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人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千里送美人花落嗟无主
    沈神通的第六灵感一万次中恐怕也没有一次误差落空,金算盘跟他果然有关连,至少何同曾经在“野趣园”出现过。
    事实上何同出现于野趣园并不是很久以前之事,他根本还未曾走出野趣园,他眉毛加浓,留了胡子,两鬓却染上少许灰白,从外表看简直是个历经风霜的中年镖师。
    不过他大概已有点钱,所以急流勇退,而有一种退休了的悠闲神情。
    金算盘果然正如外面传说长得很帅,眼睛灵活精神。
    何同的确从沈神通处学会了不少特殊知识,因为他一看金算盘走入凉亭时的动作、节奏、步伐,加上腕骨、手指、眼神等细微地方的观察,便已大致上知道这个传奇人物武功心智成就境界。何同的印象是:金算盘无疑是个危险可怕人物。不但武功精深,而且智谋过人,但最可怕的,是他内心情感里好像有点不平衡,所以眼中有时闪过尖锐骇人的光芒。
    金算盘只用手指做个动作,四个神色骠悍壮健的大汉立刻退出亭外。
    这四名家将显然都头脑灵活反应奇快,否则金算盘这种不明显的示意就很容易错过了。
    何同放低声音道:“要见到你真不容易。”
    金算盘态度微现烦躁:“你是谁都不紧,但我猜你绝不是特地为了说这句话而想尽法子见我。”
    “当然不是,可是既然你对我那个女人有兴趣,何以又有点不耐烦呢?”
    “我没有兴趣。”金算盘的率直使何同吃一惊,“不过我也承认,你那个女人真正是江南佳丽,的确不容易碰到。”
    “你没有兴趣?但你又肯见我?”
    “这是我自己的事,但我不妨透露一点点,我近三年来已经不要女人,我家里除了婢女仆妇外,就没有其他女人了。”
    何同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其他女人”指的是跟他上床的姬妾而言。
    但这个以广蓄姬妾肯花大钱在女人身上著名的豪富,何故不要女人?难道这是真的?
    “这样也好。”
    “未必很好。”金算盘笑得很冷漠,“好从何来?”
    “既然你不要女人,而我又已见到了你,岂不是很好?”
    “可是,我虽然不要女人,但我这儿还有不少男人,男人很少不喜欢漂亮女人的。”
    “是的,这道理我明白。”何同已觉得对方气焰把他压下去,所以讲话微感困难。“但我认为这个女人只有你有资格占有,别人恐怕配不上她。”
    恭维的话向来不会招来白眼,故此金算盘神色好了一点儿不足为奇,只不过他仍然坚持道:“不行,我打算将那女人赏给我的手下。”
    何同沉默一会儿,才叹口气:“做你的手下很有福气,我想拜见岩岛健先生。”
    金算盘第一次紧紧皱起眉头,声音流露明显敌意:“岩岛健是谁?”
    何同道:“他是‘黑夜神社’的一员,当然任何人一听这姓名就可以知道他不是中国人。”
    金算盘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会儿,才道:“你大概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因为我可能不认识这个人,我也可能杀死你,免得罗嗦麻烦。”
    “你不必提醒我。”跟这种厉害高明的人物打交道办交涉,往往直接坦白得使人愉快,自然危险性也增加很多。
    何同有过无数次经验,所以领略得出愉快之感。
    “我找岩岛健先生没有恶意,只不过恰巧我有朋友认识他,而又凑巧我有一个死对头必须对付,所以我找到一把天下无双的宝刀,我决定用这把刀换那死对头的性命。”
    金算盘仰天大笑一声,大有嘲讽意味,不过笑声忽然中断,这个人既有本事用一个极美丽的女人作为见面礼,可想而知,他的“宝刀”一定非同小可,何况他居然叫得出“岩岛健”的姓名,这也是从所未有之事,所以这个人一定不同凡响,一定不可以轻视。
    何同觉察出已经扳回劣势,立刻又道:“我为了见你,已经花了十几天时间,我看情势已经相当危急,那个人可能已追踪到天津卫了,所以,我希望马上见到岩岛健先生。”
    金算盘耸耸肩头,虽然是表示无可奈何的意思,但看来却很潇洒。“你好像已说服我了,那个人是谁?”
    假如金算盘仍然“不认识”那岩岛健,自然不会问起找他之人是谁。
    “你一定听过他姓名。”何同说,“不过他的姓名不容易令人觉得愉快,他就是浙省总捕头沈神通,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最得意弟子,他甚至可能青出于蓝,可能比孟知秋还要厉害可怕得多。”
    他看见金算盘露出预期中郑重神色,天下谁能听见沈神通之名而不皱眉,而不感到严重压力的呢?
    “我对沈神通知之甚深。”何同又说,“所以一定要找到岩岛健先生,而且他还必须有一把盖世无双的宝刀才行。”
    金算盘忖想一阵才开口:“是的,对付沈神通的话,必须有一把宝刀。”
    但他忽然现出犹豫之色:“我不知道可以相信你到什么程度?而且你已扰乱了我的计划。”
    何同叹口气:“你可以相信我,因为那个美女就是沈神通的爱妾。”
    金算盘禁不住惊讶的注视对方,然后一连说了两句“原来如此”。
    何同声音中大有黯然神伤意味:“那女人不但很美丽,而且还知书识礼,又风流又温柔,如果他是我的女人,杀了我也不把她让给别人,但命运很奇怪很冷酷,所以她比飘零落花的还要可怜……”
    金算盘同情的轻叹一声,凉亭左侧忽然蓬一声冒起大团浓密青烟。
    何同虽然骇一跳,但眼角瞥见主人金算盘神色如常,便也立刻使自己冷静如常。那大团青烟高达两丈,约有三四丈方圆范围。由于烟气浓厚,故此里面不论有什么东西也无法瞧见。
    青烟中透出一个女子娇脆口音:“老爷,看来你很怜香惜玉啊!”
    金算盘苦笑一下,大声的道:“什么话?我几时怜香惜玉了?”
    何同一听这种话题,立刻把嘴巴闭得像石头人一样的紧。
    青烟中女子口音道:“你去瞧过她,又为她叹气,其实干脆接她回家多好呢?”
    “我没有瞧过她,也不是为她叹气。这个女人既然是沈神通的,情况便立刻变得十分复杂,变得加倍危险,所以我用心考虑这些问题。”
    那大团青烟居然久久不散,别人一定会十分诧异。但身为东流第一忍者伊贺川门下的何同,却不当是一回事。
    他只想看看烟雾中的女子长得怎得怎样?想知道何以金算盘像遇见祖奶奶一样顺从和温柔?
    青色迷雾中的女子发出欢愉笑声,然后说道:“又复杂又危险?好极了,这件事就这样决定吧,哈,哈!”
    笑声可不能说不好听。但何同却感到毛骨悚然,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因为他记得听过这种笑声,但那是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人笑呢?
    直到何同离开野趣园之时,仍然看不见青色迷雾中女人面孔,但他却忽然记起那笑声,原来是在杭州一间疯人院听过,有几个年轻疯狂女子的笑声,正是这种味道……
    沈神通转动着手中酒杯,强烈又带着玫瑰芳香的酒香扑入鼻中,若是酒量不佳的人,闻久了恐怕也会醉倒。
    街上灯光以及人声好像渐渐减少,那个缺一只门牙的小饭馆伙计再送来半斤玫瑰露时,忠厚的面上露出善意笑容:“大爷,你已经喝了三斤,别人只怕已经醉死啦。”
    沈神通眼睛一瞪:“我醉了没有?”
    伙计仍然露出缺牙:“你老当然没有,但酒喝多了一定误事。”
    这种体贴世故而又善意的语气笑容,沈神通心中一动,唉,人家老黄是小饭馆跑堂伙计,但每天见尽形形色色的人。
    而心地好的人又往往能够观察得深刻些,因为他是用心灵探索,而不是用俗眼观看。
    “是的,老黄你说得不错,我可能已经误事,如果是的话我就更需要酒了。”
    老黄的缺牙忽然距他面孔很近,那是因为他要放低声音说话之故:“大爷,那房子一定没有你想找的人。”
    沈神通声音也压低,但心脏却砰砰大跳:“真的没有?”
    “错不了,那个外乡人中午已经扮成一个中年镖师出去,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回来的。现在屋子里只有四个下人,都是本地人,还有一个女的,却是一个卖唱女子。我从前见过她,所以这回她虽然坐着大轿满头珠翠,还是瞒不过我眼睛,你不会找那卖唱女子吧?”
    “我不会。”
    沈神通已没有话好说。
    由华灯初上之时,他就来到此处(当然改易了容貌)。
    直到现在这个大都市晚上最繁华地区已经渐渐暗淡,也就是说已经耗费了将近六个钟头,却不料反而入了何同的圈套。
    如果好心的老黄不告诉他,恐怕还不知道中计。
    他深深叹口气。何同果然是个人才,可惜却是伊贺川派来卧底暗杀他的,不然的话这个人一定可对社会作出相当贡献。
    老黄的缺牙仍然在沈神通眼前晃动,他本来禁不住泛起讨厌感觉(虽然老黄是好人)。
    但老黄说:“你绝对不是坏蛋,所以我帮你打听一下,你等一等。”
    当下观感马上改变,沈神通同时也得到一点儿安慰,总算还有人瞧得出我不是坏蛋,这实在是不容易的事。
    老黄出去时险被一个满身尘土壮汉撞翻,那壮汉却是彭璧,他一屁股坐在隔壁桌子,等掌柜亲自送上一壶酒,喝了一杯烈酒,才低声道:“老总,你若不想进去,让我先进去。”
    他发现沈神通还会在馆子里,竟生出误会。
    沈神通苦笑一声,道:“这儿只是狡兔三个窟穴之一,从前我们要抓的巨奸大恶都喜欢来这一套。”
    但今天何同却自己用上了,并且也能够瞒过沈神通一时。
    彭璧心中涌满忿怒苦恼,一口气喝下三杯烈酒,只听沈神通低细如蚊语声钻人耳中:
    “酒不能多喝,你立刻赶回曹氏父女那边,记住我的话,若是两个以上的流氓地痞找上门,定要先下手为强,也一定要先打倒一个,砍断手脚都不妨。”
    彭壁乃是公门高手,平时对付流氓地痞简直比吃豆腐还容易,但有了张牙郎、林二虎的经验便不可大意疏忽了。
    这一点彭璧理会得,可是那曹家父女和老苍头李干现在已送到城外匿居,若是遵命前去守护,沈神通岂不是只剩下孤身一人?
    幸而,彭璧向来没有违抗或反驳的习惯,所以沈神通不必再解释,彭璧去后,店伙老黄便已回来了。
    “没有错,屋子里只剩下卖唱女子和四个下人,他们还在等主人回来才敢开饭,所以一个个饿得发慌,怨声不绝。”
    “我认识做厨子的老张,我问他你家郝老爷在此地有没有相熟朋友?老张先生说没有,但想一下又说,前几天到市场买菜,无意中见郝老爷从一家丝绣作坊出来,那一家乃是师姑绣坊,老师姑送他出门,看来好像以前相识的样子。”
    他把那师姑丝绣作坊地点人名都说出之后,又露着缺牙道:“你如果想打听本卫发生的事情不妨再来找我。”
    说完这句话,意思已经十分明显要他算帐走路,因为小店老早该打烊关门。
    沈神通按捺住心中焦虑仇恨,晃晃悠悠慢慢走回曹家。
    曹家现在应该只有张牙郎、林二虎两人,因为曹氏父女等已悄悄送去别处隐藏。
    但是沈神通瞧一眼墙边有两块瓦片靠墙竖起,便知道另有两人进人曹家尚未出来。
    他掏出一块银子塞在瓦片后面,这世界有银子的确能做很多事。
    当然你还得懂得如何花才收到效果,有时往往花了钱却得到相反效果,相信很多人有过这种窝囊经验。
    他走人曹宅,一直来到囚禁张、林二房间。
    房内灯光明亮,所以除了看见张林二人昏迷躺在床上之外,还有两个汉子。
    一身打扮甚至坐在椅子的姿势都露出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
    沈神通一进门就扬手发出暗器,银光闪处击中一个人脑袋,那人登时躺下。
    另一个掣出一把两尺长尖刀,但沈神通已冲上去一把抓住他手腕夺过尖刀,于是明晃晃刀尖就反过来对准那人喉咙,那人骇得双腿发软跪倒连声求饶。
    沈神通冷笑一声,一脚把他踢翻,走到另外已翻下的那个人身边,拾起一块银子,那就是他刚才的暗器了,吹掉银锭上的灰尘才收回囊中。
    他回头正要对付还在哎哟叫痛的流氓(那一脚踢得大概不轻),却又看见门外右边射过来的灯光把庭院都照亮了。
    右边是走廊,廊上是厅堂,谁在厅里点上灯烛?有何用处?来者究竟是谁?
    这些答案惟有出去看,出去问才找得到,沈神通问到门边,探头望去,只见厅内灯烛火炬都有,把任何角落的蜘蛛网灰尘都照得原形毕露,厅门走廊上有个二十七八岁华服男子,背负双手望住这边房门微微而笑。
    那华服男子现在有没有瞧见沈神通还不能肯定,但是,他一定知道沈神通的身份,也知道房内情形无疑。
    沈神通走出去,手中还拿着夺来的两尺尖刀。“你是谁?”他目光灼灼迫视对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华服男子皱起眉头:“奇怪,小周应该有机会偷袭你,至少你出房之时有一次机会,但小周既然不敢出手,可见得沈神通名不虚传。”
    连沈神通那么老练沉着的人也不禁吃了一惊,因为对方居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无疑也必有对付他的方法,他表面上用公门捕快常用熟练高妙手法击倒小周等三人,其实小周已被他一脚踢碎膝盖,另一个也最少昏迷一两天才会回醒,这等隐藏不露效果当然不是一般公门高手办得到的。
    沈神通手中尖刀飞起两尺,在空中翻个筋斗又落回手中:“小周没有刀子当然不敢轻举妄动的,你贵姓?”
    华服男子道:“他靴筒还有一把刀,我不明白他为何不敢用,我姓金,天津卫姓金的人,不算很多。”
    “你就是金算盘金大爷?”眼看对方点头之后,左手在背后摸出一把刀:“小周靴筒也没有刀子了,我不喜欢有人带着刀在我背后。”
    “我也不喜欢。”金算盘哈哈一笑,一面入厅一面道:“进来,咱们谈谈。”
    沈神通用公门人物蛮横自大的态度大步入厅。他忽然发现两个壮汉突然跃出,一个手提一对短戟,份量看来甚为沉重,另一个左手短刀右手黑色长鞭。
    黑皮鞭发出撕裂空气“啪”地大响,另外那对短戟亦舞得风响,他们不是表演,而是当真恶狠狠向沈神通攻去。
    沈神通一面躲闪一面怒喝道:“住手,你们想干什么?金算盘叫他们住手。”
    金算盘年轻的脸上只挂着得意笑容,而那两个壮汉攻势更为凶悍猛恶,一下子就将沈神通迫到大厅角落。
    但此时反而对沈神通有利,因为对方已不能任意放手抢舞兵刃,亦不能同时攻击沉神通,因为两边墙壁很阻手碍脚,所以每次只有一个人的兵器可以攻到,沈神通双手都有尖刀,抵挡一个人的攻势不算很困难。
    那两名壮汉轮番猛烈扑攻了十几次,忽然退到金算盘身后。
    沈神通大大透口气:“这算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
    金算盘神色冰冷:“你武功过得去而已,你真是大名鼎鼎的沈神通?”
    沈神通仍然站在角落不出来:“如假包换。”
    “你修理小周他们的手法虽然够快够辣,但毕竟只算得是公门高手而已,而你居然不知道我们在这边埋伏,居然不知道我们是谁,故此我实在很怀疑你是不是沈神通?”
    “如假包换,但只保证我自己而不是你,你是‘如真包换’的金算盘。换句话说你才是冒牌货。”他丢掉双刀又冷笑道:“我向来不是靠武功出名,只靠脑袋比旁人灵活一点,眼光比旁人尖锐一点儿。你如果真是金算盘,一定不会从武功上推测我试验我,不过你却一定是金算盘亲信的人,所以如果你有话就快说,没话就请。”
    对方连连点头,道:“好极了,你头脑很灵活,眼睛很锐利,希望这两样在凶险激烈争杀中能保护你,我是快嘴小金,奉主人之命请你到‘野趣园’喝酒。”
    他嘴巴的确很快,因为他又立刻告诉沈神通说,那两个壮汉只不过是金府中次一级武师,论起武功远远比不上主人身边四名家将,并且又透露,他可以看见名闻天下武林的那座黄金台,甚至可以见到两位名姬李沉香、薛群玉艳绝天下的歌舞。
    金算盘(真正的)听到李沉香、薛群玉名宇马上就沉下脸,眼中闪出杀气。
    快嘴小金膝头颤抖得好秋风中黄叶:“老爷,有些男人若不提到黄金和女人,他会一点兴趣都没有,沈神通用银锭打晕王四,急急忙忙拾口银子还吹掉灰尘,所以小人知道他一定是财迷,一定对黄金更感兴趣,黄金再加上女人,他非跟着来一趟不可。”
    “我没有关系,但你提起李沉香、薛群玉名字却犯了吕夫人大忌,吕夫人一定不肯饶恕你,你我一场主仆,我教你一个法子。”
    快嘴小金感激涕零,道:“老爷,谢谢你指点迷津。”
    金算盘神气潇洒的面孔微微现出迷乱和痛苦。但刹时已自恢复平时峻冷神色:“你尽快自杀,省得多受折磨。”
    快嘴小金一怔:“就是这个法子?”
    “只有这条路,最好现在就动手。”
    快嘴小金脸色如土:“老爷,就算吕夫人生气,她也不能不讲理……”
    屏风后传出女子娇脆口音:“我喜欢不讲理,小金你心里恨不恨我?”
    快嘴小金大惊道:“吕夫人,小的甘愿做牛做马忠心耿耿侍候你一辈子……”
    吕夫人没有现出身形,声音透过屏风:“但你在外面仍然提到那两个贱女人名字,你很忠心么?啊,可能你一时忘记老爷的告诫而已?”
    快嘴小金全身索索发抖,口袋的金子银子互相碰击,发出悦耳而又奇异的声响。
    金算盘叹口气:“小金,你做错任何事我都可以帮你救你,唯有这一件我没有办法。”
    屏风后忽然飞出一道彩光,彩光末端一下子就缠住快嘴小金喉咙,原来是一条七彩夺目灿烂的锦带。
    快嘴小金好像被一条七彩毒蛇缠勒住颈子一样,面孔很快就变成紫色,人也软跪在地上。
    彩带忽然放松隐入屏风后面。
    那从未露面的吕夫人道:“云桥,沈神通已经在外面?”
    金算盘真正姓名是金云桥,十几年来也只有吕夫人敢叫他名字。
    他点了点头答道:“他已经在流韵轩,我远远看了他,觉得这家伙有点儿深不可测,他表面上装出公门恃势欺人惯了的样子,但其实他很自信,他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甚至他也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事情。”
    “名闻天下的沈神通理当如此。”
    “但据小金说,沈神通武功并不怎样,可惜小金已活不成,要不我倒是还有些话想问问他。”
    “小金只不过昏过去而已,你居然瞧不出,莫非你竟然是冒牌货?”
    金算盘笑声中有点怪和有点邪气。“天下间只有你能鉴别,至少能知道你是不是二十年前的我。”
    屏风后面终于走出一个袅袅娜娜美貌少妇,她的出现必定会引起任何男人惊讶和垂涎注视,因为她身上只有一件透明衣裳,是比丝还柔软的轻纱雾霭质料,衣裳内光裸雪白的胴体好像有一层薄雾遮掩,而其实却又一览无遗,纤毫毕现。
    她看来只有二十余岁,腰很细,但胸臀却十分丰满夸张,所以放射出无限肉欲和魅力。
    怪不得她躲在屏风后面,如果她是金算盘的女人,这种等于赤裸的装扮当然也只有金算盘可以瞧看了。
    她盈盈浅笑,声音含有醉人魔力:“你是金云桥没错,但我是不是吕惊鸿呢?是不是二十年前风光如画的大明湖边那个快乐女孩子呢?”
    金算盘耸耸双肩:“你有可能不是吕惊鸿么?”
