登岸,快了几倍抵达山庄,当可窥出一点端倪迹象无疑。
    她展开脚程,不久,便抵达独尊山庄,她一直入庄,不待门房通知,入庄之後,依据她所知的地势迅快查看,竟找不到詹氏夫妇。她搜查之时碰见不少人,但他们前次已见过她,晓得她是谁,因此都不敢拦阻,最後,她回到大厅中,一个四旬左右的人过来说话,秦霜波认得他便是本庄总管,地位甚高,姓吕名权,外号恶门神,在武林中声名极着,算得上是出色人物。
    吕权陪着笑面,道:“秦姑娘何事忽然返莅敝庄?如有差遣,务祈赐告,在下定当尽力去辨。”
    秦霜波道:“你领我到贵庄石牢瞧瞧。”她也不询问詹氏夫妇的下落,便即行提出查看石牢之意。
    恶门神吕权错愕了一下,道:“姑娘为何要查视敝庄石牢?”
    秦霜波玉手移到剑柄上,登时发出一股森厉剑气,笼罩住对方,她道:“话少说,你只须答覆一句,可以抑或不可?”
    吕榷是何等老练,深知自己只要答一句“不可”,登时便得血溅当场,只好应答道:“当然可以,请姑娘这边走。”
    这时那独尊山庄总管恶门神吕权在前面走,秦霜波在後面跟着,但他却感到後背阵阵森杀寒气迫来,使他不由得毛发尽竖,他的身份甚高,时时与奇人异士接触,本身武功亦极是高明,是以晓得这就是无坚不摧,无敌不克的剑气了,虽然日下相距尚有七八尺,但只要他弄点诡谋或是企图逃走,势必先死在她剑气之下。碰上了这等敌手,吕权也只好自认倒霉,好在这秦霜波乃是严无畏亲自下令不准得罪的,所以还不须顾虑到上头责罚这一层。
    不久,他们走入一间宽敞的大屋内,一踏入门槛之後,便有一阵阴森之气,使人不问而知,这处决不是好地方,他们走过一道阴暗长廊,尽头处有个楼梯口,这道楼梯乃是向地底伸入。楼梯内窜出一人,全身白色劲装,背插长刀,年纪只不过叁十左右,但眼神极足,动作沉凝而又矫健,一望而知乃是内外兼修的高手。
    他向吕权躬身施了一礼,道:“属下奚午南参见总管。”
    吕权摆摆手,道:“罢了,後面那位就是听潮阁传人秦霜波姑娘。

举报

第五章超人魅力
    奚午南向秦霜波施了一礼,然後很仔细地瞧着她,秦霜波也用澄澈平静的眼光向他注视。她在最初的一瞥时,已发现这个年轻高手的气度不凡,尤其是眼神虎虎有威,若是旁人,自然不敢与他对视。
    两人有意无意地望一阵,奚午南垂下目光,心知自己已输了第一阵。要知他天赋异禀,这对眼睛自小便有一种慑人的异常威力。及至十馀年前,被严无畏挑中,授以武功,这对眼神更加厉害。数年以来,他奉命奔走江湖,担承各种任务,无不如命交差,而得力於他这对魔眼的次数极多。往往一些非以武力解决不可的场面,也因这对魔眼的怪异力量而改观。
    换言之,这奚午南的魔眼还未曾被人击败过。但这秦霜波恬淡平静的目光,却使他立刻感觉得无法取胜,因而先行垂下目光,有如避战一般。而且直到他避开对方的目光之後,方始晓得自己竟是被她击败了。
    秦霜波高就高在四目对视之时,对方并不觉得是与她交战,直到移开目光,这才发觉。
    但败局已定,奚午南纵是卷土重来,也是无法救回的了。因为这种精神上的交锋不比动手肉搏,胜败之际,极为分明,绝不能利用诡计或利用地形等条件增强力量。
    吕权看在眼中,暗感惊心,当下道:“你前头带路,秦姑娘要巡视本庄的石牢。”
    奚午南应一声“是”,转身拾级而下。一行叁人很快就走入一条黑暗狭窄的地道中,空气污浊,至此已大有牢狱的意味。他们一共经过叁重铁栅,都是坚牢无比,难以毁破。然後便是一条较为宽阔的甬道。
    吕权向秦霜波道:“敝庄共有十八间石牢,建格式均是一样,这条甬道之内只有两间石牢,像这样的甬道多达九条,并排齐列。不过却是一条换一条的转入去,出口只有这一处。
    故此,越是重要的犯人,就囚禁得越後面,使他逃走倍加困难。”
    秦霜波点点头,道:“像这种牢狱,纵是本领再高的人,也无法逃走无疑。我一向对严前辈十分佩服,不过,他的智慧浪费在这种事情上面,未免可惜了。”吕权听她评论起老庄主,当然不敢置词,甚至不敢分辩,以免她说出更难听的话。
    这条甬道之内,两间石牢的门户开在一头一尾,相距数丈,足见建造此地之人,心思缜密无比,连囚犯们传递讯息的可能也考虑到。这刻相距如此之远,除了大肆叫喊之外,很难听见。事实上牢门坚厚严密,若不打开门上的小洞,声音根本透不出来。此所以他们在甬道中可以放心交谈,不虞牢内之人听见。
    秦霜波指一指牢门,示意奚午南打开门上那个半尺见方的洞口。奚午南一言不发,照她意思去做。
    秦霜波心中大为惕凛,忖道:“我一到达此地,就逼着吕权一同查看石牢。这中间他全无发出命令,指示手下的机会。但这奚午南居然已经晓得实在情况,同时证以一路上竟不曾碰见别的人,可知吕权早就发出暗令了。似这等严密完备的组织,实在不易对付。”
    转念之际,已凑近洞口,向里面窥看。但见牢内有一处透入光线,虽是黯淡阴森,却仍然可以瞧得见整个石牢的情形。牢内倒也乾净,有个角落用布幔遮住。此外一望无遗,里面有一张石榻,一方石桌和石凳,此外并无他物。
    吕权在後面解释道:“若然有了犯人,才送被褥以至水壶纸笔之类进去,供犯人使用。
    布幔後面是便所,均可以在外面清除,不要入内。送饭也不必开门,这是为了提防一些武林高手,囚禁多年之後,武功深不可测,一旦开门,说不定会出岔子。”
    秦霜波轻轻叹息一声,离开这座石牢。一行叁人,继续向前走去。不久已走到第二间石牢门前,她上前瞧过,亦无人迹。第二叁两条甬道的石牢内也没有人,到了第四条甬道,奚午南伸手要打开洞盖,忽然迟疑不决,道:“这一间有人,但这人脾气古怪,时时胡言乱语,多半是破口大骂,言语猥秽,不堪入耳。此外,他又喜欢脱光衣服,形相甚是不雅。”
    他这话当然是为了秦霜波是个女孩子,才先行说出。秦霜波晓得他并非诬捏事实,企图骗得自己不去窥瞧。一来他的神态坦诚,二来这种计策一定不能收效,他们实在无须这样做。
    她淡淡一笑,道:“没关系,打开让我瞧瞧!”
    奚午南不敢违拗,只好拉开洞盖。牢中之人想是听到响声,登时破口大骂,言语十分污秽粗鄙。连吕权和奚午南都觉得受不了。
    秦霜波运功护住面门,凑近一瞧,但见一个男人赤身露体,仰卧床上。床上本有被褥等物,但已丢在墙角的地上。这人的年纪可瞧不清楚,因为他满颊于思,长发披垂,已掩盖住他的面孔。不过须发都乌黑发亮,可知此人最多只是四五十岁左右。他的身躯略嫌瘦削,露出一根根的肋骨,臂膀以及大腿都显得疲弱,肤色甚白。
    她静静地注视了好一会,转头向吕权问道:“他是谁?”
    吕权道:“不知姑娘相信不相信,在下当真不晓得此人的姓名来历。”
    秦霜波也不说信不信,又问道:“那麽他已囚禁了许久啦!大约有多久呢?”
