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3章棋逢敌手
    一语动心
    烛火飘摇,众人的面容也显得阴晴不定,那铜盆中飘散出的一阵阵血腥之气,更使得这地室中满布阴森之气。
    空幻大师目光一扫,确定了人人俱在凝神静听着自己的言语,方自轻轻咳嗽一声,缓缓道:“那第一句话么,贫僧早已说过,此刻不过要说得更详细一些,毛施主切莫遗漏了一字。”
    灵蛇毛皋冷冷道:“翻来覆去的言语,毛某却无暇来听。”
    空幻大师只作未闻,沉声道:“方才贫僧早已说过,贫僧与施主两人,合则两利,分则两败,但利在哪里,害在哪里,贫僧却还未及说出。”
    他语声微顿,悠然道:“贫僧身怀芒鞋,足可号召群雄,此一利也。”
    灵蛇毛皋冷冷道:“不错,可算一利。”
    空幻大师微微一笑,突地闪电般转过身子,双掌急伸。
    刹那间,只听“咯”地两声轻响,银刀使者欧阳明、夺命使者铁平齐地惊呼了一声。
    空幻大师双掌之中,已多了两柄银刀。
    他转身之间,便将欧阳明、铁平两人腰边的银刀拔出,出手之快,部位之准,使得众人耸然动容。
    铁平、欧阳明,双掌护胸,齐地后退一步。
    灵蛇毛皋手扶桌沿,长身而起,厉声道:“大师此乃何意?”
    只见空幻大师缓缓将银刀放到桌上,微微笑道:“贫僧来自昆仑,自信武功不弱,就凭贫僧这一身武功,已足以为毛施主臂助,此二利也。”
    灵蛇毛皋呆了一呆,缓缓坐下,颔首道:“不错,也可算做一利。”
    他面上的冷漠之色,此刻显已改变了不少。
    空幻大师目光一转,接着道:“毛施主养精蓄锐,为的虽然是重振霸业,但主要还是为了要除去那心腹之患,仇独之子,是么?”
    灵蛇毛皋手掌一紧,切齿道:“不错!”
    空幻大师微笑道:“但那仇独之子此刻在哪里,毛施主可知道么?”
    毛皋呆了一呆,空幻大师悠然接口道:“他此刻或者在江南,或者在中原,或者在塞外,也或许便在这间荒凉祠堂之外,阴暗的树丛中!”
    灵蛇毛皋面容大变,突地长身而起,闪烁的烛火中,他森寒的面容突地变得毫无血色。他似乎已成了惊弓之鸟,只要一听到“仇独之子”四字,便立刻心惊胆颤,再也无法镇静。
    空幻大师凝注着他的面色,缓缓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毛施主若想战胜这一仗,就必须先寻出那仇独之子的踪迹,是么?”
    灵蛇毛皋木然道:“不错!”
    空幻大师微笑道:“敝友梁施主,眼线遍于天下,除了他之外,只怕谁也找不到那姓仇的踪迹,贫僧若与毛施主们联手,梁施主看在贫僧面上,必定会设法查探出那‘仇独之子’的去处,此三利也!”
    灵蛇毛皋噗地坐到椅上,点首道:“不错,此三利也!”
    空幻大师说了五句话,他连说四声“不错。”
    这四声“不错”,一声比一声轻微,一声比一声和缓,他面上的神色,也越来越是动容。
    空幻大师知道他已动心,接口笑道:“但贫僧若是与施主分而不合,害却更多。”
    灵蛇毛皋动容道:“害在哪里?”
    空幻大师道:“施主若不肯与贫僧联手,则贫僧便要去寻那姓仇的联手,后果如何,贫僧不说,施主也必然知道。”
    灵蛇毛皋身子一震,厉声道:“若是如此,在下还会放你出去么?”
    空幻大师仰天一笑,道:“贫僧纵然闯不出去,不出三日,毛施主的所作所为便会传到姓仇的耳里,日后无论毛施主在哪里落足,姓仇的都会知道,何况……嘿嘿,毛施主今日想将贫僧留在这里,也并非那般简单之事。”
    他语声微顿,含笑转向梁上人,道:“梁施主,你说是么?”
    梁上人面上不动声色,沉声道:“不错。”
    空幻大师转目望去,只见灵蛇毛皋木然端坐在椅上,两腮的肌肉不住牵动,显已大是动心。他心头暗喜,悠然接口道:“是以贫僧便要以‘合则两成,分则两败’,这短短一句话,来换取毛施主你的……”
    灵蛇毛皋厉声道:“我的什么?”
    空幻大师微笑道:“事未成之前,贫僧要施主的一半人力、物力,还要看一看毛施主你的‘血指之盟’,究竟有些什么人物?”
    灵蛇毛皋面寒如水,道:“事成之后,又当如何?”
    空幻大师道:“事成之后,贫僧便要长江以北,黑、白两道的领袖之权,与毛施主两相呼应,各为援手!”
    灵蛇毛皋啪地一拍桌子,怒道:“好狠的和尚!”
    空幻大师冷笑道:“江南之利,重于江北,贫僧将江南让给施主,已是极为客气的了,难道施主你还不领情么?”
    灵蛇毛皋牙齿咬得吱吱作响,面上气得忽青忽白,紧握着双拳,呆了牛晌,厉声道:“那第二句话是什么?”
    昆仑铁手
    空幻大师面上露出一丝诡谲的微笑,道:“贫僧先要请问施主,这第一个条件,施主可是已答应了么?”
    灵蛇毛皋冷哼一声,道:“你看我可答应了么?”
    空幻大师笑道:“两利之事,施主自然会答应的。”
    他语声微顿,接道:“这第二句话么,就比较简单多了,贫僧既已与施主共同联盟,自然将生平来历说出,是么?”
    灵蛇毛皋冷冷道:“难道你说出生平来历,也要换取一物?”
    空幻大师笑道:“不错。”
    灵蛇毛皋怒道:“换什么?”
    空幻大师悠悠道:“换一颗人头!”
    灵蛇毛皋拍案而起,目光四射,厉声道:“谁的人头?”
    空幻大师微微一笑,缓缓站了起来,走到垂帘前,当门而立,目光四扫一眼,眉宇间突地现出了杀气。
    灵蛇毛皋满面怒容,扶案而立。
    毛文琪紧紧站在他身后,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一双大大的眼睛,冷冷地望着空幻大师。
    欧阳明、铁平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些胆寒。
    淮阴三杰并肩站在一起,铁掌尉迟文面沉如水,雷电剑彭钧手掌紧握着剑柄。
    那玉面判谢东风,目光间却在闪动着一种惊疑之色,此刻人人心中都在暗暗猜忖:“这和尚究竟要谁的人头?”
