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红妆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二章深潭酬丽女汲水千担
    展鹏飞不觉有点儿眩惑了,究竟怎样做法才是最正确的呢?
    孙小二吃了一惊,道:“展爷,你怎么啦?面色有点儿不对呢!我刚才是随便说笑的,你可别认真啊……”
    展鹏飞道:“我忽然想起一些别的事,与你无关,更不会认真,你放心吧。”
    孙小二道:“这样才好,我说,展爷你刚才好像有什么要紧之事要我去做,对不?是怎么回事?”
    展鹏飞道:“本来我要托你查探一些人物行踪,但现在想想看,还是自己做的好。”
    孙小二皱起眉头,道:“展爷你还是记住我那句话么?”
    展鹏飞道:“绝对不是,因为我要查的人,不比等闲,最好由我自己去,以免发生危险。”
    孙小二笑一笑,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但你可曾想到我擅长逃遁?其次,我向有关之人查问的方法比你多,也比较内行一点儿……”
    展鹏飞道:“我不能否认你的确有这些本领,可是断肠府的人可不好惹。同时我还不知那赖铁嘴是奉了何人之命,把玄铁葫芦交给崔小筠?此举含有什么阴谋?从崔小筠的口气中,好像与断肠府之人有关呢。”
    他不明白的事还多着呢,例如詹白水替狄大侠之女医治之谜,他本人忽遭惨死等等。这些事好像都有关连。
    孙小二沉吟一下,才道:“古人云,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最好直接了当的去问崔小筠。”
    展鹏飞用心想了半晌,决然道:“好,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但去问崔小筠,还要去找狄大侠,当面问个清楚。”
    孙小二道:“展爷,人家说事不关己,己不劳心。我们劳这个心干吗?为了谁呢?”
    展鹏飞道:“唉,我何尝不知道呢?在任何人看来,咱们都是属于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一类,我自己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我只觉得这些事情,总不能全天下人都不管,对不对?”
    孙小二道:“咱们好像拿性命来开玩笑呀,你可知道?”
    展鹏飞道:“我知道,以天下无敌的狄仁杰大侠,也不敢招惹这些邪人恶煞,他们的厉害可想而知了。”
    他说到这里,仍然强烈地暗示他一定要卷入这个漩涡中。
    孙小二心中叹一口气,想道:假如他再活上一二十年,便很可能退出这一场江湖的恩怨纷争了。
    这是人生之中的各种阶段之分野,当一个人在某一阶段之时,都会显示出此一阶段的特性。
    孙小二涉世已深,深知此理,是以毫不奇怪。
    不过他对自己仍然死心眼地追随着展鹏飞之举,却有点儿迷惑不解。这种做法,大大违背了他向来“趋吉避凶”的原则。
    我敢情也变了?孙小二一面行去,一面寻思。这个年轻人凭什么使我如此死心塌地呢?
    我会得到什么好处吗?哈……我八成儿是疯了!
    突然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城内,当下收摄一下心神,辨认道路,然后迅快奔去,开始调查断肠府以及各大帮派在此地的情形。
    几丝云影飘过静静的蓝天,现在已是下午时分,满屋子都是清幽的香气,那是阳光照晒在山林草丛上所发出的气息。
    崔小筠每日到了这个时候,总是心无旁骛地做她佛门弟子和武功上的功课。
    她屈着双膝,跪坐在房门口,细致透空的帘影,把外面强烈的光线滤减了很多。
    这个面色红润,看来美丽纯洁的少女,长眉轻轻皱着,因为外面有好几只蜜蜂嗡嗡地飞着,如果不是被竹帘隔住,一定会飞入屋子来。
    她很想扬袖发出一股内力,把这几只蜜蜂驱去。但她却没有这样做,迅快敏锐地反思自己这个念头。为什么今天会感到有点儿不耐烦呢?
    四下静悄悄的,帘外的青山,以及近处的树木花卉,在偶尔飘来的鸟声中,有一种宁谧之美。这是世俗之人难以享受得到的清福,并不是说世上少有宁静清幽的地方,而是所有的俗人,难得有闲逸不争的心境。没有闲逸的心境,则纵然处身在更清幽更宁静的地方,也没有用处。
    崔小筠微微瞑目,细细查究心绪波荡的缘故。她在寺庵中,不论是佛学要旨,或是禅定功夫,都远胜旁人。
    她让自己慢慢地自然地进入无思无虑的清静境界中,一毫也不勉强,更不着意寻思。
    然后,心头灵光一闪,忽然洞澈了原因。
    啊,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她微微吃惊地想:原来是那个年轻人扰乱了我宁静的心湖……
    这几乎是不可能之事,因为数年以来用功探求的结果,“情”之一关,她已经勘破了。
    没有男人能够使她动心,从来都没有。甚至曾经使她困恼和渴幕的亲情,也完全不留痕迹。
    如今严格地说来,展鹏飞也没有使她动心,只不过他留下来的印象特别深刻,而且往后还有牵连,所以在感觉之中,这件事还未了结,教人不得不留在心头。
    崔小筠只是微微惊讶而已,可不害怕。她知道自己可以应付得很好。别说展鹏飞只是一个普通的,略具武功的男子,还有他并未向自己表示过什么。纵然完全反转过来,假设展鹏飞十分的杰出不凡,又极力的想追求她,她也能够应付。
    于是,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心灵中一片宁谧,好像那些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她焚香诵经,以及冥思默想了好久。便起身出房,来到香积厨下。
    角落处有个短发花白的老婆婆,坐在竹椅里打吨。
    崔小筠徐徐走过去,拉起老婆婆的手,使她睁开眼睛。
    老婆婆没有什么表情,眼光昏钝。
    崔小筠含笑盈盈,放开她的手,然后用双手连连打手势,动作优美迅速。这是对聋哑之人的手语,在这种残疾之人看来,意思明显得像说话一样。
    老婆婆看了她的手语之后,迟滞地回了一个手势说:我要睡觉。然后自顾自闭上了眼睛。
    崔小筠转身走到缸边,挑了两个大水桶,飘逸地行出香积厨。
    庵后是一片小小的菜圃,穿过菜圃,有条小径通向半山,那儿有一个潭,潭水清冽,历来庵中用水,都取给于此。
    菜圃中有两个女尼,一个年纪较大,约是四五旬光景,另一个只有三十岁左右,手拿锄头,看来很壮健。
    她们见了崔小筠挑着水桶出来,都没有惊讶之意,只淡淡看她一眼,便继续她们自己的事。
    崔小筠在她们身边行过,隐隐听到年老的女尼说这一片菜圃,每年出产的蔬菜可以值几两银子等等。
    她皱皱眉头,但觉这个净因师太,亦即是庵主净缘师太的师妹,真是俗不可耐,一个出家人,整天价计算着银钱,当年她应该做商贾才对。
    对于另外那个壮健的女尼却颇有好感。这个女尼法名善勤,向来人如其名,勤快得很。
    她一面漫想,一面挑水。那两大桶水虽然重逾一百五十斤以上,但在她来说,实在不算一回事。
    当她从崎岖的小路挑满了水回来,往往只用一只手,把两桶水高高托起,飞奔而行。
    但到了菜圃附近,她便把扁担放回肩上,步伐也缓慢得多。然后穿过菜圃,直入香积厨,把水倒在巨大的糟井中。
    如此往而复返,不久工夫,已经挑到第十担水了。
    第十一次穿过菜圃,向山腰水潭行去时。净因师太挥手叫道:“小筠等一等……”
    崔小筠停下来,没做声,望着这个女尼。
    净因师太道:“往日你只挑五担水,对不对?”
    崔小筠点头道:“对呀……”
    她知道净因为何感到奇怪,但她实在不想解释。
    净因师太没有放过这件事,继续问道:“你现在已挑了很多担啦,还不够用么?”
    崔小筠道:“不,反正闲着无事,练练筋骨也好。”
    净因师太道:“哦?当真是练筋骨么?”
    崔小筠淡淡一笑,转头之时,恰好碰上善勤女尼的目光,当下向她挤挤眼睛,移步行去。
    净因等到已看不见崔小筠,才道:“这女孩子古古怪怪,不知打什么主意?”
    善勤女尼生性不爱说话,只嗯了一声挥动锄头继续工作。
    净因师太自顾自的又道:“她其实用不着做事,也可以自由地出入本庵。可是她既不出门,又自愿做各种苦差事,放着清福不享,你说怪不怪?”
    善勤停下锄头,问道:“小筠还未落发,所以不必做事,对不?”
    净因摇摇头,道:“不,庵主最近才告诉我,小筠当年送到庵来,才十岁左右,每年都有人替她捐一笔香油钱给本庵,所以她用不着做事……”
    她停顿一下,又道:“至于她落不落发,也是随她高兴,这是当年送她来的人说的。”
    善勤道:“那人是谁呀?”
    净因笑一下,道:“当然是本地的缙绅啦!”
    这话暗示这崔小筠乃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所以送到庵里养育。这等情形,在所多有,不足为奇。
    善勤同情地道:“啊,这样说来,她很可怜呀。”
    净因道:“可怜什么?她自由自在,暗中有人照顾,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善勤道:“依我看来,穷一点儿没关系,但小时候若是没有父母,一辈子也难过不完。
    何况她恐怕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岂不更加难过?”
    净因无动于衷,道:“这种事世上多的是,算不了什么……”
    她们的对话因为崔小筠出现而打断,不久,崔小筠又挑着空桶,飘然走过。
    善勤好心地摇摇头,道:“净因师太,你何不叫她歇息歇息?”
    净因笑道:“由她去,如果她肯把槽井打满,我们就好好的把尼庵洗刷一遍。”
    善勤道:“那岂不是要挑上一千担水么?不,她非得活活累死不可……”
    她们的话又被人影出现而打断,可是这回出现的人却不是崔小筠,而是一个男人,年轻英俊,气慨轩昂。
    善勤只望了一眼,便低下头做她的事。她很少下山,平时罕得见到外人,何况又是个漂亮男人,所以她更不愿理会。
    净因却不管这一套,满面堆笑,招呼道:“施主贵姓呀?敢是来小庵上香拜佛么?”
    那个漂亮男子游目四顾,然后失望地道:“在下展鹏飞,此来贵庵,意欲拜访一位姓崔的姑娘……”
    净因师太啊了一声,道:“施主找崔小筠么?”
    展鹏飞道:“正是,有人说她在后面,但这儿却看不见她。”
    净因师太道:“你们见过面么?”
    展鹏飞爽快地道:“见过一面,师太能不能告诉我,她在哪儿?是不是下山去了?”
    净因还未回答,展鹏飞的眼睛一亮,望向菜圃的那一端。这个世故已深的尼姑,已知道展鹏飞发现了什么,转头望去,果然看见崔小筠挑着水,一步步行来。
    他伸手一托,便把一桶水接了过来。这两大桶水,在他掌中,好像根本没有重量一般。
    净因咋咋舌,心想:这家伙好大的力气,但外表却斯文漂亮,一点也看不出来。
    崔小筠淡淡道:“挑点儿水算不了什么,何必替我做呢?”
    展鹏飞笑了一声,道:“到底是谁替谁挑水呀?”
    崔小筠道:“好吧,告诉我,你来干什么?”
    他们一边说,一边向香积厨行去。
    展鹏飞问道:“这儿有没有人管着你的?”
    崔小筠摇头道:“没有,我还未落发出家呀!”
    展鹏飞道:“那就怪不得你行动这么自由了,可以随便下山,也可以随意接见访客。”
    崔小筠道:“我说过此地无人管我呀!”
    展鹏飞道:“不过很少人知道你的情形,对不对?”
    崔小筠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时他们已走入厨下,展鹏飞不必她指点,径自把两桶水倒在青石砌成的糟井内。
    角落那边的老太婆连动也没有动,展鹏飞怀疑地望着她。
    崔小筠道:“她听不见声音,眼睛也不好。”
    展鹏飞道:“怪不得连头也不抬,若依常理而论,久居空山之人,一定对任何访客都感到兴趣,忍不了要看上一眼。否则就有违人情之常了。”
    崔小筠摇摇头,道:“这话只可对一般的人而言,这儿的都是世外之人,情况又不相同了。”
    展鹏飞只笑了笑,不去驳她。这座尼庵中虽然皆是佛门弟子,可是当真能跳出五行,连惊喜之情都泯灭了的有哪一个呢?
    崔小筠道:“你问了一大堆话,还未提到来意。”
    展鹏飞道:“我还债来的。”
    崔小筠欣然道:“啊,你已经查出断肠府的事么?”
    展鹏飞道:“哪有这么快?”
    崔小筠轻哦了一声,道:“那么……你来挑水的,是不?”
    展鹏飞道:“正是!”
    他看得出崔小筠失望之情,而在这一刹那间,使人感到她的孤立无助,很需要别的人帮忙。
    于是,他泛起了同情和侠义之心,这个女孩子,不论她多么能干,多么坚强,终究还是个女孩子,比不了不屈不挠的男子汉。
    崔小筠迅即恢复如常,以一贯淡然的态度来看这件事。
    她道:“既然如此,我带你去一趟,水泉就在那边的山腰,你去过一次就认得路了。”
    展鹏飞道:“我自己找也找得到。”
    他的话以及态度,都很生硬。因为他瞧出崔小筠迅即关闭了接受任何同情的门户,使他满腔热心,霎时冷却。
    崔小筠道:“我已挑了很多担,你由第二十担数起便行啦。”
    展鹏飞道:“不,我要挑的话,就由第一担数起。”
    二十担水,谁希罕呢,他冷冷的拒绝了她的好意。
    崔小筠仍然跟着他向门外行去,她与世人接触不多,所以在这些小关节上,比较不敏感。如果换了别的女孩子,一定会觉得十分没趣。
    展鹏飞停步道:“我说过我找得到路。”
    崔小筠道:“我陪你走不好吗?”
    展鹏飞万万想不到她会回这一句,反而一愣,只好说道:“那就随便你吧!”
    但他仍然没有开步,他此来的目的,是打算查询问个明白,为何詹白水的玄铁葫芦会交给她?她希望侦查出断肠府的动态,为的什么?
    刚才话不投机,好像不方便询问,既然她很能容忍,也没有与他针锋相对,如今问她,正是机会。
    展鹏飞想了一下,便道:“崔小筠,”他直接叫她的名字,显然已不把她当作一般女孩子看待了。
    她应了一声,道:“什么事?”
    展鹏飞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崔小筠道:“我?我没有什么身份呀!”
    展鹏飞道:“请回答我,你是什么身份?”
    崔小筠道:“我不明白你想知道什么?”
    展鹏飞道:“例如那只玄铁葫芦,为何送给你而不送给我?当然是有原因的,对不对?”
