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红妆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九章水网缚蛇娘山精海妖
    展鹏飞道:“现在一直走,等我喊停,才可以停步。”
    郭完瞅住正前方的树丛,心中好笑,忖道:“你最好永远不要喊停,我最多被树丛绊一跤,但却可以一直走得远远的,逃得活命……他一面想,一面迈开大步,笔直走去。
    本来有三十多步的距离,却由于他的心急,两步并作一步,眨眼间已到了树丛前面。
    他一只脚已经提起,若是往前伸出,就碰到树丛了。就在此时耳中听到展鹏飞喝停之声,连忙刹住跨出去的脚步。
    展鹏飞没做声,郭完等了一阵,心下讶然,回头望去,只见展鹏飞横刀屹立,满面杀气。
    他不须细看,已发现鼠精孙小二已经不知去向。此人擅长逃遁之术,果然名不虚传,才一会儿工夫,就走得不见影踪了。
    姓展的小子想干什么呢?郭完惊疑不定,用心寻思,同时为了避免展鹏飞指责他违令作为反悔借口,连忙回头过来,不再张望。
    又过了老大一会儿工夫,背后的展鹏飞仍然没有声响,似乎不打算给他任何命令。
    这家伙竟打的什么鬼主意呢?他想。目光初次小心地打量面前的这丛灌木。
    浓密的叶子使他的目光透不过去。
    噫?这倒是有点儿怪了!以我的眼力,再浓密的树丛,多少也能够透视一些部分,绝对不至于完全看不透。
    如果这丛灌木有古怪,那就是显明的答案了。
    展鹏飞要我视察这堆树木,是要我首当其冲。那么至少他知道一点,这树丛内藏有危险的物事……他陡然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有人藏在里面,那还不打紧。因为这人如是展鹏飞的对头,就不会危害他郭完的性命。如果是展鹏飞的朋友,则他断不必这么紧张。令人担心的是树丛内有奇兽毒物,这等可怕的蛇兽之类的物事,当然不分青红皂白,自然是见人就攻击的。
    郭完立即凝聚全身功力,贯注单钩并且迅即提钩指着树丛,准备随时出手攻击。
    树丛中果然有了反应,郭完但觉一股阴森森凌厉的杀气涌过来,顿时打个寒噤。
    他不敢怠慢,运功迫出气势反扑过去。只因他若是被那股杀气罩住的话,不论什么东西突然出现,他都将无防御反击之力。
    树丛中的杀气一波接一波的涌出,与郭完的凌厉气势碰在一起,初时相持不下,不久已经到了全力催动互拼的地步,变成了骑虎难下之势。
    这一点展鹏飞自然看得十分清楚,因为这等局势,正是他一手导演出来的。
    起初他只是想使树丛内那人出现,如果是敌人之一,他便下令要郭完攻击。如果郭完不听话便有杀他的借口了。
    殊不料局势的演变,竟使得郭完与树丛内之人暗斗起来,当然更妙不过。
    他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树丛内的人如果是朋友,他早就会现身出来的。
    又是眨眼工夫过去,只见郭完高瘦的身躯微微弯曲,微驼起来,生似是不胜负荷那等样子。
    那丛灌木亦不再风平浪静了,枝叶都簌簌地发抖作响。
    蓦然间枝叶分散,生似蟒蜕一般,纷纷落地,现出一个人,蹲在地下,仰头望着郭完。
    此人手上有一把窄长的利剑,像蛇信一般外突,剑尖翘起指着郭完。
    这个人样子十分难看,短发蓬松,面黑唇厚,双眼闪烁着恶毒的光芒。
    可是身上穿的却是妇人的衣服。
    假如是在半夜突然遇见这样的一个女人,胆子小的朋友,准被吓个半死。
    郭完面色变得狞厉可怖,眼中也射出凶毒光芒。生像是碰上了不能共存的强仇大敌,所以横心拼命。
    两人都不发一语,突然吼啸连声,剑钩齐施,各自施出恶毒的近身肉博的险招,拼将起来。
    他们的打法完全是拼命的样子,转眼间已拼了十几招,郭完脚下开始后退,开始呈现不支之相。
    不过郭完的单钩疾发如风,气势丝毫不见减弱,可见得已蓄意拼命,仗着这股决心与气势方不落败。
    那个短发丑恶妇人,口中发出阵阵怪啸。窄长的剑不停吞吐,比蛇信还要可怕。
    郭完一直退了六七尺远,突然钩光迸散,被那妇人一剑刺入胸口,狂吼一声,仆倒地上。
    这一场极尽凶毒险恶的拼命,结束得很快。现在只剩下那个妇人,站在郭完尸体前,连连喘气。
    她毫无疑问已经用尽全身功力,而且每一招一式,都不惜大量损耗真元,务求一下子就杀死郭完。
    是以之故,以她这等高手的造诣,也在短短一战之后,气都喘不过来。
    展鹏飞嘴角挂着冷笑,哼,又是该死的妖孽。他昂然地大踏步行去。
    那妇人见他来势汹汹,神色不善。立刻停止喘气,身子略略蹲低,眼中露出警戒的光芒。
    她那张丑恶的脸上,微现讶容。直到展鹏飞距她只有六七步之时,才掀唇露出黄牙齿,说道:“你想干什么?”声音有如狼嗥,十分难听。
    展鹏飞淡淡道:“你猜吧?”
    短发丑妇道:“莫非想加害我?”
    展鹏飞道:“这话可答对了,我正想取你性命。”
    “混帐东西,”她气得翻眼骂道:“我帮你收拾了老狼谷的坏蛋,你不道谢,也还罢了,还想取我性命?这是哪一国的道理?”
    展鹏飞冷冷道:“你害怕是不是?我知道你定是害怕,因为你瞧不出我的家派手法!”
    “呸,”丑妇人吐了一口唾沫,道:“谁怕你?哼,像你这种不仁不义的人,当必不得好死……”
    “我好死不好死,与你无干。”展鹏飞仍然那么冷冷地说道:“你杀死郭完,并不是为了帮助我。事实上他已经表示投降了。”
    丑妇人反驳道:“那我为何要杀他?”
    展鹏飞道:“因为你和他是天生的对头,我听说燃犀府和老狼谷是天生的对头克星,你是不是燃犀府的人?”
    丑妇人再度展出讶色。上一次她奇怪的是以这个少年的为人行事,怎会狠辣如凶邪之辈,动辄想杀人?现在她惊讶的是这展鹏飞见闻广博,眼力过人,居然认得出她的来历!
    听说这展鹏飞本是籍籍无名之辈,被三阴教收罗于旗下,派出来查探各派动静。她迅快想道。可是他的表现,却不是一般高手可比,简直是凶邪各派的对头克星啊……
    她脑中泛起了童涓被杀的情景,可真有点儿使她不寒而栗。虽然她并不认为童涓可以与她相比,但至少这个年轻小伙子的武功,却是深不可测的。
    她转念之际,对面的展鹏飞耳中又听到鼠精孙小二的传声。
    “展大侠,万万不可放过这个妖妇。燃犀府中分为山精和海妖两大部。这个妖妇,乃是海妖部门之首,人称黑海蛇娘,厉害得很!”
    怪不得这丑妇手中之剑,窄窄长长,像蛇信一般灵活可怕了。
    展鹏飞心中很感激孙小二,这个鼠精真有用处,至少可以预先告诉他每个敌人的来历底细。
    那黑海蛇娘的窄剑颤闪吞吐,使人生出难以捉摸之感。
    展鹏飞冷哼一声,宝刀上透出千万重杀气,如惊涛骇浪般涌扑过去。
    他心灵上微现警兆,觉得有点儿不妥。因此不敢拖延时间,必须速战速决,解决了这个妖妇,然后好应付其他的变故。
    “展鹏飞!”黑海蛇娘只喝出名字,就被对方凌厉的刀气迫得闭口运功,不敢有丝毫分心。
    展鹏飞大喝一声“杀呀”,人随刀光,化作一道长虹,电扫敌人。
    黑海蛇娘的长剑在一吐之际,已洒出六七点寒光,分袭展鹏飞的身上要穴。只要有一点寒星侵入,展鹏飞纵有盖世武功,也将尸横就地,登时丧命。
    她这一招诡毒之极,果然把怒涛似的刀势挡了一下。
    展鹏飞刀化“七海屠龙”之式,改扫劈为直砍,宛如迅雷下击。
    鼠精孙小二看得几乎要喝彩。展鹏飞这一刀实在太精采了,当代刀法大家只怕也找不出一两个能臻这等精妙境界。
    此人本身武功并不怎样,可是眼力却高,又见多识广,擅长在敌方追魂夺魄的一击中突围逃命。
    因此,他的评语乃是从“逃命”的立场而发的。据他的看法,自己若是碰上了展鹏飞这一刀,势难苟全性命。
    那黑海蛇娘突然扑地让开七八尺之远,避过了展鹏飞这刀。
    她的身法也是第一流,实是无懈可击。
    鼠精孙小二也几乎出口喝彩,并且为了这一记意想不到的身法,对那黑海蛇娘另眼相看。
    他努力收回目光,小眼睛骨碌碌地四下瞧瞧。
    在他灵敏过人的感觉中,四面八方都浮动着一种异常的气氛,大大不妙。
    “啊呀,我太糊涂啦,”他泛起一阵惊惶,差一点儿没有给自己一巴掌。
    “那燃犀府的山精海妖,个个擅长五遁神通,能依附山川草木之形,潜踪隐迹。那黑海蛇娘不正是这样迫近我们的么?为何我却忘了她同来之人,也必定有这等本事呢?”
    此念一生,于是眼中所见,草晃木摇,都生像是藏匿得有敌人。
    碰上了这等不易看见的敌人,连擅长逃遁的鼠精孙小二,也有着四面楚歌,草木皆兵之感。
    他怕只怕逃走时一时匆忙,分辨不清,反而一头扎入敌人怀中,那才是既可悲又可笑的事。
    展鹏飞施展出大五行神刀,只见他刀光闪射,身快如风,生像撒开了一面刀光织成的罗网。
    黑海蛇娘怪啸连声,凶眼鼓突,头上的短发根根倒竖,形相更加可怖。
    她的确被这生生不息的五行刀法困住,宛如陷在罗网之中一般。
    她真是又惊又怒,恨不得用手抓住这面刀网,硬生生地撕裂。
    她最恨罗网这一类的东西,尤其是她在水底潜泅玩耍,忽然被一个大网罩下来,拉上水面。几张粗黑丑陋的面孔,在耀眼的阳光中哈哈大笑……
    那个年轻的女孩子连忙用双手遮住私处,因为她身无寸缕,而又发育良好,看起来比成熟的妇人还要诱惑人。
    只可惜她的面孔太难看,同时皮肤又黝黑,一头黄稀稀的乱发,永远都不长,老是那么短和竖起来。
    那些渔人把网中的年轻女孩子翻来覆去的狎玩,一面说些猥亵的话。
    然而最使她痛恨伤心的是,这些渔人们居然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空自将她困在腥腥的网中好久,最后玩笑开够了,就象丢弃网中的枯草烂本一般,把她弄到岸边丢下,全都泛舟去了。
    她的恨意现在又因为被网住的感觉而挑拨起来。这股恨意,足足可以毁灭整个世界有余。
    这个丑妇人狂喝一声,突然欺身迫近,展开了肉搏狠斗。
    只见她的窄剑从腋下,从腰间,从腿边嚓嚓吐出,却不尽吐,只射出两尺长的剑锋便掣回去。
    她另一只手五指箕张,宛如利钩,狠厉无比。
    展鹏飞一时被她这种不要命的打法,迫得以快打快,全是用擒拿手法,膝顶脚踹,不能施展大开大阖的雄健招式。
    这两人一轮近身搏斗,手脚快如风雨,教人看得眼花缭乱。加上刀光剑影,在全身要害处闪闪出没,情势益发显得凶险无比。
    展鹏飞平生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近身缠斗的局面,所以仅能仗着全身修为造诣,临机应变,见招拆招而已。
    既未能主动抢攻,也不能安排陷阱,诱敌落伏,所以看起来他打得很吃力。
    忽然砰的一声,展鹏飞挨了一计肘锤。幸而一来他已运功抵御,二来又借势卸了力道,是以虽被震开了两步,胸口一阵翳闷,但随即恢复原状。
    黑海蛇娘想是发觉近身搏战之法很有利,故此如影随形上攻,继续施展这个战术,不让对方有腾出位置施展刀法的机会。
    十七八招过去,展鹏飞又挨了一记膝顶,险险跌倒。总算眼急手快,功力深厚,仍然支撑住残局,继续拼斗下去。
    他虽是连挨了两记,表面上很成问题,形势上是不利。但事实上,展鹏飞心中却泛起了解脱之感。
    因为他吃了两记苦头之后,已经悟出许多近身肉搏的要领,使得黑海蛇娘亦永远不能用同样的手法再击中他了。
    鼠精孙小二哪知实情竟与表面大不相同?他心中叫声不妙,双膝迅快伏地屈曲,使身子贴近地面。
    他的个子原本就够矮小的了,现在又矮了半截,不注意的人,可能看不见他的存在。
    这个鼠精行动之时,真是一点儿都不惹人注意,突然就消失在最靠近的树丛内。
    在茂密高长的草中,他无声无息地向前滑动。
    忽然背后嚓的一响,分明是有人扑出来袭击。
    孙小二既不吭声,亦不回顾,速度蓦地加快,像一支箭一般射入前面浓密的灌树丛内。
    他一扎入去,以他的经验,非贴地翻滚不可。不然就被树枝挂住,定会弄出极大的声响。
    这一翻滚,方知大大不妥。敢情在枝叶中,一对眼睛俯视着他。这对眼睛,正好就他在面孔上边,两下相距只有两三尺。
    孙小二明白是怎么回事之时,已经太迟了,两只手像钢钳一般,捏住他手臂和小腿,使他动弹不得。
    原来这一丛灌木,本是一个人,身上插满了枝叶而已。
    这本是燃犀府那些山精海怪的绝技,任何时间之内。他们都能迅即变成一丛树木,或是一堆茂草。
    孙小二也曾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不过在情势危急之际,便顾不了这许多,非冒险逃走不可。
    谁知他滚到敌人怀中,被人擒捉,这真是自投罗网,被人抓住还得被人讥笑。
    他心中这一份难受真是不用提了,与其被捕得这般窝囊,他是情愿拼上一阵的。
    这丛灌木枝散叶落,现出一个身穿暗绿色衣服的高瘦男子。
    这个人年纪大约是四十左右,一脸皱纹,眼中闪动着邪恶的光芒。
    他哂笑一声,果然讥嘲道:“嘿,嘿,孙小二你倒是挺客气的,居然自己送到老子手上来啦……”
    鼠精孙小二直眨眼睛。他不是不能说话,而是这刻不宜开口。
    那高瘦男子又道:“可惜你不是个女的,不然的话,自己送上门来那才够味道哪……”
    孙小二小圆眼睛一转,想出了三四种逃命之计,可是却没有一条合用。
    这等企图决计不能打草掠蛇,一次失败了,下次就不易找到机会。
    所以他必须计出万全,不敢轻举妄动。
    那高瘦男子又嘲笑道:“孙小二,你可知道老子是谁么?”
    孙小二不敢不答,以免惹怒了他,便道:“我知道,你老人家是名满天下的九头鸟陈老实,对不对?”
    对方发出一阵笑声,听那声音就知道他对孙小二这话相当受用。这真是合着一句俗语“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了。
    孙小二打蛇随棍上,说道:“陈大爷,我孙小二连老狼谷也不觉得怎样,就是不敢惹你们燃犀府。所以偷偷溜跑呀……”
    九头鸟陈老实道:“这话算你小子有点儿眼色,你打算怎样?”
    孙小二道:“陈大爷若是多多担待,让我夹尾巴滚蛋,我就感恩不尽了。”
    他说得真够低声下气的,换了别的人,武功能练到孙小二的地步,那是一定不肯这样说的。
    九头鸟陈老实道:“放你走不是难事,但你小子先说句真话。那展鹏飞怎的如此厉害,老狼谷的高手被他杀得片甲不留,这是怎么回事?”
    鼠精孙小二忙道:“这个姓展的实是叫人莫测高深,我已被他修理过一顿,总算没送掉一条狗命就是了……”
    在他的口气中,好像和展鹏飞还有过节一般,绝非展鹏飞的同路人。在这一点,孙小二还算有义气,不肯把展鹏飞底细给掀出来。
    九头鸟陈老实也不追问,改变了话题,问道:“那么老狼谷之人,在那乱山中干什么勾当?出动的人手好像不算少数呢!你别跟老子胡扯,不然我先打断你的狗腿,再敲破你的小脑袋……”
    鼠精孙小二真怕这个凶邪下辣手,忙道:“老狼谷的人好像要弄一面什么蛛网,但我也弄不清楚。反正那座出谷内,有一只硕大无比的绿色毒蛛,可怕得很……”
    九头鸟陈老实矍然道:“哦,有这等事?”
    他口中尖哨一声,转眼间一个也是穿绿衣服的大汉奔过来,道:“堂主有何吩咐?”
    九头鸟陈老实道:“快快派出几个人,分头把消息传报府主,就说老狼谷之人,要用火蛛丝之网,硬取火狐内丹,不必等侯命令,其余消息,继续报上……”
    那名壮汉躬身退下,迅即消失无踪。
    九头鸟陈老实伸长颈子张望一下,道:“哈,展鹏飞迟早会被蛇娘抓住。孙小二,你这个消息,功劳着实不小。”
    孙小二微感后悔,口中道:“陈大爷网开一面的话,我就感激不尽了。以后有什么消息,都赶紧向您老人家报告……”
    九头鸟陈老实面色一板,道:“你以为我老实可欺么?放了你?哈……哈……别做梦啦!”