    “当然可能。我的妹妹吕素情年纪只比我小三岁,她长得跟我一样,而且你我昔年事情她完全知道,如果现在的我不是吕惊鸿而是吕素情,你分辨得出么?”
    “我不知道,可能分辨得出吧?但你有可能是素情?”
    “我知道我们重逢相聚两年以来,你心中疑惑却又不敢多想,更不敢调查。”
    金算盘叹口气,颓然坐下:“世上很少人见到我之时能够不畏惧或者不尊敬,可是我在你面前却变成傻瓜一样,我究竟该怎样说呢?唉,你有时的确使我想起那淘气爱捉弄人的素情,因为你已经使我陷人麻烦危险境地,你要我做的事情,每一件都足以使我倾家荡产,使我死于非命。”
    “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听我的?”
    金算盘忽然站起身,腰肢笔直,气概迫人,声音也充满信心勇气:“这是秘密,我最后一个秘密,一定要等到我快咽气时才可以告诉你。”
    吕惊鸿一步步向他走近,乳波臀浪震抖得使人口干心跳,全算盘眼中露出火焰,一把抱住她,双手以及嘴唇滑过印过她全身任何一处。
    小金的呻吟声使他们火辣炽热动作突然中断,吕夫人(惊鸿)迅即隐没屏风后,但声音却是屏风隔不住的:“小金嘴巴太快了,这种人留着有何用处?不如送去给沈神通杀死。”
    金算盘道:“嘴快也有好处,例如我想使消息传出江湖,他一个人比一百个人还管用,所以龙门派道士,关外大牧场以及春风花月楼的人到处被人盯注着,像看电影明星一样,如果你是他们,相信也觉得很不舒服。”
    吕夫人承认道:“确实很不舒服。”
    “他们连洗澡甚至上厕所都有眼睛盯住,所以我不但对他们每一个人的行动了如指掌,最大收获却是他们还未到天津卫,就已经被那些眼睛迫得快要发疯了,哈哈。”
    “但春风花月楼三个人当中,却有两个是很漂亮的女孩子,我不喜欢你看见人家洗澡上厕所的。”
    那金算盘身在野趣园中,怎能看得见还未到天津卫的美女洗澡上厕所?可是吕惊鸿古怪的声音透出强烈无比妒意,任何人都能听得出她十分认真,决不是说着玩的。
    “所以我想把小金送给沈神通,你会不会反对呢?”
    金算盘叹口气,道:“这些人忠心耿耿侍候我好多年,但现在却只剩下两个。小金嘴巴虽然快了些儿,可是在别的地方还是很有用处的……”
    小金眼睛已经睁开,也听见主人和吕夫人对答,心知这等情况之下决计清醒不得,所以赶快又闭上眼睛。
    他听见主人金算盘声音充满惊讶:“惊鸿,你怎么啦?”
    小金当然想像不出吕夫人做出什么事使主人如此惊讶,鼻中却忽然嗅到一阵甜腻荡情思的香气。
    香气来源似乎距他鼻尖不远,这一点使他忽然血脉贲张心跳加速。
    因为他听另一个也是亲信家人金旺说过,那吕夫人不但有沉鱼落雁之貌,不但肌肤身材都是第一流的,而且她居然不穿衣服,那件纱雾似的外衣根本等于没有。
    金旺提起她之时,神情痴痴迷迷,任何男人一望而知他的感受多么强烈、多么深刻。
    可惜金旺不久就因大醉而跌死,所以现在纵然能偷偷看见吕夫人,却也无人可以谈论可以比较观感了。
    小金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一双白玉般的赤足正在眼前。指甲涂着蔻丹,红得使人心跳。
    这双赤足简直完美得全无瑕疵,不但足踝,小腿、膝盖都一样美的,而且也使人更心跳血涌。
    那层如纱如雾的外衣果然完全没有遮盖作用,反而增添无限诱惑魅力。
    圆润得毫无皱纹的膝盖上面,除了雪白光彩之外,细腻浑圆的线条呈现妖异冶丽热力。
    小金的眼光如痴如狂,沿着那对玉腿逐寸向上移动。虽然眼光缓慢地逐寸移上去,小金忽然全身发抖,喉咙中发出奇怪呻吟声,直到本能地在虚空、在迷惘状态中忽然发泄了,才能稍微恢复清醒,眼光又向上移动,先是在高耸乳房上停留回旋一阵,最后终于看见那张艳色四射容光照人的面庞。
    樱唇是含着微微怜悯,但美眸中却闪动炽烈可怕的光芒,为什么许多男人都受不了女色诱惑呢?她可能这样想,也可能感到强烈满足和蔑视。
    其实呢,假如天下男人都勘得破“女色”这一关,当然多姿多采的世界马上黯然失色,巧取豪夺,压迫,战争等都变成历史名词。
    反过来说如果天下女人都放弃外表被动,其实却是主动猎取男人的方式,如果她们不要男人,这个世界也必定立刻和平、宁静。
    这不是神话也不是荒诞幻想,人类数千年历史之中,许多宗教社会(当然是真正虔诚的)已经显示和出现过祥和宁静的生活例证。
    不过倘若天下的男性都不要女性,或者女性不要男性,人类的延续就大受威胁了,有些人会这样想并且强烈抗议。
    但问题却是人类一定非得延续不可么?这个使命何以如此神圣,何以如此不可动摇?
    世上许多珍贵动物绝了种,当你听见这个消息,你会不会像丧失了好朋友、亲人甚至儿女那么悲痛呢?
    既然有些动物可以灭种,人类又为何必须例外?
    “自私”和“自我”恐怕就是一切答案了。
    流韵轩正面是清澈池塘,不远处传来流水淙淙的逸韵。
    另三面却植满了翠竹,微风过处争琮有声,散出悦耳宁谧天籁。
    沈神通凝视着石径,因为石径上出现了一个挺拔潇洒的男人,后面还有一顶软轿。
    那个男人的气概风度,一望而知必是金算盘,但软轿内是什么人?是由于不良于行,抑是不肯露面才使用软轿?
    软轿四面帘帷密垂,首先入轩,然后是两名青衣侍女,样子都不好看,最后才是仍然挺拔潇洒而没有肚腩也不瘦削的金算盘。人到了中年不论男女,仍然保持年轻时代身材,实在值得自傲。
    幸而沈神通本身亦不比金算盘丝毫逊色,所以,他不但不嫉妒,还知道要保持身材是何等的不容易。
    软轿是停在角落,那两名佩着长刀的年轻轿夫分立两边,而两个侍女则站在轿门两旁。
    除了对金算盘之外,外表上沈神通没有对其他的人多加注意,甚至那顶软轿亦不过淡淡扫瞥一眼而已,但这位有特殊本领的公门超级高手,不但已经记得每个人的面孔、手脚、衣着、身量、步态等等,连一些较为突出一点的气味都嗅到。
    他们免不了说得几句仰慕的客气话,之后沈神通便直接触及真正问题:“金兄,你派人找我来有何见教?老实说我身有要事,不能浪费时间。”
    金算盘笑得很悠闲:“我敢保障你绝对没有浪费任何时间。”
    “这样最好。”沈神通表面安静如常,其实心灵震动得有如海啸,有如大地震。古人说见微知著,孔子说闻弦歌而知雅意。许多事情落在有智慧的人身上,只要少许征兆,一点点迹象,就可以了解很多,利害得失及如何应变也都马上有了答案。
    “既然这话是金兄说的,我沈某相信你。”他语气仍然冷静得好像谈论别人事情一样:
    “不过在转人真正问题之前,沈某却有个小小请求。”
    “沈兄请说。”
    “我想表演一点小功夫,证明我是沈神通而不是冒牌货。例如抬轿的两位朋友,两把刀根本是晃子,他们至少精练过十种暗器,如果有人想欺近轿子,很可能远在两丈之外全身已变成蜂窝了。”
    连金算盘也不禁大露钦佩之色,连忙道:“不愧是沈神通,不愧是沈神通……”
    沈神通淡淡一笑,又说:“我想表演的也是一种侦测功夫,大家都是看见那顶轿子的帘子深垂,任何人都决不可能看见轿内有什么人,但这只不过是错觉而已。”
    金算盘不禁露出大惊之色:“难道你看得见?”
    沈神通说道:“我不是看见,而是知道。”
    他指指脑袋,说:“用这个东面知道,如果要侦查一件案子,样样都要看见,请问我们能破什么案呢?”
    金算盘摇摇头道:“但有些事情是不可能侦查推测得到的。”
    “例如轿中人是谁?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
    “是的,我认为没有可能。”
    沈神通伸手入囊,拿出一件小小的东西捏在掌中,人人都能从刹那间看见是一件闪耀金光以及彩色宝光的小物事,但是什么东西却无法判别,无法知道。
    “金兄,虽是武断了一些,但本来说得很对,谁能从看不透的轿子里认出那是什么人,很多受过严格训练的一流巨盗,能从蹄尘车辙看出装载的大约是什么东西,正如我看见轿杠起伏节奏以及弯度,就知道轿内的人身子很轻,已可以猜想不是小孩就是娇小的女人,在这种场合中小孩来干什么呢?”
    金算盘颔首说道:“对,小孩来干什么!”
    沈神通微微而笑,他又有所发现了,因为这句话金算盘根本不必答腔的,所以他为什么要答?当然是一定有某种理由使他下意识地插上一句。
    不过现在暂时不管这一点儿:“金兄,就算轿子里是个女人,但她是谁呢?当世恐怕只有两三个人有本事测得出,而我却是其中一个,所以我说刚才金兄的话武断了一点儿。”
    金算盘摇摇头道:“沈兄,我不相信,可是话出于你口中,我又不敢不信。”
    沈神通右手捏住那件物事,左手向那个比较高大的身材健美的侍女招几下,道:“你过来,快点。”
    他显然要将右手掌心捏藏着的物事给她看或是交给她。
    那侍女平板而稍嫌丑陋的面孔毫无表情,脚下迟疑一下才向沈神通走去,但她却不敢走得太近,距对方五尺就停住脚步。
    沈神通向她摊开右掌,显示出掌心的物事,那是个小盒子,用黄金打造,四周雕着细致花纹和龙凤等,还镶嵌了几颗宝石,反射出耀眼宝光。
    盒面是一片细磨透明水晶,所以眼光可以透过水晶而看见盒内有一棵珠子,很有规律地绕盒而滚动转圈。
    别人由于各种角度及障碍,所以连盒子外型也看不清楚,只是那侍女看得真切。
    但她显然也不知道也不明白,所以眼中出现迷惘之色。
    沈神通声音很自信道:“拿去,给轿中人一瞧便知道了。”
    那侍女虽然距他五尺之远,但沈神通伸出右手已达三尺,所以她只须伸手就可以拿到,同时,由于沈神通已伸直手臂,所以也不怕他会有任何不轨阴谋。
    因为人的四肢任何一肢若是伸得很直,就不能发力、不能迅速变化姿势伤害稍远的人。
    她只能看见盒内珠子滴溜溜滚动,但那珠子是不是沿着轨道滚动,盒内还有什么秘密?
    想知道这些,最好方法自然是把盒子拿过来。
    可惜她永远都拿不到那个镶嵌宝石的黄金盒子,因沈神通五指一合,已把她的手掌抓住而动弹不得。
    黄金盒子被她黄褐粗糙的掌背遮住,下面则是沈神通的手,所以黄金盒子夹在两掌之间,亦不会掉落地上。
    别人伸直手臂之后,任何动作都必定是比平时慢些,但现在这个人是沈神通,他修练的“天龙抓”神功乃是中原数千年绝学,几乎连影子也能抓住,何况是一只人手?
    侍女没有挣扎,原因不是沈神通扣住脉穴或使用独门指力,而是她感觉得出盒子上面有些尖刺,只要她一挣扎一用力,手掌非刺破不可。
    何况沈神通浑身强绝的指力也使她知道挣扎是一件无聊而又无益之事。
    沈神通把她拉近一点,声音很温和礼貌道:“你没有挣扎,可见得你很聪明,比任何女人都聪明,由此也知你比任何女人都美丽。”
    金算盘走近数步,却不敢太近,因为现在的形势,一看而知就算天下第一高手,也没有可能救助那侍女脱出沈神通的掌握,除非根本不管她的安危。
    可是既然不必关心她的安危,又何必拼命抢救她?
    所以金算盘只说道:“有话慢慢说,沈神通,你这一手是什么意思?”
    沈神通道:“我正在赞美她,你没有听见,你不同意么?”
    金算盘叹口气:“沈神通,你别忘记这儿是我的地盘。”
    沈神通道:“如果不是你的地盘,我保证不会对你来这一手,金算盘,小心听着,躲在北城外某处地方,我有一个伙计彭璧,还有半身不遂的老人和女儿以及一个老仆人,你立刻下令派人保护他们。”
    金算盘简简短短应一声:“好。”
    沈神通说道:“其实只要你收回迫害他们的命令,他们就比任何人都安全了。”
    金算盘大喝道:“邓威,还站着像个死人一样,快快把命令传出去,而且你带十个人在暗中保护照顾,不许有任何意外发生。”
    一个年轻轿夫朗应一声,拔脚飞奔出轩,霎时走得无影无踪。
    沈神通左手大拇指一挑道:“果然不愧是名震武林大豪金算盘,沈某佩服。”
    金算盘道:“如果你真的佩服,为何还不放手?”
    沈神通道:“我不能放,因为有时候有些情况很难掌握,我的意思是说你老兄没有办法控制,虽然这儿是你势力范围。”
    金算盘居然不作声不反驳。
    “所以你先得问过这位绝代佳人,如果她同意,我才敢放手。”
    沈神通不再瞧着金算盘,只望住那侍女,然后道:“我的眼睛曾经特别修练过,所以你面上的化妆并不能掩遮你的天香国色。”
    他转头向金算盘道歉一声,表示只是说实话而不是轻薄占便宜。
    然后又盯住侍女道:“你双手都套着火蝠翼膜精制的手套,可见得你不但擅长毒药暗器,还能空手人白刃,可惜我的金刚针可以轻易刺穿你的火蝠手套,你一来不舍得这付手套,二来如果我金钢针上也有毒又如何呢?故此你作了最明智决定,立刻不挣扎。”
    侍女第一次开口,声音很娇软很悦耳道:“我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吕惊鸿。”
    “吕姑娘请恕沈某失礼之罪。”话虽如此,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手。
    吕惊鸿可能会微笑,不过面上的化妆却遮掩住她的一切表情:“如果你要我不跟你捣乱,叫我名字就好。可是我们却好像很陌生的人一样,我觉得没有理由帮你。”
    沈神通有一种抓住一条毒蛇之感,不放手不行,但放手又怕她的毒牙。
    幸而他一向潇洒得很,当下微笑道:“好,我叫你吕惊鸿,你叫我沈神通,吕惊鸿,你的玉手有没有被我抓痛呢?”
    吕惊鸿眼中闪出令人不安的炽热光芒道:“有点痛,但我不在乎,以后只怕要你这样抓住我的手已很少机会了,至少云桥会呷醋的。”
    沈神通当然知道云桥就是金算盘,他只好耸肩笑一下道:“对,除此之外,也只怕我很难再有机会威胁住他了。”
    金算盘面色还算好,因为他不知何故感到沈神通绝不是轻薄好色之徒。
    何况吕惊鸿落在别人手中还是第一次,这种经验很新鲜很新奇,而且也许有点报复或挫折吕惊鸿气焰的深意吧?
    “沈神通,你真的能看透我的化妆?真的看得见我本来面目?”
    “老实说只有一半真,看得出你有化妆那是绝无疑问,但本来面目还是要等你卸经妆才行的。”
    “不过你的体态、动作、香味、智慧,后来又加上声音,却使我能判断出你必是天香国色这也是绝无疑问之事。”
    “请问以你这种人物,却化妆为随轿的侍女,除了你就是正主之外,还有什么解释呢?”
    世上很多事情看来一团糟,混乱得无法理出头绪,也无法解释。但落在某种人手中,却又非常轻松容易地使复杂变为简单,使深奥变为显浅。
    沈神通无疑正是具有这种特别本事的人,所以他不但一下子抓出了正主,同时也判定轿子是空的。
    根据他说出来的推理过程,好像简单容易得有如喝一杯水,不过别人当然深知绝对不是这么回事。
    吕惊鸿笑声忽高忽低,敏感的人可能听得出她心情波动变化,但沈神通却不止如此,他还听得出好些别人不知道的内容。
    沈神通等到她笑声一收,突然放开了手,金盒子则回到他囊中。
    所以别说金算盘等人,连吕惊鸿也终于弄不清楚金盒内还有什么古怪,亦因此沈神通增加了几分神秘魅力。
    “吕惊鸿。”沈神通直呼她姓名,表示双方并非陌生人,“既然你已经想好已经有所决定,那就开始吧?”
    从笑声中竟能听出对方寻思事情,又能知道作了决定,这当然是很奇怪很特殊本领了,但沈神通其实还不止如此。
    他甚至知道吕惊鸿修炼过一种心灵功夫,已有相当成就,不过其中又好像有点问题,这意思是说她很可能出了纰漏。
    大凡是心灵方面的功夫,由于精深微妙无比,又由于每个人在一刹那间都会闪掠过二十个以上的妄念,所以极难控制而往往发生严重问题。
    用一般人常常爱用的话来形容,就是走火入魔。
    心灵方面的功夫若是走火入魔,小则免不了错乱疯狂,大则丧了性命。
    但愿她还没有疯狂,沈神通暗暗苦笑一下,怪不得金算盘会做出一些奇怪不合理之事,如果是因她所致,也就不令人奇怪疑惑了。
    吕惊鸿退人轿内,发出号令,那两个轿夫和余下一个侍女马上退出这明亮宽敞的轩堂,他们步声远去,显然奉命不得在近处逗留。
    金算盘搔搔头皮,疑惑地摇摇头:“惊鸿,下人都走精光啦,为什么呢?”
    轿内先传出一阵笑声:“因为我不想他们像快嘴小金一样。”
    金算盘叹口气道:“其实你不必这样。”
    沈神通微微而笑,声音既冷静而又自信的道:“金云桥你放心,我是沈神通而不是快嘴小金。”
    金算盘瞪他一眼,很多年以来已没有人敢连姓带名叫他,所以不觉有点愠怒。
    但马上记起这个人是沈神通,沈神通当然有资格这样叫他。
    不过,金算盘仍然含着苦笑:“你知不知道快嘴小金的下场?”
    沈神通居然点头,还大言不惭道:“小金若是我的仆从,他就不会有今日这等下场了。”
    连吕惊鸿禁不住惊讶大声问道:“吓,你自己以为真是天下无敌?你以为我们连你的仆从也杀不死?”
    沈神通说道:“不是武功问题,而是脑袋问题,如果他是我的仆从,我老早传他一种脑袋里面能练的功夫。”
    金算盘仰天大笑两声,才道:“真是有趣极了,脑袋里面能练什么功夫?”
    吕惊鸿却冷冷道:“别笑,他不是开玩笑,他这话大有学问。”
    金算盘略感尴尬连连摇头,只听沈神通道:“我会传授他一种过目即忘的功夫,不论他看见过什么东西什么景象,都能够永远忘记,连梦中也不会出现。”
    这时金算盘变得一点都不潇洒。
    因为他嘴巴张大得有如金鱼,眼睛突出程度也和金鱼一样!
    如果快嘴小金有这门功夫,他当然不必死,虽然他看了吕惊鸿裸体,虽然那时大出了丑,但既然能永远忘记,岂不是跟没有见过一样?
    金算盘最惊讶的不是这门功夫,而是沈神通怎能有如知道一切详情经过一样,而说出破解之法?这种敌人多可怕!这个人要不要继续跟他作对?抑是立刻变为朋友?
    轿帘一掀,香风飘扬中吕惊鸿已走出来。
    她的面貌已经恢复春水芙蓉那么美丽,艳光四射使轩堂顿时更为明亮。
    自然她身上薄而透明的外衣,由于完全不能对那丰满雪白的胴体发生遮掩作用,反而更增加好几分诱惑,所以轩堂好像也忽然燥热起来。
    沈神通拍拍额头,向金算盘道:“啊,老天爷,这样的美人你怎么受得了?”
    金算盘用男人都能会心的语气回答:“我没练过你那种功夫,所以只好让她老是在脑袋里,除了你那种功夫,你可还有更好法子?”
