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0章枭雄之败
    失败滋味
    狂笑声中,只听毛皋缓缓道:“孩子,你不要怕,这些人击不倒你爹爹的……”
    他笑声一顿,目光变得更是隐鸷深沉,接口道:“你爹爹未至此间之前,早已留下了后着,区区一两个打击,在你爹爹身上,又算得了什么?”
    毛文琪又自一呆,对她爹爹,她心里不知是痛惜抑或是钦佩,经过这样的打击,她爹爹犹能屹立不倒,做女儿的自不禁会生出钦佩之心,但一想到那也是永远打不倒的敌人仇恕,她不禁更是心碎。
    毛皋目光正在探索着他爱女的心事,他知道他女儿心里必定隐藏着一些秘密,秘密地瞒着自己!心念数转之间,他突地脱口道:“我知道了!”
    毛文琪心头一颤,道:“你老人家知道了什么?”
    毛皋缓缓道:“缪文便是仇独之子,仇独之子便是缪文!”
    这武林枭雄,心智果然超人一等,毛文琪但觉身子一震,悄悄后退了几步,泪珠已不禁流下面颊!
    便在这刹那之间,突听一声大喝,道:“毛皋,你看看谁在这里?”
    灵蛇毛皋骇然望去,只见西湖湖心之中,突地钻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人头,白发白须,被湖水浸得紧紧贴在一起,一双老眼之中.精光闪烁,赫然竟是那称雄水上的老英雄火眼金睛萧迟!
    毛皋大喝一声,掌中长鞭,闪电般地向萧迟挥了过去!
    蛇鞭虽长,但他一鞭挥去,距离那萧老雕却仍有一段距离,只不过空自打得湖水四下飞激而已!
    水上男儿
    萧老雕狂笑道:“姓毛的,你神气什么?在地上你纵能耀武扬威一时,但水面上的天下,却是老夫的!”
    他踏水立在湖中,湖水仅及膝头,水性之精熟,当真不愧是称雄水面数十年的老英雄!
    灵蛇毛皋怒极之下,冷笑道:“萧老儿,你敢上船来么?”
    萧老雕狂笑道:“我上船作甚?此刻湖水下已潜伏了数百名我高邮、洪泽湖的水上男儿,你可要下来饮些湖水么?”
    灵蛇毛皋心头一震,只见水花一冒,萧金鲤突地自湖水下钻了出来,踏水大笑道:“姓毛的,还认得我么?”
    萧老雕微笑道:“平儿与这厮多说什么,下面的弟兄们可已准备好了?”
    “金鲤”萧平道:“随时都可动手!”
    萧老雕缓缓道:“动手!”
    “金鲤”萧平应了一声,双掌一合,游鱼般没入水中,水面仅只起了一圈轻轻的涟漪,瞬即平复!
    灵蛇毛皋又惊又怒,忍不住大喝道:“萧老兄,你到底要玩些什么手脚?’,
    萧迟大笑道:“你多问什么,看一看便可知道了!”
    话声未了,只听轰的一声,毛皋邻近几条船,突地向下沉去,他脚下亦且砰地一震,船身向下直陷!
    毛文琪娇叱一声,道:“爹爹快退!”
    立见几条黑衣汉子,扳上船舷,她长剑一挥,一溜火光闪过,那几条汉子,又没入了水中!
    灵蛇毛皋早已闪动身形,掠上湖岸。
    他身形方起,船身便已急沉,晕迷未醒的林琳,便落入湖中,毛文琪无暇他顾,长剑一抡,随身急转!但见一团红光,裹住她纤柔的身影,刷地掠上岸边!
    灵蛇毛皋仰天笑道:“萧老儿,你又岂能奈何老夫?”
    萧老雕哈哈一笑,道:“老夫岂是真的要杀你,只不过是想看一看你狼狈鼠窜而逃的惨状,便已心满意足了!”
    灵蛇毛皋勃然大怒道:“萧老儿,除非你能永远躲在水下,否则只要你一踏上陆地,老夫便立时将你乱刀分尸而死!”
    萧老雕嘻嘻笑道:“如此说来,你此刻是要在岸边等候着的了。”
    毛皋大喝道:“正是!”
    萧迟笑道:“你家里火势已起,再不回去看看,便要被烧得片瓦不存,你若在此等候老夫,太行山金家兄弟一定高兴得很!”
    灵蛇毛皋又自一愣,只听萧迟接口大笑道:“姓毛的,你切切记着,从今以后,切莫再踏上水面,只要你一到水上,老夫必定在水下等着!”
    大笑声中,他身子一沉,便已消失无影!
    灵蛇毛皋双拳紧握,木立半晌,目光中不禁露出些黯然失意之色,长叹一声,含恨自语:“毛皋呀毛皋,你为何不练好水性,至令今日被小人所欺……”
    毛文琪幽幽一叹,接口道:“爹爹,还是回去看看的好!”
    灵蛇毛皋狠狠一跺足,道:“烧都烧了,还看什么?”
    口中虽在如此说话,人却翻身掠去!
    此刻日色虽未沉落,但天边忽地掩来几片乌云,使得本极晴朗的江南天气,变得十分阴黯惨淡!
    西湖四周,早已全无人迹,毛皋父女身形飞掠,片刻间,但闻一阵焦木之气,扑鼻而来。
    毛皋面色越发阴沉,接连几个起落后,抬眼望处,但见自己那雄阔的庄院,竟已变作了一片火海!
    他庄院占地虽广,但四周却无毗连的人家,此刻更无一人救火,只有数十骑黑衣骑士,在火场周围飞驰不已。
    灵蛇毛皋知道即使有人救火,也都被这些骑士赶跑,自己留守在庄院的门下,想必不是跑了,便已遭了毒手。
    他急怒之下,大喝一声,飞掠而去。
    哪知那些骑士似乎早已算定了他要回来,不等他身形现出,便已飞骑奔去,逃得无影无踪!
    只听远远传来一阵呼喝,道:“姓毛的,是我金氏兄弟烧了你庄院,你若不服,尽管到太行山来找我金氏兄弟……”
    呼声渐渐远去,与蹄声一齐消逝!
    烈火仇焰
    毛文琪展动身形,在火宅四周飞掠了一圈,轻叹道:“爹爹,火已无法救熄了。”
    灵蛇毛皋面沉如水,突地选了个火势软弱之处,飞身而入。
    毛文琪骇然惊呼一声:“爹爹……”
    她随之掠入了火宅,只见火势虽在四面燃起,但只因庄院太大,是以正中的几间厅房,却仍未被烈火燃着!
    毛皋一掌震开了厅门,闪身而入……
    突地,四面烈火包围中的厅堂里,竟传出了一声冷笑!
    毛皋心头一惊,陡然顿住了脚步!
    只听那冷笑之声缓缓道:“毛皋,你来了么,我已在此等了许久了!”
    灵蛇毛皋大喝一声:“什么人?”
