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年华如梦
    芳心紊乱
    秋日晃眼即去,严寒的冬天已随着枫叶的飘落,白昼的骤短而来了。
    日子变得寂寞而萧索,孤独而美丽的毛冰,在这种日子里,心情是落寞而悲哀的。
    窗外雪花纷飞,她打开窗子,让雪花飘进来,虽然那是如此寒冷,但是她却愿意让自己的身体受着折磨,因为惟有她身体上受着折磨的时候,她内心的痛苦,才会稍为减少一些。
    一个颀长的少妇推开了她那间精致的闺房的门,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个仍在襁褓中的婴儿,朝她微笑着说:“冰妹,这些日子来你还好吗?”抬头一望窗外的雪花,幽幽地说道:“你大哥不知怎么搞的,都快过年了,他还不回来。”
    毛冰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她的话。
    那少妇在房中踱了两步,说道:“好冷呀!”将怀中的婴儿抱得更紧了些,一面说:“冰妹,你好生将息着,千万别胡思乱想,什么事等你肚里的孩子出来时再说,知道了吗?”
    毛冰点了点头,道:“知道了,大嫂,谢谢你。”
    那少妇一笑,走了出去,怀中的婴儿突然哭了起来,她轻轻用手拍着,满面俱是慈母的温馨,软语道:“孩子,别哭,你爸爸就快回来了。”又回头朝毛冰一笑,走出房去。
    毛冰娇慵地站了起来,走过去带上房门,侧面望了望左面的紫铜菱花大镜,镜中人影不是比以前憔悴多了吗?她转了一个身,苦笑着,望着自己近日来已渐形臃肿的腰肢,长叹了一声,暗忖:“怎么这样快,看样子孩子真要出来了呢。”
    她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可是孩子的爸爸呢?”她张开口,雪白的牙齿紧咬着嘴唇:“孩子的爸爸可永远也回不来了!”仇独清癯而英俊的面容,落寞而潇洒的身影,蓦地在她心中升起。
    近日武林中,似乎起了很大的波浪,毛冰虽然已不再在江湖中走动,但是武林中的种种消息,都有她大哥浙东大豪灵蛇毛皋的弟子门人来此叙说着,因此,她也知道得非常清楚。
    仇先生死了,巴山剑客柳复明和青萍剑宋令公突然在武林中消声灭迹,灵蛇毛皋率领着“七剑三鞭”另外七人,很干了几件震动武林的大事。在江南,凡是与青萍剑宋令公有关的镖局、把式场,甚至任何一个和青萍剑沾着些亲故的武林人物,全都被他铲除了,于是灵蛇毛皋,成了近日中原武林的魁首。
    他的弟子们还兴奋地告诉毛冰:“大爷现在可真的了不起了,听说大爷还要开宗立派,自立门户,和中原武林的几个大宗派一较短长呢!”
    对于这一切,毛冰只是淡淡地听着,非但没有一丝兴奋,而且还感到羞辱、惭愧和痛苦。
    她恨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她恨她的哥哥的无耻,但是这些话,她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因为最令她痛恨的,却是她自己呀!
    于是对于仇独的怀念和她自己的自责,成了她心中最大的负担,啮噬着她的心,终于,她不再能忍受了,她不愿再在这个令她痛恨的家庭中生活下去,她也不愿意再见到她的哥哥──灵蛇毛皋。
    就在那个风雪之夜,毛冰连夜奔出故宅,月黑无影,风雪漫天,在泥泞而积雪的路上,她鞭策着坐骑,心中茫然一片,不知何去何从。
    寒冬的杭州,市面远不及春日的繁华了,她缓缓骑着马,出城东去。孤身而美貌的少女,引得行人当然注目,有的还指着她评头论足起来。寒风吹过,她风氅掀起一角,有人窃窃私语:“嘿!这娘儿们肚子怎么这么大,难道是偷人养汉──”
    说到一半,头上被人啪地打了一下,一个小地痞在他身旁直眉瞪眼地说道:“小子,你他妈的乱说些什么,你知道这位姑娘是谁?”他哼了一声接着说:“她就是毛大太爷的亲妹子,你忖量忖量,再说老子就剥你的皮!”
    被打的人方才怒火满面,一听到毛大太爷的名字,吓得一声不响,赶紧回头就走了。
    毛冰芳心紊乱,什么话都没有听到,马的颤动,使她有要呕吐的感觉,她裹紧了身上的风氅,望着东面的云霞,出城而去。
    紫衫黄衫
    风雪稍煞──
    杭州道上行人颇多,似乎都将这严寒视若无睹,毛冰心里奇怪,继而一想,原来这些都是冒着风雪回家,和妻儿团聚过年的人们。
    毛冰心情不禁更寂寞,眼光羡慕地停留在那些知足的小人物身上,过往的人们,也都以诧异的眼光打量着这孤身的少女。
    突然,毛冰的眼睛仿佛一花,在络绎不绝的行人之中,她突然发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
    原来远远走过来两人,身材都高得惊人,却是一胖一瘦,胖的胖得可以,瘦的却可瘦得惊人,最怪的是这两人身上的衣服,居然会叮当作响,走近了一看,原来胖子身上的“衣服”是一片片紫铜,瘦子身上穿的“衣服”竟是一片片黄金。
    毛冰三更过后出门,此时已是上午,天上虽无阳光,但漫地雪光反映,将那两人身上的衣服映得耀目生花,再一看两人的面容,毛冰心中顿时冒出一股寒气,赶紧将头转了过去。
    皆因那两人非但容貌怪异,而且眼中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慑人之力,毛冰心中暗自打鼓:“这两人是什么来路?”她生长在武学世家,自身的武功,虽因受了体质太弱的限制并不太高,但是武学一道,她却了解得非常清楚。
    她暗忖:“这两人的武功,看来竟还在大哥之上。”念头一转,又想到仇独:“大概已经和独哥不相上下了,可是中原武林,可从来没有听起过有这么两个人物呀,难道是来自海外的吗?”