    “没有。”沈神通摊摊双手,“如果我年轻十岁,我可能舍不得忘掉她呢,你可会见怪我这样说?”
    “算了。”金算盘挥一下手,道:“如果你不是这样说,我反而可能会怪你呢,但告诉我老实话,你真修炼过这种功夫?”
    “你不妨问问吕惊鸿。”沈神通眼光很坦然地回到她身上,然后在她等于赤裸的美丽娇躯上下巡弋。“这种永远忘记某一经历的功夫本来没有什么用处,不过若是修炼过动心忍性之术,不必到最高的第四层,其实在这第一层时就必须着手。如果未练成过目能忘这一关,根本就没有希望上达第四层最高境界。”
    吕惊鸿显得大为惊愕,金算盘道:“这种心灵术就算练得成功,有何用处?”
    沈神通道:“我也不大清楚,但至少可以连手指都不动就能制服敌人……”
    他可能当真不知最精奥妙的功用,可是有一点他却是知而不言--炼过这种心灵方面的神功秘术之人,可以使到身边周围的人顺从听话,此是平时的绝妙功用。
    目前显然金算盘很听吕惊鸿的话,所以这一点还是不要指出不要戳穿为妙。
    金算盘声音大为响往:“连指头都不必动就能制服敌人?唉,这是真真正正天下无敌的绝学,可惜惊鸿还未到此境界,否则任何强仇大敌都不必放在心上了。”
    吕惊鸿定定神,用温柔语气表示不想与沈神通为敌的秘密心意,道:“沈神通,你当然不会吃饱饭无缘无故远离杭州,跑到天津卫来,任何人都会猜想你必有极重要,极秘密任务在身,但如果我居然进一步说知道你的心事知道你的任务,你相信不相信?”
    “我相信。”
    “那么你肯不肯为那个杭州女子,跟一位刀法大家拼斗?”
    她能讲得出杭州女子,当然已知道马玉仪的下落。
    沈神通虽感到已落下风,却也不敢稍作迟疑:“我肯,但那女子是谁?刀法大家又是谁?我和他非决战一场不可么?”
    “那杭州女子姓马,我保证她一定是你想找的人。”
    “我也可以保证。”金算盘说。
    “至于那刀法大家,姓岩岛单名健,当然这姓名一听而知不是中华人氏。”
    “不过他刀法却兼有中土东流之长。以我看来,当今武林能够比得上他的高手廖廖可数,可能只有刀王蒲公望才赢得他。”
    她一定是因为沈神通面色凝重而大为得意,所以轻笑两声,又道:“你是不是他的敌手不得而知,但如果你击败他,你的好处又多一样,就是可以从他手中夺回一把宝刀,据说这把刀也是你的心愿之一,我的消息有没有弄错呢?”
    沈神通答道:“我几时可以会晤岩岛健?”
    金算盘道:“最快也得等到后天,今明两天他都很忙。”
    沈神通立刻道:“后天太久啦,万一岩岛健这两天吹风受凉得了病痛或者不小心摔跤跌破头,对我来说问题就大啦!”
    金算盘颔首道:“这话有理。”
    吕惊鸿笑得娇躯摇动,因此那对高耸而又等于没有遮蔽的乳房跳荡颤动不已。
    “你这话很风趣。”她一面笑一面说,“我知道你真怕岩岛健这两日会有三长两短,因你已猜到他是黑夜神社的人。”
    沈神通苦笑一下,道:“对,像他这种人会忙些什么呢?自然一定与动刀子的事有关,所以如果他老兄一时疏忽大意,我怎么办?我找谁好呢?”
    金算盘走过去揽住那裸体美女肩头,低声商议一会。
    他才抬头道:“你放心,岩岛健如果遭遇不测,那个女子和宝刀我双手奉上,除此之外,我不能答应你别的条件了。”
    所谓的条件,无疑就是何同。金算盘不敢答允交出何同是理所当然,因为何同不是傻瓜笨蛋,绝对不会落在金算盘手中的,沈神通一点就透,立刻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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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愚人常口说智者却心行
    沈神通暂住野趣园等候。房间虽然华丽舒适,也布置得富丽而不俗。
    可是沈神通自是没有心情坐在房间,何况那吕惊鸿丰满完美的胴体的印象时时呈现脑海(沈神通猜想那是她已曾施展过动心忍性秘术之故,而他却从未练过什么过目能忘的心灵功夫)。
    所以他不敢枯坐房内而出去走动,藉此消灭吕惊鸿的魅力和倩影。
    同时也免得她忽然走入房间来,那时就真真正正要考验他的定力了。
    以沈神通这等人物,以他的功力,以他广博知识经验,尚且对只看过一次的吕惊鸿如此难忘而又畏惧,可见得吕惊鸿的确有非常强烈非常厉害的魅力了。
    野趣园占地甚广,除了散布的屋宇之外,园子并没有显著的围墙或篱巴与外面划出界线。
    唯一可以看出迹象的是在野趣国范围内,花草树木都很整齐,而且菊花特别多,其他的野草闲花便很少见了。
    在金黄色或白色的丛菊中不时会看见一些花匠园丁正在整理园圃,四下十分寂静,风景幽美雅趣盎然。
    沈神通这个人既可以称之为劳碌命,也可以视为不落无宝之地的凤凰。
    他绝对不会随便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故此他外表悠悠的穿过一些房屋更兼无数花圃,直到离开了野趣国范围,就显出他此行根本是有目的迹象了。
    迹象是第一点他沿着大路行去,去了里许,在距大路不远一间破屋门口停住脚步。
    这间破屋一望而知是座年久失修的庙宇,由于有树木围绕,所以从大路走过的人不一定能够发现。
    不过沈神通前来野趣园之时已经路过发现,还特地到破庙瞧看过一下。
    第二点迹象就是他变魔术一样从身上左掏右摸,居然弄出一包腌菜和三个馒头,还有一大碗凉面。
    这些食物不问可知决非他准备自己享用,既然不是自己吃,当然是送来给别人吃。
    破庙只有前后两进,前进殿堂倾塌了许多处,连大门都没有,所以,在外面可以看见后殿一部份。
    后殿殿顶其实也破烂多处,如果下雨,一定不易找到干燥不漏的地方,但居然还有供桌,上面还有佛像。
    佛像和供桌都拂拭得纤尘不染,未褪尽的金漆闪闪生光,桌前地上有个僧人跏趺坐于蒲团。
    这个和尚年纪最多四十岁,但又瘦弱、又土气、又肮脏,在北方已经寒冷天气中,他那件夹袍简直像丝绸一样薄得使人打寒颤。
    后殿另一角有个用破砖砌成的小灶,上面有个瓦钵,只可惜灶里无柴,钵内无米。
    甚至任何人都瞧得出这个灶很久没有起过火,没有煮过食物,因为钵内灰尘厚积,灶内也冷清清的。
    那僧人居然还坐得毕直,双目瞑合。
    沈神通动手起火,一会儿工夫就烧了一钵开水,放下茶叶,然后将滚茶拿到僧人面前,把凉面、馒头、腌菜等也陈列茶钵边,自己坐在一旁,微笑望住僧人。
    不但滚茶有香气,其他食物也有,僧人缓缓睁眼,声音虚弱地念声“阿弥陀佛”,伸出瘦瘦的手拿起馒头,就着腌菜吃了几口,又喝点热茶和吃点凉面。
    不久,生气渐渐回到他身上,直到这时,他才望了沈神通一眼。
    等到他吃完一个馒头,吃完一大碗面,喝茶之后打出饱嗝,沈神通才道:“在下沉神通,还未请教法师道号?”
    那僧人默然又瞧他一眼,才道:“贫僧净意,沉檀樾如果不布施这些食物,贫僧只怕已熬不过今天了。”
    沈神通道:“出家人行脚四方云游天下,不免会有冻饿之时,可是,你明明可以在附近托钵求施,但你不肯这样做,你已经犯了戒律。”
    净意和尚道:“施主责备得是,托钵化缘不但予人功德,而是忍辱去骄慢门径,世尊当年规定沙门弟子必须托钵便是这等深意。”
    晨间的阳光,尤其是在秋天,除了明亮晴朗之外,还予人以温暖舒适之感,但马玉仪现在何处?她可能享受到秋日温暖的太阳?小儿子沈辛呢?他还活着么?我还有没有机会吻他玫瑰色的面颊?咬他肥胖的腿?
    “法师,每一个人的命运是不是已经注定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古人这句话是对还是不对?”
    “既对而又不对。”净意和尚答得快而简短。
    “这等于色即是空一样了?”沈神通声音带着不满和讥消。“你可以相信我,绝不会误会这个色字是女色意思,我知道色就是万物,就是现象,所以你们佛家不外说万物即是没有,没有即是万物。”
    净意和尚摇摇头:“不对,空不是没有,只不过没有法子形容每种事物、每种现象含有的变幻和不永恒或者虚假的性质,所以勉强用一个‘空’字,这个空字又常常可以用作没有、用作虚无的意思。”
    “命运呢?”
    “谁的命运?是佛的?神仙的?抑或是人的?”
    “人的命运和佛的命运有区别么?”
    “由于佛已经超越你我所知的时间和空间层次,所以,佛有没有命运我不得而知。这是因为一旦超越了时空,我们人类根本不能思考不能想像,在我们人类中,没有任何词语不是时空内的产物。你能不能找到任何一个名词是没有时空性质的呢?”
    沈神通愣一下,的确没有,别说有形体之物必须占有空间,即使是抽象概念也必有时间,例如思想,如果没有时间,你能够思想么?
    又例如龟毛兔角,龟当然没有毛,兔也没有角,表面上既然不存在的东西当然不合时空性质了。殊不知一方面既然属虚假的名词,本身已无意义可言,另一方面既然含有没有性质,则已包含着时间和空间了。
    总之沈神通知道找不出这种名词或言语。
    “沉檀樾,任何人的思想都必须由词语观念组织构成,既然人类文字、言语、思想都跳不出时间空间的窠臼,你怎能想像、怎能知道时空外的一切呢?蚂蚁的层次比人类低,所以蚂蚁决不能了解人类的思想。就算其中有些居然能了解,但它能够用它们有限的经验把人类的思想及作为使别的蚂蚁明白么?”
    “当然不能,虽然有些情形似乎可以用有限的经验知识推论未知事物,可是这不过是‘未知’而已。假使你转个方向以证明可以超越,例如你说逻辑学的一些定律就是先验的,就是不能用逻辑本身证明的,好比同一律‘我就是我,不能同一时间是我而又不是我’。”
    “这个定律果然不能以逻辑本身证明,但这都是经验中的事实,若不相信,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真正变成既是某一对父母所生的张三,而又同时是另一对父母所生的李四?”
    “法师,你扯得太远了,我们只谈谈人的命运好么?”
    “人的命运在有限时空内显然看来早已预定,原来却是你在无限时空自己做下的业力所致。”
    “业力问题且不说它,我只指出一点,在无限时空的(还不是超越时空)角度来看,你可以摆脱,可以改变命运。”
    “角度这两个字十分重要,因为你未必相信人有过去世,有未来世,正如当你小时候,如果吃不到一粒糖果,你会大哭,会觉是天塌下来般的灾祸不幸,到你变成青年,你会为一个少女而觉得根本活不下去。”
    “这时你对糖果哪屑一顾呢?到了老年,年轻时的恋情你可以不忘记,但值得去死么?
    这就是角度问题了。”
    “而这些只不过是经验内(亦即此一时空内)的角度而已;尚且变化如此巨大,你怎知超越经验的角度又如何?”
    沈神通似懂非懂,只觉得无法反驳而已,倒不是完全明白,完全接受。
    “命运也是这样。”净意和尚和蔼地说:“如果你非站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来生的角度来看,也就是你一定要站在小孩子看糖果的狭小角度来看,命运当然是注定的,所以有些人尽情享乐,也拼命赚钱,他们说这就是积极,这就是改变命运,便笑话之至,你怎知道命运不是早已安排了你必须这样?你不知有没有来生,但你又怎知没有来生?事实上这个堪忍世界(指地球)就有这种特性,你获得的乐虽然其中有苦,却必能忍受,也必须忍受。唉,我太罗嗦了,你可能觉得很乏味很没趣。”
    沈神通沉思了一会儿,才道:“我心中固然有疑惑想请有学问的人指点,可是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我想知道你是什么人?你真的有了悟解才出家?抑是借佛门袈裟掩饰身份?”
    “那么我是什么?”
    “你是真正的和尚不错,可是你仍然也曾是武林中人,至少你修习过上乘武功,也是毒药暗器高手。”
    “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十分困惑,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净意和尚微微一笑:“你本来不必困扰的,因为你若不送食物,明天我可能已经死了,我是什么人对你又有何相于?”
    如果这种道理在别人口中说出,沈神通就算不给他一巴掌,也至少骂他几句,可是这和尚早就声明过“角度”不同。
    因此你以为给他食物使他不饿死是好心好事,但他却不一定这样想。
    好吧,既然你用另一种角度,既然你用佛教徒的身份,我非质问你不可。
    当下沉神通冷笑一声:“如果你饿死了,你岂不是违犯佛祖命你托钵化缘教规?你凭什么活活饿死自己?”
    “我现在饿死了么?”
    “废话,当然没有。”
    “世尊说过,他只须用眉间一根巨毫的功德,就一定可使后世沙门弟子不会饿死。”
    沈神通真想从他肚子里挖出那些食物:“你很固执,也很迷信。”
    “择善固执没有错,迷信世尊(即释迹牟尼)的话至少到现在为止也没错。”
    “但你可能当真饿死,这是事实,不是虚无飘渺的假话。”
    “如果我饿死,那是业力,也就是从前恶因现行,跟佛祖的戒律不相干。”
    “也是佛陀说的?他说什么你都深信不疑?”
    “答案分为两部份。第一,世尊自己说过绝不骗人、绝不讲假话,他连富贵荣华、醇酒美人甚至娇妻爱子都舍弃,难道他看重教祖地位?他当然不会看重,所以不必讲假话骗人入教。”
    沈神通耸耸肩,这道理果然颠扑不破,无论如何做个富贵帝王总比做个清苦教祖好,如果不是已经觉悟已经获得真理的话。
    “第二部分,佛教不怕你疑,只怕你不疑,我的信仰是经过无数小疑和大疑才建立的,不但是我,无数佛教信徒也有这种经历。”
    沈神通又耸耸肩,目前他没有时间研究这些问题,除非可以撒手不管马玉仪和小沈辛的下落和安危。
    “你若是继续住在这间破庙,迟早活活饿死。”
    “我已经住了两年多,我希望不要饿死。”净意和尚微微笑道:“我并不怕死,但这样子的解根本不是我追求的,不过奇怪的是从前三两天必定有些乡人拿疏菜粮食来,但这两个月来竟无人来过。”
    供僧已成为我国风俗习惯,但如果那些乡人本身也不够吃,不来也不稀奇。
    沈神通看法却不是这样,道:“你认为谁不来使你最感奇怪呢?”
    净意和尚道:“有对姓林的夫妻,他们虽然住在几十里外,但家里有点钱,自从我医好他儿子林长寿之后,十天八天总会来看我一趟。”
    沈神通的话锋如针:“你不但关心而且流露出担心,他们会有什么危险?”
    净意和尚赶快收慑心神:“唉,我居然流露出担心么?其实我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危险,不过由于林贯中练过武功,他家里有点钱财,他妻子林李氏虽然已是三十左右,但看来年轻而又漂亮,他儿子林长寿自从被血蝎螯过,虽然得我解毒复原,但一年来却变得性情急躁之极,不要说对别人,就算对自己也随时会弄伤,甚至一头撞死亦不稀奇。”
    世上最容易发生事情的因素像武功、钱财、美色、奇特性格等都具备了,所以净意和尚担心实是很有道理。
    沈神通的话题忽然拉回和尚身上:“此地不是修行的地方,你何以一住两年多还不舍得走?”
    净意和尚沉默一会儿才叹气道:“我已经好久没想过这个问题了,我表面上为了三个人而留下,但严格说只为了其中一个。”
    沈神通道:“这三个人当中有男人也有女人,甚至也有孩子?”
    “正是。”
    有男有女加上孩子,除了林家三口还有谁呢?沈神通算是一口道破,但越想越觉得不对,越觉得迷糊。
    净意和尚见他思索得苦,讶道:“你向来对别人的事都这么关心?”
    沈神通只苦笑一下,自从任职公门十多年来,管的都是别人之事。
    但现在却是自己的事了,我怎能不尽快查明金算盘和何同的关系?我岂可糊里糊涂跟那岩岛健决战而无法判断任何后果呢?
    其实苦笑也有好处,因为至少思想感情都松弛一下,暂时跑出牛角尖。
    “我想不通的是你明明跟吕惊鸿有很深的渊源,你们甚至可能是同门,但又何以忽又牵扯上林家?”
    净意和尚不觉露出佩服之色,道:“你看得出我跟吕惊鸿是同门?唉,我刚才说的女人就是她了。”
    沈神通登时心中一亮:“原来是她?男人是谁?”
    净意和尚沉吟一下,才道:“你为何问这么多?你什么事都要知道?”
    沈神通答得很快。“因为我也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来到此地。那个女人是我的妻子,孩子是我的儿子,他们都落在那个男人手中。”
    净意和尚大惊道:“有这等事?”
    “不但如此,其实我能不能活过这两天也大成疑问。我个人生死还不要紧,我只想救出我的妻儿。”
    照说如此重大隐情,怎可告诉刚刚认识的人?但沈神通却很有信心。
    因为他已经知道净意和尚是真正悟道的佛门弟子,如果这种人都不能信,那就不必相信任何人了。
    “那个男人是黑夜神社的首领濑川半藏。”净意和尚忽然恢复平静,人世上一切感情冲击亦同样变幻而又不永恒。
    “半藏中了毒针,是我出手救了他一命,这已是两年前的事,但半藏每个月还要服药才能够行动如常,只是一身武功已施展不出了。我只奇怪他何以一直不能痊愈?使我不得不每个月费好几天功夫替他炼药。”
    “如果你不炼药给他的话,他会不会死呢?”
    “当然会啦,但是,我怎会袖手不理呢?”
    “假如濑川半藏之死有人会得到好处?这个人自然希望你不能炼药,你知不知道排行第三的是谁?”
    净意和尚讶道:“你不问第二而问第三的?他是大野丰前,年轻而有野心,第二把交椅是会津简一。”
    “会津简一现在已等于首领,只要你永远医不好半藏,他的地位屹立不变,但如果半藏死了简一就不能用半藏之名发号施令,那时一定要另选首领,就算简一还能当上首领,可是第二号人物已变成是丰前。”
    “你是否想告诉我,大野丰前最希望我死掉,这样我就不能为半藏炼药?”
    “最好的方法莫过于饿死你,于是任何人都没有嫌疑,我看当日你竟然医不好半藏,其中也大有文章,不过我们犯不着多费脑筋就是。”
    净意和尚恍然点头,又道:“如果他们封锁不许乡民来此,简直易如反掌。唉,我这些话对你有没有用处呢?”
    “暂时只对你自己有好处,可惜你对自己生死荣辱都已不放在心上。”
    净意和尚慢慢起身,显然由于缺乏食物以及打坐太久,所以腿脚很不灵便。
    “如果没有人为阴谋,饿死病死没有分别。但现在我却不能坐着束手待毙,何况我若是被害死,至少有三个人也会活不成。”
    他瘦而污垢,头发有两寸长,胡须稀落难看,沈神通很想建议他由头到脚好好洗个澡,换套干净衣服。
    还有就是剃头刮胡子,否则以他这副肮脏样子,全无和尚威仪,保证很少人能够不把他当作那些穷极无聊混吃混喝的云游僧人。
    “如果我是自自然然饿死的,那三个人活不成也就不要紧了。因为这三个人当中一个是黑夜神社首领,这种人活得太久对世间没有好处。第二个人就是吕惊鸿,她活着也是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第三个……”他想了一下:“也是一样。”
    “所以你本来以为饿死自己也不坏,是吗?”
    “对,很对。但是身为比丘,绝对不可故意伤毁自己身体,你看,人往往活在矛盾和隙缝中的。”
    “吕惊鸿从不来看你?从不送食物来吗?”