    毛文琪剑不离掌,已随之入了厅堂。
    满厅火烟弥漫,厅堂深处,冉冉现出了一条身影,飘飘地缓步走在烟火里,有如自云雾中出现一般!
    灵蛇毛皋一生行走江湖,大风大浪之事,不知经过多少,刀头舔血,剑底惊魂之事,更不知干了几多。
    但在这刹那之间,他心头却不由自主地泛出一阵寒意,双掌护胸,微退一步,口中颤声道:“你莫非便是仇……”
    那人影冷笑一声,突然一步走出了烟火,道:“你看看我是谁?”
    烟火散处,但见他锦袍华服,步履从容,但眉梢眼角,却带着一种森森寒意,赫然正是仇恕!
    毛皋、毛文琪齐地惊呼一声,毛文琪娇弱的身子,已不禁有如风中柳枝微微颤抖了起来!
    仇恕目光森严,冰刀般盯在毛皋面上。
    他故意不去望毛文琪一眼,一字字缓缓道:“毛皋,你看清楚了么?我便是仇先生的后人,来向你讨还十八年的血债!你可要看清我的真面目?”
    烟火欲散还聚,依稀地笼罩着仇恕的身影!
    灵蛇毛皋抬眼望去,只觉这少年的身形面容,活脱脱正是十八年前,莽苍深山中那骑马独行的“仇先生”的影子,漂渺在云霞间。
    刹那之间,灵蛇毛皋仿佛是见着了“仇先生”的幽灵一般,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他只觉一阵寒意,冷透了全身,身不由主地向后退去,宽阔的额角上,也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仇恕冷叱一声!
    “血债未还,你便想走了么?”
    他双掌下垂,一步步向毛皋走了过去,每走一步,都像是一脚踩在毛皋的心上,使得他心弦一震。
    他并非胆怯之徒,但此刻见了仇恕,不知怎地,竟心虚胆颤起来,只因十八年前“仇先生”的余威仍未在他心头消散,那“十年之后,血债血还”八个血淋淋的字迹,更一直令他寝食难安。
    毛文琪紧咬银牙,突地娇喝一声,道:“爹爹,你快走,待我挡住他!”
    语声未了,仇恕的身子已轻烟般飞起,掠过了毛文琪,斜斜一掌,击向灵蛇毛皋胸膛之间!
    他身法轻灵,招式诡异,举手投足间那种潇洒的神态,赫然竟是“仇先生”昔年的模样!
    灵蛇毛皋胆寒之下,竟不敢抵挡,狂吼一声,转身奔出!
    仇恕冷叱道:“哪里去?”他肩头微耸,正待纵身追出。
    毛文琪已嘶声道:“仇恕……你不要追了……”
    语声颤抖,满含幽怨悲愤,仇恕心神一颤,再也不肯回头,紧握双拳,紧咬牙关,笔直追出。
    毛文琪满面泪痕,刷地刺出一剑,剑尖也不住颤抖。
    她见到仇恕全未闪避,心中悲哀地暗忖:“我若一剑杀死了你,我也陪着你死……”
    心念乍转,突见仇恕反手挥出一掌,食中两指,疾弹毛文琪剑尖,只听“叮”的一声,仇恕突觉指间一麻,劲力全消,身形竟无法再进一步!
    毛文琪颤声道:“你……你为什么定要复仇?”
    仇恕深深吸了口气,道:“父仇不共戴天!”
    毛文琪流泪道:“对,父仇不共戴天,但你要杀我爹爹,我只有先杀了你!”
    仇恕突地转叱一声,身形极其奇妙地一转,全身骨节,有如全都是活的一般,一掌拍向毛文琪面门!
    毛文琪双目一合,垂下长剑,道:“你杀了我也好,我反正不想活了!”
    仇恕只觉胸间一股热血上涌,硬生生顿住了手掌。
    毛文琪那满面凄楚幽怨之色,那一连串流落在胸前晶莹的泪珠,使得他铁石般的心肠,也乱了起来!
    毛文琪紧闭着眼帘,流泪道:“我爹爹已经老了,此刻又已是众叛亲离,无家可归,你已害得他够惨,还要对他怎样?”
    仇恕突地双眉一转,大喝道:“他害得我爹爹怎样了?连尸骨都不能保全……”
    喝声中他身形倒纵而出,只因那强烈的仇焰,已燃断了情丝,毛文琪虽然追出,却已追不上了。
    仇恕身形一转,自烈焰上飞掠而出,脚尖方自点地……
    突听一声大笑道:“你逃来逃去,还是逃不掉的!”
    笑声未歇,两条人影如飞鸟般坠在他面前。
    且作酒遁
    仇恕微微一惊,转目望去,只见一胖一瘦两个华服的老人,并肩站在他面前,赫然竟是潘佥、程驹。
    仇恕一见他两人,不禁暗中叹了口气,定下脚步。
    毛文琪已随后赶来,见到他两人,也不禁为之一怔。
    程驹遥指西方,道:“毛姑娘,你爹爹从那边走了,你快追去吧!”。
    潘佥接口道:“这小伙子有我两个老头子拦住他,便像是孙悟空套上了紧箍咒一般,再也走不了啦!”
    毛文琪身形微顿,深深瞧了仇恕一眼,面上泪痕未干,似乎想对仇恕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程驹笑道:“你要说以后再说吧,此刻还是快走的好。”
    毛文琪惨然一笑,缓缓道:“谢谢两位前辈……”
    霍然转过身子,向程驹所指的方向追去,她虽然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但樱唇却已被她暗中咬破。
    仇恕呆了半晌,失声长叹道:“我知道你们要阻我复仇,是以才一直躲避着你们,父仇不共戴天,你们又何苦……”
    程驹“嘿”了一声,截口道:“你口口声声都是父仇不共戴天,你难道忘了你的母亲,你若杀了毛皋,你母亲会多么伤心?”
    潘佥面上已无半点笑容,接口道:“若不是你母亲再三关照我们,我两人又何苦奔波千里地赶来,你能忘记她的话,我们却忘不了的。”
    程驹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句话你母亲对你说过多少次,你父亲死了,你纵然杀了毛皋,他也不能复生。”
    潘佥道:“何况你也曾经说过,自己不亲手杀死毛皋,如今你已整得他够惨了,还要对他怎样?”
    他两人一句接着一句,根本不给仇恕说话的机会。
    仇恕低垂着头,目光闪动不定,心中自也在不住地转动着心思,良久良久,他方自长叹一声,道:“既是两位叔父来了,小侄还有什么话说……”
    程驹截口道:“我不管你有无话说,也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我两人今后跟定了你,直到将你送回你母亲那里为止。”
    仇恕道:“一切全凭叔父们的吩咐。”
    程驹、潘佥齐地展颜一笑,道:“这样才是好孩子……”
    仇恕道:“小侄那里美酒甚多,且请叔父们去共饮一杯!”