    只见空幻大师笑容俱敛,沉声道:“贫僧未出家前,在江湖中也小有名声,只恨娶了个淫妇,偷人养汉,她不但使得我无颜立足,还使得我受侮于仇独之手!”
    灵蛇毛皋心念一动,截口道:“阁下莫非是没羽箭赵国明?”
    空幻大师仰天狂笑道:“不错!”
    灵蛇毛皋道:“莫非你的仇人,今日……”
    话声未了,空幻大师已自飞身而起。
    就在这刹那间,玉面判谢东风突地面容惨变,拧身错步,嗖地,飞掠到另一重门户。
    空幻大师厉叱一声:“哪里去?”身形凌空,双掌一沉,闪电般拍向谢东风后背。
    玉面判谢东风武功不弱,一招“抬头望月”,仰面翻掌,疾点空幻大师腹下三处大穴。他本是打穴名家,此刻虽未及拔出判官双笔,但认穴之准,手法之重,仍可令人一招毙命。
    哪知空幻大师突地长啸一声,身形凌空一转,有如神龙般矢矫多姿,双掌一错,变掌为抓。
    这一招“云龙探爪”,本是江湖常见招式,但被昆仑派参入“神龙六式”之后,威力妙用,便大是不同。
    只听“喀”地一响,玉面判谢东风一声凄厉绝伦的惨呼。
    他一双手掌,竟已生生被空幻折断,一声惨呼出口,立刻晕厥,空幻大师轻轻一足,踢中了他的下颔。
    烛火一阵飘摇,空幻大师已安然落在地上。
    他俩人自过招换掌,直到谢东风双手被折,也不过只是刹那间事,在这刹那间,人人俱都木然立在地上。
    只因此刻人人心中,俱是又惊又疑,不知道这空幻大师与玉面判谢东风之间,突竟有何仇恨。
    直到空幻大师身形落地,铁掌尉迟文、雷电剑彭钧方自双双厉叱一声,抢步而出!
    彭钧反手拔出了长剑,厉声道:“我兄弟与你素无冤仇,你竟敢骤下煞手?”
    铁掌尉迟文怒叱道:“还我二弟的命来!”
    铁掌一扬,怒击空幻大师。
    突听灵蛇毛皋厉叱一声:“住手!待老夫问他。”
    尉迟文、彭钧果然不敢再动,只有各以一双满含怨毒愤怒的眼睛,狠狠地望着空幻大师。
    只听空幻大师冷冷道:“你要问我什么?”
    灵蛇毛皋怒道:“淮阴三杰都已效忠于我,你骤下毒手,将谢东风杀死,难道是要给毛某看看你的威风么?”
    空幻大师道:“你我共领‘血指之盟’,你的部下,也就是我的部下,部下与盟主之间有仇,盟主为何不能将他杀死?”
    灵蛇毛皋厉声道:“有何仇恨?”
    空幻大师恨声道:“这玉面判谢东风,便是十七年前与我那淫荡的妻子通奸之人,我为何不能杀他?”
    众人齐地一愣,尉迟文、彭钧再也不能出手,只因与人妻子通奸,实是武林中之大忌,无论他有任何理由,都不能宽恕。
    灵蛇毛皋呆了半晌,缓缓坐了下来,道:“你那第三句话呢?”
    剑如雷电
    空幻大师沉声道:“在贫僧说出第三句话前,还有一事未了……”
    他突地伸手指向尉迟文、彭钧两人,厉声道:“请施主即刻将这两人拿下!”
    铁掌尉迟文、雷电剑彭钧齐地后退一步。
    灵蛇毛皋道:“为什么?”
    空幻大师道:“自有原因,拿下再说。”
    灵蛇毛皋微一迟疑,突见眼前剑光一闪,烛火全灭。雷电剑彭钧剑如雷电,竟一剑削灭了烛火。
    铁掌尉迟文厉叱道:“姓毛的,你用人而不信,大爷们走了!”
    空幻大师冷冷道:“你走得了么?”
    黑暗中只听砰的一声,已有两人接了一掌。
    突地,火光一闪,只见九足神蛛梁上人一手持着火折,一手拿着半截蜡烛,含笑立在地室的角落里。
    那里掌影剑飞,铁掌尉迟文已和空幻大师拆了数招,他掌力沉猛,果然不愧为“铁掌”之名。
    空幻大师冷笑一声,道:“再接一掌试试。”
    只听又是砰地一响,空幻大师与尉迟文四掌相交,各各又硬拼了一掌,震得空幻大师身后帘幕齐飞。
    铁掌尉迟文倒退数步,身子轻摇,突地大喝一声,张口喷出一口鲜血,翻身跌在祭桌上。“当”地,桌上铜盘落地,血指淋漓满地。
    雷电剑彭钧手持利剑,立在一角,有如负伤之虎一般,四下扫动的目光中,满含恐惧之色。
    灵蛇毛皋厉声道:“叛徒,还不抛剑受死!”
    雷电剑彭钧身子不住颤抖,几乎持剑不稳。
    他武功纵高,在室中这许多武林高手的环伺之下,也无一丝一毫活路,自是骇得心惊胆颤。
    空幻大师沉声道:“玉面判谢东风受了仇独大恩,自不会效忠于毛皋,尔两人与谢东风乃是拜盟弟兄,自也与他一路。”
    他面色一沉,杀机毕露,沉声道:“叛盟违誓,本是死罪,但只要你说出是受了何人指使前来,贫僧便劝毛施主饶你们一命。”
    雷电剑彭钧抗声道:“我三人本是要效忠毛大哥而来,只因你杀了我的二哥,是以我才要叛变,哪有什么人指使!”
    空幻大师冷冷道:“真的么?”语声中他缓缓移动脚步,一步步走向彭钧。
    雷电剑彭钧面色惨白,颤声道:“自是真的,我二哥与仇独之间有何恩怨,我兄弟根本不知道,你杀死了我,我也只有这一句话。”
    铁掌尉迟文已悠悠醒来,喘息道:“毛大哥,你……此刻正值用人之际,若被天下英雄知道你对我兄弟如此,还有谁敢来为你效力?”