    这九头鸟陈老实从嘉许亲近的神情,突然一变而为薄情寡恩,那种反言背信的味道,教人想起了他“九头鸟”的外号。
    孙小二强烈地感到陈老实和展鹏飞的不同之处,对陈老实这种人,孙小二并非见得少数,而像展鹏飞这般正派人物,亦见过很多,可是却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
    这一点异常之处,已显示出他对展鹏飞不单只是利害关系,而是实实在在有了相当的友情。
    那九头鸟陈老实的样子以至声音,都十分可憎可厌。孙小二想道:我宁可卑贱如乞丐地自由过活,也不愿跟随这家伙而获得富贵。何况他根本不能使我获得富贵。啊,我得想个法子打救展鹏飞才行……
    打救展鹏飞之念一生,这位天遁门的仅有人物立刻改变了他的作风。从前他在任何局面之下,一直以自身的安危得失放在第一位,但现在看淡了许多,因而脑子也特别灵活。
    好比一个赌徒如果对输赢的后果看得太重的话,根本就没有倾囊一搏的勇气了。
    他仍然装出阿谀诌笑的神色,道:“陈大爷,我还知道展鹏飞很多的事情……”
    陈老实冷冷道:“你说来听听看,例如一些什么?”声调中流露出并不相信之意。
    孙小二忽然收起诌媚的神色,淡淡道:“假如陈大爷不相信,那就算了。等你们拿下展鹏飞之后,瞧瞧能不能从他口中探听出要紧的消息。”
    他一旦不把自己的安危得失看得太重,登时像脱出桎桔,得心应手地使出纵横捭阖的手段。
    若在往时,为了生怕人家翻脸加害,断断不会使用这等手段的。
    陈老实微微一楞,心中相信了八九成,因为他见识过无数像孙小二这种人物,深知他如果不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万万不敢如此托大。
    “好吧,”陈老实以让步的口吻说:“你把他的重要秘密说出,我就放人。”
    鼠精孙小二微微冷笑,道:“陈大爷,你先放人,我才说话,包你得到大大的好处。”
    “放屁,有什么好处?展鹏飞左右不过是个初出道的人物,有什么了不起?”
    他话说得凶,其实已深深相信孙小二若肯透露秘密,必对自己大有好处无疑。
    孙小二道:“假如陈大爷把那面蛛丝网取到手中,岂不是一件大功劳么?”
    陈老实睁大眼睛,问道:“哦?这件物事敢是在展鹏飞身上?”
    孙小二道:“陈大爷抓住我,我什么事都记不起来……”
    陈老实放了手,让他恢复自由,问道:“现在想起来了没有?”
    他丝毫不把这个微贱的鼠精孙小二放在眼内,因为他一直表现得太窝囊废了。
    孙小二嘻嘻笑道:“记起来啦,陈大爷,咱们先别浪费时问,您老人家赶紧用全力;先把展鹏飞擒下,我再把细节一一报告,快……”
    九头鸟陈老实那么奸狡之人,一时也测不透对方竟然是指东西在展鹏飞身上?抑是在年轻高手身上可以找到线索。
    他转眼一瞥,心头微凛,原来这时那展鹏飞和黑海蛇娘的战况,已起了相当大的变化。
    “啊,这小子武功高强得紧。”陈老实想:“我不必在乎蛇娘那恶婆子的生死,但是万一蛇娘落败,我独力也拿不住展鹏飞……”
    他此念一生,立刻撮唇发出一种怪异的哨声。
    眨眼间两丛灌木一阵颤摇,迅即化为两道绿色人影,向展鹏飞那边扑去。
    这时展鹏飞刚刚扳回劣势,渐渐施展反击,突然间对方增加了两名高手,实力大增,使他一时又陷于劣势。
    九头鸟陈老实冷笑道:“孙小二,你等着瞧吧,不出五十招,那姓展的就得被蛇娘擒住……”
    孙小二的诡计事实上现在才开始施展,他连连点头,道:“姓展的小子只好欺负我罢了,啊,对了……”
    他若有所悟地提高声音,道:“陈大爷,咱们退远些,等他们打出一个结果再说。”
    陈老实讶道:“退远些?为什么?”
    孙小二道:“姓展的小子身上带着一宗极恶毒可怕的物事,就是有摇山撼岳之威的火器轰天雷,咱们若在十丈之内,恐怕也难逃大劫。”
    九头鸟陈老实吃了一惊,道:“轰天雷?他有这等物事?”
    孙小二道:“陈大爷,咱们先走远一点儿,我再慢慢告诉你,好不好?”
    九头鸟陈老实当然知那独步武林无坚不摧的轰天雷的威力,不禁心下骇然,迅即考虑到两种情况。
    一是赶快避得远些,以免遭受池鱼之殃。好处是黑海蛇娘与敌人同归于尽,燃犀府中他便少了一个逐鹿府主宝座的敌手了。
    但另一个情况是在展鹏飞一死不打紧,只怕同时毁了蛛丝网。而且现在帮助黑海蛇娘的两人,又是他的心腹高手,实在不舍得让他们送死。
    鼠精孙小二不再等侯,自个儿一直缩退,就在九头鸟陈老实略一犹疑之际,这个擅长逃遁之人,已溜出丈许,接着嚓地一响,钻入草丛中隐没不见了。
    陈老实对鼠精孙小二死活并不关心,可是在他身上还有重要消息的线索,岂可让他溜掉,当下连忙追赶。
    只见陈老实瘦长的身子呼一声飞起,贴着矮树和草尖,轻捷地滑去,活像一头大鸟掠地而飞。
    他从草尖的颤动,清晰地分辨出是山风抑是鼠精孙小二经过时所致。
    晃眼间出走了二十余丈,竟是绕个圈子,又兜回战场附近,距展鹏飞只有四五丈之远。
    鼠精孙小二第一次从茂草中伸出头来,一看就在展鹏飞右前方,立刻伸伸舌头。
    九头鸟陈老实无声无息地落在一旁,把他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他感到鼠精孙小二并没有逃走之意,否则大可以又缩入草丛内,不让他飞落在切近。
    孙小二向他低声道:“我的妈呀,这展鹏飞情况不妙。陈大爷,叫他们别迫得太紧……”
    九头鸟陈老实心念一转,立刻发出暗号。只见那两个凶悍无比的绿衣大汉忽然齐齐跃出圈子,奔了出来。
    陈老实道:“你们盯住孙小二,待我亲自出手。”
    那两人齐齐应了,分别占了有利位置,看管那孙小二。
    展鹏飞一点儿也不明白敌方为何撤退,但得到这空隙,登时施展神威,左手一招“风狂雨骤”,铁手猛扫,封住黑海蛇娘的恶毒剑势。
    右手宝刀就腾出了空间,精芒暴涨,旋飞如电,使出一招“惊涛裂岸”,疾劈敌肩。
    他这一刀威力强大,气势凌厉之极,迫得黑海蛇娘不得不行奇蹈险以求自保。
    这个短发黑衣的丑妇,蛇信似的利剑丝一声吐出,拂中了刀身,发出叮的一声微响。
    就在刀剑相触之际,黑海蛇娘借敌人劲猛的刀势,身形向后弹飞开去。
    只见她呼一声退飞了寻丈,看来宛如被展鹏飞的宝刀劈退似的。
    她所冒之险不在这一刀,而是在于展鹏飞跟踪追击的后着刀势。由于她全身之力已用在借势弹退的身法上,是以没有余力可以应付人家的追击了。
    九头鸟陈老实当然看得出黑海蛇娘的失着,更不怠慢,凌空跃去,身子掠过空际,快如流星赶月。
    他所取的角度,恰好能牵掣展鹏飞的追击,假如展鹏飞乃是跟踪扑去的话。
    但他这一掠却落了空,因为展鹏飞根本就没有飞身扑击黑海蛇娘。
    身在空中的九头鸟陈老实一跃扑空,心中感到难以置信,同时也泛起了这个青年深不可测之感。
    他明明看出黑诲蛇娘飞逃之际,后背空虚,全不设防。除非展鹏飞故意放过她,不然的话,定必跟踪追击,一举制她死命。
    这小子怎可能不跟踪追击呢?陈老实念头刚掠过心头,身子已落向两丈外的地上。
    回首看时,黑海蛇娘比他早一点儿落地,正跟跄向前跌撞,七八步之后,一跤跌倒。
    九头鸟陈老实简直骇得愣住了,那姓展的小子真有神鬼莫测之能,敢情他已下了毒手,所以黑海蛇娘身形一落地便支持不住了。
    展鹏飞的目光罩射着九头鸟陈老实,从这个凶邪凌空一跃的身法看来,此人功力一点儿也不逊于黑海蛇娘。
    又是一个劲敌,这些人真是杀之不尽啊!他一面想,一面举步向陈老实迫去。
    陈老实生出感应,自然地作势待敌。
    可是双方气势一触之下,陈老实显然弱得多了。
    展鹏飞还清楚记得刚才精彩绝伦的一击,说穿了并不稀奇,他乃是施展得自老狼谷的绝艺水火绝命神指,以锐厉如剑的指力,隔空点中黑海蛇娘的死穴,他既然有了这等功夫,用以伤人自不稀奇。
    但当时的情况正如陈老实所见的,黑海蛇娘后防既空虚,速度又不够快,自应跟踪追击才是。
    这是最直接的反应,也是最稳妥的杀敌之法,换用别的手法,例如暗器或劈空掌力指力等,都不大可靠。
    然而展鹏飞却在这瞬息间,及时抑制住直接的反应。以他的判断,指力袭射那么远的敌人,虽然稍嫌软弱,可是以黑海蛇娘这时的速度和功力状态,用指力袭击,已恰好能制她死命了。
    他果然施展出指力,制敌死命。既不浪费气力,也没有不足。“恰到好处”正是武功的最高境界,过火或不及,都不是一流高手。
    因此他十分满意这精彩的一招,信心腾涌。陈老实这时凑上来,便正好碰上了他强大的气势。
    陈老实心知自己气势怯弱之故,是因为感到敌人深不可测,心有惧意。
    他极力鼓励自己不必害怕。
    哼,这小子虽能杀伤黑海蛇娘,但未必就赢得我。那黑海轮娘也曾一度占了上风,可见得这小子的武功仍有很多弱点,可惜我一时观察不出来……
    展鹏飞一步步跨去,气势随着步伐声一下下加强。
    陈老实呼吸困难起来,终于连退两步,深深吸一口气。这么一来,也激起了天生的凶性,气势陡然增强了很多。
    展鹏飞宝刀一摆,立下门户。只见他风度磊落,英姿飒飒。
    这样的人我好像见过。陈老实惊讶地想。但我未曾见过这个姓展的小子呀……
    啊,是了,二十年前在青风寨,燕云大侠狄仁杰站在寨前的广场中,十余名邪派高手包围着他……
    燕云大侠狄仁杰凛然屹立,豪气冲霄,直是视四下群邪如无物。那种气概风度,今日也在展鹏飞身上发现。怪不得有着似曾相识之感。
    这一幕往事使九头鸟陈老实背脊骨冒出一阵热汗,既惊骇又惭愧。他和没有被杀的六七个人,一齐跪在地上讨饶乞命。
    燕云大侠狄仁杰特别向他说道:“陈老实,你年纪尚轻,从今日若是改邪归正,前途无量,因此狄某饶了你,希望你好好的重新做人。如若不然,将来你必定仍然难逃公道!”
    陈老实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只要狄仁杰饶他一命,什么都可以答应。
    莫非这展鹏飞就是燕云大侠狄仁杰的化身?
    陈老实一阵胆怯,又退了两步。
    展鹏飞感到敌人气势忽强忽弱,他可不愿意跟这些万恶不赦的妖邪客气,猛可催动刀气,暗暗袭去。
    这一股刀气若是对付平常之人,也能伤其性命。但对付陈老实这等著名凶人,当然还不能取命制胜。
    陈老实但觉森冷刀气涌到身上,骇然出手抵御。
    只见他十只指尖都套上了银光灿然的爪套,长约尺许。十只银爪虚虚一划,风声激响,挡住了展鹏飞刀气。
    可是他气势太弱了一点儿,是以爪招的狠毒只当得平时的七成左右。
    展鹏飞岂肯失去机会,大叱一声,宝刀电射,精芒暴涨,向陈老实卷去。
    两人登时杀做一处,只见刀光如虹,大开大阖,杀得九头鸟陈老实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鼠精孙小二恨不得大声鼓掌喝彩,可是本身的危机还未完全消除,只得极力抑制下这个冲动。
    那两个奉命看守着他的绿衣大汉,不但凶悍之气迫人,而且他们武功高强,已经在围攻展鹏飞之时表现过,所以鼠精孙小二不敢招惹他们,也顾虑到如果他们出手帮助九头鸟陈老实的话,展鹏飞可能反胜为败。
    他自然不能让妙计功亏一篑,小圆限睛一转,往后面便退。
    那两名绿衣大汉已看过陈老实的情况,知道陈老实相当的危险。
    但他们没有一点儿自动过去帮忙之意,反而随着孙小二的身形移动,渐移渐远。
    九头鸟陈老实虽然是他们的领袖,但他们从来没有爱戴拥护之心。倒是陈老实若有不测,则空出来的位置,他们都有点儿希望。
    所以他们装出绝对服从陈老实的命令,紧紧看守住孙小二。
    展鹏飞连攻了二十余刀,陈老实连气也喘不过来。
    忽然瞥见两名得力手下和孙小二俱无踪影,心中骇然大震。
    他用不着细想,也深知这两名手下的恶毒打算。也就是说他目下已成为难鸣的孤掌了。
    他心思一分,展鹏飞刀势陡紧,刷刷刷一连六七刀,杀得陈老实张大嘴巴直喘气。
    忽然铮铮数响,声音清越之极。原来展鹏飞宝刀劈中了陈老实的银爪。
    陈老实疼嗥连声,他那十只银爪套在指上,非常牢固,拔也拔不掉,是以被展鹏飞一刀劈中,指骨折断了三根,一阵阵奇疼攻心。
    但他的苦头还未吃完,只因他尚未完全落败,还在奋力招架。当他招式使出来之时,右手那三根断折了骨头的指爪摇荡飘摆,那才是难熬的痛苦。
    展鹏飞不知如何,能把敌人的心境和实际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当下刀势故意缓了一点儿,以便给予对方招架的机会。
    两人看看又剧斗了二十余招,九头鸟陈老实疼得满头热汗,体力也消耗了十之七八。
    他突然发现敌人竟然是故意不下毒手,让他多受痛苦。
    这本是他的惯技,这些年来,已不知道多少人是死在这种惯技之下。谁知道今日他尝到了果报,也在临死前吃足了苦头。
    那黑海蛇娘和老狼谷之人,已是最好的例子。他陈老实也没有理由能获得展鹏飞慈悲饶命。这一点陈老实看得很清楚。
    所以他不存在半点幻想,猛然厉嗥一声,回手一把扣向面前,五只银爪分别插入双眼和嘴巴等部位。
    展鹏飞刹住刀势,没有把他头颅劈下来。
    只见九头鸟陈老实全身颤抖,口中惨哼连声。眨眼工夫,就倒在地上,身躯还在微微地抽搐。
    这个奸人精得很,展鹏飞忖道。他以毒爪自戗,免得遭我戏弄,白白受苦。说将起来,他这种当机立断的自戗决心,常人实在不易做到,无怪他能名列当今的凶邪高手之内了!
    他一面想,一面转眼找寻鼠精孙小二。
    右方远处似乎有人晃动,展鹏飞长啸一声,挟刀飞驰而去。
    孙小二大叫道:“展大侠,快来……”
    那两个绿衣大汉刀剑齐施,才攻了两三招,忽然舍下了孙小二,分头逃遁。
    孙小二喘了两口气,展鹏飞已经赶到了,问道:“怎么样?你没事吧?”
    孙小二欣然道:“我没事,哈,这些王八蛋跟咱们作对,简直是自寻死路。”
    展鹏飞笑一下。好家伙,才逃脱大难,就吹起来啦。
    “刚才承你传声指点,得知敌人来历,使我早作准备,这恩德难以还报……”
    他话未说完,孙小二摆手阻止他说下去道:“我的少爷,别这样说,千万拜托则个。我孙小二若不是托庇于你,早就成了这群山精海妖的俘虏啦……”
    两人相视一笑,孙小二又道:“展少爷,咱们怎么个走法?”
    展鹏飞明知在称呼上已拗他不过,便任得他少爷大侠地乱叫一通。当下道:“我现在只有两个心愿,一是决心找到我师弟,他在无邪仙女那儿,本应没有问题,但我还是放心不下。二是尽快找到燕云大侠狄仁杰。”
    孙小二皱起眉头,道:“不妥不妥……”
    展鹏飞问道:“何事不妥?”
    孙小二道:“通通都不妥。头一件令师弟的安危,就大有问题。第二件你去找狄仁杰,他不会见你,除非你拿着火狐内丹,可以救得他独生女性命……”
    展鹏飞道:“咱们一件件讨论,先说我师弟,为何安全可虑?”
    “因为他的师兄,已经成了武林中最有名的人物。你不想想看,天下一谷二府三教,被你挑了大半,这几个家派,向来是黑白两道都不敢招惹的,你却突然连连挫败他们……”
    展鹏飞大惑不解,道:“这与阿平的安危有何关连?”
    孙小二道:“为什么没有?人家惹不起你,去惹你师弟总可以吧?谁抓到了你师弟,谁就可以大大整你一下,出出胸中恶气啊。”
    展鹏飞道:“这个理由很勉强,何况还有无邪仙女。”
    孙小二道:“别提这个三阴教主啦,她能不利用这机会,引诱各邪派的高手来对付你师弟吗?她坐收渔人之利,何乐而不为?”
    展鹏飞想起了无邪仙女的花容月貌,以及那纯洁天真的笑容,就连连摇头,不肯相信。
    孙小二又道:“就算无邪仙女不这样做,但这些邪派迟早必定会联合起来而对付你的。”
    展鹏飞道:“这话却有点儿道理。”
    孙小二道:“你想想看,你既能一一击败他们各派高手,你就等于那个得到天魔令的人了。他们非除去你这个后患不可。况且你身上有那碧火蛛丝网,可以取到火狐内丹,谁不垂涎这件物事?”
    展鹏飞恍然道:“是啊,所以我才想快点儿找到狄仁杰大侠,将网兜送给他。”
    孙小二道:“狄仁杰虽然侠名满天下,为武林共钦,但他为了独生女的性命,可能做出不仁不义之事,这一点不可以不防呢。”
    展鹏飞道:“这一点我倒不怕他,我送网兜去,他还不高兴么?”
    孙小二微微含笑,望着这个英挺的青年。
    这个青年人武功虽是深不可测,但江湖经验却很稚嫩。
    “展少爷,世上之事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那燕云大侠狄仁杰心切爱女的生死,自然要作万全的打算。如果他收下你的网兜,他就有把握可以取到火狐内丹了,对不对?”