    程驹大笑道:“这样就更是好孩子了!”
    两人随着仇恕,回到他那所宅院,“还魂”一走,梁上人门下也俱都散去,这宅院中便空无人迹。
    仇恕掌上了灯火,取来了美酒,虽然有酒无肴,但三人却喝得甚是开心,仇恕更是浑然忘去了心事。
    一坛酒下去,仇恕仍然面色不变,程驹却已面红耳赤,潘佥更是神态大乱,频频呼酒!
    仇恕立刻又取来另一坛酒,这一坛酒喝将下去,程驹、潘佥便早已烂醉如泥,再也省不得人事。
    仇恕目光闪动,低呼道:“程大叔,潘二叔……”
    潘佥、程驹哪有回应,仇恕伸出了手掌,在他两人面前摇了几次,他两人亦毫无所知。
    仇恕长长叹了口气,道:“两位叔父休怪小侄无礼,小侄为了要报父仇,说不得只有暂时委屈两位叔父一下了。”
    他一手一个,将程驹、潘佥抱进了地窖,地窖中满是美酒,他便将程驹、潘佥轻放在酒坛之间。
    这坛中之酒,俱是多年陈酿,入口虽醇,但醉后却不易醒,仇恕双手一指,喃喃道:“两位叔父这一醉至少三日,那时小侄早已去得远了,失礼之处,只好等小侄报了父仇,再来请罪。”
    他走出地窖,锁上了门,那地窖之门甚是沉厚,程驹、潘佥若要出来,至少还得花一番手脚。
    一顿酒喝了将近一日,此刻又是黄昏。
    西射的斜阳中,他突地发现大厅中竟多了两条人影!淡淡的斜阳将他们颀长的人影照射在墙壁上。
    仇恕微微一惊,方自顿住脚步。
    只听大厅中有人沉声道:“仇公子,还有酒么?”
    仇恕目光一转,朗声大笑道:“酒自然有,却要看看你是否有资格喝我酒?”
    他一步跨人大厅,只见两个青袍人对坐在堂厅中的桌子两边,面上一片木然,赫然是两个“还魂”!
    左面一个“还魂”笑道:“在下可有资格饮酒?”
    仇恕面容微变,轻叱道:“你两人谁是慕容惜生?”
    两个“还魂”齐声大笑道:“我两人谁也不是慕容惜生。”
    笑声中两人齐地手掌一扬,抹去了面上的易容面具。
    仇恕转目望去,只见这两人一个鼻直口方,满面正气,眉间隐隐露出一条沟纹,正是金剑侠端木方正。
    另一人剑眉星目,颔下微髭,英俊的面容上,微微带着一种对人生的厌倦之色,却是一别经年的石磷。
    这两人突然现身,的确使仇恕出乎意料。
    他又惊又喜,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金剑侠端木正方微笑道:“小弟为兄台将具尸身一直由灵隐寺背到毛皋家里,不知是否有资格喝一杯仇兄的美酒?”
    仇恕更惊更喜,脱口道:“原来是你!”
    这疑团他久已藏在心中,直到此刻才被揭破,三人久别重逢,端木方正不禁又自频频呼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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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错中之错
    剖析精微
    仇恕愧然一笑,道:“酒窖已被小弟用做牢房,此刻已拿不出酒来了!”
    端木方正哈哈一笑,道:“小弟岂是真的要酒,只不过是要逼你说出这句话来。”
    他忽然一整面容,正色道:“程潘两位前辈,与仇兄渊源非浅,仇兄为何要将他两人灌醉后困在地牢里?实令小弟难解!”
    仇恕微微一笑,道:“小弟怎地什么事都瞒不过兄台……”
    他语声顿处,只见端木方正肃然望着自己,满面关切,满面正气,使得他再也不能支吾其言。
    于是他长叹一声,道:“只因我那两位叔父,一心要劝我化解冤仇,是以……”
    他又自长叹一声,倏然住口!
    石磷正色道:“冤仇能解,有何不好?令堂大人,必定也高兴得很。”
    仇恕没有回答他的言语,只因他此刻既已和端木方正同来,自己又怎能对他再说出无理的话!
    端木方正接口道:“仇兄,你我虽属初交,却是一见如故,小弟有几句肺腑之忠言,不知仇兄可愿一听?”
    仇恕道:“兄台若是不说,小弟必将遗憾终生。”
    端木方正肃容道:“常言道杀人不过头点地,那毛皋与仇兄虽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他却又是仇兄的至亲舅父。何况,他爱女亦与仇兄有一段感情,这期间恩怨纠缠,虽非我等外人所能了解,但……”
    他微喟一声,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仇兄你既然已将他逼得众叛亲离,无家可归,你何不就从此放他一条生路?”
    他言语诚恳,心中有一句话,口里便说一句出来,既不会转弯抹角,亦不会粉饰词藻。
    但只有这种诚恳的言语,才能使仇恕动心。
    他垂首默然半晌,缓缓道:“这其间确是恩怨纠缠,连小弟自己也难以化解,但……”
    他忽然抬起头来,凛然道:“但兄台若说毛皋此刻已至末路,小弟却绝不赞成!”
    端木方正道:“他不但在杭州城中无法立足,在武林中也失去了人心,他武功虽仍在,但从此以后,已与人无害,更不能影响别人,最多也不过只能寻个隐避之处,寂寞地度过晚年而已。”
    仇恕摇头叹道:“以毛皋那样桀骜不驯的人物,怎甘寂寂终老?他杭州城的基业虽毁,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他远在‘杭州英雄大会’成败未知前,便早已布置好退路,准备日后东山再起,到那时再要除他,便绝非易事了!”
    端木方正皱眉道:“何以见得?”
    仇恕道:“兄台可曾发现,毛皋的十大玉骨使者,在‘杭州英雄大会’中俱未现身,‘七星鞭’杜仲奇与他交情最厚,但直到此刻,也未见踪影,此事若不注意,便难发现,一经发现,便可看出其中正有无穷巧妙!”
    端木方正沉吟道:“灵蛇十大弟子,仿佛已死了多人……”
    仇恕截口道:“虽已死了多人,但还有夺命使者铁平,银刀使者欧阳明,‘铁军使者’长孙策……”
    他微喟一声,接道:“这三人在十大弟子中已属佼佼人物,更何况十大使者为首的一人‘铁胆使者’钱卓亦从未现身!”
    端木方正皱眉道:“七剑三鞭,都已瓦解,十大使者,又有何可怕?”
    仇恕道:“可怕的并非这十大使者,而是怕他们在暗中收买江湖中的败类,组织成一种秘密的势力,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灵蛇’此番失败,只因他太过招摇,此人若是又在暗中成了气候,你我都未见得是他的敌手了!”
