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鹰《魔刀》 - 黄鹰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 冷血欧阳
作者:黄鹰


  沈胜衣只有苦笑,他没有掩耳,伸手摸摸鼻子,举步往来路走回。
  走出了三丈,突然又停下。前面转角即时转出了一个人。
  那个人衣白履白,头发眉毛胡子亦无不根根发白,面庞就像是冰封过似的,一丝血色也没有,就连嘴唇亦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铅白色。
  小巷阴暗,那个人的出现,简直就像是冥府的幽灵,飘忽无声。
  可是在那里一立定,却像是一个用白雪堆成的假人,令人颇有一种置身隆冬十二月的感觉。
  他的眼睛亦仿佛由冰雪凝成,一片乳白色,但仍然分得出眼瞳眼白。
  那眼白竟没有眼瞳的白。
  他在上下盯着沈胜衣,目光森寒,亦犹如冰雪。
  与他目光接触的那刹那,沈胜衣亦不由打了一个寒噤,然后整个人就像在这冰冷的目光中凝结。
  有风。
  白衣人的衣衫在风中飘动,他的面容始终一些变化也没有,所以看来仍然只像是一个雪人,不过披上活人的衣服。
  在他的腰带上挂着一支剑,由剑柄以至剑鞘,一色的雪白。
  剑穗在风中飞舞,白衣人双手低垂,碰也没有碰那支剑,但剑气已迫人眉睫。
  沈胜衣有这种感觉。
  时间在静寂中消逝,小巷逐渐暗下来,两个人始终没有动。
  一丝笑容终于在白衣人的嘴角浮现出来,这笑容却令人不寒而栗。
  沈胜衣没有笑,也没有动。
  白衣人终于开了口,也只是一个字:“好”沈胜衣没有作声,白衣人等了一会,才接道:“你是第一个面对我这么久,仍不为所动的人。”
  沈胜衣淡应:“这也许是因为杀气比你更重的人我见过不少。”
  白衣人的面色立时又好像白了几分,笑容也更冷。“只听这句话,已知你并非无名的人。”语声一顿,一沉。“高姓大名?”
  “沈胜衣——”白衣人一征,眉一蹙,目光陡然亮起来,上下打量了沈胜衣一遍:“你就是沈胜衣?”
  不待沈胜衣回答,他又道:“江湖上传说的沈胜衣,不错,就是你这般模样。”
  沈胜衣一抖衣衫:“可惜我就是喜欢这个装束。”
  “这实在可惜得很。”白衣人摇头,“一个人只看其外表就知道是谁,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阁下是有感而发。”
  白衣人冷冷一笑。
  “好像做阁下这种工作的人,这么容易辨认,的确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只看到我的外表,就知道我是谁了?”
  “冷血欧阳,欧阳立!”
  “这之前我们没有见过面?”
  “没有。”沈胜衣目光一闪。“江湖上不知道人这样子的只怕不多。”
  “我的样子的确很特别。”欧阳立冷冷一笑。“幸好我的剑还很不错,总算还能够活到现在。”
  他的话虽然很自负,表面上却一些也看不出来,忽问:“以你看有没有第二个这般模样的人?”
  沈胜衣沉吟地回答道:“相信是没有了。”
  “凭什么这样肯定?”欧阳立冷冷的问:“是不是,因为到现在为止,你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我这样的人?”
  沈胜衣不觉点头。欧阳立目光一远:“你回头看看。”
  沈胜衣回头望夫,这一望之下,不由得目定口呆。
  在他后面的小巷转角,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装束容貌与欧阳立赫然就完全一样。
  相距虽然差不多十丈,沈胜衣仍能够看清楚,那刹那,他竟然有一种感觉,以为那其实就是一直与他说话的欧阳立,不过在他回头的同时,飞身凉到那边去。
  可是天下间又那有这样迅速的轻功?他仍然不由自主回望欧阳立。
  人站在原地,突又问:“他若说他就是欧阳立,你怎样?”
  沈胜衣偏身向左右两旁望了一眼。“相信——”欧阳立得意的笑起来,他笑得虽然仍那么冷,但亦听得出他实在很得意。
  那个完全一样的白衣人同时举步走过来。
  沈胜衣看在眼内,没有动,一双剑眉缓缓锁起来。
  欧阳立接问:“你怎么不问我们二人到底那一个才是欧阳立?”
  “我在等你说。”
  “都是——”沈胜衣剑眉一舒:“你们莫非就是孪生兄弟?”
  欧阳立却道:“不过,你既然将我当作欧阳立,无妨叫他欧阳卧。”
  话声一落,那个欧阳卧已在三丈外停下。
  沈胜衣看得更清楚,他们的确完全一样,只不过表情有异。
  这个欧阳卧的表情比欧阳立更冷酷。
  沈胜衣又左右望一眼。“两位到底打什么主意?”
  “你应该知道。”欧阳立冷笑。
  “冷血欧阳,据说一生中只懂得一件事——杀人!”
  “不错!”
  “我却是不晓得有什么地方开罪了两位。”
  “你既然知道冷血欧阳,亦应该知道,冷血欧阳从未为自己杀过一个人。”
  沈胜衣反问:“是谁要你们杀我?”
  “这句话不是你这种聪明人问的。”
  沈胜衣再问:“是为了南湖的事?”
  欧阳都没作声,沈胜衣又问:“抑或是为了怡红院,为了我追踪方直的事?”
  欧阳立、欧阳卧相顾一眼,仍然不作声,沈胜衣等了好一会儿才道:“两位怎样才会回答我?”
  欧阳立即时回答道:“在你要断气之前。”
  沈胜衣“哦”的一声,欧阳卧那边突然问道:“你是否愿意立即离开嘉兴,完全忘记今天所发生的事情?”
  “不愿意。”沈胜衣断然拒绝。
  欧阳卧摇头。“那就真的只有一个办法了。”
  “杀我?”沈胜衣替他们说出来。
  “不错!杀你!”欧阳卧的手落在剑柄上,“铮”的一按剑簧,那支剑立时弹出了三寸来。
  先出击的却是欧阳立,在“铮”的那一声同时,欧阳立的身形就离弦箭矢也似的射出。
  他的剑也就在那一刹那无声的出鞘。
  拔剑的动作固然迅速,地出剑的动作更加迅速,灼目的剑光一闪,那支剑就像是闪电也似,直刺向沈胜衣的咽喉。
  剑与人成一直线,快而准。
  沈胜衣本是望向欧阳卧,霍地回头,左手拔剑,立即一剑削出。
  剑光与目光几乎是同时到达欧阳立那支剑的剑尖上。
  “叮”一声急响,剑尖相撞,火星闪逝,欧阳立人剑倒飞而回。
  欧阳卧的剑与人同时到了。
  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剑,出手却不一样,欧阳卧的剑法飞灵变幻,飞刺沈胜衣二十六处穴道。
  沈胜衣身形急转,闪十剑,接十六剑未及回攻,欧阳立人剑已从后飞射过来。
  这一剑亦是闪电一样。
  沈胜衣目光一闪,身形一矮,反手一剑,间不容发的将来剑接下。
  他随即倒踩七星,前闪欧阳卧的剑,手中剑也竟就缠着欧阳立的剑,倒攻了回去。
  欧阳立连退两丈,竟然摆脱不了沈胜衣那支剑的纠缠,他一面退,手中剑一面毒蛇一样吞吐,连刺沈胜衣十七剑,但都被沈胜衣全接下。
  欧阳卧同时迫进两丈,连连进击,二十四剑出剑,竟没有一剑刺中沈胜衣。
  沈胜衣踩的是七星步,欧阳卧也是踩着七星步攻前,偏就追不上。
  他大怒,一声长啸,身形步法一变,一步一标,剑与人毒蛇一样标向沈胜衣。
  剑剑都是刺向要害。
  沈胜衣仍踩七星步,身形已变,鬼魅般飘忽,剑偶回,间不容发之差以剑柄将刺来的剑撞开。
  欧阳立每一个动作都看在眼内,可是达一分可乘之机也没有。
  沈胜衣虽然背着他,脑后却长着眼睛也似,出剑恰到好处,非独及时化解他的攻势,而且隐约已牵制住他的人与剑。
  欧阳立没有作声,眼瞳中却已透出惊惧之色。
  沈胜衣是同时应付他们两人,若是只应付一个,将会是怎样一种局面,实在不难想像。
  欧阳卧的眼瞳中同样透出了惊惧,剑势身形步法再一变。
  这一变他的身形如毒蛇一样翻腾,脚尖一沾地立即弹起,剑势更刁钻,每一剑都是刺向沈胜衣的咽喉。
  沈胜衣身形更迅速,突然发出叱喝声,剑势也不知是否有叱喝声助威,更显得急劲。
  他竟然还能够说话:“灵蛇门的武功据说早已失传,想不到今天从阁下的身上再现!”
  这句话是对欧阳卧说的。
  欧阳卧的面色应声仿佛又白了几分,手中的剑再一急,十三剑连刺沈胜衣的咽喉。
  沈胜衣“哦”的一声,身形一偏,突然贴着右面墙壁拔起来了。
  他身形的变化,简直就像是一只壁虎也似,贴着墙壁挪移,眨眼间已经上了墙头。
  欧阳卧双剑追击,急如电闪。
  双剑那刹那合共刺出了三十九剑,没有一剑追得及沈胜衣的身形。
  好一个沈胜衣。
  墙壁上那刹那出现了三十九个剑洞,白垩纷飞,每一个剑洞的深浅都好像一样,但仔细一看,不难发觉欧阳卧刺出来的比较深,大小也都不一样。
  欧阳立则相反,非独浅,而且大小都差不多。
  这也就是说,欧阳立的出手要比欧阳卧轻灵,而且每一剑用的力都恰到好处。
  沈胜衣看不到那些剑洞,却早已清楚这两人剑法的高低。
  他身形才上,剑已经护住了全身的要害。
  欧阳立并没有追击,并肩齐退,却只是退出了一丈。
  欧阳卧目光一闪,道:“这个人的身手比你我高出很多。”
  欧阳立冷冷的道:“合你我之力,绝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他说得很肯定,绝无疑问,他临敌经验也比欧阳卧丰富得多。
  欧阳卧竟还说了一句废话:“你真的能够肯定?”
  欧阳立没有回答,只是一声冷笑,这一声冷笑之中竟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欧阳卧深看了欧阳立一眼,一声叹息。“我应该相信你的判断。”
  欧阳立又一声冷笑:“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离开。”
  欧阳卧瞳孔暴缩。
  欧阳立手中剑突然一动,一蓬剥光出,在他头上约莫三尺的一条树木的横枝在剑光中碎成无数片。
  欧阳立左手一探,抄住了其中两片,往右手剑锋之上一转。
  那两片树枝立时被削平。
  欧阳立出手的迅速非独欧阳卧看不清楚,就是沈胜衣,也一样看不清楚。
  他诧异的望着欧阳立,他立即便想到欧阳立的用意。
  欧阳卧也显然想到了,那张脸刹那间仿佛又白了好几分。
  欧阳立随即将那两片树枝伸向欧阳卧,冷冷的道:“长的走,短的留下!”