    野趣园近在咫尺,以金算盘之富有,就算每天三餐特别为他送来十席精美素菜来也绝无问题的,何况吕惊鸿难道自己也不怎么想活?
    “我已很久没有见过她,她只派家人送药材来,然后拿药回去,但连她的家人也不肯走人后殿。”
    净意和尚没有讲出理由,只说明事实,沈神通居然也不追问了。
    因为他现在已知道何同跟吕惊鸿甚至金算盘原来没有关系。何同一定是由伊贺川而晓得黑夜神社这个组织的,所以他会找上金算盘面来联络上黑夜神社。
    找到何同自是最要紧之事,但目前何同一定还未高飞远飘。
    他既然找到岩岛健出手,当然认为岩岛健有资格杀死我,所以他必须亲自等候结果,甚至亲手埋葬我才安心。
    如果何同一直连影子痕迹都没有,当然谁都无计可施,但现在,哼哼,何同,我希望你仍然不太低估我也不太高估我。
    低估我的话,你自是潇洒离开,不必等着看我的结局。
    高估我的话你拼命逃得远远,像孙子一样躲起来,那也是大伤特伤脑筋的。
    净意和尚已经提供很多有关资料,其中有些秘密除了他已无别人知道。
    这个肮脏和尚还有这间破庙,绝少人会加以一顾,但沈神通号称不落无宝之地的凤凰,他果然在有宝之地。
    他临走时还殷殷叮嘱净意和尚起火烧热水,越多越好,因为和尚实在太肮了。
    市场里还存留着热闹熙攘气氛,只不过没有刚才那么挤拥喧嘈就是。
    那人头发已经半灰,身材矮小,面貌笑容和蔼可亲得使你愿意叫他一声伯伯或是叔叔的。
    他是这市场内一家肉店老板,几乎到市场来的人都认得他,喊他一声:“陈大叔。”
    因为他不但十分和气,而且总是站在肉店门口,手托一根尺许长旱烟管,笑嘻嘻跟挤来挤去的人打招呼。
    陈大叔的手很白净细嫩,手指细长,他大概认为这双手不怎么适宜拿刀剁肉,所以就算几个伙计忙死了他也不帮忙。
    他不时从背后窗户内拿出旱烟袋和打火的刀石,点燃烟袋吸几口之后,顺手又把刀石烟袋放回窗内桌子上。
    这种动作不但十分习惯,连天天到市场的人都看熟了。
    窗户内的房间,大部分地方堆放肉店各种东西杂物。
    可是肉店这间贮物室平时却不许伙计进来,除非市场已停止一切活动,或者老板陈大叔不在的时候。
    这规矩很奇怪,照理说应该正在做买卖时才常须使用贮物室,应该老板在场的时候才不怕丢东西等。
    不过几年下来那些伙计已经习惯了,何况另外还有房间可用,故此他们根本就懒得使用这一间。
    虽是不合情理的事也必定有原因,如果有人看得见桌面时时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包托金银珠宝、药丸、香囊、手帕、书信,甚至有时出现折成小块护身平安的符咒等等。
    而这些奇怪东西总是由房间另一道后门有人悄悄送入来悄悄溜掉,你自然恍然大悟何以肉店伙计不许进来之故。
    陈大叔每次拿烟袋火石等,其实已将桌上奇怪物事顺便拿出去,借点烟姿势看看那些物事,有时会皱眉头,有时会嘻嘻一笑。
    这些物事如何处置呢?那也是要在房间内才看得清楚的,在桌子旁边地面有个箩筐,垫着软布,偶然会有一件东西飞落箩筐里。由于有软布为垫,所以就算珍贵玉器也不会碎。
    假如你能站在房内窗边,同时眼睛又快得可以看见劈到面前长刀锋刃上的小小崩缺。有这么锐利迅快的眼力,才可以看得见陈大叔的手时时会伸入别人怀中,有时甚至解开女人腰侧的扣子,伸手入去之后,缩回时却也已经将几个扣子都扣好如常。
    被他伸过手深怀摸袋的,多半是年纪轻,看起来很灵活的人,男女都有。
    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有丝毫警觉神色,可见得他们根本完全感觉不到有过这么回事。
    自然也不知道有些本来在口袋甚至兜肚里的东西,竟然曾经离开过一段时间而又被放回原数。
    这也是箩筐内东西很少的原因,现在箩筐内只有一个绣工极精美的香囊,还发出清淡幽远香气。
    桌面上有把一尺长的短刀,一锭银子还有些碎银铜钱,旁边有一个火漆封口的公文袋以及一张已拆开的海捕文书。
    这些物件如果同属一人所有,不问可知身份必是公门捕快。
    陈大叔细长手指一摸,便知东西体积太大,立刻从桌子另一边拿了两张包肉用的莲叶,顺便将所有物件都夹带出来。
    他看了看摇头低骂一声“胡闹”,便打火吸烟。
    谁也想不通他手中有那么多东西,却又怎能好像两手空空一样做完打火点烟等繁琐动作,而且容易得有如拿起一杯茶而已。
    他面前行过的壮汉虽是穿着得跟买卖人一样,但灵活的眼神和态度却显示不是生意人,市井中黑社会分子更是一眼就认得出他必是捕快。
    这个捕快一直行过,除了两张莲叶飘落地上陈大叔弯腰捡起来时,他脚步曾经停滞一下,以免踏坏莲叶之外,一切都十分正常,所以这个捕快不久也走远了。
    窗门微响一声,这是有东西在桌上的暗号。
    陈大叔回手去摸,一面向两个妇人笑着打招呼。
    其中一个妇人忽然停步,声音有点惊讶:“陈大叔,你不舒服?”
    那是因为陈大叔和蔼亲热的笑容忽然冻结,变成奇怪表情。
    但陈大叔马上恢复如常,道:“没事,没事……”
    他还敷衍几句话才使那两个妇人走了,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但不是没事,简直是有事之至。
    那是当他摸索桌面发现空无一物。
    心中突然浮起不妙感觉时,手腕好像被蚊子叮一口,五指和手掌都完全麻木。
    不过仍然可以缩回去,只要不拿东西,外人仍然看不出。
    但别人看得出或看不出只是小意思,问题是他的手到底怎样了?是否永远麻木呢?
    由于陈大叔早已知道这现象既非毒蚊或任何其他原因,而是人为,所以他震骇得面色都变了。
    果然有人在他耳边轻轻道:“你的手如果永远失去感觉,连我也替你可惜。何况说不定另一只手也会忽然被蚊子咬坏,那就更加可惜了,我说得对不对?”
    此是绝对不会被对方反驳的话。所以耳边那声音又道:“所以你大概不反对跟我清清静静谈几句话。”
    陈大叔低声说道:“我得先去办点事,”
    “不必了。如果你只不过要叫回三个徒弟叫他们不可继续动手,免得你不在所以不能把失物还给失主的话,这件事我已替你做了。”
    市场里充满肉类菜类气味的狭窄街道,来往的人已经很少,店铺和摊子大多数显然准备休息。陈大叔忽然觉得很寂寞孤独,觉得好像在深山野岭中,没有人会帮助他,更无人来解他孤寂。
    行行出状元这话绝对不错,而且绝对放请四海皆准,但不可不知的却是每一行的状元(高手之意)时时会有孤独无依之感。那是因为在他的圈子里,很难找得到可以援手呼应的人物。
    如果连顶尖人物也解决不了的难题或不能解救的危险,试问圈子里其他的人怎能帮助他呢?
    高处不胜寒!
    陈大叔的心已经凉飕飕,他平生只认识扒儿手圈子(范围不仅仅是天津卫)顶尖儿人物。那么谁能帮他忙?答案是一定没有,一切只有靠他自己,绝对无人可以帮忙。
    肉店后面还有院落房间,陈大叔的卧室分为明暗两间,暗间是真正寝室,什么样子还不知道,但明间却有如一个小小厅堂,桌椅都是精雕红木,名贵异常。另外居然还有名家字画,以及一些古雅饰物陈设。
    沈神通目光注视一座橱内一件东西,那是一支尺半长短棍,可是有个丝囊套住,丝囊上五彩光晕流转,任何人也能够一望而知单是这个棍套就名贵无比。
    他眼光忽然移到另一个橱内,不经意地看了一座小小瓷制屏风一眼,事实上这座小型屏风绝不简单,只要是男人应该多看几眼,因为六扇相连的白瓷屏风上,却精绘有七彩的俊美男女,由于画中男女不但不穿衣服,还相拥着显示出交欢淫亵光景,所以女人可能不敢看,也可能没有兴趣,但男人一定多看细看,除非环境不许可。
    可是沈神通现下的环境情势许可之极,甚至他认为值得把玩收藏的话,这座六扇屏风就必定是他囊中之物。
    因为陈大叔万万不会忘记右边指掌完全麻木这回事,假如能够使这只指掌恢复如常的话,你想他岂有不肯用屏风交换之理。
    两个人都不说话,但他们却没有一个是哑巴。
    沈神通微微而笑,走过去从橱内拿出那根短棍,他好像在自己家里,好像所有名贵东西(还有许多精绝贵重不及细表)本来就是他的一样。
    不过他没有除掉棍套,仅仅一手拿着轻轻打在另一手的掌心。
    “我并不是横蛮不讲理的人。”沈神通终于先开口了。“我们既然都是老江湖,所以,都不说废话,你等我开出条件才肯开口,很好,请帮主小心听着。”
    提到“帮主”两字,陈大叔不禁身子一震,眼中掩饰不住无限惊讶而面色也变成苍白。
    沈神通果然一开口就言之有物,使对方受到近乎致命的打击。
    “我知道你是杭州神手帮帮主司徒拙,你十年前被浙省总捕头丁世英逼离杭州,远远来到天津卫隐姓埋名,做了肉店老板。”
    陈大叔面色剧烈变来变去,我的底细行踪怎会泄露呢?这个人究竟是谁?他有什么打算?有什么阴谋?
    “你收了两男一女共三个门人,请问你是怕绝技失传吗?或者是在天津卫成立新的神手帮的吗?”
    “我绝不另组神手帮。”从这句话中陈大叔不但回答了问题,还承认了他就是从前江南神手帮主司徒拙。
    “你只怕绝技失传的话,不问可知一定是天津卫的扒手的本领大差,你实在看不过眼,所以收徒传艺?”
    唉,这人简直是魔鬼,不然他怎能一句话就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司徒拙叹了口气,假如他对于许多宝物无动于衷的话,我实在猜不出他的来意,他的图谋了。
    “你知不知道你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不要开玩笑。”沈神通声音严肃,道:“这是武林人的防身至宝,也是杀人利器,你不应该称为东西,应该称为宝贝。”
    沈神通忽然笑一声:“很多古老传说不定可靠,但我希望关于这支电棒的古老传说没有虚假。”
    “绝不虚假,我试过敲击砖头,一样可以使三块叠着的砖头变成粉碎,如果你喜欢便请收下这件礼物。”
    “帮主一定是忘记这电棒乃是神手帮数百年来祖传秘藏的三件宝物之一,怎可以随随便便就送人?”
    司徒拙苦笑道:“我的手比电棒还重要,这是我的想法,希望你能同意。”
    “当然,我非常同意,所以我只借用几天就还给你,我说过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司徒拙现出十分困惑的神色,这么贵重的武林至宝给他也不要,那么他要什么?难道他特地来毁灭我的神手?
    “所以我宁愿要你的手,还有你三个徒弟,他们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但却已经是高手了。他们除非被环境突变影响,才不能将东西放回人家口袋,才须要送给你,让你亲自出手。”
    这就是为何司徒拙把守在肉店门的原因。要是这个市场天天发生扒窃案件,司徒拙迟早不能立足,这道理正如兔儿不吃窝边草相同,何况司徒拙怎会看得上到市场买菜的人的钱包?你可曾听说过千万富翁会带着很多钱亲自去市场买菜。
    显而易见司徒拙只不过是训练徒弟而已。尤其是把东西扒到手之后又要送回人家口袋,那才是这一行里面最高手法。
    “我们的手法对你有什么用呢?”司徒拙声音中微微露出惊骇。
    “有用之至,而且我已经试验过,已经证实过,所以我需要你们的手。”
    但最灵活最精巧甚至最美丽的手,若是离开身体,很快就会干枯腐烂变成毫无用处。
    关掩着的门忽然无风自开,进来四个人。
    沈神通看见一双平生所见过最美丽的手。
    沈神通看过的手比普通人多千百倍,因为他二十年来不知用手铐铐过多少双手,而且还有无数的手按指印签押,最重要的是他修习观察秘术时,形形色色的手都记在心中,但眼前这对长在一个娟秀少女身上的手,却是最美丽的。
    无论是手掌手指的肤色形状以及指甲,都比最精美白玉雕成的还要好看得多。
    另外两个少年的手也都纤长干净而美观。
    第四个人双手却粗大坚实,沈神通连一眼都不看他,因力他就是彭璧,他就是在肉店门口走过的便衣捕快。
    两个少年和那少女虽然都把双手摊开放在桌上,但神情镇定冷静,这是做扒手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功夫,任何场面中首先自己心神不乱,才可以出手行事或逃避祸难。
    “你能够找得到这几对美妙的手,我的确很佩服,怪不得连彭璧也吃瘪了,但这件事你们最好别说出来,因为他现在身分已等于是浙省副总捕头。如果外面有人知道这件事,他大概会觉得很没面子。”
    如果彭璧觉得丢脸,后果人人皆知,不必细表。
    司徒拙道:“我们都是动手不动口的小人,既然这位彭副老总都听你的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你是谁?”
    “我是沈神通。你离开杭州之后我才到任,所以我们未见过面,但我希望你听过我这个人。”
    “听过,听过。”司徒拙欣然而笑,但他的徒弟们显然不明白老师父何以听到这个响亮名字时反而大表欣然?故此个个露出诧色。“你的名字可以震破天下黑道人物的耳朵,我今天栽在你手底不足为辱,不足为辱了,哈哈……”
    “我建议你不妨为别的原因再大笑两声,例如你可以公然返回杏花春雨茑飞草长的江南故乡,你可以恢复帮主身分,因为我将撤销丁世英的禁令。”
    凡是有家归不得的流浪者,才知故乡竟是多么可爱,才领略得出那啮咬心灵之深沉悲哀。
    司徒拙身子微颤,声音激动:“我一定会大笑狂笑,但不是现在。”其实人人都看得出他的心和灵魂一时都飞回风光明媚江南故乡了。
    三对漂亮充满青春活力的手仍然平摆桌上,那是彭璧点了他们穴道抓他们进来后的命令。彭璧的手虽然粗大,但点穴抓人却很有一套,有时连沈神通都不能不夸赞的。
    沈神通目光被那对特别美丽的手黏住,虽然他一会儿就收回目光,但他敢打赌任何男人看见这对美手,必定心神迷醉,而且遐思浪翻涛涌。
    彭璧果然用诧愕眼光望住那对手,假如有人趁这机会出手,很可能把全身东西偷光了他还不晓得。
    沈神通命他解开少年们的穴道,那双最美丽的手很快就捧着热茶奉客。
    这时只能够看见几只手指和双掌的一部分,但已足以使人目眩神摇。如果你曾看过某种景物美的使你感动,使你心房收缩的经验,这对手就是这样了。
    手的主人只有十六七岁,在北方女孩子发育成熟得比较慢,那是因为寒冷之故,所以她看起来只是孩子,还不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她的声音悦耳,字字分明:“我叫李红儿。那两个是我的师弟,一个是方冲,一个是陈小祥,沈大人请用茶。”
    沈神通好像大为失态,因为他竟然用双手接茶。
    但不论是彭璧皱眉也好,司徒拙微笑也好,却不能减轻李红儿胆战心惊的恶劣情况,她明明看见沈神通双手没有一只手指碰到她,可是她两只手却像被钢铁手套套住,不但十只手指和手掌都不能移动分毫,而且所有骨头都好像马上会碎裂。
    疼痛还是其次,但如果指头骨尽碎,这一双人间最美的手还能存在么?
    她应该拼命挣扎大叫,可是很出人意外,她居然不挣扎也不叫喊,她还很沉静聆听沈神通说话。
    “你很冷静大胆,也很能熬忍痛苦,你可能只是想在我身上表演一下的意思,但我却不敢大意,因为销魂手也是神手帮三宝之一,虽然已经很久未在江湖出现过,但销魂手的厉害我却知道得很清楚。”
    现在他才放开双手(其实连指头也没有碰过对方一下,连看也没看一下,只不过用天龙抓奇功制住她而已)接过茶杯。
    李红儿才能够悄悄退开一边,暗暗松口气,因为她最美丽的手终于完好无恙。
    彭璧跟随沈神通已久,故此熟谙他的暗号而将方冲、陈小祥两个少年带出屋外。
    司徒拙搔搔头,声音中充满困惑:“沈大人,你究竟要什么?”
    “李红儿的销魂手若果再精进一层,当她使出销魂手时,吸引目光眩惑心神的魅力至少比现在强大十倍,而且那种无瑕之美使任何人都起不了淫邪念头。当然最重要的是任何一流高手若是被摸上一下,必定觉得全身十分舒服,但其实有好一会儿全无气力。由于很舒服,所以不易发觉失去气力,而由于失去气力却又很容易被人杀死。”
    司徒拙喃喃道:“是的,是的,那时才算得本帮三大重宝之一。”
    “但可惜第三件宝物已失踪百年之久,目前在你手中的拳经只不过残缺不全的抄本,残缺部分就是几种特殊内功修炼秘诀,销魂手的特殊内功也包括在其中。”
    “沈大人简直是神仙,否则怎知敝帮这个最大秘密?”
    “我不是神仙,只不过我从前在京师,由于家师孟知秋的身分,所以能够翻阅任何最机要的档案。”
    “我曾经翻出百年前关于杭州神手帮档案,里面还挟着那部拳经真本。我从头到尾细细阅读过,得知不少秘传厉害指法,同时也看过销魂手的秘密内功心要。”
    --在巨大深邃府第某一间屋子内,到处浮动飘散着防止虫蛀的药香和书卷香味。
    --沈神通那时还只是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独自坐在窗前,埋首于无数件档案中。唉,岁月如流,怎的青春忽然就已逝去无踪?
    沈神通深深叹口气,回到现实中:“如果你想得回拳经真本,我可以答应你,不过那已经是日后之事。”
    司徒拙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李红儿却瞧得出他内心的震动惊喜的渴望。
    “沈大人。”她双膝跪倒,“只要您肯帮忙,我愿意做奴婢做牛马。”
    司徒拙缓缓垂头,已经干枯了不知多少年的眼中忽然涌出盈眶热泪,那山川明媚风光绮丽的江南故乡可是依旧无恙?
    谁能知道了解一个被放逐流浪远方者的悲寂情怀?尤其是在垂暮之年?
    为了故乡和拳经,连司徒拙也真心愿意为奴为仆……
    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寂寞地站在凄冷秋风中。
    但李红儿身上却温暖如春,她身上衣服很单薄,完全是侍婢装束。
    如果是昨天,一定冷得发抖,可县今天却是大大不同。
    沈神通居然还记得多年前阅读过的内功秘诀,司徒拙略加整理就知道如何使李红儿补修残漏不足部份。
    李红儿好像沐浴在明媚和暖春光里。
    不但觉得两只手可以洒出春光,连心灵和身体也秘密迅速生长。
    春天是万物生长季节,人生的春天就是青春期这段年华,李红儿其实也已经快要步人青春年华。
    现在仅仅是这门内功使她生长得快些,使她立刻从孩子变成青春期的少女而已。此外使她很惊奇的是:原来做侍婢并不简单,竟然有很多特殊动作和礼节。
    沈神通教导她一切侍婢细微动作以及谈吐,看来他似乎已经决定收容她这个侍婢了。
    女孩子长得漂亮的话,的确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例如同样斯文含蓄微笑一下,美女与丑女给予别人的感受就不大一样。一个人长得美或丑绝对不是本人所能控制所能改变,所以如果你长得丑,只好自叹命运太坏了,除此之外你还能怨谁呢?
    如果有一个美人使你十分动心,使你悠然神往,那么两个美女的魁力会不会增加一倍。
    答案是不会,因为审美观念是你个人的事。尺度每个人和别人不同,你多半只喜欢这个美女而不怎么喜欢另一个美女,所以这个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问题。
    不过如果另一个美女长得和你喜欢的一个美女完全一样,面貌,身裁以至风情都一模一样的话,算不算是一加一呢?