    毛冰一望那形容诡异的两人,便知道他们有高深的武功,是有她的道理的。
    须知凡是金铁之属,都不能御寒,是以穿在身上会更冷,此刻正值腊月,气候最冷,别人穿着狐裘,尤自在打抖颤,这两人全身上下,看起来像是只挂着百十片金铁打造的薄片,既不能挡风,更不能御寒,但这两人却似一点也未感觉到寒冷,大踏步地走着,一步在雪地上留下一个脚印,整齐得有如刀划,毛冰心里有数,这两人的内功,不是已练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是什么?
    是以毛冰赶紧回过头去,免得招惹这两个行动诡异的角色。
    哪知那两人眼睛却停留在毛冰脸上,再也不放松,毛冰心里发冷,脸上发烧,加紧鞭了一下马,想走过去就算了。
    那两人对望了二眼,突然回过了头,跟在毛冰后面,路上行人,看到这两人,都远远避开,却又忍不住偷偷回过头来看。
    那两人一声不响,走在毛冰马后面,毛冰越来越紧张,手掌心的冷汗直往外冒,路上行人太多,她又不能放马急驰,急得芳心忐忑,不知怎生是好?
    走了一段路,前面是个三岔路口,一条是往笕桥的,行人较多,另一条路上的行人却少得很,毛冰心里一盘算:“他们这样跟着我,我可真吃不消了。”暗忖自己的坐骑,是匹千中选一的良驹,放马一驰或许能将他们甩开。
    于是她一勒马缰,放开马向较偏僻的路上驰去,马果然跑得很快,她胃里一阵阵发酸,她也顾不得,伏在马上跑了几里路,路上简直连一个行人都没有了,她自忖大约已将那两人掉在后面了,微微缓住了马,回头一看,顿时又是一股寒气上冒,原来那装束怪异、行踪诡秘的两人,不急不缓地跟在她后面,面上形容仍然呆板板地没有一丝变化,脸既没有红,更没有喘气,毛冰大惊:“难道这两人会缩地不成?”
    那两人也不说话,施施然跟在她后面,毛冰六神无主,禁不住老是回头去看,可是一接触到两人的目光,又吓得赶紧回过头去。
    “这两个家伙到底安着什么心?难道──”想到这里,她脸上更发红,再也想不下去。
    她孤身一人,武功并不太好,身上又有身孕,在这荒凉的道路上,真是呼天不应,呼地不灵,她暗怪自己,为什么选了这么样一条路来走,看到前面仍是无人烟,而且仿佛还有一个小树林子,心里更急,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
    突来救星
    她知道躲不开这两人,索性放缓了马,心里打着主意。
    哪知忽然头一晕,那马竟像腾云驾雾般,往前直奔,而且自己坐在上面,平平稳稳地,没有一丝颤动,只觉两旁林木,如飞地后退,那种速度简直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她幼稚地想着:“难道真是佛祖显圣,将我救脱这两人的魔掌?”但她究竟心智清明,随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心里更奇怪,想回头去看那两人还在不在后面,但是速度委实太惊人,她甚至看也看不清楚。
    突然,她头更晕,一反胃,哇地吐了出来,接着就不省人事了,须知她怀着身孕,体弱又惊恐,怎经得恁地奔跑。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她发觉有两只手在她胸腹移动,摩挲着她的胸膛和肚子,她又羞又急,但是被那两只手摸过的地方,又暖洋洋地舒服已极,浑身没有半丝力量,偷偷睁开眼睛一看,那一胖一瘦两个家伙,正眯着眼,低着头在望着自己,两只手正不停地在自己身上动着,她一想到要发生的后果,心里更急,双肘一用力,想挣扎着跳起来,哪知眼一黑,又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情况仍一样,仍然有两只手在摸着她的胸腹,她不禁奇怪:“怎么这家伙老是摸着我,难道他别的事全不懂吗?”想着这里,她脸一红,暗骂自己怎么会想到这种事。
    但是事实如此,又怎能怪得她如此想呢?那形色诡异的两个怪客到底是谁,为什么老跟着她,又为什么对她如此呢?