  欧阳卧一咬牙,伸手拔出了左面的一片。
  欧阳上接将左手摊开,留在他掌中的那一片显然比欧阳卧那一片长。
  欧阳卧目光及处,惨然一笑,反手一握,再松开,那片树枝粉屑般落下。
  欧阳立一扬手,树枝飞开,一声:“抱歉。”
  “不必抱歉。”欧阳卧微喟。“你的运气一向比我好,正如你的武功一样。”
  欧阳立毫无表情,转身举步,只一步,已跨出了丈外。
  “你也留下!”沈胜衣高墙上身形一动,急射了出去!
  欧阳卧身形同时拔起,箭也似射出,及时挡在沈胜衣身前。
  他身形未稳,手中剑已刺出了三剑!
  这三剑刺出,他身上空门大露,可是他完全并不在乎,就像拚了命,也要将沈胜衣截下来。
  这也是事实。
  沈胜衣身形不由一顿,左手剑连变,接住了那三剑,再看欧阳立,已消失在巷子转角。
  欧阳卧身形一翻,已立在墙头之上,喝叱声中,又已攻出了三剑。
  这三剑更凶险。
  沈胜衣从容接下。
  欧阳卧的身形旋即翻腾起来,人与剑又像是化成了一条毒蛇,不停的射向沈胜衣的咽喉要害。
  沈胜衣接连两次要越过,但都被欧阳卧迫了回来,他知道要追欧阳立已经来不及的了。
  那刹那,他突然间生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即便拿下了欧阳卧,只怕也问不出什么。
  在他的眼中,欧阳卧事实已与死人没有不同,因为那几剑接下来,他若是肯挨一剑,绝不难将欧阳卧刺伤在创下。
  而那一剑,他亦绝对肯定只会轻伤。
  欧阳卧的剑法与方才比较,只有更凌厉,沈胜衣却一些也并不欣赏。
  最低限度,欧阳卧方才所用的剑法,并不足以送命,只对敌人构成威胁。
  破绽实在太多,而那些破绽却都是绝对可以补救,同一个人用同一种剑法,绝没有可能一下子变得这么大。
  沈胜衣知道是什么原因。
  欧阳卧在拚命!
  这是事实,也所以欧阳卧的剑,只攻不守。
  可惜他的武功与沈胜衣比较,实在有一大段距离,所以他虽然不要命,亦不能与沈胜衣拚一个同归于尽。
  那三剑出手,他便已经知道了,可是他并没有退缩,喝叱连声,疯狂进攻。
  墙头只不过一尺宽阔,对两人却一些影响也没有。
  沈胜衣身经百战,无论怎样恶劣的环境他都有经验,脚踏的就算只是一条绳子,对他也没有多大分别。
  欧阳卧所学的武功,绝无疑问,是绝对适合这种狭小的环境作战。
  他身形翻腾,时蹲时立,甚至卧倒在墙头之上,那种形态,与一条蛇看来简直一样。
  蛇的灵,的刁,的狠,完全在他的剑上表露无遗。
  沈胜衣应付得并不轻松。
  他要杀欧阳卧,反而容易,再接二十七剑,他甚至已有两次的机会,可以完全不受伤而将欧阳卧刺杀在剑下。
  那两个机会却都是非常短促,他可以掌握得住那刹那,一剑刺入欧阳卧的咽喉,却没有把握,只将欧阳卧伤在创下。
  咽喉本就是致命的要害,要杀一个人有时也的确比刺伤一个人困难。
  再接十三剑,沈胜衣反而被迫退了一丈。
  一个人拚起命来,的确更加难应付。
  这一丈退过,沈胜衣的身形突然又再倒退了一丈,脱出了欧阳卧那支剑攻击的范围。
  “住手!”沈胜衣接喝一声。
  欧阳卧的攻势应声停下,满头汗水淋漓,可是态度仍然是那么强硬。
  “为什么要住手?”他一面的讥诮之色。
  沈胜衣冷静的道:“我要杀你,你已经死了几次。”
  “我知道——”
  “难道你不怕死?”
  “千古艰难唯一死,有谁不怕?”欧阳卧胸膛起伏,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你是为了什么?”
  “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
  “是不是你已经没有选择?”
  “不错!”欧阳卧一些也没有否认。
  沈胜衣剑一摆,突然道:“你走!”
  “走?走去那里?”
  “喜欢那里就那里。”沈胜衣说得很认真。
  欧阳卧笑了起来:“有人说,你是一个很大方的人,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沈胜衣淡然一笑:“你我之间也并无任何仇怨,以至非拚命不可。”
  欧阳卧道:“的确没有,可惜你这个人的好奇心实在太大了。”
  沈胜衣点头:“这是我最大的毛病,可惜总是改不了。”
  “这的确可惜得很。”
  沈胜衣转回话题:“你放心,我是绝不会追踪你到什么地方,只希望,你临走之前,回答我一个问题。”
  欧阳卧笑容一敛:“我并不想走,所以也不想回答你任何问题。”
  “你不走,我走也一样。”沈胜衣半转身子。
  欧阳卧的剑立时一动,就像随时都准备刺出去,沈胜衣目光一闪,问:“是不是连我要走也不能呢?”
  欧阳卧笑了笑:“能,只是在你临走之前,必须先做妥一件事。”
  “你说”
  “杀我!”欧阳卧一字一顿,一些也不像在说笑。
  沈胜衣上下打量了欧阳卧一遍。“你真的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欧阳卧每一个字都像是金铁一样。
  沈胜衣喃喃地道:“看来方直进去怡红院,一定牵涉一个惊人的秘密。”
  欧阳卧冷笑。“你的好奇心实在太大了,这对于你的健康,一定有很恶劣的影响。”
  沈胜衣沉吟不语。
  欧阳卧一咬牙,剑方待刺出,沈胜衣目光一抬,突然道:“兄弟如手足,以我看,你们并不是兄弟,否则欧阳立绝不会弃下你不顾。”
  “废话——”
  “可是你们的相貌却如此相似,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欧阳卧一征,神态明显的有些异样。
  沈胜衣再问:“是易容?”
  欧阳卧冷笑不语。
  沈胜衣接道:“灵蛇门崛起滇边,冷血欧阳据说都是出身于长白剑派,似乎不能够混为一谈。”
  “而且——”沈胜衣一顿又道:“灵蛇门一向不收外姓弟子,上上下下都是姓夏。”
  欧阳卧的眼角一颤。
  沈胜衣一面说一面留心欧阳卧的表情,心头疑念更重,突然问:“你到底是姓欧阳还是姓夏?”
  “少说废话!”欧阳卧人剑急上,又是毒蛇般一剑剑飞刺沈胜衣的咽喉!
  沈胜衣再退,身形一翻,就落回巷子里。
  欧阳卧紧追在沈胜衣身后,贴地一滚,剑缠向沈胜衣的双脚!
  沈胜衣双脚迅速移动,再退三丈,已到了巷子转角,却是又往上拔起来,据上了上面的一条树木横枝。
  他本就不喜欢杀人,也不愿意这样瞎缠下去,所以他只有离开。
  凭它的轻功,要离开应该绝不成问题,欧阳卧身形虽快,与他到底还有距离,欧阳卧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也显然已看出沈胜衣要离开。
  就在沈胜衣掠上了横枝的同时,欧阳卧叫了起来。“沈胜衣,你这样地离开,一定会后悔。”
  沈胜衣淡然一笑。“我既然无意杀你,只有离开了。”
  这句话出口,他看来真的就要飞身离开,那知道,欧阳卧这时候又说了一句话:“你真的不理会艾飞雨的生死?”
  沈胜衣在说话间双臂一振,已拔起了差不多一丈,但到话说完了,他又落回原来的位置。然后,他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欧阳卧,以一种奇怪的声调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欧阳卧冷冷的招手。“下来。”
  沈胜衣呆了一呆,身形一动,掠回树下。
  欧阳卧盯着沈胜衣。“人说你很够朋友,果然不错。”
  沈胜衣淡然一笑。“你现在大概可以回答我了。”
  欧阳卧摇头道:“还不可以。”
  “要什么条件?”沈胜衣沉吟着问。“是不是要我保护你的安全?”
  欧阳卧冷冷的道:“你虽然武功高强,但是要保护我,仍然不足。”
  沈胜衣沉默了下去,在想着欧阳卧那句话。
  “你到底只是一个人。”
  “我也有朋友。”沈胜衣笑笑。“我的朋友虽然不多,但每一个都一定会倾全力帮助我。”
  欧阳卧摇摇头。“看来你是有些误会了。”
  沈胜衣“哦”的一声。
  欧阳卧笑笑。“我是说,这件事绝不是人能够解决。”
  说到那“人”字,他特别加重语气。
  沈胜衣好像已经明白,又好像仍未明白,仍然以奇怪的目光望着欧阳卧。
  欧阳卧胸膛起伏,仿佛在调息真气,没有说下去。
  沈胜衣等了一会,试探着问:“你是说,你受制的并不是一个人?”
  这句话出口,连他自己都也觉得有些儿可笑。
  欧阳卧的回答竟是:“不错!”
  沈胜衣一征,忍不住追问:“不是人,是什么?”
  欧阳卧没有立即回答,沈胜衣也没有再追问,只是冷静的站在那里,又反覆将欧阳卧所有的说话细想了一遍。
  欧阳卧好一会儿才从齿缝中迸出一个字
  “魔!”
  沈胜衣又一征:“魔?”
  欧阳卧郑重的颔首,一些也不像在胡说八道,在开玩笑。
  沈胜衣忍不住再问:“你知道“魔”是什么意思?”
  欧阳卧反问:“你说呢?”
  沈胜衣叹了一口气:“恕我想不透,你可否说明白一些。”
  欧阳卧道:“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
  “控制你们的,不是人,是魔,是不是这个意思?”
  欧阳卧点头,毫不犹疑的点头。
  沈胜衣苦笑:“真的是有“魔”的存在?”
  欧阳卧笑了笑:“也许他还不是已成魔,但他所用的,绝无疑问是一柄——魔刀!”
  “魔刀?”沈胜衣只有苦笑。
  “那柄刀有天魔的咒诅,有天魔的威力,天下间,绝没有第二柄那样的刀。”
  沈胜衣在听,在想。
  他听不懂,也想不透,欧阳卧这种话,是不是太玄,大不可思议?
  风吹过,树叶一阵“籁籁”的乱响,巷子里好像忽然寒了起来。
  沈胜衣有这样感觉。
  他不由自主的抬头望去。
  天色已暗下来,夜幕虽然还未低垂,也差不多是时候的了。
  欧阳卧接道:“没有人敢背叛他,包括我在内。”
  沈胜衣目光落下,忽然发觉欧阳卧的眼中透着一种强烈已极的恐惧。
  这种恐惧显然已长了根,一提到那个魔,那柄刀,自然就流露出来。
  沈胜衣沉吟着问:“艾飞雨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与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欧阳卧以一种诡异的目光望着沈胜衣,诡异的一笑。“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沈胜衣不假思索的道:“只要我能够做得到的,我都会答应你。”
  “君子一言——”沈胜衣淡然一笑。“我并不是君子,但答应了的事情,一定会尽力去做。”
  一顿接问:“你要我答应你什么?”
  “其实我早就说了。”
  “杀你?”沈胜衣试探着问。
  欧阳卧点头:“我可以反刺自己一剑,但能够死在你的剥下那是更好。”
  沈胜衣盯着欧阳卧,没有作声。
  “不过这一剑必须刺得恰到好处,否则,死不了我不会说,若是立刻气绝,那就是要说,也说不出来的。”
  沈胜衣剑眉一皱,沉吟了起来。
  欧阳卧接道:“对你无疑很不公平,最低限度你不能放开手脚,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反伤在我剑下,但,因此而可以知道一个足以震惊天下武林的大秘密,就是吃些苦,也值得!”