    端木方正心头一凛,讷讷道:“仇兄剖析精微,小弟佩服……”
    仇恕接道:“毛皋称霸江湖多年,黑白两道的生意,他都要插上一足,二十年来他积下的家财,必定已是个惊人的数字,但他的家在火焚之后,其中却并无金钱,那么他的巨万家财,又到哪里去了?”
    端木方正凛然道:“莫非已被他用做暗中搜集党羽的基金?”
    仇恕拍案道:“正是如此。”
    端木方正呆了半晌,长叹道:“若事情真被我等料中,此人便当真可算是个枭雄之才,地上创业不终,立刻转入地下……”
    仇恕剑眉微轩,朗声道:“是以小弟无论是为了私仇抑或公益,都不能就此罢手,两位此刻听了小弟的这一番言语,便该体谅小弟的苦衷了。”
    端木方正、石磷面面相觑,默然无语。
    还魂面具
    良久良久,石磷突地沉声道:“但另有一事,你却要多加注意。”
    他既不能称仇恕为兄弟,亦不愿以长辈自居,是以便以你我相称,仇恕正也是如此心理,道:“什么事?”
    石磷缓缓道:“你爹爹昔日在江湖中曾结下无数仇家,如今你一现出真面目来,要寻你复仇的人,便太多了。”
    仇恕缓缓道:“这个我……我已知道。”
    石磷道:“你既要寻人复仇,又要防人复仇,而你的势力,却又如此孤单,你的脾气,却又如此强傲……唉!”
    他以一声长叹结束了言语,但仇恕却已从这一声长叹里听出了他言语里对自己的关心。
    他再也想不到这流浪江湖,厌倦人生的剑客,竟是对自己关心,刹那间,他只觉心头充满了感激,惨然一笑,道:“自从九足神蛛去后,我已算势力孤单,但直到此刻,我又发觉了我到底还有几个真正的朋友!”
    端木方正突然大声道:“穷家帮凌龙帮主无论武功、声望,俱是江湖中一流人物,而且此老为人热肠,你为何不求他相助?”
    仇恕叹道:“此老曾与我言语冲突,只怕日后再也不会予我援手了!
    他淡淡地黯然一笑,接道:“江湖中人此刻都只道毛皋众叛亲离,已至穷途末路,又有谁知道我势力的孤单,更在毛皋之上。”
    石磷目光凝注着手中那“还魂”的面目,忽然说道:“你可知道我怎会戴了这面具来见你?”
    他不等仇恕说话,便已接口道:“无论你如何猜法,都猜不到的,我与端木兄相识以来,一直心灰意冷,更不愿再过问江湖中事,那日见到他做了个这样的面具,一时兴起,也学着戴了起来,只因这面具仿制甚是容易,短短几日我便制了许多……”
    仇恕截口道:“你可是要我也戴上这种面具?”
    石磷微微一笑,道:“神话传奇中,常有‘身外化身’之说,你我若也邀集些朋友,俱都戴上这种面具,那时又有谁会知道哪一个‘还魂’是端木方正,哪一个‘还魂’是仇恕,你岂非也有了许多‘身外化身’了么?”
    仇恕笑道:“若是有别的武林中人,也一齐来仿制这种面具,用来为非作歹,到那时你我又该当如何?”
    端木方正道:“这个你倒毋庸过虑,制作这种面具,石兄说来虽易,其实却绝非易事,只因它制作虽易,但知道这制作方法之人,世上却寥寥无几,即使别人也制作了这‘还魂’面具戴上,反可淆乱别人的耳目,此事说来虽不甚光明,但用来对付毛皋这般人物,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仇恕沉吟许久,缓缓道:“此举用来对付毛皋则可,但小弟却不愿以此来逃避先父的仇家,只因小弟此番出道江湖,便是为了要了清先人的恩仇!”
    端木方正、石磷对望了一眼,石磷道:“无论如何,我且送一具给你,用与不用,便全由得你了!”
    仇恕一笑接过面具,收进怀里,此刻天色已暗,他三人无言地坐在暗里,各自都有着许多心事!
    黑暗中,大厅外突地响起了一阵清越的铜环相击声!
    仇恕霍然长身而起,沉声道:“有人拍门!”
    语声未了,端木方正已飞身而出,且随手戴上了那“还魂”面具道:“我去应门!”
    仇恕目注着黑暗的庭院只见他人影一闪而没,方自消失在黑暗里,突听风声一响,他竟又掠回,卓立在黑暗的庭院里。
    仇恕奇道:“外面难道没有人么?拍门的是谁?”
    卓立在庭院中的人影突地冷笑一声,道:“拍门的便是我!”
    仇恕呆了一呆,突地想起这人虽也身穿青袍,戴着“还魂”面具,但却已不是方才出去的端木方正。
    他心念一闪,脱口道:“慕容惜生,你又来作甚?”
    那人影冷冷道:“不错,我就是慕容惜生,我只来问你,你将我师妹逼到哪里去了?”
    仇恕亦是冷冷道:“我要知道她去了何处,此刻我便早已追去了!”
    慕容惜生冷哼一声,突见黑暗中走来一条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影,两人目光相对,都愣了一愣!
    那人影自然便是应门回来的端木方正。
    慕容惜生目光一转,叱道:“你是谁?”
    端木方正大笑道:“你是还魂,我也是还魂,你难道不认识我?”
    大厅中的石磷亦自悄悄取出另一副面具戴起,闪身一掠而出,纵落在石阶上,大笑道:“这里还有个‘还魂’,你认得我么?”
    慕容惜生又惊又怒,厉声道:“姓仇的,你莫来弄这个玄虚,我只要你还我的师妹来,否则我便要叫你回去在家师面前交代!”
    仇恕心念一转,突也举手戴起了面具,大笑道:“谁陪你回去,谁是姓仇的,我也是还魂,你可要看清了!”他方才隐身堤岸,不愿目标显露,是以换了一身青衫,想不到此刻却派上了用场!
    只见他手掌一拍,突然飞身掠到端木方正身旁。
    石磷心念一转,亦自一掠而前!
    三条人影闪动,电光石火般转动了一圈,齐地手掌一拍,顿住身形,鼎足而立,谁也不说话!
    错中之错
    他三人身材仿佛,慕容惜生双目圆睁,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三人,却再也分不出哪一个才是仇恕来了。
    只听他三人齐地嘶声一笑,便要闪身而去!
    慕容惜生心念一转,突地轻叱一声,窜入了他三人的身子间,双掌翻飞,闪电般一连劈出十余招之多!
    她招式甚是奇诡难测,双拳一腿,同时攻向三人,突又身子一冲,向其中一人冲去!