    银刀使者欧阳明、夺命使者铁平一直木然而立,面色亦自难看已极,此刻铁平突地朗声道:“师傅,他兄弟三人对你老人家的忠诚,以弟子看来,实在没有什么问题,师傅你千万不要听别人的话。”
    银刀使者欧阳明躬身道:“弟子亦是此意。”
    灵蛇毛皋心念闪动,面色亦随之转变,显见是心中正自猜疑不定,过了半晌,方自沉声道:“知道了,退下去。”
    空幻大师冷笑道:“贫僧良言相劝,听不听全在施主你了。”
    雷电剑彭钧大声道:“什么良言相劝,只不过因为你杀了我二哥,怕我弟兄复仇,是以想斩草除根,永除后患而已!”
    空幻大师怒道:“你说什么?”
    他方待一步掠上前去,突听毛皋沉声道:“大师且慢动手。”
    空幻大师霍然转身,道:“宁可冤枉十个好人,也不能放走一个内奸,施主你此刻正值重创基业之时,这句话更是不可忘记。”
    灵蛇毛皋沉吟道:“话虽如此,但在下此刻也正值用人之际,岂可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随意杀死盟下兄弟?”
    空幻大师呆了半晌,愤然坐到椅上,厉声道:“不听良言相劝,施主你迟早总有后悔之日。”
    夺命使者铁平冷冷道:“你分了师傅一半天下,难道还不满足,难道还要使师傅众叛亲离,让你独尊,你才称心么?”
    空幻大师怒道:“你再说一句!”
    夺命使者铁平抗声道:“为了师傅,你纵然……”
    灵蛇毛皋轻叱一声:“住口。”
    转过头来,面向空幻大师,缓缓道:“我门下之事,暂且缓议,大师何不妨将那第三句话先说出来,在下正洗耳恭听。”
    空即是色
    空幻大师怒道:“我本当你为一代枭雄,是以才有话说,哪知你竟有妇人之仁,哪里还能成大事,此话不说也罢!”
    梁上人点起烛光,缓步走来,笑道:“大师毋庸动怒,毛大侠也暂请听我一言。”
    灵蛇毛皋目光闪动,道:“无论什么话,梁大侠只管说出来便是。”
    九足神蛛梁上人轻轻放下蜡烛,含笑道:“两位方才的争论,双方都有道理,但大师你这第三句话不肯说出来,就变得没有道理了。”
    灵蛇毛皋道:“梁兄所言,正是持平之论。”
    空幻大师道:“他如此做法,显见是已对我怀恨在心,只是惧我三分,是以不敢说出,却借着别的题目发挥出来。”
    他冷笑一声,仰天道:“既是如此,我这第三句话不说也罢。”
    灵蛇毛皋勉强压制着心中怒火,面上装出笑容,道:“大师只管说出,在下必定答应。”
    他究竟是枭雄之才,知道这空幻大师对自己的事业成败实有举足轻重之势,是以心中虽恼怒,却不发作。
    梁上人眉梢一扬,道:“真的么?”
    灵蛇毛皋笑道:“自是真的。”
    梁上人笑道:“若是真的,空幻大师不说,在下便代他说了。”
    他语声微顿,缓缓接道:“大师他想尊毛大侠你为长辈,以坚彼此信心。”
    灵蛇毛皋再也想不出他这第三句竟是这样一句话,心中不禁有些欢喜,口中却沉声道:“真的么?”
    空幻大师冷冷道:“梁兄的话,便是贫僧的话。”
    灵蛇毛皋暗喜忖道:“他若能尊我为长辈,拜在我的门下,我便让他领袖两河武林,又有何妨?此事不但无害,反倒有利。”
    心念闪动,口中却谦谢道:“大师一代高僧,在下实不敢当。”
    九足神蛛梁上人腹中暗笑,口中正色道:“大师既有此意,阁下也不可太过谦逊。”
    灵蛇毛皋面露微笑,道:“既是如此,不知大师这一句话要换什么?”
    他心中暗暗忖道:“有了这一句话,便将尉迟文、彭钧两人头颅换来,我也立刻答应。”目光一转,望了他两人一眼。
    彭钧已扶起了尉迟文,此刻两人对望一眼,心中果然担了心事,铁平、欧阳明亦是面色大变。
    只听九足神蛛梁上人朗声大笑,道:“大师这句话要换的,只是毛大侠两个字。”
    灵蛇毛皋大笑道:“什么字?”
    梁上人笑道:“只要毛大侠称他一声……”
    他目光四下缓缓一扫,缓缓望了木然站在那里的毛文琪一眼,悄悄后退了两步,仰面大笑道:“称他一声女婿!”
    “女婿”这两字说将出来,众人都不禁为之一惊,也不知是好气抑是好笑,一时间却怔住了。
    只见毛皋呆了半晌,突地跳了起来,幸好梁上人早已退了两步,否则他这一跳便要将梁上人撞倒。
    他跳起后大喝一声:“你说什么?”
    梁上人神色不变,微微笑道:“两位大侠结成亲家,在下权充媒人,亦有荣焉,这一段武林佳话,此后必将留传千古。”
    灵蛇毛皋压下怒气,冷笑道:“空幻大师乃是出家人,梁兄只怕是说笑的吧?”
    梁上人微微笑道:“寡妇可以再醮,鳏夫可以重娶,空幻大师虽然出家人,但只要还俗留发,立刻便是个相貌堂堂的英雄汉子了!”
    灵蛇毛皋目光转向空幻大师,怒道:“他说的话可是真的?”
    空幻大师端坐不动,冷冷道:“这件事你若不肯,第一件事亦作罢论。”
    灵蛇毛皋双拳紧握,目光森寒,卓立当地。
    欧阳明、铁平,悄然移动身形,堵住了退路。
    地室中的情势,立又变得紧张起来,只见灵蛇毛皋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一字字沉声说道:“你若要我女儿嫁给你,除非江水倒流,太阳西出。”
    空幻大师霍然站起身子,冷冷道:“你再说一遍。”
    灵蛇毛皋怒叱道:“你听清楚,你要……”
    语声未了,突听毛文琪缓缓道:“我愿嫁给他。”
    她语声缓慢而冰冷,全不带任何情感,但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使人大出意外,令人心冷震动的话。
    众人这一惊之下,更是非同小可。
    连九足神蛛梁上人,亦不禁面色一变,笑容顿敛,欧阳明、铁平,更早已变得面色如土。
    他两人想了毛文琪多年,始终得不到毛文琪的青睐,哪知这孤傲的少女,此刻竟愿意嫁给个和尚!