    崔小筠道:“原来是问这回事,我告诉你吧,从前本庵有一位挂单的老师父,对我很好,不但教我读书认字,还教我武功,可是她不收我为弟子。”
    展鹏飞道:“这位老师父法名是什么?”
    崔小筠摇头道:“我不知道,你信不信?”
    展鹏飞笑一笑,也跟她摇头,表示不信。
    崔小筠轻轻道:“难道我是说谎的人么?”
    展鹏飞感到她问得很认真,可见她很重视这个问题,当下老老实实地道:“当然不,我知道你不会说谎。”
    崔小筠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相信?”
    展鹏飞道:“我……我不是不信呀……啊,对了,假使你只告诉我不知道那位老师父的法名,而不再加上一句问我信不信的话,我……我就不会摇头了……”
    崔小筠疑惑不解,追问道:“可是既然你心里认为我不会说谎,为何还要摇头呢?为什么不点头呢?”
    她穷根究底的追问不休,但态度和语气,都没有丝毫咄咄迫人的味道。
    展鹏飞着实仔细寻思了一下,才道:“我回想起来,当时这种反应,敢情是故意呕呕你而已,听来很可笑,是不?”
    崔小筠隐隐了解他的意思,不过她和男人接触太少了,所以仍想借此机会,多多了解一点儿男人的心理。
    她紧紧盯他往下问道:“为什么要故意呕我呢?”
    展鹏飞耸耸肩,道:“大概是觉得好玩吧!我也弄不清楚。”
    崔小筠又问道:“每个人都会像你这样的么?”
    展鹏飞有点儿透不过气来,颇有虽然有种种道理而难以解释之感。
    他身为男人,而对美丽动人的异性,谈吐举止不免与平常有点儿差别,但这并不是显示他有什么特别意思。这原本是很平常的现象,很显然的道理,但要解释,却不知如何表达才好。
    崔小筠微微一笑,道:“好吧,如果你有困难,那就不必告诉我了。”
    展鹏飞忙道:“没有什么困难。”
    崔小筠点点头,道:“那么洗耳恭听,请说吧!”
    展鹏飞一时说不出话,愣愣的望着她。
    崔小筠等了一下,讶道:“怎么啦?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展鹏飞道:“我们谈别的行不行?”
    崔小筠狐疑地看他一眼,随即把目光移到外面的菜圃,忖道:原来他没说实话,其实他何必骗我呢?刚才如是承认很难解释这种动机,我根本不会追问的。
    多年以来,在深山寂静的生活,及佛门禅功的薰染之下,崔小筠的好强心比一般同年纪女孩子来说已淡得多了。
    尘俗中的事情,人生百态,以及悲喜哀乐等情愫,她都不大愿意深究,更不愿亲自体味。这展鹏飞的出现,在她看来,有点儿象几万里睛空突然出现的一片云一般,实在使她有点儿戒惧。
    她举步向菜圃行去,一面淡淡道:“随你的便,我听不听都不打紧!”
    他们行过坦阔的菜圃时,净因师太已经不在,只剩下善勤女尼还在挥锄整理园地。他们行过之时,善勤连头也不抬。
    展鹏飞把一切情况都看在眼中,等到转过山角,来到崎岖的小径上之时,才说道:“现下在园中做事的那位师父是谁?她一定不是这儿庵主的徒弟,对不对?”
    “她姓李,法号善勤。”崔小筠回答,脚不停地行去,步伐轻盈,有些小动作十分飘逸美观。
    两人走了几十步,崔小筠问道:“你怎知善勤师姊不是庵主的弟子?”
    展鹏飞道:“我感觉得出来。”
    崔小筠暗自笑一声,这个男子很喜欢用感觉,有点儿像女人。不过话说回来,他的感觉却是蛮准的。
    一会儿,他们已来到一个小潭边,四面都是大小不等的石头,不远处陡直的涧水冲流下来,发出永不间断的水喧声。
    展鹏飞放眼四望,清幽宁恬之感沁人心脾,使他觉得很舒服。
    他深深吸几口气,尽量享受这山中的清新空气。然后打满两大桶水,放在水边的石头上。
    崔小筠默默站在一边,并不催促他,反正还有近千担水之多,催他也没有用处。
    展鹏飞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道:“落帽峰上的一静庵,可以说是无籍籍之名,谁知道这么一座小庵之中,竟然藏龙卧虎,这真是意料不及的事。”
    崔小筠一怔,道:“你说什么?”
    展鹏飞把话又说了一遍,然后又道:“我可曾说错了?”
    崔小筠道:“谁是龙谁是虎呀?”
    展鹏飞道:“这话只是一个譬喻,江湖上时时引用,意思说有奇技异能的人。像你便是最好的例子,还有那善勤师姑,她也不是凡庸之辈。”
    崔小筠道:“善勤师姊一向沉默寡言,做事勤快,也和我一样难得离屋一步,她会是不平凡的人物么?”
    展鹏飞道:“我的话绝不会错,但有一点你可以放心的,那就是她绝对不是邪恶之流……”
    崔小筠坦白地道:“我从来没想到善勤师姊竟然是身怀绝技之人,她一向那么勤恳老实……”
    展鹏飞提起水桶,开始往回路走,一面说道:“有些人是不能从外表看出深浅的,她正是这一类人物……”
    崔小筠一直跟他走到菜圃,才自个儿停步,瞅住三四丈外正在工作的善勤女尼,暗自发愣。
    她自己也不知道几时走到善勤身边,看她使用锄头,翻松泥土,以及除去杂草。
    善勤忽然停手,道:“小筠,他是谁?”
    崔小筠认为没有瞒她的必要,道:“他姓展名鹏飞。”
    善勤哦了一声,道:“是干什么的?”
    崔小筠道:“我不知道,本来我以为他是邪派人物,谁知后来看他为人,却又不像。”
    善勤道:“看人不能光从外表看啊……”
    崔小筠不禁一笑,道:“他也说过这句话,是对你而发的……”
    善勤女尼抬起面庞,她看来略略黝黑,五官端正,多看几眼,就能感到她那种淳朴端方的气质。
    “哦,他提到我了?”
    崔小筠道:“他说他觉得你是不平凡的人物,不过,他后来肯定地说,你一定是很正派的人。”
    善勤女尼眼中闪过宽慰神色,道:“我不是不平凡人物,只不过很小的时候,很偶然地学过一点点武功,事实上不过是祛病强身而已,没有其他的用处……”
    她停歇一下,又道:“我已是具足三戒,一心皈佛之人,纵然有点儿武功,亦与世俗无干,你说是不是?”
    崔小筠点点头,眼光随着那边展鹏飞的身影移动,他已经又在小潭打了一担水回来了。
    不一会儿,展鹏飞提着空桶,穿过菜圃,很快就隐没在山径上。
    此后过了很久,看看太阳已经偏到西边,还不见展鹏飞担水回来。
    崔小筠道:“奇怪,他干什么去了?要是一天只挑一担水,岂不是要三年之久才能还完这笔债?”
    善勤停下锄头,四望一眼,恬然道:“百年也不过是弹指间事,何况是三年呢!不过,他不应该一天只挑一担水的,你还是去瞧瞧的好。”
    崔小筠迅即奔去,不久就提着两个空桶回来。
    善勤见她好像不大高兴,便道:“他跑了是不是?这样也好……”
    崔小筠道:“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偷偷跑了?”
    善勤道:“这倒是不便胡乱猜测,你最好当从来没发生过这些事,从未见过这个人。”
    崔小筠道:“我到处找过,都不见他踪迹……”
    善勤没有搭腔,低下头去继续她的单调工作。
    崔小筠也没有再去找展鹏飞,直到太阳西下,她用过斋,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点起油灯,像平日一样,翻开经典研读。
    只是她今天心神略略飘浮,不像往时一般能够全神参悟经典中的奥义。
    她知道这不是她禅心不够坚定,也不是被展鹏飞的丰采扰乱,而是这个人突然不见,奇怪得教人不能不惦记着这件事。
    时间在静寂中悄悄溜过,崔小筠后来抛开了展鹏飞忽然失踪之事,宁恬地做她的功课,然后就寝。
    翌日清晨,她提着两个水桶,自个儿走到潭边。
    清澈的潭水上倒映出她的影子,她忽然醒悟,忖道:我往日总是下午才打水,今天为什么一早就摸了水桶到这儿来呢?
    于是,她抬头四望,稍远处的树林上,还笼罩着一片晨雾。
    我想找寻什么?这个还未落发的佛门女弟子,自我反省地道:敢是找寻那个男人的影子?啊,不,我并不是找他,莫非是我太年轻了,所以消除不了好奇心?唉,总之我还得在禅心修持上,痛下功夫才行……
    她刚刚获得结论,小潭对面的树林内,忽然出现一条人影。
    崔小筠只从眼角余光发现有人出现而已,并不知道此人是谁。但不必细想已可肯定这人必是突然失踪了的展鹏飞无疑。
    她本想不抬眼瞧看,但那道人影走到对面的潭边时,和她相距只有三丈,又是正对面,不瞧他的话,势必要低下头或背转身子才行。
    她自然不可以低头或背转身子,这种动作岂不是落下痕迹?反而叫展鹏飞有了胡乱猜测的借口。
    于是,她徐徐抬头扬目,眼光越过潭水,落在那个屹立在潭边的人的面上。
    那人也在瞧她,四目交投,大家都微露讶色。
    那是个年约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文士装束,眉目清秀,站在清澈的潭水边,后面是默静的山林,使人感到他似乎是倘徉于名山胜水的隐逸之士。
    崔小筠看出了对方微一怔神的眼色含意。他的意思是万万想不到在这等所在,竟会遇见这么美丽的女孩子……
    她想移开目光,因为以她的身份,实在不应注视一个陌生的男人。
    但对方已潇洒地抱拳行礼,说道:“区区是桐城程云松,不敢请问姑娘贵姓芳名?”
    桐城程云松?这名字从未听过,但他既是急急忙忙地报了出来,可能是甚负文名之士。
    崔小筠这样想道:可惜我不知道尘世中这些事情。
    她慢吞吞地说出自己的姓名,本想问问他,为何来到这荒无人寂深山中。但念头一转,决定不要理会许多的闲事,便咽住了要问的话。
    程云松觉察出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禁暗暗猜测这位空谷幽兰似的美丽少女,本来想说什么话,又为何突然不说了?
    崔小筠拿起水桶,向潭中打水。因为有外人在场之故,所以她的动作特别慢,使人感到她好像很吃力的样子。
    程云松迅速地绕了过来,说道:“崔姑娘,待我来……”
    他已拿起另一只水桶打水,动作间并不显得费力。他一面问道:“你每天都要打水么?”
    崔小筠道:“是。”
    程云松道:“那边庵中的用水,都是你一个人包办供应么?”
    崔小筠又应道:“是的!”
    程云松声音中透出怒气,道:“这真是岂有此理,这种粗重工作,都落在你一个人身上,太不公平了……”
    崔小筠不觉微微一笑,道:“这是我自愿的呀。”
    程云松讶道:“你自愿的?为什么?不觉得劳苦么?”
    崔小筠道:“我虽未落发,但已算是出家之人,哪能畏劳怕苦?”
    程云松连连摇头,表示不同意,道:“你不能出家,这不是你做的事。”
    崔小筠讶道:“为什么我不能出家?”
    程云松回答得很坦白,道:“你这么美丽,不该是出家的人……”
    崔小筠哑然失笑,道:“好没道理,谁说过一定要长得丑才可以出家呢?”
    程云松回答得很认真,道:“别人我不管,你却不行。以你的容貌气质,应该把你供奉在最华丽的地方,最好的享受,像罕见的异种名花一般,细心呵护才对……”
    崔小筠虽然觉得这个人的话未免近于交浅言深,直率得近乎无礼。可是听起来却蛮顺耳的。
    因此她没有斥责他,只摇摇头,道:“人各有志,我纵然不落发出家,也宁可幽居在空山中,丫角以终老,绝不愿在那污浊扰攘的尘世中争妍取宠……”她的话声忽然中断,那是因为程云松所流露的震惊神色,使她不忍得说下去。
    这个斯文潇洒的男人,已坦率地表示为了我的决定而震撼,崔小筠想道:我无论如何也不必再刺激他呀……
    程云松内心的震惊一点儿不假,尽管他见多识广,可是,像崔小筠这么美丽动人的女孩子,居然如此坚决地要放弃锦绣一般的人生,口气又是那么淡然,实在教人深切感到命运的残酷可怕。
    唉,我好不容易易遇见一个能使我动心的女孩子,谁知她已矢志皈佛,绝迹红尘。多可惜啊,这朵空谷幽兰,寂寂地生长,又寂寂地枯萎。
    程云松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自己掉落在一面大网中,徒然地挣扎,却挣扎不出来。
    这种感觉在他一点儿不陌生,事实上简直熟悉不过。每当他遇见一个能使他动心的女孩子时,一定会发生这种陷溺的感觉。
    然后,那结局总是千篇一律。他忽然觉得非常的厌恶,悄然地远飘无踪,或者公然地走开,把那个可怜的女子扔掉,头也不回。
    到现在为止,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为他心碎肠断了。
    他有时也会忽地回想起某一个少女的倩影,于是,心中掠过一阵怅惘。但是,他从不停止这种感情的游戏……
    崔小筠伸手想取回水桶,她的手滑腻雪白,纤长的手指生像是玉葱一般,惹人遐思。
    “崔姑娘,等一等……”
    “对不起,”崔小筠轻轻道:“我不想再谈下去了……”
    程云松毫不气馁,微微一笑,道:“哦?你敢是害怕听到某些道理么?我很了解你的心情,不谈也罢……”
    崔小筠停止了取回水桶的动作,抬目注视这个男人。哼,我精究佛理,洞澈世相,还怕你什么歪理能扰乱我不成?她不服气地想。
    程云松第一步已把她去意打消,跟着施展惯技,继续使出攻心之术。
    他仰天长笑一声,道:“区区当真不怪姑娘匆匆要走,因为你本来就是逃避,不敢面对真正的人生,据我所知,很多人借佛门的幌子来逃避一切,并不是真的皈依……”
    崔小筠道:“佛法精深无边,能够参悟要旨的人不多,所以你的话不无道理。”
    “哦?”程云松扬扬眉毛,神态既高傲而又飘逸。“听姑娘的口气,似乎暗示说你不属于这些人之中,是也不是?”
    崔小筠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你看呢?”
    程云松道:“我看是春蚕作茧自缚而已!”