    吕权道:“敝庄虽是叁年前启用,但其实修建了十年左右。假使此人在敝庄修建好之後,即行囚禁於此,那也就不过是十年左右。”
    秦霜波淡淡一笑,目光转到奚午南面上,向他道:“你听见了没有?他说只不过是十年左右,好像十年时光还是很短,并不算是残酷可怕之事一般。”说时,摇摇头表示心中的不满。奚午南当然不敢做声,他可瞧出对方眼光之中,充满了悲悯之意。那是一种真情的流露。而最重要的是她这种真情极是崇高伟大,令人顿时感到在她面前变得十分微小。
    她接着又道:“试想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呢?尤其是智识已开,又末衰老。在这当中的一段只有叁二十年光景,却已去了十年,想想看,这是多麽可怕的事。我要问你们一句,你们凭什麽把别人关在这儿,把他最宝贵的东西夺走?谁赋与你们这种权力呢?”
    吕权觉得很奇怪,因为秦霜波这种问话太幼稚了,以独尊山庄今日的声势威权,已达到生杀予夺的地步。这种权力的来源,还要问麽?殊不知她这种幼稚的质问,却使奚午南第一次在心中引起滔天的波澜。当然他也是一直不曾怀疑及此,甚至极为膺服武力便是强权,强权便是公理这个定义。但他在秦霜波那种崇高的悲悯情绪感染之下,第一次觉察出这种公式定义是极大的谬误,每个人都像本庄至高无上那个人一样,具有种种欲望,亦天生有这种权利,为什麽本庄就可以任意剥夺别人的权利?这真是太不公平之事。
    他忽然联想到每个人的聪明才智诚然不同,但正由於不同,贡献出来的力量就不一样,因而分出等级地位,换言之,贡献力量大的人报酬也较多,反之则较少。这就公平合理了。
    由於推论,人群中有一个贡献最多的,得到全群爱戴,获得了权力,这才是真正的权力。
    秦霜波再凑近洞口,问道:“尊驾是谁?”
    他们在外面说话之时,那人已经听见。他想不到竟是女性,这刻已穿回衣服,却仅只是一件灰布长衫,衬上蓬发乱须,显出一副穷愁潦倒的样子。他冷淡地道:“是谁,别多管事。”
    秦霜波道:“我姓秦名霜波,是普陀山听潮阁的弟子。严无畏前辈不在此地,这位吕总管很客气,竟肯让我到此瞧瞧。”
    那人仍然淡淡地道:“你已瞧过了,这有什麽好说的?”
    秦霜波道:“不然,我既然进得此地了,定要尽我之所能,释放关在此地之人。你贵姓大名?”
    那人一直背着她,坐在床上,听了秦霜波的话,沉默不言,过了好一阵,才缓缓道:“的议论很奇怪,在这世上,武功高强,智计过人的话,自然就可以随便夺取别人的一切了,我虽是被关了十五年之久,却从不敢怨恨别人。我姓文名达,二十年前,曾赴贵山,拜晤过李阁主,只不知日下还是不是李阁主主持贵山?”
    秦霜波道:“她老人家即是家师,即今尚在主理阁务。文前辈敢情就是昔年以庐山狂士名号行走江湖的麽?”
    文达苦笑一声,道:“不错,那便是区区的匪号,姑娘不可称我为前辈,因为昔年我蒙令师李阁主延见,荣宠实甚,其时我是以後辈之礼求见的。”他接着叹息一声,道:“我即使让姑娘救出此间,也没有什麽作为了。”
    吕权大声说道:“在下一向都不知道竟是文老师在此地,假如文老师不离此地的话,兄弟吕权有两个做法,以报答文老师,第一点是兄弟即日改善此地情形,务使文老师不觉委屈。第二点是兄弟尽可能於最短期间,求见老庄主,求他释放文老师。”
    此人当真老练无比,霎时已把得失利害考虑清楚,提出这两点建议。这样假如文达接受了,他起码少去一个罪责。
    文达放声大笑,声音果然有点狂士意味。吕权捏一把汗,等他回答,但在他感觅中,已隐隐觉察出文达不会接受自己的建议。文达笑完之後,道:“好吧,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严无畏手下的人话。”
    吕权心头一宽,方要开口,只听文达又道:“但区区却愿意听从秦姑娘之意,她认为如何才妥,我便如何做。”
    他转过身子,走近牢门。眼中射出坚决的光芒,一望而知他并非故意卸责,而是实心实意等待秦霜波决定。当世之间,恐怕很少人能够了解他的用意。
    秦霜波竟然了若指掌,缓缓道:“吕总管,请你打开牢门。”
    吕权毫不迟疑,摸出一根钥匙,丢给奚午南。在这一件事上,秦霜波可就瞧出这个吕权乃是极有决断的雄才杰出之士。奚午南打开牢门,庐山狂士文达摇摇摆摆的走出来,先向秦霜波一揖,道:“大恩大德,不是一声道谢可了,恕我不作俗套了。”
    秦霜波含笑道:“文先生这样说法,已经俗了。在这个纷扰变幻的人生之中,一切前缘,皆由天定,譬如落絮飞花,有的堕於沟渠,有的落在茵席,谁也无法自主,谢我何为?”
    文达寻思了一下,道:“姑娘真是千古罕有的巾帼奇人,胸怀旷达无比。这样说来,适才区区裸体失礼之罪,姑娘也不记挂在心中了。”
    秦霜波微微而笑,道:“的身体与宇宙自然现象何异,我心版之上,全无痕迹留下,先生不必介意。”
    他们问答至此,连吕权和奚午南都为之动容变色。但觉秦霜波的修养已经超凡入圣,断然不可以视为一个女子,而是一股超人的力量。无怪以七杀杖严无畏那等矫然自负的人,也下手令严禁所属与她为敌。
    庐山狂士文达躬身道:“姑娘学究天人,业已通达天地之至道。区区面壁了十五年,犹然望尘莫及,佩服,佩服。区区这就拜别姑娘,前往翠华城访晤罗城主,然後就找个地方好好的隐修。”
    秦霜波道:“文先生过当之誉,实是愧不敢当。至於翠华城早在叁年前被毁,罗城主败於严无畏前辈杖下,生死不明。严前辈自那一役之後,便创立独尊山庄,手下以双修教、玄武帮、白冥教、武胜堂、竹山寨这五大帮派为主力,现下威震天下,唯他独尊。”
    文达为之一楞,忖道:“原来她要我出去之故,并非嫌我修养之功太浅,让我托庇翠华城的势力而隐修。却是指出一条荆棘重重的险阻道路,让我独闯,但我设若闯得过这个险关,难道就能精进成功麽?”
    秦霜波又道:“文先生先请吧,天地广涧无垠,不仅只翠华城方是留人之处。”
    文达拱手道:“多谢姑娘的指示,区区就此告辞。”他向来路望去,吕权道:“文兄即管循路出去,保无别人阻挠。”文达闻言放步走去,很快就转弯隐没了身形。
    吕权眉头一皱,沉声道:“奚午南,前头带路。”奚午南如在梦中惊醒,举步往前走去。秦霜波若有所悟地望住这人的雄健背影,默默寻思。他们转入第四条甬道,奚午南打开了阻隔在两条甬道之间的铁栅门,当先进去。
    吕权道:“秦姑娘突然回转,又坚要查看敝庄石牢,在下不敢违命。但秦姑娘如若把敝庄石牢内的囚犯全部释放的话,在下岂不是难逃敝上处死之祸?”
    秦霜波道:“我也不一定通通释放此处的人。至於你将被处以何罪,那是你们自家之事,我可管不着。”
    吕权顿时大感气念不平,道:“姑娘对别人如此慈悲体贴,何以对在下就全然不顾?”
    秦霜波淡淡道:“你受的是独尊山庄之禄,自然得负责任,若然罪有应得,谁也不便干涉。”
    吕权哑口无言,但觉此女深不可测。他本是独尊山庄中地位甚高的人,此时暗暗独尊山庄所有高手与她比较,但觉她毫无疑异高於众人之上,数来数去,恐怕只有老庄主亲自出马,方能与她争一日之长短了。这时他们已走到末端的石牢门外,奚午南望了秦霜波一眼,颌首示意有人。秦霜波道:“那就揭开洞盖让我瞧瞧。”
    奚午南揭开洞盖,退开两尺。秦霜波走过来,向牢内望去,离他很近,因此,奚午南得以嗅到她鬓发上的清淡香味。他一只手着钥匙,向门锁上伸出,钥匙碰到锁头,发出声响。
    他口中问道:“可要打开锁头?”