    “对呀,”展鹏飞真的听不懂。“那么他还会不高兴么?”
    孙小二道:“假如我是狄仁杰,头一件我要考虑的,是能不能顺利取到火狐内丹。我一定想到有那么多的邪派高手作梗,恐怕不大顺利,何况这些凶邪们可以早一步毁去那火狐内丹,弄个大家捞不着,请问狄仁杰怎么办?”
    展鹏飞道:“这……这不大可能吧?”
    孙小二反驳道:“为什么不能?狄仁杰不宣布他有天魔令,大家只能怀疑,不能当真查问。”
    “现在既然知道在他手中,则等到他女儿病愈,这面天魔令更永远弄不到手了,试问谁不全力阻挠于他?到了真没法子之时,只好毁了火狐内丹泄愤,亦可能趁狄仁杰外出之时,加害他的女儿。总之,狄仁杰必须考虑到这些问题……”
    他说出这番道理,辰鹏飞为之哑口无言。
    如果连燕云大侠狄仁杰也没有把握,那就没有话说了。
    孙小二又道:“我若是狄仁杰,无疑要以最妥当的方法,务求获得火狐内丹。所以宁可别人得去网兜。取到火丹来换取天魔令。反正这面天魔令,对他没有用处,给了人家也没有损失。”
    展鹏飞更没有辩驳余地,沉吟了半晌,才勉强找出一个理由道:“但你终究不是燕云大侠狄仁杰,知道他会怎样想?”
    孙小二道:“我虽然不是狄仁杰,但我是旁观者清,至少我没有害人这心,对不对?”
    展鹏飞只好承认他说得对,当下道:“好吧,咱们别去找燕云大侠,那么赶快回到无邪仙女那儿总行得通吧?”
    孙少二道:“不但要回去,而且要快,你到时把那劳什子网兜送给无邪仙女,把祸根移到她身上,让他们一谷二府三教自己去鬼打鬼,咱们就高枕无忧了。”
    展鹏飞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万一这些邪派,有一派取得火狐内丹,换到手天魔令,凭此凌驾各派之上,破坏了制衡局面,天下武林从此多事,不知多少生灵要遭受荼毒了。
    他可没敢说出来,因为他瞧那孙小二已经驳顺了嘴,词锋极利。如果此想被他驳倒,则到时非乖乖拱手把网兜送人不可了。
    两人商量一下路径,决计绕过山区取道回去。
    这回去路上没有一点儿风波意外,走了一整天,晚上就歇宿在小镇市上的面店。
    翌日起来,走了二十余里,来到一处岔道。
    孙小二指着右边的路道:“咱们顺着这条官道南下就对了!”
    展鹏飞漫应一声,眼睛却直往那条岔左的道路瞧着。
    他昨天晚上和同宿的客人谈起,知道这一条岔道往西北走,五十里左右,就是燕云大侠狄仁杰居住的临城了。
    对这一位号称天下无敌的当代大侠,展鹏飞有着一份仰慕之情;恨不得找个机会前往拜谒一番。
    何况他无意中得到碧火蛛丝兜,可以当作一份厚礼,以充贽见。可惜孙小二的分析阻止了他,使他无缘与近在咫尺的一代大侠见面。
    他遗憾地摇摇头,这些日子以来,已走了几千里路,但只差五十里,仍然不能一尝夙愿。
    他想,人生真是够奇怪的,为什么往往事与愿违呢?
    沿着官道走了六七里,展鹏飞突然醒悟,停步道:“孙小二,我不送网兜给他。见见他总可以吧?”
    孙小二想了一下,才道:“当然可以,他纵然不会客,咱们也没有损失,大不了来回多跑百余里路而已。”
    展鹏飞兴奋起来,道:“好,咱们回头,好歹总要试一试。”
    孙小二道:“使得,但少爷你记住呀,万万不可提到什么网兜才好啊!”
    展鹏飞点头道:“我一定不提,我何必替自己惹麻烦呢,对不?”
    孙小二甚喜,道:“展少爷,你虽然年纪轻,正是血气方刚之际,但却一点儿也没有青年人的自傲自大,十分通情达理。像你这种人物,将来一定可以取代燕云大侠狄仁杰的地位,成为武林共尊的大侠!”
    展鹏飞吃了一惊道:“我是什么材料,岂敢跟燕云大侠相提并论。”
    他们一面往回走,一面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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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龙头施家法妖女断臂
    孙小二道:“别太菲薄自己,也不要太谦,依我看来,你现在就比狄仁杰好得多了!”
    展鹏飞当他说笑,所以不予反驳。
    他们谈谈说说,数十里路晃眼走完,临城已经在望。
    展鹏飞微感兴奋,这还是因为他预算见不到燕云大侠狄仁杰的心情。如果有希望谒见这位当代大侠,他必定感到更为兴奋。
    这时已是中午时分,孙小二领他走入一间饭馆,拣了一副靠窗的座头,叫了几个菜,下了两斤面,打了一壶酒,吃喝起来。
    展鹏飞是心无旁骛地填满肚子,鼠精孙小二吃得虽是开心,但两只小圆眼睛,却一直骨碌碌直转,一会儿打量拥挤的食客,一会儿看街上熙攘的行人,谁也不明白他干吗这么忙碌。
    等到酒足饭饱之后,展鹏飞付钞,他在狼心羽士邱可畏遗物中得到不少钱财,所以花起来一点儿也不在乎,更不会心痛。
    “走吧,”这个青年说:“咱们到狄府求见,不过先去买张贴子写上你我姓名,才好去拜访。”
    孙小二嗯了一声,在前面领路,走了两三条街,展鹏飞一看四下屋子简陋狭隘,尽是穷街僻巷,心下疑惑,不知他要带自己到什么地方去。
    正想之际,孙小二已在一处人家门前停步,只见这间屋子竟有两进,也比左右邻舍的房子高大整齐得多。
    孙小二敲了敲门,那道门立刻开了半边,倒像是那人一直站在门后等着一般。
    鼠精孙小二反而骇了一跳。
    开门的是个高大汉子,腰间插着一把短刀,面上带着凶气。
    他一手按刀,神色不善地问道:“找哪一个?”
    孙小二道:“我姓孙,好几年没来过贵地了,只不知这儿住的是不是庄礼兄。”
    那大汉面色顿时缓和下来,颔首道:“不错,我去通报一声。”
    他临转身还盯了展鹏飞一眼,因为他用布包着那口宝刀,一望而知乃是兵刃,而他又长得壮健英挺,惹人注目。
    那汉子进去不久,便另有个五旬年纪的人出来瞧看。
    孙小二打个招呼,道:“庄三哥,还认得在下孙小二么?”
    庄三哥泛起又惊讶又欢喜之色,打开大门,行礼后侧身让客,口中道:“啊呀,是孙三爷,真是想不到的喜事,请到屋里奉茶。这一位仁兄是谁呀?”
    孙小二领着展鹏飞进屋,他神色态度中明显露出对这青年人的恭敬,别人一看而知展鹏飞来头不小。
    在堂屋中分主宾落座,孙小二才向庄三介绍了展鹏飞的姓名,但没提来历,口口声声称为“少爷”,隐隐以家人随从自居。
    他同时向展鹏飞介绍庄三的来历,原来这庄三本是镖客,二十年前定居在临城,本城帮中的一个朋友去世,于是这临城一半的地盘就转到庄三的手下了。
    这临城的煤矿天下有名,矿工数万之众,因此环境变得十分复杂,凡是嫖赌玩乐之事,这里都有。也因此之故,这个地方的黑道人物不但多,而且比别的地方厉害数倍,与一般的流氓不同,都是有严密的组织和真功夫方能立足。
    庄三的屋子布置得还不错,但展鹏飞却觉得未象他的想象。以他想来,这等割据一方的黑道头子,必是穷奢极欲的暴发户排场才对。
    孙小二道:“庄三哥,我领着展少爷特来拜望狄仁杰大侠,没有什么事情,只不过想拜候他老人家而已。”
    庄三干咳一声,面色有点儿不自然,道:“狄大侠的住处在城外,兄弟认得路。”
    孙小二道:“怎么啦?庄三兄,咱们数年不见,难道就隔膜了不成?”
    庄三道:“不,二爷别这么说,只是据我所知,现在要见狄大侠不容易。”
    他笑一笑,向展鹏飞解释道:“我们发现城内有不少邪派人物,都是一谷二府三教中的高手。”
    展鹏飞还是不懂,道:“这些妖邪敢对狄大侠怎么样?”
    孙小二道:“他们当然不敢,但对付要去拜访他的人却敢呀。对不对?”
    展鹏飞不能不承认这个道理,道:“你认为他们会阻止任何去拜访狄大侠的人?为什么呢?”
    孙小二道:“他们互相勾心斗角,彼此暗算放冷箭,可是如果利害一致之时,又会联合起来……”
    展鹏飞道:“这些邪派人物好像除了这件事之外,便没有其他的事好做了。”
    孙小二摇摇头,道:“不,他们迟早有一派会占据临城这个地盘,这是他们的肥肉,你想想看,他们不要花钱么?不要吃饭么?钱从哪里来?还不是向各地的黑道榨点儿油水,不过他们却方便得多,人家想孝敬他们,还苦于找不到路呢!庄三哥,我说得对不对?”
    庄三点头道:“对极了,曾瘤子的铁环帮今年忽然压倒了临城所有的帮堂,就是得到那四个凶人支持之故,据我所知,曾瘤子这一年最少也捞了十多万两,可是有一大半送给人家了,他落个表面风光而已,将来,哼!”
    这些黑道帮会派系侵夺地盘之事,老实说展鹏飞全不感兴趣。
    他见过天下之广,高手之众,现在对于五行派和快剑门的私怨已经看得淡的多了。
    这个青年胸中的雄心壮志,自己秘密地隐藏不露,那不是在一个地方称雄就能满足他的,况且武学之道深广无涯,他还要极力精进。
    孙小二道:“庄三兄,你的神武堂本是城内最大的一派,现在情况如何?”
    庄三怔了一下,对于这么坦直的询问,而又是出诸一个老朋友,其中一定另有作用。
    他考虑之下迅即决定从实回答。因为昔年孙小二和他,有过不深不浅的交情,深得可以予以信任,浅则还未达到谈论这等隐私的程度。但既然他出口问了,那就必须有个抉择。
    “现在已大不如前了,孙二爷,不瞒你说,自从黄老虎崛起之后,开头几年天天都有凶杀案,你猜谁给他撑腰?”
    孙小二沉吟一下道:“黄老虎现在已相当有名,风闻他是少林派出身,九成也是少林之人为他撑腰?”
    庄三一拍大腿,道:“对!黄老虎是少林俗家弟子,却有一个出家的师叔替他撑腰,这个老僧很少露面,我也没见过。但已有不少名家死在他禅杖之下……”
    孙小二道:“少林寺败类,只有一个恶头陀净光,是不是这个家伙?”
    展鹏飞忍不住插口道:“刚才说的不是铁环帮的曾瘤子雄霸临城么?为何又变成了黄老虎?”
    孙小二立即解释道:“虽然都是临城地面,但向来有城内城外之分。城外地盘辽阔。城内则人烟稠密,地盘不算大,却相当富庶,亦颇为可观。”
    庄三接口道:“孙三爷说得对,这城内的地盘相当富庶,吃喝嫖赌什么花样都有,若不是黄老虎的后台够硬,铁环帮早就抢过去了。”
    展鹏飞还是有一点不大明白,在他想来,既然铁环帮曾瘤子有四名凶人撑腰,听来又是人多势众,黄老虎后台只有一个少林寺的叛徒恶头陀净光,岂能挡得那六大邪派的人物。
    孙小二寻思了一下,问道:“黄老虎跟公门中那些败类勾结得很好么?”
    庄三道:“何止勾结,现任知县就是他从前的一个门生,所以捕快都不敢得罪黄老虎。
    当然黄老虎也是老江湖,底下全都打通,手面阔绰而漂亮。就算现任县官调走,他还是稳如泰山。”
    孙小二道:“这黄老虎如此厉害,无怪势力日大,又敢屡次杀人了,曾瘤子跟他弄得怎样?”
    “表面上好得很,”庄三说,鼻中冷嗤一声:“但他们早晚要见个真章。”他苦笑一下,忽然停口不说。
    孙小二马上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感到无法宽慰这个江湖豪客。
    事实摆得很明,铁环帮与众胜堂迟早要火并固然不错,但祸迫眉睫的当然是庄三的神武堂了。
    要等到这些较小的已衰弱的各帮会通通被消灭了,这才轮到两强火并。
    正如春秋时诸侯并立,慢慢到战国时代,小国都被并吞了,最后的七个大国,终于不能和平共存而出现了秦朝一统的局面。
    展鹏飞对于这些江湖上帮会的争逐,越听越不感兴趣,同时也不明白孙小二扯上了这些事情是为了什么?
    他无聊地向外眺望,街上偶然有些行人,看来大都是附近居民,衣服褴褛,面有菜色,显然俱属贫穷人家。
    这神武堂总坛设在这等所在,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展鹏飞想道:孙小二好像想管管闲事,但我一定不肯帮他,希望他能知道这一点。
    他想快点儿见过狄大侠之后,就回去找到阿平,处理好本门的恩怨。以后就可以无拘无束,做他所愿做的事了。所以他不希望耽误时间。
    忽然街上出现一顶软轿,轿边有一个俏丽的婢子跟着。
    这顶软轿很快就出走了他视线之外,但展鹏飞却印象很深。那道枣红色的绒帘后面,不知坐着一个怎样子的人?目前只能肯定是个女性,是老是少,是妍是丑?却不得而知。
    另外那个俏婢婀娜的风姿,两名壮健轿夫沉稳的步伐,也在展鹏飞心中留下鲜明的印象。
    孙小二和庄三谈了些什么话,他可没有听见,还在寻思那顶软轿。
    忽听孙小二叫道:“展少爷……展少爷……”
    展鹏飞惊醒了,眨眨眼睛,回道:“什么事?”
    孙小二道:“庄三兄愿意带咱们到他的几个地方走走,您意下如何?”
    展鹏飞道:“那是什么地方?”
    孙小二道:“原来您没听见我们说话,庄三兄的地盘内,有些地方开赌,热闹得很。有些地方有漂亮的姑娘,咱们不妨去逛逛!”
    展鹏飞摇摇头,道:“等咱们办完正经事再去不迟。”
    孙小二道:“这就是正经事了,您不是想见狄大侠,又不想跟那些邪教高手夹缠么?”
    展鹏飞道:“难道在那边可以见得到狄大侠?”
    孙小二道:“当然不是,但咱们逛逛之后,带两三个漂亮姑娘出城游玩,便可以瞒过敌人耳目,安然直达狄家庄了!”
    展鹏飞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么……”
    他说到这儿,无意游目一瞥,忽见那顶软轿又进入视线内。
    孙小二见他忽然直着眼睛去瞧,便也注意查看。
    旁边的庄三道:“那是狄大侠家的轿子,据说是狄家小姐乘坐的。可是谁也没有见过轿内之人。”
    展鹏飞大感兴趣,道:“狄家小姐为何这般隐秘?她怕谁呀?”
    庄三道:“她还会怕谁?大概不是这个缘故吧?在下也没打听清楚。狄家的事谁也不敢多管。”
    展鹏飞说道:“既然狄小姐向来如此隐秘,咱们且不管她。只是她刚才经过此处,为的何故一定可以查出吧?”
    庄三道:“这个在下知道,在街尾那边一幢破房子,有个老头子医道甚精,狄小姐每天都给他把脉,瞧瞧病情有没有变化。”
    他停歇一下,又道:“这个老头子在下认识多年,展大侠若想见见容易之极。”
    展鹏飞道:“好呀!咱们去拜访这位老人家。既然连狄大侠的小姐也找他看病,这位老人家一定是天下无双的国手。”
    庄三道:“在下派人去叫他过来就行啦,用不着去拜访。他也不是什么大国手,只不过从来没医死人就是了。”
    他口气中对那老头子毫不敬重,还有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之意,不但展鹏飞十分奇怪,连孙小二也觉得不解,当下问道:“这老头子叫什么名字,他医道若不是惊世骇俗,狄大侠如何会找上他呢?”
    庄三道:“这叫做死马当活马医,没有一个大夫敢下笔处方,只有这个詹老头子敢,狄大侠不找他也不行呀。詹老头子名白水,医道平平但胆子却大得很,什么病症都敢开方子抓药……”
    他哂笑一声,又道:“在下若是有病,说什么也不请他的!”
    展鹏飞大为失望,道:“原来如此……”
    孙二小却沉吟道:“少爷,庄兄,依我看来,那詹白水决不像表面那么简单,有机会不妨会会他。”
    展鹏飞也赞成道:“咱们会会他也好。”
    庄三不再多言,出屋叫人去请。
    一会儿工夫,一个壮汉领着一个须发斑白的矮瘦老人进来。那壮汉随即行礼退出。
    展鹏飞十分注意这个老人,但打从他出现以迄到厅内坐下,都看不出他有一点儿功夫在身的样子。
    主人庄三介绍之后,詹白水摸摸白胡子,道:“是哪一位不舒服呀?”
    孙小二道:“没有,我们听说你天天替狄小姐把脉,所以想见见你,顺便打听打听……”
    詹白水眼睛一翻,讶道:“什么?你有没有讲错?你想要打听狄庄主小姐的事?”
    孙小二道:“不,我们想打听狄庄主在不在家而已。如果他在家,我们去登门拜见,没有别的意思。”
    詹白水松一口气,道:“这便不妨,听说狄庄主在家。不过你们还是别到狄家庄去的好……”
    展鹏飞问道:“为什么呢?”
    詹白水道:“因为狄庄主很久不会客了。他有不少朋友晓得他的心意,等闲不让陌生人走近狄家庄的。”
    孙小二哦了一声,道:“詹老先生,听你的口气,那些不让陌生人去狄家庄的,恐怕不是狄大侠的朋友吧?”
    詹白水道:“那老朽就不知道啦。”
    他眼睛望向庄三,又道:“如果没有人看病,老朽就回去啦!”
    庄三道:“老先生别急,既然请了你来,咱们就按出诊规矩付酬,你不用忙着回去。”
    詹白水满面笑容,欢喜道:“那怎么好意思呢?”