  沈胜衣沉吟着道:“或者我可以从另一方面着手。”
  “或者——”欧阳卧冷笑,“只可惜你已经没有时间。”
  沈胜衣目光一闪。“你是说,艾飞雨的性命有危险?”
  欧阳卧冷冷的道:“以我看,你还是早一些找到他的好。”
  “也许我们可以合作。”
  “不可以!”欧阳卧断然拒绝。
  沈胜衣叹了一口气,欧阳卧人剑即时欺前,人快剑快,直追沈胜衣的咽喉。
  他是真的在拚命,那刹那,上下最少露出了十二处破绽。
  沈胜衣都看在眼内,他的剑虽然不能够连接从那十二处破绽攻进去,但最少可以刺出七剑。
  七剑之中最少又有三剑可以致命,但他一剑都没有刺向欧阳卧,一剑护手,封开了欧阳卧四十九剑的进攻。
  欧阳卧剑势不绝,人与剑上下翻飞,从不同的角度继续进攻沈胜衣。
  沈胜衣从容应付,右手捏剑诀,左手剑配合灵活的身法,将欧阳卧的攻势或封或拒或闪或让,一一化解。
  他连接了欧阳卧有九十六剑,一剑也没有还击,可是,欧阳卧的人与剑已接近崩溃。
  “还手——”欧阳卧连声吼叫,人简直已接近疯狂。
  沈胜衣到他第七次吼叫还手,终于还手,以十三剑将欧阳卧的攻势瓦解,再一剑乘隙刺入,刺进了欧阳卧的胸膛。
  剑一入即出,欧阳卧怪叫一声,一个身子曳着血虹倒退出两丈。
  “好剑——”他的剑一沉,插入地面,支持着身子不倒,望着沈胜衣。
  激动的情绪也同时平静下来。
  沈胜衣一面走前,一面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欧阳卧忽然笑了起来:“能够死在这样的一剑之下,又还有什么遗憾?”
  沈胜衣没有追问。
  欧阳卧接笑道:“你到底还是一个聪明人,可惜你实在太关心你那个朋友。”
  沈胜衣脚步停下,微喟道:“关心则乱,否则我应该想到,你既然只有一条死路可走,要说早就已说了。”
  欧阳卧道:“抱歉——”沈胜衣摇头。“你到底是惧什么?”
  “那柄刀……”欧阳卧的语声微弱。
  “魔刀?”
  “不错,魔刀”欧阳卧的语声突断,人亦倒了下去。
  沈胜衣那一剑实在恰到好处,在死亡之前,欧阳卧还可以说这许多的话。
  可惜全都是废话。
  沈胜衣本来寄望欧阳卧临死之前,能够告诉他一些什么,但不等欧阳卧开口,一看欧阳卧那种笑容,他已经知道欧阳卧绝不会告诉他什么的了。
  那种恐惧显然已根深蒂固。
  魔刀到底是怎样的一柄刀?难道真的有一种魔力,非独能够控制欧阳卧的生命,还控制他的魂魄?
  又一阵急风吹过,沈胜衣竟然感到有些寒意。
  一种由小发出来的寒意。
  艾飞雨的滥杀,方直的嫖妓,这两件事情虽然不能混为一谈,但同样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艾飞雨、方直都是他的好朋友,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多少也知道一些。
  这一些现在却都被他们本人完全推翻,令他们改变的到底是什么?
  难道也是那一柄魔刀?
  沈胜衣不能够肯定,却已经能够肯定一件事。
  这绝非巧合,他们之间是必然都有关系。沈胜衣是为了调查艾飞雨的滥杀江南四友的弟子走访方直,也就因为跟踪方直才被欧阳立卧兄弟袭击。
  现在欧阳卧更说得很明白,艾飞雨的生命关系着他们。
  沈胜衣却想不透他们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这到底又是怎样的一件事情呢?
  他本来就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现在要他不插手这件事更就没可能了。
  这除了满足他自己的好奇心,当然还为了艾飞雨、方直都是他的好朋友,在他这比较起来,满足好奇心当然是次要的了。
  从何处着手?
  沈胜衣忽然省起了那位胖胖的小红姑娘,忽然又想到只要能够有一个水落石出,就是再挨一顿臭骂也不要紧。
  他只是奇怪,欧阳立卧兄弟与他由巷子打上墙头,打得那么激烈,居然都没有人出来一看究竟。
  是不是那些人都不想惹麻烦?
  还有那位小红姑娘,无论怎样看,也不像是一个不好管别人的闲事的人。
  所以沈胜衣决定又去敲敲那道血红的门。
  就像是方才那样,他敲得并不重,也不轻,又足于惊动从门后走过的人。
  这一次,他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回应,可是他却又听到一个人的呼吸声。
  那种呼吸声不怎样均匀,可以听得出在门后,那个人实在有些紧张。
  沈胜衣考虑了一下,伸手再敲。
  一样没有回应,门后却传来了脚步声,呼吸声也随着去远。
  沈胜衣想像得到是怎么一回事,双臂一震,飞鸟般掠上了那道滴水飞檐,跃入了怡红院的后院。
  那在滴水飞檐之上他已经看见了那位小红姑娘桶子一样往前滚动。
  那位小红姑娘却没有发觉,沈胜衣已跃了进来,只顾往前滚动。
  沈胜衣没有呼唤,身形一落又起,一个风车大翻身,凌空从小红的头上飘过,落在小红的面前。
  小红总算看见了沈胜衣,他的身子实在很想立即停下来,可是他的身形实在大圆,脚步虽然已收住,还是向前滚过去。
  沈胜衣慌忙伸手扶住,他实在一片好心,只怕小红一个收不住势子一较摔倒。
  可是他的手才沾土小红的肩膀,小红就像是给毒咬了一口,叫了起来。
  她惊叫的声音还不算太难听,只不过像一棒用力的打在一个破铜锣之上。
  沈胜衣也给吓了一跳,一惊缩手,小红就变了滚地葫芦。
  他的一双小眼睛惶恐的瞪大,好像随时都会昏过去。
  沈胜衣慌忙安慰:“姑娘你不要惊慌,我只是要向你打……”
  下面的话还未接上,小红又叫了一声,这一声绝不在方才那一声之下,然后她那双小眼睛一翻,竟就真的昏过去。
  沈胜衣实在想不到一个骂人骂得那么凶,身才那么胖的人,胆子竟然这么小。
  他却是想到这两声大叫一定会惊动怡红院的所有人,不想惹麻烦,最好就立即离开。
  但他仍然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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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怡红惊变
作者:黄鹰


  来的人真还不少,来得也很快,杂乱的脚步声铺天盖地,不到片刻,沈胜衣前后左右都尽是人。
  沈胜衣没有细数,欲知道人数最少在三十之外,而着了大半都是年轻力壮的打手。
  每一个打手的袖子都卷得老高,有几个的手中还拿着粗长的大木棍,两头更是铁打的,若挨上几下,不难一命呜呼。
  站在最前的是一锦衣中年人,腰挂着一柄长剑,背负双手,气派真还不少。
  在这些人之后站着三四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一个个眉开眼笑,交头接耳,竟像是前来瞧热闹的。
  锦衣中年人排众而出,才站定,还未开口,那边一阵人声嘈杂,三四个小丫环拥着一个身材有甚于小红的女人从走廊出现。
  几个小丫环的腰加起来,还没有他的腰粗,她非独身材惊人,气派也大得吓人,一身衣衫华丽,饰物不是金银就是珠宝。一路是来,那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连呼“妈妈”,纷纷让开。
  锦衣中年人听得真切,目光一转,又回到沈胜衣面前,乾咳了一声:“这位朋友——”沈胜衣目光落在小红身上:“我们之间是有些误会。”
  锦衣中年人摇头:“我只是想知道,朋友是从那儿进来的?”
  沈胜衣道:“院后巷子。”
  锦衣申年人目光一转:“是不是小红给你开的门?”
  沈胜衣道:“我是跳墙进来的。”
  “你倒是很老实。”锦衣中年人语声一沉,“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怡红院。”
  “也知道我是什么人?”
  “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我姓尚名威,是这儿的总管,有个外号叫三剑夺命。”尚威的右掌已按在剑柄之上。
  沈胜衣稍作沉吟,说道:“恕我孤陋寡闻。”
  “不要紧。”尚威目光转落在沈胜衣的剑上。“方才在巷子里闹事的是你?”
  沈胜衣点头。
  尚威沉声接道:“你在巷子里杀人也好,怎样也好,我们都不管,但你闯进来这里闹事我们就不能不管。”
  沈胜衣道:“我只是要……”
  尚威一扬手:“不必说,你从那儿怎样进来,现在就从那里怎样出去。”
  沈胜衣淡然一笑,一个温柔的声音即时传来,“这件事你处理得很好。”
  沈胜衣若不是看在眼内,只怕未必会相信,这声音竟是由那个肥胖的女人发出来。
  尚威应声回道:“三姐放心,我在这里,绝不会出乱子的。”
  “交给你了,着意一些,莫要惊扰了院里的客人。”语声一落,这位三姐缓缓转过身子,有气无力的挥挥手:“这是什么时候,客人都快来了,还聚在这里瞧热闹。”
  他的语声始终是那么温柔,也没有丝毫不悦之色,可是那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却全都应声转身,很服从的跟在她身后。
  尚威即时往沈胜衣一摆手:“这位朋友,请——”沈胜衣一声歉息:“我进来只是要找一个朋友。”
  “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男的,在这里他用的名字听小红姑娘说,叫阮环。”
  尚威目光一闪:“是那个最爱走后门的阮公子?”
  “不错,我有——”尚威又扬手:“阮公子来这里是寻乐,我相信他也不想招呼任何朋友。”
  “这件事——”尚威又截道:“你可以在巷子里等他出去,反正他在这里从不会逗留大久。”
  沈胜衣摇头:“我现在就要见他。”
  尚威目光一寒:“你这是存心跟我们过不去。”
  沈胜衣道:“言重。”
  尚威霍地又伸手。“请——”他是请沈胜衣原路回去,沈胜衣的脚步是给请动了,却不是转身走,而是往前行,从尚威身旁一步跨过。
  尚威看在眼内,“金龙探爪”,左手一探,疾抓了过去!
  他的出手不能说是慢的了,而且变化极迅速,抓到了一半,已经三变,连抓三下,每一抓仿佛都已将沈胜衣的肩膀抓住。可是接连三抓都落空。
  沈胜衣的身形变化有如鬼魅,连三晃,已然将尚威的魔R抓化解。
  尚威的反应也实在灵敏,右手同时拔创出鞘,身形一转,寒光一闪,接一声暴喝:“回去——”那支剑看似已经将沈胜衣截住,偏就差那么一寸,被沈胜衣闪开。
  尚威一剑截,又一声暴喝:“快截住他!”
  那些大汉应声一齐扑向沈胜衣,拿棍的用棍截,空手的劈胸就抓!