    蓦地,一声暴喝,一个她颇为熟悉的声音,厉喝道:“好不要脸!”六道寒影,电闪而至,击向弯着腰、曲着脚,正在摸着毛冰的两人的后心。
    毛冰心中暗喜,这下来了救兵了,一时头脑混乱,可想不起这口音是属于谁的,但无论如何,总是个熟人就是了,而且这熟人是来救自己的,于是她心里稍稍一宽。
    哪知那两人头也不回,动也不动,毛冰只听到“当!当!”几响,那两只手仍在她身上动着,由掌心传到她身上的热力,也愈来愈热,她全身舒泰,几乎愿意让这两只手永远摸下去。
    他们所存身的是一个树林子,随着那一声厉喝,几道镖光,一条人影,自林外倏然掠了进来,嘴里喝道:“小子还不住手!”掌中长剑带起风声,刷刷两剑,直取那两个怪客。
    这人影来势神速,剑光凌厉,这两剑一取胖子脑后的“藏血穴”,一取瘦子颈上大椎骨下数第六骨节之内的“灵台穴”,认穴之准,不差毫厘,出手之快,也足惊人,显见得是名家身手。
    那两个怪客依然连头也不回,胖子的左手和瘦子的右手也依然在毛冰的胸腹之间移动着,剩下的两只手,胖子右掌斜捏,倏地自肘下倒穿而出,击向后面那剑手的胁下,脚跟一旋,左足反踢那剑手的下阴“中极穴”,瘦子五指如钩,反手一把,居然去抓那剑手的长剑,那剑手一惊,身形微动,退后了三尺,又掠了上来,剑光如虹,经天而下,又疾地削向那两个怪客的后心,左、右“志堂”两穴。
    那两个怪客鼻孔里仿佛哼了一声,瘦子的手背突然像是脱了节一样,向正面弹了起来。
    那剑手一剑斜掠,突然手中的剑一震,自己竟然把持不住,手腕一松,脱手而去,带着一溜蓝光,飞得老远。
    那剑手大惊,暗忖:“这两人是什么武功?”须知人体的关节,多半只能向一方弯曲,一丝也勉强不得,这瘦子的手臂,却居然能够随意向后扭转,这简直是骇人听闻,匪夷所思的了。
    但是那剑手武功不凡,为江湖上少数的后起之秀,心里虽然吃惊,却并不十分惧怕,脚步一错,曲肘沉臂,两条腿像两条砧在地上的石桩子般站在地上,剑眉微轩,厉声问道:“你们是谁?在干什么?”
    化骨神拳
    那两个行踪诡异的怪人,却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毛冰此刻心里已略为清楚,听到这剑手的声音,心中暗喜:“原来是石磷。”悄悄张开眼来,却看到那两个怪人的脸上,神色庄重已极。
    她心里又是一动,那两个怪人却突然直起腰来,手舞足蹈,满面俱是欢悦之色,身上挂着的铁片,叮当不绝地作响。
    那少年剑手本名石磷,是当代名剑客,武当派的灵空剑客的入室弟子,出师才只数年,在江湖中已大有名声,闯荡江湖,也可说有不少日子了,此刻见了这两位怪人的这一个动作,却只有睁大了眼睛,愕在那里,不知道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怪人高兴了一阵,胖的那个突然掏出一样东西,拿给毛冰看,嘴里吱吱咕咕地,不知在讲些什么话,又像是鸟语。
    毛冰躺在地上,一时还不敢起来,她虽然将这两位怪人恨之入骨,此刻见了那胖子手中的物事,却突然惊唤了起来,四肢一用力,人像弹簧似的,直跃了上去。
    这一跃少说也有丈许,石磷大奇:“怎地小冰的轻功恁地好?”须知从地上平卧着而跃起,其情况自然要比站在地上困难得多。
    毛冰自己,却没有注意到这些,身躯刚一落下地,口里已在叫道:“还给我,还给我!”仿佛对这样东西,看得珍贵已极。
    石磷心中暗叹:“她看到我怎地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那两个怪人却像根本没有听懂她说的是什么话,依然嘻皮笑脸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小皮盒子,上面用一条极细的金链吊住,摇动的时候,发出一连串极为悦耳的响声。
    小皮盒子吊在链子上晃动,毛冰的眼睛也随着这小皮盒子打转,石磷心里奇怪:“这个小皮盒子里,又有什么古怪不成?”