    崔小筠摇摇头,道:“不,妾身早已是蜡烛成灰彻底消了……”
    他挑剔得幽微深雅,她也答得敏捷工整。这个男人的眼中,不觉流露出敬慕的神情。
    四下一片幽寂,只有洞泉淙淙,鸟语关关。草木的清香,随风扑鼻,的确能使人涤尽尘虑。
    程云松若有所悟地摸摸头,走到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
    这世上有不少人是忽聆妙旨,顿时彻悟的。但我这一辈子休想。他一面寻思,一面仍然装出若有所悟的样子。
    这等上乘的攻心之术,真是无懈可击。他已看准了崔小筠当真是虔心礼佛之人,凡是这类人,都有悲悯世人之心,只要有机会,定必不惜苦口婆心,劝人皈依的。
    所以他只要表现出接近了参悟境界,崔小筠绝对不会轻易舍他而去。
    果然一切如他所预料,崔小筠心中正暗暗窃喜,假如能够度化这个男人,真是功德无量。
    程云松徐徐道:“老实说,佛家的精义我有很多无法了解,所以……”
    崔小筠道:“你可不可以举个例子呢?”
    程云松道:“当然可以,譬喻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我不是不知道佛家的解释,但在事实上,我没有法子承认这是真理。”
    崔小筠道:“何故不是真理呢?”
    程云松道:“例如我现下眼中之你,明明美如天仙,万分动人。我虽然明知百年之后,终必化为尘土。但是,此刻你若是硬要我认为这等色相并非真实,便万万不能办到了。”
    崔小筠道:“这只是你缺乏修持之功,不能用慧眼去看这世间色相而已,当然勉强不得。”
    程云松道:“再举个例说,你们佛门弟子,讲究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尤其在六欲上,痛下功夫,务期不堕情障,对也不对?”
    崔小筠道:“对呀,勘得破情关,大概就差不多了。”
    程云松道:“但事实上却大不可能,以六欲来说,由色欲。形貌、威仪姿态。语言音声、细滑以至于人相等,把一切可以生出爱恋的因素都包括了,而你们佛门弟子,都完全要摒弃,对不对?”
    崔小筠道:“当然啦,一个人不论颜色多好,形貌声音多好,其实不过是一副臭皮囊,只差在世俗之人,没有慧眼看得破而已!”
    程云松道:“话说来可轻松,但事实上却千难万难。试想想看,假如把一个男人和一个美丽的女子放在一起,要他们整天在一起,哼,我不相信这个男人能够永远不动心。”
    崔小筠微微一哂。她时常听年长的比丘尼谈论男人,总是评论得一文不值,特别是好色的劣根性,这些尼姑们指谪最卖力。
    那么程云松举的例子,不过是说明男人的愚蠢可笑而已,却与女子不相干。
    程云松道:“你笑什么?”
    崔小筠道:“我觉得你相当坦白,一点儿也不替男人留面子。”
    程云松忙道:“你别误会,女人也是一样。例如你,你是虔心向佛的人,可是若把你放在某个地方,和一个美男子日夕相处,也难免会日久情生。”
    崔小筠鼻子中哧了一声,道:“我才不会呢!”
    程云松道:“可惜我不够资格,不然的话,定要证明给你瞧瞧。我有一个朋友,没有人不赞他英俊的,但离此地太远,三个月内找不到他……”
    崔小筠道:“其实你已经够资格了……”
    她的话忽然咽住,因为以她一个少女的身份,岂可品评男人的俊丑?
    程云松洒脱地笑一下,道:“不,我自知还差得远。不过,如果你没有打诳,我在你眼中还过得去的话,我甚愿一试!”
    他说的很严肃很认真,没有半点儿吃豆腐的样子。
    崔小筠耸耸肩,心里也认真地考虑起来。这是追求真理的一个严肃课题,并不是闹着玩的,以她学佛多年的功力,如果还勘不破这六欲情关,还谈什么?
    程云松俯视着清潭倒映的人影,心中燃烧着希望。看来这个少女,很可能答应作这么一个试验呢!如若成为事实,到时候可能他自己深陷情网,而她却仍然无动于衷,这后果相当可怕。
    但纵然如此。仍然值得一试。好在我也不是初出茅庐之辈,又可以试出我“负心”的功力到了什么地步。
    他默默分析情势利弊,却微感惕凛。
    “我们这个试验,可有时间限制么?”崔小筠问:“总不能试上一辈子呀!”
    程云松道:“那用不着,六欲之中,没有一种不是依靠青春的,当年华老大之时,不论是谁,也无能为力。”
    崔小筠道:“好,不过我先说明白,如果你未得我同意,而有失礼的行为,我便马上走开。情形严重的话,我可能杀死你,请你记住这一点。”
    程云松心中大喜,脸上保持平静,淡淡道:“咱们只是寻求真理,我自信不论情感有何变化,也不会对你失礼。”
    清晨的露珠已经在朝阳下消失,虽然山中的空气仍然那么清新,微风带着凉沁沁的晓寒。可是仍然可以意味得到午间的炎热正慢慢接近。
    就像“命运”一般,虽是渺茫难测。可是很多时候,人们依然能够感觉得到其中的变化!
    这个男人走的时候,就像出现时那么悄无声息和不留痕迹。
    崔小筠第二次把空的水桶带回潭边时,程云松人影已杳。
    她一点儿也不在意,不让心湖起半点微澜。于是,她继续挑水,一担担的往庵里挑回去。
    这种刻板式的劳动,根本不需要脑筋。在她来说,也不必多消耗太多的体力。所以她的身体和心情方面,全都处于一种空闲状态中。
    也不知挑到第几担,来到潭边之时。她忽然停了下来,凝眸寻思。
    程云松那股潇洒的风度,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明明已约好作一个试验,却又忽然不辞而别,留下来一大堆疑团。
    他是什么人?家住何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他靠什么维生?
    假如他履行约定,那么将如何进行?是在这落帽峰一静庵?抑是到别一处地方?
    崔小筠耸耸肩,颇费了一点儿气力,才把程云松的影子抛开。
    她伸手去拿水桶,忽然觉得挑水这件事,对她没有什么意义。
    我为什么不停地挑水呢?庵里又不缺水用。
    崔小筠想道:纵是为了代展鹏飞还债,也用不着如此拼命啊……一定是另有原因的。是为了“逃避”呢?抑是想“发现”什么?
    我该回到庵里,做点儿功课,等有空之时,再替展鹏飞挑水才对……
    她的思想被一阵朗朗的语声打断。“崔姑娘,在下有点儿消息奉告!”
    崔小筠抬眼一望,只见展鹏飞在左方一块大石后转出来。
    这个青年英俊轩昂,语声和态度中都含有一股淳朴味道。
    崔小筠忽然泛起一种亲切之感,于是笑了笑,道:“啊,是你,有什么消息呀?”
    展鹏飞走到她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儿的气味好舒服……”
    崔小筠同意道:“是的,大概是这个小潭的缘故。”
    展鹏飞道:“这儿凉快得多了,不比山下城市里,太阳一出来,就渐渐热了。”
    她嗯了一声,道:“山上总是比平地凉快的………”
    展鹏飞找了一方合适的石头坐下来,随手扯了一根草茎,放在嘴里咬扯。
    他显得很悠闲,甚至有长久聊下去的样子。
    崔小筠也在另一方石头坐下,反正山中岁月,从不着忙,慢慢的聊上一阵也好。
    展鹏飞想了半天,才突然道:“我看见你那个朋友走了。”
    崔小筠张开口,正想否认是朋友。但忽然想到如果她和程云松不是朋友,以后若是常在一起,岂不是叫人瞎疑心?
    于是她咽下否认的话,曼声道:“哦,你也看到了?”
    展鹏飞不便再问下去,以免有追根究底之嫌。因此他虽然见到程云松走动时身法矫健,快若流星,武功极是高明,却也不再提起。
    “对了,我赶上山来,为的便是昨午儿在外面听到一些消息……”
    展鹏飞一面说,一面回想起昨午的事情,那时候他挑了水桶,到水潭去取水。
    在小径上,忽然从树叶间隙中,看到有人走动。
    他知道那是另一条小径,可以通向庵前。仔细查看时,两个人先后晃过去了。
    前头的一个是五旬左右的比丘尼,他不必费一点儿心思,就猜得定是此庵主持净缘师太。
    后面的一个是个男子,晃过去时轻飘飘的,好像脚不沾地一般。
    展鹏飞诧异地想了一下,还是走到潭边,放下水桶,不过没有继续打水,迅即绕到那边的山径去,循着净缘师太他们行过的路,悄悄跟去。
    离一静庵只有百来步之遥,转角处传来话语声,使展鹏飞惊觉地停步,侧耳而听。
    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道:“施主,崔小筠这孩子一定在庵里。她从来不乱跑,可以说是足不出山……”
    另一个男人声音道:“这儿二十两银子,给贵庵添点儿香油。”
    净缘师太呵呵笑起来,道:“施主今日布施小庵,为自己种了福田,待贫尼去把崔小筠叫来可好?”
    那男人道:“用不着了,我自己去找她就行。你装作不知道我来过,行不行?”
    净缘师太道:“行,行,那么贫尼先回庵去,您施主随后再进来就可以啦。”
    他们还说什么话没有,展鹏飞已不知道,因为他已悄悄行开。
    照这样看来,这个男子曾经在庵中借宿一宵,直到今天才离开的。只不知此人是崔小筠的什么人?是她的长辈?亲人?抑是朋友?
    崔小筠见他沉吟了好一会儿,还没把山下的消息说出,便提醒他道:“你刚才提到有些消息,是么?”
    展鹏飞道:“啊,对不起,我的确打探到一些消息。”
    崔小筠道:“是不是有关断肠府的?”
    展鹏飞点头道:“正是,听说断肠府一下子来了不少高手,甚至有人传说连府主也来了。其他各大邪派,也都……”
    崔小筠摆手阻止他说下去,道:“别的人我不管,只要知道断肠府的消息。”
    展鹏飞耸耸肩,把一些话咽回去,道:“好吧,那断肠府府主曹天行座下四大恶人,最少已来了三个,至于曹天行本人有没有来,我可就不知道了?”
    崔小筠道:“曹天行是断肠府主么?不知长得怎生模样?”
    展鹏飞道:“我也没见过,不过有人告诉过我,断肠府主曹天行,是个阴阳脸,半边黑半边白,一定很易认出。”
    崔小筠道:“对,那不难认出。那四大恶人呢?你可知道他们的模样?”
    展鹏飞讶道:“你跟他们有过节,却一点儿不知人家的底细?”
    崔小筠道:“我从不下山,怎会知道呢?”
    展鹏飞很想叫她问问她的朋友那个潇洒的文士。可是他终于忍住了,道:“曹天行座下的四大恶人,我只记得一个叫蒙良,外号大屠夫,一个女的外号火中莲,名字忘记了。还有一个外号忍书生,名字也忘记了,第四个连外号也没记住。”
    崔小筠瞅他一眼,心想:第四个恶人该不是你吧?
    她微微一笑,道:“你已经比我知道得多啦,唉,我在山里,真是孤陋寡闻得很。”
    展鹏飞道:“你客气啦,我还听说这些人都住在山脚下一个什么庄院,在哪儿我不晓得,反正离这落帽峰不太远就是。”
    崔小筠凝眸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这些人都很凶,对不对?”
    展鹏飞道:“有的凶,有的看起来一点儿不凶。听说那个外号火中莲的恶女,长得十分妖艳……”
    崔小筠道:“奇怪,很多坏人外表都很好看。”
    展鹏飞道:“你打算找他们么?”
    崔小筠道:“我还不知道,但如果他们是刚刚来到的,那就不是我要找的人了。”
    展鹏飞不便再追问下去,便道:“我走啦!”
    崔小筠道:“谢谢你带给我消息,你要到哪儿去?”
    展鹏飞道:“到处走走,反正我不会在任何地方停留得太久,最多呆上半天,就得换个地方才行。”
    崔小筠讶道:“为什么呢?那不是很不安定么?要是我的话,决难忍受这种流浪生活。”
    展鹏飞道:“我也不喜欢这种游魂似的生活,但目前却不得不这样过,因为我有很多仇家,如果一个地方停留久了,一定会连累居停。你想想看,我怎能连累那些招待我的主人呢?”
    崔小筠没有再说,现在她更怀疑这个青年,就是断肠府四大恶人之一。
    如若不然,他怎会有那么多的仇家和敌人呢?
    她打从心中泛起恻隐和同情,轻叹一声,道:“你何时才能够化解得了这些孽债呢?展鹏飞,听我说,你仪表堂堂,年纪还轻,为什么要惹事生非,落得仇敌遍地,被迫要过那等流浪生涯呢?”
    为什么?我用不着告诉你。展鹏飞想。这个女孩子居然教训起我来,真是笑话,你们只会自扫门前雪,哪里能了解我这种满腔热血的人?
    以往平静恬淡的生活,那种滋味忽然掠过心头。啊,实在教人怀念神往,现在想恢复那种生涯,恐怕很难很难了。
    他禁不住惆怅地叹口气,摇了摇头。
    崔小筠心中甚喜,想道:这个人究竟年轻,入歧途而未远,还可以悔悟回头。我若是能度化这么一个人,胜做十万功德啊……
    “展鹏飞,”她温柔地真挚地说道:“回家去吧,现在回到你长大的地方,不要再流浪了……”
    展鹏飞暗暗好笑,因为她把事情弄错了。但另一方面,却又不能不被她的好意感动。
    劝人为善向上的话,差不多谁都会说。可是这些话是不是出自内心,有没有崔小筠这么全心全意的真挚,却不易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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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石楼玉栏杆情满青山
    展鹏飞想道:“她究竟把我看作怎样的人呢?说来可怜,我大概只是个不辨正邪,年轻鲁莽的家伙吧?”
    他的目光在那张秀美的,脱俗的,而又青春焕发的面庞上徘徊了一阵。
    一阵悠扬钟声传来,展鹏飞猜想一定是吃斋时间已到,当下说道:“我走啦……”
    崔小筠沉吟一下,好像想挽留他,但又改变了主意,说道:“你走了也好。”
    展鹏飞有点儿泄气,道:“我会继续给你打听消息,但只怕到时没有空暇上山来告诉你。”
    崔小筠道:“你很忙的话,可别为我耽误事情。”
    展鹏飞举步行去,崔小筠目送他渐渐走远,心头忽然泛起异样之感。
    她没有立刻回庵,暗自分析心中这股异样的感觉。突然恍悟忖道:“是了,展鹏飞这个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是坏人,可是我却认定他是邪派恶人,怪不得总是感到怪怪的……”
    她释然地走回庵去,当崔小筠的婷婷倩影,出现在佛堂前的院子里时,佛堂内的两个人,立即停止了交谈。
    这两个人之中,一个是年老的比丘尼,她俗气的面上,还堆着诌媚的笑,端坐没有动弹。
    另一个是年约三十左右的男子,作文士装束,面貌清秀,举止很潇洒。
    他站起来迎接穿花拂柳而来的崔小筠,心中连声赞叹。这个袅袅行来的少女,是那么美丽,假如长此住在山中,岂不是太埋没和糟塌了她的天生丽质?