  沈胜衣身形飞闪,从那些大汉当中穿过,那些大汉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已经不见,棍与手不由都停在半空中。
  尚威目光及处,一声:“好!”身形暴起,半空中一个筋斗,凌空落下,挡在沈胜衣面前。
  他的轻功也真还不错,半空中身形未下,一剑已然疾刺了出去。
  这一剑无论速度,角度都配合得恰到好处,就是沈胜衣也不能不承认这一剑很精彩。
  但他却见过很多比这一剑更精彩的剑,所以他右手一沉,中指一敲,便敲在剑脊上,将这一剑敲开。
  尚威的面色一变,身形落下,脚步一旋,第二剑刺出!
  剑从下刺上,刺向沈胜衣的咽喉。
  沈胜衣食中指一挟,竟就将那支剑的剑尖三寸挟一个正着,一挟却又松开。
  尚威面色大变,他就是最没有经验,这时候亦应该瞧出,与沈胜衣的武功有着一大段距离。可是他的第三剑仍然刺出去,这一剑比先前那两剑更刁更快,刺的是沈胜衣的眉心。
  沈胜衣一偏脸,手一翻,将剑封在外门。这一剑一共有七个变化,可是只用出一个变化,便已被沈胜衣封死。
  沈胜衣的手掌正印在剑背之上,这判断何等准确,这速度又是何等惊人。
  尚威骇出了一身冷汗!
  沈胜衣的身形并没有停下,接向前走去。
  那些大汉没有一个看得出尚威已经吃了一个那么大的亏,看见沈胜衣走来,立时拳脚齐施,乱棒打下!
  这些人武功虽然有限,力气实在不小,他们也显然经过一番严格训练,这一顿拳棒落下,竟有如一张巨网也似网下来!
  沈胜衣倒是意料之外,他当然不会被这些拳棒击中,身形闪动间,两手双飞,并同时施展!
  惊呼叱喝声此起彼落,人影乱闪,到沈胜衣停下来,四个大汉已经给送上了滴水飞檐,三个相缠在一起,还有七个,在一旁发呆。
  他们的手中本来拿着一条大棒,现在那七条大棒都已给沈胜衣抄在手中。
  尚威也知道这些人拦沈胜衣不住,可是到他一定神,要喝止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出手。
  这种结果倒是他意料之内!
  那位三姐已经来到了闪进回廊之前,听得叱喝声,回头望一眼!
  只一眼他的脚步便不由停下来,然后他的眼睛便鸽蛋一样睁大。
  沈胜衣双手即时一挥,那七条大棒散落地上,身形接射出,同三姐那边射去!
  那位三姐看见沈胜衣身形箭一样射来,双脚都软了,她实在很想开溜,可是一双脚完全都不听使唤。
  尚威看在眼内,刻不容缓,身形紧接射出,凌空一剑又刺向沈胜衣。
  这已是他的第四剑。
  沈胜衣有如御风飞行,那位三姐走了好一会的路,眨眼间便已走尽。
  尚威第四剑又落空,可是他的身形并没有停下来,一落即起,紧追在沈胜衣后面。
  那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跟在那三姐的身后,三姐回头,她们亦回头,便变了她们是挡在三姐之前!
  可是,沈胜衣还是一掠就到了三姐面前,这眨眼之间,那些女人都已经左右散开。
  她们的腰肢纤巧,闪动起来,也自然比那位三姐灵活。
  那位三姐已实在看得发慌,但到底见过世面,沈胜衣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情绪已经能够稳定下来。
  也许她已经发现沈胜衣来得虽然快,神态却一些也不凶,这之前,她也见过沈胜衣用的只是怎样平和的语气。
  所以待沈胜衣停下,他的腰肢能够挺起来。
  沈胜衣飞燕一样落下,立即回头看去。
  尚威仍然在两丈之外!
  尚威实在急得要命,只是急不来,他的身段已经放尽!
  沈胜衣等尚威凉到来。
  两丈距离,眨眼即至,倘威人到剑到,刺到一半,三姐已喝一声:“住手!”
  这语声居然也颇为镇定。
  尚威的剑却是有去无回之势,幸好沈胜衣的出手奇快,一探已然在剑下,同时一托,尚威那一剑立时从他的头上刺了过去。
  沈胜衣身形接转,左手迅速一带,尚威的身形不由自主一旋,正好在三姐旁边停下,就好像还是及时挡在三姐之前。
  别人尽管瞧不出,尚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第六剑再也刺不出去了。
  他也知道是沈胜衣给自己面子,于是说话也没有客气,立即道:“朋友,有我在,你还是不要胡来!”
  沈胜衣淡然一笑。“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一些恶意也没有。”
  尚威的语声更响:“朋友——”沈胜衣挥手截住,方待说什么,那位三姐已一步跨在尚威之前。
  尚威脱口一声:“三姐小心”——“忙亦抢前一步,剑自然指向沈胜衣。“别装模作样了。”三姐却伸手将剑推开,“你以为我瞧不出?”尚威当场征住,神色尴尬。三姐目光落在沈胜衣面上。“我虽然只练过几年武功,甚至远比不上我这个护院,可是我的眼,也很利。”沈胜衣笑笑。“我也是姓尚,排行第三,所以有人叫我尚三娘,或者尚三姐,你喜欢怎样叫也可以。”
  “叫三姐好了。”尚三姐一笑。“高姓大名?”
  “沈胜衣。”沈胜衣并没有隐瞒。尚威一听,面色大变,目定口呆!三姐亦显得非常诧异,但很快就恢复正常:“我听过你的大名!”
  沈胜衣早就看出这个女人厉害,地无意拿名字唬对方,道:“若不是实在有这必要,我也不会在这时候,这地方骚扰我那位朋友,希望三姐能够通融一下。”
  三姐失笑道:“以你的本领,硬闯进去,相信也没有人阻得了,你这样叫到,我若是还拒绝,那是我自讨没趣。”
  沈胜衣没有作声,三姐笑问:“你看我像不像一个会这样自讨没趣的人?”
  “不像?”
  “尚威”三姐接吩咐。“你替我送这位公子到阮公子那儿,说话举止可着意一些。”
  尚威只有应一声:“是。”
  三姐接摆手:“公子请——”
  “麻烦三姐。”沈胜衣表现得非常有礼。
  “不麻烦。”三姐接将路让开。
  尚威随即道:“沈兄这边请。”举步走前去!
  沈胜衣一声有劳,紧跟在尚威身后。
  目送两人转进走廊不见,三姐才有气无力的挥挥手:“别呆在这里了!”
  那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一涌上前,其中一个道:“妈妈,这个人就是名闻天下的大侠沈胜衣?”
  另一个接道:“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一般人,不简单的了。”
  三姐冷冷的道:“无论他是不是沈胜衣,与你们好像都没有什么关系。”
  “他的朋友是这里的客人,会不会他是这个藉口……”
  三姐冷截道:“你们都不是小孩子,怎么还这样幼稚?”
  他的语声冷得简直已可以结冰,那几个女人不由得都征住。
  三姐接挥手,这一次的很用力:“回你们的房间去。”
  那几个女人方待举步,三姐又喝住:“慢着——”
  “妈妈还有什么吩咐?”
  “这件事最好你们立即就忘掉,不要跟任何人说,这对你们,对怡红院,都没有好处。”三姐板起脸,说得很认真。
  那几个女人还是第一次看见三姐这样紧张,知道事情不简单,忙自点头,一旁散开。
  三姐目光一扫,喃喃自语道:“江湖人的事情,还是少管为妙。”
  这好像说给那些大汉听,又好像只是说给自己听,然后她亦举步离开。
  那些大汉一个个呆在那里,给沈胜衣送上了瓦面的也不例外。
  沈胜衣这三个字着实吓了他们一跳,他们的武功虽然不好,对于这个姓名却并不陌生。
  不知道有沈胜衣这个人的人,事实并不多。 ×      ×      ×  回廊曲折,到处不太静,但也不怎样热闹,时间到底仍然早。
  没有弦歌声,两旁的房间,偶尔传出一阵听来令人心动神旌的声音。
  沈胜衣只是觉得很不舒服,他虽然不是一个君子,一向也讨厌到这种地方。
  他虽然有时也会到这种地方,但是每一次,都是因为在这种地方出了一些令他不能不到一趟的事情。
  他实在很奇怪,在他的朋友中,竟然有那么多喜欢在妓院出入。
  更令他奇怪的是,那些事总是离不开死亡的。
  这一次他当然希望例外。
  尚威一路上没有说话,沈胜衣知道他实在也不很舒服,这一次的失败,极有可能影响到他在怡红院的地位,沈胜衣也只能够说一声抱歉。
  他并不希望破坏别人的衣食,就是这一次,他也已尽了心力。
  那位尚三姐眼睛的锐利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
  “那位尚三姐除了眼睛之外,身手会不会也一样很出人意料?”
  他想问尚威,但他亦知道,倘威就是肯回答,也不会告诉他实话。
  所以他只是默默跟在尚威身后。 ×      ×      ×  尚威终于在一个房间之前停下来。
  那个房间不怎样起眼,不像是红人所有,这附近也是比较简陋。
  尚威脚步才停下来,就发出了一声冷笑:“沈大侠名震天下,相识也是遍天下,能够成为沈大侠的朋友,未尝不是一件很光采的事情,可惜这只是沈大侠的光采。”
  沈胜衣听得出尚威是什么意思,淡然一笑道:“嫖妓并非一件可耻的事情。”
  “这要问他个人才知道。”沈胜衣目光落在房门上。“正如有人鄙视在妓院里工作的人,但这种工作是否应该鄙视,也是因人而异,而个人的感受同样是最重要的,拿阁下来说,也许阁下认为这是一件很光采的工作。”
  尚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这房间住的秋红,虽然不是这儿最便宜的一个,但也差不多了。”
  沈胜衣摇头:“美与丑与生俱来,老与少,更不是任何人能够控制。”
  尚威英子笑:“你错了。”
  沈胜衣淡淡的“哦”一声。
  尚威接着道:“秋红现在才不过二十岁,论姿色,在怡红院中,要能比得上他的,只怕还不到十人。”
  沈胜衣有些诧异的砖望向尚威,沉吟着终于一问:“那是为什么?”
  尚威冷冷的一笑,说道:“他的肺有病。”
  沈胜衣一皱眉。
  尚威冷笑着,接道:“与她接触的客人,极有可能被感染,而她每一次接待客人,病势总会重一分。”
  沈胜衣叹息:“那为什么还要强迫着她工作?”
  “没有人强迫她,三姐还不是一个那么没有人情味的人,只是她认为这样白吃白住不好,所以有客人找她,她都绝不会拒绝。”
  沈胜衣无言。
  “可是尽管他的价钱很便宜,他的客人并不多。”尚威似乎亦有些感慨。“这大概因为除了要冒着染病的危险之外,还要忍受得住他的不停咳嗽,还要有铁石一样的心肠。”
  沈胜衣双眉皱得更深。
  尚威盯着沈胜衣,带嘲讽的说道:“阁下这位姓玩的朋友,心肠的确与铁石一样。”
  沈胜衣脱口道:“他不是这种人。”
  尚威冷笑道:“看来沈大侠对于这位朋友还不怎样了解。”
  沈胜衣沉默了下去。
  尚威沉声道:“近来秋红很多时咳出来的是血,院里的姑娘大都瞧不过眼。”
  沈胜衣沉吟着道:“这些话,你应该对三姐说。”
  “这里的事情没有人比三姐更清楚的了,可是连她也劝不服秋红。”
  “这件事有些奇怪。”
  “根据三姐的观察,认为你那位朋友很有办法,这是说他有一种特殊的本领,秋红每一次都给他弄得死去活来,已为他着迷。”
  沈胜衣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冒起来。
  尚威继续道:“这种话你听来或者觉得大恶心,但都是事实。”
  沈胜衣微渭:“也许我应该劝止他再这样下去。”
  尚威道:“我正是这个意思。”
  沈胜衣目光又落在门上:“奇怪。”
  尚威道:“你怀疑我的话?”