    秦霜波没有做声,她自从踏入这地下石牢之内,便保持着一种极清澄宁静的心境,此所以当她见到文达的裸体之时,一点也不介意。这刻,她心灵中宁静如故,所以她毫不防备。
    但事实上奚午南的手离她腰胁间要穴只有一尺不到,略一移动,即可禁制住她的穴道。她低声应道:“等一等。”
    奚午南沉声道:“假如姑娘像那人一样被囚禁在牢内的话,姑娘便将如何?”奚午南在这刻发出如此一个问题,实在足以令人分心思索。
    秦霜波淡淡道:“我不是逆来顺受的人,谅这石牢不能禁锢得住我。”
    她露出用心寻思的神情,奚午南眼角已瞥见吕权打手式发出暗号,正要依令施以突龚,谁知一阵凌厉剑气袭到,迫得他站立不住,连退数步。吕权见他不动手,反而退开,不由得冷哼一声。
    奚午南正要设法向吕权解释,但秦霜波已道:“奚午南,这人是谁?”
    奚午南应道:“此人是五台山癞僧晏明。”话方出口,突然醒悟自己此举已触犯了本庄刑章,他应当回答不知,由吕权回答才是。当然此罪可大可小,大则丧命,小则受一顿叱责,当中的伸缩性很大。假如吕权没有早先的一场误会,或者不致於怎样。然而现下却定难活命无疑。
    他失魂落魄地依照秦霜波的指示,打开锁头。接着又拉开了铁门。牢内榻上卧着的人并没有动弹,秦霜波道:“进去把他叫醒。”
    奚午南走入牢内,忽然回头向秦霜波望了一眼。眼光中含蕴得有不少意思。秦霜波一时测不透他这一眼有什麽意思,不觉用心寻思。奚午南才走近床榻,那人突然弹起来,却是个赤足僧人,双手双足露风之处,尽是癞疮痕迹。他身材矮短,大概比奚午南矮上一头。奚午南退了一步,癞僧也跟着移动一步。石牢内地方相当宽阔,大有回旋馀地。
    癞僧晏明冷冷道:“酒家虽是双臂曾被拗折,你们也没有替我接续,但洒家自行接上痊愈,这一点你们万万想不到吧!”
    奚午南道:“你打算怎样?”
    晏明冷笑一声,道:“洒家好歹也打死一两个歹徒,方消心中之恨。”
    奚午南矍然道:“你说什麽?我是歹徒?”
    癞僧晏明道:“若然你也算是好人的话,世上其他的人都是菩萨了。话休提,你小心点提防,洒家出手决不容情。”
    奚午南不再说话,提气运功,蓄势待敌。癞僧晏明环眼圆睁,发出一股凌厉之极的杀气。但奚午南却屹立如山,毫不畏怯。两人对峙了片刻,晏明厉叱一声,踏步发掌,当胸劈去。
    掌力有如狂飙迅卷,挟着呼啸之声,势道雄浑无比。奚午南也发掌抵拒,“蓬”的大响一声,奚午南退了一步,癞僧晏明却前进了一步。但这可不是表示奚午南抵挡不住晏明的掌力,只不过一是主动进攻,一是被动防守,形势不同而已。因此癞僧晏明大为惕凛,心想对方只不过是独尊山庄内一名手下而已,居然炼就如许功力,假如换了严无畏的亲传弟子,或是五大帮派的首脑人物到此,自己更无取胜之机。这样说来,这叁年的勤修苦炼,竟然没有什麽作用了?
    他不禁心情波,大为悲愤。厉喝一声,又挥掌劈去。奚午南全然不似平日那般灵活多谋,竟也呆呆板板地出手硬架,但听“蓬蓬”之声连响五下,石牢内风翻飙转,全是他们两人掌力相碰时激起的气流漩涡。
    奚午南这时已退到墙边,背脊已贴住石壁,突然间清醒过来,心中大急,暗自叹道:“罢了,罢了,我的功力虽是深厚,掌力不弱於对方,但究竟比不上他的精纯火候。如若这一记没有馀地可退,硬接下来,纵然亦能使对方震伤,但我的伤势定必极重无疑。唉!我为何一直不施展阴柔巧妙的手法,却一时跟他硬拚呢?”
    这刻他退无可退,已无法使出巧妙手法抵挡,是以大为凛骇。癞僧晏明已抱着与敌人偕亡的决心,当下提一口真气,全身功力尽聚双掌。
    耳边忽听一个女子声音道:“晏师父不可下此毒手,此人虽是独尊山庄之人,但却是奉我之命进去叫醒你的。”
    癞僧晏明听得此言,不禁回头望去。奚午南趁这机会侧跃数尺,脱出险境。但由於癞僧占据了靠外的位置,因此他虽是闪开,却仍然被堵在牢内。
    秦霜波向他淡淡一笑,道:“我姓秦名霜波,乃是普陀山听潮阁门下弟子。”
    晏明啊了一声,退开几步,合什道:“错非是听潮阁传人,谁敢独尊山庄的虎须,洒家这厢有礼。”
    秦霜波道:“适才闻得大师言道,双臂皆被拗折,可知曾经饱受荼毒了,使我心中甚是难过。”
    晏明道:“这一点外伤算不了什麽,最难受的恐怕莫过於失去自由的痛苦了。洒家虽是自幼出家,胸中少有杂念,在这儿也等如在深山茅屋修行一般,然而总是未能等视之,心中觉得无限痛苦。由此可知别的俗家人,一旦被禁於此,既无自由,长年累月也不闻人语,该是如何痛苦了。”
    秦霜波肃然道:“大师说得极是,我们这就一同进去,再瞧瞧有些什麽人被困於此可好?”
    癞僧大喜,举手一拍秃顶,道:“当然好啦,酒家真没想到此生尚能踏出这道门户呢!
    ”他面上那种欢愉之情,真是无法描画。
    秦霜波道:“大师莫非认为独尊山庄永远都不会被摧毁麽?”
    她这个问题自然甚为重要,牵涉甚广。
    癞僧晏明道:“实不相瞒,洒家当真是那样想法。试想以翠华城百馀载基业,又有高手加罗希羽主持,尚且被毁,这严无畏的本事可想而知。时间越久,就越难推倒。纵然说物极必反,定有兴衰,可是到独尊山庄毁亡之时,恐怕洒家已等不及而变成了一堆白骨啦!”
    秦霜波道:“大师说得是,严无畏前辈果然是天纵之才,百世罕有。论起智慧武功,天下全无敌手。不过,这也难说得很,将来再研究吧!”她侧身让晏明出去,忽见奚午南又用满含深意的眼色向她注视了一下,随即跟着晏明出去了。
    吕权向晏明拱手道:“恭喜大师安然离开此地。”
    癞偕晏明成名数十载,时时浪迹江湖中,识人甚多,一眼认出了这吕权竟是武林有数黑道高手,当下道:“吕施主竟也投效了独尊山庄,无怪独尊山庄势力如此浩大。”
    吕权微笑道:“大师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假如晏大师肯帮助做庄的话,方始足称浩大二字。但晏大师当时不但不肯答允,还出言伤及敝上,是以遭遇囚禁之祸。可幸的是这件事兄弟自始至终都没有参加过,是以这刻还有面目与大师答话。”
    他说的是江湖上场面话,其实以他这等阴鸷狡毒之人,即使是他亲自下手拗折了对方双臂,这刻仍能谈笑自若,那里会感到惭愧不安?
    晏明终是出家人的坦率性子,念然作色道:“别说得好听了,洒家却不见你来瞧过我一趟?”
    他的声音蕴含内力,足以把任何人从定中震醒。榻上那人身躯大大震动一下,缓缓回过头来。却是个俊美少年,晏明从未见过,不知是何家何派的人物。这个少年面色忽然变得十分灰白,双唇全无血色,眼神也渐见散焕。
    晏明大吃一惊,问道:“咦,你怎麽啦?竟像是内伤很重………”他又回头向秦霜波道:“是个很年轻俊秀的人,却似是受伤甚重。”
    秦霜波心中一惊,她这次赶来独尊山庄,定要瞧瞧石牢,便是亲自查看罗、杨二人可曾被禁於此之意。此牢内既是个年轻人,吕权又曾经设法瞒骗,可见得必是罗、杨二人之一无疑。她虽是急於过去瞧瞧,身子却动也不动,目光冷冷地瞅住吕权,玉手已按在剑柄上。一股森寒剑气涌出来,笼罩住整条甬道。这刻只要吕权一动,她的剑立时出鞘,化为经天长虹卷去。
    吕权居然没有动弹,既不逃走,亦没有出手抗拒之意。他道:“秦姑娘此举敢是防我趁机遁走麽?既是如此,在下便亲自动手打开牢门如何?”