    灵蛇毛皋身子一阵颤抖,霍然转身道:“琪儿,后面去!”
    毛文琪苍白的面色,仿佛刚刚自坟墓中走出,明亮的双目中,却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采。
    她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缓缓道:“我心甘情愿嫁给他。”
    灵蛇毛皋倒退三步,几乎要跌倒地上。
    只听他一字字沉声道:“琪儿,你不要为爹爹,爹爹宁可功败垂成,永远遁迹边荒,却也不能让你嫁给这和尚。”
    他目光四下一扫,厉声大喝道:“把守门户,准备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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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各怀叵测
    文定之物
    欧阳明、铁平轰然应了一声。
    雷电剑彭钧手握剑柄,亦自跃跃欲试。
    只见毛文琪幽灵般移动着脚步,缓缓走到前面,道:“我反正要嫁人的,嫁给谁都是一样,但是却要他等到大业既成的时候,我才和他成亲。”
    灵蛇毛皋道:“但……”
    毛文琪截口道:“我决心已定,爹爹你不要再说了。”
    灵蛇毛皋呆了半晌,长叹一声,缓缓坐回椅上。
    毛文琪突然悠悠一笑,道:“喂,我答应嫁给你,你还不向爹爹叩头?”
    空幻大师呆了一呆,强笑道:“这个……这个……”
    他为了报复十九年前的丧妻之痛,更为了巩固自己权威地位,是以不惜用出各种手段,想要娶毛文琪为妻。但是他此刻仍然身穿袈裟,又是偌大年龄,叫他在这些人面前拜倒在地,口称岳父,却实是令他哭笑不得。
    九足神蛛梁上人目光一转,笑道:“大师此刻难道还要害羞么?亲事已订,大师不但要拜见岳父,还要取出两件文定之物才是。”
    空幻大师道:“贫僧……”
    他方自说出“贫僧”两字,忽又觉得不对,立刻住口。
    梁上人哈哈笑道:“小婿两字,大师你都不会说么?”
    要“大师”自称“小婿”,这当真是千古之奇谈,难得的笑话,但此刻众人面上,却无一丝一毫笑意。
    空幻大师满心欣喜,也听不出梁上人话中的讥嘲之意,当下尴尬地沉吟了半晌,方自缓缓道:“在下出外匆忙,未曾带得文定之物。”
    梁上人道:“此后两位既是一家,大师何不将那银丝芒鞋充为文定之物,此鞋本是毛姑娘师傅所有,如此岂非更妙?”
    空幻大师又自沉吟半晌,只听毛文琪冷冷道:“难道你不舍得么?”
    空幻大师强笑一声,道:“焉有此理?”他终于将那银丝芒鞋,双手奉上。
    梁上人冷眼看他交出芒鞋,心中冷笑暗忖:“只要你交出这件信物,从此我便不必听命于你了。”
    欧阳明、铁平面色一片铁青,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两人纵不说话,但目光中的怨毒之意,已昭然若见。
    灵蛇毛皋心念转动,暗暗存下杀机,但此时此刻,他仍然不能和空幻大师翻脸,当下接过芒鞋。
    他目光一转,见到铁平、欧阳明面上的怨恨与怨毒,双眉不禁暗暗一皱,微挥手掌,沉声道:“淮阴三杰一死一伤,你两人还不快去料理后事,再为尉迟文治一治伤,站在这里作甚?”
    欧阳明、铁平躬身应了,一人抱起谢东风的尸骨,一人挟起了尉迟文,与彭钧转身而出。
    灵蛇毛皋暗叹一声,自怀中取出一柄折扇,道:“拿去!”
    梁上人一拍空幻大师肩头,笑道:“这是你岳丈回给你的文定之物,还不快些接过?”
    空幻大师双手接了过来,突地发现梁上人对自己的称呼、言语、神态,已变得十分轻慢无礼。
    一念至此,他心头不觉一凛,强笑道:“此次梁兄鼎力相助,在下……”
    梁上人冷冷一笑,道:“我与毛大侠平辈论交,此后你也该尊称我一声大叔才是道理,否则岂非变成尊卑不分,长幼无序了么?”
    空幻大师呆了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灵蛇毛皋转目四望,见到他两人之间情况之转变,心头不禁为之大喜,暗中冷笑忖道:“你虽有枭雄之才,险些令我受制于你,但可惜你最后却终于走错了一步,此刻反要受制于老夫了!”
    空幻大师一望他面上的神色,心头不禁又自一凛。他心念数转,亦自冷笑忖道:“你切莫得意,只要你对我稍有异心,我立刻便可要你好看。”
    九足神蛛梁上人左右而顾,暗喜忖道:“仇兄弟呀仇兄弟,他两人如真的联手来对付你,你们真有些难办,所幸这两人各怀异心,你也不必担心了。”
    毛文琪面上仍是一片冷漠颜色,心中却暗暗忖道:“仇恕呀仇恕,我既不能嫁给你,也绝不嫁给别人,你既不能娶我,我也不要你再娶别人!”
    她心中的满腔热爱,此刻已化为一片怨恨。
    她多情纯真的性格,此刻也已变得冷酷无情。
    多年积恨
    地室中众人固是各怀心机,出了地室的银刀使者欧阳明、夺命使者铁平两人的心机更是难测。
    穿出了地道,走上了那尘封的大殿。
    殿外夜色如墨,大雨倾盆而下,雨声如雷,雷声震耳,偶尔有一两闪光,划破了无边沉重的黑暗。
    这正是黎明前最最黑暗的一刻。
    夺命使者铁平方出大殿,突地顿住脚步,向那雷电剑彭钧深深一礼,沉声道:“彭兄守口如瓶,小弟感激不尽!”
    雷电剑彭钧恨声道:“铁兄切莫如此说话,我兄弟久受仇先生大恩,本该为他效力,何况此次我二哥又死在他们手中。”
    欧阳明关起地道门户,轻叹道:“我两人实未想到半途中突然杀出空幻和尚来,否则再也不会请三位来到这里,令谢二哥白白送了性命。”
    铁掌尉迟文长叹道:“这不过只是天命而已,怨不得两位……”
    夺命使者铁平突地长叹一声,道:“天命,天命……我俩人若非天命,又怎会知道我们最最钦佩的师傅,便是惨害我们全家的仇人!”