    展鹏飞摇摇头,心中大为疑惑。这个老人表面上既没有精通武功的迹象,又表现出贪财之状。但是这是真的么?难道名满天下的燕云大侠狄仁杰,竟肯把女儿送给一个贪财的庸医把脉么?
    这个老人看来并不是愚蠢无知之辈,他何以不装腔作势拿点儿身份?除非他故意使人误会,否则他不必把贪财之心完全表露出来呀。
    这个俊美的青年仰天一笑,道:“行啦,我有办法大摇大摆地走入狄家庄,你们信不信?”
    所有的人都隐隐感到展鹏飞这话,乃是对詹白水的一种反击。
    鼠精孙小二立刻道:“少爷,您的主意别说出来,免得张扬了出来。”
    庄三也道:“是啊,这等话不必说出来。”
    展鹏飞道:“没关系,何况此举与詹先生有关,理应让他事先知道。”
    詹白水道:“那么你是用什么法子呢?”
    展鹏飞道:“我打算化装作詹先生你,骑一头小驴,教孙二哥跟着,权充长随。我们径入狄家庄去,不但狄府之人不会拦阻,其他的人亦不至于多疑。”
    这个法子果真千稳万妥,各派邪教高手,无不认得詹白水的尊容,也知道他为狄小姐把脉之事,当然不会生疑拦阻了。
    孙小二跌足道:“唉,唉,少爷,这话何必说给詹老先生听?”
    展鹏飞道:“我向来是明人不做暗事,所以须得先行告诉詹先生,其次日后可能有人向詹先生查问,他若不知情,岂不是要受累?”
    詹白水摇摇头,道:“你们爱怎样混入狄家庄,老朽我都不管,但假冒我行事,却使不得。”
    他声音十分坚决,同时好像很有把握似的。
    孙小二心中打个哈哈,瞧,这老头子可忍不住要露出原形啦。
    在展鹏飞来说,拜谒狄仁杰大侠,只是仰慕之举,并不是很重要的事。
    就算见不到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无意中发现詹白水这个人,从理论上推断,他必是非凡人物。但在表面上却找不出一点儿迹象。因此使展鹏飞激起了莫大兴趣,非得把詹白水原形迫出来不可。
    “为什么使不得呢?”展鹏飞问:“詹老先生,我们在江湖上走动,懂得规矩,回头送你一份厚礼,比你出门应诊强胜百倍,你看怎么样?”
    詹白水仍然摇头道:“不行,万万使不得。”
    展鹏飞向孙小二眨眨眼,手指作个铜钱的暗示。
    孙小二会意,立刻道:“庄三兄,这位詹先生想是怕我们付不起费用。你来跟他谈谈,多少钱都行,我们马上付。”
    庄三道:“这里面有何阻碍难行之处呢?我庄三当真瞧不出来。”
    詹白水道:“唉,不行就是不行,要不我就先通知狄家庄,到时你们若是遭遇不测,可别怪我!”
    展鹏飞冷冷道:“我既敢说给你听,就不怕你通知。哼,你自问走得出这座房子么?”
    詹白水翻起眼睛,望着这个正在发横的青年,像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他老人家可见得多了。狂妄和无知,往往断送了宝贵的生命。
    老人轻轻叹口气,是为了世间无穷数的愚昧人类而慨叹。许许多多的无谓纷扰和仇杀,都是因愚昧而生。
    他悲悯地摇摇头,道:“展先生,你还年轻,这世界广阔得很,何处不可以创一番事业?何必在这等地方做没有意义之事?你们若是冒充老朽,眼下就有三重杀身之险……”
    展鹏飞暗暗高兴,这头老狐狸终于展出尾巴啦,当下故作不信之状,道:“这等小小事情也会有杀身之险么?”
    詹白水道:“当然啦,不说旁的,单说狄家庄发现你冒充之后,就不会放过你。同时有不少邪派高手,环伺狄家庄四周,对付每个出入狄家庄的外人。”
    展鹏飞笑一笑,道:“这样也不过两重杀身之险而已,第三重呢?老先生可要我猜上一猜?”
    詹白水顿首道:“行,你不妨猜猜看。若是猜得着,你们就更不可涉险了。”
    孙小二和庄三两个人拼命动脑筋,苦思何者是第三重杀身之险。但他们空自费了很多气力,还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展鹏飞停了一会儿,才道:“是你,詹老先生,我们须得先过了你这一关,才可以启程前赴狄家庄。”
    庄三和孙小二都吃了一惊。是他?这个糟老头子?他向来庸庸碌碌,为了几文钱诊金而仰人鼻息,附近没有什么人瞧得起他,因为他的医道平常,为人亦不洁身自重。怎么可能是他呢?
    詹白水摸摸花白的胡子,苦笑一声,道:“你先问问庄三哥他们信不信。”
    展鹏飞决然道:“不必啦,如果我猜错了,那你自己说说看第三重危机是什么?”
    詹白水那么大一把年纪的人,一时也答不上话来。可见得展鹏飞本来猜对了,由于詹白水故意否认,又未曾准备好扯谎的话,是以无从狡赖。
    庄三和孙小二都惊啊了一声,他们很难相信自己竟是看走了眼,这个穷兮兮的老头子,居然会是武林异人。尤其是庄三,对詹白水知之最稔,更加感到难以置信。
    要知那詹白水亲口说出的危机中,一是狄家庄,二是众邪教高手。这两者都非同小可,而他本人却与之相提并论,亦属三重危机之一,可见得他自信能与前述的两者份量差不多。
    换言之,他必须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异人,才敢与狄家庄或诸邪派人物相提并论。
    庄三呐呐道:“詹……詹先生,你真是一点儿都瞧不出来啊,这许多年来,我们近在咫尺,却不知你真人不露相……”
    孙小二接口道:“詹老先生既是承认了,在下倒是要尽力猜一猜你的本来身份啦……”
    展鹏飞笑道:“早该这样啦,孙二哥,你仔细想想看,武林中韬光隐晦许久的异人中,有哪一位是詹老先生这样子的?但他的外表可能已经改扮过。”
    孙小二点点头,转眼思量。他自然不会被外表所淆惑,因为凡是老练江湖人物,形容一个人之时,决不会只描述衣着或头发胡子容易改变的地方,必定找出一些不能改变的特征,例如五官身体上奇异的情形,某些不自觉的小习惯等等。
    这个看上去庸碌老朽的家伙,有些什么特征呢?
    孙小二眼光转投向天花板,在印象中查核了一下。是了,他五官身体都没有异常之处,但却有一个小动作,那就是点头点脑之时,下颏微微向外伸,生像是鸡啄米似的。
    昔年在江湖上,果然有一个人有这种小习惯的。孙小二脑子里电光石火般联想起来。一定是他,当年和玉蝴蝶潘师诚共恋一女,后来在情海中没顶,便突然销声匿迹的詹葫芦,听人说过他正是有此习惯。
    这两人都姓詹,在姓氏上没有问题了。虽然詹葫芦的武功究竟高到什么程度现在已不可知,可是当年的玉蝴蝶潘师诚,却是和现在燕云大侠狄仁杰差不多的人物,由此推论,詹葫芦既然能与潘师诚碰在一起,又在情场上角逐,武功大概也差不了。
    孙小二目光从天花板移下来,在詹白水身上打个转,看不见那个作为标志的玄铁葫芦,当然这种标志最靠不住了,他可以藏放在任何地方。
    这位以逃遁著名于世的鼠精孙小二,充满信心地微微一笑,道:“在下知道你是谁了。”
    詹白水眨眨眼睛,道:“你知道么?那就说出来听听。”
    孙小二道:“在下若是说错了,定被你老人家嗤笑,所以在下须得跟庄三哥谈论一下……”
    詹白水道:“你们谈吧。”
    展鹏飞见孙小二拉了庄三到一角说话,心知其中必有原故。他虽然猜不出来,却有一点他可以出力的。那就是设法使詹白水没空查听他们的对话,于是他没话找话跟詹白水乱扯,说了几句,话题可就转到狄家庄上面。
    展鹏飞诚恳地道:“詹老爹,你瞧我们的样子,会不会是跟狄大侠过不去的?其实小可心仪狄大侠威名已久,这次趁经过此地的机会,特地前去拜谒而已,只不知老爹您信是不信?”
    詹白水道:“我相信你的话,不过仍然劝你不要前去。”
    展鹏飞忽然愤激起来,大声道:“老爹,你这话就不对了。想那狄大侠负天下之重望,武林后辈无不慕名景仰。可是想踵门拜谒,请聆教益之举都办不到,这岂不教天下年轻一辈的人,大大失望?”
    詹白水怔了一下,道:“这……这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啊!”
    展鹏飞词锋凌厉,驳道:“别人可以不得已,狄大侠却不行。他应当驱散那些邪派人物,大开门户,让天下英雄拜谒。如若不然,他就枉负天下第一高手的盛誉,更不能称为大侠了,詹老爹,小可谈得对不对?”
    詹白水怔完又怔,最后支吾道:“我……我不知道,他的事我怎么知道呢?”
    展鹏飞道:“如果老爹是狄大侠的朋友,便应该前去劝告狄大侠,这才是做朋友之道啊……”
    他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得很重,当下口气稍软,接着又道:“纵然老爹不便劝说,亦不妨釜底抽薪,暗中替拜谒狄大侠的人减少一点儿阻力呀!”
    詹白水下颏一伸一伸的点头,道:“这一点我可以做得到,不过狄大侠可能会怪我多事。”
    他们的对话,后来只有孙小二一个人听到。因为庄三已经回到后屋,不知办什么物事去了。
    孙小二接口道:“詹老爹。”他也改口称詹白水为老爹。“你若是认为少爷之言有理,那么你现在可承认你就是昔年的詹萌芦吧?”
    詹白水捋捋白须,摇头道:“我不是,但展爷的话很有理。”
    孙小二耸耸肩道:“既然你不承认,咱们就拉倒。展爷,咱们还是依计行事,混入狄家庄去瞧瞧。”
    展鹏飞沉吟道:“奇怪,狄大侠为何不敢与外人见面?难道他也有所惧不成?”
    孙小二道:“狄大侠可能是老了,雄心壮志不复当年。但也可能另有隐情,只要见到他一面,便知分晓。”
    詹白水接口道:“狄大侠也是人,当然也有所惧。”
    展鹏飞道:“他怕什么呢?假如我是天下第一高手,还有谁能使我害怕?”
    詹白水泛起一个不同寻常的笑容,在这个笑容中,包含着原谅他的无知,以及饱谙世故的意思。然后,他徐徐解释道:“通常说一个人害怕与否,只是对他本人而言。假如为了一件事情,或是为了别人的利益,情况就不同啦。例如以狄大侠来说,如果他所害怕的是本身会遭到伤害,那么他的恐惧就是胆小了。可是,他为了女儿的安危,不得不处处小心,处处忍让,则岂能讥笑他胆小怕事?”
    这个解释已经明白,连孙小二都连连点头。
    展鹏飞也完全同意这说法,不过他觉得不解,狄仁杰的女儿狄可秀,她为何要离庄诊病?她怎敢离开她父亲?若然不必提防邪教之人,则狄仁杰何以又小心得连外人也不敢见?
    这个疑问在孙小二想来,简直不成为问题。他认为狄仁杰既有天魔令在手,众邪教人物虽然不敢怎样他,却恐怕有人把火狐内丹送去,换走了天魔令,故此严加封锁,不让任何人踏入狄家庄一步,这是显而易明之理。而狄仁杰为了爱女安危,以及等候邪教之人送来救命之药,亦不敢得罪那些人。
    詹白水耸耸肩头,道:“总而言之,你们相信也好,不信也好,不去打扰狄大侠,那就太平无事,不然的话……”
    展鹏飞纵声长笑,他内功深厚,这阵笑声直使屋瓦簌簌震响。
    詹白水吃了一惊,瞠目而视。
    展鹏飞笑声一收,断然道:“哪一个打算阻止我去拜谒狄大侠的话,定要后悔莫及。除非狄大侠公开宣布闭门谢客,否则我必定要登门拜访……”
    他目光如剑,笔直盯住詹白水,又道:“詹老爹若是打算拦阻,便请划下道来,小可一定奉陪。”
    詹白水干笑一声,道:“老汉有什么本事敢拦阻?你们要去就去……”
    他的话声突然中断,因为庄三从前门走来,手中抱着一个黝黑的大葫芦。
    这个老人想赖也赖不掉了,玄铁葫芦天下只此一个,他不是昔年武林异人詹葫芦是谁?
    詹白水面色深寒如水,眼中射出森森杀机。他在眨眼间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原本微驼的背挺直了,谦卑的笑容被威凛的神情所代替。
    他凝视着庄三,没有做声。
    庄三接触到他那两道眼神,陡然打个寒喋,背骨发冷。他此刻的感觉,宛如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一般,好像是死定了,再无别的活路。
    这是庄三出道以来第一次尝到的感觉,如此奇异,如此可怕。不知不觉间松了手,那只玄铁葫芦掉向地上。
    詹白水冷哼一声,五指箕张虚虚抓去。那只向地下急坠的玄铁葫芦,蓦地停止了落势。
    这只黑色的葫芦看来好像挂在庄三的大腿上一般,不上不下。
    鼠精孙小二骇得出了一身冷汗,面色大变。他一则震惊于詹白水这等出神入化的内功。
    二则又为庄三性命担忧。因为詹白水劲力一吐,这只玄铁葫芦往庄三身上一撞,便可要了他的性命。
    这原是瞬息之间的事,庄三的生死,间不容发。
    孙小二明知连喝叫庄三闪避的机会也没有,所以索性不做声,等情势变化之后再作打算。
    庄三也惊得愣住在当地,没有移动。
    屋子内没有一个人移动,全像是泥塑木雕的一般,空气突然凝结住,时间也忽地停止了。
    这一幕奇怪的景象,至少持续了半盏热茶时分。
    首先是鼠精孙小二恢复常态。不对呀,詹白水为何既不伤人?也不收回葫芦?孙小二转念之际,同时也想到了庄三应该快点儿跃避才对。
    他尚未开口招呼,庄三也猛可惊醒,腰间一使劲,人已往横移了五六尺之远。
    那只玄铁葫芦仍然停在原处,虚空悬着,并没有随着庄三的身形移动。
    鼠精孙小二眼珠一转,只见展鹏飞骄指如戟,遥遥指向那只葫芦,面上微微现出吃力的神情。
    现在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敢情展鹏飞正以惊世骇俗的指力,遥遥制住那只葫芦。他的指力和詹白水的内力恰好相抵,所以那只葫芦既不落下,亦不能收回。
    詹白水低低哼了一声,突然一掌拍向展鹏飞。
    展鹏飞左手一招“秋扇见捐”,封住他的掌势。右手指力反而加强了一点,发出哧哧之声。
    那只玄铁葫芦呼一声激飞而去,碰在砖墙上。
    “砰嘭”一声大响,砖墙出现一个大洞,那只玄铁葫芦从墙洞中飞了出去。
    詹白水掌势忽拍忽扫,连攻了四五招之多。
    展鹏飞只用一只左手,扣擒摘拿,连用数种手法,挡过了对方激烈的攻势。
    他觑空跃退两三步,朗声道:“詹老爹且慢……”
    詹白水冷冷道:“咱们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停止攻击。
    展鹏飞一面运功戒备,一面说道:“詹老爹,小可也不说什么废话了。咱们是友是敌,只在老爹一句话。不过,假如老爹是真心为了朋友,那就请你慎重一点,休要把事情弄砸……”
    詹白水仍然面色森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展鹏飞道:“詹老爹,我等一来实是存着仰慕之心,前来拜谒狄大侠,二来天下之事难说得很,很可能我对狄家小姐之病有点儿帮助亦未可知?”
    詹白水森冷的面上,突然现出一丝笑容。他望着这个英俊的但仍然带着几分淳朴之气的青年,想道:唉,现在的世道人心啊,真叫人害怕。像他这样外视忠实的人,可想不到竟然满嘴谎话。
    这位老人微笑,其实是一种嘲讽的笑容。他杀人决心已变得不可动摇了,任凭展鹏飞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亦万万说不动这个老人。
    展鹏飞感觉出对方的杀机,迅即退了两步,提高声音,道:“詹老爹,咱们要见个真章,在下并不害怕。只想知道我说错了什么话?”
    詹白水道:“你没有说错话,因为从开始时起,你根本就没说过一句人话。”
    展鹏飞被激得心头火发,但还忍得住,道:“詹老爹,你这一辈子可曾有过错误的判断?”
    詹白水道:“这是我自家的事……”
    话虽如此,口气却迟疑了一下。
    这一生之中,当然有过错误的判断。詹白水脑海中不禁掠过了几张面庞,这些人,这些事,埋藏在心之坟中已久,好像已经遗忘了……
    但他何曾遗忘呢?詹白水暗暗叹一口气。
    展鹏飞冷冷道:“詹老爹,在下不怪你出手拦阻,但是大丈夫须得是非分明。即使不能分辨是非,亦不可拖泥带水。”
    詹白水不大懂得他的意思,皱皱灰白的眉毛,道:“谁拖泥带水了?”
    展鹏飞道:“老爹你阻我去谒见狄大侠,并无不可。只是这事须得有一个限度,我如何才算是过了你这一关,还请老爹示知。”
    詹白水点点头,认为这话有理,寻思了一下,道:“展少侠,你武功出众,内力深厚,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并非一般不自量力之徒。同时我詹白水虽是不深知你的底细,却感觉得出你是个堂堂正正的人物,因此,关于今日之事…”
    他沉吟了一下,才又继续说道:“老朽也不知该不该拦阻于你。不过,至少你们不能化装为老朽模样,以免铸下无可挽救的大错。”
    这回他说得诚恳,口气之中,阻难之意已经减到几乎没有了。
    展鹏飞心中暗喜,假如这个武功高强的老人化敌为友,情况自然大不相同了。
    他最不明白的是,以狄大侠这样一位声名满天正气凛然的人物何以含有如许神秘?他有什么事情见不得人呢?抑是环伺周围的强仇大敌,使他大有顾忌。
    他向老人抱拳道:“老爹既是把话点到,晚辈遵命不冒充你老人家就是。”
    詹白水长长透一口气,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出屋子,拣回了他的玄铁葫芦,扬长而去。
    屋内的三个人开始议论起来。孙小二道:“这场风波起得快,平得也快,实是大出意料之外。展少爷,咱们还要不要去狄家庄呢?”