    秦霜波简短地应道:“如此甚好。”吕权走过去,在奚午南手中取过那一大串钥匙,开锁启门,门内景象顿时都投入秦霜波眼中。
    她不觉一楞,森杀的剑气顿时消灭无踪,原来那个年轻俊秀之人,竟不是罗文举或杨师道。她同时又瞧出那人果然身负极重的内伤,大概已活不了几天工夫。这真是十分奇怪之事,这人既然已负伤至如此地步,独尊山庄何须还把他囚禁於此?即使是让他在上面,又没有人看守,他也逃不掉。
    忽见那年轻男子眼中露出忿色,冷冷道:“吕总管,你难道不晓得我不能被打扰麽?”
    吕权躬身道:“属下焉有不知,但这一位姑娘乃是听潮阁传人秦霜波姑娘,她定要下来瞧瞧,属下也没有法子劝阻於她。”这时连奚午南在内,也为之讶异不已。因为这人的口气甚大,而吕权却自称属下,可知此人必定大有来头,不问可知定是严无畏的座下弟子无疑。
    秦霜波定睛一看,发觉这人根骨极佳,若是得到严无畏真传,必是震惊武林的高手无疑。以她瞧来,这人的天赋比之洪方还要高上一筹。只不知何故身负重伤,在此处疗养?若说要找个清静之地,自然没有一处比这儿更好,尤其是以独尊山庄的势力,谁也很难侵入此地。谁知偏偏碰上秦霜波,庄中又没有别人主持。吕权只知这位少庄主在此静养,不得打扰,却不甚了解内幕,所以阴差阳错,卒之让晏明惊动了他。
    秦霜波问道:“尊驾敢是严前辈的座下高足麽?”
    那人凝目望住她,须臾才答道:“不错,区区彭典,在家师门下,排行第二。”
    秦霜波哦了一声,又问道:“你受了什麽伤?”
    彭典泛起一丝苦笑,道:“区区乃是被翠华城城主罗希羽内力震伤,经过叁年苦修,已捡回性命,刚才正是我最要紧的关头,谁知被那个和尚以内力迫出声音,把我震醒,叁年苦修之功,不但付诸流水,而且伤势立时侵入膏盲,再也活不过七七四十九天了。”
    他昔年本是浮嚣佻脱的性子,但这刻却全然瞧不出这种气质,竟不知是叁年静养苦修之功所致?抑是行将毙亡,其言也善?秦霜波和癞僧都为之一怔,吕权更是面色大变。心想这个关系太大,不知如何方能卸责了。
    彭典又道:“区区尝闻家师言道,宇内唯有普陀山听潮阁源流远长,深不可测。又若是听潮阁的传人踏入江湖的话,我们俱都得退让几分。今日得见姑娘,果然迥异凡俗。可见得家师佩服听潮阁果然极有见地。”他把话题扯到别处,好像已忘记了自身即将向阴府报到之事。这等气魄胸襟,又显然在洪方之上了。
    秦霜波缓缓道:“敝山承蒙令师推许,奖饰过甚,殊不敢当。只不知彭兄的伤势目下该当如何善後?”
    彭典道:“我迁入此地不过是两个多月之事,据家师说,我只要捱满百日之数,即可恢复如常,全然不逊於往日,但眼看只差一个月就满百日之数,却遭此变,可知天命如此,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这次既被诸位误闯入来,我也没有什麽好怨的,唯有希望下一世投胎为人,再轰轰烈烈的做一番事业了。”
    这话不啻说他已万无生理,癞僧念一声阿弥陀佛,道:“洒家虽然与贵庄势不两立,但若是早知彭施主处此紧要关头,决计不肯惊动於你。这真是罪过万分之事,只不知可还有补救之法没有?”
    彭典摇摇头,道:“纵是华陀再世,只怕也无法挽救了,昔日在翠华城,罗希羽使出名震天下的血战刀法,用尽全力,居然没把我当场杀死。家师谈起此事,大感骄傲。秦姑娘可猜测得出何以罗希羽这一刀竟未能杀死我麽?”
    秦霜波沉吟一下,道:“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自身功力忽然减弱,一是你的造诣出乎他意料之外。”
    彭典无端端提起这件事,当然暗含考究对方之意,如今一听她答得一点不错,大为佩服,道:“姑娘说得一点都没错。罗希羽功力虽没减弱,但他手中之刀并非是他惯用的家传宝刃,份量自然略有不同,是以力道微有错失。这是主要原因之一。同时区区的韧力也出乎他意料之外,事关在下昔年声名颇坏,风流自许,时时出入秦楼楚馆,乃是酒色之徒。其实区区至今尚在修炼童子功,这一点罗希羽自然全无所知,万万想不到区区还承受得起他全力的一击。”
    他回想起昔年目空四海,恣意肆行的往事,不由得深深叹息一声,又道:“罗希羽恨我入骨,其实他却是大错特错。家师手段何等高明,早在多年前就在翠华城内布置了心腹,把翠华城的一切完全探悉,岂须依靠我们这些门人去勾引他的侄女?”
    秦霜波道:“原来有这一段过节,罗城主方会向你猛施毒手。其实你们攻入翠华城之时,就该道破此事。”
    彭典面上露出回忆的表情,缓缓道:“那位罗黛青姑娘确实是个好女子,我至今印象尚深刻无比。当时我本想道出此事,但一来拚得火热,情势混乱无比,很难找到机会跟罗希羽说话。二来我若是在他对付我之时说出此事,便难免有惧敌之嫌。此所以区区没有法子开口,想来罗黛青定已遭她伯父杀死啦………”他又深深叹息了一声。彭典把这一段秘辛说出,把众人都听得呆了。
    秦霜波却晓得他用心可嘉,因为这一来,不论罗黛青死了没有,但起码翠华城方面的人得闻此秘,即可洗刷了她私情通敌的冤枉罪名。当然,从彭典此一举动,可以看出在他心中,罗无青的印象多麽深刻了。这是一种秘密的爱情,即使双方健在,得以再见,但也决不可能互诉心曲,披沥出真实的感情。这是因为他们的身世背景,已形成了势不两立的局面。
    秦霜波很受感动地默默忖道:“这个彭典有些举止还保留着以前的浮躁和妄自尊大,可是他毕竟尚有真情。自然这或者是他自知寿元有限得很,一切都不必顾忌了,因此把心中真情说出。但以他这种人,居然尚有如此纯洁美丽的一份真情,实属难得之至。”
    她忽然兴起了与定数命运抗争的念头,假如她设法救活了他,又假如罗黛青末死,她把他们弄到一块儿,让他们忘去身世间的仇恨,互相安慰扶助,重建他们自己的生活。
    这个想法当然很荒谬和大胆,其中不知有多少困难,看起来简直是无法克服的。然而她却毫无畏惧地想着,而且感到十分愉快,因为她毕竟找到一个最高的敌手,那就是“命运”
    。这个敌手并非单凭武功,或是单凭智慧就可以与它对抗的,必须智慧、武功与意志一齐运用,而这叁者都须得是举世无匹之人,方能谈得到跟命运抗争。
    她广阔的额角和澄澈的眸子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力量,令人感到她高不可攀,简直不是尘世间的凡人。大家都诧异地望着她,不晓得她正在想些什麽?彭典突然长叹一声,说道:“这世上虽有亿万人,但我却深信只有秦姑娘足以和家师抗衡一时。我记得有时家师也会有这种奇怪的表情,却能够令人不知不觉中增加无限敬仰畏信之心。秦姑娘是我平生所见的第二位。”
    他的话发自衷心,教人不得不信。秦霜波微微一笑,道:“你或者太夸奖我了,不过我老实告诉你,世间之人不论成就多高,我都不把他当作对手。我的对手是一种冥冥中无形的力量,这种力量支配了世间一切希望,古往今来,不少圣贤豪杰之士,或是凭恃天生神勇,或是凭藉超人的智慧,又或是依恃坚毅无匹的意志,与这力量抗争。但最後尚无人成功过,我也不自量力地想与这种力量争斗。你会觉得我太狂妄自夸麽?”