  沈胜衣摇头。“我只是奇怪,你的声音这么高,房里却一些反应也没有。”
  尚威说道:“这些虽然都不是废话,我所以说这许多,主要也是要给他时间出来。”
  沈胜衣突然问道:“这房间有没有窗户?”
  “有”尚威目光一转,道:“只是从那个窗户跳出来,还是要经过这条走廊才能够离开怡红院。”
  “很好,”沈胜衣吁了一口气,道:“我这位朋友并不是聋子,他既然不肯出来,我们只有进去了。”
  语声一落,他右手试往房门上一堆。
  一堆即开。
  崩的接一声异响,三支弩箭品字形接向他们迎面射来。
  据说妓院里姑娘的房间,除非没有客人,否则都会紧闭。
  这一点尚威当然最是清楚,所以门一推即开,他当场一征。
  一征已足以致命,那三支弩箭虽然只有一支向他射来,却正射要害,到他闪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幸好他身旁有一个沈胜衣。
  沈胜衣也是一征,却没有影响他的反应,在一征的同时,他的身形已然向一旁偏开去。
  “飕飕”的两支弩箭向他的胸前旁射去,他右手同时一伸,食指中指一夹,将射向尚威咽喉那支弩箭夹住。
  那支弩箭锋利的镞头距离尚威的咽喉已不过三寸,说险当真是险到了极点。
  尚威甚至已感到那支弩箭的尖锐,一股寒气由背脊直冒土来,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噤。
  射空的那两支弩箭射进了对门墙壁,没入三寸。
  尚威回头一眼瞥见,面色又是一变,一声“多谢”尚未出口,沈胜衣已然掠进房间内。
  没有其他的袭击,沈胜衣的剑也未出鞘,一直掠到床前,才突然停下。
  床上有人,死人!
  一个虽然美丽,却瘦骨嶙峋的女孩子身子赤裸,头发披散,仰倒在锦被之上。
  纤腰一束,胸膛小巧,这个女孩子实在瘦得可怜,肤色就更是苍白得仿佛连一丝血色也没有,但仍然光滑,在灯光下散发着一种令人目眩的白芒,衬着那一头黑蛇也似的盘缠散发,说不出的妖异。
  妖异而迷人。
  他的眼睛紧紧地闭上,一双手紧抓住那张锦被,千指深深的陷进锦被内,一面既痛苦,又快乐的表情。
  她也就在这种快乐与痛苦之中死亡。
  方直却是死在恐惧之下。
  他亦是赤裸着身子,压在那个女孩子之上,一张脸向着门那边,眼睛仍然睁大,眼瞳中充满了恐惧。
  十二支弩箭深嵌在他的后背之内,其中最少有六支正中要害。
  那些弩箭都是三支一组,成品字,弩箭之外,还有一支长剑。
  就是这支长剑直没至柄,穿透方直的身子,再插入那个女孩子的体内,将两人一起钉在床上。这支长剑当然也致命,方直到底是死在剑下还是箭下?
  血仍然在奔流,两人当然是死了才不久,沈胜衣只看这仍然在奔流的鲜血已知道,他也就怔在床前,双脚就像是给钉子钉稳在地上。
  尚威跟着走进来,看见这种情景,亦不由怔在旁边。
  沈胜衣没有理会他,一双眼盯稳在方直的体上,剑眉深蹙。
  这绝无疑问是杀人灭口,沈胜衣不能肯定的只是,方直的被杀,到底在欧阳兄弟的袭击他之前还是之后。
  表面上看来,这应该是之后,但之前,亦不是全无可能。
  道理很简单,那既然是有足够的时间杀方直,亦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让方直离开怡红院,这杀机,在发现沈胜衣追踪方直进入那条小巷的时候也许更已经引发了,欧阳兄弟的袭击!
  的未尝不可能只是在暂时牵制他的行动,阻止他与方直接触。
  方直到底知道了什么秘密?
  沈胜衣虽然不知道,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可以看出关系重大。
  尚威等了一会,看见沈胜衣仍然在那里发呆,不由试探道:“沈公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胜衣果然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苦笑道:“我也不清楚。”
  尚威“哦”一声,显然有些不相信。
  沈胜衣接说道:“也许他知道得大多了。”
  “很多什么?”尚威追问,这个人的好奇心显然也大得很。
  沈胜衣摇头:“由开始到现在,几乎没有一件事不是在我意料之外。”
  他说的是事实,艾飞雨的杀人,方直的嫖妓,欧阳兄弟的出现——甚至方直的喜欢摧残秋红这个有肺病的弱女,又何尝不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尚威诧异的望着沈胜衣。
  “这些事每一件都是与我的两个好朋友有关,偏偏又给我遇上,所以找来了。”沈胜衣苦笑了一下。“也许就因为我的出现,使得整件事变得更复杂。”
  尚威沉吟道:“你意思是说,因为你发现了你这位朋友有些不妥,要追问究竟,迫使某些人杀人灭口。”
  “表面上看来,就是这样了。”
  “那个凶手——”尚威面色突然一变,放目四顾。
  沈胜衣看在眼内,叹了一口气。
  尚威目光转回沈胜衣,有些尴尬的道:“那三支弩箭……”
  沈胜衣探手用力从枕旁取出一个箭匣子。
  那个箭匣相连着一条线香粗细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斜系在一测的门框上,门若是在外推开,撞在绳子上,绳子就牵动着机括。
  弩箭也就是因此射出来。
  这种装置虽然简单,却亦见心思,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能够安排妥当,安排的那个人纵然不是老手,心思也必然远在一般人之上。
  尚威目光一落,神色更尴尬,道:“我应该注意到的,却没有注意。”
  沈胜衣道:“怡红院这之前相信还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没有。”尚威微渭道:“这些日子实在过得大舒适了,所以找的反应才会变得这样迟钝,凶手若是仍然在房间内,我就是不死在弩箭之下,他除非不出手,否则我只怕也很难保得住性命。”
  沈胜衣没有再作声,又仔细打量了那两具体一眼,剑眉皱得更深。
  尚威目光亦一转:“杀人的最少有两个人。”
  沈胜衣缓缓道:“是不是因为除了弩箭之外还有一支剑?”
  尚威转问:“以沈公子看来……”
  沈胜衣道:“箭与剑亦可能是出自同一个人,那一剑的目的,很可能只是要杀死秋红。”一顿接又道:“那些弩箭谁也可以看得出,已足以致命的了。”
  尚威道:“是不是秋红已认出他是什么人?”
  “也许,”沈胜衣沉吟着道:“但亦不无可能,这个人很特别,只要秋红说出来,我们就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尚威道:“以我看,这个人这么容易找到这里来,对于怡红院的环境非常熟悉。”
  沈胜衣沉吟着道:“就是怕红院的常客亦不足为奇。”目光又落下,叹了一口气。
  那一剑的目的,会不会只是要将方直的丑态留下来?
  沈胜衣条的生出这个念头。
  尚威已经在留意着沈胜衣的表情,看见他这样,不由又问道:“公子好像还发现了什么?”
  沈胜衣没有说出来。
  尚威试探着又问:“公子好像对于这位阮公子的所为很诧异。”
  沈胜衣脱口应道:“他本来应不是这种人。”
  尚威道:“也许他一直都隐蔽着,表面是一套,赏在又一套。”
  沈胜衣道:“他就是能够骗过我也不能骗过其他朋友。”
  “这位阮公子的朋友很多?”
  “很多。”沈胜衣奇怪地问:“你们对他好像完全陌生。”
  尚威沉吟了一下:“我有一个朋友曾经对我说过,他很像一个人。”
  他忽然笑了起来:“他说他很像方直,这当然,绝没有可能是方直,因为方直是一个君子。”
  “人所共知,一个真正的君子。”沈胜衣显得有些儿无可奈何。
  “好像他那样的一个君子又怎么会嫖妓?”
  沈胜衣说道:“所以你根本就没有在意!”
  尚威的笑容突然僵结,呆望着沈胜衣,讷讷道:“这……这位阮公子莫非就是“君子”方直?”
  沈胜衣微喟道:“我是希望不是。”
  尚威征在那里,沈胜衣没有再理会他,沉吟着缓缓伸出手,将那支剑缓缓拔了出来。
  血狂涌,看来仍然是那么鲜亮。
  尚威呆看着,一声也不发。
  沈胜衣目光落在剑上,细看了一遍,才将剑在枕旁放下来。
  尚威从咽喉发出了一声轻咳,忍不住道:“这支剑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
  沈胜衣点头:“随便在那里,都可以买到这种剑。”
  尚威道:“凶手看来早已经考虑到这方面。”
  沈胜衣淡淡的道:“剑虽然普通,用剑的却是一个高手!”
  尚威的目光这才落在伤口上,沈胜衣接道:“只有高手才能够刺出这么精彩的一剑!”
  尚威却看不出这一剑精彩在何处,他虽然很想知道,却没有追问。
  沈胜衣也没有再说那一剑,扬起右手看了看夹在指缝中那支弩箭,随又在剑旁放下。
  尚威目光随着一转,试探问道:“这种弩箭看来颇不简单。”
  沈胜衣道:“用得起这种弩箭的人一定不会是守财奴。”
  尚威立即道:“这就是线索。”
  “不是——”沈胜衣摇头。“这种弩箭乃是神机营定制,用的是特别金属,配合弹弓,十五步之内,可以洞穿甲胄。”
  尚威道:“除了官家,外面的人是不可能买得到的了?”
  “买得到,只是价钱比一般的要贵上五倍。”沈胜衣一面伸手扳着方直的双肩,一面道:“虽然这样,买的人仍很多,据说单就是四川唐门,就曾经一次买去了十万支之多。”
  尚威嘟喃道:“唐门也放心买的东西,其他的人当然就更放心了。”
  沈胜衣小心翼翼的将方直的体翻过来。
  尚威倏的一声苦笑。“看来我的江湖经验实在少得可怜。”
  沈胜衣道:“因为你已经算不上是一个江湖人。”
  尚威叹息:“本来是的。”
  沈胜衣淡然一笑:“能够退出江湖当然是退出江湖的好。在江湖,很多事都身不由己,性命也比较一般人短促。”
  尚威沉默了下去,沈胜衣双手随即在方直的面上摸捏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但很仔细,在额头耳后颔下更加仔细观看,尚威一旁越看越奇怪,忍不住问道:“他的脸又怎样了。”
  “很正常——”沈胜衣的语声明显的透着强烈的失望,接又叹了一口气。
  尚威忽有所悟,道:“你是怀疑他可能是别人易容?”
  沈胜衣道:“不错。”
  “看来你要失望了?”
  “很失望——”沈胜衣颓然放开双手,“既不是易容,天下间又怎会有这么相似的两个人?”
  尚威讷讷地问道:“你是绝不会认错人?”
  沈胜衣苦笑:“我的记性一向还不坏,对于这个朋友也一向特别留意。”
  尚威追问:“留意什么?”