    崔小筠踏入佛堂,先向老人行礼,接着又向那文士点点头,然后才道:“庵主鸣钟召唤,不知有何吩咐?”
    庵主净缘师太呵呵笑道:“小筠,你不是跟这位程云松施主约好了么?”
    崔小筠哦了一声,目光转到程云松面上,向他微笑一下,道:“庵主,我可以跟他下山么?”
    净缘忙道:“当然可以,你根本还未落发出家,去哪儿都行。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来,像从前一样……”
    崔小筠忽然感到有点儿犹疑,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对是不对?
    现在已不容反悔了,宁可下山之后,看看情形再离开程云松,回到山上来。
    她只带了一个包袱,在佛前礼拜告辞了,便这样随着一个陌生的男子,离开了一静庵。
    两人来到山腰,只见山路已经平坦宽阔,在路边的一块空地,有一顶软轿和一匹缰鞍鲜明的牲口。两名轿夫,远远就哈腰行礼。
    崔小筠停了脚步,望着轿马,皱起了眉头。
    程云松讶道:“你不喜欢轿子么?那就让你骑马,好不好?”
    崔小筠摇摇头,道:“不,我从没坐过轿子,倒是很想试一试是什么滋味。”
    程云松道:“那么你为何皱起眉头?”
    崔小筠道:“庵主的态度看来很巴结你,你花了多少钱?”
    程云松哑然失笑,道:“她的胃口不大,二百两银子,就乐得她闭不拢嘴了!”
    崔小药道:“我们到哪儿去?很远么?”
    程云松道:“你猜错了,地方并不远,是我朋友的一座庄院……”
    崔小筠心头微微一动,仿佛听谁提起过“庄院”这句话,但一时想不起来,便暂时抛开了。
    她和程云松走近轿子和牲口,那两名轿夫,都垂手恭立。
    轿子始终很平稳,来到平地的大路上,仍然没有什么分别,可见得这两名轿夫,不是泛泛之辈。
    程云松催马上来,傍着轿子走,扬鞭向前面一指,大声道:“还有十来里路就到啦。”
    崔小筠隔着轻纱,一面欣赏他潇洒的英姿,一面问道:“庄院那边有些什么人呢?”
    程云松道:“我的朋友现下举家住在京师,他们的房子几乎都空着,庄内另有百余户佃农,没有别的人了!”
    这种环境理想极了,不必作种种烦人的应酬,仍然可以保持宁静,以及不受约束的生活。
    她忍不住问道:“这可是你安排的?”
    程云松道:“我哪能事先安排呢?我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呀,但那儿适合我的要求,所以选择了这个所在,这都是真的!”
    在途中他们交谈不多,因为隔着数尺距离高声谈话,终究不方便。
    不久,已来到庄院,一些庄稼人和妇女孩子,看见了他们,态度都很恭谨尊敬。
    程云松借用的房子十分高大华丽,有好几进深,画栋雕梁,气派不凡。
    屋右花园内有一座石楼。红的栏杆,浅绿色的窗户,嵌在白色的楼身上,十分悦目雅致。
    崔小筠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座石楼,尤其在楼上的书房中,推窗眺望,青山在眼,近处还有平林田舍,景色绝佳。
    楼中的陈设固然十分舒适高雅,同时还有两名白衣丫环,眉清目秀,善解人意。
    起初崔小筠很不习惯,近些年来,一静庵中青灯木鱼的生活,那是不必说了。
    在以前的童年时光,也没有尝过丫环服侍的滋味!
    许多事物她没有见过,各种女儿家用的饰物,剪裁精美质料高贵的衣裳,镜台上的各种胭脂水粉,薰香用的薰炉等等。
    虽然她很快就能猜测出来,因为她曾在书籍中读过有关的记载,但仍不免有些神摇目眩之感。
    书房里的典籍图书,为数不少,书桌上摆着端砚蜀笺浩然墨和紫毫笔,一望而知都是精品。
    崔小筠把玩了一阵,颇有欲试之意。但她终于没有动用,自个儿走出去,凭栏眺望。
    今日的变迁,虽然是她同意而行的。可是在感觉上,很像是几年前搬上一静庵的心境。
    五六年的时光,已静悄悄的流逝,一个人的一生之中,有多少个五六年呢?
    她轻轻谓叹一声,忖道:“我久习禅功,精研佛典,尚且不免为春花秋月而嗟叹,那些心灵没有寄托之人,无怪更加感慨怅惘了……”
    程云松和丫环说话的声音,使她收回了缥缈的思潮,等他过来。那丫环告诉他说,崔姑娘在书房外廊,眺望这儿的景色,程云松便一径走入书房。
    他不想惊动崔小筠,所以在房里落座。但他的目光,却忍不住紧紧盯看那窈窕背影。
    她仅仅是凭栏屹立,没有任何动作,可是自然而然有一种超俗的安祥的风姿。
    程云松微微摇头,心中泛起了一阵惕凛,想道:这个少女实是与世上所有的女孩子不同,我平生玩过见过的美女何止万千,但从来没有一个能像她一般,使我心神颤动的。程云松啊,你可千万要小心才好,别要反被她迷住,以致多年苦练的道行,毁于一旦!
    崔小筠忽然回转头来,与他四目相投。她微笑着,看来纯洁而又甜美。
    程云松心头一震,急急收摄心神,极力抗拒她的魅力。
    她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心中的惊惶,柔声说道:“程云松,这儿风景真好……”
    程云松应道:“是么?你喜欢就行啦,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仍然没有起身出去,于是崔小筠回到房内,在桌前坐下来。
    现在当然应该由程云松找话题跟她说,若在平时,程云松根本可以不假思索便能找出适当的话题,并且很快就晓得了对方的爱好和性格。于是往后就不愁会出现冷落的场面。
    然而这一回,也是程云松平生第一回,竟然有点儿不敢开口。因为他还须集中力量,使自己波动的心情恢复正常。
    崔小筠也没有找他说话,随手拿起一本书,却是卷宋人词集。
    她本想打开浏览,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便道:“这个地方原本是什么人的?”
    程云松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是我朋友的么”
    “他可能不喜欢人家乱动他的东西,凡是这种幽人雅士,多半有孤僻的性格,对不对?”
    程云松道:“这便如何?他不高兴也不行!”
    崔小筠白他一眼,道:“你可曾感到你太横蛮了一点儿?”
    程云松呵呵一笑,道:“我故意这样说的,事实上这一幢石楼,他已出让给我了。”
    崔小筠道:“他可是受迫出让的?”口中虽然这样问,心里却已认为必是如此,因为程云松刚才的话,已泄露此人的横蛮傲慢和俗气的性格了。
    她当真感到很失望,从外表上看,这个人如此斯文潇洒,想不到竟具有可憎可厌的性格。
    程云松矢口否认,道:“全无强迫之事,我那朋友还再三央求我购买呢,这事有证有据,如果你不信的话,我……”
    崔小筠淡淡道:“用不着对证了,这事有什么打紧?我们谈谈别的吧。”
    程云松连连点头道:“好,我们谈别的,我们谈别的……”
    他心下大为惕然,这个少女智慧过人,是以虽然涉世未深,阅人不多,但却能观察入微,不是平常的女子可及的。他时时对自己说道:我从此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以致被她抓住了狐狸尾巴。
    当然,等我把她弄上手之后,就不怕她啦……
    根据他的经验,大凡少女一旦献出了贞操,越是平时矜持自爱的,这时就越顺从听话,纵然发现了对方缺点,亦能容忍。
    所以程云松目前务必扭转她的看法,而以后更是不可露出一点儿马脚。这等文饰诈骗技俩,在他原是使惯了的,所以并不感到困难。
    直到第二天下午,崔小筠才见到程云松。
    他们谈了一些话,从剑谈到琴,程云松从墙上拿下琴来,问道:“我来奏琴,你会唱么?”
    崔小筠道:“会是会,但唱得不大好。”
    程云松摆好琴,道:“咱们试一试如何?”
    书房传出铮铮琴声,以及婉转悦耳的歌声,楼内外的婢仆等,都禁不住侧耳而听。那是一支人人都熟悉的浣溪纱调子,琴歌配合得很好,尤其崔小筠的声音,别具风格,教人一听便难以忘记。
    琴歌之声从此缭绕高楼,第二天的黄昏,高楼飘送出来的歌声,使村庄里很多人,都禁不住凝神聆听。尤其是那些年轻的男女,他们都见过崔小筠的丽质,程云松的潇洒,是以格外激起阵阵遐思。
    崔小筠凭栏眺望着白云青山,以及稍近处的田地庐舍,本来湛明宁静的心中,忽然泛起了苍茫之感。
    人生是那么虚幻,时光永不停留,命运变化难测,情投意合的知音何处可觅?在这世界上,竟没有常住不变的永恒,这是何等悲哀之事啊……”
    忽然间,她想归去,回到那寂寞的山上。虽然寂寞一点,却不必惹起无限闲愁……
    那个潇洒的男人在她背后的书房中,焚香弹琴,闲雅自适。
    崔小筠不必回头瞧着,因为这个景象早已深印心头,挥之不去。
    于是,一缕离愁悄然袭上心头,啊,我若是归去,从此与他诀别,只怕这几天的相聚光景,永远不能忘记。谁能忘记这般诗情画意的日子呢?她微微凄然地想。
    在铮琮的琴声中,她不禁曼声唱道:“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一曲方歇,两个男子都怔住了,一个是在楼外的年轻英俊行人,他驻足听完之后,满面狐疑地望着身边那个蛇头鼠目的小个子,轻轻道:“只不知唱歌的人是谁?孙兄,你能不能替我查一查?”
    姓孙的小个子正是天遁门高手鼠精孙小二,他摇摇小脑袋瓜,反问道:“我的展大爷,你希望是谁呢?”
    展鹏飞道:“我不知道,但这个唱歌的人不是平凡女子。不但内力深厚,而且情意沉挚,别有深情。她决不是寻常女子。”
    孙小二道:“就算她不是平凡女子吧,我担保她不会是一静庵的崔小筠。”
    展鹏飞讶道:“你敢担保?这话怎说?”
    孙小二道:“我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崔小筠虽是年轻,但精通佛学,禅功深厚。她的规矩守礼更是出了名的,以她这样的人,哪里会唱这种曲子?”
    展鹏飞霍然道:“是啊,若是真正的佛门弟子,哪怕未曾剃度,也是一样,绝对不会唱这等情深意切的曲子。那么不用查了,我们办我们的事……”
    楼上的琴歌声继续飘送下来,展孙二人掠过不少驻足聆听的人,一径走了。
    倚栏而立的崔小筠,左肩轻靠圆柱的姿势十分好看。
    但觉满怀离愁别意,还未吐尽,只好再借歌声倾诉,当下唱道:“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自觉千山缘。但试把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最苦是,立尽月黄昏,栏干曲。
    余韵袅袅,悲感袭人。程云松推琴起身,深深叹一口气。
    他从来没有这样感动过,却万想不到当他心肠已经锻炼得坚逾铁石之时,这个少女的歌声,却使他回肠荡气,难以自持。
    他徐徐走到书房门口,走廊栏干边的崔小筠,回过头来,淡淡瞧了他一眼,随即回过头去。
    “崔小筠,你莫非想离开此地么?”
    他认为崔小筠的心意,已经表示得很明白,所以不防单刀直入的问个清楚。
    崔小筠娇躯微微震动了一下,应道:“是的,我也该回去了。”
    程云松沉默了一阵,才道:“你回去也好,这对大家都好。”
    崔小筠想了一会儿,实在不明白他话中之意,当下转回身子,直直地望着他,问道:
    “你说对大家都好,对不对?但为什么呢?”
    程云松苦笑一下,道:“这是十分理智的话,却与我的感情大相违背。假如咱们终须分别的话,那么早点儿分手自是胜过再相聚一段时间才分手了。”
    他停歇了一下,又补充道:“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你或者不同。”
    崔小筠不敢坦白告诉他,其实在她也是一样。在这世间,恒河沙数的人海中,想找到一个知音,实是比沙里淘金还难。
    由于种种原因,她不方便直言无隐,也不便表露出来。只能含蓄地笑一笑,道:“明儿我就回去,我忽然发觉不适宜住在这里,因为我是佛门弟子!”
    程云松惘然地摇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若在往时,对他再多情的女孩子,他明明马上弃她而去,但仍然能够说尽各种美丽的谎言。只有崔小筠,他竟觉得不能骗她。
    他回到琴几边,坐下去随手拂奏。
    那是一阙长相思的调子,音节幽怨凄楚,动人肺腑。
    崔小筠不觉曼声唱道:“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这一首歌词,已经露骨地表示很多意思。程云松大为黯然,双眉紧锁,差点儿就出手劈碎了瑶琴。
    暮色有如离愁别绪一般,越来越浓。一个侍婢进来燃亮灯烛,程云松蓦然惊觉,这才知道崔小筠不知何时已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看来别离是免不了的了,却不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断肠人?程云松苦笑了一下,起来走到书桌前,坐了下来,缓缓拿起一支毛笔。
    他胸中情绪波荡,只想发泄出来,不拘什么形式,能抒发一点就行了。
    桌上现成有一本宋词词谱摆在那儿,他随手一翻,恰好是一阙秦少游的浣溪沙。略为吟诵两句,心中也涌起了填他一首的冲动。
    轻轻咬着笔管,这个潇洒的男人凝神思索,从第一眼见到崔小筠开始,直到现在,时间虽然不算长,可是每一分一秒的情景,都深深刻在心版,自知这一辈子是决计磨灭不了的。
    再往后想,跟这个少女聚下去,又有什么结果呢?在她固然不易离开佛门,在他也有重重困难,首先是这一腔柔情,如是不能立刻遣散,他数十载苦修之功,将毁于一旦。
    啊,老天爷,如果我的功夫毁去,后果哪堪想象?程云松想到这里,额上不禁沁出冷汗。我必须放弃这个少女,越快越好!唉,但从今以后,无论在笙歌繁华之地,或是山明水秀的去处,身边少了她,还有什么趣味呢?