    彭典摇头道:“一点都不夸大,只有才有资格说这种话。奇怪,区区从末见识过姑娘的武功,以及其他的本事,但区区却相信姑娘之言。”
    癞僧晏明念一声佛号,道:“秦姑娘具大神通,发大愿力,这也是无数法门之一。但可惜这只渡登彼岸的宝筏,只容姑娘一人。一切众生,为之奈何?”
    秦霜波平静地道:“大师之言确能发我深省。不过我的做法容或与你所想稍有出入。再说假如我幸而成功,证明此一无上法门可通彼岸,亦是一大功德。大师以为如何?”
    他们打起禅机,众人都不大懂得,却又隐隐若有所悟。最妙的是吕权本来满肚诡计阴谋,伺机施展,但这刻也完全泯消,胸中一片空白,甚是自在。
    秦霜波眼光转到吕权面上,问道:“那里面还有多少人?”
    吕权冲口道:“还有两人。”话方出口,已感到不妥。心想:我这是怎麽啦?面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居然由得她指东划西,全无招架之力?
    秦霜波道:“把钥匙交给奚午南。”随即又同奚午南说道:“你把那两人领来此处相见,顺便瞧瞧别的牢内还有没有别的人?”
    奚午南躬身应了,取匙自去。彭典瞧了吕权一眼,问道:“这人倒底是谁?他不是咱们霜表队的十二队长之一麽?他虽是未见过我的真面目,但我仍然认得他。”
    吕权苦笑一下,道:“二爷说得不错,此子正是霜表队十二高手之一,也是午字队的队长。但他似乎已被秦姑娘魔力制服,完全听她之命行事,属下也感到十分奇怪。”
    晏明道:“秦姑娘若然没有这等神通、焉敢说出不把世间之人当作对手的大话。你们只不过没有留心而已,其实世上也有不少雄才大略之土,天生就有一种力量,能叫人心甘情愿地服从。听说严无畏就有这种力量,不知是也不是?”
    彭与和吕权都一齐点头,承认此言不假。晏明又道:“但你们都不知道,严无畏还远比不上翠华城上一代的城主罗年,他的的确确具有一种超人的魅力,任何人跟他一见面,略略交谈,登时就得五体投地的佩服,甚至达到完全听从他任何命令的地步。”
    秦霜波也不禁惊讶地听着,忖道:“若论这等天生气质,我自然比不上罗老城主了。这恐怕与男女性别不同有关呢?”
    晏明又道:“咱们今日谈起此事,可就使洒家醒悟了一件事,那就是严无畏今日摧毁了翠华城,或者与罗老城主有关。因为他少壮之时,曾经被罗老城主镇服,敌不过他的威势气概。”
    彭典眉头一皱,道:“家师与翠华城向无往还,你不可乱造谣言。”他这两句话并不凌厉,可见得他并非当真完全不信。
    晏明笑道:“洒家是出家之人,戒打诳语,怎会造谣?不过这仅是我个人想法而已。像严无畏这等一代枭雄,也许极重视这件事,以致不惜用尽平生之力,把翠华城摧毁。”
    他们谈论之际,秦霜波却另有她的想法。她深知罗家血战刀法,天下无双,几乎可以跟听潮阁的剑法齐肩并列。但这也许是因为他霸气太重,威多於德,故此惹下了身後大祸。假如是她的话,情形自然大不相同。在当时她或许比不上罗年的声威赫赫,但她的影响力当必是深长久远,永难磨灭。这正是阴阳刚柔的最大分野,而她这种想法更是十分玄奥的学问,别人断难了解,也无须去费这脑筋。
    一阵步声传来,奚午南迅快奔到,道:“启禀姑娘得知,那里面的两人都不肯出来。”
    晏明问道:“你可曾把门打开了?”
    奚午南尴尬地道:“没有,在下察看出情形不对,须防他们出手,是以没有把门打开。
    ”
    秦霜波道:“有理,我们去瞧瞧吧!”吕权面上掠过一丝狞笑,当先走去。
    秦霜波向彭典道:“我还有话跟你谈,但你目下不宜走动,等会再说好了。”
    一行四人转入第七条甬道,奚午南道:“第二间内有一个人。”
    秦霜波道:“还有一个人呢?”
    奚午南道:“在第八条甬道。”
    他们很快就到了石牢门前,奚午南过去打开洞盖。秦霜波往洞内一瞧,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床上,面色红润,两鬓太阳穴高高鼓起,精神饱满,毫无萎靡困顿之状。
    秦霜波问道:“老人家可是少林寺推山手关彤前辈麽?”
    那高大老人缓缓颔首,道:“不错,姑娘是谁?”
    秦霜波道:“晚辈是听潮阁弟子秦霜波,请关前辈出来吧!”她随即命奚午南打开牢门,静静地望住牢内的人。
    推山手关彤道:“如若姑娘真是听潮阁传人,老朽可不敢僭越,当不上前辈之称。但老朽一时却想不出如何能试出姑娘真是听潮阁的传人?”
    秦霜波尚末开口,关彤又道:“老朽深知严无畏极工心计,智谋盖世。假如是他派你来此,定必早有严密准备,使老朽无法辩认得出,甚至包括武功在内,是以老朽深感困恼,不知如何是好?”秦霜波身後出现一人,道:“关兄不必多疑,洒家就是蒙秦姑娘搭救的。”
    关彤微微一笑,道:“如此老朽就放心得多了,不过严无畏委实太厉害,他囚禁老朽在此,别有图谋,关系甚大。假如老朽堕於术中,後果不堪设想。是以老朽仍然须得慎重其事,以防万一。”
    癞僧晏明不禁泛起忿然之色,只因推山手关彤这麽说法,分明是表示信不过自己,怀疑到自己可能已投降在严无畏麾下。不过回心一想,若然换作自己,也未必就能当真相信,当下也没有说什麽气忿话,只把面色一沉,便退开了。
    秦霜波一点也不露出为难之色,道:“既是如此,我可没有法子证明自己的身份。”
    她回头向晏明道:“内里还有一位蒙难之人,我们且去瞧瞧再说。”
    她回身就走,众人跟她转到第八条甬道。吕权似是有意奉承,取过钥匙,亲自过去打开第一间石牢的铁门,大声道:“这一位是青城派高手青霞羽士。”
    秦霜波突然感到一种预兆,灵台中大受干扰,是以凝眸寻思,没有立刻过去瞧看。
    石牢内的人没有出来,吕权退到一旁,望住秦霜波的动静,见她静立不动,顿时大为奇怪,眉宇间不禁露出焦灼之色。秦霜波想了一会,还测不透何以心灵中突现警兆,一如早先奚午南想暗袭自己时一般。当时她暗暗发出剑气,果然制止了奚午南出手。她在寻思之际,却又隐隐觉出这一次只是有惊无险而已,当下不再多想,举步向石牢走去。
    牢内一个瘦削的道人,目光炯炯地望住门外之人。他一身道服仍然十分整洁,可见得他乃是个爱洁成癖之士。秦霜波不禁微微一笑,道:“严无畏庄主虽是智雄天下,但对付道长却大是失算。”
    青霞羽士也不搭腔,等她自己说下去。晏明却走过去,道:“他也有失算的地方麽?”
    青霞羽士识得癞僧,不禁一楞。
    秦霜波道:“假如他想这位道长屈服的话,不论是威迫利诱以及各种毒刑也未必收效,只有一法,不愁道长不低头屈服。”
    青霞羽土至此已忍之不住,问道:“有什麽法子?”
    秦霜波道:“他只须把道长放置在一处极污秽的地方,自然又须得能防道长自杀。这时道长只好屈服啦!”