    那一胖一瘦的两个怪人,见到毛冰脸上的神色,吱吱咕咕地又对讲了几句话,面上神色,更是欣喜,那胖子大嘴一咧,朝毛冰哈哈直笑,一只手伸过去,像是想拉住毛冰的玉手的样子。
    石磷更是大怒,厉喝道:“万恶淫徒,还不快拿命来!”话声方落,又复出手,拳风招展,横击那人的琵琶骨侧的“肩井穴”。
    那人脸色一变,手臂一伸一缩,像是一条蛇一样,倏地反穿而出,去拿石磷握拳的手腕。
    石磷再也想不到那人会从这种部位出招,大惊之下,猛一沉肘,指尖上挑,哪知那人的手臂却可以随意扭曲,五指箕张,手腕突地整个反了过来,快如电光火石,抓住了石磷的右腕。
    这一招非但其快无比,出手之怪,更是令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石磷身受武当派绝顶高手灵空真人十年耳提面命,武功实有很深的根基,哪知遇见这怪人,全身武功竟一点也施展不出来,一招之内,就被人家擒住手腕,他惊怒交集,竟豁出右臂不要,左手并指疾地点向那人鸠尾下一寸的“巨阙”大穴。
    哪知那人却像浑然未觉,石磷的手指方自点在那人身上,却轻轻向旁边滑了开去,他蓦地一惊,陡然想起那人身上的衣服,乃金铁所制,以他此时的功力,想隔着一层金属点穴,还不能够呢。
    那人握着石磷的手腕,却仍虚虚地未用全力,只瞪着眼朝石磷看着,嘴里说些石磷一句也听不懂的话。
    石磷惊怒交集,手腕猛地一翻,想以武当派秘传的“小擒拿手”挣脱那人的手掌,哪知那人的手腕却像是一条牛筋索子,任你怎地翻转,他也能够随着你翻转,石磷心中突地一动,想起师傅曾经对他说起的一种中土早已绝传的拳法,再一看那胖子的手掌以及肌肉果然是色如莹白,在白里隐隐透出一丝淡青之色来,大惊之下,面上也不自觉地变了颜色,朝毛冰大喝道:“冰妹快逃,这是‘化骨神拳’。”
    毛冰心中虽然浑浑沌沌的嗡然一片,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但是这“化骨神拳”四字,却如金铁掷地,震得她神智陡然一清!
    莫测高深
    她幽幽地从幻梦中醒了过来,她虽然武功不甚高,但是“化骨神拳”这四字所代表的意思,她是非常了解的,数十年前武林中出了个大大的奇人,叫海天孤燕,也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来踪去迹。
    他在中原武林露面虽然只有短短数年工夫,但是声名之显赫,却是无可比敌的,曾经赤手空拳,连败中原武林各门各派的二十七个掌门人,每个人在他手下都未曾走满十招,当时江湖大骇,都道千百年来,武林中都未有一人能和他匹敌的。
    而海天孤燕所使的拳法,就是这“化骨神拳”。
    自海天孤燕突然隐身之后,芸芸江湖中,再没有一个会使这种怪异绝伦的拳法,但数十年来,武林中人提起“化骨神拳”,却仍然是谈虎而色变的,是以石磷一提这四字,毛冰立时大惊!
    她愣了一会,朝这行容诡异的两人望了一眼,惊异地思忖着:“难道这两个怪人所使的,真是‘化骨神拳’吗?”
    此时石磷突然一声闷哼,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笔下写来虽慢,然而这些在当时却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毛冰心里再无思考的余地,石磷为了救她,她又岂能撒手一走,何况最重要的是那个小皮盒子此刻仍在别人手上,她暗咬银牙,暗道:“即使我失去性命,也要将这小盒子拿回来的。”
    但是她也知道,以她自身的力量,要想抵敌这两个怪人,绝无可能,秀眉微颦,在这种情况下,她又能有什么选择?
    那两个怪人望也不望倒在地上的石磷一眼,仍对她看着,瘦子手中的小皮盒越晃越急,盒子里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急骤,那胖子大约也已知道对方听不懂自己的话,急得抓耳摸额,乱打手势。
    毛冰虽然聪明绝顶,但是此刻她当局者迷,竟没有看清眼前的情势,更没有分辨出那胖子所打手式的意义。
    她突然朝那瘦子一笑,那瘦子忙也朝她一笑,哪知她这一笑却是用来分散人家心神的。
    随着这一笑,她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劈手去夺那瘦子手上的皮盒子,那瘦子像是不曾防备,手臂动也未动。
    毛冰手一接触那皮盒子,不禁大喜,手腕一甩力,身形后退,以为已将那皮盒子抢了过来,猛一旋身,脚尖顿处,掠起三两丈远近,想乘隙逃走,这时候她甚至已将为她拼命的石磷忘记了。
    哪知在她脚步微──停顿的时候,她眼前一花,那瘦子仍然带着一脸莫测高深的神色,站在她对面。
    而她手上那皮盒子的另一端金链子,也仍然好好地握在那瘦子手里,她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她再也想不到,这瘦子的轻功居然已到了这样的地步,非但骇人听闻,简直匪夷所思了。
    那胖子也跟了过来,脚步并未移动,身形却如行云流水,平衡得连身上的金片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来。
    他一掠到毛冰的身侧,又吱吱咕咕地说起话来,可是毛冰却不懂,她只能发着愣,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才好。人家的轻功,不知比自己高明多少倍;武功,更不用说了,自己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掉,难道只有束着双手听凭人家宰割吗?她是真正地惊惧而悲哀了。
    那胖子说了一堆,当然没有一丝效果。
    那瘦子双眉紧皱,费力地思索了半晌,突地一托脑袋,伸出那只虽然瘦如鸟爪,但却仍然色如莹玉的手来,朝毛冰手上紧紧抓住的皮盒子一指,又朝毛冰的脖子一指,期望地望着毛冰。