    因此曾经沧海经验老到的金算盘很失态的愣一下,便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金算盘眼前两张娇艳青春的面庞,宛如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一样,都是那么宜嗔宜喜,光彩照人,而且又都散发出纯真可爱味道,金算盘极欣赏、极喜欢纯真可爱这一点,但其实很多年轻男女都很纯真可爱,只不过这两个少女特别美丽,故此格外令人觉得可爱,令人着迷。金算盘甚至觉得他这一座布置得十分高贵豪华的客厅,竟然不配招待这对双生美女。
    武林中有名世家不在少数,但其中的“剑刘”、“萧崔”却声名更着,可能原因是这两家竟是同在淮左名都扬州,世代又是通家之好,而且由于“剑刘”有座出名的春风楼。
    “萧崔”家里有座花月楼,世上因此并称为春风花月楼,等于把两大世家合而为一,所以更加著名。
    双生美女姓崔,一个叫崔怜花,一个叫崔怜月,她们由扬州来到天津,路上总有一个蒙着面纱,所以连很注意她们行踪的金算盘,都不知道竟是一对双生美女。
    幸而现在她们用红黄两种颜色丝巾系缚粉颈上,所以金算盘暂时还认得红丝巾的是怜花,黄丝巾的是怜月,暂时的意思是说等到她们拿下丝巾,那时连目光锐利武功高强的金算盘也自认根本无法认出。
    崔怜花一开口就显示她不通世务,不懂虚伪礼节,不晓得讲话必须转弯抹角作出处处尊重对方之状。
    总之她们举止仪态虽是高贵雅致,但讲话却十分直率坦白。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金算盘?我以为必定是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商贾模样的人,谁知你很英俊很有男人味道。”
    金算盘只好极力作潇洒状微笑一下,对于坦直夸奖的话而又出诸美女之口,你能怎么应付?当然你更不能反驳。
    崔怜月接着笑盈盈说:“听说你虽然有吝啬小气名声,其实却很会花钱,也很会玩女人。是不是?”
    金算盘更尴尬了,却也只能够作状微笑。
    崔怜花又用同情声调:“又听说其实你已经很穷了,因为你花钱比赚钱快一百倍,但如果你没有钱,将来怎样去玩女人呢?”
    崔怜月也好像很同情他:“你为什么好像和钱财有仇恨一样,非花掉不可?”
    金算盘总算找出一个喘息办法,那就是向另一个青年讲话,不论讲什么话,都可以逃避崔家双生美女咄咄迫人坦率问题。何况这个青年是“剑刘”春风楼的代表,找他讲话自是合情合理的事。
    “你的大名还未请教。”
    青年微笑时露出洁白牙齿,他眼睛十分明亮,天庭饱满广阔,双眉修长皮肤白皙,加上高挑身材,是个罕能得见的美男子。
    “在下刘双痕,这名字很怪请不要见笑。”他不但儒雅俊朗,声音也很好听。
    金算盘忽然愣住,不过你一定猜不中他何以发愣,却原来是从不出现露面于外人之前的吕惊鸿柳腰款摆走出来。
    吕惊鸿虽然年纪比双生美女大好几岁,可是她那种少妇的冶艳。放荡的风情魔力,绝对丝毫不比双生美女逊色。
    你可能又猜错了,因为金算盘并不是因她出现而迷惑,而愣住,却是因为刘双痕--连金算盘他也肯定承认--所露出惊诧讶疑的神色。刘双痕显然看见印象极深刻却又不应该出现的事物,故此有那么一阵子迷惘震惊。
    然而,问题是何以吕惊鸿会使他这样子?吕惊鸿纵然很美艳迷人,但难道刘双痕竟是不折不扣的土包子,竟然未见过世面?居然一看见美女就大大失态。
    当然不可能这样,所以金算盘愣一下,细细寻思其故。
    吕惊鸿向来只穿一件透明纱衣裳,连内衣裤都没有,但现在居然外面多罩了一件丝袍。
    虽然丰满诱人胭体若隐若现,但至少已失去那种赤身裸体的感觉。
    “刘双痕,我是金算盘的女人之一,我叫吕惊鸿,你以前见过我?如果未见过,何以露出很惊奇很讶疑的样子?”
    刘双痕仍然望住她目不转睛。“啊,没有,我从没有见过你,会不会是你太美丽了,所以我会惊奇讶异?”
    吕惊鸿无限温柔笑一下:“难道我竟比得上崔氏双姝?”
    “你简直比她们更美,可是,我却觉得你和怜花、怜月某些地方很像,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原因?”
    金算盘用力摇摇头,因为他觉得眼前景象好像是超乎理智的梦境。唉,简直混帐,一塌糊涂的混帐。我怎可当着刘双痕和吕惊鸿表露出愿意容忍崔家双生美女任何问话的意思?刘双痕和吕惊鸿,又怎可在我面前流露出心中之倾慕神往?
    这笔帐只怕谁也算不清楚,因为心胸最狭窄、最会呷醋妒嫉的吕惊鸿,居然会不追究金算盘对双生美女的温柔慷慨的态度,而金算盘亦不把吕惊鸿和刘双痕默默凝视,甚至还很接近地低声悄语等等放在心上。
    另一方面,刘双痕年少俊美身世显赫,崔家双生美女的相貌家世也可以匹配,他们同行数千里之遥,照理说就算没有深厚爱情也有深厚的感情,因此任何一方都会发生嫉妒情绪。
    但他们好像没有,看来好像连友情都没有,所以彼此全无一丝一毫妒嫉或不舒服的样子,异性相吸本是大自然定律,但他们何以能突破呢?
    这些疑问将来也许会找出答案,只是目前却找不出,而且亦没有人想追究、想探索。
    吕惊鸿和刘双痕开始作奇异不合情理的谈话。
    吕惊鸿靠近那漂亮青年,口气温柔:“我一向喜欢漂亮又会讲话的男人,所以我的仆从都英俊能干,你要不要看看?”
    “难道你要我做你的仆从?”
    “啊,不,不,你当然比我那些仆从好得多了,如果我能留下你,我宁愿你成为我的丈夫,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的事往往变成真正事实,但当然我并非是你丈夫的意思,恕我请问一声,你会不会有时觉得寂寞无聊,觉得人生乏味?”
    “唉,那是少女时代的情怀,我的儿子已经十五岁了。”
    刘双痕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啊,我以为她只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成熟少妇,谁知她的儿子已经十五岁,就算她十六岁生孩子,她也有三十二岁,我的眼力好像越来越不行了。
    “刘双痕,听我的话,你如此年轻又如此漂亮,你不必陷人武林仇杀漩涡中,你快点回家把一切都忘记。”
    她的声音表情都极之诚挚。
    “可是黑夜神社的人不但趁全庄空虚时侵人,明火执仗抢去三件价值连城的珠宝,还杀死两个家人,就算我肯忍气罢休,可惜还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再做一票?”刘双痕不禁叹口气,“我春风楼招牌被砸同时也损失不菲,这些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将来还会不会有家人被杀的惨事发生呢?”
    “我知道你刘家春风楼的‘大自然剑法’高妙精深无比,也知道你既是刘家代表,一定造诣不凡,可是我还是认为划不来,因为黑夜神社至少有三个人可能赢得你,即使你高过他们,杀死他们,但也不过有如宰了几只恶狗而已,万一被他们咬一口实在很不值得。”
    “我忽然想起,我回扬州之后,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呢?”
    “别岔开话题,你肯不肯听我话就此回家?”
    刘双痕笑容既豪气而又俊逸:“好,多谢你的劝告,更多谢你的关心。”
    但金算盘和崔家双生美女谈得怎么样呢?崔怜花、崔怜月千里迢迢到来此地,可肯就此罢手悄然回家?
    他们的谈话也很曲折、饶有离奇趣味。
    “我知道崔家花月楼‘多情萧’乃是世间神功绝艺之一,但你们这么年轻,说不定功力火候不足,你们实在不该出头负责,你们应该乖乖地在家里。”
    “黑夜神社的人发什么神经?为何远远跑到扬州劫走我家三个侍婢?他们是不是疯子?
    不然何以又去侵犯刘家,何以还留下记号和地点?”
    崔怜花话声未歇,崔怜月接着说:“我们本来认为你很有嫌疑,因为你需要钱,刘家三件宝贝已可以让你挥霍好久了,同时你喜欢女人,我家三个婢子都长得很美貌,可是现在亲眼看见你了,我们已知道猜错了。”
    轮到崔怜花说了:“那三个婢子一路上免不了被恶人侵犯,这也只好自怨命苦,但我却希望后来得到你庇护。”
    崔怜月说:“对了,你是男人中的男人,你有没有保护她们?”
    金算盘苦笑,声音也很自然:“对不起,我没有。”
    人的思想很奇怪,当你必须急切考虑甲事,却忽然会跳到乙事。
    所以金算盘蓦地想起已经逝世好几年的父亲,同时又想起被父亲在世时拆散那段姻缘,就不足深诧了。
    现在吕惊鸿已经回来,已经和我重聚,但终究跟从前不一样了,当年情怀失落已久,如今为何忽又微微挑起?
    是不是这对双生美女的缘故呢?
    她们实在很匹配英挺俊美的刘双痕,然而他们之间竟没有丝毫这一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痕迹,难道她们竟看不见刘双痕真是美男子?又难道刘双痕竟不为崔家双姝之美艳而稍稍动心。
    不过任何人要娶崔怜花也好,要娶崔怜月也好,必须很有勇气很有信心,否则你怎知崔怜花会不会忽然躺在崔怜月丈夫怀中?
    她们的外貌、动作、声音等等已铁定无人能分辨得出,就算她们身上有其他表记,例如乳房上有一颗痣之类。但你如何能够知道另一个是不是也有同样一颗痣?
    可是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说服,不能抚平金算盘心中的惊讶--刘双痕怎能对崔怜花、崔怜月丝毫都不动心呢?
    春风花月楼何以只派一个年轻俊美青年,两个青春貌美少女,难道他们已足以担承一切责任和后果?他们真可以代表两个著名武林世家二百余年的历史和声誉?
    野趣园地方极大,不少楼阁轩榭点缀在古树修竹,或者假山曲径中,掩映之间颇有烟水迷离,云封翠拥的韵趣。
    菊花是这个季节特色,所以处处都看得见,不但是品种繁多,颜色妍态各各不同,而且种种盆栽的高低,远近疏密位置也是大有讲究。
    崔家双姝和刘双痕信步游览,都不觉啧啧称奇,尘襟俗虑好像一时都消散了。
    也不知走了多远,总之很远很远就是,但仍然还未走出野趣园范围。
    他们离开筑好的和砌好的道路,经过不少屋子园圃,有时分枝拂叶穿过树丛。这时来到一处,坡下的路一直伸延到一条小河,却都没有菊花,大概已经是野趣园边缘的某处。
    不过在靠近河边的一些树木当中,却有一座圆形巨大茅屋,屋子高度大概只比普通人高一点而已,可是占地面积至少有七十坪(约二千五百平方尺)。
    茅屋内随风传来狗群吠叫以及咆哮声,一听而知数目不少。
    假如野趣园主人金算盘在最边缘偏僻处豢养几十头恶犬,根本不算奇怪的事。
    所以崔怜花话题并没有提及犬舍:“大哥哥,你好像从来没有用那种奇怪神情看一个女人,你可是被吕惊鸿迷住了?”
    刘双痕耸耸双肩,答道:“我也看见金算盘的表情,他和线眼见到你们,好像魂魄都飞掉似的。”
    “先讲你自己,”崔怜月说:“你有没有被吕惊鸿迷住?”
    “坦白说我几乎被迷住了。”刘双痕居然好像跟男朋友谈论女人一样满不在乎:“其实吕惊鸿年纪比你们大,也不及你们漂亮,可是她长得像极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定是女人,她是谁?”这句话究竟是怜花抑是怜月问的已不重要,因为她们根本就心意相同,用谁的嘴巴讲出来其实全无分别。
    “八年前我十四岁时候,曾经被送到济南府修习内外功。”
    “我们知道。”
    “我的内功差一点就练不成,因为我看见她。”
    “你见过吕惊鸿?”
    “不是她,绝对不是这个吕惊鸿,但她们相貌像极了,那时候她比我大,大概有二十岁吧?她住在一座小楼上,楼前有一个湖,不论是白天或有月亮的晚上,湖上景色都是清幽无比,使人好像是跌入梦中一样,所以我常常在堤岸的杨柳树下抱膝痴坐,而那个少女,却在小楼上倚着栏杆。”
    “她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刘双痕叹口气道:“反正就是她使我定不下心神打坐调息,后来我家奉命搬到京师,不过却也因为心中惦想着她,所以其他杂念都没有了,于是我内功突然猛进,时光荏苒,岁月如流,后来她的影子也淡了,我的内功也就突破有相当层次。”
    寥寥数言,却已经勾划出一幅少年恋情画图,世上许多男孩子都可能有过这种经验,在拥挤街头,在高峨楼上,在邻家窗口,或者在热闹舞会中,匆匆一瞥短短一面,便已心越神往,留下低徊惘怅忆念,当然若是邻家女孩子,你可能时时看见时时想念,但到了后来那种恍惚飘渺的情思还是一样的。
    “吕惊鸿和济南府那少女虽然很相像,但我却知道不是同一个人,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也不知道何以会知道。”
    “好吧,算你说得有理,但值得庆幸的是她不是她,不然的话,你可能会闹出笑话闹出事情,也可能永远不回去扬州。”
    “傻丫头,我绝不会离家出走。”
    “你若是非得到她不可,你也只好离家出走了。”
    “不对,但这理由我说出来却觉得有点抱歉,那是因为我们男人跟你们女人不同,我可以三妻四妾,我甚至可以先娶妾后娶妻,所以我带个女人回去不打紧,但你们却不能先带一个情夫回去,然后才正式嫁给另一个丈夫。”
    崔家双姝对这些话,一点不同意反应都没有,还连连点头。
    坡下远处圆形茅屋忽然传来嘈叫,犬吠声,那是因为有四个汉子脚步矫健走近茅屋,每个人手中提着小木桶,却是从四道门户走人茅屋。
    原来那圆型茅屋东南西北每个方向都开一扇门户,只不知,一间屋子何以要开不同方向的四道门户?
    秋风挟着寒意从四方八面吹掠入屋,所以茅屋里丝毫不会比外面暖和。
    茅屋里面便是铁笼,铁笼四周挨贴墙壁,所以甚是宽阔巨大,可是高度却只有四尺不到,如果有人类关在笼里,那么除非是株儒,否则绝对无法站起身。
    四道门户其实也就是铁笼的四个入口,四个汉子都各各蹲在人口处,用木勺掏抄出一些红烧肉块,居然香气扑鼻。使得笼内二十余只巨狼犬叫吠奔窜,任何一边的木勺一伸入笼内,犬群已经冲到,一下子就把地上所有肉块咬着拖走。
    这意思就是说笼内有两人像狗一样四肢爬行的人,速度当然远远不及狼狗快,所以空自跟着狗群四面转来转去,却连一块肉也抢不到。
    如果这两个人守候在某一边,以便抢先的话,这边喂狗的汉子便停手不动,一味发出得意揶揄尖锐的笑声。
    当然那两个跟着犬群转了好几次之后,不久每个人总可以捞到一两块肉,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得吃,而到后来肉块抢到手越来越多,看来也都能够吃饱。
    那四名汉子订的娱乐是迫使那两人全速爬行抢肉,他们有时会被强壮庞大的狼狗撞得四脚朝天,这时才可以看得出他们身上只有一截厚布包裹着,由于突出摇晃的乳房,下身和大腿都没有遮蔽,所以一望而知两个是女人。可惜头发面孔以及全身都污垢不堪,根本瞧不出她们本来相貌,至于年岁大小,面貌美丑更是瞧不出来了。
    但无论如何她们的膝头和手掌,一定已变得又粗又厚,甚至连全身也无不粗糙得像鲨鱼皮,因而她们纵然被释放,洗过澡涂抹过香油,只怕也令人惊悸,而暂时没有办法把她们当作女人看待的。
    崔家双姝和刘双痕都露出沉思神色。
    他们已经远远离开圆形茅屋,说得精确些,他们根本就已经回到居处,那是有两间上房一个厅子的院落;庭中布置了很多菊花,在阳光下色彩缤纷,娇艳悦目。
    刚才所见的景象,使他们年轻人的心极不舒服,甚至有想呕吐的感觉。
    把人变成狗,尤其是两个都是女人。
    为什么这样做?是谁的主意,当然最可能就是金算盘和吕惊鸿都知道都赞成的主意。
    “我的心很乱,”刘双痕低声说。在厅子里说话不得不防备隔墙有耳,“我根本猜想不出动机何在?目的何在?”
    崔怜花点点头道:“我们也一样,不过你仍然认为我们悄悄走开做得对么?我们不应该马上动手救出那两个女人问个明白么?”
    刘双痕俊美面庞浮出自信笑容:“这一点绝不会错,她们受苦受难已经不是一天,所以再熬一点时间也不要紧,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先想一想,先暗中查一查,原因很简单,金算盘老早就是当代高手,我们不一定惹得起他,何况吕惊鸿亦是厉害脚色。”
    “吕惊鸿不是东西,大哥哥你要小心一点儿,她的武功尤其内功路子既淫邪又恶毒,我一眼就看出是小幻天家数。”
    刘双痕恍然而笑:“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觉得你们有些地方像她,原来是由于内功路数相似,不过当然炼到后来正邪背道而行,情形就大大不同了。”
    他们会心相视,又微微点头,有些话不必讲出来,例如日惊鸿既然是小幻天家派出身,先天上就极端排斥花月楼崔家,另一方面春风楼刘家的大自然剑法(包括独门内功)也是小幻天家派的死对头。
    因此黑夜神社抢劫袭击春风花月楼事件,吕惊鸿一定有相当程度介入,至于金算盘是否知情或支持,目前却不得而知。
    “狗笼里那两个女人一定本来很漂亮很迷人。”崔怜月说:“凡是小幻天出身的恶女人不但淫恶,又特别呷醋,如果她们很平凡,最多被鞭打甚至被杀死,决计不至于遭受这种可怕的活罪。”
    “我希望你们不会被关在狗笼。”刘双痕神色声音都很沉重,显然不是开玩笑,“还有一个女孩子,你们也瞧见的,她虽然很年轻又只是个侍婢,但她具有特别的风韵魁力,所以她也可能和你们姊妹一样危险。”
    这个有奇异魅力的小侍婢就是李红儿,她现下就在隔壁院子,她身为婢子居然躲在房里,而主人沈神通却在庭院中负手踱步。
    刘双痕只看见李红儿一眼,却为李红儿的奇异力量吸引了他全副心神,所以他居然没有瞧见沈神通。
    崔怜花的声音透露心中若有所思:“那男人很自信很冷静,眼睛含蕴无比深邃智慧,相貌风度极之潇洒,他是谁呢?”
    她没有违背天然定律,所以她只看见也只注意沈神通。
    三个人互视一眼(其实只等于两个人,因为双生女只能当作一个人),莫逆于心地笑一笑,离开厅子走出院落。
    沈神通在庭院中走来走去,并不是赏玩菊花,更不是无聊。其实他心里有点紧张,不过以他的年岁和经验,就算加一百倍紧张也不会露诸形色。
    沈神通除了紧张之外还有点后悔,因为李红儿躲在房间依照他口授的秘诀猛练内功,他紧张的原因是李红儿已到了紧要关头。如果她能够冲破、能够克服每一步的险难,她的“销魂手”便真真正正成为了神手帮的三宝之一。
    他后悔的是答应让她修炼,其实应该等到一切事情办妥之后才开始修炼,那才不会因她的失败而破坏了整个计划。
    刘双痕、崔家双姝的忽然出现,使沈神通心中增加紧张压力。
    这三个年轻男女虽然正派、斯文、漂亮,有气派也有风度,显然不是仆婢之流,不是黑夜神社的人,可是他们很可能非常好奇而又固执,非见一见李红儿不可。
    李红儿见见他们绝不会少一块肉,但正当吃紧关头,情形就变成非常不妙了。
    沈神通惟有希望、惟有祈祷多点运气,例如这一男二女居然不好奇不固执。
    崔怜花一开口就使他希望碎成片片。“我们想瞧瞧你美丽的侍婢。”
    在命运面前谁还称为强人呢?沈神通感慨地叹口气。
    用言语拖下去不是办法,因为李红儿不知道要多久才走得完险阻路程,假如把内情完全讲出来,万一……
    沈神通外表上谁也别想观察得出任何暗示,如果有的话,那必定是他特意让你知道而已。他伸手摘下几朵巨大美丽金黄色菊花,双掌一揉,变成一团无以名之的东西丢在地上。
    “虽然只是几朵菊花,但可能费去一年时光才培植出来,不过现在已经一团糟已经毫无价值了,这一种转变仅只是举手之间。”
    刘双痕笑得很潇洒,但眼中却微合怒色:“破坏容易建设难,千古如斯人人皆知,不过你辣手摧花却是有点不该。”
    沈神通面色一沉,也是微微透出怒色:“你亲口说‘破坏容易建设难’?又亲口说‘不应该辣手摧花’?以后你不至于反口否认讲过这两句话吧?”