    展鹏飞道:“詹老爹的举动,凭添了无限诡异味道,狄仁杰大侠究竟在怎样的处境中?
    他为何不敢见客?这些谜团若不能解,实是叫人难以安心。”
    庄三道:“在下真是惭愧,詹老爹这等异人近在咫尺,但多年来却毫无所知……”
    孙小二没接他这个话题,说道:“那么咱们真的不假扮作詹老爹了,是不是?”
    展鹏飞道:“是的,咱们不能那样做了。”
    一个壮汉忽然匆匆进来,向庄三耳边低语数言。
    庄三仍然含着笑容,将他挥退。
    展鹏飞并不在意,心中只在盘算是不是公开露面,一直到狄家庄求见狄仁杰。此举当然会使各大邪派重视,或者会有激烈的行动……
    孙小二却向庄三道:“庄三哥,你若是有事,只管请便,兄弟陪着展爷就行啦。咱们不是外人,千万别客气。”
    庄三道:“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他的目光掠过门外的一个手下,这名汉子正在张望,神色慌张。当下改口道:“好吧,在下去一去就回来……”
    孙小二这个老江湖,在这等情况之下,可就不便追问了。
    展鹏飞心不在焉,没加考虑,随口问道:“庄三哥有什么事呀?”
    庄三为难了一下,才道:“说出来只怕展爷见笑,敝堂辖内有一个赌场,现在似乎是被包围了。”
    展鹏飞哦了一声,他一时还没有醒悟这是人家的私事,尤其是这种帮会,往往会有许多忌讳,不愿给外人知道的。他低声问道:“是些什么人?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庄三大喜,形诸于色,道:“当然好啦,走,离这儿不太远……”
    三人才转入巷子,两边的木门内刷刷刷一连纵出五六个大汉,全都拿着明晃晃的兵刃,堵塞了去路。
    这些人个个蒙住头脸,只露出眼睛和鼻尖,是以除了身量之外,无法看得出是丑是俊。
    庄三狞笑一声,叱道:“什么人拦住庄某去路?”
    对方有一个大汉冷笑道:“拦你去路又如何,这两个是你的援兵么?”
    庄三道:“这两位只是路过本城的朋友,庄某打算带他们到场里玩玩。你们究竟是谁?”
    那大汉道:“老子是阎王爷派来的勾魂使者,庄三,你若是识相,马上夹尾巴给老子滚得远远的,这一辈子不许回到临城来。”
    他说得气焰迫人,可恶之至。庄三莫说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是无名小卒,也受不得这等侮辱。
    庄三勃然大怒,正要开腔。孙小二突然插口道:“庄三哥,等一等,你千万别生气……”
    展鹏飞装出害怕的神色,也帮腔道:“是呀,庄三哥,万万不可生气,有话好说。”
    孙小二接道:“庄三哥,这些仁兄们的口气虽然听来不善,其实却暗怀好意,你别误会才好……”
    庄三讶道:“什么?他们怀有好意?”
    对方所有的人,眼中都流露出惊异之色。可见得这些人根本想不出自己怀有些什么好意。
    没有人开口打扰孙小二,好让他有机会解释。
    孙小二道:“是的,这些仁兄们根本就是好意。以在下想来,一定是形势所迫,到了不得不决雌雄的关头。可是人家心中很不想伤你,所以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迫你含怒出手,这样他们就不得不全力应战了。一旦拼上命,那时候各安天命,你已怪不得他们心狠手辣呀……”
    展鹏飞这时才知道孙小二根本在胡扯蛋,天下间哪有这样曲解人家意思的?
    庄三道:“依你二哥的说法,他们乃是设法形成一种不得不下毒手的局势,对不对?”
    孙小二道:“对极了,所以咱们若是忍气吞声一走,就天下太平啦!”
    他设法向庄三挤挤眼睛,作了一个暗示。庄三会意点头道:“既然孙二哥这么说,小弟就忍气走开好了……”
    他作出要转身走开的姿势,但身子尚未转过去,对方那个大汉已喝道:“站住,庄三,你想逃命也不行。”
    庄三猛一瞪眼,凶光四射地望住这个敌人。但那大汉一点也不畏惧,也是凶狠狠的凝视着他。
    孙小二仰天一笑,道:“庄三哥,行啦,行啦……”
    展鹏飞问道:“什么事情行啦?”
    孙小二道:“老实说,非要受迫出手的不是他们,而是展爷你我两人。既然他们如此恶毒,要赶尽杀绝。咱们也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对不对?”
    展鹏飞恍然大悟,道:“是呀,一点儿没错。这些鼠辈实是有该死之道,咱们今日饶他们不得!”
    他话声一歇,大步上前,把庄三挤到后面。
    展鹏飞这一挺身而出,步伐间气势雄厉,杀机森森。对面那五六个人都被他威势所慑,凶悍之气消灭了大半。
    这个年轻高手仰天大笑一声,道:“谁先上来送死?”
    对方一直在发言的大汉喝道:“你是谁?报上名来?”
    展鹏飞道:“本人姓展名鹏飞,只是个初出茅庐之辈。但却敢光明磊落报出姓名!哼,你们敢么?”
    那大汉手中长剑斜斜指住展鹏飞腹部要害,厉声道:“好一个不知死活的狂妄后生,老子今日先宰了你,再收拾庄三狗贼。”
    他剑上一股寒气,侵透了衣服,可见得剑上功力相当深厚。若是普通的武林人物,被这股剑气所侵,纵然不伤,也将心寒胆落,非退后躲避不可。
    但展鹏飞屹立如山,身形纹风不动。
    那蒙面大汉显然大感意外,眼光凝结了一下,随即大喝一声,长剑哧一声电掣刺到。
    这一剑不但功深力厚,而且手法精妙奇奥,一望而知来历不凡,出身不俗。
    展鹏飞宝刀挟着耀目精光,由鞘中星飞电旋射出,锵的一声大响,劈开敌剑,还把敌人震退了两步。
    这时不但那蒙面大汉眼中露出凛骇之色,其余的几个蒙面人也骇得退了几步。
    展鹏飞仰天长笑道:“别怕,接完我三刀再撤退也不迟。”
    话声未歇,只见他刷地跃起扑去,宝刀光华如虹,疾卷敌人。
    那蒙面大汉挥剑封架时,“锵”的一声大响,又被震退了两步。
    情势已经十分显明,展鹏飞宝刀的功力,要比那蒙面大汉强胜甚多。
    对方后面那些人见他如此神威,无不踟蹰却步,不敢蜂拥上前出手。
    展鹏飞一点儿也不客气,第三刀精茫电射中,还挟有风雷之声,卷扫而去。
    那个蒙面大汉感到退已不及,只好用尽全身本事招架。健腕抖处,长剑洒出数朵剑花,眩人眼目,严密地封住面前上下空隙。
    但展鹏飞刀势宛如奔雷掣电,毫不停滞。刀光剑气霎时碰在一起。只听“锵”地响了一声,剑光立时散灭。展鹏飞的宝刀刀尖在他喉间划过,刀光一闪即逝。
    那蒙面大汉登时鲜血迸溅,身子向后仆倒。
    展鹏飞横刀迈步,踏尸而过,直迫那一群蒙面人。他气势之威猛凌厉,当者莫不心寒胆落。
    那群人发出喊叫,纷纷转身欲逃。
    若在平时,展鹏飞一定收刀罢手,不再追杀穷寇。可是这一群人与一般武林人不同,个个表现得心狠手辣,又不守江湖规矩,是以他杀机弥胸,心如铁石,决心赶尽杀绝,不留半点儿余地。
    但见他刀光电掣云飞般追了上去。那些人虽是还手抵挡,却没有一个抵得住展鹏飞一刀的。一时“锵锵”之声不绝于耳,夹杂着临死前的惨叫声,沿着长街一直传过去,甚是凄厉可怖。
    孙小二和庄三两人赶到展鹏飞身边时,只见他面色凝重,目光有一点儿呆滞,望着脚下的一个尸首,这个人的面孔因为有布蒙着,故此根本认不出是谁。
    孙小二讶道:“展爷,你认得他么?”
    展鹏飞没有回答。
    孙小二又道:“这厮蒙起头面,如果你仍然认得出来,那一定是很熟很熟的人啦!”
    庄三骇然啊了一声,道:“那我庄三的罪就大了……”
    展鹏飞恢复平时的神色,摇头道:“不,我不认识这家伙。”
    孙小二道:“但看你的神情,好像有点儿不对劲,为什么?”
    展鹏飞道:“我突然发现自己出手越来越恶毒,一转眼间就伤了这许多条性命,这等事情,我从前连做梦也没想到。不料今日竟亲手做了……”
    他遗憾地叹一口气道:“以后还不知要杀死多少人,唉,我怎知道我没有杀错了人?这些人个个都该死么?我如何知道呢?”
    孙小二和庄三都呆住了,虽然杀人和宰猪不一样,但只要有该杀的理由,则事后也不必后悔,何至于牵涉出这许多问题来?
    展鹏飞望着一道木门,猜想可能就是庄三的赌场。于是将刀入鞘,道:“是这儿么?”
    庄三毕恭毕敬地应道:“对,就是这间屋子里,展爷请进去奉茶,休息一下。在下派人收拾这条巷子……”
    展鹏飞并没有迟疑,大步跨入大门内。他知道敌方之人,一定已经抱头鼠窜,这回决计用不着大开杀戒了。
    赌场内的客人已经不少,打面巾的,倒茶水的,奉果点的,以及赌场内的管事,在人群中穿梭往来。
    一片喧耳的呼五喝六之声,其中有人叫喊,有人得意狂笑。这些赌客们根本不知道门外巷子里,已经死了五六个人这件大血案。
    展鹏飞对于这些帮会之争,并不十分在意,是以四瞧一眼看看没有什么问题之后,便兴趣盎然地参观形形色色的赌博。
    他发现在纷杂的赌徒之中,竟然也有女客,为数不多就是了,有些穿着入时,年纪尚轻,涂脂抹粉,大有搔首弄姿之态,一望而知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身。
    有些女客年纪较大的,看来全神贯注在赌桌上,对身边的人和事,全都不加理睬。这些才是真正沉迷在赌海中的人,她们的沉着和坚决,一点儿也不弱于男性的赌徒们。
    展鹏飞向一张赌桌移去。目光不时在一个女客身上转动。甚至连这一桌究竟是赌什么也不知道。
    这名女客穿戴得既不朴素,也不华丽,恰到好处地不惹人注目。年纪大概尚轻,面上宠着一张薄纱,所以只能从她整个形体中感觉出她的年纪来。
    展鹏飞注意她的原因,是由于她偶然地抬头回望之时的动作,高雅而又迅快,可见得她的出身不俗,同时又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女子可比。
    他旋即发现两点,一是这个蒙面女客下赌注只不过随手而为,并没专心去赌。二是她分明很注意庄三,一直不停地偷偷瞅看庄三的行动。
    展鹏飞闪在一侧,暗中观察这个女子。
    孙小二也和庄三分开,他个子矮小,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一点儿不使人觉得有异。
    他凭着多年的江湖经验,细细查看每一个赌客。不久,他就转回庄三身边。
    庄三眼睛望着别处,口中低低道:“孙二哥,情况如何?”
    孙小二也不看他,应道:“没有可疑之人。奇怪,赌场内为何如此平静,根本不曾发生一点儿事故呀。”
    庄三道:“待我叫李胜他们来问一问便知,他们就是刚才赶去报讯的。”
    孙小二道:“等一等,他们在哪儿?”
    庄三道:“都在后进的客厅待命!”
    孙小二道:“他们平常不踏入赌场的么?”
    庄三道:“当然不是,但都不逗留很久就是了。”
    孙小二道:“你最好到后面探询,把展爷留在这儿看着,我两面呼应。
    庄三道:“这敢情好,哼,如果李胜这些小子们玩什么花样,休想逃过本堂家法。”
    他大步向后进行去,孙小二转目一瞥展鹏飞,但见他目光望向赌桌,好像很有兴趣似的。心想:这位小兄弟虽然武功很高明,却没有什么阅历,连这等赌博场面也没有见过。
    孙小二念头一转,也就向后进行去。门口内有一名壮汉把守着,见了孙小二,立刻躬身行礼,道:“堂主吩咐过了,孙爷若要进去,即管请便。”
    孙小二点点头,那壮汉直起身子时,却见这个矮小的人已经在里面通道了。
    后厅内灯火辉煌,三个大汉跪在地上。庄三手提利刀,瞋目叱责。孙小二入厅时,恰好看见庄三举刀要劈其中一个人。
    那名壮汉连一点儿逃命的迹象也没有,更别说反抗了。孙小二看得清楚,立刻喝道:
    “庄三哥,刀下留人!”
    庄三心中尽管恨极,但这个面子却不能不卖给孙小二,健腕一煞,硬是挫住了劈落之势。
    孙小二眨眼间已来到切近,道:“庄三哥,你怪错人了。”
    庄三一怔,道:“孙二哥,你说什么?”
    孙小二又说了一遍,庄三才道:“你如何得知在下怪错了人?”
    孙小二道:“这还不简单么?如果贵堂这位弟兄犯了规,对不起庄三哥的话,则事败之时,岂有不逃命或挣扎之相?除非他们仍然忠心耿耿,不曾做过亏心之事,才会挺颈受戮,你想想看是也不是?”
    庄三当然愿意相信他的话,可是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当下道:“孙二哥有所不知,他们根本未曾亲见敌方行动,就赶去报告,使我立刻赶来,险险落在敌人陷井之中,孙二哥,他们这样还不该死么?”
    孙小二道:“他们作何解释?”
    庄三道:“他们都不知道实在情况如何,哪能回答?”
    孙小二道:“但他们一定有所根据,才赶去报告的呀!”
    那个险险被斩的壮汉应道:“是陈师爷说有敌人包围本场,他说得好像很危急,所以我等才先后赶去的……”
    他第一次抬头望着庄三,又道:“堂主,外面不是有敌人袭击么?属下们没有报错讯呀!”
    庄三道:“哼,你们再看看场子里的客人,没一个被惊动的,但却有一群高手在外面等候我,这分明是诱我落网,一旦杀死了我,就可以接管这个场子……”
    孙小二听得懂他的意思,赌场内客人不被惊动之故,便是因为对方有心接管这个赌场,为了日后生意起见,所以不敢惊扰客人,只能在外面埋伏,让庄三自投罗网。
    但那三名大汉仍然感到茫然,不明白他们的龙头老大为何如此愤怒?而且愤怒到了几乎杀死他们的程度。
    孙小二是旁观者清,一望而知这些弟兄们还不明白。但现下已无暇慢慢解释,立刻插口问道:“陈师爷呢?他叫你们去报讯的,是不是?”
    庄三一点即透,恍然大悟,接口道:“对,陈师爷呢?”
    李胜讶道:“噫,他在哪里,刚刚还在那儿呀……”
    庄三道:“快点儿找他,多半是从后门开溜了。找到了他,务必活捉回来,不用客气!”
    李胜等三人面上都显出迷惑之色,但庄三口气急促之中又含有愤怒,是以都不敢多问,迅即起身奔去。
    孙小二道:“这陈师爷是什么一个来历的人呀?”
    庄三道:“他本是穷途落魄的书生,病倒在客店,被撵了出来,眼见要死在街头。是我路过看见,打救了他。这已经是前年的事了……”
    孙小二摇摇头道:“如果真是他出卖你的话,这个世界可不知道是什么世界了。”
    庄三道:“哼,如果是他,我非亲手杀了他不可。当日我延请大夫,给他治好了病。又见他无亲无故,没有投奔之处,便留下了他,让他帮着管点堂内的文书帐务等。他在这儿,受到本堂弟兄尊敬,也不愁没有银子花……真可恶透了,孙二哥,你瞧这等事气不气人?”
    孙小二道:“俗语有道是‘仗义多为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古往今来那些读过几年书的家伙,最是没有道义骨气的……”
    他大概也吃过亏,所以一口咬定负心都是读书人。
    庄三道:“我要问问他,人家给了他多少钱,使他出卖我!哼,这个狗贼……”
    他们的对话,声音时高时低。可是在前一进赌场内,喧声震耳,谁都不可能听到。
    展鹏飞却是例外,他摄神定虑,运足耳功,摄听从后门传出来的声音。
    孙庄二人的声浪虽小,细不可闻,可是在这位年轻高手运功查听之下,仍然听个一字不漏。
    他现在已转移到最靠近后门的一张赌桌旁,那是因为那个蒙面女子已经转到此桌之故。
    她看来不似嗜赌之人,可是她却十分聚精会神地研究着每一赌局的变化,连头也不抬一下。
    展鹏飞只觉得这个女子身上透出一种难测的神秘,所以吸引得他一直暗中注意着她,倒不是有什么不轨的念头。
    她是什么人?长得怎样?为何混迹在赌场中?她这么聚精会神的下注,是不是真的?抑或是一种伪装?
    后厅内的庄三和孙小二没有等了很久,一个壮汉奔入来,大声报告道:“陈师爷已经溜到后面街上,李胜已赶上他,把他扭回来了……”
    庄三眼睛一瞪,凶光四射,道:“好,干得好,李胜呢?”
    一阵步声回答了他的问题,只见李胜和另外一名大汉,扭住一个白净面皮的书生,走入厅内。李胜道:“堂主,陈师爷带回来啦……”
    庄三迫视着那个书生装束的年轻人,冷冷道:“好极了,你们在门口守着。”
    李胜和其他四人都退了出来,孙小二道:“庄三哥,我也回避一下。”
    庄三道:“孙二哥,你一走就见外啦!”
    孙小二也想瞧个水落石出,当下颔首道:“好,恭敬不如从命,我在一旁瞧着就是。”
    庄三全副心神放在陈师爷身上,声音从牙缝中迸出,寒冷如冰,道:“陈文其,你有什么话没有?”
    陈师爷被他的两道目光,瞧得直打哆嗦。他在此地已经混了两年多,深知这些江湖强梁之辈,杀人有如杀鸡。想不到自己今日身陷生死关头,这不是别人之事,而是真实的切身的危险,教他焉能不惊?
    他抖了一阵,讷讷道:“我……我……不知道……您的意思……”
    庄三仰天厉笑一声,道:“陈文其,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赖的?我要你一字不瞒地招供出来,那样我给你一个好死。不然的话,我发誓教你悔恨这一辈子不该投胎为人……”
    陈师爷见过这等黑道帮派动私刑的情形,那种残酷可怕,简直叫人生不如死。
    他双脚发软,已经站不稳,扑通跪倒地上,浑身发抖,道:“堂主……堂主……我……
    实是一时糊涂……”
    庄三冷冷道:“废话少说,谁教你这样做的?”