    毛冰越弄越糊涂,此时她又生出一些好奇心,心想:“这两个家伙到底要干什么?”不禁低头朝自己的脖子一看。
    她这一看之下,再也忍不住叫出声来,原来她的脖子下面,仍然好好地挂着一个和那一式一样的皮盒子。
    她手一松,心中疑窦丛生:“原来这瘦子手上的皮盒子不是我的,但是那又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这两个家伙竟和他有什么关连吗?这倒真奇怪了,那么这两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们这样苦苦逼着我,却又是为着什么呢?”她百思不解,又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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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浪迹天涯
    迷茫一片
    毛冰一低头,却发觉那被她自己爱若性命的皮盒,仍好好地挂在她脖子下面,心头不禁猛地一阵剧跳,虽然喜出望外,但在她心中所生的那一分疑忌,却也并不在这喜悦的感觉之下。
    她惘然进入回忆里,面前那诡秘的胖瘦两人的身影,在她眼中已是迷茫一片,而仇独英俊、清癯的面容,又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浮了起来。
    她记起那一天,当仇独带着满脸悲怆的情意离开她时,她心中充满自疚和愧作,然而仇独却以为她是为了离开自己而难受,于是他从怀中拿出这皮盒来给她,并且说这是他平生最富纪念价值的一件东西,她看得出他当时脸上郑重的神色。
    此后,这皮盒便时刻不离地跟随她身旁,每当她忆起仇独,忆起自己对仇独所欠负的那一份情感和良心上的债,她就会无言地将这皮盒拿出来,静静地凝望和把玩着,让自己回到以往去。
    是以当她看到那诡秘的两个人手中拿着这皮盒时,她心中的急,竟远在任何事之上,这当然是由于她对仇独深厚的情感所致。
    但是她却发现自己的脖子上何以仍好端端地挂着一个皮盒,于是她更惊异,这两个怪客为什么会有和这一样一式的皮盒呢?难道他们和仇独之间有着什么关连吗?他们对自己这样又是为什么呢?
    这实在令毛冰不解,她茫然抬起头来,那两个怪客仍带着笑容望着她,此时她对这两个怪客的恐惧之心,虽已完全消失了,但她也没有方法来向他们表达自己心中的意思。
    这种言语的隔阂,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的,她暗忖:“在他们面前,我简直和哑吧一样──”一念至此,心中忽地一动,转念忖道:“就是哑巴,也可以向对方表露心意的呀,我说的他们听不懂,难道我写的字他们也看不懂吗?”
    她脸上微微露出喜悦之色,这是因为她发现了一种方法可以解决自己心中的疑团,而绝不是因为自己心里开心之故。
    那两个怪客见她面上露出喜色,这种情感上的流露,他们自然看得出来,那胖子一转脸,朝那瘦子说了几句话,毛冰当然仍是不懂,但看他们的语气,也听得出他们是在高兴。
    于是她蹲了下去,用手上留着的并不太长但也不太短的指甲,在地上画了“仇独”两字。
    那两个怪客,看到了她这动作,也赶紧蹲了下去,身上的金铁片子哗啦哗啦地响着,下摆已拂在地上。
    两人朝那“仇独”看了半晌,忽然一齐跳了起来,连连点头,这两人不但武功已出神入化,外表看起来,也是奇异诡秘,再加上一点凶恶的样子,然而两人此刻的神态,却像个天真的孩童。
    毛冰微微一笑,她知道这两人必定是和仇独有着关系了,而且她可以确定,这两人必非中土武林人物,他们到中原来,同时也是为着寻找仇独,然而仇独呢?她又不禁一阵惘然。
    若换了平日她头脑清楚的时候,她立刻可以发现这两人非但不了解她所说的话,甚且连她写的字也不太认得,这从两人连简简单单的“仇独”两字,都看了半晌才认出来的事上就可以知道,然而她此刻心思紊乱,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是以她期望着这两个人能够写几个字,来解开一些她所不能了解的事。
    那两个怪客欢跃了一会,又蹲了下来,朝毛冰连连点头微笑,现出非常亲热的样子,接着又注视毛冰的手,像是要她再写下去,而毛冰却在等着他们写,这样三人蹲在地上,面面相对,却不知道对方究竟想干什么,只有瞪大了眼睛望着。
    毛冰当然不知道这两个怪人的来历,甚至连芸芸中原武林中,能知道这两人来历的也不多,虽然在看了他们所施展的拳法之后,每个人却会知道他们必定是和“海天孤燕”有着关系。
    但海天孤燕本身就是个谜,根本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这位被武林尊为千百年来第一人的奇人,其来如神龙,其去亦如神龙,谁也不知道他非但和这两个怪客有着关系,和当今武林的奇人“仇先生”也有着关连呢?
    仇独一生事迹,绚丽多彩,在他短短的三数十年性命中,除了一些人们都知道的事之外,还有更多人们不知道的事。
    他曾经远赴海外,在黄海的一个孤岛上,竟认识了许多久已被武林中认为死去的人物,而这“人中之龙”海天孤燕,竟也是其中之一。
    这许多位武林中的前辈,都是在自己遇着了什么不可解的困难,或者是自己也厌倦了人生的时候,被“海天孤燕”接引到这小岛上,过着散仙般的生活,当仇独无意间闯上这小岛时,立刻发觉自己那一身在中原武林已是顶尖儿的身手,在这里竟连几个为这些武林前辈做些杂事的黎人都不如。
    作为一个武林中人,遇着了这种千载难逢的机缘,其心中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仇独自也不会例外,他极愿意留在这小岛上,想学一些他虽久已听说,却连见也没有见过的武功。
    但是年龄恐怕已过百岁,而精神却极矍铄的“海天孤燕”却对他说:“留在这里的人都发誓再不离岛了,你能够做到吗?”