    仇恕等三人不愿出手,只因他三人谁也不愿伤了慕容惜生,也不愿让慕容惜生从自己的招式中猜出自己的身份。
    仇恕避了几招,突见慕容惜生向自己冲了过来,双臂箕张,仿佛要抱住自己的模样。
    对方是个女子,他既不能出手,也不能被她冲上,刹那间无暇他顾,身形向侧一闪。
    慕容惜生突地顿住身形,冲向第二人。
    端木方正自也闪身避开。
    慕容惜生自己的身形,也闪动起来。
    四人身形乱闪,有如穿梭地来往了一次,等到他四人再顿住身形,慕容惜生固然不知道谁是仇恕,但仇恕等三人,也分不出谁是慕容惜生了,只因他几人身形俱都奇快绝伦。闪动之间,彼此都觉得有些眼花缭乱!
    一时之间,四人都愣在地上,谁都更不愿出声。
    慕容惜生一计既成,心头暗喜,又忖道:“此刻我若纵身一走,他三人绝对不会想到我会先走,只因这四人之间,最先想走的必定是仇恕!”
    仇恕果然已动了抽身之意,暗忖道:“我恩怨未清,若被慕容惜生缠住,一时不了,不如先走一步,将慕容惜生留给他两人!”
    就在他心念转动的同一刹那,慕容惜生已又忖道:“我一飞身而走,另二人必定以为是仇恕,他们要缠住我,自然不会跟走,但仇恕既是最最想走的人,见我一走,反会以为是别人要将我引开而走的,只要另两人不动,他必会跟来!”
    要知她天资绝顶,思虑之周密,当真是无与伦比。
    当下她忽然纵身一掠,横飞而起。
    仇恕心念闪动,忖道:“慕容惜生必定不会先走,走的必是端木方正,他一心要将慕容惜生引走,哪知慕容惜生却不上当,她既不上当,要留在这里,我还留在这里作什么?”心念一闪,立刻飞身而起,追了出去。
    庭院中剩下的竟变得只存端木方正、石磷两人!
    他两人仍是不愿说话。
    石磷忖道:“慕容惜生不会先走,先走的必是端木方正,他想将慕容惜生引走,哪知慕容惜生却是要等到最后一人。”
    端木方正暗忖道:“慕容惜生定然以为仇恕不敢先走,是以石磷也引她不走,仇恕便把握这机会走了。”
    他三人虽然俱都聪明绝顶,却终是不甚了解女子心性,思虑周密,到底不如女子,一步想差,就满盘全错了!
    此刻他两人彼此心中,竟都以为对方定是慕容惜生。
    端木方正听了毛文琪夸奖她师姐的话,早已有了与慕容惜生一较身手之心,此刻再不迟疑,一掌拍向石磷。
    石磷心念一闪。
    “仇恕既已走了,我何不在此缠住慕容惜生!”
    一念至此,他便也一掌拍向端木方正。
    两人谁也不施出本门武功,闷声不响地拆了数十招之多,石磷功力深厚,当下大喝一声,右足横进一步,左掌回拗,拳心向下,砰地一个肘拳,撞向端木方正胸膛。
    这一招连消带打,变化奇快,正是他本门武功,“武当三十二势光华”中的妙着“拗鸾肘”!
    他浸淫此中三十年,这一招施出,端的精纯无比。
    端木方正心头一动,急退五尺,脱口道:“石磷!”
    石磷怔了一怔,霍然收住拳势,讷讷道:“你……难道是端木兄?”
    端木方正狠狠一跺足,长声叹道:“错了,错了,你我全都错了!”
    石磷大惊之下,飞身掠上墙头,但见四下夜色沉沉,仇恕与慕容惜生两人,早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端木方正苦笑一声,道:“这就叫作法自毙,我两人一心想帮仇恕引开慕容惜生,哪知竟帮了倒忙,反帮了慕容惜生了。”
    石磷喃喃道:“仇恕若将慕容惜生当作了我们,那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端木方正想了一想,只觉心里真是哭笑不得,轻叱道:“追!”
    石磷摇头道:“只怕是追不上了。”
    端木方正道:“追不上也要追的。”
    两人齐地展动身形,奔入无边的夜色。
    将错就错
    仇恕飞身而掠,奔出数十丈外,方自追上了前面的人影,他自信极强,一心认定前面人定是端木方正,这想法便再也不会更改,轻呼道:“端木兄,等我一等!”
    前面的慕容惜生一听他口音,心头不觉大喜,但是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只是缓缓停住了身形。
    仇恕一掠而前,笑道:“方才幸好只有四个还魂,否则小弟也要糊涂了,端木兄,那慕容惜生确非普通女子,只可惜容颜太恶,否则倒真是才貌双全,难得得很。”他再也未曾想到与他并肩而行的人,便是“容颜太恶”的慕容惜生。
    这一段话说完,两人又已前奔了数十丈。
    仇恕话声方了,慕容惜生突地向左一转。
    仇恕道:“端木兄,那边是什么方向?”
    突觉手腕一紧,竟被人扣住了脉门穴道,要知他见到慕容惜生身子一转,心里更无疑心,哪知却着了道儿。
    他心头一凛,叱道:“你是谁?”
    慕容惜生五指如钩,紧扣着他脉门,左手疾伸,连点了左右双臂上的两处“曲池”大穴,使得他双臂不能动弹,脚下仍可行走。
    她前奔之势,亦自不停,手掌也不放松,口中冷冷道:“我便是容颜太恶的慕容惜生。”
    仇恕心头大惊,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双臂麻木,身不由主地被她拖住前奔,竟挣扎不得。
    他心里又是惶急又是后悔,心念数转,道:“慕容姑娘,你可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如此拉着我的手腕,岂非失礼得很,嘿嘿,失礼得很!”
    慕容惜生冷冷道:“你若不愿我拉你的手腕,我便点上你的“晕穴”也可以,这两条路任你选择,我绝不勉强。”
    仇恕一惊,他此刻还有脱身之望,若被点上“晕穴”即便更惨了,当下干咳一声,连连道:“无妨无妨,就这样好了!”
    慕容惜生头也不回,道:“我也懒得背着你走,但你脚下却不可偷懒!”
    仇恕暗叹数声,暗恨自己聪明一世,此刻竟会被一个女子骗了,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道:“慕容姑娘,你究竟是要在下陪你去回去见令师呢,还是要在下陪你见令师妹毛姑娘?”
    慕容惜生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我师妹在哪里?”
    仇恕心念一动,道:“在下此刻虽不知道,但找是必定找得到的。”他心里想到自己反正也要去找毛氏父女,是以口中便这样回答,又忖道:“只要她与我一路寻找,总不能将我点上晕穴,也不能一路扣住我手腕,只要她手腕一松,我便可飞步而逃,这种机会必定极多……”
    思忖之间,突听慕容惜生道:“你可有把握?”
    仇恕忙道:“自有把握,慕容姑娘若不相信,在下……”
    慕容惜生冷冷截口道:“既有把握,我便随你去找,道路也任你选择,但你若找不到时……哼哼,你可知道我容颜虽恶,却还不及我手段之恶呢!”