    陈师爷道:“是,是一个……”
    “哧”的一响破空之声,打断了他的话。只见一支四寸长的小箭,深深插在他们右方的八仙桌脚上。
    这支小箭箭杆上漆着一截红色一截白色,红白相间,十分惹眼。
    孙小二几乎伸出了舌头,因为从这一响破空之声听来,这支小箭不但是五金打造,份量甚沉之外,那发箭的腕力和内劲,更是骇人。换言之,发箭之人必是武林高手无疑。
    他久走江湖,深知一个武林高手如果肯闷声不响的放冷箭,实在比什么都可怕。因为通常武功练到某一种程度有了成就之后,这个人必定顾惜身份,不愿用这等冷箭伤人的卑鄙手段。
    这支红白相间的小箭,孙小二也知道来历,所以才更感可怕。
    唯一奇怪的是这支小箭居然没有伤人,这一点与惯例不符。从来是此箭一现,必定有人毙命。
    “外面是什么人?李胜,你们干什么呢?”
    厅门外可以看得见在台阶边的李胜等三人的身影,他们都屹立不动,没有回答。
    孙小二像一阵风般卷了出去,忽又卷了回来,道:“他们都被点住穴道。”
    庄三大吃一惊,心知情况不妙。他深知孙小二武功高明,耳目之聪胜他百倍,但连孙小二也在毫无所觉中,门外的三名弟兄被人点了穴道,则敌人身手之高,恐怕更在孙小二之上了。
    他自己只是江湖上混日子的人物,虽然也算是好手,但比起真正武林高手,还差了一大截。一旦涉及武林高手,他可就全然无能为力了。
    孙小二没有问他想什么,他念头电转,迅即说道:“你先问问陈文其,瞧他认得不得这支箭的来历。”
    庄三喝道:“姓陈的,孙二哥的话你听见没有?快点儿回答,不然我先挖了你的眼睛……”
    陈文其抬起眼睛,第一次笔直地望着庄三。
    “庄三哥,”他徐徐说:“你怎样对待我,我都不敢怨恨你。因为我实在太对不起你了!”
    他诚心诚意地说出心中的歉疚,但庄三一脸都是嗤笑鄙视的神色。
    陈文其又道:“我只有这么一句话,我对不起你。”
    说完之后,他就垂下目光,闭上嘴巴。
    庄三勃然而怒,叱道:“老子不是叫你道歉,刚才孙二爷的话你听见了没有?快点儿回答……”
    陈文其再次望着他,道:“我没有话好说。”
    庄三冷冷一哂,道:“不说也行,我先挖了你的眼睛……”
    孙小二也认为陈文其这种态度太可恶,这小子的确需要修理一下,他想。世界上少一个忘恩负义之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庄三的另一只手慢慢抬起来,真力贯注食中两指,这刻莫说是眼睛,就算是砖头,也得被他戳穿。
    在厅门外虽然是毫无声息,但其实相当热闹。除了李胜等三个大汉,像木头人一般呆立着之外,还有一男一女,面对面站在墙角。
    那个女的面上蒙着一层薄纱,缩在墙角内。她手中拿着一把短剑,剑身上泛现蓝汪汪的光华。一望而知这柄剑必定淬有剧毒。
    她的剑尖指着对面男子的下巴,差只一寸,就可以刺穿他的肌肤。
    被毒剑所威胁的男子,正是一直没有出现展鹏飞,他并非没有抵抗能力,只不过是处于动辄两败俱伤的局势之下,是以不敢出手。
    他左手食指点着剑身,真力源源射出,抵住了毒剑前移之势,右手作势欲劈。这一掌若是劈落去,虽然对方肋下要害必被击中倒毙,但他也难逃毒剑破肤之危。此所以两个人都不敢妄施杀手。
    那个蒙面女子的目光透过薄纱,很不高兴地瞪着展鹏飞。
    “你是谁?”她恼声道:“为什么出头管闲事?你跟庄三是什么关系?”
    展鹏飞不予置答,因为他听到庄三要挖那陈文其眼睛的话。
    但他知道这个蒙面女子不会搭救陈文其的,因为她刚才的冷箭,所袭之人正是这个书生。
    故此他十分困惑,如果陈文其出卖庄三,是受这个女子唆使的话,她不应该反而要暗杀他啊……
    “喂,你听见我的话没有?”
    她的声音仍然低细如故,厅内之人,如非仔细查听,实是不易听见。
    展鹏飞道:“他们要挖陈文其的眼睛,你知不知道?”
    蒙面女子啊一声,道:“什么?这话是当真?”
    展鹏飞道:“当然啦……”
    话声末歇,厅中突然传出一声惨叫,声音凄厉可怖,显然发出惨叫之人,受到极痛苦的伤害。
    展鹏飞和那蒙面女子身子齐齐一震,不必说话,也知道是陈文其的眼睛被活活地挖了出来。
    蒙面女子突然道:“我们讲和好不好?”
    展鹏飞说:“怎样说和法?”
    蒙面女子道:“我们一齐撤招分开,互不侵犯。”
    展鹏飞道:“好是好,但我怎敢信你?”
    蒙面女子登时大为激怒,道:“那我也怎敢相信你?”
    展鹏飞道:“这话好笑,你做过暗箭伤人之事,我又没有做过?当然我不相信你。”
    蒙面女子反驳不得,道:“不相信就拉倒,哼,早晚得有个结局的,是不是?你能一辈子耗下去么?”
    展鹏飞皱皱眉头,道:“你天生不讲理,是不?”
    蒙面女子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依她的性子,恨不得猛然用剑,把这个青年刺死。
    但目下乃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她可不敢不为自己的性命打算。再说这个青年气字轩昂,看来蛮顺眼的,实在不容易激起拼命的毒念。
    厅中传出断断续续的呻吟惨叫之声,还有那庄三的叱喝声。他还在迫那陈文其招供。
    展鹏飞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与其让那陈文其受这等惨酷的痛苦,倒不如刚才让那女子的冷箭,取了他的性命。
    他心念电转,迅即下了决定,道:“姑娘,咱们一齐撤招退开也好。”
    蒙面女子道:“你现在相信我了?为什么?”
    展鹏飞道:“我想替陈文其减少些痛苦。”
    蒙面女子讶道:“是么?你认识他?”
    展鹏飞道:“不认识,但他们不该这样对付他。”
    蒙面女子立刻表示同意,道:“好,但我也要进去瞧瞧。”
    展鹏飞道:“你进去也行,却不许向任何人动手,包括陈文其在内。”
    蒙面女子道:“我答应就是。”
    她忽然先收回剑上力道,同时垂下了毒剑。
    展鹏飞收回掌势,退回两步,又道:“我真想揭开你的面纱!”
    蒙面女子摇摇头,道:“你最好别动我的面纱。”
    展鹏飞道:“为什么?你的嘴巴藏有暗器可能杀人么?”
    蒙面女子道:“不是,我老实告诉你,谁揭开我的面纱,都会得到不祥的后果。”
    展鹏飞哦了一声,道:“你试验过了么?”
    那女子点点头,道:“已经有不少人可以证明我这句话,你要不要听听他们的故事?”
    她知道这个年轻英俊高手,决不会耐烦听这些话,因此她根本不打算说,况且目前的形势也很使她迷惑不安,这是从未有过之事。她感到无法控制局势,所以心中很不踏实。
    我不喜欢这种滋味。她想:因此我迫不得已要施展毒手,取他性命。唉,这家伙看起来怪顺眼的,我却不得不杀死他,真可惜。
    她一双手垂下没有移动分毫,但有一支精钢短箭,却已从袖管滑入她掌心。
    这支箭本是箍在小臂,她利用由手臂收缩肌肉,把它推出袖外,然后落在掌中。在外表上,也根本没有动过。
    那蒙面女子两指捻紧箭杆,凝聚真力。现在只要把展鹏飞的目光稍为引开一下,她剑箭齐发,一定可以当场杀死这个强敌。
    她吹一口气,面上薄纱飞起来,掩映之间可以看见她的樱桃小嘴,以及洁白编贝的牙齿。
    展鹏飞道:“你想干什么?自愿掀开面纱么?”
    蒙面女子感到他口气不善,冰冷得很。心中不禁冷笑一声,应道:“你反对么?是不是害怕遭遇到什么不祥之事?”
    展鹏飞道:“那倒不是,我只想告诉你,我的心肠冷硬如铁石,你可明白么?”
    蒙面女子仓猝间实在听不懂,问道:“你的心肠怎么样与我何干?”
    展鹏飞仰天发一声笑,道:“我意思说不管你长得多漂亮,也休想打消我出手之意。你揭开面纱也没有用……”
    蒙面女子这时才明白了,但她不但不怒,反而甚觉受用,因为他似乎已承认她是漂亮女子。
    那支钢箭一时竟施不出去,其实展鹏飞仰天而笑之际,的确是大好良机。
    他的目光回到她面上,又道:“你听着,别忘记了。我一出手,就不会留情,至死方休……看刀!”
    喝声一起,刀光精芒电射,卷向蒙面女子。
    这一招使得招奇势猛,威力强大无伦,蒙面女子急急闪退,一面挥动手中毒剑招架。
    她一有动作,左手的钢箭便掩藏不住。被展鹏飞一眼瞥见了。
    好家伙,敢情她打算暗箭伤人……展鹏飞一面想,一面运刀如风,连连进击。
    他的刀招不拘招式,见有空隙就卷扫砍劈,随心所欲,变化多端。一连七八刀,杀得那蒙面女子退落院中,直被院墙挡住,才不后退。
    这两人拼斗之声,已惊动了孙小二等人,齐齐奔出厅外观战。
    庄三手中兀自抓着那书生的胸口,把他拖了出来。只见这个斯文清秀的书生,现在已经满面血污,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他双目被挖,痛彻心肺,早已昏死过去。若不是鼠精孙小二以点穴手法替他止血,否则流了这一会儿血,必定已失血而死无疑。
    展鹏飞宝刀如电,凌厉进击,杀得那蒙面女子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庄三骇然道:“孙二哥,展大侠真是武功盖世……”
    孙小二听不懂,反问道:“何以见得呢?”
    庄三道:“他的刀招有不少是最普通的手法,可是威力不同,速度迥异,叫人不敢相信便是连我也熟得不能再熟的招式……”
    这可怪他不得,孙小二想,面上微微笑着,没有回答。
    因为当初我也有过这个疑惑,后来才知道展爷的刀法,根本就不拘形式,都是因势利导的放手施展,所以他的刀法没有一定的路数。
    这是一种特殊的天赋,在展鹏飞来说,他已有了坚强信心,深知自己预料对方招式变化的眼光,从无差错,所以他能够更早一步使出克制手法,一面封死了对方反击的来路,一面寻暇抵隙,以攻代守。
    蒙面女子的面纱忽然飞起来,搭在头发上,不再垂下,所以整个面庞完全呈现在展鹏飞眼前。
    她的表情好像急得想哭,同时又愤怒不堪。虽然如此,仍然非常漂亮迷人。
    但她的美貌程度,还未达到使男人一见就目眩神摇的程度。尤其是展鹏飞,他江湖阅历虽然还不丰富,在女孩子这一方面,却有着曾经沧海之感,一代尤物的华媚娘,也不能令他迷失,何况其他?
    刀剑铮铮声中,突然间光气全消,这两个正杀得难分难解的人,都停止了一切动作。
    展鹏飞抱刀屹立,像一座山岳一般,虎目含威,凝视着墙边的敌人,面上找不到一丝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心中是喜是怒。
    蒙面女子身子靠着墙壁,面色惨白,狠毒的眼光紧紧盯住展鹏飞。
    她右手的毒剑遥遥指着敌人前胸,剑身蓝汪汪的光华,使人触目惊心。
    蒙面女子另一只手藏在背后,这只手捏着一支冷箭,这已是众人皆知的事。
    一眨眼间,她脚下的地面,出现了血渍。这些鲜血显然是从她背后滴下来的。
    蒙面女子的伤势如何,庄三和孙小二目前还不大清楚,因此他们相当着急,生怕她伤得不重,而展鹏飞又放过了她的话,那真是后患无穷了。
    她的面色似乎更见苍白,大概是流了不少血的缘故。可是她眼光恶毒如故,十分可怕。
    展鹏飞仍然像山岳一般,身形纹风不动。
    蒙面女子牙缝中迸出冷冷的声音,道:“姓展的,你不敢一刀杀了我,终必后悔。”
    展鹏飞哼了一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蒙面女子苍白的嘴唇张开,吐出虚弱的声音:“我姓辛,名玫,出身鄂北断肠府。”
    展鹏飞退后四五步,冷冷道:“好,辛玫,你走吧,我姓展名鹏飞,冤有头债有主,你不必找别人报复。”
    辛玫振作精神,提聚真气勉力支持着,迈步便走。她身子一离开墙壁,啪地一声,一只手掌掉在地上,五只手指还握住那支钢箭。
    这景象真够触目惊心的,辛玫却连眉头也不皱。她平生杀人不知多少,无数人为了被害者而断肠,如今轮到她自己一只手齐腕被斩断,比起她往日向别人下的毒手,实在算不了一回事。
    展鹏飞宝刀划出一道光芒,横阻住她的去路,喝道:“且慢,你还走不得。”
    辛玫一愣,这个男人居然不守诺言,实在太出人意料之外了。
    “你想怎样?还有什么难题?”
    展鹏飞徐徐道:“不是难题,我要你说出解开这三人穴道的相关脉穴,你一定不至于忘记吧?”
    辛玫当然不会忘记,而且很快地说了出来。
    展鹏飞迅即出手解穴。他去来如风,出手如电,一眨眼间已回到原地。
    李胜等三人都先后干咳数声,恢复行动能力。
    庄三喝道:“你们到外边把守着,快!”
    李胜等三人遵命退下了。
    展鹏飞好奇地望着辛玫,问道:“你为何还不走?”
    辛玫冷冷应道:“你有话就问,有屁就放,要杀就杀,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应该干干脆脆!”
    展鹏飞耸耸肩,道:“原来你以为我找借口留难你,但事实胜于雄辩。”
    丈许外的庄三叱喝一声,插口道:“展爷,何不问问她,用的是什么手段,迫使这姓陈的小子背叛于我?”
    展鹏飞向辛玫道:“你听见没有?庄兄问你呢,但你如果认为秘密不可外泄,不说也行,我不勉强你。”
    辛玫道:“这有什么稀奇,这傻小子以为我真的爱上他,什么事都肯为我做……”
    展鹏飞但觉这个妖女心肠之冷酷恶毒,可怕之极。不但绝不后悔斩断她一掌,还隐隐感到自己下手太轻,应当杀了她,为世除害才对。
    他挥挥手,不屑地道:“走吧,我不愿与你多说一句话了。”
    辛玫发出阵阵狂笑,尖锐刺耳,一面举步行去。
    她到了墙边,一跃而过。凄厉的狂笑声,兀自随风传了过来。
    孙小二走到展鹏飞身边,道:“展爷,她走远啦,这个妖女全无心肝,留在世上实是无益……”
    展鹏飞没做声,侧耳倾听渐渐远去的笑声。过了一阵,才道:“她狂笑声中,隐隐含有悲哀,看来她还不算是全无心肝之人。”
    孙小二道:“不管怎样,这个妖女将来必是一个后患。”
    展鹏飞道:“也许你说对了,但她这个人,内心不一定像外表那么冷酷恶毒。”
    孙小二不和他辩驳,这等事情往往是见仁见智,何况十之八九是没得证实的,辩之无益。
    他转过话题,道:“你露了这一手,连断肠府高手之一的辛玫也毁在你刀下,这件事一定传扬得很快。加上别处的消息可能也传到此处,你已算是公开露面啦。因此,咱们的行踪,不可不小心些……”
    展鹏飞奋然道:“这些妖邪看来也不过如此,咱们何须畏惧?不过若是狄大侠不愿见客,咱们亦不便勉强,你说对不对?”
    庄三已把陈文其拖出去,不知如何处理。这时恰恰回来,面上有匆遽之色,大声道:
    “展爷,孙二哥,听说在下的窝给人挑啦,那边已经烧起一场大火……”
    展鹏飞讶道:“敢是有人纵火?”
    庄三道:“正是有人纵火,好在在下那个窝什么都没有,烧了也不打紧。只可怜四下的邻居受我连累,无家可归了,唉……”
    孙小二道:“你可知是什么人使用这等卑鄙手段?”
    这个老江湖第一次露出愤然之色,可见得纵火这等罪行,实是令人发指之事。
    庄三道:“听说是几个人,有男有女,行动如风,个个蒙住了面,好像是外地来的人物……”
    展鹏飞道:“不知是不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不如这样吧,孙兄陪庄兄回去瞧瞧,我在这边留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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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古庵栖妙姑玄铁葫芦
    孙小二可不大想和展鹏飞分开,但这话却不好说出口,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他和庄三走出街上时,心中暗暗祈祷不要落在各大邪派的陷阱中,因为他现在已知道,一谷二府三教等诸大邪派,高手云集此间。这些人个个心黑手辣,武功各有专长,聚集在这儿本是为了对付燕云大侠狄仁杰。
    这些人若是转过来对付他们,实在十分可怕。
    不久,他们已来到火灾现场,只见一片瓦砾焦土,这一场火至少烧毁了四五十间房屋,数十户人家无家可归不说,还有不少人惨死火中,遇难的家属们发出惨恸的哭声,震天动地。
    庄三和孙小二只在远处瞧着,陆陆续续有人过来,向庄三报告一些事情。所以他们很快就得到一个大致的轮廓。
    这场火起得很快,一共有五六处火头。根据这些资料,庄三马上查出他的屋子并非在这几个火头包围之中,只是后来被波及而已。
    “孙二哥,这样说来,这些人竟不是对付在下而来的,他们为了谁呢?”
    孙小二道:“你快查一查,在火围内有哪些人家,住的是些什么人?”
    庄三立即奔去,眨眼间便自回转,道:“啊,火圈内的屋子,詹白水的正在其中……”
    孙小二忙道:“那么这位老人家呢?”