    仇独听了无言地愕住了,那时他才二十多岁,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让他牺牲中年全部时日来换取武功,那时他确然觉得并不值得,因为你纵然学成了盖世神通,然而在这孤岛你又能怎样呢?这正如有人愿意给你不可数量的财富,而只准你困在一间房子不能出去半步,而你也绝对不可能答应他一样。
    这种心理,海天孤燕当然体会得出,于是他莞然一笑道:“你别不好意思,若我在你这个年纪,也不肯这么做的。”
    人类之间的情感,最可贵的就是彼此间的同情与了解,仇独一生最不服人,然而此刻却对这海外奇人甚为倾倒,而海天孤燕也对这武林中的后起之秀极为欣赏,这两个年龄几乎差了一甲子的人,竟结成好友,仇独在那孤岛上也破例地待了二个月。
    这一个月内,海天孤燕虽然绝口不谈武功,但却将些内功中的不传之秘,有意无意地说出来,仇独是何等聪明人,自是得益匪浅,他震惊武林的“万流归宗”心法,亦因此得成。
    在这孤岛上的人,每人都存一个极小的皮盒,里边是什么,谁也没打开来过,仇独临去之际,海天孤燕也将这种皮盒拿了一个给他,并且谆谆叮咛,说这皮盒也许会给他帮助很大,但是不到十分危急时,千万不能打开它。
    仇独踏上那来时乘的双桅小船时,海天孤燕说:“假如你厌倦了武林生涯,随时可到这里来。”他长叹了口气又道:“我无论在不在,这里总是欢迎你来的。”
    言下大有自知死期已近之意,分离在即,再见无期,仇独顿觉惜别之情,油然而生。
    海南剑客
    海南岛上的五指山,也是剑客出没的地方之一,“海南剑派”以辛辣诡异为主,虽然与中原武林所流传的剑法不同,但自古以来,剑法的源流,本是一统,只是每派所走的剑路各异而已。
    这身穿紫铜、黄金衣衫的两个怪客,本是海南剑派的高手,足迹虽未出南海,但剑法亦自不凡,他两人生性奇特,昔年在海南岛上,行事就以偏激著名,哪知突然这两人竟一齐失踪,海南岛上的江湖人士,各各称异,因为这两人绝不是会归隐林下的人,而中原武林,也未传出有这两人的行踪。
    哪知道两人却是被海天孤燕引到那孤岛上,潜习武学,因为生性也是极为奇特的海天孤燕,对这两人竟极为青睐。
    仇独昔年孤身闯上那孤岛时,与这两人颇为相投,人类的缘分,总是那么奇怪,仇独与这两人,平日都是落落寡合的傲岸之士,却不知怎地,结交了对方这和自家完全不同典型的人物。
    这两人本是中表兄弟,胖的叫程驹,瘦的叫潘佥,在那孤岛上一待十年,竟再也忍不得孤岛上寂寞的岁月,偷偷溜了出来,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们生性本就不甘寂寞,另一方面也因为他们年纪还没有到达将一切都能淡然视之的阶段,尤其是仇独口里的中原武林,江南风物,更使他们心向往之,神思不已。
    他们想到就做,居然连袂来到江南,他们足迹从未来至中土,──切都生疏得很,尤其是他们这种诡异装束,更处处引起不便,于是自然想在这里找个朋友,而他们在中原武林中唯一的朋友,就是仇独了。
    是以他们看到毛冰颈上所挂的那个小皮盒子,不禁狂喜,因为他们多日来打听仇独的行踪,毫无结果,这自然是因为他们本身行踪诡异,而所打听的对象又是仇独,人家当然不愿意告诉他们真相。
    只是他们那种南粤方言,生长在江南深闺里的毛冰怎会听得懂?言语不通,自然难免引起误会,就连他们以绝顶内力为因惊悸而晕绝的毛冰推拿时,也被毛冰认为他们是在故意轻薄。
    他们两人费了很久的事,才使毛冰略为了解了一些他们和仇独之间的关系,毛冰却凄凉地在地上写成的“仇独”两字下面,加上“死了”两字,程驹、潘佥的眼睛,在看到这两个字以后,突然射出一股骇人的光芒,各各狂吼了一声,纵上前去,捉住毛冰的臂膀,喉间发出一连串急切的问话。
    毛冰的两只臂膀被抓得其痛彻骨,眼睫毛上竟有泪珠流下,但她的泪珠却不是因痛苦而流下的,而是因着快乐。
    这是因为他们两人真情的流露。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曾为仇独的死而有任何悲哀的表情,即使她自己,在思念着仇独时,也只是暗地流着眼泪,将真实的感情隐藏起来,那确是人生最痛苦的事,但是她却不得不如此,因为她所能接触到的人,都是仇独的敌人而非朋友。
    但此刻,她却看到仇独的真正朋友了,她激动得流下快乐的泪珠,当她知道仇独也有朋友的时候,那远比她发现自己的朋友还要愉快。
    程驹、潘佥满脸俱是惶急的神色,他们着急地问着:“仇独是怎么死的?是被人所杀吗?他的仇人是谁?”毛冰却一句也听不懂,就算听懂了,她又怎能将仇独的仇家说出来,因为那是她嫡亲的哥哥呀。
    程驹、潘佥虽然性情怪异,但却都是性情中人,此刻心里越急,却也越不能将心中的意思表达出来,两人急得捉着毛冰的臂膀直晃,突地,剑光一闪,直削程驹耳边的“玄珠”穴。
    两人心中全在想着仇独之事,对这剑光的来路完全没注意到,再加上这剑光来势极速,按说他们似已绝无可能躲开此招。
    剑气寒芒,眼看已扫着程驹的右耳,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里,程驹肥胖的颈子倏然向左一扭,剑光点闪而过,使剑的人一声厉叱,骂道:“欺凌弱女,算什么人物?姓石的今天和你拼了!”剑尖微颤抖,剑光错落,全向程驹的头上招呼。
    程驹不想伤人,先求自保,反臂一指,“呛然”一声长吟,竟将那剑弹开五寸,但使剑的人丝毫不为这种惊人的武功所惧,剑式一圈,“刷、刷”又是两剑,轻灵巧快,正是名重武林的“七十二路连环剑”。
    毛冰看到石磷运剑如风,再听到石磷所骂的话,知道他必定对这两个海外来客有了误会,娇喝道:“石磷,快别动手!”