    怅惘和空虚之感,紧紧包围了他。在这从前,他一向自以为不会尝到这等滋味的。
    必须赶快离开崔小筠的想法,使这个铁石心肠的程云松心头阵阵悲黯,一些字句闪过他脑际,当下挥笔写道:“余情袅袅人空冥,强把热肠化作冰,冷落一天月与星。百炼千锤犹绕指,一波三折已灰心,无边寂寞旧歌声。”
    这阙调寄浣溪纱的小词,一气呵成,把他此时此刻的心境都描写出来了。
    随着夜色加深,吹入室内的风更凉了。程云松吹熄了灯烛,走到门边,忽见走廊的另一端,有个窈窕身影,倚栏仁立。
    迷朦的月色下,这条人影也显得朦朦胧胧的。可是程云松一望而知是崔小筠,绝对错不了。
    她心中可能也充满了离愁吧?啊,不,我别自作多情才好,程云松忖道:她可能对着月华,忽然参悟了什么禅机也未可知。
    这个一向自负风流潇洒的男人,对崔小筠可真没有一点把握。她那淡淡的笑容,湛明的美眸,常使人感到她好像隔得很远很远,凡夫俗子不可企攀。但是,有时她温柔的关心的动作,却又令人泛起无穷希望……
    唉,忘记吧,想法子通通给忘记吧。程云松用力地挥挥手。忘记她就像抛弃那个姓林的小妞一样,一下子全都置诸脑后,不留一点印象……
    但姓林的小姑娘不难忘记,倒是她的姑婆,那个一手把林爱玲抚养大的老女人,她失声的诅咒,恨毒的眼光却不易忘记……
    那个老女人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回荡,一连串的诅咒,对了,还有几句话:“你这没心肝的缺德鬼,老天爷一定叫你不得好死。有一天你也被人作践抛弃,你连上吊也来不及……”
    啊,她骂得有理,我净做缺德的事,命运之神怎肯一直帮着我?程云松怵然地想着,身上忽然冷汗涔涔。因为他已略略体会出这种刻骨铭心的苦楚了。
    一灯如豆,灰黯的四壁使油灯更显得昏黄无力。
    展鹏飞眼中射出腾腾杀气,望着窗外,但那儿只有一片黑暗,没有人影。
    刚才听到的已经是第三个同样的故事了,一个朝气勃勃,善良孝顺的青年,爱上一个富有的美丽的女孩子,然后,她忽然不理睬他,让他悲伤痛苦和绝望,以致整个人都变得痴呆了。
    年迈的双亲为之涕泪涟涟,虽用尽法子,仍然不能使孩子的破碎的心复元,眼睁睁地看着他憔悴而病倒……
    “这是断肠府的惯伎,对不对?”展鹏飞的声音从齿缝进出来,十分冰冷。
    对面的孙小二点点头,道:“不错,这就是断肠府的惯伎,他们男男女女所修习的这一门内功,古怪得紧。为他们而断肠的人越多,功力就越深厚。”
    展鹏飞怒哼一声,道:“真是放屁,天下哪有如此邪门的功夫。”
    孙小二道:“据说当真是这样。不过他们所冒的风险可也不小……”
    展鹏飞惊讶的消失了眼中的杀气,问道:“有什么风险?怕被人恨极杀死么?”
    孙小二道:“那倒不是,只因为他们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不是木石,所以最怕自己忽然把持不住,动了真情,那就完蛋了……”
    展鹏飞皱起眉头,不解地道:“动了真情有什么打紧?哪里谈得上完蛋?”
    孙小二道:“他们绝对不能坠入情网,如若不然,一身功夫立时毁去,痛苦比死还难过……”
    展鹏飞听懂了,却觉得太玄了一点儿。
    孙小二知道他不大相信,便又道:“事实是否如此,谁也没试过,试想当今之世,谁敢跟这些全无心肝的人玩火呢?你可知道?断肠府的人,不论是男是女,都漂亮得很,各有一套,只要被他们看中,准得被迷住,说起来简直就跟狐仙差不多了……”
    展鹏飞半晌才道:“我才不怕……”
    他心中忽然有了主意,便又道:“那个妖女就住在我们黄昏时经过的村庄,你记得不记得?有一坐高楼,飘送来琴歌之声,就是那个地方!”
    孙小二道:“咱们现在就去么?”
    他想到那个断肠府的妖女,将被展鹏飞的宝刀一下子砍下头颅之时,心中暗暗畅快。因为那三个受害青年的父母,实在太可怜可悲了,连他孙小二也感到无限同情。
    展鹏飞摇头道:“明天一早去。”
    孙小二讶道:“你想白天下手么?咱们已查出在那集石庄的村子里,住着不少断肠府人物。凭咱们两个人,势孤力弱,只怕不容易讨好……”
    展鹏飞淡淡一笑,道:“我有一个想法,但说出来只怕你会笑我……”
    孙小二心中掠过一阵不祥之感,冲口道:“哦?你敢是想试试那妖女的魅力么?使不得很,万万使不得,还不如连夜赶去,暗中取她性命。”
    展鹏飞心思被他一猜便中,暗暗佩服,道:“我不怕她的魅力,既然她用这等手段害了不少人,我非得去试试不可,要是她动了真情,一身功力便毁于一旦,对不对?”
    孙小二道:“话虽如此,可是她曾经全力修习这门媚人的功夫,你却从未玩过这等把戏,你们之间哪个占便宜哪个吃亏,不问可知,再说你放弃了自己专长的武功不用,这叫做‘失其所长者弱’,展大爷,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展鹏飞却自信得很,他可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像三阴教主无邪仙女,大伪教著名的艳女华媚娘,甚至他师父的独生爱女徐佳佳,都有倾国倾城之色,见过这种人物,还有什么女人能迷得他?
    他总算想出这个借口来反驳对方说道:“你刚才说过,没有人敢冒险跟断肠府的妖女玩火,可是真的?”
    孙小二立刻道:“当然是真的,谁敢这样做?哼,定力再强的人,也不敢去试的。”
    展鹏飞淡淡道:“那好极了,既然从来无人敢试,则我来这么一招,正是上佳的奇兵,断肠府之人万万想不到的。”
    孙小二一愣,道:“这个……这个……唉,就算你没说错,但你何必冒这个险呢?”
    展鹏飞道:“孙兄,你负责替我动动脑筋,一是捏造身世,同时也得安排一下,以便对方调查时,不会露了马脚。第二,你给我准备一套农家子弟的衣物……”
    这个英俊的青年十分自信,深信自己绝不会坠入妖女的情网。最不幸也不过无法使对方动真情而已,实在是有赢无输的局面。
    可是第二天当他见到这个可恨的该死的妖女时,才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们是在庄口大路边的一家干净酒肆见面的,这个地方,他已查出是妖女时时小憩之所,因为这间酒肆虽是面临大道,却完全在树萌遮蔽之下,不但凉快,同时从轩敞的后窗望出去,一条平静的溪水,流过平坦的草地,两岸垂柳夹植,风物极是宜人。
    很多人都喜欢在肆内歇上一会儿,总会感染到一份恰然自得之乐。溪流岸边的柳荫下,还不时有人垂钓,使这幅画图平添几分隐逸之气。
    这个妖女叫做王妙君,展鹏飞还知道她的外号是火中莲,在断肠府名列四大恶人之中,并非是等闲之辈。她的打扮很素淡高雅,长长的柳眉末梢,隐隐挑着几分寂寞幽怨,这是最迷人之处,而且也使人觉得难以相信她就是鼎鼎大名,无恶不作的火中莲王妙君。
    秃头胖脸带着一团和气笑容的酒肆老板李胖子,来请展鹏飞到王妙君的桌子坐下之时,他立刻肯定这个李胖子,必定是断肠府之人,至少也是断肠府的爪牙。
    王妙君那对大眼睛,瞧人的时候,有点儿痴痴迷迷的神情,这种眼神,说美不算美,说媚不算媚,但却十分迷人,能够使男人为之胡思乱想。
    在表面上看来,这张桌子上,一个是淡妆明媚的女郎,一个是农家装束的壮健青年,其实极尽勾心斗角之能事,复杂和危险的程度,比鸿门宴还甚。
    “你要喝点儿什么酒?”王妙君柔声问,眼珠凝定地望着人。瞧起来真像个胸无城府的女孩子。
    展鹏飞拘谨地摇头道:“不,我……我很少喝酒……我不大会喝。”
    王妙君淡淡一笑,道:“男人应该会喝酒,对不对?只要不酗酒就行。你不是本地人吧?我好像未见过你呢……”
    展鹏飞道:“我来探看我姑妈,住一两天就得回去。”
    王妙君啊了一声,道:“那多好呀,你这两天可以无拘无束地玩,一点儿也不必烦心别的事,到亲戚家做客就有这种好处……”
    展鹏飞咧嘴一笑,道:“这倒是真,但出来玩,想到家里的人那么忙,心里总是有点儿过意不去,便想赶紧回去帮忙……”
    他几句话就把淳朴忠厚的性格表露无遗,王妙君眼中闪过宽心的表情,虽是一瞬即逝,他都没有错过。
    自从艺成出道以来。江湖上还没有一个男人敢故意来惹她,但王妙君仍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以免一时大意,中了人家阴谋毒计。
    这一点已被展鹏飞发觉了,现在就等看她以什么手段迷惑他。不过他敢打赌这个蛇蝎般的美女,绝对不会使用最原始的肉诱手段,因为对付一个热情的世故未深的青年,用肉体反而不易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她目的要使男人为她心碎断肠,所以感情才是最重要的。
    果然这个妖女没有用肉诱手段,他们踏着溪畔的绿草,在摇曳的垂柳下漫步。王妙君有一个非常凄凉的身世,她好像一朵飘零的落花一般,没有根,也没有人庇护。现在是寄居在她远房的表舅家里,暂时还不愁衣食,可是……
    她的珠泪悄悄滴下来,听了她这一番倾诉,加上她的楚楚神态,实在足以使任何硬心肠的男人为之同情倍至。
    展鹏飞让自己充满同情,而且使自己就像一个朴实的农家青年一般,表现出他的同情和某种渴望。明眼人一望而知,他渴望着能以微小的力量,帮助这个可怜可爱的美丽女郎。
    然后,话题转到展鹏飞身上。
    “寒家世代务农,”他说,看看自己双手,不算粗也不算滑嫩:“但我却入过学,读过几年书,可是……可是……”
    王妙君会解他的意思,道:“你可是觉得十年寒窗也没有什么意思么?”
    展鹏飞吃惊地道:“啊,你怎么知道呢?这话若是告诉别人,不被骂死才怪!”
    读书求仕本是最高贵的途径。一个农家子可不比才名盖世之人,怎敢鄙视?所以展鹏飞这样说法。
    “没有关系,”王妙君微笑说道:“苦读十载,谋得个一官半职,我也觉得很划不来。
    倒不如几亩薄田,粗茶淡饭,安安逸逸的度过这一生……”
    这几句说得体贴之极,连展鹏飞明知她乃是做戏,也差点感动得五体投地。幸而他马上就明白了,这正是王妙君高明之处,能够叫人断肠,正在于此。于是他一面警惕自己,一面装出佩服感激之状,道:“这些话我向来不敢说,我还以为这辈子不会有人知道。万想不到你竞替我说了,天啊,真想不到,谁能相信有这种事呢?”
    王妙君缓缓蹲向溪边,摘下一朵淡黄色的野花。她的动作十分优雅,教人神往。
    展鹏飞眉宇间流露出悲哀之色,想道:像她如此颖慧美丽的女郎,实是难求难遇。假如她不是断肠府的人物,则倾心相许,又有何妨?可惜事与愿违,我不但不能吐露真情衷曲,还须步步为营,严防入阱受害。唉,这是何等可悲之事啊……
    他希望立刻把假面具除下来,彼此不要再扮演下去。假如她竞肯幡然悔改,毅然脱离断肠府的话,那就放她一条生路。但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因为他深知这是不可能之事,只好把这阵不知名的悲哀,深埋心底而已。
    王妙君目光扫过展鹏飞,发觉他沉默的神色,隐隐含着沉郁,心弦摹地为之震撼。
    她洞悉人生,通晓人情,知道凡是有才情智慧的人,往往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看来这个淳朴的农家子,竞也不免如此!
    她感到从来未有过那么心软,因为根据她的经验,要毁了这个青年,真是易如反掌。
    但拂面的凉风,灿烂的阳光,粼粼的流水,飘零的杨柳以及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这一切再加上英俊可爱的青年。这幅图画,这等情景,转瞬即逝,岁月推移,永远不可复得复见。似短促美丽的时光,何必不留下值得回味的回忆呢?
    她轻轻叹口气,道:“你快点回去吧!”
    展鹏飞讶道:“你说什么?”
    王妙君蓦地警觉,忙道:“没有,没有什么!你刚才想什么?”
    展鹏飞道:“我正在想,过去和未来,都不是真实,只有现在,才是真的。过去的情景,恍如一梦,未来的总是不可预测,变幻难知……”
    王妙君道:“但即使现在,也仅仅是拂光掠影的一刹那而已,等它一过去,便又变成回忆之梦了,对不对?”
    展鹏飞暗自一怔,到目前为止,虽然与王妙君谈得不算很多,可是,她的思想和观察,显然都很有深度,跟一般为非作歹之人的粗浅截然不同。既然如此,她为何还要做这些愚蠢可鄙的事?她究竟知不知道,使男人为她心碎肠断而死,实是莫大的罪恶?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罪恶,但她知道人生那么短暂,又何必去害人呢?转眼一切皆成回忆之梦,她每一次的成功,岂能长久带给她以光荣喜悦?
    他越想就越是不解。所以一直默默无言。英俊的面庞上,笼罩着微微苦恼的神情。
    王妙君没有打扰他,自个儿心里很有把握。只要这个青年为了她那些含有哲学意味的话而苦思冥想,她就等于已经成功了。
    这是极为上乘的攻心之术,对付某一种类的人,要用某一种饵。好学深思之人,若是净跟他说些商贾营利之事,他会认为俗不可耐。若是净跟他说这些富贵享受之事,他会认为虚荣可鄙。
    一切果然不出王妙君所料,这一次柳下溪畔之行结束时,展鹏飞与她订下后约,无论如何还要与她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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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半仙占吉凶黑手屠夫
    孙小二听展鹏飞述说经过之后,不禁大为担忧,评论道:“那妖女既是有性灵有深度,你们谈起来就像相识了几十年的知己一般,我瞧,你明儿别赴约的好!”
    展鹏飞微微一哂,道:“她曾经那样作恶害人,我绝不会轻易饶了她。你放心吧,我不会忘记她是断肠府的妖女。”
    孙小二摇头道:“你最好还是别去见她,男女之间的事,最是不可思议。”
    展鹏飞道:“我定要看个水落石出,瞧她还有些什么法宝?然后,让她也尝尝断肠的滋味。”
    孙小二道:“假如你非这样做不可,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那就是一静庵的崔小筠,住在庄子里那座高楼上。那天我们听到琴歌之声,就是她和一个男的……”
    展鹏飞惊讶地道:“哦?当真是她么?那个男的是谁?”