    庄三道:“现在我派人清理他的屋子,看看有没有尸首在里面。但屋子已烧为平地,就算有尸首也恐怕找不到了……”
    孙小二道:“既是如此,我要亲自去看看。”
    他平生见过种种奇怪之事,经验丰富之极,平常人看不出的线索,在他却全然不同。
    两人奔入劫后的瓦砾堆中,有两个大汉正在一堵塌了一半的墙内,用铁器四下翻动查看。
    庄三道:“这一处就是詹白水的屋子了。”
    其中一个大汉道:“堂主,这间屋子烧的最厉害,连四面的墙壁剩下来也只有这么一点儿,任什么都烧为焦炭啦……”
    孙小二道:“你们往东南角翻一翻看,那儿是火势最猛之处。如果存心毁尸灭迹。当时尸首必是躺在那个地方……”
    那两名大汉没有立即行动,庄三不说道:“快点儿照孙二哥的话做,眼睛放亮一点儿……”
    两名大汉不敢怠慢,转过身去,用手中的铁器,在焦炭瓦砾中翻寻。
    他们连一丁点儿骨灰也找不到,更别说衣服等物事。
    翻了一会儿,孙小二道:“看来找不出什么东西啦,但越是这样,越发可怕,这些纵火之人,铁定不是寻常的江湖道……”
    庄三道:“可能本来就没有其他的事故,只烧毁了房子而已。”
    孙小二道:“你想想看。人家出动了不少高手,难道专门为烧几间破房子而来么?詹葫芦昔年不是等闲人物,他结下的恩怨自然也不比寻常了,因此,向他寻仇报复之人,必定不会贸然出手。换言之,一定有过严密的安排,所以不可能落空的……”
    庄三点头道:“话虽如此,但如果没有一点儿证据,咱们亦不便骤下断语啊。”
    孙小二道:“我记得他腰间系有一块玉,你叫他们找找看,可能仍末全毁……”
    庄三立即传达此令,然后道:“对。人体毛发血脉骨骼,以及衣帛之物,都很容易化为飞灰,但那种古玉器,却不易烧毁。啊,还有他那只葫芦,不知可曾烧溶了?”
    孙小二道:“五金之物,难御烈火,所以不必多所费心。不过,那葫芦纵然销溶了,不管变作何等形状,铁质总不会消失才对……”
    他们正谈论问,一个壮汉大声道:“啊,有一块玉佩,已经有一截焦黄了……”
    他把这件残毁的玉佩送过来,孙小二接过一看,便点头道:“这件遗物已足够啦。”
    庄三道:“叫他们再找找看,那个铁葫芦可能溶化了。”
    但他们已不必再等下去,一径返回赌场。
    展鹏飞得知一切情形之后,便问道:“孙兄你的看法怎样呢?”
    孙小二沉吟一下,道:“现在大致上可以判定有两路人马,恰好同时发动了攻势,所以局势才变得扑朔迷离……”
    他停歇一下,又道:“杀人烧屋的一路人马,是专门对付詹白水的,大概与狄大侠有牵连。因为詹白水替狄小姐诊脉治病,而他本身却是武林高手。”
    这个说法展庄二人都没有反对,孙小二继续道:“另一路人马是特地对付庄三哥的,他们虽有邪派高手作后台,但主旨是抢夺地盘,所以想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迅即暗杀了庄三哥。”
    他虽然只是臆测,却也头头是道,令人心服。
    庄三道:“如果这两件事,乃是凑巧一齐发生,那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展鹏飞提出疑问,道:“难道跟孙兄你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么?”
    孙小二道:“这很难说,也许大有关系,甚至是咱们促使一路人马提前向詹白水下手也未可知。”
    他略略一停,继续分析道:“詹白水早就受人注意,不足为奇,有人认得出他,亦不奇怪。但对方为何一直不动他,却不得而知。可是直到咱们来到,而展爷你的威力已被他们知道的话,则对方可能怕咱们与詹白水连成一气,所以猝然发难。若是如此,说是咱们促使对方提早下手,也说得通。”
    展鹏飞想了一下,才道:“总而言之,那些邪派人物的行径,往往教人无法臆测,我已经弄糊涂啦,不知该怎样办才好。”
    庄三道:“詹白水替狄大侠的小姐医病,其中必有古怪。”
    孙小二道:“这个谜不猜也罢,我也弄得头昏脑涨啦!”
    这时外面有人招呼庄三出去,不知料理些什么事情。
    不一会儿,庄三匆匆奔入来,面色紧张,道:“展爷,孙二哥,你们猜猜看,我刚看见了一件什么物事?”
    展孙二人哪里猜得出,孙小二胡乱猜了一下,便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连你庄三哥也兴奋得像小孩子一般?”
    庄三道:“说出来教人难以相信,我亲眼看见詹白水的玄铁葫芦。”
    展鹏飞知道孙小二定会把事情弄明白,所以默默不语地听着。
    孙小二道:“这话可是当真?这个葫芦怎会跑到这儿来?”
    庄三道:“兄弟怎敢胡说?有个熟赌客输急了,从一口竹箱里拿出这个玄铁葫芦,要押几两银子翻本。”
    孙小二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这赌徒是什么人?”
    庄三道:“这厮姓赖名铁嘴,向来不务正业,专在城里各处赌馆混日子。但最近两个月忽然阔了很多,衣服齐整了,人也神气了……”
    孙小二道:“他不属任何帮会的?”
    庄三道:“都不是,这厮有一个长处,就是能言善道,死的能说成活的,辩论起来永不认输,所以人家都叫他赖铁嘴。”
    孙小二道:“那玄铁葫芦既是落在他手中,必有原故,你能不能查出内情?”
    庄三道:“现在还没有办法,我已吩咐过外面的弟兄,到时跟踪这厮……”
    宽大而嘈杂的厅堂中,赖铁嘴神色沮丧,站在人群后面。
    他不但口袋里的银子输光,连那几两用玄铁葫芦抵押而得的银子,也全军尽墨。摸摸身上,实在已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赌徒不怕输,只怕没有翻本机会。赖铁嘴在赌桌边挤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被挤到后面。
    他正在沮丧之际,一个汉子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赖铁嘴,你干吗不下注呀?”
    赖铁嘴一看,原来是开骡马行的张方,当下苦笑一下,道:“今天手气不好,看一看再说。”
    张方道:“听说你最近发了财,敢情有什么贵人扶助呀?做什么生意?能不能让兄弟也跟跟风,嫌他几文?”
    赖铁嘴哪有心情跟他多说,摇头道:“咱们改天再谈吧……”
    张方道:“哈,小赖,别这样发了财就不认得老朋友,走,我请你喝一盅去……”
    赖铁嘴不觉泛起苦笑,道:“不,我还有事。”
    张方讶道:“喝一盅也不去?有什么事?”
    赖铁嘴道:“唉,你哪里知道,我实在喝不下……”
    张方拍拍胸脯道:“你有什么困难?咱们做朋友的要是帮得上忙,一定没得推辞。”
    赖铁嘴摇摇头,道:“不,你不行,我找别人才帮得上这个忙……”
    张方疑惑道:“究竟有什么事呢?除了杀人放火之外,我张方什么事干不得?”
    赖铁嘴道:“老实告诉你吧,我有一件重要物事,在这儿押了五两银子,”他双手一拍,又道:“但都输光了。这件物事得赶着送到一处地方,你瞧,五两银子那么多,跟你还不是白商量么?”
    张方笑道:“哈,哈,小赖你真是门缝里瞧人,把人给看扁啦。五两银子怎难得倒我张方……”
    赖铁嘴一怔,道:“张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认识张方不是一年半载,深知此人视钱如命,三五百文还可商量,五两银子可就绝对不必指望他能借。但是这张方的口气,居然大可商量,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简直是奇迹啦。
    所以赖铁嘴无法置信,虽然他实在十分急于获得这五两银子,以便赎回那玄铁葫芦。
    只听张方道:“没有旁的意思,我说五两银子难不倒我,可以借给你小赖周转一下。”
    赖铁嘴伸手道:“那就拿来,我小赖日后加倍奉还。”
    张方道:“且慢,我还有两个条件。”
    赖铁嘴道:“算啦,你干脆说不借,该多好,我本来就没指望跟你借。”
    他马上就出言讥讽张方,毫不保留,原因自然是的确没一点儿奢望。
    张方道:“我两个条件很简单,第一个是今天不许再赌,须得赎回你说的物事……”
    赖铁嘴冷咳一声,道:“第二件呢?我瞧这一宗是神仙也办不到的难题。”
    张方道:“不对,容易的很,你打算去做什么事,告诉我就行啦。”
    赖铁嘴讶道:“你这话可是当真?”
    张方取出一绽银子,托在掌中,道:“一点儿也不假。”
    赖铁嘴看得清楚,那绽银子果然是五两的。于是在高兴之中,暗暗狐疑,终于问道:
    “张方,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拿五两银子,就是要买我这个消息么?”
    张方点点头,道:“我相信做得妥当的话,一定有很大的好处,对不对?所以我不怕你会赖债,只怕你不说出来。”
    赖铁嘴沉吟一下,认为他说得有理。这个有名的铁公鸡居然肯拿出五两银子。当然要知道内情,以便判断有多大的好处。
    他不再考虑,压低声音,道:“好,张方,我告诉你。但你千万别泄漏出去,不然咱们全都活不成。”
    张方骇然道:“有那么严重么?”
    赖铁嘴可真怕骇着了他,连忙道:“那也没有什么,你不说出就没事。”
    张方透一口气,道:“那你说吧。”
    赖铁嘴道:“我押的是一个铁葫芦,这件物事,我奉命送去一个地方,当作一件信物,送到了之后,就没我的事。这一趟差使,最少也可以得个一二十两赏金……”
    张方伸伸舌头,道:“赏金就有那么多,那是些什么人?竟有这么大的手笔?”
    赖铁嘴把声音压得更低,道:“都是很厉害的人物,有男有女,咱们最好别谈论他们。”
    张方也悄声道:“那一定是很邪门的人物啦,我干骡马行这门生意,曾经见过很多邪门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赖铁嘴直点头道:“对,对,正是这样。我只知道一个女的叫木姑娘,木头的木,你说怪不怪?还有一个道士,叫做龙虾真人。这两个家伙都难看得很。不过他们出手阔绰大方,替他们跑腿送信,若是我能省吃俭用些,不消多久就变成小财主啦……”
    张方道:“好啦,我替你赎回那个铁葫芦,你办完事之后,可别忘了我老张啊。”
    他迅即向有关的人,赎回那只黝黑沉重的铁葫芦。
    赖铁嘴接到手中,不胜之喜,道:“张方,想不到这回你救了我的命。本来我身边还有十多两银子,看看时间还早,打算赌两把就走,谁知输个精光,连这件物事也押掉。后来我才想到,那些人脾气古怪,给他们办事办得好,赏金很多,但办不好的话,可能性命不保……”
    张方真想问:他奉命把这玄铁葫芦送给谁,但是又牢牢记得庄三的吩咐,叫他万万不可打草掠蛇。好在有人跟踪,不久便知赖铁嘴到什么地方去。因此他小心地避开这话题,还催他道:“那你就快去办事吧,回头咱们再谈……”
    赖铁嘴道:“咱们得等明儿才碰头,因为我回到快活铺那边回话,大概天就黑齐了,再到城里来那不是半夜了么?”
    张方道:“不忙,不忙,明儿碰头也好。”
    赖铁嘴再向他道谢一声,抱着那个沉重的葫芦,走出了赌场。
    这边张方把交谈过的话,一一告诉庄三。
    庄三霍然道:“哦,那些妖人住在快活铺?好,张方,你这回干得太好了,在这儿随便玩玩,我还有点儿事情……”
    他的事情是一方面派遣人手接应跟踪赖铁嘴的人,一方面得把这些消息,告诉展鹏飞和孙小二。
    孙小二一听完,便道:“原来那些人是燃犀府的人物,展爷可还记得那九头鸟陈老实和黑海蛇娘么?”
    展鹏飞当然记得,这两个妖人武功古怪高强,虽然终于死在他宝刀神指之下,但他心中印象却十分深刻,更不敢有丝毫轻视。
    孙小二欣慰地又道:“陈老实和黑海蛇娘,乃是燃犀府最著名的两个高手,连他们也逃不了杀身之祸,什么木姑娘、龙虾真人当个屁?咱们大可放心。”
    他行事素来小心,展鹏飞听他这么一说,便真个大大放心,道:“只不知他们杀死了詹白水,取去了玄铁葫芦,想做什么勾当?”
    孙小二沉吟道:“这件事必定和狄仁杰有关连,就是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说之时,神武堂的弟兄已有回报。
    庄三告诉他们说道:“孙二哥猜得不错,那赖铁嘴出城后,直奔狄家庄的方向而去。”
    孙小二两颗鼠眼滴溜溜一转,立刻跌足道:“不好了,赖铁嘴此去狄家庄,必定是展开一项阴谋。狄仁杰欲不中计,势比登天还难……”
    展鹏飞淡淡一笑,道:“孙兄不必杞人忧天,想那狄大侠号称天下无敌,谁有这等胆子和力量去招惹他?”
    孙小二摇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如果狄大侠无忧无挂,自然无人敢招惹他。但他现成的一个大包袱,这正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庄三道:“敢是狄家小姐么?”
    孙小二道:“不错,我瞧那些邪派人物,若有什么阴谋的话,一定是针对狄小姐而设计的。”
    三人正在谈论,又有消息回报。
    庄三转告展孙二人道:“奇怪,赖铁嘴绕过了狄家庄,直奔落帽峰,可能是前往峰上的一静庵……”
    孙小二问道:“落帽峰上的一静庵,是什么人主持?”
    庄三道:“庵里一共有七八个尼姑,但据我所知,主持此庵的净缘师太,乃是本地人氏,为人俗气得很,决计不是身怀绝技之人……”
    展鹏飞道:“净缘师太虽然俗气,但别的人呢?”
    庄三道:“那就不知道,我马上去查问一下。”
    不一会儿,庄三匆匆进来,手中拿着一张纸,道:“那落帽峰一静庵中的七个人,除了一个烧饭的老婆婆又聋又哑,不知姓名之外,其余六人,包括主持净缘师太在内,都列出来啦。”
    孙小二没有伸手去接那张名单,事实上看了也是白看,因为他对这些人毫无所知。
    这位以遁法名满武林的瘦小个子,眯起眼睛,道:“庄三哥,除了名字之外,你还知道多少?”
    庄三道:“全都知道,每个人的来龙去脉,全知道。”
    “那很好,”孙小二道:“其中有哪一个你认为有嫌疑的?”
    庄三摇摇头,道:“咱们到底想查什么呢?”
    孙小二道:“看看哪一个有资格接受詹白水的玄铁葫芦。”
    庄三哦了一声,道:“就是没有,一个也没有,除了净缘师太和她的师妹净因之外,全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女尼,又全都是周围百里来地的人氏。”
    展鹏飞想起自己的出身,笑一声道:“纵然都是附近人氏,年纪又轻,但未必就没有古怪。”
    庄三道:“假如一定要在这些人之中,找一个出来的话,可能就是最年轻的崔姑子,她才二十岁不到,目前还带发修行,但听说身体强健,在山中行走,健步如飞。”
    孙小二霍然道:“晤,这一个很有可能,她叫什么名字?”
    庄三道:“她叫小筠,十五岁那年许给邻村的周姓人家,哪知这一年,她父母兄弟都死了,而夫家的寡母和姓周的儿子,也同时死了,一年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所以她就到一静庵去,从不下山。算算看也有三四年了吧,没有人见过她下山的。”
    展鹏飞摇摇头,心中泛起了无限同情,一个女孩子遭遇到如此巨大可怕的打击,除了佛门可以托庇之外,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她一定已有了“不祥”的声名,只要知道的人,一定不敢娶她入门。多可怜啊,小小年纪就得承受如此沉重可怕的打击。
    孙小二沉吟一下,道:“听起来她很可能在这数年之间,获得了奇遇,练成了一身绝世武功也未可知……”
    展鹏飞道:“邪派之人若是找她麻烦,咱们可不能不管啦。”
    孙小二不解道:“为什么呢?”
    展鹏飞道:“这个女孩子身世如此可怜,而那些邪派人物又铁定不会有什么好意的,咱们如是不管,只怕她陷入邪派之人手中,那就更加可怜啦。”
    孙小二道:“这样好不好,咱们横竖没事,赶到落帽峰去瞧瞧也未尝不可。”
    展鹏飞道:“好呀,若是在路上遇见赖铁嘴,咱们把他拿下,也不难迫出实情。”
    庄三可真不大愿意让他们走开,但又没有什么借口可以留住他们,只好画了地图指示如何走法,并且把他手下联络方法告诉展孙两人。
    于是,天色近暮之际,展鹏飞和孙小二已经置身于城外七八里的路上。
    他们都骑着马,在外表上看来,很像是一主一仆游山玩水。
    孙小二看看一路上人车稀少,这儿更是不见人影。当下举手指着西北角,向展鹏飞大声道:“瞧,那边里许左右,就是天下皆知的狄家庄。”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在一片斜坡上,十余幢房屋在一道长长的院墙之内,组成了这个庄院。
    远远望去,这些比较讲究的房屋屹立着,在许多浓密的树木间,显得高大结实和一片静谧。
    庄里的人们,可知道外面的世界如此的紧张?除了在里许外遥望着的两名骑士之外,又有多少对诡邪恶毒的眼光,正在暗中注视着这座村庄?
    展鹏飞迅即得到一个结论,道:“这世上一切事情,不能仅仅在表面上视察。像这世外桃源似的狄家庄,谁看得出竟是危机四伏,以及受天下妖邪眈眈虎视的所在呢?”
    孙小二道:“是啊,不过狄大侠一定能照顾他自己。我只疑惑那詹白水的玄铁葫芦,究竟卖些什么药?”