    雷电剑彭钧诧声道:“原来两位直到最近才知道自己乃是毛皋仇人的后代,在下本还以为两位是怀恨投入毛皋门下的。”
    银刀使者欧阳明叹道:“我两人乃是中表兄弟,七岁时便投入毛皋门下。”
    彭钧道:“怎会投入他门下的?”
    欧阳明道:“那时毛皋便已存下独霸武林之心,是以专门寻找资质还不差的孤儿,收为自己的心腹弟子。”
    铁平恨声道:“只是他再也想不到寻着的竟有仇人的儿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苍天的安排,有时的确奇妙得很!”
    外面的雨声电击,更证实了苍天的威力。
    彭钧心头一凛,叹道:“原来是他寻着你们,而不是你们寻着他的。”
    铁掌尉迟文也听得心动神驰,挣扎着道:“既然十多年都未发现,最近两位又怎会发现的?”
    夺命使者”铁平凄然一笑,道:“毛皋若不命我们招罗天下英雄,我们便不会去寻找三位;我们若不寻找三位,便不会回到淮阴;我们若不回到淮阴,便不会发觉此事;我们若不发现此事,唉……谢二哥也就不会死了。”
    雷电剑彭钧亦自凄然道:“谢二哥若是不死,两位却要死了。”
    欧阳明奇道:“为什么?”
    彭钧道:“两位一来我兄弟庄内,我兄弟便已备下毒酒,要将毛皋的使者毒死两个,也算报了仇先生之恩,哪知……”
    夺命使者铁平一笑截口道:“我们一入三杰庄,看到酒筵时,便已发觉酒中有毒,是以我兄弟才知道淮阴三杰与毛皋有仇,否则我两人又怎敢贸然请三位来到这里做为内应,难道我两人不怕三位将我们卖给毛皋么?”
    尉迟文、彭钧齐地一愣,木然呆了半晌,彭钧方自失笑道:“原来两位的心机也深得很。”
    铁平微笑道:“彼此彼此!”
    四人相视一笑,但笑声中却又不禁带着些心寒的意味,江湖中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关系变化,往往都决定于刹那之间,若在这刹那之间稍有处置不当,判断错误,立刻便有杀身之祸,江湖中人的恩怨,爱恨之分,也有如快刀边缘,一分之差,便是大错!
    铁掌尉迟文干咳一声,道:“两位到了淮阴后,必定大有所见……”
    旧案重翻
    “夺命使者”铁平长叹一声道:“淮阴乃是我两人之家乡,我两人回到淮阴后,便免不了要去访一访先人的庐墓,哪知──”
    他面上泛起一阵悲哀怨毒之色,在电光一闪中,更显得明锐而突出,只听他语声微顿,接口道:“哪知我们扫过墓后,突地又来了两个青衣道人。那时正是深夜,我两人为了好奇之心,要看看这两个道人与我们的先人究竟有何关系,便悄悄躲了起来。
    黑暗中只见这两人一个较高,一个较矮,但两人俱是衣衫褴褛,满头白发,神情也像是十分哀痛。两人在墓前躬身一揖,矮的老人突然失声长叹起来,他口中不住喃喃自语,竟仿佛说的是:‘仇独呀仇独,你果然没有说错!’
    “我两人当时心头齐地一凛,再也想不出我两人的父母先人,怎会和那魔头仇独有了关系?
    “只听那高的一人,也长叹着道:‘仇独呀仇独,你当时曾经说过,说毛皋曾经在镇江做下许多件卑鄙恶毒的事,只可惜我们都未相信,但十七年后的今天,我们到镇江仔细查访了一次之后,才知道你说的话全是真的,但却已来不及了。’”
    “当时我两人听了这话,心头又是一跳……”
    “夺命使者”铁平说到这里,彭钧忍不住插口问道:“那坟墓乃是两位父母的坟墓?”
    铁平叹道:“不错!”
    彭钧接口问道:“既是两位祖墓,为何那两个道人要在墓前提起仇先生,又提毛皋在钦州所做的事?”
    铁平沉声道:“我祖籍虽是淮阴,但父母却在镇江开设镖局,十九年前,我父母及姨父姨母全都惨死之后,家里的乡亲,才将他们几位老人家的灵骨移回家乡。”
    他目中突地流下泪来,接着道:“先父母的死状之惨,在当时曾引起许多江湖朋友的愤怒,但却没有一人知道凶手是谁!
    我那时听了两位老道人的言语,心头一凛,便立刻联想到他们的话必定与我父母惨死之事有关!”
    说到这里,他已是语声哽咽,泪流满面。
    银刀使者欧阳明轻轻一拍他肩头,接着道:“就在我两人满心疑惑之时,那白发道人长叹又道:‘墓中的鬼魂,你们地下若有知,且听我告诉你,你们的仇人,终于寻出来了,他便是毛皋。’
    “那较高的道人也接着道:‘你们虽然没有后代来复仇雪恨,但……’
    “听到这里,我两人已实在忍不住了,谁也没有问谁,一齐纵身跃了出去,跪在坟前放声大哭起来。”
    欧阳明伸手一拭泪痕,又道:“当时两个道人自然大惊,但他们问出我们便是墓中人的后代时,两人又不禁一齐额手相庆。
    矮的道人更是不住长叹道:‘苍天有眼,毕竟留下了他们的后代。’
    高的道人仔细看了我们几眼,突地变色道:‘你们是不是毛皋的门人?’
    “我们便将投师学艺的经过说了出来,那时我们心中的悲哀与愤恨,实在不是任何言词所能形容。”
    铁平顿住哭声,道:“我们自那两位道人口里,确定了毛皋便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心中固是悲愤,又不禁兴奋。
    只因我们终于找出了杀父的仇人,而苍天又偏偏让我们投在毛皋门下,让我们能暗中破坏他的一切。
    当时的两位道长就曾经仰天而叹,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看来毛皋的死期已不远了!竟不知自己的门下弟子,便是他自己的仇人!’”
    作法自毙
    彭钧突地双眉一皱,道:“他为何不知道?”
    铁平泪痕未干的面容上,露出一丝阴森的笑容,道:“这就是苍天的报应,只因我们在入门之时,那毛皋便令我们立下重誓,令我们永远不许提起自己家世。”
    欧阳明恨声道:“他如此做法,本是要我们灭绝人性,断绝一切关系,一心一意地为他做事,为他效死!”
    铁平惨笑道:“只是他再也没有想到,冥冥中还有一个至高至公的主宰,要教他自己立下法则,去害自己!”