    孙小二道:“他姓程,名云松。便是断肠府鼎鼎有名的忍书生,名列四大恶人之中。”
    展鹏飞皱起眉头,道:“哼,果然是他,这个人我见过。”
    孙小二道:“他见过你没有?”
    展鹏飞摇摇头,道:“没有,当时我已躲起来……”
    孙小二道:“咱们目下正受各大邪派追缉,我再饶舌说一遍,人家在各派中选派出高手,组成一个屠龙小组,全力要取你我性命,这些邪派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能破除成见,联手对付某一个敌人,这个消息你不是不知道,咱们实是万分危险……”
    展鹏飞道:“我知道,你还说过,这个屠龙小组的高手,身上都有一枚金牌,刻着,‘屠龙’两个字,凡是有牌在手之人,各邪派都须得尽力支持他,对不对?”
    孙小二满面忧色,道:“正是,正是,你可以看出各大邪派的决心,人家当真是发动全力来缉杀咱们,你还跟那妖女泡下去么?”
    这个消息靠得住与否,展鹏飞犹自心中存疑。事关孙小二提到的各大邪教,在当今武林中地位实是非同小可,高手如云,任何人若是得罪了其中随便哪一派,纵然不送了性命,亦将难以在江湖上露面立足。
    武林中的几家大门派,这些年来都被这一谷二府三教等邪教比下去了。并不是说各大正派当真挤不过这些邪孽凶人,而是估计没有必胜把握,又罕有出类拔萃之士出来领导,所以坐视各邪派气焰高涨,唯有忍气吞声,不敢轻易出战。
    在大形势上既是如此,所以展鹏飞觉得孙小二探来的屠龙小组的消息,难以置信。他自问出道还没有几天,跟各邪派交往次数不算多,声名未着,这些气焰熏天不可一世的邪恶凶人,哪里会把他看在眼内?这等雷厉电发的行动计划,更需要各派同舟共济才办得到。他暗自想过几百次:“我展鹏飞目前的身价,难道已足以令各大邪派为之寝食不安?若是换了燕云大侠狄仁杰,或许可以使各邪派团结一致,但我这个无名小卒,武林新人,岂能使人家如此重视?”
    屠龙小组的消息不可信,但展鹏飞不想反驳鼠精孙小二。
    孙小二又道:“你跟王妙君那妖女泡下去,迟早会露出马脚。很可能一夜之间,你睁开眼睛,已经身陷重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展鹏飞沉吟道:“我不能放过王妙君,她心肠恶毒,害死许多纯洁热诚的青年,她应该受到同样的报应才对。”
    孙小二道:“话说得不错,我何曾不希望她受到报应。但收拾她的人不是你,咱们犯不上冒这个大险。”
    展鹏飞笑一下,道:“除了我之外,谁能抛弃了她之后,还能活着离开她那个村庄?好啦,咱们别争辩了,看看事情发展得如何再说吧。那妖女未必会看得上我,她这个人可能已经没有感情了,对不对?”
    他已经穿着齐整,准备赴约。虽然仍是农家子弟装束,但俊朗照人,仍足以使任何女孩子倾倒。
    鼠精孙小二眼看劝阻不了他,只好苦笑一下,道:“你当心一点儿,别给一静庵的崔小筠碰到。她一句话就能使你行藏败露……”
    行藏败露的后果,不言而喻。但展鹏飞和王妙君泡了一天,居然没碰见崔小筠、程云松。
    崔程二人仍然在高楼上,那感人的,惹人遐思的琴歌之声随风袅袅飘散,证明了他们的存在。
    翌日又是赴约的时候,孙小二帮他查看过全身衣着没有什么破绽,才道:“看来你已有点儿收获了,是不?”
    展鹏飞道:“现在言之过早,这个女人不简单。”
    孙小二道:“王妙君已派人来调查过,好在我已安排妥当,而且亲自在场照料,所以来调查的人,十分满意地回去。这一点对你很有利。”
    展鹏飞回想一下,道:“昨儿下午,她的态度好像有点儿不同,变得比较亲密,大概是得到报告之后,对我已经放心之故。”
    孙小二问道:“你呢?你一定发现她很多优点,这一来只不知替天行道的心有没有软化?”
    展鹏飞坦白地道:“我不知道,你看呢?”
    孙小二摇头摆手,道:“我更不知道了。老实说,从前我的观察和预测蛮灵光的,但事情出在你身上,便不敢说啦!你的想法做法,我一概测不透……”
    展鹏飞笑一下,这笑容当真大有莫测高深的意味。
    孙小二耸耸肩,道:“但愿你今天的运气也像昨天一样,碰不到崔小筠和程云松。”
    在灿烂的朝阳下,这个青年大步行去,从沉稳雄健的步伐,可以窥见他坚定的意志和信心。
    孙小二愣了半天,才走出这间借来的屋子。
    高大浓密的榆树下,两个中年村妇已和一个算命的瞎子在说话。
    孙小二没有加以注意,因为那两个村妇的态度,已证明这个算命瞎子不是陌生人。
    他走过树下这一小堆人,忽然听瞎子叫道:“这位大爷请留步,待我王半仙赠你数言,若是灵验您再听下去……”
    孙小二心中一震,毫不迟疑便折回去。好在他一身农人装束,年纪不小,所以混在村妇当中,毫不碍眼。
    那两个村妇没有走开,却都闭口不再说话。
    孙小二暗暗凝聚全身功力,一则提防对方暗算,二则也有可能暗袭这个瞎子。
    要知他平生擅长逃遁之术,别说是脚下轻灵无声,连奔跑时衣抉带风之声也可以减少,使人无从测听去向。可是这个瞎子,居然晓得他在旁边经过,可见得不是村妇们告诉他,就是让他测听到声音。他既能测听得到如此轻微的声音,不问可知必是武林高手无疑了。
    孙小二干笑一声,道:“先生有什么指教呀?”
    王半仙翻动那对白眼珠,道:“大爷可是姓孙?”
    这一问益发奇了,他如何知道的?这还了得?孙小二心中又是一震,但亦知不须隐瞒,点头:“是的,你呢?真是王半仙么?”
    那瞎子呵呵笑道:“孙大爷若是不信,不妨问问这些大嫂们,我王半仙已经在这周围走动了十几二十年,附近村庄人家没有不认识我的。”
    孙小二大为困惑,忖道:若然他说的是真话,他的来历就难测度啦……
    当下问道:“好吧,你究竟有什么话说?”
    王半仙道:“区区有一位老主顾姓狄的,托我转告孙大爷一声,最好立刻带了你的朋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姓狄的人除了燕云大侠狄仁杰还有谁呢?孙小二那么老练之人,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王半仙又道:“想那楚汉相争之时,以楚霸王项羽之勇到了四面楚歌之际,也无能为力,孙大爷,你们快走吧!”
    孙小二道:“你到底是谁?”
    王半仙道:“区区只是个残疾之人,靠一点儿薄技糊口。但屠龙小组的人可都是响当当的脚色,不好打发。”
    孙小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试他一下,他表面上看来,这个瞎子既可能真是狄大侠派来,又可能是邪派之人在装神扮鬼!
    只见王半仙站起身,拍拍那件破旧长衫。嘴里跟那两个村妇说着过几天再来的话。两个村妇便自散去。王半仙也晃晃悠悠的走上大路。
    孙小二跟他走了十来步,才道:“王半仙,等一下。”
    王半仙停步道:“咱们最好别在这通衢大道说话。”
    孙小二道:“那也使得,你上我那儿去,或者我去找你。”
    王半仙道:“咱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你们快快离开,才是正理。”
    孙小二冷笑一声,道:“蒙你赐赠良言,指点迷津,自应奉上薄酬。这里有一点儿银子,不成敬意……”
    说时,疾然伸手向王半仙左手抓去。他故意指力激射,罩向王半仙腕间“内关”、“神门”两穴。
    这两处脉穴如是被人扣住,纵是高手名家,也无能挣扎,只好任人摆布宰割。
    王半仙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似是感到指力刺腕,接着就让孙小二扣住脉穴要害。
    这个瞎子白眼连翻,道:“啊呀,孙大爷你的手指怎的又硬又热,就像是烧热了铁条一样……”
    孙小二冷冷道:“王半仙,只要老实告诉我一件事,就放了你,不然的话,我教你死于非命!”
    他的声音从牙缝送出,冷酷沉着,任何人一听而知这话决不是空言恫吓。
    王半仙摹地沁出一头冷汗,身躯战抖,吃吃道:“孙爷,您只管问,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对不敢有半字虚言……”
    孙小二比较满意,哼了一声,道:“这才像话,我且问你,你是真瞎还是假瞎?”
    王半仙道:“是真的,一点儿不假。”
    孙小二紧接着问道:“既然是真瞎,我经过之时,你怎生得知?”
    这句话才是他真心要问的。王半仙道:“小的不是用眼睛,也不是用耳朵……”
    孙小二道:“那你用什么?”
    他平生见得多听得多,奇奇怪怪之事,不知见识过多少。但像这瞎子所说的,都是大大的奇闻怪事,难以明白。
    瞎子王半仙用另一只没有被制的手,指指自己的鼻子道:“小的用的是这个……”
    孙小二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你用鼻子闻,像狗一样……”忽然觉得不对,冷笑道:“就算你能像狗一样,嗅出我的气味。但我与你非是贴身而过,相距还有好几步远,你怎能有这等把握?”
    王半仙忙道:“孙爷您有所不知,小的早已晓得您的住处,是以找个下风所在,远远就知道你出门来了。这时小的就问那两个大嫂,用她们之眼,加上小的鼻子,所以一点儿也不会误失。”
    他总算解释得清清楚楚,孙小二放开手,道:“好,你去吧!”
    王半仙道谢一声,曳步行去。走出四五步,忽然停下来,迟疑了一下,才回头道:“孙爷,小的心里隐隐感到很不妥,不知道凶兆是应在你们身上?抑是小的自己……”
    孙小二谈谈一笑,忖道:来啦,哼,但这一套江湖手法,休想在我面前卖弄。当下问道:“你若是狄大侠派来的,谁敢动你一根汗毛?若是应在我身上,那倒不要紧……”
    王半仙忧愁地叹口气,孙小二又道:“你是半仙,何不占一下凶吉?哈……哈……”他明知道这些占卜星相的玩艺儿,十中有九是骗人混饭吃的,所以大大讽刺那瞎子一下。
    王半仙得不到同情,不再多言,转身自去。
    孙小二也转回树下,寻思一些问题。这时几个村童嘻嘻哈哈的走过来。
    孙小二灵机一动,看准其中一个长得清秀聪明的,招手叫他过去,问道:“你有事么?”
    村童摇头道:“我没事。”
    孙小二道:“这儿有一百文,你拿去买东西吃。但你替我做一件事。”
    深知乡村中的人大都怕事,尤其是小孩子,于是连忙又道:“那个瞎子王半仙,你认得不认得?”
    村童疑虑地点了头,道:“认得,但……”
    孙小二道:“他好像很不舒服,我怕他在路上会摔交或昏倒,你替我远远跟着他,没有事发生,你就不必理他。如果有人跟他说话,你瞧清楚一点儿,看是什么人,回来再告诉我……”
    那村童一听差事简单,又是做的好事,疑虑一扫而空,欣然答应去了。
    孙小二知道不消多久,就有消息回报,所以索性在树阴下,找块平坦石头,坐下来等待,一面考虑各种问题。
    果然才过顿饭工夫,那村童奔回来,道:“王半仙才走出村外,就遇到邻村的李胖子,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便一同走了。我见有人陪他,才回来的。”
    孙小二夸奖道:“对极了,有人陪他就不打紧啦,李胖子是干什么的?他住在邻村么?”
    那村童道:“李胖子开了一家酒馆,就在邻村村口,远远就可以看得见酒帘……”
    孙小二立刻记起来,好几次他经过邻村,即是有一座高楼,还有琴歌之声的那个村庄,村外靠近溪边,有一家酒肆。
    这个李胖子既是本地人氏,可能与各大邪派无关。但开酒肆的人接触面广,关系复杂,说不定便是邪派方面的眼线。另一方面,也可能是狄大侠的人。
    他把村童打发走,自我沉吟忖想,一面计算瞎子王半仙与李胖子的速度,估计他们大概已走了多远。
    那李胖子和王半仙正好走到一片林子边缘,李胖子呵呵笑道:“王半仙,这条捷径你走过没有?”
    王半仙道:“什么捷径?我哪敢抄小路走呢?”
    李胖子道:“其实这条小路很好走,打这儿入林,到了溪边,沿着溪边的一条小路直直走,就是我那小店。”
    王半仙哦一声,道:“这等小路,与我瞎子没甚相干,横竖我自个儿不敢走的。”
    李胖子拍拍他肩膀,道:“小店里有几个客人等称去卜个卦,指点他们迷津,别教人家等得太急。这条小路好走得很,你试一回便知,哈……哈……”
    他一面说,一面连拉带扯,把王瞎子弄入林内,王瞎子一离开大路,登时大感失措,手中的竹捧不断点扫脚前的地面。
    李胖子带领着他缓缓向林内深入,走了六七十步之远,王半仙停下来,怀疑地回顾,鼻子咻咻的向四周嗅嗅。他已闻到人味,但听不到一点儿声音,而且李胖子的方向也不对。
    这事大有蹊跷,恐怕是一场灾祸,王半仙心头大震,真想转身拔脚奔逃。可是他一个失明之人,在陌生的树林内,哪能奔跑?
    李胖子向两丈外树下站着一个黑衣人眨眨眼,泛起邪恶的笑容。那黑衣人却全无表情,眼中射出狞恶的光芒,盯住王半仙。
    王半仙道:“李掌柜的,咱们回大路去好不好?”
    李胖子道:“已经走了这么远,快到溪边啦。你干吗停下来?脚疼走不动么?”
    王半仙道:“不是脚疼,我刚刚起了一课……”
    李胖子大感兴趣,道:“真的么,怎么样?”
    王半仙道:“卦上出现重重凶险,咱们最好还是回到大路上。”
    李胖子发出嘲讽的笑声,道:“回到大路就可以躲过凶险么?”
    王半仙道:“大路是在正东,主有贵人救星。咱们目下再往前走,乃是向西北行,刀兵血光宛如天罗地网,万万走不得。”
    李胖子笑声更响亮了,在树林内回荡着,使人听了很不舒服。
    王半仙深深叹口气,道:“李掌柜的一定是不相信我的话,对不对?但命理凶吉,都有定数,你不可不信。”
    命理之说,总是信其有的人多,不信之人少,李胖子眼见王半仙讲得有声有色,忽然大大动心,忖道:这家伙虽是在江湖上混饭吃,可是说不定真有一套。何况他认为有刀兵血光之灾,竞是事实。待我再问他一问,看看与我有没有相干?