    刘双痕、崔家双姝都为之一愣,既然这两句话都属于理直气壮之类,刘双痕怎会否认?
    他为何要否认?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刘双痕说:“但看来你没有发高烧,也没有神智不清,所以我猜你绝不是胡言乱语。”
    气氛忽然缓和轻松了很多,世上人与人之间,每一秒钟不知发生多少一言不合变成冤家仇人之事,但如果言语中稍为带点幽默感,便往往可以减少误会和冲突。
    “你是春风楼刘家高手,我瞧你的大自然剑法至少已练到第四层,近百年来你们刘家恐怕只有一位刘凡人前辈达到第五层,得以突破剑道形质和能量的限制,所以他名字虽叫做凡人,却被尊为剑圣。”
    那年轻的三张好看面孔,完全布满了惊讶赞佩,这个人使人大有智慧如海之感,他好像学富五车的老夫子谈论最显浅的典故一样。但他又却是活生生有血有肉存在于眼前的人,并非大智大慧的神仙,既然是一个常人,他怎知道“大自然剑法”的无上秘密?他怎能判别断定刘双痕已练到第四层?
    “别象看怪物一样瞧着我,我只不过听得多点,眼睛也锐利点而已。”
    “他叫刘双痕,我是崔怜花,这个是我妹子崔怜月,你是谁?”
    沈神通笑容很温柔文雅:“你们两位一样漂亮的姑娘,是不是怕我猜不出是花月楼高手呢?”
    真要命,他连我们心里想什么都猜得出,这种人多么可怕,但却又多么可爱。
    “我不会猜不出你们的来历,我只猜不到一件事。”
    崔怜花、崔怜月这时显示出孪生姊妹心灵相通特点,居然一齐问:“哪件事?”
    “如果我要求你们不要见我那位侍婢,又不说明原因理由,你们肯是不肯?”
    三个年轻男女又愣了一会儿。
    这个人讲的话没有一句不是奇峰突出,既十分惊奇有趣,却又绝非胡闹。
    崔怜花摇摇头:“我不知道,大哥,你说呢?”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们直到现在连人家是谁都不晓得,我凭什么可以思考,及可以判断的呢?”他声音流露出明显已经吃瘪的意味。
    “讲出来你们就不会觉得惊奇了。”
    沈神通很欣赏这个青年,因为他感觉得出他恢宏大度的天性,这是成大功、立大业不可缺的优点。
    “因为我本是这种靠猜测本领混一口饭吃的人,我是沈神通,你们也许曾经听过这个很俗气的名字。”
    “啊,沈神通。”三个人一齐轻叫。看来已不必询问就知道他们都听过这名字了。
    “让我把话题拉回最起初的地方,我的侍婢叫李红儿,她暂时不能亲自露面,我绝不是不相信花月楼的人,你们本身有很高尚的品格,家世有很好的声誉,李红儿不过暂时不能出现而已。”
    “好,这件事暂时不提。”刘双痕说:“但你身为天下公门第一高手,你知道不知道有两个女人,是活生生的人,却变成狗又和狗一同生活?”
    沈神通道:“我知道,因为我亲眼看见了那两个可怜的女人。”
    “但你居然不采取任何行动?”崔怜花声音表示强烈不满。“任何人都可以不管,但你是天下公门第一高手,这种犯法残酷的事为何不管?”
    沈神通微笑瞧她:“我一定管,但事情总有轻重缓急,我能够安慰你们的理由,也正如刘双痕一样,她们反正受苦难了一段时间,目前就算多熬一阵也没有关系。我当然以大局为重,你们说是不是?”
    刘双痕讶道:“你怎知我说过这几句话?”
    “两位小姐心肠仁慈而又侠义,你除了这个理由,还有其他说法么?”
    刘双痕叹口气:“没有了,但我只希望没有做错。”
    “你大概没有做错,如果你还要金算盘帮你联络黑夜神社之人,又如果你仍然要住在野趣园的话,你既不能翻脸,又不能把那两个女人收容在房间里,她们要吃东西,要洗澡,要衣服,最要紧是还要人保护,你们做得到哪一样?”
    崔怜花道:“听起来我想救出她们,竟是很愚蠢,很冲动了?”
    “每个人的作风不同。”沈神通笑得很温柔,“你们并没有错,试想那两个女人过的什么日子?她们怎可能不感到度日如年,感到痛苦无比?但你们想采取的却不是最好的方法。”
    他用脚尖拨拨地上那团揉碎的菊花,又说:“如果你们坚持要见李红儿,亦不是最好方法,因为李红儿很可能像这菊花一样,忽然变成毫无用处,毫不值得观赏的垃圾。”
    沈神通知道已经说服这三个年轻人,暗中透口大气。“不过如果两位小姐不叫她出来,而是进去瞧瞧,则不但可以,甚至我还希望你们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崔怜月道:“我们能帮助她?她有什么危险?”
    “李红儿在练功,这门销魂手的功夫很像小幻天的摇魂夺魄,同时也很像你们花月楼崔家多倩箫至阴至柔的路子,所以当她可能发生危险时,你们一定多多少少可以帮忙。”
    崔怜花轻叹一声:“你算不算是天下最渊博的人?”
    沈神通立刻摇头:“至少我还有师父,其实除了家师之外,天下还有很多异人高士,只不过他们深自隐晦退藏,所以世上很少人知道而已。”
    崔家双姝果然由于好奇心,迅快走入房间观察李红儿情形,所以外面只剩下沉神通和刘双痕。
    刘双痕先开口:“请告诉我,吕惊鸿既然是小幻天家派中人,我应该怎样对付她?”
    “小幻天家派任何功夫都以激起对方七情六欲为主,但大自然剑法却是取法自然运行之理,其间不能掺杂任何感情,所以你们天生就是不能相容的死对头。”
    “这一点我知道,问题是寒家剑法能不能克制她呢?”
    “这不是相克的问题,而是依靠你们修为造诣才分得出强弱胜败,如果她造诣比你高明,比你深厚,她可能轻易克制你,使你变成她裙下不二之臣,你比其他任何门派之人更无法逃脱,更无法突破这种命运。反过来也一样,如果她功力火候比不上你,你随手一剑就可以杀死她。”
    刘双痕十分慎重寻思。唉,形势实在凶险得远远超出意料之外,本来以为黑夜神社是敌人,但谁知吕惊鸿才是真正最可怕的敌人,我的功力造诣能不能胜过她?用什么法子可以测度得出呢?
    沈神通接着说的话又使刘双痕惕然震惊。沈神通说:“小幻天秘传神功到某一可怕阶段之后,性格会发生变化,出现类似疯狂情况,我看吕惊鸿已经达到这种阶段,所以她不但武功很厉害,而且性格一定更为可怕。”
    性格上发生了变异,分裂和错乱等缺陷的人,不问可知一定很难打交道,而且非常危险,何况吕惊鸿既有武功而又美丽?
    她有武功,意思是说她本身已经非常不好应付,而美丽又具有驱使男人(当然指武功高强之辈)为她卖命之魔力,这样子的敌人谁敢招惹呢?
    “尤其是你。”话锋已直接指向刘双痕身上,“如果我们是普通朋友,我会劝你们提高警惕多加小心。”
    “假如不是普通朋友,而是你的子侄你的兄弟呢?”
    “我会叫你逃走,当然你逃不了多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但逃走并不是投降认输,而是攻击的开始,你只不过使她认为你逃走而已。”
    “你要我争取时间以及使形势弄得混乱?唉,你的智慧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自从见过她之后,就一直寻思筹算,好不容易想出一点眉目,但你却一眼就瞧出所在。”
    “我比你稍占优势的是:我是局外人,是旁观者,以你的智慧、胸襟、气度,就算大自然剑法不能达到第五层,也一定可以达到接近突破的边缘,到了这种境界已经能够对付吕惊鸿了,我希望有人能够帮助你,我希望你能够稳操胜算。”
    稳操胜算谁不想呢?但却又谈何容易?刘双痕轻轻叹口气,春风楼目前已没有比我更出色的人,我刘家以及花月楼崔家这回简直已是孤注一掷,如果我和怜花怜月铩羽败亡,春风花月楼等于在武林除名。
    唉,我就算争取到一点时间,又有什么用处?稳操胜算真是谈何容易?
    沈神通眼中闪过湛明智慧的光芒,他显然已想通了一件事,但他却反而泛起苦笑,为何我替别人想办法想得通,总是好像不费吹灰之力。但我自己的事却蹉跎拖延,却时时有一筹莫展之苦?
    在命运之前,我真的如此不济?如此不堪一击?
    “你马上去看一个人。”沈神通终于对刘双痕说:“他是一位法师,是真正的出家人,法号净意。”
    刘双痕没有法子掩饰得住惊讶:“你知道我没有别人可找了?你知道净意法师可以帮助我?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真正的出家人,老实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帮你,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试探,但至少你去见他没有损失。”
    世上往往有很多奇怪巧合事情发生,纵是最平凡的人也会碰到,只不过有时你知道而有时不知道而已。
    刘双痕马上动身,他决定碰碰看。沈神通说得不错,就算没有收获,至少也没有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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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劫多人命贱言重黄金轻
    破庙还是那么破旧,那么杂乱,但净意和尚威仪却大不相同。
    他已由头到脚用热水洗得非常干净,邻村剃头匠替他刮光了头和胡须,身上换上月白色比丘便服,更显得干净清爽。
    使人稍感可惜的是沈神通没有看见他,因为剃头匠和衣服都是沈神通替他办妥的,却想不到那污垢瘦弱的和尚忽然变得甚是清秀好看,也一点儿都不土气了。
    他并非孤单一人就能够做完这些事,例如当他剃头和刮须之时,热水必须有人照顾柴火,因为煮很多次才够他洗头洗面洗澡,而柴火也必须有人不断供应不断挖掉灰烬。
    这个帮忙的人身材健壮高大,面貌却显出很稚嫩,大概最多十七、八岁。他宽厚的肩膊胸膛,粗壮的双手,以及矫健沉雄的动作,再加上豹头环眼外型,使人一望而知这少年必是力大无穷而又性如烈火的那类人。
    琐屑俗事总算弄妥,净意法师捧着热腾腾的香茗,舒一口气,那表情好像已经完成一件非常伟大的任务一样。
    “林长寿。”净意和尚声音中居然含有感情,“我猜想你的父母根本不知道你跑到我这儿来。”
    林长寿耸一下宽厚有力的肩膀。“我当然不讲,他们不准我来,他们说很想来探望你,可是如果这样做了,林家村就会发生很大的灾祸,他们不肯告诉我什么灾祸,就算告诉我,我也不相信,师父你会替人带来灾祸么?”
    净意法师记起沈神通分析过的话,他看法不错,如果饿死了会炼药的和尚,谁也不必负责,所以林家村受到警告受到威胁是十分合理之事。
    “我不相信,所以我还是偷偷跑来了,不过我还是要赶快回去,免得爸妈他们发现。”
    净意法师还未表示出赞成意见,林长寿已经迈开长大步伐向门口行去,净意和尚微笑一下,这个孩子性情猛烈急躁,由此可见了。可是林长寿没有走出这间后殿,反而忽然停步,那是因为门口出现了两个人拦阻了他的去路之故。
    那两个汉子都是二十多岁身体健壮的汉子,从他们的装束神情动作看,一望而知是地痞流氓,纵然他们不是流氓,也一定是以欺诈凌迫良民为生的不良分子。
    左边那个咧嘴而笑时露出不齐整的黄色牙齿,他斜睨林长寿(其实大可正面而视,但这类人却喜欢斜着眼睛瞧人):“我是程杰,他是李威,你最好牢牢记住。”
    林长寿愕然问道:“为什么我要牢牢记住?”
    程杰仍然咧嘴巴,做出使人讨厌和害怕的笑脸。他又道:“因为你不听我们的警告,竟然胆敢跑到这儿,所以连你父母也一定要记住我们的姓名才行。”
    林长寿仍然不懂:“为什么要记住你们?”
    “你们已经活不了,已经没有机会上衙门告状,如果不记住我们姓名,你们到了阎王爷那儿告谁好呢?”
    林长寿勃然大怒,他原来就很容易发怒,所以这次发作得更快,他发怒时从不多言,只用拳头发泄。故此程杰、李威两人被他一拳迫得同时退了五步之多,程杰那副龇牙咧嘴样子显然吃了亏,至少招架的左臂一定十分疼痛。
    净意法师大声道:“他不是第一个来瞧我的人,昨天还有一个,你们为何不去找他?”
    李威大概已发现程态正在忍痛不便说话,所以出声回答:“那人是沈神通,不但我们惹不起他,别人也不行。”
    他们动作很快,而又很整齐,从靴筒拔出尺许短刀,刀锋光芒四闪使人心寒胆怯。
    林长寿不觉连退好多步,所以程杰李威已迫人殿中。
    净意法师叹口气道:“别伤害那孩子,我听你们的,你们想把我怎样都行。”
    李威道:“你为何不早点饿死?省得我们多费手脚,何况结果你还是免不了一死。”
    他声音之冷酷显示出绝非虚言恐吓,他们要杀死净意的决心连林长寿都听得出来。故此林长寿大怒,他暴喝一声,拳出如风连环击去,呼呼拳风,显出力道沉雄劲厉,非同小可,而拳法招式也凶猛精妙,一下子便把那两个人迫到了门口。
    程杰和李威全都骇然变色,手中短刀两三次几乎被击落,但他们忽然齐齐叱喝一声,刀光连闪几下。
    林长寿蹬蹬蹬一直退到净意法师面前,还转过面孔望住净意,面色变得惨白:“师父,我好像已经受伤?”
    净意和尚伸手按住他肩头,柔声说:“坐下,不要用力,你的确已经受伤,而且伤得很重,你左后背已被刺了很深很深的一刀,所以你的左手绝对不可以动。”
    他瞧也不瞧李威、程杰他们一眼,运指如风在已经坐下的少年背上点戮闭穴,阻止流血,同时又极快取出一些药粉洒在伤口上。
    程杰冷笑两声:“喂,和尚,你觉不觉得这样做法多余了一点儿?你死了之后我们还是不会放过他的,你何必替他上药治伤?”
    净意和尚这时才抬头瞧看他们。
    他面孔清秀斯文如故,可是程杰、李威却都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因为这和尚的眼光太可怕了。
    他们耍惯讹诈欺凌那套流氓功夫,擅长观察风韵,若是碰到真正胸怀杀机的人,他们宁可抱头鼠窜绝不挺身硬碰。“杀机”跟“愤恨”有很大不同,当你愤恨时你可能气得想杀死对方,不过未必真正有此决心,更不一定有杀人的能力,但杀机却具有杀人的气势以及决心。
    所以程杰、李威都大惊后退,程杰已经不知道自己胡言乱语些什么,可是净意和尚却听得清楚,那程杰居然质问他是不是真的和尚?程杰又说如果他是真和尚怎可能生气,怎可以有想杀人的念头?
    净意和尚不觉愣住,程杰的确没有讲错,我既然真正皈依,真正奉行大乘菩萨道,莫说挥刀杀人,就连杀心也是不该生起的,又既然业力如此深重,以至今日非把他们杀死不可,这也不过是在无尽相继生死流转过程中,了却一重因果而已。世人莫不惜生怕死,主要原因是他们认为只有此生才是真实的,一旦死了就有如永远绝灭,所以总是想抓住表面真实,而其实是虚幻的一生。
    但历史已告诉我们,生命只是虚幻现象,古往今来谁也抓不住的。
    另一方面生命含摄死亡,死亡也含摄生命,这原是变幻现象的两面,由于生和死永远找不到开始,也找不到终点。所以好像轮子一样不停流转循环,至于推动的力量,就是我们亲自做成累积无量的因果,形成无限巨大,无限复杂的业力。
    人类智慧还不能计算,也不能洞晓每一个因果的关系,所以对未来之事,既无法避免亦无法前知。于是看来命运好象早已注定,好像无法更改,但从另一角度看,因果既然都是我们自己做的,岂不是等如命运也是自己注定的?
    净意和尚忽然发觉程杰、李威已迫前数步,都举着刀带着狞笑,当下已知道弱点被他们抓住了,现在无论如何杀机都已激发不起,但不要紧,我还可以抵抗,只要打倒他们,并不一定非得杀死他们不可,不过我得找件兵器,最好是木棍之类。
    他眼光四下一转,忽见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英俊青年,左肋下挟着一把形式古雅的长剑。微笑说道:“你是不是想找一根木棍防身?”话声中居然抛了一根三尺的短木棒过来。
    净意和尚一手接住,讶问道:“你是谁?”
    程杰、李威一听他们互不相识,当然想先知道来人身份,所以也不作声,只摆出一副流里流气的凶恶形状。
    英俊青年的笑容似乎很坦白纯洁:“我叫陶正直,只是个过路人。”他说:“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你明明掌心里已扣着暗器,为什么不出手?你真是不肯杀人?”
    净意和尚轻轻叹口气。
    陶正直又说:“你难道不知道如果你不杀死他们,他们会杀死你?何况还有你那个徒弟,更何况你徒弟还有家人。”
    李威冷冷道:“姓陶的你莫非没有家人?”
    “老兄你用不着威胁我。”陶正直笑容也变得冷冷的:“你们知不知道这和尚是毒药暗器高手?他暗器上的毒一定厉害无比,至少可以见血封喉,他可能手上刚好没有解药,所以不敢使用,因为他不想杀人。”
    净意和尚大惊变色,喃喃道:“陶正直,陶正直,我好像没有听过这名字?”
    林长寿瞪目大叫道:“师父,杀死他们,不要怕,快杀死他们……”
    这是因为陶正直提起家人,而程、李二人也并不隐瞒会向他家人报复之意。
    陶正直的话很奇怪,使程杰、李威二人都暂时忍住不动手。他说:“这和尚还有秘密,你们想不想知道?”
    “他的秘密就是他很虚弱,如果他三棒打不倒你们,他就只好跪下认输,任凭宰割了。”
    净意和尚的表情等于用言语证明一样明白,我只想不通的是陶正直究竟想怎样,陶正直外表声音笑容都使人觉得坦白纯真,使人觉得是个好人,但何以又好像生怕程、李二人杀不死我,所以特地指出我心理和生理的弱点?
    程杰、李威都咧嘴狞笑,笑得既可厌又可怕。
    但突然笑容冻结变化,李威似乎还不如何使人觉得,程杰却变得极之剧烈,由于本来狞笑时嘴巴略略张开,所以连舌头已掉出来竟也不知道。
    程杰是忽然看见一件万分奇怪也万分恐怖的事,奇怪的原因是看见李威胸口忽然出现闪亮剑尖,剑尖由衣服里透出,足足伸出大半尺才停止。任何人当然都不可能由胸口往外面生长出锋利剑刃,所以绝不是像树木一样长出来,而是这把剑从后背刺人,穿透了身躯才由前胸突出。
    假如此剑从别人身上透出,那倒没有关系,程杰不是没有杀过那种好人,绝不会见到杀人场面惊骇昏倒,可是从李威身上生长出剑刃意义就不大相同了。
    李威毫无疑问必是瞬间就完全死亡,故此面部还残留着僵硬笑容。
    陶正直声音温和有如朋友闲谈聊天,清清晰晰送入每个人耳中:“和尚不敢杀人,但我却敢,你们难道都想不到这一点?”