    石磷一愣,掌中剑又被人家弹了一下,但武当剑法,剑式连绵,剑路并没有因为这一弹之力而有所沮滞,只是他听了毛冰的话,却不得不硬生生地将发出的一招“江河日下”撤了回来。
    他以吃惊的目光,询问毛冰,毛冰道:“他们都是自己人──”她的脸,略为红了一下,修正说道:“他们对我并没有恶意。”
    石磷更奇怪道:“这个样子还说是没有恶意?”石磷方才虽然被点中了穴道,但人家对他可并没有恶意,是以下手并不重,用的也不是独门手法,石磷自己运气行动,竟以武当正宗的内功解开了穴道,他和毛冰本是儿时青梅竹马的朋友,自是极为关心毛冰的安危,捡起方才被人家击落的长剑,又赶了回来,却看到毛冰泪流满面,那两个人手握着她的臂膀。
    这景象一落石磷之目,他竟不再顾忌人家的“化骨神拳”,拼命扑了上来,只是自己武功和人家差得太远,虽然拼命,也没有用。
    毛冰喝止了他,他却觉得诧异,低下头,眼角动处,忽然看到他们方才在地上所写的“仇独”两字,心里一酸,长剑无力地垂落到地上。
    他对毛冰情根深种,后来毛冰不惜牺牲自己来帮助她哥哥的时候,他恰巧不在江南,等到回来时,毛冰的容貌虽依旧,可是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石磷知道仇独和毛冰之间的关系,此刻再在地上看到“仇独”两字,恍然而悟,难受地暗忖道:“难怪她说是自己人!”越发酸溜溜地,一口气像是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那倒怪我多事了。”他略为有些气愤地说道,毛冰也难受,觉得对他有些歉意。
    程驹、潘佥狠狠瞪了石磷几眼,他们朋友虽少,但对朋友却极为热诚,他们知道毛冰必定和仇独有极深的关系,也猜出毛冰腹中的必定是仇独的孩子,此刻看到石磷和她四目相对的表情,心里大大地不舒服,两人低低说了几句话,毛冰和石磷也听不懂。
    他们身形蓦地一动,身上的铜片,响也未响,人影一晃,就掠了出去,毛冰又是奇怪,目光方才回到石磷身上,眼前又突地一花,他两人又掠了进来,一人手中拿着两只马腿,竟将马举了起来,她心中一动,恍然知道了方才她所经历那种马身未动,而自己却像腾云驾雾的感觉的由来。
    石磷一直望着毛冰,但此刻目光却也不免被他们所吸引,惊异于他们武功之深和行事之异,他出道虽然并不太久,但却自幼被武林名家所薰陶,武林中的事,他也听到的极多,但此刻他却再也想不出这两人是什么来路。
    程驹、潘佥将马举到毛冰跟前,放下了,朝毛冰一笑,双手如电,倏然穿入毛冰胁下,极快地将毛冰放到马鞍上,石磷又一惊,叱道:“干什么?”语声未了,他两人已将毛冰连人带马举了起来,身形动处,恍眼便消失了。
    石磷愣了许久,他知道凭自己绝对追不上人家,此刻他也知道了这两人举止虽然极端诡异,但却并没有什么恶意,但这两人却为什么将毛冰掳了去呢?掳到哪里去了呢?毛冰体质本弱,加以身怀六甲,会不会因此而受到伤害呢?