    仇恕口中连答应,心下却不禁暗叹忖道:“常听人言道,你纵然百般侮骂女子,她未见会怀恨于你,但你若骂她丑陋,她却定必要恨你一辈子,只恨我无心犯了这大错,又偏偏被她听到,看来我未曾脱逃前,少不得要受些罪了!”
    心念一转,慕容惜生冷冷又道:“你切切不可妄生脱逃之心,我辛辛苦苦擒住了你,便万万不会放你逃走,我睡时要点你晕穴,醒时便扣住你手腕,你若要乱玩花样,我便断去你左足,替你配上木腿,反正我容颜丑恶,也不需避什么男女之嫌!”
    仇恕暗叹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慕容惜生叱道:“哪里走?快走……”
    仇恕望看前面的夜色,一片黑暗,毛皋在哪里,他又何尝知道?索性听天由命,信步向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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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血指之盟
    荒祠蛰隐
    自从轰动一时的“杭州英雄大会”后,江南武林,确是沉寂了许多,但武林中人,暗中却不禁大为奇怪。
    只因那“杭州英雄大会”中的主要角色,会后全都不知所终,不但毛皋的消息沉沉,就连汪一鹏、朱白羽、华山银鹤这些人都已不知去向,那神秘的“仇公子”更是连影子都没有了。
    但江湖中却又散布着一种传说。
    灵蛇毛皋,不甘雌伏,又已在暗中重振旗鼓,而且声势较前更盛,也神秘得多……
    传说虽盛,灵蛇毛皋的踪迹何在,武林中仍是无人知晓……
    夏夜,乌云满天,星月无光,远空偶尔传来一两下郁闷的雷声,一阵阵潮湿而闷热的狂风,掠过原野,显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
    在丹阳与镇江之间,远离官道的田野上,矗立着一座颓败不堪的荒祠,暗影沉沉之下,仿佛一头蹲伏的巨兽。
    虫鸣唧唧,风声呼呼,电光隐隐,忽见五条人影,越过田野,连袂向这荒祠飞奔而来。
    这五条人影奔抵祠前,机警地掉头四望,确定了周围绝无异状,方自闪身走进那倒塌了半边的大门。
    门内,荒草满院,当中一座颇具规模的殿堂,已然屋瓦不全,朱漆剥落,门窗朽败,石阶上杂草怒茁,点缀着荒祠的凄清!
    前行两人跨上石阶,伸手轻轻一推殿门,“吱呀”一声,两扇殿门应手而开,门楣上立时洒下一阵灰尘。这五人身形微退,待灰尘落尽,方举步走入殿中,为首一人反身关上了门,却又激起一阵灰尘。
    蓦地火光一闪,火折已燃!
    昏黄的火光映照之下,只见殿中蛛网遍布,到处积尘盈寸,除了当中一座神龛尚还完整之外,两旁配列的神像和供桌,都已损毁倒塌,显然断绝香烟已久。甚至连那神桌上供的是什么佛像都已难辨认。
    手擎火折之人,是一个长身玉立,身穿劲装的少年,他方自一敛笑容,便摆头向同伴微一示意。
    他那同伴也是个貌相清秀的劲装少年,睹状立即轻轻一跃,纵上神龛,极其谨慎地伸出两个指头,轻按在龛中神像的肩头上,渐运内力于指上,缓缓一推一转。只听“呀”的一声轻响。
    顿见神龛下面,悄然现出一个数尺方圆的洞穴。
    那长身玉立的少年向站在身后的三人一招手,低声道:“随我来。”手擎火折,当先朝洞穴中跃下。
    那三人一个是黑脸虬髯大汉,一是白净脸膛,颔下微髭的中年人,另一个是貌相英悍的矮小汉子,他们互相望一眼,随即闷声不响地跟着跃下洞中,面色凝重,显见是心头十分紧张。
    那清秀少年将按在神像肩上的手指拿开,身形朝洞中一闪而下,神像立刻回复原来位置,穴口亦随之封闭。
    他跃落地穴,脚站实地,对长身玉立的少年微一点头,表示一切均已弄妥。
    长身玉立的少年颔首会意,便自举步朝前走去。
    光影摇曳,五个人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缓缓前行,一阵阵潮湿霉臭之味,直扑鼻端,阴森幽黯,难以忍受。
    两个在前面领路的少年,似乎对这条通道颇为熟悉,一路并无停顿,两三个转折过去,忽地──
    一股阴柔的冷风吹来,竟“噗”地使火焰熄灭,通道中立时归于一片漆黑,漆黑得有如阴森的地狱。
    只听黑暗中缓缓传来一声低喝:“春雷惊蛰!”
    前行的两个少年立即应道:“灵蛟腾霄!”黑暗中哼了一声,那少年躬身道:“弟子铁平、欧阳明,请来淮阴三杰,晋谒恩师!”原来这两人正是灵蛇毛皋门下,十大玉骨使者中的夺命使者铁平与银刀使者欧阳明。
    他们话声一落,通道中突地大放光明,那低沉的声音,又从左侧一道低垂至地的重帘内传出,道:“进来。”
    夺命使者铁平和银刀使者欧阳明齐地躬身应是,领着淮阴三杰,掀帘而进。
    帘后是一间丈许见方的密室,当中一张祭台上,插着两根粗如儿臂的蜡烛,光焰照耀之下,只见祭台中央摆着一个径尺铜盆,案前一张虎皮交椅上,端坐着一个身躯瘦长,颧骨高耸,鹰鼻鹞目的老者。
    此人正是众叛亲离,多年霸业毁于一旦后,突地在江湖中消失踪影的草莽枭雄灵蛇毛皋。
    只见他神情萧索,面上的皱纹更显深刻,似乎已无数日前的豪气,只有那锐利的目光,却是丝毫不减。瞬也不瞬地凝注在淮阴三杰身上。
    夺命使者铁平和银刀使者欧阳明抢前两步跪下行礼已毕,起立躬身禀道:“弟子等奉命往大江南北,号召英雄豪杰来归,现蒙淮阴三杰慨允相助,特陪同前来晋谒。”
    二人言罢,随即斜退三步,替淮阴三杰通名引见。
    那黑脸虬髯大汉乃是淮阴三杰之首铁掌尉迟文,白净脸膛的中年人便是二弟玉面判谢东风,英悍的矮小汉子仍是雷电剑彭钧。三人俱有一身独门武功,乃淮阴一带的水陆大豪。
    灵蛇毛皋与这三人平素虽未谋面,但对淮阴三杰之名却是早有耳闻,此刻脸上的阴霾稍霁,欠身道:“三位有意前来相助,毛皋自是感激,但此事大非易举,而且危险殊深,三位须得拿定了主意!”
    淮阴三杰之首铁掌尉迟文抱拳道:“毛大哥侠名远播,兄弟等今日得效微劳,实慰平生之愿,赴汤蹈火,兄弟等在所不辞!”