    当下收了笑声,道:“王半仙,你的卦课想是错了。”
    王半仙道:“不会错的。”
    李胖子道:“想我李胖子平生广积阴德,性喜结交朋友,从来没有一个冤家,哪里会有刀兵血光之灾。如果有的话,必是应验在你身上,于我何干?”
    王半仙道:“适才我在袖中起的一课,封象重叠反复,主牵连甚广,至少有两个人以上要坠入劫网之中。”
    李胖子心中不禁嘀咕起来,一时测不透王半仙的话是否真的?抑是恫吓而已?至少在目前的形势之下,王半仙难逃劫祸,至于他本人,一来有良好的身份掩护,二来还有邪派高手保护,怎会遭罹杀身之祸?只是想深一层,既然与杀人的邪派勾结,就有被人报复的可能。
    燕云大侠狄仁杰固然不是省油灯,至于各邪派合力追杀的展鹏飞和孙小二,当然也是可怕人物。
    总而言之,只要他李胖子趟这混水,不论目前形势对他多么有利,暗中仍然隐伏着后患。
    王半仙突然嗅到那股生人气味更浓了,心头大大悸震。他自小失明,是以听觉嗅觉训练得特别灵敏。尤其是嗅觉,几十年经验下来,不但一嗅闻气味,就辨别出男女老幼,甚至能区分职业,以及这个人天性的善恶。
    现在他嗅到的气味,显示此人虽没有固定职业,却有钱花,生活奢华,所以他没有某一行业的特殊气味,衣服是丝绸质料,微微带有最贵重的香料气味。
    除此之外,此人天性凶恶,所以他身体分沁出常人难以警觉的特殊味道。
    由于这股人味近在咫尺,但他却听不到丝毫声息,可见得此人武功之高,不是一般的武林人物可比。
    那黑衣人果然已经站在王半仙前面,他方才施展移形换位之术,连半点风声都没,就移形王半仙前面。
    他目光如电,盯住王半仙,细看他是否当真双目失明?并且察看每一个最轻微的表情变化。
    双目失明这一点已毫无疑问,黑衣人向李胖子比一比手势,告诉他这一切。李胖子用力点点头,表示说他也可以证实这一点。
    黑衣人冷酷的面容上,忽然泛起邪恶的笑容,迅即向李胖子比手划脚发出指示。
    这指示很简单,决不会猜错,乃是要李胖子带王半仙掉头出林,回到大路上。
    李胖子愣一下,不敢多问,便道:“王半仙,既然你这么说,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来,我带你回到正东方的大路去……”
    他说到后来,眼见那黑衣人像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绕到来路上,拔出一口精光耀目的短刀,伸直了手臂,刀刃前指。当即恍然大悟,因为黑衣人这姿式如是不变,则他带了王半仙往回去时,王半仙的咽喉要害,将必自行往刀尖上碰去。
    那柄刀子锋快绝伦,轻轻一碰,脖子开个大洞不足为异。
    这样的话,王半仙应该死得无话可说,因为他已经向正东方走。
    这黑衣人想得好绝啊,李胖子差点儿笑出声。
    王半仙一步步走去,本来四五步就碰上黑衣人手中的刀子,但那黑衣人却随着他的步伐,后退了好几尺。
    故此王半仙一直走了十二三步,才来到那柄精光耀目的刀子前面。
    他的喉咙只差半尺不到,就将碰上刀尖。斗然鼻子里嗅到一阵血腥味,以及扑面寒凛的微风。
    王半仙感觉灵敏的刀子气味距自己只有咫尺,简直就在鼻子下面了,赶紧刹住行走之势。
    在这等情势之下,如果他不动声色,还可以使对方不放弃捉弄而苟延残喘。王半仙猛一回头,说道:“李掌柜,您在哪儿?”
    李胖子后来已没有主意,所以落后了七八步,当下说道:“在这儿,你先走一步。”
    他们眼看王半仙只要再往前跨一步,就碰上刀尖,存心要让他自寻死路,所以黑衣人不做声,也不移动。而李胖子则叫他往前走。
    王半仙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宗事,须得跟李掌柜你暗下商量,或者大家都有好处。”
    李胖子不耐烦地道:“刚说过叫你先走一步,咱们到大路上再商量。也是一样。”
    他硬是要王半仙伸长脖子往刀尖碰才舒服,王半仙情知不妙,背脊冷汗直冒。这个当儿万万不可露出丝毫马脚,否则那个不知名的凶人,必定叫破之后立下毒手。只是现在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拖延呢?就算稍稍拖延,便又如何?既无人赶来搭救,也无法使敌人自行退去!
    他几乎感觉到李胖子盯住自己的两道目光,这使他不寒而栗。但目下已没有考虑的时间,一切言语动作,都必须十分自然才行。
    一阵强风刮过树林,枝叶簌簌乱响,把王半仙的声音给淹没了。
    李胖子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王半仙道:“我问您信不信命理?”
    李胖子道:“你怎么搞的,还罗罗嗦嗦说个不停。”
    王半仙在这一刹那间,忽然触动灵机,说道:“不是我嘴碎,只因我今儿清早占了一卦,主有大大财喜入手,但刚才忽又占得有刀兵血光之灾,是以大感不解……”
    他略一停顿,忙又道:“若是命中注定有一大笔财帛入手,那是躲都躲不掉的,谁也阻挡不了,这是老天爷的意思,谁能违背?”
    李胖子看了黑衣人的手势,当下道:“那也不一定,你说你命中注定今日必有财帛到手,是也不是?”
    王半仙道:“正是,只不知财从何来?我正想跟你商量。”
    李胖子嘲笑地道:“说不定天上掉下一锭银子给你,不过照我的看法,你今天休想有财帛到手。”
    王半仙道:“我每天大清早出门卜卦绝对错不了。晤,对了,莫非是我刚才打狄家庄经过,无意听到一个消息,所以注定要发一笔横财么?晤……这笔财帛谅必应验在这个消息上了……”
    李胖子一听“狄家庄”之名,登时收敛起嘲弄的神色,很注意地看看黑衣人,才道:
    “什么消息呀?待我帮你参详一下。”
    王半仙吃吃笑道:“这可不能轻易泄漏……”
    李胖子怒道:“放屁。莫非你要把消息卖几个钱不成?”
    王半仙道:“为什么不?”他说得理直气壮:“如果有人要这消息,当然很值几个钱。
    不过这消息不卖也行,只要命中注定,不卖也有钱拿……”
    李胖子走到他面前,问道:“钱从何来?难道真的打天上掉下来?”
    王半仙摇头道:“自然不是喽,狄家庄肯出钱呀!”
    李胖子讶道:“狄家庄?他们肯付钱?为什么?”
    王半仙道:“狄家有的是钱,他们出得起,您放一百个心,不必怀疑。”
    讲了半天,这个消息的性质更弄不清楚了。李胖子气得直咬牙,可是看那黑衣人的意思,这消息对他极有兴趣,好像很重要。所以他非得弄个清楚明白不可。
    “喂,王半仙,到底是个怎样的消息?你告诉我,包有好处。”
    王半仙为了拖延时间,废话越多越好,当下道:“这就奇了,李掌柜的,你还不知这是什么消息,怎敢担保必有好处?”
    李胖子看看黑衣人面色,会意地点点头,道:“王半仙,老实告诉你,若是你不把消息说出,此地就是你埋尸之处。”
    他停了一下,又道:“你如果不信,不妨拿棒子向后面扫一下。”
    王半仙动也不动,沉吟了片刻,道:“这话我不敢不信,因为我拿棒子扫一下,只是举手之劳,你若骗我,不会用这么简单的方法的。”
    他的推论毫不惊人,却正确之极,任何人听了都能接受。
    李胖子道:“好极了,你既然相信,我就再说下去。如果你老老实实说出来,不但可以免去一死,还有银子可拿……”他看见黑衣人比了个手势,更加重语气:“数目还不少。你的卦是灵验啦。”
    王半仙大喜道:“李掌柜的,咱们都是一个地方上的人,您可不能骗我。”
    李胖子面上浮起狞笑,但声音却极力显得很诚恳,道:“当然啦,你若是老老实实把消息说出来,那你就是有功之人,怎会骗你?”
    王半仙道:“好,我说……”他在江湖上混了半辈子,深知人心险诈,尤其是邪派人物,更是不讲信用道义。可是目下的形势,迫得他不能不冒险赌一下,也许这个邪派高手,肯守信放他生路也未可知。
    “我在狄家庄替狄府的徐婆婆卜了一卦,她求问的是关于狄家小姐的病情……”
    李胖子忍不住道:“谁不知道狄小姐患了绝症?这消息算得什么?”
    王半仙忙道:“您别急,还有下文呀……”
    如果没有下文,你这小子还想活么?李胖子想。我第一个先揍你一顿,然后……
    王半仙翻动着白眼,道:“狄家小姐的病情如何,人所共知。我起了一课,乃系昂星课,问病相当不利。但那徐婆婆言道,目下要为病人找一种药物,不知找得到找不到,若是找到了,狄小姐的病势就不会再坏下去……”
    李胖子插口道:“听你说来,纵然找到这种药物,还是不能治好狄小姐的病,对不对?”
    王半仙道:“正是,那只是暂时保住狄小姐性命而已。我一看课体,有虎狼当道之象,并艰险重重。但吉神用事,六合天德俱入传中,又主大吉和合,药物终必可得。”
    他停下来想了一下,才道:“徐婆婆十分欢喜,当即告诉我说此事艰险重重,已经说过,应该是和合大吉之时。她说那种药物已经有人带在身上,来到这附近只要找到这个人下落,就万事都解决啦。”
    李胖子道:“原来如此,那与你有何相干?”
    王半仙道:“怎的不相干?徐婆婆说,如果我碰巧找到这个人,立刻向狄家庄报告,便可得到一大注财帛呀。我常年在这儿百里之内跑来跑去,人识得多,找人是最拿手,所以……”
    李胖子得到黑衣人暗示,便道:“狄家庄既然叫你也找一找,则那人姓名形貌必会告诉你,对不对?你且说来听听。”
    王半仙迟疑了一下,才道:“这个人姓展名鹏飞,年纪很轻,长得很帅,据说是落脚在临县地面……”
    李胖子道:“这姓展的小子身上带着什么灵药?”
    王半仙道:“那我就不知道了,狄家庄但须找到他就行啦,拿药的事他们自己办。”
    李胖子看看黑衣人,只见这个中年人冷酷的面上,露出深思的表情,并没有马上表示要放了王半仙,抑是杀死他。
    王半仙白眼珠眨呀眨的,也在等待命运的决定。
    顷刻间,那黑衣人收敛了深思冥索的表情,向李胖子做个手势。
    李胖子点点头,却按抑不住惊讶之色。转过头去,向王半仙高声道:“你这消息听来不假,也很有价值,所以今儿放你回去,但不许泄漏半个字。”
    王半仙道:“那……那么钱呢?”
    李胖子道:“什么钱?”转眼但见黑衣人双手手中已各托着一大锭银子,每锭至少也有二三十两。“喂,对了,当然要给你钱,五十两纹银够不够?”
    王半仙喜出望外地道:“吓?五十两?够,够……当然够啦……”
    他话声方歇,那黑衣人双手齐扬,两锭银子闪电般疾飞,直扑王半仙。
    王半仙猛可掺叫一声,整个人离地飞退数尺,咕冬一声摔倒地上。
    直到此时,李胖子方始恍然大悟。他正奇怪这黑衣人何以守信不欺,真个放了王半仙,还给他钱。现在才知道是这么回事。
    不过那王半仙摔倒之后,可没有气绝毙命,而是哎唷哎唷地惨叫着,竟然尚未死去。
    两锭银子分别落在王半仙左右两边,摆得很整齐。王半仙虽然末死,惨叫的声音也很大,却一直不曾转身。这等情况不免令人感到奇怪,他应该疼痛的在地上翻滚才是,何以光是平躺着惨叫呢?”
    李胖子走近王半仙,小心一看,从那仰卧的半身僵硬姿势,这才发现他双腿腿骨分别被银块击断,外面倒是没有流血。
    由于双腿腿骨断折,任何人都像王半仙这样,决计不敢翻动。
    绝透了,李胖子仰天打个哈哈,转身行开,没有去捡两锭银子。
    黑衣人赞许地点点头,这两锭银子将是使这一宗命案变得万分复杂无法可破的好棋,所以他们把银子留下。
    在这片树林内,王半仙纵然叫破了喉咙,声音也传不出,而且李胖子又深知此处荒僻无人,一两个月无人经过乃是平常之事。故此王半仙呼救无从,自己又逃不出林外,当然只有死路一条了。
    王半仙那种痛彻心肺的惨叫,人人听了都不免会怦然动心,可是那黑衣人却泛起满足快意的微笑,眼中射出邪恶残忍的光芒,看来十分可怕。
    他们一齐走了,只剩下王半仙四平八稳的躺在幽暗的林内,惨叫哀号。
    过了不久,王半仙的叫声已渐渐微弱,一方面是嗓子嘶哑了,另一方面是伤处开始麻木,反而没有开始那么痛。
    他又哼唧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摇一摇昏昏沉沉的脑袋,极力使自己从恐怖和剧疼中镇静下来。
    现下已没有别的生路,除非他用脑筋找出办法,而不是本能地大叫大嚷。因为这儿难得有人行过,距大路又相当远,声音传不出去。
    至少我双手还能用,王半仙开始冷静地想。我爬出林外,到了大路上那是最好,即使到不了大路,只要靠近一些,也可以叫喊惊动路人。
    希望从心中泛起,登时感到全身都有气力。第一步须得坐起身,再想法子爬。谁知这一仰起上身,双腿稍一摇晃,骨折之处格格作响,疼的热汗和泪水一齐冒了出来。
    他不知躺了多久,这阵剧痛才消失,下半身一片麻木。
    只好听天由命了,是生是死,全凭命的安排。王半仙苦笑一下,想不到大半辈子替人家预测命运凶吉,到头来自己落得这种地步。
    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向他这边移过来。那人践踏枯枝落叶的声响,十分清晰。
    王半仙咬紧牙关,不声不响,直到那阵脚步从他右侧两丈处错开,听来似是还要一直往前去,这时心中才陡然涌起无穷希望。
    如果这人是李胖子他们,便不可能错开,那一定是无意中经过的人了。
    他立刻嘶声大叫道:“救命哪……救命哪……”
    叫声未歇,一阵响亮的笑声在他身边升起。可恶透顶,原来正是李胖子。他咯咯笑了一会儿,才道:“王半仙,我特地回来瞧瞧你……”
    王半仙没做声,一切希望都破灭了。在这等情况之下,他也知道生不如死。不过若是要求人家杀死自己,这话实在不易出口,需要很大的勇气。
    他犹疑着,笑声已消失好一会儿,身边也没有一点儿声息,不知道那邪恶的胖子走了没有?