    他稍稍停歇一下,又说:“我不但敢杀人,而且最喜欢杀坏人,你们连和尚都欺负,我猜想定是坏人,你们是不是呢?”
    程杰虽然自知是百分之百坏人,但这时决不可以承认,但他摇头动作还未做出来,背心要害感到一阵尖锐剧痛,他甚至能感到剑尖刺过肌肉骨骼内脏等而由胸口透出。
    他果然看见胸口也长出剑尖,这一刹那他已带着惊恐进人杳冥死亡国里去了。
    陶正直一脚就将两具尸体踢出殿外天井,提着还滴血的剑微笑着走近净意和尚。
    看来他等着接受净意和尚的道谢,但净意和尚决不能赞扬他杀人,所以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谢谢你解围救难。”
    陶正直笑容一点也没有变,但手中剑光一闪,忽已刺中林长寿右眉,林长寿痛得大叫时,陶正直已经一脚把他踢出六七尺之远。
    林长寿虽是痛得头昏眼花,但同时也愤怒得全身冒汗,大喝挣扎而起想要拼命,谁知喝声既低沉微弱,全身也没有气力,连坐起也不能,更休提出手拼命了。
    “我若是一剑一剑慢慢刺死他,你还敢不敢杀人呢?”
    净意和尚叹口气,但觉这个外表英俊说话温文的青年根本不是人而是恶魔,以佛门戒律来说,杀死恶魔当然不同于杀人。
    七位一组的毒砂悄悄由袖管跌落掌心,唉,可惜我多年已疏于练习,更可怕的是现在全身外劲内力都很有限,所以威力一定比不上从前一半。
    但他短棒出手时仍然极为迅疾,棒尖直向陶正直小腹戮去,当然他的杀着是在左手中的七粒毒砂。
    短棒居然顺顺利利戮中陶正直小腹,不过想不到的是陶正直的剑也有如毒蛇在同一时间刺中他左掌,因此净意和尚当然撒不出毒砂了。
    陶正直的微笑和声音仍跟刚才一样。“我识得的独门暗器手法至少有二十种,听说小幻天家派毒药暗器虽然厉害,但却只有‘含沙射影’手法可以跟神女宫九种暗器手法相提并论。”
    此人越来越像恶魔化身,因为他不但能笑着杀人,不但腹笥渊博,而且剑法之精妙恶毒也几乎当世无匹。
    “我既然看得出你起不了杀机,自然也就看得出你动了杀机,我瞧得出你身体虚弱,同样也瞧得出你右手木棒力道极为有限,因为你只能把全力运聚左手发射暗器。所以我早一步发剑解除威胁,这是我平生原则,我就算能接住你七粒毒砂,我若有其他方法可想,我决不肯冒险接下毒沙的。”
    根据陶正直的话,净意和尚简直比驴还笨十倍,也因此陶正直忽然一剑刺中他胸口,他居然不会躲闪也就不足为奇了。
    净意和尚双腿软得有如棉花,不由得跌坐地上,但他同时也发现原来笨有时也有好处。
    例如如果他聪明得会躲陶正直这一剑,刚伤口便应该在心脏而不是靠近肩胛这一边了。
    陶正直摇头很不满地嘀咕:“想不到小幻天家派出身的人竟有如此脓包的。”其实他不怕脓包,更不至于不杀大脓包,不杀无力反抗的人,而是有时会觉得少了许多刺激乐趣。
    净意和尚连受两伤流血不少,虚弱得连坐也坐不住向后便倒,偏偏背后就是供桌,把他身躯挡住,使他连躺下也不能。
    陶正直忽然慢慢转头望去。
    殿门外天井里有个黑衣大汉,用脚拨动程杰、李威两个尸首,像验尸官一样前后上下都瞧过,然后入殿,眼光先掠过净意和尚和林长寿身上伤势,也辨认一下这两个半昏迷状态的人的面孔,最后才注视陶正直。
    陶正直的笑容经常使人失去警惕,任何人都很难对一张年轻英俊充满善良坦白笑容的面孔怀疑警惕,就算有怀疑,大多数也是向好的方面。例如你暗想:这些恶事不会是他做的吧?不过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剑可能趁机已刺人你的心脏了。
    黑衣大汉似乎没有怀疑他,但浑身发散出豹子般的机诈和杀气。
    这个人不简单,一定是很可怕的敌手。他大概是黑夜神社的人吧?他双脚一动一静都显出下盘极稳,双眼目光凝聚凌厉,长刀窄而长。如果拔刀对准敌人,必是一招就可分出生死的刀法。
    “你是奇异可怕的人。”陶正直谦卑鞠躬:“我宁可做你的仆人,也不愿做你的敌人。”
    “你报上名来。”黑衣大汉没有丝毫被软化迹象。
    “我姓陶名正直。”他鞠躬得更深,表示更大的谦卑顺从意思,“如果你想杀我,务请你把原因告诉我。”
    黑衣大汉直到这时总算有点表情,却也只是略皱眉头:“外面的人是我手下,不是你杀死他们的?”
    陶正直连忙又鞠躬:“是,是,但我不是想杀死他们的。”
    “哼,他们欺负人所以该死?”
    “不是,不是,是这把剑。”
    答案宛如奇峰突起,黑衣大汉又露出表情。
    “请你先看看,那和尚的徒弟也被这把剑刺伤,大概快要死了。”
    “我已经看见。”
    “你的手下好像是来对付他们的,如果我是因为帮助和尚而杀死他们,又怎会转回头杀伤和尚呢?”
    的确不合情理之至,好像是虚幻梦呓式的情节,不过事实却又摆在眼前。
    “你究竟要说明什么?”
    “这把剑很古怪,你亲自瞧瞧就知道了。”陶正直把长剑掉转,两指捏住剑尖递出去,一面还不忘记连连谦卑鞠躬。
    黑衣大汉走近一伸手就抓住剑把,现在只有他能用这把剑刺攻对方了,陶正直只捏住剑尖,就算指力强绝,最多也不过能做到双方僵持地步。古语说:“太阿倒持,授人以柄。”
    就是这意思。太阿是古代名剑,锋利无匹,你若是将这剑柄交到对方手上,当然你就只好被威胁被挟持了。
    可是此剑不但不是太阿剑,而且是最要命的一点这剑是陶正直的。
    黑衣大汉突然感到手中一轻,锐利目光刚刚看见只剩下一个剑柄还握在手中之时,胸口要害已经一阵疼痛,全身气力突然消失。
    却原来那剑柄也不过是形状不同的剑鞘而已,所以陶正直等于在他胸前拔剑而随手刺中了他而已,一切动作简单又自然,简直平淡轻松得不必再谈及。
    黑衣大汉目龇尽裂,显然内心之气愤难以形容,但陶正直从他掌中拿回剑柄之时,他根本连怒骂一声也办不到,就已被陶正直一脚踢出殿外天井里了。
    陶正直惋惜地叹了一声,喃喃自语道:“他的刀法,会不会像他脑子那么糟糕呢?”
    这句讲给自己听的话居然有人回答:“我保证不会,但可惜已无法证明了。”声音含气敛劲,绝不会是重伤垂危的和尚或林长寿说的。
    殿后角门走进一个中年人,相貌清秀,态度斯文。“但坦白说我的脑子也不大灵光,我也不懂和尚和那孩子为何伤于你老兄剑下?如果我弄不清楚,将来必定日日夜夜寻思这件事,所以我就大胆跑出来请教你了。”
    真真可笑之至,居然敢跑到我陶正直面前装模作样?你想装蒜我偏偏叫你开朵花看看。
    “你的脑子果然不行之至。”
    陶正直边说边把长剑装好收回鞘内,动作既慢条斯理,口气神色也十分高傲狂妄。
    “要弄清楚这些问题。”陶正直好像在教训小学生,“第一步当然要了解我跟这许多人的复杂关系,第二步便要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杀人,什么时候绝不杀人。”
    那中年人连连点头说:“高论,高论,我只听见你是陶正直……”
    “对了,不过我这名字对你有没有其他意义?例如说,你以前听见过没有?在哪儿听过?听谁说的?”
    中年人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我应该听过你的名字吗?过分高傲和过分谦卑据说都是面具,你想掩饰什么?”
    虽然是闲话,但中年人好像并不期望得到任何答案,因为他又说道:“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我能够像你那么年轻就好了。”
    陶正直心里隐隐觉得不大舒服,可能是因为那中年人忽然使他泛起完全无法猜测之感吧?
    “我想变回年轻人,并不是不满现实也不是追悔过去,而是不喜欢有太多人生经验,我不喜欢猜测得出别人心里的念头。”中年人讲得很认真:“像你那么年轻的人,就算非常非常聪明,但有些事情还得想一想才明白,可是当你累积了很多经验之后,你根本不必想就知道许多事。”
    陶正直听了讶道:“这样有什么不好呢?”
    “当然不好,简直是大大的不好。比方说,你的态度,你的没有真正内容的言语,我连想也不必想就知道拖延时间,当然我又连想也不必想就知道拖延时间一定对你有利,有好处,绝对不是为我或为别人着想,这一来就发生一件可悲的事,或者叫做结论吧,那就是我不可以相信你任何一句话,人与人之间完全没有互信,你敢说不是很可悲么?”
    如果世上有些话能使得听者好像掉在浆糊缸里,这一类就是了。
    陶正直摇摇头道:“你是奇异可怕的人。”
    中年人微微而笑,道:“我记得这句话刚才你也对那黑衣人说过,难道你竟没有别的形容词表达这意思么?”
    “你究竟是谁?”
    “我的经验告诉我,你现在才确实把我当作敌手,所以才问我的姓名。”
    “你的确是值得重视的敌手。”
    “我不必太谦虚,所以我不否认,当你设法使黑衣人分散那股可怕的专心一志,你两次成功地使他露出表情,于是你有机会也马上出手,我却替你设想,如果黑衣人心神毫不分散,那你又怎么办呢?”
    陶正直不觉退了两步,他的确是由于心头巨大震撼,而下意识地做出逃避动作。
    “陶正直,”中年人提高声音,威严地说道:“难道直到现在你还猜不出我是谁吗?”
    陶正直如梦初醒,恍然瞪着他:“你是沈神通?对,是沈神通。唉,我一直太低估你了。”
    世上居然有人敢低估沈神通。原是不可饶恕不可补救的错误,不过发生在陶正直身上,反而情有可原,因为陶正直认识何同,他对何同评价大概并不太高,所以既然连何同也能暗算沈神通,陶正直的错误判断就不足为奇了。
    “听说你已经娶了麻雀,但何以新婚期间就远离娇妻?难道你不喜欢麻雀?”
    陶正直不由得皱起眉头表示心中甚是困惑,沈神通他到底知道多少?难道他真的有如江湖上传说那么厉害?他提起麻雀名字之时,何故也流露出一种奇怪感情?正如“割爱手”顾慈悲,“擂地有声”袁越以及“万里云雁”吴潇潇他们一样?看来有关麻雀之事最好少提为妙,所以我只好找别的话题吸引他的注意力了。唉,小麻雀,我真想不到你后台这么硬,势力那么大。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我绝不自告奋勇替严温背这个黑锅。
    “我本来也舍不得丢下麻雀,她实在很可爱令人迷恋,可是我又急于想知道‘悲魔之刀’的下落,所以星夜赶来天津。”
    “悲魔之刀”几个字果然很成功地转移了沈神通的注意力。
    “如果你愿意说,我就听。”
    “呼延逐客只有一个儿子,叫做呼延良,在天津卫有几家店铺,也算得是富裕之家,但昨天横祸从天而降,呼延良一家七口都被杀死,毫无疑问是悲魔之刀带来的灾祸,但现在悲魔之刀究竟落在何人手中?”
    “你问我?我问谁?”
    “这话说得也是。唉,那悲魔之刀真真是一件宝物,而呼延逐客也当真是一代刀法大家,虽然他最后仍是败亡于刀王蒲公望的横行刀之下,但我仍然认为他的成就很杰出,很了不起。”
    他话匣子打开了,滔滔不绝地把呼延逐客前后两场拼斗经过情形详细说出。
    他虽然天性狡诈,平日难得讲句真话,但叙述呼延逐客两场战役却报导得很公正也很生动传神,使人仿佛看见那些当代顶尖高手们的俊发英姿和激烈壮怀,还有那凌绝天下超迈古今的风度气概。其中当然还夹杂着娇美动人的水柔波和南飞燕的媚丽风姿,使得那引起金戈铁马硬梆梆场面中又有柔情香艳之回味。
    “你的眼福实在使人艳羡。”沈神通衷心喟叹一声。
    当然他也很想探询后来严北、蒲公望等五大高手命运究竟如何?这是严温向他透露的,当时严温也说很想知道那当世五大高手逃得过逃不过陶正直的毒手?
    虽然那当世五大高手之中包括孟知秋在内,但就算他们全部被害,沈神通也不会存有为师报仇那种狭窄又不合法的观念。沈神通会尽力将陶正直绳之以法,如果有证据的话,但如果采取报私仇方式,他知道连孟知秋也一定不会赞成的。
    “陶正直,你刀法虽然练得不错,但你终究是以剑法为主。如果我没有看错,我很想知道你为何对悲魔之刀的兴趣这么大?”
    神探孟知秋最脍炙天下人口的绝技就是这种不可思议的观察力,尤其在武功方面,沈神通使出这种嫡传本领,果然使陶正直为之目瞪口呆。
    “你一身武功不论剑是刀,或者暗器,都走阴柔诈变路子,那悲魔之刀声名响亮,还未亮出来人家都会知道,所以别人得到此刀有用处,独独你得去了反而对自己不利,你肯做不利于己的事么?”
    “在你面前我不讲假话,我就算得到了悲魔之刀,我也决不留在身边,我会让它永远沉埋在黄河里或者渤海中。”
    沈神通微笑点头:“很合情理,但如果那刀落在我手中,你将来一定比现在更没有名气,因为我将把此刀托付给一个人,此人必可能成为天下一流高手,他也必定会答应我尽力诛杀你为世除害。”
    陶正直声音好像在呻吟:“你为何这么恨我?”
    沈神通面色一沉:“我们之间一定有很多帐要算,如果我现在不是忙得不可开交,我一定全力逮捕你送官法办。”
    林长寿忽然发出咆哮声。
    他本来已经要死不活,但现在,听声音却好像已经可以动手打斗了,所以陶正直十分惊异地向他望去。
    只见林长寿壮健身躯已经挺直站起,愤怒的眼光当然是射向陶正直,看样子现在三两个大汉也恐怕不是他的敌手了。
    啊呀,我明白了,怪不得沈神通揶揄取笑我拖延时间之举,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想等到和尚和这少年奄奄一息万万救不活才对付他的心思,而他当然也早就想了办法,所以拖延时间,至少可以再取笑我……
    陶正直此生第一次真真正正涌起恐惧,所以脚下不觉连退数步。
    净意和尚忽然也恢复生气,声音朗朗:“长寿,不准动,如果要杀人,沈老爷比你更会杀人。”
    林长寿虽是性子凶猛暴烈,但道理仍然是明白的,所以退回墙边不再哼声。
    陶正直向沈神通拱拱手:“小可告退了,我希望永远不再见到你。”
    这个人一定在逃走方面曾经痛下功夫,所以不知如何已经失去了踪影。
    殿后角门又进来一个人,是个年轻男子,玉面朱唇眼如朗星,比之陶正直还俊美得多。
    他满面疑惑望住沈神通,问道:“你的确名不虚传,无怪天下黑道高手闻名丧胆,但你为何纵他逃走?即使陶正直武功很高明又很恶毒可怕,但有我埋伏一旁,帮不了大忙也一定可以帮个小忙,你为何不动手?”
    “唉,天下有很多事情不是动手拿人就可以解决的。”
    “好吧,我相信你必有极坚强理由。不过我不明白何以你不许我露面?老实说,我刘双痕还不至于怕他。”
    沈神通笑容很深沉莫测:“你一定试过被不少女孩子单思苦恋吧?”
    刘双痕微现尴尬,道:“是的,但我已尽力避免。”
    “但是,你可曾试过被男人单思苦恋的滋味?”
    “别开玩笑,有那种事我几个巴掌刮过去,包他头脑清醒。”
    “女人的单思好办,但男人的却大大不同,尤其是武功高强而又奸狡恶毒之辈,陶正直就是这种人了。”
    刘双痕重重吸一口气,才道:“那么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他们一齐动手替和尚以及林长寿包扎伤势,很快就完成了任务,四个人坐在一起。
    沈神通用手势阻止和尚说话,然后道:“不必谢我,我在屋顶丢入你们嘴巴里的灵丹是刘双痕的,扬州春风楼的春风丹天下驰名,果然可以止血,也可以恢复体力。”
    刘双痕也学他阻止和尚开口,然后道:“你也不要谢我,因为我想知道寒家的大自然剑法怎样修习才赢得你小幻天诡秘武功?换言之,我怎样才可以突飞猛进?怎样才可以迅即突破我现在的造诣境界?”
    净意和尚听得一时愣住,瞠目望着刘双痕。
    在武林中各门各派不但秘技自珍,而且向互克的对头门派探问破法,可真是千古罕见的奇事,当然也是大忌。
    任何武林人都会把对方看成白痴,否则他怎会提出这种要求?而跟着免不了大笑拍拍屁股走开,就是不能走开,至少也会讥讽取笑几句。
    净意和尚的反应正如天下所有武林人一样。
    但请别忘记他另有一种身份--是真真正正的出家人。
    因此他忽然微笑,忽然恢复安详平静就可以理解了,因为他现在早已不是江湖上争雄斗胜的武林人物。
    “在这个有限时空的宇宙之内,一切的事物和观念都是相对的,并没有绝对存在。”
    净意和尚微微瞑目,声音平和稳定而又清晰,当他开坛讲经说法之时,大概就是这种亲切而又庄严的样子吧?
    “小幻天家派内功秘要分为男女两途,总名都称为‘动心忍性’。但女徒众修习的路数方法以及成就其后都与男徒众不同,所以女徒众修习的内功以及外功又别称为‘摇魂夺魄’。她们个个都能保持青春艳丽,甚至还多添了极强烈之魅力,足以挑动男人情欲,使男人为之狂乱,但另一方面,当她本身功力达到某一点,自身也有很大危险,她会倒行逆施做出种种可怕事情,以致招来杀身之祸。”
    人人都静默专注地聆听,虽然个个都是男人,却也都能了解女人有勇气修习这种危险功夫的心情,青春谁不想挽留长驻?魅力更是梦寐以求之物,有此两者,就算更艰难更危险,天下女人也不会退缩。
    “现在讲几句题外话,我在此两年多时时炼药,其中有一种就是给吕惊鸿,使她不至于魔火焚心而遭惨死。”
    但我为何还要替她炼药?我难道还抛撇不掉这个女人?我真的本着菩萨慈悲心肠来救她的性命?净意和尚苦笑时想一下,面色才又渐渐恢复宁静。
    啊,我本已明白,我和她的情况及发展,正是命运之中那无可抗拒的一部分,我曾经和她非常亲密,也曾经非常爱她,虽然现在已不亲密已不爱她,但那种关系却已经存在过。那就是我亲自种的“因”,现在种的却是“果”的部分了。
    “让我们回到题内话。”净意和尚缓缓说道:“我不是说过宇宙内一切都是相对的,都是二元的么?情欲和理智正是一个好例子。当你身心都被情欲之火燃烧之时,你决找不到一丝一毫理智的影子。反过来说,当你极为理智之时,情欲也决不会抬头,小幻天家派正是专走情及欲的路子。而扬州春风楼刘家却是理智路子。情欲理智虽然是互不相容的,但亦互不相克,这两种东西虽然可以同时存在你一身之内,但此长则彼消,却也是我们经验中显而易见的事实。”
    “刘家武功心法讲究的是无善无恶,无爱无憎,无喜无惧等等原理,完全要合乎自然运行之理。这意思就是说必须尽力排除,尽力摒弃一切情感和欲念,所以称为大自然剑法。”
    沈神通直到现在才插口:“这些理论分析虽然很精辟高妙,但我怀疑实际上对刘双痕有没有帮助?”