    灵蛇毛皋目光一闪,淡淡掠过一丝笑意,谦谢了两句,随即从怀中取出三件精巧珍玩之物,分赠三人,道:“戋戋微物,聊表毛皋一点敬意,待基业恢复之日,当再另图厚报!”
    淮阴三杰对望一眼,各自收下,连声谢谢。
    灵蛇毛皋突然脸色一整,沉声道:“毛皋隐居于此,策划恢复基业之事,在未发动以前,须极为隐秘,三位谅必能了解我之苦衷,故此……”说至此处,干咳了一声,眼角斜觑供案上的铜盆,住口不语。
    截指向心
    “淮阴三杰”互相望了一眼,“铁掌”尉迟文朗声道:“兄弟等既甘为毛大哥效死,一切自当遵命!”
    他话声一落,肃立一旁的银刀使者欧阳明已刷地拔出一柄精芒四射的银刀,双手递与铁掌尉迟文。
    铁掌尉迟文肃容接过银刀和玉面判谢东风、雷电剑彭钧一齐至供案前面,闪目向那铜盆中望去,只见盆中盛满血酒,酒中赫然竟泡着许多截小指。他三人面色齐变,尉迟文转目望了面色森寒的毛皋一眼,暗中咬了咬牙,毫不犹豫地银刀一挥,刷地将左手小指砍落在铜盆中。
    玉面判谢东风和雷电剑彭钧,迅速接过银刀,相继将左手小指砍下。面色已变为一片苍白!
    血酒更浓!
    银刀使者欧阳明双手持杯,恭恭敬敬地在盆中舀了三杯血酒,放置在淮阴三杰面前。
    淮阴三杰各自双手接过了血酒,退后三步,面对灵蛇毛皋,并肩跪了下去,肃容道:“我尉迟文、谢东风、彭钧兄弟三人,今后矢誓效忠毛大哥门下,绝不泄漏此间机密,若是违背誓言,头颅有如断指!”仰天喝干了杯中血酒。只觉一股腥辣之气,由心胸间直冲咽喉。
    灵蛇毛皋面容忽霁,展颜笑道:“三位请起,自今日起,三位便是我毛某人的生死兄弟,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倘若我毛某……”
    话尚未完,突闻一声微弱而沉雄的呼喝,由上面的殿堂,经地下通道,传了过来,道:“毛大侠侠驾何在?”
    灵蛇毛皋闻声,脸色突地一变,两道锐利的目光,森冷地一扫夺命使者铁平、银刀使者欧阳明及淮阴三杰等人,沉声道:“尔等来时,可曾泄漏行藏?”
    夺命使者铁平躬身禀道:“弟子等来时,行踪极为隐秘,也未发现有人跟踪,若照来人口气看来,似乎还不曾……”
    他的话声,突为通道中传来的一阵沉重脚步声打断。
    灵蛇毛皋脸色又自一变,微一挥手,立将烛光熄灭,但身子仍端坐椅中,两道冷电般的目光,凝注低垂室门的重帘,暗自蓄势相待……
    其余五人,亦自一闪散开,隐伏室隅。
    只听那沉重的脚步声,在黑暗静寂的通道中,缓缓由远而近。响起阵阵回音,激荡在众人耳边。
    毛皋缓缓长身而起,掌上已满蓄真力,只听脚步声在重帘之外面,霍然而顿,随即响起一个劲朗的语声,道:“毛……大……侠……”语声缓慢低沉,字字震人耳鼓。
    灵蛇毛皋脚步一滑,悄然掠到重帘边,伸出手掌,轻抵着重帘,口中亦自缓缓问道:“什么人?”
    他掌力深厚,足可隔帘伤人。
    只听重帘外沉声道:“昆仑空幻求见!”
    语声更是缓慢低沉,六个字说将出来,竟仿佛来自六个不同的方向,毛皋含蕴的掌力,竟不知击向何处。
    他微一沉吟,身子霍然退回,反手一晃,烛火立燃,他也已又端坐在椅上,目光微一示意,沉声道:“掀帘,肃空。”
    夺命使者铁平、银刀使者欧阳明,双双抢步到重帘两边,各自反腕抽出了两柄尖刀。
    刀光一闪,刀尖挑起了重帘。
    帘卷,人现。
    烛火中,刀光下,只见一个浓眉大眼,身穿灰布袈裟的高大僧人,手持佛珠,当门而立。
    一个短衫青布,足登草鞋,仿佛庄稼农人般的中年汉子,默然立在他身旁,目光炯炯,利如刀剪。
    灵蛇毛皋面目森寒,缓缓道:“在下便是毛皋,两位此来何意?”
    那高大僧人目光一扫交互架在门上的两柄尖刀,缓缓道:“贫僧不远千里而来,这难道便是毛大侠的待客之道?”
    毛皋冷哼一声,道:“毛皋的待客之道如何,全要看两位来意的善恶。”
    那高大僧人空幻仰天笑道:“若有恶意,贫僧纵然要来拜访,少不得也要先去仇恕处走一遭的,毛施主,你说是么?”
    灵蛇毛皋霍然长身而起,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空幻僧人道:“出家人早已忘了自身是谁,到此刻贫僧只知一事。”
    毛皋道:“什么事?”
    空幻僧人道:“贫僧今生与仇独之子势难两立!”
    毛皋目光一扫,突然大笑道:“请!”
    两柄尖刀,刷地落下。
    空幻僧人与那庄稼汉大步而入。
    灵蛇毛皋道:“毛皋穷途末路,难觅待客之所,请两位见谅!”
    芒鞋何主
    他语声微顿,面色突又一沉,缓缓道:“但此间已是毛皋最后的隐身之地,自问江湖中极少人知,两位如何探查到这所在,实令毛皋难解。”
    空幻大师笑道:“贫僧哪里有这样的神通,诺诺……”
    他伸手一指那庄稼汉,接口笑道:“若非这位梁施主,贫僧再也寻不到此地,若有这位梁施主,江湖中便再无贫僧寻不到之地。”
    灵蛇毛皋目光一扫那庄稼村汉,扬眉道:“兄台难道便是名闻江湖的梁大侠梁上人么?”
    那庄稼村汉微微一笑,道:“不敢,在下哪里当得上‘大侠’两字,只不过终日混迹在市井小人群中,消息便灵通一些是了!”
    灵蛇毛皋大笑道:“在下早已听闻梁大侠交游之广,遍于天下,耳目之多,无所不闻,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下无虚,只可恨我那胡四弟未能将梁大侠引来与在下一见,否则今日便可少却了许多误会。”
    要知灵蛇毛皋早有收拢梁上人之心,且曾令八面玲珑胡之辉前去游说,今日见他来了,自是十分欣喜!
    他心念数转,话锋突地一转,沉声道:“毛皋隐遁此间,两位大驾惠降,不知有何赐教?”
    空幻大师低宣了声佛号,忽然缓缓自怀中取出一只银丝编成的小小芒鞋,递至灵蛇毛皋面前,道:“施主可认得此物的主人是谁么?”