  “一个真正的君子,一般的行动看来都非常有趣,有时留意一下,也未尝就不是一种乐趣。”
  尚威亦不由苦笑起来。
  沈胜衣颓然退下,在一张椅子上颓然坐下,尚威突然又说道:“不亲眼看见,相信你也绝不会相信方直会来到这种地方,做出这种事情。”
  沈胜衣点头。
  “方直要变也应该早就变了,等不到现在。”尚威苦笑道:“看来这只能解释是你这位朋友,突然迷失了本性。”
  沈胜衣缓缓道:“江湖上有一种传说,某些人能够利用药物控制别人服从他们的命令,做出一些违反本性的事情,但我这位朋友显然不是这回事。”
  尚威道:“他不是第一次到这儿,一直看来一些也不像失去常性的样子。”
  沈胜衣叹息着道:“我虽然只跟了他一段路,却不能不承认他一切看来都很正常!这当然是对不认识他的人来说。”
  尚威道:“对于认识他的人来说,却是像变了第二个人。”
  “是进入了小巷,认为没有人看见才变的,这种变可以说是非常正常。”
  尚威沉默了下去,沈胜衣亦没有再作声,脑袋中却也没有什么,就像是突然给抽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尚威才又开口道:“这件事公子准备怎样处置?”
  沈胜衣沉吟着道:“我现在应该走一趟方家,也许在那里可找到一丝线索。”
  尚威急问道:“这两具体又怎样处置?”
  沈胜衣道:“暂时不要动,等我回来。”长身而起。
  尚威呆望着沈胜衣,没有任何表示,他事实亦什么主意也没有。
  沈胜衣举步走了出去,脑筋又活动起来。
  毫无疑问,他是一个聪明人,但即使他怎样聪明,也不会想到,一个无可救药的死人竟然会复活过来! ×      ×      ×  夜色已深浓。
  沈胜衣走出秋红的房间,忽然有一种感觉,就像是走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怡红院到处都已经亮起了灯光,该明亮的地方如白昼,不该明亮的地方灯光却用得非常旖旎,也当然非常恰当。
  两个小丫环等候在回廊外,看见了沈胜衣,一齐迎了上来。
  是尚三娘吩咐她们等候在那里,等候沈胜衣出来,然后引到内堂。 ×      ×      ×  内堂是尚三姐款待贵客的地方,沈胜衣到达的时候,倘三姐已经等候在那里。
  只有她一个人。
  他的神态很平和,面上虽没有愁容,但一丝笑容也没有,倒是显得有些懒洋洋的。
  桌上准备了名茶,芬芳扑鼻,弦歌声一阵阵传来,环境也实在很好,沈胜衣却一些喝茶的心情也没有。
  他也没有坐下。
  尚三姐看着沈胜衣,悠然道:“怎么不坐?”
  “要赶去一处地方。”
  “很重要的事?”
  沈胜衣点头:“虽然去到也许已不是时候,但还是要走一趟。”
  尚三姐颔首转问:“秋红的房间里出了什么事?”
  “死了两个人。”
  “秋红是其一,你那位朋友……”
  “也死了。”沈胜衣补充一句。“死在弩箭、利剑之下,杀他们的是高手。”
  三姐的面容居然没有变,突然问:“你那位朋友到底是不是真的叫阮环?”
  沈胜衣摇头:“他本叫方直!”
  三姐这才变了面色,但惊讶之色更浓,脱口一声:“没有可能!”
  沈胜衣苦笑。
  “你没有认错人?”三姐这句话出口亦知道是废话,随又说道:“这实在不可能。”
  沈胜衣很明白三姐的心情,除了苦笑之外,亦无话可说。
  三姐叹了口气。“这里的事,交给我可以了。”
  沈胜衣一声“多谢”,转身再举步。
  好像“多谢”这种话他一向不惯说,今天说来却非常流利,就连他也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失常,在失常之下,又将会做出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来。 ×      ×      ×  两个小丫环接待沈胜衣到怡红院大门,就像是送客也似的送了去,只差在没有几句场面话。
  若是有朋友现在看见,不知道他们又会怎样?
  此念一动,沈胜衣不由苦笑了一下,急步走下石阶,往方直城中那幢屋子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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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尸变
作者:黄鹰


  长街两旁的夜店这时候都已亮起灯火,行人很多,声音嘈杂。
  沈胜衣垂着头走着,倒不是因为方从妓院出来,只是心绪太乱,想清理一下。
  他的头垂得并不低,眼睛也没有因为心情影响看不见迎面走来的人。
  几个人迎面走来,但都没有撞在沈胜衣身上,有两个虽然瞎猫一样,还是给沈胜衣让开去。
  这些人之后,差不多有两丈距离没有人再迎面走来,沈胜衣的心绪好像平静了很多。
  然后他看到了两只好像在那里见过的鞋,看到了一袭也好像在那里见过的青布长衫。
  那个人站在沈胜衣面前没有动,就好像在等着沈胜衣撞上头。
  沈胜衣没有撞上去,非常突然的脚步一顿,又非常突然的抬起头。
  那刹那,他简直就像突然被电极,浑身猛一震,怔住在当场。
  认识他的人,这时候若是看见他,不难会怀疑是第二个人。
  相信到现在为止,没有人看过沈胜衣的面色会变成这样,神态会变成这样。
  沈胜衣那刹那的面色简直就像白纸一样,突然苍白了起来。
  他的双眼睁得很大,口半张,几乎可以塞得下一只鸽蛋,显出一种极其震惊的神态。
  他纵横江湖,出生入死,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凶险的环境,接触过多少可怕的人物,能够令他震惊的事情实在不多。
  令他震惊到这样的更就是绝无仅有。
  非独震惊,而且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陡然在他的心底涌上来。
  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浑身上下却没有任何令人恐惧的地方,就是那张脸也很正常,只不过实在太像一个人。
  太像他的一个好朋友,而他这个好朋友在片刻之前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
  一个无可救药,百分之一百的死人。
  方直!
  站在沈胜衣面前,挡住沈胜衣去路的,竟就是不久前已经变成了死人的君子方直。
  他看见沈胜衣那样子,亦为之一呆,然后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笑容并无任何不妥,但看在沈胜衣眼内,却为之毛骨悚然。
  “方直——”沈胜衣从咽喉中发出了这两个字,那简直就是呻吟。
  方直面上的笑容又多了一些,恭恭敬敬的道:“沈兄好。”
  “不好——”沈胜衣苦笑,情绪已完全稳定下来。
  方直乾咳了一声,接道:“小弟远远看见沈兄走来,满怀心事的模样,若突然上前招呼,只恐惊吓着沈兄,所以恭迎在这里,想不到还是吓了沈兄一跳。”
  沈胜衣听得很用心,每一个字部听得很清楚,这绝无疑问,是方直的声音,语气举止与平日的方直也并无两样!
  好猛的鬼!
  那刹那,沈胜衣突然生出了这个念头,不由得苦笑一声。
  方直接着又道:“罪过罪过,恕罪恕罪。”
  沈胜衣只有苦笑。
  “沈兄别来无恙。”
  沈胜衣叹了一口气:“一直都很好,只是方才险些给你吓死。”
  方直笑笑:“沈兄好像并不是第一次从妓院走出来。”
  沈胜衣冷冷的道:“你看见我走出怡红院大门?”
  “沈兄气宇非凡,所以小弟老远就认出来。”方直又笑笑。“沈兄就是不说,小弟也知道沈兄进去怡红院一定有必须进去的理由,绝不是寻欢作乐。”
  沈胜衣缓缓问道:“你以为我是进去嫖妓,给你这个正人君子撞上,所以吓一跳?”
  “小弟绝没有这个念头。”方直慌不迭否认。
  沈胜衣上下又打量方直一遍,突然问:“你是个君子。”
  方直叹息道:“我只是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无意做什么君子。”
  沈胜表又问道:“你是从来不会说谎的。”
  “不是不会,只是总觉得,没有说谎的必要。”
  沈胜衣沉声道:“那我现在间你一句,你就老老实实的答我一句。”
  “沈兄请问。”
  “方才你去过什么地方?”
  “在离店之前,一直留在店子里。”
  “离店之后?”
  “就是从这边走,正好遇上沈兄。”
  “你没有进过怡红院?”沈胜衣冷冷的追问!
  “若是有进去的必要,我也会进去的,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这个必要。”方直一面诧异的望着沈胜衣。
  沈胜衣冷截:“我只是问你方才。”
  方直苦笑:“一直以来都没有,方才当然也没有的了。”
  沈胜衣怔住,到现在他才发觉自己非独心绪又乱起来,而且变得有些儿语无伦次。
  他征征的望着方直,好像现在才看清楚这个人,方直也是征征的望着沈胜衣,到底是因为沈胜衣这样望着他,还是因为沈胜衣的说话态度令他深感诧异,抑或是故意装成这样,相信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了。
  最低限度,沈胜衣就已瞧不出来,在他眼中,那好像每一种都有些,他也从未这样怀疑过方直。
  两个人呆看了一会,还是方直先开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胜衣脱口道:“你不知道?”
  方直摇摇头,苦笑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沈胜衣追问。
  “你简直完全变了另一个人。”方直叹了一口气。“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子。”
  沈胜衣冷冷的道:“还不是拜你这位君子所赐?”
  方直“哦”一声,又是一面的诧异之色,从他这种反应的迅速看来,实在又不像装模作样。
  沈胜衣突然移动脚步,绕着方直打了一个转,方直的身子跟着沈胜衣移动,诧异之色也就更加浓了。
  他方待追问,沈胜衣突然又停下:“听说你并没有兄弟。”
  方直不暇思索的道:“这是事赏。”
  沈胜衣问:“以你看除了孪生亲兄弟之外,有没有相貌完全一样的两个人?”
  “不知道。”方直沉吟着。“也许有,只是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见过两个这样的人。”
  沈胜衣淡然应道:“你很快就会见到的了。”
  方直方待问,又给沈胜衣抢住前头。“你是否认识一个叫做阮环的人?”
  “阮环?”方直想了想:“完全没有印象。”
  沈胜衣倏的一笑:“这是否说谎,很快就会有一个明白。”
  方直只是呆望着沈胜衣。
  “你有生以来从未进过妓院?”沈胜衣接又这样问。
  方直叹息道:“什么时候开始你对我变得这样子不信任?”
  沈胜衣缓缓道:“方才。”
  方直接问:“怎样方可以令你恢复对我的信任?”
  沈胜衣笑道:“很简单,只要你随我到一个地方。”
  “那里?”
  “怡红院!”沈胜衣笑得简直就像是一个贼。
  “什么?”方直吓了一跳。
  “走!”沈胜衣接挥手请方直上路。
  “真要去怡红院?”方直怀疑追问。
  “你看我像是在说笑?”沈胜衣瞪着眼,的确一点也不像在说笑。
  方直怔在当场。
  沈胜衣缓缓地道:“反正你从来不曾进过妓院,难得也有这个好机会,怎能不去见识一番。”
  方直吃吃地问:“一定要我进去?”
  沈胜衣道:“一定要!”一顿又道:“你若是再不举步,我就将你扛进去。”
  方直叹了一口气,道:“先师曾经对我说过,一个人只要问心无愧,无论到什么地方,也不必害怕。”
  沈胜衣淡淡的道:“阳光也一样会照进污秽的地方,何尝见阳光被染污?”