    此计乃是针对青霞羽士爱洁之癖而设想出来的,青霞羽土一想果然不错,真能使自己屈服,不免面色大变。
    晏明当下说道:“这一位是听潮阁传人秦霜波姑娘,道兄出来吧,咱们可以恢复自由之身啦!”言犹未尽,忽听奚午南惊呼之声。
    秦霜波头也不回,道:“这个总管吕权居然还有反击之力,真不简单。”
    晏明转身出去一瞧,也惊道:“不好了,吕权开启机关,在这条甬道当中落下一道铁栅,他在那边,已和我们分隔开。”
    秦霜波道:“这样说来,这一端的铁栅也定必关起来,我们除非毁去铁栅,否则便难以脱身了。”
    晏明道:“这一端还瞧不见情形,须得过去瞧瞧,或者是在转弯之处另有铁栅落下也未可知。”说时,已大步奔去查看。秦霜波站在牢内,双目半瞑,陷入沉思之中。但她自始到终,面色不曾变过。
    青霞羽士道:“姑娘这等镇定功夫,实在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秦霜波摇摇头,道:“那也不是,我心灵中早就有了警兆,只不过没有推究出是何缘故而已。是以奚午南一声惊叫,我便知道事情发生在吕权身上。”
    她没有把自己甚且还感到这一场事变只是有惊无险的话说出,因此青霞羽?可醺兄眷?
    暗念好不容易有了救星,却又功败垂成,不能恢复自由,实在十分可?
    晏明过了好一会才回来,令人意外的是推山手关彬竟也跟来了。原来晏明乃是向关彤说出这个变故,以证明秦霜波决非严无畏派来。在第七条甬道当中,有一道铁栅隔住,不能出去。这样众人便被囚禁在两条甬道之间,进退不得。这样虽然比关在一间牢内舒服得多,最低限度也可以走动,但终究是使人十分气之事。关彤一瞧果然是事实,便不再怀疑秦霜波了。可是如此方始证明她的身份,代价未免太高了。
    癞僧晏明把第七条甬道的情形说出,秦霜波点点头,道:“如此方始合理,再者以严无畏的心机来说,他此举乃是志在困住进来救人的高手,他当然考虑到能攻破此庄而进来救人的敌手,一定武功甚高,所以这两道铁栅决不是人力所能摧毁的。我们简直不必去试,便可断定。”
    推山手关彤道歉了一声,又道:“羧蝗绱耍?勖瞧癫皇窃傥尢映龃思涞南?望了?”
    秦霜波道:“不错,我们简直等如已被他们擒住,迟早会被分隔开,各处一室。”
    众人都默然无语,青霞羽士道:“咱们虽是出不去,但他们谅也不敢进来,岂能把我们分开?哦!他们只须把我们饿上一段时间,人人困顿无力,自然可以随意摆布我们了。?
    其馀之人也差不多与他同时悟出这个道理,但秦霜波早就想到了,可见得她智慧过人,才思敏捷异常。
    奚午南道:“在下在吕总管心中,已变成了叛徒啦!”
    他惨笑一声,又道:“既是无法逃走,在下可就不必等待了。”众人方要问他等待什麽?秦霜波已转身跃了出去,落在他身边。
    他面含微笑,竟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奚午南一怔,问道:“姑娘可是有意要小的等待下去?”
    秦霜波道:“正是此意,你万勿自寻短见。”
    奚午南沉吟一下,道:“姑娘既然这麽说,小的就等下去吧!但小的深觉必无幸理,何必空等呢?”
    其馀的人已走出甬道中,他们这刻方始明白奚午南敢情是有意自尽,免得将来被当作叛徒处罪,自白受尽千般毒刑方能死去。他们更震惊的是秦霜波如此聪敏伶俐,未待对方说出,便已出手制止。大家向甬道那边望去,只见一道黑色的铁栅闸在当中,把甬道分作两截。
    吕权兀自站在甬道内,却离铁栅极远,似是怕被秦霜波隔栅遥袭。
    秦霜波向甬道末端的吕权凝望了许久,才道:“我知道你有法子出去,关键便是在你手中的钥匙。可见得凡事不论设计得多麽精密,必有破绽。当时你取匙亲自打开牢门,我应当有所警惕才对。因为你没有理由要向我奉承,亲自下手做这件事。假如我早一步警觉,便不致有现下的局势了。”
    吕权洋洋得意地长笑一声,道:“姑娘分析得极是,但可惜已迟了一步,局势已变,已无法扭转乾坤啦!”
    秦霜波道:“这也未必,老实说我很憎恶像你这种诡计多端之人。何如你现下献出钥匙,我便不究既往,饶你不死。如若妄自以为定必能够困得住我,等我脱身之後,定必取你性命,为人间除去一害,亦可借此机会削弱了严无畏的力量。”
    众人听秦霜渡说得如此肯定,心中都泛起一丝希望。吕权也不例外地相信了八成,但他却与众人心情相反,大是惊惧起来。他迅即闪入牢内,免得遭受她的毒手。想了一会,这才从牢门探出半边脑袋,说道:“姑娘的虚声恫吓,如果能使在下交出钥匙,那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秦霜波道:“我只是冀望你回心向善,从此不再助纣为虐,作恶人间,所以给你一个最後的机会。你如若认定我是虚声恫吓,那也是没有法子之事。大概是你作孽太多,恶贯满盈,才会不听我的劝告。”
    要知道这真是吕权唯一向善改过的机会,因为他一旦献出了钥匙。便不啻叛出独尊山庄,此时他势成骑虎,只好隐迹逃遁,永远不敢出头作恶。以他这种人来说,只要不敢作恶,便等如做了许多善事一般了。吕权倒底还是极受严无畏的影响,因此,这刻心中虽是半信半疑,但仍然不会被秦霜波控制住他的心灵。他缩回房中想了好久,才又探头出去,冷笑道:
    “秦姑娘如若有本事摧毁这道铁栅,在下只好认命,死而不怨。话说回来,如若有此实力,何须向在下要钥匙?由此可知秦姑娘一定是用别的法子。”
    他这番推论之词,清楚俐落,毫无拖泥带水之处。众人听了都不能不承认十分正确,但儿秦霜波颔首道:“对,我承认是使用别的法子脱身。”
    吕权放声大笑,道:“姑娘的心思白用了,只要你无法摧毁这道铁栅,在下仍是那麽一句话,死而无怨。”
    秦霜波道:“这样说来,你竟是决意作恶到底,决不肯回头的了?”
    吕权冷笑道:“天下间之事,没有什麽作恶不作恶的,弱肉强食乃是古今不争之论,你无须哓哓不休。”
    秦霜波叹息一声,自语道:“此人本性邪恶,又深受严无畏影响,我已无法劝他回头,只好取他性命了。”
    关形低声道:“姑娘纵然炼成驭剑之术,能伤人於百步之外,但那斯躲在牢内,你有把握麽?”
    秦霜波摇头道:“我既未练成驭剑神通,地无意这刻取他性命,定要脱困之後才杀死他。”
    众人听她这麽说,好静观变化,她不说出如何脱困之法,谁也不肯开口问她,以免碰钉子。青霞羽士心有未甘,独自走过去研究那道铁栅,审视了许久,才长叹一声,放弃了毁栅之心。
    吕权其後已察看到青霞羽士的举动,当下嗤笑他道:“早就说过你们奈何不了这道铁栅,莫说你们,即使身上带得有神兵利器之人,也无法摧毁铁栅。”他说时摇摇摆摆地走出来,并且走近铁栅。气得青霞羽士恨不得挤过这道铁栅,跟他拚斗一场。
    吕权见他冒火,更是开心,又道:“我索性告诉你这个牛鼻子吧,当初铸造这两道铁栅之时,曾经费了无穷心血,加上钢母。这等合金已是天下间至坚之物,你弄得动的话,我就把我的姓倒转过来写。”
    其实他的姓倒转过来写还是一样不变,正因此故,吕权素常喜欢起这个誓要捉弄别人,现下虽无捉弄之心,却因说惯了,冲口而出。青霞羽士却以为他有意戏弄自己,气得七窍生烟,真想破口大骂。但他乃是出家人,禁说巧言秽语。因此他只能忿忿的连骂几声“混账东西”而已。
    秦霜波一瞧青霞羽士受气,当下说道:“吕权你不免太过得意忘形啦,你可曾听闻过驭剑之术,能够伤人於百步之外麽?”