    尉迟文、彭钧不禁一齐为之唏嘘感叹,他们为了不忍触及铁平及欧阳明心中的悲痛,是以谁也不敢问起他们父母是如何惨死的。
    但彭钧却忍不住又问道:“那两位道长究竟是谁?两位可知道么?”
    铁平叹道:“我们虽然再三请教,但那两位道长,却再也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话一说完,立刻飘然而去。”
    欧阳明道:“他们两位当时只说了一句:‘我两人的姓名,早已在二十年前忘记了。’别的事再也不肯提起。”
    殿外雷声轰轰,雨势更大。
    众人心头一片沉重,齐地望着殿外的雨势,谁也没有话声,只见水珠自檐头倒挂而下,有如珠帘一般。除了电光一闪时,四下一片黑暗,谁也看不见谁的面色,但大家同仇敌忾,心中却充满了了解。
    突见铁平、彭钧一齐回过头来,齐地道:“小弟还有一件……”
    两人一齐住口,彭钧微笑道:“兄台请先说。”
    铁平黯然一笑,道:“不知两位准备将谢二哥的尸身如何安葬?”
    尉迟文叹道:“人死不能复生,只要我们兄弟能为他复仇雪恨,无论如何安葬,他在九泉下都不致责怪我们。”
    铁平缓缓点了点头,突又问道:“彭兄方才想说的是什么事?”
    雷电剑彭钧道:“两位时时都在毛皋身侧,为何不乘机将他杀了?”
    铁平恨声道:“毛皋将我两人父母惨杀而死,用的手段不但毒辣,而且……”
    他越说越是激动,说到这里,喘了口气,恨声接道:“我两人若是一刀一刀将他杀死,岂非便宜了他!”
    彭钧道:“既是如此,两位除了令我兄弟外应,待机而动外,也该还另有些打算才是,否则那毛皋……”
    话声未了,突听一阵马蹄声奔腾而来,蹄声与雨声虽然近似,但在武林人耳中却大不相同!
    欧阳明面色一变,道:“噤声,有人来了!”
    众人凝神听去,那蹄声竟是向荒祠奔来。
    欧阳明目光四下一扫,突然抱起谢东风的尸身,藏到角落的一张供桌下,转首沉声道:“隐蔽身形,静观待变。”
    这荒祠规模本极宏大,大殿中供了十数位神像,神龛神幔四下皆是,占地竟有数十丈方圆。四人打了个招呼,齐地寻了个隐蔽之处藏了起来。
    只听殿外几声马嘶,一人笑道:“你我总算运气不错,终于寻着了个避雨之地。”
    话声未了,殿外已大步走入两个人来,一人白面微须,目光闪亮,虽然满身水湿,但神情仍极为潇洒。
    另一人乌簪高髻,一身银灰色的道袍,举止虽然十分轻灵,但神情间却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躲在一具神龛后的铁平,依稀分辨着这两人的身形,正自分辨不出,突听霹雳一声,电光一闪,将两人照得须眉毕现!
    铁平双眉一展,暗忖道:“原来是清风朱白羽和华山银鹤来了。”
    只见他两人一进门来,先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又脱下长衫,拧了几把,擦了擦脸,将长衫挂起。
    朱白羽长长透了口气,道:“道兄,你身上可有火折子么?”
    银鹤道人道:“纵有火种,也湿得不能用了。”
    他连说话的声音也是无精打采,仿佛心事甚重。
    朱白羽笑道:“在黑暗中坐坐,倒也不错。”
    两人默然半晌,朱白羽又道:“不知道这里是道观抑或佛寺,供桌上供的若是三清老祖,你我两人要去参拜参拜。”
    黑暗中听来听去,只有他一人说话,那华山银鹤木然坐在地上,既不开口,也不回答。
    铁平等人方自在暗中奇怪,突听朱白羽长叹一声,道:“道兄,你既已出家,便该将恩仇之事放开,你既已不愿复仇,便该永远莫要再去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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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雨苦风凄
    凄风苦雨
    又是电光一闪!
    华山银鹤突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到殿门,又大步走了回来,他来来去去走了几遍,方自长叹道:“若不复仇,怎消得我心头之恨?”
    清风剑朱白羽道:“冤冤相报,何时是了!”
    华山银鹤席地坐了下来,又默然良久,方自沉声道:“朱兄,你知道我学剑之苦,我每日清晨,天色未明时便已起来,满山奔行,跑得我脚底都生出老趼,别人俱都睡了,我仍在山巅练剑,练得我手掌也都生出老茧,只因我知道自己学剑太迟,是以比别人要多下三倍的苦功,我如此苦练,为的也不过只是复仇!”
    朱白羽缓缓道:“我虽无仇恨,也是如此练剑的。”
    华山银鹤只作未闻,大声道:“二十年来,我时时刻刻未忘这刻骨的深仇,如今我学剑已成,难道还能将这仇恨忘记么?”
    朱白羽长叹道:“不能忘记,也要忘记。世间本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你仇恨纵然刻骨铭心,也是不能复仇。”
    暗下众人,俱都听得又是心惊又是奇怪。他们先听得华山银鹤仇恨又深,练剑之苦,俱都心惊,又惊朱白羽劝他不可复仇,更是奇怪。
    此刻人人心中都在暗自猜测:“他的仇人,究竟是谁呢?”
    只见华山银鹤又自站了起来,在厅中不住走来走去,显见是心中矛盾已极,朱白羽叹道:“道兄,小弟直言,你莫在意,想那仇先生虽杀了你父母,但诸葛一平鱼肉乡里,诸葛大娘逼良为娼之事,却是人尽皆知,这样的仇恨,你纵然要报,也不能延及仇先生的第二代身上。”
    众人心头一凛,忖道:“原来他竟是离魂圈诸葛一平之子,原来他的仇人也是仇先生。”想到这恩怨之错综复杂,不禁俱都为之心惊。
    只见华山银鹤狠狠一跺足,仰面叹道:“仇恕呀仇恕,我若是忘记了你的仇恨,你能不能忘却别人的仇恨呢?”语声未了,又自坐倒。
    两人从此不再说话,自然也是心头沉重。
    风雨声中,传来一声声马嘶,使得情景更是凄凉。
    电光一闪中,朱白羽突地轻轻道:“怪了,这殿中虽有佛像,却又供着三清神位……”
    语声未了,突见两条人影,自殿外一闪而入!