    他们一边谈话,一面继续催马向落帽峰那边进发。
    一个担着两箩筐蔬菜的农人,迎面而来。孙小二掏出了一条白色汗巾,虚晃一下,没有擦就收回怀中。
    那个农人来到切近,斗笠把面孔遮了大半。他头也不抬,脚也不停,就在交错而过之际,突然沉声说道:“赖铁嘴已经离庵下峰,没有带回葫芦,听说他把葫芦交给带发修行的崔小筠。”
    孙小二和展鹏飞亦没有勒马,两人都望着前方。这是避免万一有邪派之人在远处监视之故。
    展鹏飞来不及与孙小二商量,一径说道:“有烦回报,我们可能擒下赖铁嘴查问实情……”
    那个农人已走出七八步,遥遥应道:“赖铁嘴系着一条绿色的腰带……”
    双方霎时已离开二十余步,不便再说话了。
    孙小二道:“这厮相当能干,庄三还有这种手下,怪不得他们的神武堂在重重威胁之下,尚能存在。”
    他们策马走了六七里路,只见一个汉子,坐在路边树下的一方石头上,手中的斗笠拼命扇着。一望而知他已经走了一段长路。
    这人腰间果然系着一条绿色腰带,龙孙二人迅速对望一眼,会悟于心,更不打话,一齐在路边勒住了坐骑。
    赖铁嘴好奇地望着他们,因为这儿罕有人迹。不过他倒没有什么疑惑,只要一看那展鹏飞公子哥儿打扮,便猜到八成是带着家人出来游山玩水。
    孙小二道:“公子,等一等,小的到那后面去一下……”
    展鹏飞晤了一声,孙小二跳下马,迅快绕入赖铁嘴后面的树丛中。
    赖铁嘴笑一笑,心中很轻松。刚才抱着那个玄铁葫芦,简直把他累个半死,好不容易才送到庵里。现在不但没有葫芦,而且回去笃定可以获得一笔不少的赏金,所以他和气地向展鹏飞点点头,打算聊上几句。
    展鹏飞把目光移开,显然不喜欢跟他说话。
    赖铁嘴这回居然没有生气,只耸耸肩,立刻想起那个乌发披拂香肩的黄衣少女。
    她那对乌溜溜的眼睛,说不出有多么吸引人。
    赖铁嘴还记得自己当时真是愣住了,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真可惜啊,这么漂亮动人的女孩子,却长年幽居在深山中,不久就要剃度出家了。在男人的立场看来,实在太暴殄天物了……
    突然间眼前一花,赖铁嘴骇然挥手挡去,却挡个空。可是脖子一紧,险险透不过气来。
    他双手赶紧往颈边抓去,果然正如他的感觉,一条粗韧的绳索套住了他的颈。
    接着绳子一紧,把他吊起尺许。
    赖铁嘴魂飞魄散,挤了命用脚尖往上竖。
    现在他仅有脚尖沾地,颈子被吊得伸得无可再长。奇怪的是到这个时候,他反而双手垂下,不晓得抓住绳子,减轻颈子的痛苦。
    展鹏飞驱马绕到他面前,俯首下视,冷冷的道:“赖铁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如有一字不实,就把你吊死在这儿。”
    赖铁嘴勉强挤出声音道:“小的说,小的一定说。”
    展鹏飞道:“好,你刚才是不是到落帽峰顶的一静庵去?”
    赖铁嘴道:“是的。”
    展鹏飞道:“去见什么人?”
    赖铁嘴道:“去见庵里的一位少师父,她叫崔小筠。”
    展鹏飞道:“干吗去见她?”
    赖铁嘴还未回答,“哧”地破空一响,他身子像一团烂泥般倒在地上。
    展鹏飞哼了一声,道:“什么人竟敢用暗器击断了我吊人之绳?”
    四下寂然,全无应声。
    展鹏飞在这刹那间,目光四扫,查看暗器来历。当下又道:“摘叶飞花的手法,果然罕见,但还骇不了人。是谁大胆干涉本人之事?还不现身出来么?”
    他盘算好对方必不作答,所以下一步就得再用赖铁嘴来诱出这个架梁之人。
    这厮既然弄断绳子,解救了赖铁嘴。他想:哼,我只要再修理赖铁嘴,何愁你不现身出来?
    但还没来得及动手对付赖铁嘴,右前方两丈左右的一株大树后,黄影一闪,出来了一个姑娘。
    这个黄衣少女秀发垂肩,皮肤白皙,那对眼睛乌亮得叫人无法忘记。
    她手中拿着一条刚扯下来的葛藤,一面款摆行出,一面撕摘藤上的叶子,一副天真神态,美得简直叫人不能相信她竟练有飞花摘叶的上乘气功。
    展鹏飞见过不少美女,可是这刻也不觉眼前一亮,为之愣住。莫非这个黄衣女就是一静庵的崔小筠么?他暗自猜想。
    黄衣女面靥上全无表情,清澈的眼光,凝注在展鹏飞面上。
    别人虽是看不出她心中喜怒之情,但有一点却没有人会看错的。那就是她的内心显然十分平静,像是古井里的水,不起一点儿涟漪。
    她这种幽静优雅的气质,使展鹏飞自然而然的不想对她鲁莽无礼。
    他客气地点点头,道:“是姑娘你出手解救这赖铁嘴的,是不是?”
    黄衣女徐徐颔首,道:“是的,你们的手法一向都是这么残忍的吗?”
    她这一问叫展鹏飞好生难以作答。并且在她用语中,也可推知她晓得还有一个鼠精孙小二,所以她才用“你们”二字。
    展鹏飞终是洒脱之士,当下耸耸肩,道:“那要看对付什么人,以及为了什么事了。”
    “哦?”她两道眉毛扬了一扬,说道:“赖铁嘴犯了什么大罪?他是个怎样的恶徒呢?”
    展鹏飞道:“你从前认识他么?”
    黄衣女摇摇头,道:“不认识,所以才向你请教呀!”
    展鹏飞踌躇了一下,终于决定不可欺骗她,因为若是骗了她,一则迟早会被拆穿,二则此举不够光明磊落,不是侠客所应为的。
    他郑重地道:“赖铁嘴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纵然有什么恶迹,也不会是大恶。”
    黄衣女道:“你倒是蛮老实的,不过这么一来,你就不能不承认很残酷地对付他了,对不对?”
    她娓娓道来,态度优雅,语调悦耳,一点儿没有责骂的意味。可是事理既是叫她分析得那么分明,除非展鹏飞另外有得推托,不然的话,非得承认“残酷”不可了。
    展鹏飞皱皱眉头,答道:“有些事情不能从表面上看,刚才我修理赖铁嘴的手法,固然看来残忍。可是若非如此,他不会供出真话的,而我又万分需要他的真话,所以不得不尔。”
    黄衣女等他说完,很有耐心,没有半途插嘴。直到展鹏飞停口,才慢慢道:“你的需要是你自己的问题,赖铁嘴并非注定要为你解决问题。换言之,不管你是多么紧急重要,他也没理由要遭受你的茶毒。”
    她停歇一下,好让对方反驳。但展鹏飞没有言语,于是,她又继续说道:“设若你是替天行道的豪杰侠客,则惩罚错了对象。如果你是自私自利的邪派人物,当然就无须说什么理由了,对么?”
    展鹏飞道:“我不是邪派人物。”
    黄衣女第一次露出淡笑,道:“这话我很喜欢听,世上少一个邪派人物,就安静一分。
    可惜你的行为表现,一点不是侠客所为!”
    展鹏飞感到自己有点儿儿恼羞成怒,如今讲是讲不过她的了,但翻脸动手似乎更不对,以他的为人也不能那样做。
    只见这黄衣女上上下下打量他,看来大有古怪。
    他等了一阵,赖铁嘴悄悄让开一边,他知是知道,却没有加以理会。
    黄衣女把他瞧个够了,才道:“你是不是邪派人物,我不知道。我也不想伤你性命,你看该怎么办?”
    展鹏飞心中暗笑一声,想道:“如果我当真出手的话,只怕性命堪虞的是你而不是我。”
    他念头疾转,回心想道,不过她说来果然是个佛门弟子口吻,口口声声不愿伤生,这一点儿倒是值得敬佩,我何必与她计较呢?况且在她的立场来说,我的确做得不对,应该有个补偿办法才是。
    黄衣女见他面色忽明忽晴,便不打扰他寻思。果然过了一会,那个英俊轩昂的青年说道:“姑娘打算怎样呢?我没有什么意见。”
    黄衣女微露喜色,道:“你这个人纵是曾入歧途,也不算陷得太深。你贵姓名谁呀?”
    展鹏飞只好报上姓名,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获得这种评语,实在不大是滋味。
    “展鹏飞,既然你不是执迷不悟的人,我自应从宽处置这件事。这样好不好?第一点,你赔偿一点银子给赖铁嘴……”
    展鹏飞道:“这一件没有问题,我答应。”
    闹到结果他竟然要赔钱,真是意料不到的事,但还可以接受,只不知她还有些什么条件?莫非她也要一份?当然啦,修整庙宇,塑金身等实实在在需要钱财,她要一点钱也不算稀奇之事。
    黄衣女道:“那第二件是你也得受点儿痛苦,才能够抵消了赖铁嘴的苦难。这一笔债最好别留到来生,你要知道,有因必有果,今生不报,来生也要偿还的……”
    展鹏飞皱眉道:“你要我受什么痛苦?”
    黄衣女道:“有两个办法,一是你脱去上衣,学那古人负荆请罪之法,让赖铁嘴拿荆条打上十下八下,不然由我代他动手也可以。”
    展鹏飞心中连叫“岂有此理”,口中却道:“还有一个办法呢?”
    黄衣女道:“你若是怕痛,那就到山顶我那庙里,挑一千桶水,就算还了这笔债。”
    展鹏飞泛起了啼笑皆非之感,可是他却小心地暂时不予置评。因为这个美丽灵慧的少女,说得那么认真郑重。显然她是真心实意地为他着想,化解这一笔“债务”。她既是出诸好意,便不可伤她之心。
    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游目四顾,赖铁嘴躲在老远的树边,却不见鼠精孙小二踪影。
    这个滑头多计的家伙若在此地,想必有法子应付这等尴尬的局势。
    他苦笑一下,堂堂的展鹏飞,出手以来未尝败北过的英雄人物,今日却满肚子求救之想,只差没有大叫“救命”而已。
    黄衣女等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才催他道:“展鹏飞,你怎么啦?这一点点痛苦或劳苦,难道你都忍受不了么?”
    展鹏飞叹了一口气,如果他出言辩驳,徒然留下狡辩和没有诚意的印象给她。
    他咬咬牙,道:“随便你吧,怎样都行。”
    说时,掏出一锭银子,默默交给黄衣女。
    黄衣女满心欢喜,扬手道:“赖铁嘴,来,来,这是赔偿你的!”
    赖铁嘴可不敢过来,虽然他很想要那锭银子。
    黄衣女自己给他送了去,嘱他离开。
    赖铁嘴连声道谢,一溜烟跑了。
    展鹏飞只担心她第二个条件,对赖铁嘴的离开,全不理会。
    黄衣女走回来,用安慰他的口吻道:“别怕,我不会伤你的,这儿也没有人看见。”
    展鹏飞长长吐一口气,唉,这个女孩子如此天真的想法,真是叫人无法可施。
    他如今已想明白,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挑一千担水,熬上十天八天,倒不如现在让她打几下。
    黄衣女同情地望着他,但觉这世上人性还是善的多,恶的少。像展鹏飞这种邪派出身的人,一旦被道理所折服,便俯首贴耳,愿意化解来生孽债。
    她看他慢慢伸手解衣,不禁更为欢欣。这个青年不但能悔悟,而且愿意以“肉袒负荆”
    的方法表示诚意。
    “展鹏飞,你怎不上山挑水呢?”她问,存心为他减少羞辱和痛苦。“一千担水在你来说,算不了什么一回事啊,对么?”
    展鹏飞怔一下,慢慢点头,同时把解开的衣服整好。
    一千担水本来当真算不了一回事,只是时间上有些问题,至少要三五天工夫才行。而他一个大男人,独自在尼庵中,也不是味道。
    他决定请求她另外找一个办法,或者就干脆让她打几下,这叫做长痛不如短痛。
    于是,他抬起眼睛,恰恰碰到一对温柔的眼光,在这对眼光里,除了温柔之外,还有宁静与和平,以及与世无争的恬淡。
    展鹏飞忽然垂下目光,脚下不由自主地随着黄衣人影走在大路上。
    许多名利纷纭以及各种扰攘的情绪,这刻都烟消云散,也不去想未来的事。
    她的温柔眼光,不时回转来扫掠过展鹏飞身上。
    这个青年人有点儿奇怪,他好像已经麻木了一样,面上流露出漠不关心的表情。为什么呢?难道一个人能够这么快就将世俗的一切都忘怀了?
    他本来是干什么的?来到这个城市所为何事?在外表上看来,他不是邪派中人(但他的行为却例外,那么残忍)。
    慢慢的他们已处身于山路上,这条路崎岖狭窄,但并不是显得荒凉。道边的树木都长得丰茂青翠,连野草也好像很好看。
    她在一棵树下停步,展鹏飞也随之停止,脑中空荡荡的,什么都不想。
    过了一阵,展鹏飞忽然恢复如常,惊讶地看看四周想道:“我怎的随她到这里来了?奇怪,难道我真的为她挑一千担水么?”
    不过刚才那种什么都不想的滋味,十分值得回味。他好久已没有尝过这种味道了。从前除了练武很用心之外,平常的时间,时时可以什么都不想的。
    这个女孩子怎么啦?她为何不走了?望着天上的几丝白云出神,为什么?
    我大可以趁这机会溜走,反正大概不会再见到她,有什么关系?
    念头才掠过脑际,崔小筠的目光忽然转到他面上。徐徐道:“有一个邪派叫断肠府的,你可听过么?”
    展鹏飞点点头,他何止听过,还曾经斩断了一个姓辛名攻的女妖的手臂。
    “你问断肠府干吗?”
    崔小筠道:“断肠府的人有没有在这儿?”
    展鹏飞寻思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但听说各大邪派都有人在此……”
    崔小筠道:“如果各邪派都有人,便不是我想知道的了,我只要知道断肠府有没有大批人马来到这儿?”
    展鹏飞有了主意,道:“我替你打听去,好不好?”
    崔小筠淡淡一笑,道:“你不行,你有一千担水的债呀。”
    展鹏飞苦笑道:“这一笔债,不过是你加在我身上的,有什么打紧?你不追讨就没事啦。”
    崔小筠摇头道:“话不是这样说,有因必有果,你今生欠了人家的债,就算等到来生,也要偿还的。”
    展鹏飞耸耸肩,道:“来生之事,渺茫难测,我一点也不担心,只担心现在。”
    崔小筠轻喟一声,道:“世人为何都如此短视呢?孽债留到来生偿还,何不在今生了结?”
    展鹏飞道:“你想把一切的事都在今生了结,我们俗人可办不到,也不想这样虐待自己。”
    崔小筠道:“是善是乐,难说得很,是么?”
    展鹏飞点头,把话引回正题,道:“你到底要不要我去查一查?”
    崔小筠道:“好吧。”
    她毫不迟疑,也不提一千担水的“债”,展鹏飞反而惊讶不解,问道:“那么我一千担水的债,还要不要偿还呢?”
    崔小筠道:“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了。”
    她笑一笑道:“我事你做,你债我还,岂不公道么?”
    展鹏飞不禁一愣,道:“你的意思是替我挑水么?”
    崔小筠道:“为什么不?”
    展鹏飞心中不信道:“她这话全不可信,但不必拆穿,免得她没面子。至于她要查的事,我不妨为她做,顺便瞧瞧那些邪派人物究竟有多少人在此!”
    当下点了点头,应道:“那么我这就去查探,你不怕我趁机溜走么?”
    崔小筠笑一下,道:“你一直都可以溜走,但你没有这样做,而且我帮你还债,你好意思不管我的事么?”
    这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他想,若不是我另有道理,我不溜才怪哩!
    他想是这么想,其实,他的为人,既然答应了,那是非做不可的。
    崔小筠听到这个年轻人透一口大气的声音,突然悟出一个道理,忖道:是了,世上之人,多是不能抛开贪嗔之念。这展鹏飞能够不去挑水,保存了面子,所以觉得十分宽慰。
    她微微而笑,对于人类的愚妄固执,觉得可笑可怜。每一个人,都为了无穷无尽的欲望而忙碌辛苦,但不论是成功者也好,失败者也好,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么?辛苦忙碌为了什么呢?
    展鹏飞本想掉首而去,见了她的笑容,不禁中止了转身的动作,问道:“喂,你笑什么?”
    崔小筠含糊道:“我想起了一些事情而已,没有什么。”
    展鹏飞道:“你的笑容中含有某种意味,我知道必定与我有关,对不对?”
    崔小筠道:“我!我不知道……”
    展鹏飞抓到空隙,道:“哈,你不知道?这是什么话?你分明是既不愿承认,又不敢否认。现在告诉我吧,你想起了什么?”
    崔小筠道:“为什么我不敢承认?我又不怕你。”
    展鹏飞道:“你虽然不怕我,但你怕你的教规,佛门弟子不许打诳,对不对。”
    崔小筠无法反驳,只好道:“好,就算你对了,可是我不告诉你。”
    展鹏飞耸耸肩,举动十分潇洒。道:“随便你吧,如果你不说,我将来有些事情也可以不告诉你。”
    崔小筠道:“我并不在意,你去吧。”
    展鹏飞道:“那么我怎生与你联络?”
    崔小筠道:“到庵里来呀,除此之外,还有何法?”
    展鹏飞这时才当真转身下山,走了老远,已快回城里,才忽然想起一事。
    敢情忘了问她有关詹白水的玄铁葫芦之事。这件事到如今还是一个谜,好不气闷。
    又走了一程,路边钻出一人。展鹏飞看时,原来是鼠精孙小二。当下大笑道:“孙兄,你来得正好,我还直发愁不知往何处找你呢。”
    孙小二作做个鬼脸,轻松地道:“你放心,就算你到那山上挑水,我也会去找你聊聊,帮你打发日子。”
    展鹏飞道:“哦?只是聊聊天么?我还以为你会帮我一臂之力呢。”
    孙小二摇头道:“那不行,如果我帮了你,岂不是害你又欠了我的债么?哈!哈!”
    这话虽是戏谑之言,可是展鹏飞却感到刺耳,忖道,对呀,若是依照小筠的理论来想,什么事都不能找人帮忙啦,真岂有此理?
    他为人虽是厚道淳朴,全无老奸巨猾气习,可是仍然有一份江湖人物的豪气,帮助别人算不了一回事,得到朋友之助,亦可安然接受。
    然而佛家这种施与受的严格分际,可就与这等江湖习气大不相同了。细想起来。严于“施受”虽也很有道理,但朋友互助,亦是不可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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