    这话送入吕权耳中,顿时打个寒噤,隐隐感到有一股森森剑气逼上身来。其实这却是他心中闹鬼所引起的错觉,秦霜波并没有发出剑气。要知秦霜波距铁栅尚有两丈之遥,吕权也距铁栅寻丈,两下加起来,便是叁丈有多。秦霜波除非当真练成了剑道中无上神通,绝无可能把剑气发到那麽远的地方。
    吕权可不敢妄动,生怕自己一动弹,对方立刻发剑,登时杀死了自己。这时秦霜波稳稳移步,走向铁栅,每走近一步,吕权就感到剑气越发森冷,全身都不住生出鸡皮疙瘩。他几乎开口投降,宁可送出钥匙。但他却无法这样做,因为他已把钥匙放在牢内,当时为的就是怕被敌人从他身上夺去。假如他说他回到牢房取钥奉上,谁能相信?
    因此,他只好惊骇地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他可没想到秦霜波居然炼就驭剑神通,加上他已经作过必要的布置,才敢走出来。本来他认定对方决计奈何他不得,纵然有本事遥遥取他性命,但也有法子使对方不出手。谁知目下面对死亡的威胁之时,可就考虑到万一对方不管一切,先杀死了他,岂不糟透?纵是事後能把敌人碎万段,亦於事无补。事实上他可没有想到面对死亡之时,竟是如此的令人心惊胆寒,假如他估计到这一点,他决计不肯出来。
    这时,秦霜波已走到栅边,与他相距只有一丈左右。吕权固然是呆如木鸡,不敢动弹。
    别的人也感到十分紧张,不晓得局势如何变化?秦霜波倒底有没有本事相隔寻丈之远便杀吕权?秦霜波面色平静如常,吕权那麽老奸巨猾的人,也窥测不出一点点她心中的意思。唯其如此,更使他畏惧而不敢妄动。
    她道:“钥匙不在你身上,对不对?因此,你现下即使有意屈服,但也是没有法子了。
    假如让你回牢房丢取,你虽是诚心诚意的去了,可是走入牢房之内,把铁门一关,你就将改变心意了,这就是天意了,谁教你如此歹毒,设想得如此周密呢?”吕权差一点就要忍不住发抖了,他双腿已感到发软,背上沁出许多冷汗。但他却无法不承认对方说的话,完全正确无误。
    秦霜波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我自今日开始,将要与严无畏作对,而你却是我此生诛杀的第一个人,我虽是曾经尽力使你悔悟,但无奈你的命运注定了如此。你完全无力与你的命运抗争,殊堪浩叹!”
    她光是嘴上说着,迟迟不动手掣剑,使得吕权痛苦不堪。大凡濒死之人,最痛苦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等待死亡光临的那一段时间,其痛苦的程度,当真是千百倍於任何毒刑。
    青霞羽士也瞧不过眼,道:“无量寿佛,姑娘既是决心杀他,何不动手?”
    秦霜波微微一笑,道:“我并未炼成驭剑神通,如何杀得死他?”
    吕权登时感到剑气全消,两腿也不发软了。他深知像秦霜波这种人决不打诳语,所以确信不疑,长长的舒一口气,厉声道:“好一个丫头!竟敢如此戏弄於我,早晚教晓得吕大爷的厉害。”他登时就抖起来,迥非早先那种壳缩之态。
    青霞羽士怒道:“你这人太混账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请求她动手了。”
    吕权冷嗤一声,道:“早知尿床,你就一夜都不睡觉最是妥当,这有什麽好早知的。”
    青霞羽士真要被他活活气死,但口舌上又斗不过他,只好乾瞪眼吹胡子,毫无办法。
    吕权又道:“你们都听着,如若乖乖过来,让大爷点住穴道,便可饶去毒刑一关。至於最後作何处置,那就是老庄主的事了,你们最好商量一下,不要碍於面子而坚拒不从,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癞僧晏明怒骂道:“放屁,放狗屁………”
    关彤也厉声道:“吕权你也算是一号人物,怎的说话全不思量?我们这儿那一个不是经过考验的人,岂会惧怕什麽毒刑麽?”他说得凛然生威,果然有一股震撼人心的英雄气慨。
    吕权拱拱手,道:“兄弟果是失言,诸位俱系铁铮铮的好汉子,兄弟也很感到佩服。不过事实也是事实,你们反正无法逃生,何不光棍一点,让在下制住穴道,省去无数麻烦?而且相持之下,兄弟自然积恨於心,到时一定会拿诸位出出气,毒刑好受,侮辱难当,你们想想看是也不是?”
    他忽而硬,忽而软,当真狡猾无比,江湖阅历略少的人,单是他这麽一下手法就受不住了。但关彤等人却都不理睬他,秦霜波突然向奚午南道:“你到那边的铁栅守望,有事才可回来告诉我。”
    奚午南衔命去了,她才向吕权说道:“既然你这样说,我倒是赞成,料那严无畏也不敢对我怎样。”她先背转身躯,贴看铁栅,又道:“你过来出手吧!”
    吕权迟疑了一下,始终不敢迫近,说道:“你可有运功护身?”
    秦霜波哂道:“难道你想教别人替你动手不成?”
    吕权应道:“别忙,待我想想看。”他倒是经验极丰而又武功高强之士,灵机一触,道:“请姑娘把长剑解下,丢到我这边来。”
    要知大凡是使某种兵刃着名之人,他的兵器乃是他全身功力之所聚,尤其是听潮阁以“剑”着称,后临天下武林。他若是能使她解下长剑,就等如减弱了她大半威力。
    秦霜波徐徐转回身躯,微笑道:“我舍身虎,却还不能感悟於你,那就算了。”
    吕权哈哈一笑,道:“我可不会这麽容易上当,其实肚子里闹什麽鬼我都晓得,早有布置,你一定逃不出我的掌心,咱们走着瞧吧!”
    秦霜波道:“你唯一可以捉拿我们的法子,不外是断绝水粮,使我们失去抗拒之力而已,这一点我早就晓得啦!”
    吕权道:“不错,但有一点还不晓得,那就是我将延长时间,平常只要十天八天之久即可,但对付的话,立意延长到一个月或在两个月之久。我相信功力绝世,定可比别人支持得久。因此,诈死也好,真死也好,反正我不到期限,决不轻试。这还是其中的一个步骤而已,事实上我还有别的手段,却不便先行奉告。”
    秦霜波道:“你不必卖关子了,我替你说吧。到时命一个手下独自进来查看。他进来之後,外面每条甬道的铁栅都锁起来,以防万一我还能出手的话,最多牺牲一个人的性命,对也不对?”
    吕权不能不点头承认,却冷笑道:“你知道又有什麽用处?你有法子可想麽?”
    秦霜波道:“当然有法子可想啦,我学你的样,传送字条出去,要你的手下立刻前往禀告严无畏,说是我被陷此地,谅他们也不敢不照办。”
    吕权不禁面色一变,但旋即道:“若然是老庄主释放你,你焉能加害於我?”
    秦霜波道:“他释放我之时,如若不曾先行讲起不得杀你,我自然不提起,这样事後就可以取你性命了。但假如他提及,我却非坚持此意不可。哼!哼!他为了独尊山庄的基业,只怕非牺牲你不可啦!”
    吕权想了一想,面如土色,急急忙忙奔回牢房,一会儿之後才出来。秦霜波道:“你此举全无用处,你可是写下命令放在送饭进来的洞穴内,等外面之人取出之时,晓得你下令不准任何人惊动上头,一切後果由你负责?是不是下了这个命令?若然我猜得不错,那你就完蛋了,试想我早就料到你这一着,如若无法可施,何必提醒你呢?”
    吕权耳听对方把自己的行动和心中打算都一一说出,不觉呆了。假如敌人乃是希望自己这样做,自然有某一步料想不到的杀手间。他茫然应道:“不错,难道秦姑娘竟认为在下做得不对麽?你想惊动老庄主,但此路已被我封住了,我还有那一处失算?”
    秦霜波平静地道:“你现在不必着急,这个答案很快就能揭晓。”
    她微微一笑,转眼向癞倡等叁人说道:“有劳叁位的大驾,在这儿看守着,切勿被他闯出遁走。”
    吕权冷笑一声,心想我除非是发疯才会开启铁栅,企图遁走。眼看秦霜波已隐没在甬道尽头,心中却又不禁忐忑起来,心想她莫非真有什麽绝世手段,能把铁栅弄毁?但如若她能毁去铁栅。何不先毁这一边的,等杀死自己之後,方始再毁而出?