  方直只有叹气。
  沈胜衣接又挥手:“方兄,请——”方直没有移动,只是望着沈胜衣:“听说你向来脱得很,现在看来,果然不错,只是……”
  “怎样?”沈胜衣板起脸。
  “实在令人吃不消。”方直又叹息。“幸好我们见面的时间并不多。”
  沈胜衣仍然板着脸。“这还不是怡红院最热闹的时候,所以你最好还是进去。”
  “怡红院热闹与否,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越热闹,也就是说人客越多,认识你的人当然也难免多一些。”
  方直苦笑道:“看见也没有办法,我既不能掩得住别人的眼睛,也不能掩住别人的嘴巴。”
  沈胜衣淡淡地道:“而且你问心无愧,根本就无须在乎别人的说话。”
  方直又苦笑一下。
  沈胜衣接道:“不过你那些朋友一定很希望你能够告诉他一些你的感想。”
  方直连笑也再笑不出来,苦着脸:“这倒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他终于移动脚步,同怡红院那边走去,那样子就像是一个押往刑场等候斩首的犯人。
  沈胜衣亦步亦趋,脸上亦没有笑容,目光凝结在方直背上。
  从身形看来,这个方直与方才那个方直亦并无不同的地方,最低限度,沈胜衣便已瞧不出来。
  天下间怎会有这么相似的人?沈胜衣叹息在心中。 ×      ×      ×  那两个丫环在门外,她们目送沈胜衣远去,已准备回身进去了,却就在那个时候看见沈胜衣被方直挡住去路。
  她们虽然听不到沈胜衣方直二人在说什么,但二人的动作看在眼内,亦觉得很奇怪,不由留上了心。
  然后他们就看见两人向怡红院这边走回来,当然更不会走进去!
  这倒是省掉了沈胜衣不少麻烦!
  那两个丫环并不认识方直,但也没有问原因,她们只知道沈胜衣是三姐也不想开罪的人,就是再接待沈胜衣进去,也不会受责骂。
  所以她们如言将二人引入怡红院,引向秋红的房间。
  也就在那道回廊上,他们遇到了那位尚三姐。
  三姐看样子,也是要到秋红的房间一看究竟,他的身材赏在未免胖了一些,一段路走下来,就像是方爬过十座大山,不住喘气。
  听到脚步声,回头一望,三姐却怔住在当场,那种惊讶的表情,似乎并不是因为看见了、沈胜衣回来。
  沈胜衣看在眼内,心头一动,倘未开口,三姐已然向方直招呼:“方公子,是你啊?”
  方直呆了呆:“这位是……”
  沈胜衣替他介绍:“怡红院的老板娘,你可以叫她三姐。”
  方直想了一会:“恕我记性不好,忘记了在那儿见过。”
  三姐笑笑道:“张千户张大爷大寿的那天,别人指点给我认识,却是没有机会谈上半句话。”
  她上下又打量了方直一遍:“好像方公子这种君子,本就不是我们这种人高攀得起。”
  方直连声:“言重——”三姐目光转落在沈胜衣的面上。“沈公子,这玩笑虽然很有趣,似乎找错了对象。”
  沈胜衣摸了摸鼻子:“这是否玩笑,现在还是言之过早。”
  “哦?”三姐疑惑的望着沈胜衣。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时实在难以说清楚,秋红的房间就在前面,我们还是先进去一看。”沈胜衣随即举步走前,一面推了方直一把,方直只有走上前去。
  “我正要进去看看。”三姐亦举步。
  沈胜衣走到三姐身旁,突又问:“尚威还没有向你禀告?”
  三姐摇头:“你不是叫了他在秋红房间看着,等你回来。”
  沈胜衣一皱眉:“我没有这样叫他——”脚步突然快起来。
  这时候他们离开秋红的房间已没有多远,尚威应该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但竟然一些反应也没有,这是很奇怪。
  莫非又出事?
  一种不祥的感觉突然涌上沈胜衣的心头,脚步一快再快,抢在三姐之前,来到秋红房间门前。
  门仍然大开,尚威也仍然在房间之内,只是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所以一些反应也没有。
  致命的伤口在咽喉,尚威就像宰鸡一样被宰掉,他坐在桌旁一张椅子之上,头搁在椅背,鲜血仍然不停在滴下,溅红了老大的一幅地面。
  他的眼睁得很大,眼瞳仍然残留着诧异的神色,嘴角笑尚未逝。
  看他样子,他竟然是在欢愉中破人宰掉,在死亡的那刹那,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沈胜衣的两只脚仿佛又被钉子钉上,钉稳在地上,三姐喘着气快步走到沈胜衣的身旁,一看房间的情形,不由得一声惊呼。
  方直本来可以落在三姐之前,但结果还是跟在三姐之后,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仍然懂得礼让,这实在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可是到看清楚了这位君子亦不禁怔在当场。
  沈胜衣脚步即时又放开,掠至床前,床上的两具体与他离开的时候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方直那张脸仍是那样仰着。
  但是目光落在这个已死了的方直的面上那刹那,沈胜衣的眼睛又张大,又露出那种惊讶已极的表情。
  这个死人面上的皮肤竟然像水母一样缓缓的不停在波动起伏。
  他面上的表情也因而起了变化,不是喜,不是怒,什么也不是,却令人看来毛骨悚然,在那层皮肤之下,简直就像有一窝蚯蚓,一窝虫蚁,不停在游移。
  沈胜衣从来没有见过样的一张脸,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噤。
  一个可怕的念头旋即在他的心底浮上来,他的身形立即倒退。
  三姐与那个活生生的方直,这时候正从外面走进来,看见沈胜衣暴退,齐皆一怔。
  “沈兄……”方直两个字才出口,已然被沈胜衣的左手一把抓住,沈胜衣的右手同时抓住三姐,脚步一顿,又凉了回去。
  三姐虽然不在乎男人拖拖拉拉,但亦给沈胜衣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脱口一声惊呼。
  惊呼未绝,沈胜衣已然将两人拉到床前,一声:“你们看!”
  三姐方直目光一落,齐皆一呆。
  方直脱口道:“这是谁?怎么与我的相貌完全一样?”
  那张脸虽然不停在浮动,但仍然不难分辨得出,那与方直的相貌并无不同。
  三姐亦奇怪的道:“怎么真的有两个君子方直?”
  沈胜衣冷冷的道:“他说他叫做阮环,那是在怡红院之内,至于在怡红院之外叫做么,可就难说了。”
  方直吃惊的问道:“你是说他会冒充我?”
  沈胜衣点头:“你应该留意到他的装束与你根本就没有分别,我在怡红院之外看见他的时候,他运连路的姿势,也是学你一样。”
  方直大吃一惊:“除了进来妓院之外,他还做过什么事情?”
  “那要问他了。”沈胜衣目光一转。“无论地做过什么,我相信别人也只会算在你身上。”
  方直一手按着前额,呻吟也似地叫出来。“天——”沈胜衣接道:“你们现在相信了?”
  三姐慑嚅着忽然问:“他的脸到底怎样了?”
  沈胜衣没有回答,三姐也随即看到了为什么。
  方直这死人的脸这时候又出现了另一种变化,浮动的皮肤之上突然出现了几个洞。
  那几个洞的出现就像是在皮肤下蠕动的那窝蚯蚓,那窝在咬破皮肤,准备爬出来。
  沈胜衣出奇的冷静,方直已开始颤抖起来,三姐更好像随时都会昏倒。
  那几个洞周围的皮肤迅速消蚀,洞迅速扩大,并没有什么爬出来,皮肤之下露出了血肉白骨。
  血仿佛在沸腾,白骨之上隐约有了烟冒起来。
  沈胜衣始终开口:“我们若是迟来一步,看见的就不是一张与方直完全一样的脸。”
  活生生的那个方直连连头头,三姐颤抖着接道:“有人要毁掉这证据。”
  沈胜衣颔首。“这也该在我们之前就完成,还没有完成,未必是因为时间来不及,也许就只是要让我们看一看。”
  “有什么作用?”
  “若说这是一种警告亦不无可能。”
  “警告?”三姐一怔。
  “也许是警告我们不要张扬,亦可能是警告我们不要再追究。”
  “一张脸变成这样,就是说出去,没有证据,有谁会相信?”三姐苦笑。“说到追究这问题,更就是笑话。”
  “不是笑话。”沈胜衣沉声道:“事情绝不会是巧合,显然有人在制造第二个方直。”
  沈胜衣目光落在身旁的方直面上。“你知道这个死了的方直在生前曾经以你这个方直的身份做过什么事?”
  方直显然现在才考虑到这个问题,他吃惊的望着沈胜衣,讷讷地道:“他……他……”
  沈胜衣淡淡的道:“嫖妓只是一件小事……”
  “他还做过什么?”方直惊问。
  “不知道。”沈胜衣一笑。“希望不是一些很坏很坏的事情。”
  方直一声叹息。“希望不是。”
  三姐安慰道:“也许到时候,我们能够替你分辨……”话说到一半,突然又停下,她到底还没有忘记她方才说过什么。
  方直只有叹息。三姐想了想,目光转向沈胜衣。“沈公子名动天下,别人就是不相信我这个妇人,也应该相信这位名侠。”
  沈胜衣沉吟着道:“众口烁金,只凭我片面之词,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
  方直倏的道:“不管怎样,事情始终一定有一个水落石出。”
  沈胜衣点点头:“那你要希望在水落石出之前找你算账的人就是有,也不会大多,你说不服的,我暂时也能够替你请走了。”
  说话间,那张在消蚀的脸已千孔百洞血肉模糊,非独不像一张人的脸,甚至什么也不像。三姐无意又看一眼,始终忍不住呕吐出来,身子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沈胜衣没有理会,目光落在体胸膛的伤口之上,那之内竟然也有烟冒出来。
  “奇怪”沈胜衣的鼻翅一皱双手霍地暴展,左右又抄住了三姐与方直的臂膀,疾往门外倒退了出去。
  那几个丫环正在门外张头探脑,冷不防给撞得翻的翻,倒的倒。
  “沈兄——”方直方待问为什么,眼前火光一闪,旋即听到一声霹雳巨响!
  那个方直的死也就在那刹那爆炸开来,血肉横飞,周围激射了开去。
  方直与那位三姐这时候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惊呼未已,几片血肉已下,正在三姐面上。
  三姐不由自主的伸手往面上一抹,再一看,身子一仰,终于昏迷过去。
  沈胜衣及时扶住,花了好几十斤气力才不让三姐倒下来。
  方直没有上前帮忙,他虽然没有昏倒,两条腿已抖得好像弹琵琶一样,旁边那几个丫环亦一个个面无人色,膛目结舌。
  沈胜衣好容易将三姐在地上放下,探头看了一眼。
  床上只剩秋红一具体,已不是在方才那位置,沾满了模糊血肉,也不知是他的还是方直的,而那个方直,已变成了千百片,散落在周围,亦有黏住在墙壁上。
  沈胜衣一阵说不出的不舒服,连他也奇怪自己居然没有吐出来。
  方直已开始吐了,吐出来的都是苦水,一只手扶着墙壁,总算没有倒下去。
  沈胜衣一摇头,一长身,探身将那两扇关起来,然后才松过一口气,缓缓转身,目光落在方直面上。“想不到你这位君子的胆子并不比一般人大。”
  方直苦着脸:“听你这样说,我现在倒是有些希望,自己真的是一个君子。”
  “奇怪,有资格做君子的人总是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君子,这大概就是君子之所以为君子的了。”
  方直摇头苦笑,转问:“你们江湖人通常都是以这种方法毁灭迹?”