    王半仙终于下了决心,道:“李掌柜,我求你做一件事。”
    没有回答,可能他故意不理踩。
    “李掌柜,我只求你杀死我,您做做好事,一刀把我杀死……”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李胖子决不肯下手的,王半仙,你真的不想活了?”
    王半仙惊讶的竖起了耳朵。他眼不能见物,耳朵分辨各种人的口音最是擅长,当下已听出乃是孙小二的口音。
    “啊呀,孙大爷,求您老人家做做好事……”
    孙小二取出一个瓶子,倒了一粒药出来,塞入他嘴巴中,说道:“你放心,我是为了救你而来的。你一沾上狄家庄,我就知道你必有问题。”
    他一面说,一面拗折几根合用的树枝,夹住他双腿断处,紧紧绑好。
    这时大概药力已经行开,所以王半仙精神大振,而且由于有了希望,所以十分兴奋。
    孙小二看了他的表情,暗暗摇头,因为无限劫难,正方兴未艾,前途实是末可乐观。
    孙小二顺手捡起那两锭银子,塞入王半仙怀中,问道:“你可有秘密养伤的处所?”
    王半仙沉吟一下,道:“我有个新寡的堂妹,家里什么人都没有,我到她那儿最妥当。”
    孙小二把他背起迅快行走,一面道:“咱们先离开这处所在,免得被他们回来撞见。”
    两人在静寂的林中穿行,王半仙趴在孙小二背上,一颠一颠的,伤处倒不作疼了。他但觉今日的遭遇,宛如一场恶梦一般。可是何时才梦醒呢?
    展鹏飞一点儿也不隐藏内心的感情,热烈的目光,注视着靠窗而坐的女郎。窗外浓荫匝地,流水淙淙,加上蝉鸣鸟叫,使她看起来好像图画中的仙女。
    酒肆内只有他们这一对客人,也只有一个伙计在招呼,周围是那么宁静,景色优美。王妙君暗自摇摇头,想起这个青年刚才吐露的心曲。他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有享受的欲望,只要有安安稳稳的生活可过,就满足了。
    但他一表人才,气宇轩昂,应该是出人头地之士,决非庸碌之辈。如果委身于他,跟随他一辈子,王妙君当然不希望他是个平凡庸碌之人,默默无闻地老死家园。
    这是唯一美中不足之处,王妙君寻思有什么法子,可以使他飞黄腾达,出人头地。不过他本人若是全无雄心壮志,则不管如何安排,也是无用。
    “我不喜欢拢攘争夺的生活。”展鹏飞说。“有一个可心人,徜徉名山胜水之间,这才是值得响往的生活……”
    王妙君柔声道:“这自然太好啦,可是无功不变禄,你若是不曾为这人生出过力,如何敢冀望这种享受呢?”
    展鹏飞一怔,道:“你这话有理,但是我却怕一件事。”
    王妙君道:“你怕什么?”
    展鹏飞道:“我怕失去眼前这一切,一个人若是奔走仕途,求名求利,势必为了种种俗事而放弃了良辰美景……”
    他说得很含蓄,但意思完全表达出来。王妙君会得此意,不禁泛起盈盈笑靥,美眸中流露出真挚情意。
    “那有什么打紧,若是那位素心人能够了解这些,又何妨暂时冷落风月?”
    她的回答比较露骨点儿,展鹏飞忽然有一个解脱之感,因为既然王妙君已表示她并不是真正喜欢朴实的农舍郎,他便可露出不羁的本色了。
    他眉宇耸动,蓦地英风凛凛迫人,慨然笑道:“不瞒你说,我有时也很想拔青云而直上,好好的做一番事业。不过我怕这个想法很不自量力,所以从来不敢让别人知道……”
    两个人的目光纠结在一起,深刻的了解使他们觉得更为亲近。
    “当然我有时又想株守家园,不必为弹指即逝的一生奔波劳碌,到头来只是一场春梦……”
    王妙君点点头,轻轻道:“每个人都有心情的变化,有时勇往直前,有时自甘寂寞,不足为奇。你若好好振作努力,必定不是池中之物。”
    沉重的步声传来,他们都不用转眼去瞧,便知是那胖大的李掌柜回来了。
    李胖子却不放过她,大声道:“姑娘,您家里写个信给您……”
    写信带话本来不足为奇,可是发生在王妙君身上,便与常人不同。
    站了起身,王妙君走到李胖子那边,接过一封信,拆开来看。
    李胖子低声把早先收拾王半仙之事,扼要说出来。最后说道:“那展鹏飞定是在这临县地面,已无疑问。”
    王妙君道:“那么蒙良呢?他不该只打断王半仙双腿就算数。哼,枉他有大屠夫之称,居然下不了毒手。”
    李胖子道:“那瞎子必死无疑,蒙大爷的手法才绝呢,在下曾经回转去看过,瞎子连叫救命也没气力啦。”
    王妙君哦了一声,道:“那展鹏飞果真在这附近么?”
    李胖子道:“绝对没错,狄仁杰那边传出消息,必定准确。”
    王妙君道:“你说蒙良叫我多多留意,对不?但我不是屠龙小组中的人,这件事让他们去操心,我才不管呢。”
    自然以不管为上策,人人皆知展鹏飞武功诡异,深不可测。目前各大邪派死在他手底之下,算起来已经不在少数。
    李胖子堆起诌媚的笑容,道:“对对,这是他们的事。在下还得把这话禀报与程爷,嘻嘻,他和那妞儿已经两三天足不下楼,咱们这集石庄之人天天听到美妙的琴歌,大饱耳福。
    可是在下怎生把消息告诉他呢?”
    王妙君目光一转,微笑道:“不必烦心,他们来啦……”
    李胖子喜道:“在哪儿呀?”
    说时,望向门外,只见大路上远远两人并肩行来,一男一女,可不正是忍书生程云松和崔小筠他们。
    王妙君道:“我得回到座位上,诈作不认识他们。”
    展鹏飞也是早就看见崔小筠、程云松的影子,登时心如鹿撞,暗叫不妙。
    只要崔小筠稍一表示见过他认识他,程云松和王妙君马上就晓得他是谁。而王妙君得知之后,这几天辛苦建立的感情,便全然付诸流水了。刚刚才打小溪边散步回来,所以不能提议立刻再去散步,展鹏飞猛动脑筋,看看这儿有什么地方可以藏匿没有。
    他只犹豫了一下,程云松、崔小筠已经走近了不少。纵使他马上出门,亦将被崔小筠看见。崔小筠一告诉程云松,等于王妙君也知道了。
    所以他不得不放弃离开酒肆之想,好在目前还有两丝希望,一是崔程二人根本不踏入这家酒肆,另一是崔小筠见到他之时,也假装不认识他。
    不过这两个希望很微小,由于李胖子这家酒肆既清静整洁,复又风景优美,他们来此小坐小酌,实是雅人雅事,所以他们此行就算仅仅经过,亦可能进来稍稍坐上一会儿。
    其次崔小筠胸无城府,一片烂漫,是个全无机心的少女。她在此处忽然见到展鹏飞,焉有不大喜招呼之理?
    崔小筠和程云松越走越近,展鹏飞还想不出任何可以躲开之法。
    现在只好认命啦,展鹏飞耸耸肩,决定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而且还决定一旦被崔小筠拆穿了假面目之后,应该如何做法,当然最好还是她没有拆穿假面目。
    那一男一女走入酒肆,他们这一对比起展鹏飞和王妙君更要惹人瞩目。因为他们的穿着举止高贵大方,不比展鹏飞,完全是个农家子弟打扮。至于王妙君和崔小筠,却难分上下,都是一样美得教人不愿移开眼睛。
    酒肆内只有展鹏飞王妙君这一对,当然受到崔程二人注视。
    崔小筠先看完了王妙君,再看展鹏飞。对于王妙君,她的感想是万万想不到在小小一个乡村中居然有这等人才。
    对于展鹏飞,由于这个年青侧着身子,眺望着窗外,所以面貌看不清楚。可是有一点儿她知道得很清楚,那就是这个青年身体强壮得异乎常人。
    这个男孩子如果没有一点特别之处,当然配不上那么美的姑娘啦,崔小筠想。目光转回程云松面上,陡然泛起无限惆怅。
    从此一别,料已永无重逢之日,回忆数日来如诗如画的相聚,教人如何能不怀念呢?
    我是佛门弟子,所以非走不可。再说,我试验自己定力的目的已达,再也找不出理由可以留下去……
    在她跟中,程云松面部俊秀的轮廓益发鲜明,好像要在这临别的顷刻,使她留下更难磨灭的印象。
    程云松已经要了酒和几碟果子,这时她举盅,微笑道:“这一盅薄酒,聊当长亭之柳。
    小筠,干了这一盅如何?”
    崔小筠平素酒不沾唇,可是现在毫不迟疑,举盅一仰而尽。
    两个人的微笑中,都隐隐含有凄凉之意。感情的深度,往往要等到分别之时,才准确地测验出来。
    程云松心知不妙,因为他分明已动了真情,这是断肠府的大忌。尤其是咫尺之处,就有一个王妙君在瞧着,他的真情哪能被看出。
    可是事与愿违,他实在隐藏不了那么浓那么多的离情。特别是由于崔小筠已入了佛门,永远不可能获得她,是以这一份惆怅和寂寞,一直啮心蚀骨,难以抑制。
    “你自个儿多喝两盅。”崔小筠温柔地道:“我得去了,你别出来。”
    程云松摇头道:“我们再坐一会儿,喝上两盅,然后我再送你一程,好不好?”
    崔小筠轻轻喟叹一声,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在这儿分手,不是很好么。”
    程云松的目光从轩敞的窗子透出去,但见一片碧荫,蝉声联耳,是风色幽静之极,只是这等景色,不久以后,就没有这个红粉知己陪同观赏了。那时候该是何等落寞,何等空虚啊……
    也许想得太多了,若不把握眼前的机会,多看她几眼的话,这一别去,便只在梦中与她相聚了……
    他深深地注视着她,目光中毫不隐藏内心缠绵的情绪。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亦是最后的一次,天地虽大,人物虽众,但绝对没有一个女孩子,能令他如此倾心爱慕的了。程云松频频轻叹,目光不肯移开。
    王妙君吃惊地望着他们,因为她亲眼目睹功深力厚的忍书生程云松堕入了情网中。
    不过她只是吃惊而已,并不认为是不可能之事。这是因为她已隐隐感觉到自己正也处于这等险境之中。还好的是这个青年只是个平凡的农舍郎,若是文才满腹的俊士,或是某方面出类拔萃的人物,或者就不易矜持下去了。
    只有展鹏飞不曾想到男女之间的问题,因为他现下确实没工夫管这些,只求那崔小筠没有注意他,别拆穿他的身份。
    他向外眺望,那儿的风景连日来已不知看了多少遍。若是继续瞧下去,则纵然崔小筠没发现他,王妙君是何等人物?势必也看出破绽。
    因此他决定冒一下险,准备回过头来跟王妙君说两句,然后才继续再看不迟。这个险非冒不可,展鹏飞想道:如果断肠府气运已衰,合该失败,老天爷就使崔小筠不往我这边瞧。
    他回转头,向王妙君软软道:“你猜我刚刚在想什么?”
    王妙君摇摇头,嫣然微笑,道:“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展鹏飞道:“我忽然想起,这儿的景色不知道冬天之时,是何光景?”
    他一直没有抬眼去瞧崔程那边,可是这时耳中听到崔小筠惊噫之声。
    糟了,她准是已经看见我了,唉,这样说来,断肠府气数未尽。我展鹏飞这回也难逃屠龙小组的围攻,能不能逃得性命,尚未可知。
    眼珠一转,他勇敢地向那边望去,果然不出所料,崔小筠不但满面惊讶,还用手遥指着他,分明是跟那程云松讨论。
    王妙君的答话,展鹏飞根本没听到。紧接着是崔小筠的呖呖莺声传过来,道:“你……
    你不是展鹏飞么?”
    酒肆内突然全无声息,连正在劈劈啪啪打算盘的李胖子,也徒然停止了一切动作。
    这个名字宛如霹雷一般,王妙君头顶“嗡”一声,脑中一阵昏沉。
    想不到这个各大邪派都欲得之而甘心的大仇家,竟然就是跟她谈情说爱了好几天的农家弟子。王妙君惊慌地忖想道:我枉自小心翼翼调查过他的身世,哪知还是被他瞒过,哎呀,这便如何是好?
    要知王妙君震恐的有两个原因,一是生怕本派和各大邪派误会,以为她暗助展鹏飞,这等误会,实是有口难辩。
    二是她又明知自己动了真情,这个青年不管身份如何变法,她已付出的感情,仍然万难收回。
    展鹏飞一瞧已经全部拆穿,抵赖也没有用,当下仰天长笑一声,朗朗道:“不错,区区正是。崔姑娘别来无恙?”
    崔小筠道:“我正要回庵去,你呢?”
    展鹏飞道:“我还不一定,崔姑娘的歌声,有绕梁三日之妙。区区拜聆了好几天,耳福不浅……”
    崔小筠不好意思的抿嘴一笑道:“唉,我一时放肆,实是有辱清听。啊,对了,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他的手移向程云松,还未开口,展鹏飞摇头道:“用不着啦,区区老早就认识这位程先生了。”
    程云松怔了一下,面色微变。
    崔小筠道:“你们已经认识?那太好了……”
    她的话声忽被一声如雷暴喝打断,那是展鹏飞的叱声,接着门口传来一声惨叫,只见那李胖子,一跤跌在门槛上,后背插着一支筷子,深入体内。
    崔小筠惊得站了起身,叫道:“展鹏飞,你……你怎的无缘无故杀人?”
    展朗飞也站起来,身躯笔挺,英风凛凛。
    跟过去装作农家子弟那种种淳厚老实完全不同。
    展鹏飞声音却十分平静,道:“区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你不妨问一问程先生,他便知道。”
    崔小筠大感迷惑,低眸望着程云松,问道:“真的么?你知道他杀人之故?”
    程云松道:“真正隐情如何,我不知道。可是他此举动机在于灭口,却是毫无疑问。”
    崔小筠讶道:“杀人灭口?为什么?”
    展鹏飞朗朗大笑,道:“王妙君,或许你肯解释得清楚一些,你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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