    “表面上看来好像没有帮助,但理论是实行之母,我们必须先从理论上找寻推究,才知道我们要克服的是什么障碍。”
    净意和尚看看他们表情,发现他们完全没有反对,没有异议的意思,才又说道:“在先天上,情欲力量比理智大得多,所以小幻天家派的武功成就既快又高,可以归入速成武功类型内,但大自然剑法却相反,正如世上尽多十几岁少年就已经是染有许多不良嗜好的坏蛋,但十几岁的圣贤却是罕有稀闻的事一样。我们不妨从这方面加以推究,相信可以找出对刘双痕有帮助的办法。”
    沈神通和刘双痕都耸起耳朵聆听,他们当然也了解净意和尚并非早就胸有成竹,只不过利用交谈方式一步步找寻而已。
    “据我看天下一切宗教圣者,一切伦理道德的贤哲,他们首先必须能够控制情欲,每一种情欲都是一个难关,也可以称为魔劫,你若要破关祛魔,只有一个方法,就是面对魔劫,决不能躲避也不能找另一条路企图绕过去。”
    和尚大概已经找出方法,所以眼光更见湛明,微微而笑。
    “我的意思是说刘双痕不但要面对情欲劫难,还要进一步主动去找寻情欲险关,这是唯一可以帮助你突破的法门,你所惧怕的敌手既然是吕惊鸿,当然不可以找她。以我看来,陶正直是一个很理想的人选。”
    沈神通倒抽一口冷气,和尚找的人选果然很对,但只怕找得不太对了,只怕刘双痕过不了这一关,天知道“人面兽心”陶正直有多少变态古怪手段?严温和陶正直关系极之密切,所以只要看着严温为例就足够了,刘双痕若是变成第二个严温,那是多可惜多可怕的事。
    除了林长寿不时握拳咆哮,神态悍猛之外,其余三人都不作声,看来也都很平静安详。
    和尚既然是真正出家人,一旦进人空境,任何杂思妄念都污染他不得,沈神通多智深沉,内心情绪向来不露诸形色。
    但刘双痕居然也能够很安详,以他的年纪阅历,能有这种胸襟修养实是难得之至。
    沈神通想起有关刘双痕四件小事。
    一是花月楼崔家双生姊妹美丽可爱得叫人移不开眼睛,但刘双痕与她们同行数千里,竟好像不受任何影响,纵然其中另有内情,但在男人立场看这件事,却仍是不能不佩服刘双痕的。
    二是刘双痕也曾看见李红儿的“销魂手”,当时他好像也不怎么困难就移开眼睛。
    三是他们躲在破庙屋顶向下窥看一切情形,沈神通伸手向他讨取春风丹,刘双痕既不多问也无吝啬,一给就给了两颗。
    四是阻止他不可和陶正直见面,他不但真没露面,而后来听了解释理由,竟然还表示感谢。
    而现在他不但很安详,甚至那微微笑容也都显示谦虚的信心,他不但对他自己有信心,而且有慧眼,因为他显然正在等候当世智者的忠告。
    希望我没有看走眼,沈神通在心中对自己说。如此博大谦虚胸襟,加上家世武功和坚强自信,却居然还有如此俊美容颜,老天爷是怎么搅的?我平生见过不知多少俊俏风流人物,却毫无疑问数他第一。
    “祝你成功。”沈神通终于说。“若果失败,你此生不是陶正直的奴隶就是吕惊鸿的了,这种后果当然非常之糟糕。”
    “是的,我会非常小心应付,我现在只有两个问题,其一是陶正直的下落你知道么?”
    沈神通点点头。因为当世无双的扒手大王司徒拙已经替他办妥最重要的事,线索原本来自小饭馆伙计老黄,得知化名郝老爷的何同曾经走入一家师姑丝绣作坊。那老尼还曾送出门,所以沈神通叫司徒拙将老尼姑身上所有东西扒到手找寻新线索,果然发现有封密缄柬贴,写着呈交郝老爷亲阅。
    老尼姑身上所有物件包括柬帖立刻又回到她口袋及袍袖内,司徒拙还跟踪来取柬帖之人回到住处,料是何同无疑。
    详情刚刚飞报与沈神通,跟着又派人飞报说何同已出门往这边方向前来。
    沈神通正好要带刘双痕去见净意和尚,便一道走出野趣园,但远远看见陶正直人庙,又看见黑衣大汉踪影,所以也跟去了。
    如今沈神通当然知道那司徒拙以为是何同的人,其实却是陶正直,至于何同是否住在一起?抑或又已经躲到别处尚未可知。
    “我第二个问题是,如果陶正直实在太可恶,我能不能杀死他?”
    沈神通苦笑一下,陶正直这条线索得之非易,假如又断了,想摸到何同踪迹,只怕比在大海捞针还难了(你刚才肯出手截杀陶正直,便因此故)。
    刘双痕微笑道:“好,我一定忍耐,我也会帮你留意,虽然我还不知道你想从他身上查出一些什么。”
    沈神通居然把一切遭遇说了出来。
    现在连净意和尚也不禁流出同情神色,当然也无限钦佩,一个人遭受这么多折磨打击,到现在还未找回妻儿,但却仍然那么坚定那么冷静……
    林长寿却惊讶道:“你儿子不该取名辛苦的辛宇,这个字很不好。”
    沈神通马上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你住在林家村?你爸爸叫林贯中?”
    林长寿道:“是。”
    沈神通冷笑道:“林贯中只怕不是你亲爸爸吧?”
    连净意和尚、刘双痕两人都大为惊愕。但林长寿那么烈性子的人,竟然没有为这句侮辱性的话激怒,只瞪大双眼瞪住沈神通。
    “为什么你不发怒?以你的脾气应该一拳就打过来?”
    “我是很想给你一拳,可是我忽然想到你绝不是乱讲话的人,何况你又是师父的朋友,你救了师父也救了我,现在,我只想知道你说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我爸爸不是我亲爸爸,那么他是谁?”
    “你的确不知道你自己是谁?”
    “如果我不是林长寿,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性情虽是猛烈,但并不鲁莽,也有脑筋,刚才如果你一拳打过来,我就暂时不向你说什么话了。”
    沈神通不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总会带给人许多惊讶意外,好像他身上有个专门收藏秘密的库房。
    “你亲生母亲当你三岁时去世,你亲爸爸一来不会抚养小孩,二来要完成平生壮志,便把三岁的幼子交给比你大二十岁的大儿子,这时你大哥已娶了亲,所以只须改个姓搬到别处,对外就可以说你是他的儿子,另外你亲爸爸深谋远虑,生怕从前或将来的仇家查出你们下落,所以用一名厮仆顶替你大哥姓名继续住在城内。”
    大家都有些明白林长寿可能是谁,但还是要等沈神通亲口说出才可以算数。
    “你亲爸爸就是当代著名刀法大家呼延逐客。”
    没有人作声,连林长寿(现在应改为呼延长寿)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其实我会上你这儿来。”沈神通向净意和尚说:“是因为我暗访林家,听见长寿的哥哥嫂嫂禁止他来看你。话中提起你会武功,又与金家有关系,叫长寿不必替你担心,后来我与金算盘牵扯上,便赶快来看你,想不到买给你好好的几件衣服,你连一天也穿不了,已经弄得又是破洞,又是血渍。”
    净意和尚只好苦笑,这种时候这种心情,沈神通居然还能够讲笑话,唉,真不明白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原来沈神通还有下文:“所以和尚你只好跟我到野趣园,向金算盘募化几件干净衣服,顺便养伤,那儿有吃有住,一定不会饿死。”
    刘双痕瞧出净意和尚的犹豫,便代他问道:“假如金算盘不肯供养呢?”
    “他一定不肯杀他,只不过被手下遮瞒,所以不知道有人想饿死净意和尚,看来连吕惊鸿也不知道呢。”
    沈神通凝望刘双痕俊美脸蛋,好一会儿才又说道:“你回去就找金算盘、吕惊鸿,你最少也要争取七天时间,由于你们这一来不会跟别路人马联手,他们必定乐得答应。”
    “至于你,”他转向呼延长寿,“回去告诉你哥哥,你爹遗言希望呼延家的后代,用悲魔之刀跟用横行刀的人再较量一场。记住,不是报仇,所以要光明正大,我如果能取回悲魔之刀,我会送去你家,如果我无能为力的话,那就要你们自行设法了。”
    他无能为力当然就是败亡之意。
    “呼延长寿,回去记得拼命用心修习刀法,否则你们就很难长久保存和拥有此刀,此外,当日家师孟知秋留下的密函共有两封,何同只得其一,所以他不知道悲魔之刀刀身上镌刻的秘诀。”
    他递一封柬帖给呼延长寿又道:“这就是海龙王雷傲候亲自翻译,亲自写下的‘魔刀诀’,一共有五页,我不论能不能亲手把悲魔之刀交给你们,但刀诀却应该先付与你。”
    这样将来呼延子弟夺回宝刀的话,便有刀诀修炼,那刀诀虽是镌在刀上,但中土识得“巴利文”的人少得有如凤毛麟角,得刀之人纵然明知刀诀在刀身上,却也只好望刀兴叹,所以此刀居然会碰上雷傲候,实在可说是异数了。
    一轮明月已经高挂在树枝梢头,小院子里清光遍地,桂花香味也弥漫寒冷空气中。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本来是旖旎风流勾当,但主角若是沈神通的话,便使人心生怀疑,这事恐怕不是风流事情了。
    沈神通在院子里赏了一会儿月亮,踱回小厅,点燃灯火。
    他算得很准,果然顷刻间就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直走入院子。
    但只有一个人登阶人厅,是个中年仆妇,面貌粗陋,不过那对小眼睛却闪动着狡黠光芒。
    她低低啊一声,说道:“沈老爷,干这种事情还点灯亮火,你敢是怕没有人晓得?”
    沈神通微笑盯牢她眼睛:“不必怕,这地方很好,虽然离你们金老爷、吕夫人太近了些,但他们反而不会发现。”
    他看看提到金老爷、吕夫人之时这个叫做李嫂的中年仆妇眼中闪过惊惧,所以他觉得满意,因为如果李嫂出卖他的话,她本人何须惊恐畏惧。
    “何况我要付给你不少黄金,虽然每一块只是一两,但很多块加起来就是很多两了,你难道不想在灯火下瞧瞧清楚每块黄金的成色?”
    贪婪渴望的神情已完全祛除恐惧,李嫂立刻说:“你要的人已经来了,她叫小瑞,人家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你可千万别骇着她才好。”
    从以上这些对话听起来,沈神通显然正在做偷香窃玉的风流勾当,不过任何事情发生在沈神通身上往往会有意外变化。
    名叫小瑞的少女被叫进来。
    她在灯下一露面,任何风流旖旎气氛都没有了。
    这是因为女孩子长得实在太难看,扁平宽阔黝黑脸庞上,鼻塌唇厚,身材脓肿,如果沈神通会看上她这种人才,还要千方百计花很多黄金约她幽会,说出去一定谁也不敢相信。
    沈神通打量过她身上丫环装束,才道:“小瑞、李嫂,我们今儿晚上见面的事,大家永远都不再提起,这是为了你们着想,所以希望你们不要忘记这一点。”
    李嫂答应道:“我们当然会牢牢记住的。”
    小瑞也应一声,嗓子很粗糙。
    沈神通拿出一个胀鼓鼓的布袋,两指从袋里拈出一块四方扁形一两庄的金块,灯火照映之下,灿烂夺目。
    李嫂实在不必把小眼睛睁得那么大的,因为这神通已经将金块放在她掌心。
    “小瑞,你和李嫂本来都是金老爷的下人,所以你们都不满意吕夫人?”
    小瑞应一声是,李嫂就把金块赶紧塞入肚兜。
    沈神通果然不是做偷香窃玉之事,他正在搜集情报,这种手法本不稀奇,只不过能够找得到适当有用对象,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你知道不知道有一个叫做何同的人呢?”
    小瑞摇摇头:“不知道。”
    李嫂虽然又塞一块黄金入肚兜,却不禁微现失望之色,因她跟沈神通约定好每问一句话就是一两黄金,如果小瑞知道得越多,当然赚得黄金就越多,相反的,如果小瑞知道得少,自然赚得黄金就少了。
    不过沈神通显然全无吝啬黄金意思,所以他问了几句废话。例如: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你想不想赎身回家?这两句当然完全是题外话,又例如:现在野趣园共有多少家人婢仆?其中有多少是吕夫人带来的?
    后来的问话其实也是多余,不过李嫂却绝不同意,因为她已经一共揣起七块黄金,任何问题对她来说决不是多余的。
    沈神通拈出第八块黄金,小瑞微笑着瞧他,大概觉得这个人很有趣而且很大方,说不定他真肯付黄金给主人,替她赎回自由吧?
    一时气氛变得轻松而亲切。
    “小瑞,你小心想一想,最近金老爷和吕夫人在一起之时,有没有说过些特别的话?”
    小瑞立刻点头:“有,我第一次看见老爷板起面孔跟吕夫人讲话。他说那个女人不是普通女人,你或者任何人都不许动她,吕夫人忽然掉下眼泪,但老爷仍然很严厉地说,我宁可对一百个人失信,决不可欺骗沈神通……”
    小瑞娓娓道来,倒也生动。
    而沈神通那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任何人都一望而知这些话对他极有价值。
    正因此故,李嫂才会暗自顿足叹气。要是小瑞老练一些,保证最少有五六块金子入手了,她直到现在才发现沈神通有一条约定非常可怕,那就是当他们交谈时,李嫂绝不许插一句嘴,否则追回全部金子。
    这条约定很可能闹出人命,如果李嫂真看不开的话。因为小瑞又继续道:“吕夫人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淌泪,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连我也觉得很不忍心,老爷后来叹口气说,老实说就算我肯失信于沈神通,但眼前仍要忍耐,绝对不能动那女人。吕夫人这时才开口说,那么你是答应不论沈神通过得过不得关,那女人仍然要给我了?老爷说……”
    李嫂已快要昏倒,但觉平生所识所见的人,以小瑞最愚蠢了,这些话每一句绝对都值一两黄金,但她却好像对黄金有仇似的,竟然往外推去,莫非她忘记二一添作五,有一半黄金是她的吗?
    李嫂急也没有用,沈神通温和的表情大大鼓励了小瑞。
    “老爷说,我有什么不听你的呢?但我们为何要惹这么多身败名裂的祸事?而且我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那个女人?吕夫人说:因为你曾赞过她说她漂亮。老爷说:但那时候我还根本还没有见过她,我只不过听底下人报告而已。”
    小瑞终于停嘴,可怜李嫂已经满面流汗双腿发抖。小瑞看见了讶道:“李嫂,你不舒服?”
    李嫂恨不得给她两个大耳光,最好把她打得嘴巴淌血,但已因又急又气而浑身无力,甚至连话声也很低微:“我很好,你真是个让人疼爱的小妞儿……”
    小瑞居然高兴地笑一笑,道:“老爷,我的话对你没有用呢?”
    沈神通向李嫂竖起一只手指,一面微笑应道:“有用,有用极了。”
    一只手指表示要扣回黄金一两,这也是约定条件之一。李嫂虽然未曾昏倒,却已发出极重的喘气声。
    “老爷,你还要不要问?”
    沈神通竖起两指,说:“刚才的话很精彩,但你还未曾讲完。”
    “是的。”她又说道:“我家老爷又说:现在你派人带走她,但一定要记住两件事,第一绝不许动她,第二件是一定要及时带她回来,以免到时非交人不可却交不出人,这样我们才有回旋的余地。吕夫人对老爷所说的条件都答应了,以后就没听见他们提过这个女人了,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
    沈神通竖起第三只手指。
    李嫂不是喘气而是呻吟了。小瑞讶道:“李嫂,你真的没有事?”
    沈神通当然对李嫂的心理反应过程了如指掌。他其实也不过故意是顺便作弄她一下而已,并非真的小气不舍得花钱,所以他道:“小瑞,我还有话问你。”
    这句话好像定心丸,李嫂魂魄登时都回来了。
    “你知道不知道那个女人藏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吕夫人的家人之中谁不见了?”
    “一共两个,一个叫来富,一个叫王成。”
    “你知道不知道他们到底会落脚在哪里?”
    “不知道。”
    沈神通竖起的三个指头都收起来。
    李嫂已经心雄胆壮得很,腰肢挺得笔直,还居然敢违约开口。
    “我知道。”她说:“哎呀,我忽然记起一开口金子就通通要吐还给老爷,所以我又骇得忘记他们在哪儿了。”
    沈神通笑一笑。他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这妇人刁滑非常有趣可爱,当然,事实上却是由于她知道那两个家人下落之故。
    “你口袋里的八块黄金如果能使你不再惊骇,我猜想再给十两一定可以帮忙你的舌头把话吐出来。”
    黄金一块一块地放在桌面,每块都灿烂得悦目极了,至少世上很少人会认为难看。
    李嫂立刻说出一个地址,那是在野趣园和城市中间的一个小村落。
    那村落莫说正当必经之路上,其实只要是在野趣园周围数十里范围之内,沈神通也一定知道的,因为他老早就弄得很清楚,有很多地方甚至亲自踏勘过。
    沈神通的心突然跳得很急,神智也有那么一阵子迷迷糊糊。
    一阵寒冷夜风扑面惊醒了他,眼前多出一个人,但沈神通并没有惊讶,因为那人是丰神俊逸的刘双痕。
    “她们已经安然回去,我把风时一直也很小心,绝对没有人能潜近。”
    “谢啦,兵贵神速,我马上就走,最迟凌晨可以赶回。”
    刘双痕的声音有点担心,说:“如果明儿早晨忽然要动手,而你却奔波折腾了整整一夜,况且城门闭得严严的,你把她安顿在哪儿才好呢?我看你这一去若是成功,干脆别回来。”
    沈神通摇头叹口气,我何尝不懂得撒腿一跑的办法?但这一战关系重大之至,最重要的是有机会把何同踪迹查出(司徒拙等人仍然在依照指示进行查访和监视中)。何同这王八蛋还不要紧,要紧的是要从他身上追查出儿子沈辛下落,目前种种迹象,都强烈显示自己的儿子早就离开了他母亲。
    其次就是“悲魔之刀”,这是师父孟知秋向人许下的诺言,如有可能,当然最好能保存他数十年的声名信誉。
    所以沈神通用苦笑表示决不能一走了之。
    刘双痕却笑得一点不苦,轻轻道:“这事似乎不难解决,但你却是关心者乱,所以你根本不能施展你震惊天下的智慧了。”
    刘双痕的话果然收到刺激的效果,沈神通立刻收摄心神变得十分冷静与沉着。
    刘双痕的笑容更显愉快,又说道:“你忘记了,有些事情并不是只有你才办得通。而且你运气很好,因为你恰好有朋友愿意分劳分忧,所以如果那地方太远,就让我独自去,如果不太远,你陪我走一趟,下半截就是带她远走高飞,这才是最劳累的正本戏,我独个儿唱。
    你早早回来休息养精蓄锐,我却学那黄鹤一去不复返,因为安顿好尊夫人之后,我直接去找陶正直。”
    此举还有一些好处已经无须说出,例如,金算盘发现马玉仪失踪,而沈神通却好像从未离开过野趣园一步,必定会反而疑惑到何同头上,为了气愤也为了收拾残局,金算盘可能会托出全盘内情,同时把悲魔之刀双手奉上,免去了一场凶危恶战……。
    沈神通忽然觉得刘双痕深不可测,这是指胸襟才智而言,只不知在武功方面是否也如此?
    那张俊美面孔和愉快笑容并没有答案,也没有暗示。
    但沈神通却忽然比刘双痕愉快一百倍还不止。因为马玉仪绝对不能再遭遇、也不能再忍受任何挫折磨难了,所以除了刘双痕之外,还有谁的能力可堪信任付托呢?
    人生本来就是别时容易见时难的。
    所以古往今来,无数圣哲智慧之士,用清心寡欲或苦行等可怕方法,力图避免有情,有情就是不能忘情。
    如果能忘情的话,哪管别离也好,相见也好,有何分别?有何不同?又何来易、难之有?
    但遗憾的是古人又曾慨然扼腕叹息说:人非太上,孰能忘情?
    “太上”就是圣人哲人之意,世上大多数人是只是人而不是圣哲,故此大多数人不能忘情。
    也因此公门强人沈神通渴望和娇妻爱子相见相聚,这种心请既可理解又使人同情。
    但他能否突破命运罗网?
    答案是“很有希望”。但这种事情当然不是一蹴可及的,所以故事还要继续下去。
    请看下一篇“身无彩凤双飞翼”,便知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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