  沈胜衣笑道:“别的江湖人我可不知,我这个江湖人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毁灭迹的方法。”
  “那是说,连听也没有听过?”
  沈胜衣颔首:“君子是美誉,被称为君子的人,可以说是一种很特殊的人,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这位君子的遭遇也是比别人特别得多,所以,连带我这个江湖朋友也大开眼界。”
  方直叹息道:“想不到这时候沈兄还有心情说笑。”
  沈胜衣正色说道:“这是事实。”
  方直征了征,沈胜衣接道:“你若不是平日的举止与一般人有异,绝不会有君子的美誉,你若不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君子,这件事相信还不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方直一再叹息:“我平日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沈胜衣亦自叹息:“所以我也为你深感不幸,而目前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你就是痛改前非,决心做一个常人也来不及的了。”
  方直不禁啼笑皆非,转而问道:“沈兄,以你的意思,我们现在应该怎样做?”
  “不知道。”沈胜衣应得很爽快,这也是事实。
  方直再问:“以你看,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找一个与我这么相似的人冒充我?”
  沈胜衣摇头:“在目前,我知道的恐怕只有两件事。”
  “是那两件?”
  “冒充你,相信就因为你在江湖上实在大有信用。”
  “哦?”方直很奇怪。
  “也许他们要假借你的身份,做一些要某些人相信的事情。”
  “壤的?”方直不由这样问。
  沈胜衣笑笑:“你看他们用这种方法毁灭迹,像不像一些好人?”
  “不像。”方直苦笑。“这么说,在他们事了之后,我是随时都有可能糊里糊涂死掉的了。”
  “极有可能。”沈胜衣笑接。“天知道他们将会闯些什么祸,拿你的身份去开罪多少人?”
  方直看着沈胜衣,叹了一气。“我倒是奇怪你现在居然还笑得这么开心。”
  “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那些被你那个替身骗信的人发觉被骗,相信他们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方直怔住在那里。
  沈胜表又道:“就像我方才看见你偷进怡红院,已经大吃了一惊……”
  “嫖妓只是一件小事。”方直重复沈胜衣这句话,双手抱着头,在墙边坐下。
  沈胜衣目光随着落下。“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暂时放心的就是,你这个替身现在已不存在。”
  方直抬起头,连声说道:“不错,不错——”沈胜表又笑了起来。
  方直忙又问:“你还在得意什么?”
  沈胜衣摇头:“我们虽然很少见面,但我有一个习惯,你似乎已经知道。”
  方直又一怔,道:“每次遇上解决不了的事情,好像都特别喜欢笑……”
  沈胜衣微渭:“这好像已经成了习惯了。”
  方直嘟喃:“我就是不明白。”
  “另一个替身也许永不会出现,也许很快就会出现。”沈胜衣终于说出了他心中的忧虑。
  方直怀疑的望着沈胜衣。“你以为天下间很多人的相貌与我相似?”
  沈胜衣叹息着道:“这是我也许知道的第二件事。”
  “真……真的这么多人与我长得差不多?”方直惶恐的站起身来。
  “也许”
  “你其实没有见过……”
  沈胜衣沉吟着笑了笑,道:“要找两个完全相似的人实在不是一件易事,双生儿虽然不少,但完全相似的双生子相信不多。”
  方直截口道:“我是独生子,一个兄弟也没有,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沈胜衣点了点头:“我没有怀疑这不是……”
  “那你的意思……”方直心头陡然一动,叫出来。“易容术!”
  沈胜衣沉吟着道:“我曾经见过一个叫做“变化”的和尚,一生精研易容术,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地步的易容术是怎样的?”
  “已能够将一个人的容貌完全改变,据他说,这还不是易容术的颠峰。”
  “怎样才是?”
  “不知道。”沈胜衣微喟。“他虽然与我无仇恨,可惜他制造的人与我当时却是在敌对中,所以我虽然很想向他请教一下,始终都没有机会。”
  “这个和尚现在在什么地方?”
  “地狱——”沈胜衣显得有些婉惜。“他易容的技巧有没有传给什么人我不知道,江湖上有没有在易容方面成就在他之上的人,我也一样不知道。”
  一顿他又道:“除了“变化”之外,还有一个白玉楼。”
  “画剑双绝,粉侯白玉楼?”
  “不错——”沈胜衣笑了笑。“他勉强也可以算是一个易容高手,因为他得到了一册匪夷所思的无双谱。”
  “谱名无双,当然独步天下。”方直好奇地探问。“那是记载易容术的?”
  “无双语的真正作用,目前还没有人清楚,但利用来易容,也很成功。”
  “现在是否还在白玉楼手上?”
  “还在——”沈胜衣目光落在闭上的门户上。“你那个替身若是易容制造出来的,应该是属于”变化“那一派。”
  方直怀疑的望着沈胜衣道:“何以见得?”
  “白玉楼那一派的易容是表面的,用一种一般人不知道的东西覆在一个人的面上,很快能够造出一张与那个人相同的面具来,换句话来,他虽然可以变出很多个一模一样的人,但并没有改变这些人的本来面目,在取下面具之后,这些人就能够恢复本来的身份。”
  方直连连点头。
  沈胜衣接道:“变化那一种却刚好相反,据说他甚至可以将一个人整块面皮移植到另一个人的面上,其中当然需要某些生肌之类的药物配台,而容貌改变之后,要回复本来只怕就甚成问题。”
  “我的面皮还在。”方直伸手抚着脸颊。
  “但你也看到的了,你那个替身并不是戴着面具。”
  沈胜衣眯起眼睛:“所以我实在有些怀疑,这一次又遇上了一个易容高手!,一个比”变化”更厉害的易容高手!”
  “难道天下间真的不可能有两个相貌完全相同的人?”
  “也许有。”
  “你既然不能肯定,为什么只是想到易容方面?”方直实在很奇怪。
  沈胜衣笑笑:“因为我今天看到的,相貌完全相同的人并不是你们。”
  “还有谁?”方直追问。
  “冷血欧阳,”沈胜衣一面说一面留意方直的表情变化!
  “欧阳立?”方直显得有些诧异。“这个人怎会走来嘉兴?”
  “你认识他?”
  “见过一面,在黄鹤楼,四年前的事了,这个人相貌很恐怖,所以给我的印象也特别深刻。”
  “好像他那样子人,就是双生子,只怕也很难相像,可是今天我看见他的同时……”是不是……还看见一个与他一样的人?“沈胜衣点头,方直看着他,一会,忽然叹了一口气。”若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我相信未必会相信你的话。“”也许我还看见了另一个艾飞雨。””艾飞雨——“方直震惊。”他是我们的好朋友……“”所以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应该很清楚,可是我今天见到的这位好朋友,相貌虽然一样,行事作风却完全是另一个人。“”又怎样不同?“”简直是一个冷血杀手,在南湖之上连杀多人。“方直喃喃道:“第二个我不清楚,艾飞雨绝非那种随便杀人的人,绝不是。”
  “就像你绝不会偷偷摸摸的进来这种地方。”
  “怎么一下子出了这么多相似的人?”方直用力的摇了一下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非独他想不透,沈胜衣到现在为止,仍然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只是他已经推测到一个非常可怕的阴谋正在暗中进行,却因为那个假方直的嫖妓客,终于露出了一角。
  这无论怎样都应该是私事,不会是阴谋的一部份。
  从尚威的说话来分析,秋红只是一个既可怜,又不幸的妓女,对那个假方直无论是肉欲抑或是真情,亦不过在加速结束自己的生命,而那个假方直所以选择秋红,除了秋红还有几分姿色之外,秋红住在这种不为人注意的地方,未曾不是一个原因。
  他当然也应该知道秋红的痛,却毫不在乎,若说是一片忠心,那实在难以令人置信。
  也许他是连自己的生命也一样不在乎,亦不无可能,那是一种错觉,他认为自己不过在摧残方直的生命。从他的化名阮环,亦可以看得出在潜意识中,已经将这件事算在方直头上。
  这个阴谋沈胜衣虽然还未知道目的何在,到这个地步,亦已经看出非独关系重大,而且地出人意表,也安排得非常周密。
  若说错,也许就只是错在用了一个不适宜做君子的人冒充君子。
  做君子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沈胜衣有时也怀疑,好像方直这种君子江湖上到底有多少个。
  所以这个错,未尝不可以说是天意。
  那些人显然在尽力填补这个漏洞,能够杀的人似乎部不准备留下。
  沈胜衣却有多次经验,当一个计划被发觉出现漏洞需要补救的时候,通常也就是失败的开始,那些为补救这个漏洞的人,每一个都可能形成另一个漏洞。
  因为他们必须行动迅速,在这种迅速的行动之下,通常都缺乏一个周密的计划来配合。
  若是要灭口,连弩再加上那一剑已足够,毁去那张脸,亦应该在同一次行动完成。
  第二次行动若非要补救第一次行动的不足,根本就是多余,两用到火药更就未免有些小题大做,这除非那个假方直身体上某一部份有一个非常特别,很容易为人辨别出来的特征。
  这个可能性当然不高,连面貌也能够改变,还有什么改变不了。
  最合理的解释,乃是在补救第一个行动之外,在警告沈胜衣不要追查下去,而且相信主要还是在警告。
  这种警告他们当然也应该知道,对沈胜衣起不了多大作用,所以在警告之后,应该就是采取进一步行动,除去沈胜衣这个障碍。
  从他们这种行事作风看来,他们不开始行动则已,一开始,沈胜衣只怕便无宁日。
  沈胜衣并不在乎,现在就是有一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也改变不了他的主意了。
  好奇心只是其次,方直与艾飞雨都是他的好朋友,这件事,就是拚了命他也要弄一个清楚明白。 ×      ×      ×  又过了半个时辰,沈胜衣方直才离开怡红院。
  在他们离开之前,三姐当然已经醒转,虽犹有余悸,但很快就能够冷静下来,她没有强迫沈胜衣方直留在怡红院,也没有多说什么。
  沈胜衣一样没有,一个人在那个房间又逗留了一会,才与方直离开。
  出了怡红院大门,方直实在忍不住了,奇怪的问道:“沈兄,怎么你就这样离开?”
  沈胜衣反问:“你方才没有听清楚三姐怎样说?”
  “她叫我们放心。”
  “那我们还担心什么?”
  “出了这么一件事……”
  沈胜衣笑截道:“她若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女人,根本做不了这间怡红院的老板娘,事情在她手上甚至比在我们手上来得简单。”
  方直沉吟着“嗯”了一声。
  沈胜衣道:“别再想这些了。”
  方直摇头,一声叹息。“沈兄,我们现在应该怎样?”
  沈胜衣想想。“我先与你回去,然后走一趟张家。”
  “张家?”方直追问道:“是那一户张家?”
  “张千户。”沈胜衣摸了摸鼻子。“这件事我正要跟你说,还有一些关于艾飞雨的事情,也要向你打听一下。”
  “他的事情相信没有人比找更清楚的了。”
  “很好。”沈胜衣突然停下脚步,又笑笑。“很好——”方直不由亦停下,他已经发觉沈胜衣的神态有些特别,顺着沈胜衣的目光望去,当场一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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