    由此可见她并无毁栅之力,他自慰地透一口大气,突然嘿嘿冷笑数声,忖道:“我这是怎麽搅的,枉自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居然被一个女孩子骇破了胆,尽在疑神疑鬼。”
    他在床榻上躺下来,舒舒服服地哼着小调。他须得准备耗上多日,因此不必浪费任何精力。秦霜波走到第七条甬道,但见那奚午南站在当中的铁栅旁边。她命他到第八甬道去,吕权如若有任何行事,便过来通知她。
    奚午南领命而去,她独自立在栅边,默默地站着不动。过了好久,她仍然显得很有耐心,和很自信的样子。奚午南走了之後,迄今没有出现,可见得吕权毫无动静。又过了好一会工夫,一阵低微的步履声传入她耳际,使她精神一振,凝眸向甬道末端望去。
    果然一条人影出现,步履潇酒地走过来。这人正是相貌俊逸的彭典。他一瞧见隔在甬道当中的铁栅,便恍然地笑了笑,道:“无怪在下等了许久,尚未见姑娘回转。这一重机关是家师精心设计的,觉得还不坏吧?”
    秦霜波道:“佩服之至,不过我向来不打诳语,假如不是有你在外面,我决不会上当入壳。”
    彭典露出难以置信而又不便驳斥她的神情,淡淡一笑,道:“莫非姑娘已动了疑心麽?
    ”
    秦霜波道:“我当时心中生出警兆,後来一想起你,便心安神泰,可知救星在你身上。
    ”
    彭典道:“原来如此,在下实在不忍坐视失陷此间,自然要把姑娘放出来。”
    秦霜波道:“那就谢谢你啦!”她竟不说一句其他的话,好像彭典非释放她不可一般。
    彭典沉思了半晌,说道:“在下晓得家师如若得知姑娘失陷在此,一定下令释放,所以在下大胆作此主张。在下已经是墟墓间的游魂,活不了多久,所以也不敢要姑娘怎样,只求姑娘看在下今日之举份上,将来碰到家师,若在敌对状态之下,能够稍念这刻的情份,在下就感激不尽了。”
    秦霜波笑一下,道:“你既然觉得我是令师的危险对头,何不趁今日的机会把我除去?
    ”
    彭典怔一下,旋即轻轻叹息一声,道:“我自从养伤了叁年之久,方知生命的短促和变幻无常,但又深感青春的可贵,转瞬即逝。我临死以前,何必再作此孽,使姑娘白白葬送在此?”
    他走到墙边,推开一块石头,伸手入洞,又道:“但姑娘得获自由之後,可不能向吕总管加以报复啊!”.秦霜波沉吟一下,才道:“只此一次放过他,下回让我碰上他,可就不能轻饶。”彭典点点头,扳动机关。但听一阵轧轧微响,铁栅已升起来。
    秦霜波踏前一步,已走出牢笼。她平静地道:“你既然释我出来,我一定使你不致於英年夭亡。”
    彭典不觉欢喜得呆了,歇了一下才大声问道:“姑娘这话可是当真?千万别骗我空欢喜一场。”
    秦霜波道:“你的内伤虽然高明如令师,也实在很难措手,但在我却不算十分困难之事。只不过事後却还有一点危险性,那却要你自己小心,旁人无法相助。”
    彭典没有问她有什麽危险,却关心地问道:“只不知在下拾回一命,能不能恢复以往的功力?”
    秦霜波严肃地道:“我说的危险便在於此,你痊愈之後,当然功力远逊从前,但你只能耐心地循序渐进,慢慢修炼,万万不可躁急轻进,否则便有丧命之虞。”
    彭典笑容满面,显得十分开心,道:“只要有恢复的机会,我倒不在乎时日久暂。”
    他们正在谈论之时,隔壁第八甬道内鏖战正剧。原来吕权一听到声音,觉出不对,冲出去一瞧,铁栅果然已升起来。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简直是魂飞魄散,当即迅快闯出去。
    癞僧晏明,推山手关彤以及青霞羽士叁人齐齐上前拦阻。他们倒不是为了怨忿而全力出手,却是由於秦霜波交待过不可让他逃走。假如真被他闯过去了,叫他们颜面何在?因此这叁位名家高手不但一同截击,而且都是用尽全身本事,宁可失了性命,也不肯让吕权冲过去。这叁位高手联合起来,非同小可。尤其是他们叁人在此处被囚禁了叁载之久,功力更比以前精进得多,是以吕权连冲了叁次,都被他们击退。
    关彤等叁人可不是尽站在那儿任得对方猛冲,而是出手还击,所以霎时间四人已斗在一起。关彤奋起神威,突然一招“双撞掌”疾劈出去。吕权避无可避,挥掌封架,“澎”的一声,吕权脚下拿不住桩,连退叁步。这时晏明和青霞羽士已从两侧夹攻上去,吕权施展出一身小巧功夫,闪窜腾挪,但五招不到,已经无以为继。关彤的如山掌力又迎面劈到,吕权横臂一档,蓬一声已震退了六七步。他哇一声喷出大口鲜血,面色如土。
    青霞羽士的长剑嘶风戳到,宛如灵蛇一掣,迅即收回。左边的晏明手中的草绳鞭也在同时之间,抽中了他後背。吕权中了关彤一掌,内伤已经很重,紧接着又挨了一剑一鞭,即使是金刚不坏之身,也捱受不起,登时惨叫一声,向後便倒。秦霜波适於此时,用内功逼出话声,叫他们不要杀死吕权。
    关彤等叁人大感迷惑,赶快转到那边甬道,见到秦霜波和彭典站在一起。晏明晓得彭典身份,顿时明白这是彭典出手放人,但也提出不得杀死吕权的条件。在这种情形之下,秦霜波当然只好答应了。
    晏明奔过去道:“吕权恃强要闯过我们,以致被我们失手格毙了,这事实在令人感到遗憾。”
    秦霜波目光转到彭典面上,道:“我们并非有意违诺,只不知你信也不信?”
    彭典想起自己还得靠她治疗,莫不成再把他们囚禁起来?他们肯乖乖不动任得他开动机关?
    他只好摇头叹息一声,道:“吕总管虽然为人冷酷狠毒,但一向对家师忠心耿耿,想不到被我害死了他。”关形和青霞羽士见他神气萎顿,比常人更觉不如,都觉得十分奇怪。还是晏明向他们略略解释,方知就理。
    他们一齐走出这个规模甚大的地牢,到了上面,关形等人都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们失去自由已达叁年之久,满以为此生此世都难有再见天日的希望。却想不到天上掉下一个秦霜波,历尽艰险之後,倒底获得了自由。奚午南这时最是尴尬,不知如何是好。秦霜波命他准备一个静室,又商请关彤等人为她护法,这个请求使关形等人觉得十分奇怪。
    本来大凡施展这等疗伤秘法,须得使用本身功力的话,总须有人护法,以免被人侵扰,招致失败。彭典先前正是如此,因而功亏一篑,濒临绝境。故此秦霜波要求关彤等叁位名家高手护法,实在不算奇事,反而是十分正常的举动,然而关彤等却诧异她何以在这“独尊山庄”之中,帮助的对象是彭典,却还要他们叁人护法,莫非这独尊山庄之内有人会对她暗算?竟连彭典也置之不顾麽?
    这个想法当然太荒诞了一些,或者秦霜波只是谨慎小心而已。他们当然乐意为她效劳,於是叁个人一同查勘过这间静室,发现这座静室叁面都是深厚隔壁,没有窗户,对着院落这边只有一道门户。
    推山手关彤道:“咱们只须紧紧守住这一面,大概就可以不出岔子了。”
    青霞羽士颔首道:“关兄和晏道兄查勘隔壁厚度之时,我即到房顶查看过,屋瓦俱是铁铸,不虞毁损。这间静室可说是严密无比,当初建造之时,早经过精心设计。咱们但须守住这一面就行啦!”
    晏明压低声音,道:“秦姑娘智慧绝世,言不轻发,她既然找到咱们为她护持大法,一定有因而发。”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6 17:18 , Processed in 0.171875 second(s), 25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