    灵蛇毛皋茫然注目,摇头道:“毛皋眼拙,生平未见此物。”
    空幻大师微微一笑,将芒鞋转送至梁上人面前,道:“梁施主是否早已认得的了?”
    梁上人肃容道:“这便是在下生平最大恩人的万妙先生老前辈的信物之一,在下纵然尸身成灰,也万无不认得之理!”
    灵蛇毛皋,心头一凛,脱口道:“万妙先生!”
    空幻大师目光一转,微笑道:“令嫒如在此地,她必然也能认出这信物们来历。”
    毛皋大奇道:“万妙先生游戏风尘,有如天际神龙,一现即隐,二十年来只不过现身数次而已,小女怎会认得?大师只怕错了……”话声未了,只见祭台后另一道低垂的垂帘,悄然微启,幽灵般飘出一条娇弱的身影,正是毛文琪。
    她华服已换作了白衣,满头云鬓蓬乱,显得是那么消瘦而憔悴,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却显得更大了。
    她大大的眼睛,向空幻大师掌中的银鞋一转,缓缓道:“不错,这信物我认得。”
    她说话时面上毫无表情,生像是已失去所有的情感。
    灵蛇毛皋大奇道:“你怎会认得?”
    毛文琪漠然道:“我自然认得,只因这银鞋是我师父的。”
    淮阴三杰目注着毛文琪,暗惊于她的冷漠与美丽,她嘴里在说什么话,这三人根本没有听到。
    但她的这句话却使得毛皋、梁上人俱都大为惊奇。
    梁上人动容道:“想不到毛姑娘竟是万妙先生的弟子……”
    毛文琪冷冷截口道:“谁是万妙先生,谁认得万妙先生?”
    梁上人呆了一呆,目光询问地望向空幻大师。
    空幻大师笑道:“此事说来难怪两位惊奇,只因此事本就是令人惊奇之事,毛姑娘认得这银鞋乃是屠龙仙子之物,梁施主却又知道这银鞋乃是万妙先生的信物之一,这其中的道理,只有贫僧还知道一些。”
    毛皋道:“愿闻其详。”
    空幻大师道:“屠龙仙子不但武功其深难测,而且精于各种巧器、易容之术,足可与昔年的圣手先生一较短长。”
    毛皋道:“此事江湖人所共知,却不知她与万妙先生又有何关系?”
    空幻大师朗声笑道:“屠龙仙子便是万妙先生,万妙先生便是屠龙仙子。”
    众人齐地一惊,空幻大师缓缓接口道:“昔日屠龙仙子放下屠刀后,虽已深自韬光养晦,但却仍看不惯世间的一些令人不平之事!”
    灵蛇毛皋恍然截口道:“是以她便装成男子,以万妙先生的名号出来行道江湖,瞒尽了天下人的耳目,是么?”
    空幻大师笑道:“毛施主果是解人。”
    灵蛇毛皋长叹道:“难怪万妙先生行迹如此神秘,倏忽来去,来时不知其所来,去时不知其所踪,使江湖中再无一人猜得出他来历。”
    他心念一动,突地改口道:“这段隐秘江湖中无人得知,甚至连小女都未曾听屠龙仙子说起,却不知大师怎会知道的?”
    空幻大师微微一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他突然打起了佛家的禅语,毛皋自是一愣,只得改口问道:“大师以此银鞋见示在下,却又为了什么?”
    语含机锋
    空幻大师目光一转,道:“毛施主既图再振霸业,贫僧本应效力,何况贫僧与毛施主同属同仇敌忾之人,更当同心戮力!”
    灵蛇毛皋心念一转,他一见这僧人之面,便知他城府极深,只是此刻──时还猜不透他的用意,沉吟道:“大师如此心意,在下十分感激。”
    空幻大师道:“屠龙仙子在江湖中虽无恩怨,但江湖中受过‘万妙先生’恩惠之人却极多,毛施主若以这双银鞋作为广收天下英雄之用,岂非大妙?是以贫僧不远千里而来,要将此物奉诸阁下,正是宝剑赠于烈士之意。”
    灵蛇毛皋道:“毛皋何德何能,竟蒙大师如此爱护。”
    他面上却不动容,其实心中已不禁为之大喜。
    空幻大师眼神一扫,淡淡微笑道:“只要日后施主重振霸业后,莫要忘记贫僧,也就是了。”
    灵蛇毛皋道:“这个自然……”
    空幻大师截口道:“自古以来,武林天下便是双分之势,南北并立,各有盟主,这一点毛施主想必定然知道的。”
    灵蛇毛皋面色一沉,道:“大师莫非有领袖一方之意?”
    空幻大师神色不动,淡淡道:“你我若以长江为界,江南归于施主,贫僧坐镇北方,声息互通,互为援手,岂非大妙?”
    灵蛇毛皋默然半晌,突地仰天大笑道:“原来大师存与毛某分庭抗争之意……”
    空幻大师道:“你我合则两利,分则两败,贫僧之所以赶来与毛施主商议,正是敬佩你毛皋乃是一代奇才。”
    灵蛇毛皋面色一沉,厉声道:“毛某为了这番重图雄举,已不知暗中准备了许久,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大师就凭了小小一只银鞋,便要和毛某共分大势……嘿嘿,此话若非毛某听错,只怕便是大师说错了。”
    空幻大师冷冷道:“贫僧既未说错,施主更未听错……”
    他语声微顿,不等毛皋说话,立刻接口道:“除了这只银鞋之外,贫僧此来,还要以三句话换取毛施主你这里的三样东西,这银鞋只不过是附带之物而已。”
    毛皋沉声道:“以三句话来换取三件物……”
    空幻大师面色不变,简单地答道:“正是!”
    灵蛇毛皋狂笑道:“若非大师如此肯定,毛某真要以为自己又听错了,若是六句话便可换去毛某的六件东西,毛某岂非变成了放鹅入水、包子打狗、带钱上街学乖的傻女婿了么?”要知道傻女婿学乖的故事在江南流传极广,他此话说将出来,梁上人、淮阴三杰的嘴角都不禁泛起了笑意。
    但空幻大师面上却无半丝笑容,冷冷道:“贫僧这三句话施主若不愿听,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他方自缓缓站起身子,灵蛇毛皋突地沉声道:“哪三句话?”
    空幻大师展颜一笑,道:“施主是愿听了么?”
    灵蛇毛皋冷“哼”一声,算做回答。
    空幻大师立刻追问:“愿换了么?”
    灵蛇毛皋冷冷道:“看货付钱,乃是毛某一向的作风!”
    空幻大师笑道:“毛施主果然精明得很,贫僧那三句话么,便先说出亦自无妨……”
    灵蛇毛皋道:“在下正在洗耳恭听!”
    梁上人、淮阴三杰亦自屏息静气,要看这来自昆仑的奇僧,到底会说出怎样惊人的三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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