    这两人俱是身材颀长,武功极高的中年汉子。
    他两人进得殿中,抖了抖水珠,道了声“惊扰”,便在角落里坐了下来,四人虽然共坐一殿,但谁也看不见谁的面目。
    朱白羽、华山银鹤立刻不再说话,那两人却在角落中嘀嘀咕咕地谈了起来,也不知在说什么。
    过了许久,才有电光一闪。
    朱白羽、华山银鹤赶紧闪目望去,那两人也正在看着他们,四人目光一过,俱都微微一笑。
    黑暗立刻重现,朱白羽只觉得那两人之中,仿佛有一人面貌甚是熟悉,但却想不起他究竟是谁。
    角落中的谈话声也没有了,那两人仿佛已然入定。
    朱白羽附在华山银鹤耳边,悄悄道:“看这两人掠入殿来时的身法,都是江湖罕见的身手,必定大有来头,但我怎地想不起他们是谁来?”
    华山银鹤摇了摇头,道:“我也不认得。”
    朱白羽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的雨,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停下。”
    众人俱不答他的腔,朱白羽也只得瞑目调息起来,他四人动也不动地坐在黑暗中,看来竟似龛中的佛像。
    暗下四人,却越来越是着急,只盼雨快些停,他四人有的藏身桌下,有的藏身龛后,连大气也不敢喘。
    这样约过了盏茶时分,突听一声大喝,又有两条人影,自大殿外飞身而入,来势之快,似不在前面两人之下。
    众人一惊,忍不住抬首望去……
    冤家聚头
    黑暗中只见是两条高大的人影,虽不见面貌,但却可发现,这两人俱是四肢不全的残废之人。
    这两人敢情俱是十分急躁,落人殿中,也不向四下去望一眼,也不看看四下是否有人,其中一人便已厉声道:“你若再苦苦缠着我,我便将你生生打死!”
    语声虽严厉洪亮,但听来却已十分苍老。
    另一人却噗地跪了下来,哀声道:“爹爹……爹爹……”
    苍老的语声怒叱道:“你若不将仇独儿子的人头提来见我,就莫要叫我爹爹,不替父亲报仇的儿子,我要他作甚?”
    另一人伏身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朱白羽、华山银鹤不用再看,已知道这两人便是神枪汪鲁平父子,朱白羽轻轻一笑,道:“这样的儿子你若不要,就当真是呆子了!”
    那名为人命猎户的汪鲁平霍然转身,厉叱道:“什么人?”
    清风剑朱白羽朗声一笑,道:“我让你们父子重逢,你此刻竟已不认得我了?”
    电光闪处,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接着,雷声一震,躲在外面檐下的健马,又发出两声惊嘶。
    汪鲁平冷笑一声,道:“原来又是你这专爱多管闲事的朋友,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朱白羽笑道:“等着看一个不认儿子的朋友。”
    神枪汪鲁平怒喝着跨前一步,厉声道:“我闻得江湖传言,说毛皋与姓仇的都到了这镇江左近,是以赶来四下搜寻,我这孽子……”
    朱白羽冷冷道:“寻着了又怎样?”
    汪鲁乎怒道:“你守在这里,是不是要等那姓仇的?我看你倒有几分像是那姓仇的说客,只不过你说出天来,也没有用。”
    朱白羽道:“你是定要复仇了?”
    汪鲁平大声道:“自然,二十年的仇恨,非报不可。”
    朱白羽冷笑道:“你既有‘人命猎户’之称,不妨自己去猎那仇独的儿子,何苦定要教你儿子为难,姓仇的救他一命,你却……”
    汪鲁平怒喝一声:“不要你管……”
    喝声未了,突听角落里冷冷一笑,道:“仇先生救了你的儿子一命,你却定要杀死仇先生的儿子,这件事岂非太过不公平了么?”
    语声之中,只见两条修长的人影,自角落里缓缓站了起来,一齐转过身子,一步步走向汪鲁平!
    这两人一般胖瘦,一般高矮,脚步也都是那样轻飘而缓慢,而黑暗中望去,有如幽灵一般!
    神枪汪鲁平厉声道:“你是什么人,和姓仇的有何关系?”
    左面一人冷冷道:“在你寻姓仇的复仇前,我倒要先问问你,你在塞外所伤的人命,难道就不怕别人来复仇了么?”
    右面一人接口道:“你在沙漠中杀了不知多少寂寞的旅人,那些无家可归的冤魂野鬼,都要找你索命来了。”
    语声冰冰冷冷,汪鲁平只觉心头一寒,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左面一人冷冷笑道:“我是谁,你看看……”
    语声未了,果然又是电光一闪,霹雳大震,健马惊嘶,窗门震颤,天地间都仿佛动摇了起来。
    汪鲁平闪目望处,只见这两人面上惨白僵木,死眉死眼,仿佛没有一丝生气,目光却有如利剪般森冷。两人的面容,赫然竟也是一模一样。
    神枪汪鲁平心房颤抖,倒退三步,戳指道:“你……你……”
    左面那人阴森森笑道:“我已寻了你许久了,你活在世上一天,沙漠中的旅人便一天不得安宁,你还是到地下去寻仇先生算账去吧!”
    窗外风声过处,他的身子突然轻飘飘飞了过来。
    神枪汪鲁平张眼望去,只觉黑暗中仿佛却是被自己惨杀而死的旅客面容,狞笑着飞舞而来。
    无边的黑暗,仿佛已变成一片鲜血……
    血一般的鲜红。
    他牙关咯咯颤抖,突地狂喝一声,翻身奔出。
    那乱发头陀虽然早已止住痛哭,但仍然伏身地上,此刻见他狂奔而去,仿佛已失常态,亦自惊呼一声,腰身一长,随之飞奔而出,消失在雨中。
    英雄相惜
    清风剑朱白羽冷眼旁观,此刻忍不住抚掌笑道:“好,痛快!两人的作法,在下当真钦佩得很!”
    那两人微微一笑,左面一人道:“自今日起,他只怕再也不敢寻人复仇,也不敢作害伤人了,但他若还不洗心革面,小弟还是不会放过他的。”
    朱白羽笑道:“方才我见到两位,俱是英姿飒爽的人物,怎地在刹那之间,就换了一副面容,难道两人身边也带得有人皮面具么?”
    那两人又自齐声一笑,一人道:“阁下果然好厉害的眼力。”
    两人一齐抹下面具,朱白羽笑道:“只要再有电光一闪,在下就已看到两位的庐山真面目了,不知两位可否先将大名见告?”
    左面一人微微笑道:“在下端木方正。”
    要知“金剑侠”三字在武林中虽然声威显赫,但“端木方正”四字在江湖人耳中却陌生得很。
    朱白羽哦了一声,心下大是奇怪:“此人轻功妙到毫巅,怎地名姓却如此生疏?”
    他目光方自转到右面一人身上,电光又是一闪。两人这一次面面相对,都不禁轻唤了一声。
    右面那人立刻垂下头去,仿佛不愿见朱白羽一般。
    但朱白羽心念动处,却已想起了一个人来。
    他颤抖着伸出手掌,道:“你……你是小师弟石磷?”
    他一把握住了石磷的肩头,石磷虽已觉苍老憔悴,但他那面貌的轮廓,明亮的眼睛,在朱白羽眼中仍是十分熟悉。
    石磷知道躲也躲不过了,长叹道:“师兄,你……你竟还认得小弟。”
    这些年他心灰意冷,一直都在躲避着武当派的同门师兄弟们,他不愿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疏懒与落拓。
    朱白羽紧紧握着他肩头,道:“我怎会不认得你,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想找着你,好好地教训你一顿……”突地语气哽咽起来。
    石磷但觉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垂首道:“师兄只管教训!”
    清风剑朱白羽道:“十七年前,你为何要躲避着我们,也不回山一次,是我们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还是你对不起我们?”
    石磷黯然道:“小弟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师兄,只因……’,
    他长长叹息一声,接口道:“只因小弟落拓江湖,一事无成,实在无颜再见各位兄长,小弟此刻已心如槁木,更不能……”
    朱白羽大喝一声,截口道:“心如槁木?你为何要心如槁木?你年纪还轻,前途正大有可为,竟如此消沉堕落,你对得起谁?”
    石磷垂下头去,长叹不语。他情感的怆痛与悲哀,实在无法对别人说出口来。
    远在十余年前,那一个春天的晚上,他便已觉人生失去了意义,只因他所爱的人已离他远去。
    朱白羽听到他沉痛的长叹声,又自大声道:“你情感纵然受了折磨,也不该忘去你同门学艺、生死与共的兄弟,更不该辜负师门!”
    石磷怆然道:“小弟……”
    朱白羽道:“不要说了,自今日起,你一定要重新振作起来,要让世上知道,石磷并不是自甘沉沦的少年。”
    石磷仍然垂首不语。
    朱白羽怒道:“你有哪一点比不上别人,你为何要遭受别人的白眼?只要你挺起胸膛,又有谁敢不尊敬石磷这名字?”
    石磷默然半晌,但觉满身突地重复有了生机。
    他霍然长身而起,朗声道:“小弟遵命。”
    一直默然不语的华山银鹤,突地长身而起,道:“贫道银鹤,第一个要交石兄这样的热血朋友。”
    石磷展颜一笑,握住了他手腕,道:“华山银鹤,小弟也久已闻名了!”
    端木方正大笑道:“好好,这是我十年来见着的最最痛快的事……”
    朱白羽道:“只可惜此地无酒,否则我定要痛饮一醉。”
    端木方正道:“此地无酒,难道别地也没有么,走!”
    外面雨势虽渐小,但犹未住,朱白羽道:“你我本是避雨而来,此刻又要冒雨而去么?”
    端木方正大声道:“刀山剑林尚且不怕,区区阵雨,算得了什么?”
    四人一齐朗声大笑,冒雨而出。
    只听马嘶数声,笑声渐远,四下又归于静寂。
    荒殿灵迹
    暗下的铁平等四人,俱都透了口气,又等了许久,四人方自一齐跃出,雷电剑彭钧道:“他们再不走,真要闷死我了。”
    铁平道:“若无华山银鹤,我早已要出来与他们相会,我只怕他泄漏了我们的机密,是以迟迟不敢出来。”
    尉迟文伤势并不甚重,方才调息了许久,此刻已能走动,他仰天吸了口气,微微笑道:“华山银鹤虽与仇先生有仇,但他却绝不是会泄漏别人的机密的人,我只怕别人见我等隐身暗处,而起误会。”
    欧阳明望了地道入口处的佛像──眼,道:“隔了这么久,只怕那空幻和尚已将出来了。”
    铁平道:“我们必须先将谢二哥的后事料理,然后再计议今后行事的方针,但此处却非计议之地,还是走吧。”
    四人俱无异议,抱起谢东风的尸身,冒雨而去。
    于是这荒凉的大殿,就变得一无人迹!
    此刻天边已微微现出曙色,照在四下的佛像上。
    这些佛像若是有灵,眼见了方才这些人们彼此间的恩怨纠缠,情仇互结,却又不知该有什么感想?
    这些佛像若是有灵,再听着方才这些人口中说出的机密、隐私,又不知该有些什么举动?
    突地,雨声中,大殿中竟响起了一声叹息!
    莫非是佛像真的有灵,在为世人的愚昧叹息?
    淡淡的曙色中,角落那边的一个神龛,低垂着的破旧神幔掩映中,竟随着这阵叹息,起了一阵响动!
    借着淡淡的曙色,可看出这神龛中供的,仿佛是一尊身穿道袍的三清神像,只是神幔掩映,又看不甚清。
    佛殿中竟有道家神像,这本已是极其奇怪的事。
    更奇怪的是,这神像竟轻轻动弹了起来。
    风声过处,神幔一阵波动……
    幔中的神像,突然轻飘飘飞掠而起,落到大殿中。
    只见这神像穿的一身陈旧的道袍,面容极是丑陋,但一双目光,却明亮
    得很,似乎能洞悉人间的一切丑恶。
    他目光四扫一眼,突又掠回神龛:“都走了。”
    神龛中立刻又响起了一个气恼的语声,道:“自然都走了!”
    呀,这神像并非神像,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但他却是什么人呢?他听到了这许多机密、隐私,又看到了这许多恩怨纠缠,不可化解的人事。
    他若是毛皋的同盟,那么夺命使者铁平、银刀使者欧阳明,以及彭钧、尉迟文等人的密谋,岂非都要变为泡影?就连他们的生命,也变得危险得很……灵蛇毛皋,怎会再放过他们?
    他若是仇恕的朋友,方才听了铁平等人的密谋时,为何不参与他们的计划,而要暗中窃听?
    他若是仇恕的朋友,为何不出来和端木方正、石磷等人相会,告诉他们,这荒祠便是“灵蛇”毛皋的藏身之处。
    这端的是一件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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