    他暗中咬牙,忖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将她的下落查明。也许我是多管闲事,但我如不这样做,我的心将永远也无安宁了。”他虽然极幼时就入了武当山,和那些清心寡欲的道士相处,但天性多情,有关情感上的事,他总是放不下。
    于是他振作了精神,将倒提着的长剑,放回剑鞘里,逐步向前追去。
    冬日本短,此刻已近黄昏,黑暗虽近,但黎明不会太远了。
    十七年矣
    若你是老于江湖行走的,那么无论你在中原苍茫的古道,江南如画的小桥,甚至是鸡声早鸣的茅店,灯火晚照的闹市上,你都可能会发现一个长身玉立,面目却带着重忧的中年男子,负手踽踽独行,他神色里,仿佛在寻找什么,但又似乎因着太久的失望,他对他自己的寻找,也并没有抱着太多希望。
    是以一眼看去,他全身满含着懒散的味道,腰边挂着的长剑,也懒散地拖了下来,剑鞘甚至已拖到地上,与地相擦,常会发出刺耳之声。
    若你不但老于江湖,还是熟悉武林掌故的人物,你就会知道,这潇洒而懒散的中年汉子,却是十七年前大大有名的人物,也是昔年的名剑客,武当山灵空剑客的亲传弟子──石磷。
    若你更熟悉内情,你还在他身上知道一段凄绮而动人的故事,只是若有人知道这故事,也只是将它深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因为,这故事除了石磷外,还关系着今日武林中的第一人物──灵蛇毛皋,现在的武林中人,谁要得罪了毛大爷,那不啻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而灵蛇毛皋却最怕别人说起这故事
    时日匆匆,此时距离仇独身死,已有十七年了,这十七年来,武林中自然发生了许多事,但却已都在人的记忆里消失了,像泡沫消失在水里一样,连一点涟漪都未曾激起,但是──
    只有仇独却仍存在于大家的心里,因为他人虽死了,但他的残骨,却仍在武林中占着极重要的地位,这是武林中数百年来,未曾出现过的事。
    灵蛇毛皋,利用仇独的残骨,在武林取得霸业,他虽然没有自立门户,但是他的“残骨令”,却被武林中人视为至宝,因为无论任何人,只要还想在江湖上混的,就得听这“残骨令”的命令。
    这“残骨令”就是仇独的残骸所制,当年的“七剑三鞭”,现在已去其二,汪一鹏断臂后,声威也大不如前,但他们仗着那以仇独残骨所制的“残骨令”,都在武林中占了霸业。
    这些事,却都未放在石磷心上,他浪迹天涯,无非是想寻找毛冰,但十七年来,他足迹走遍两河东西,大江南北,甚至连关外塞北走遍了,但是,毛冰却像海中之针,再也找不到。
    于是石磷也变了,他变得落落寡合,也变得浪荡不羁,那和他以前的性格,是绝不相同的,他的授业恩师灵空剑客为此很伤心。江湖不少认识他的人,也在为他深深惋惜着。
    是春天,江南驿道上,马蹄匆忙,石磷也回到了江南,他衣衫虽不华丽,但却极为整洁,那在一个浪迹天涯的人来说,是极为难得。
    他落寞地骑在瘦马上,马的缰绳,系在马鞍上,他让那马随意行着,眼光却在浏览着江南道上的行人,以及道旁已青葱的林木,已渐茁长的秀草,口中微微低吟着:“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江南是他旧游之地呀。
    蓦地,征尘突起──
    石磷不经意地望过去,远处有一群快马奔至,敢在这种行人稠密的路上放马而驰的,若非官府公差,不问可知,便是灵蛇毛皋的手下武士,石磷心中动了一下,忖道:“出了什么事?”
    那群奔马,倏忽而至,在滚滚征尘中,也看不清马上究竟是些什么人物,恍眼便又绝尘而去,留下一股黄尘。
    石磷厌恶地拂去了面上的尘土,放马前行,依稀觉得另有两骑就在他身后,他也没有回头去看,因为这些年来,他和武林中人已无恩怨可言,是以他也不需要像昔日一样随时留心别人的暗算。
    但是,后面那两人随风传来的话声,他却无法不听──
    “灵蛇这次可真碰上定头货了,看他手下十大弟子,居然全出动了,就知道他可也着了急,兄弟这次从北方来,在保定府那边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据说毛老大已飞传‘残骨令’,想动用所有的力量来对付那个少年哩。”
    另外一个声音“哦”了一声,也道:“这件事我倒不大清楚,不过有人找毛老大的麻烦,可有点不开眼吧?”
    “是呀!”先前那北方口音的人说道:“起先我也以为那人招子不亮,后来再一听说,那人虽然初出道,万儿还不响,手底可真有两下子,毛老大手下的镖局,无论保的明镖、暗镖,他都有办法劫了来。”稍为停顿一下,又接着道:“最怪的是,他劫了镖,也不拿走,却将镖银、珠宝满地乱丢,任凭人家去捡,他自己却一文也不要。”
    这人似乎极爱说话,一口的北方口音,嗓门又大,石磷听得清清楚楚,突然心中一动,忖道:“莫不是有人为仇独复仇?”很自然地,他又联想到毛冰身上,于是他更留意地去听──
    “这人倒是个奇人,喂!依你的意思,这人是不是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有关系?”他哼了一声,又道:“我走镖陕西的时候,曾和鸯鸳双剑的一个徒弟交上好朋友,他就告诉我,说是那主儿决定不就这么样算了的,还有着什么的‘十年以后,以血还血’这句话,我看呀──”他含蓄地止住了话。
    另一人哈哈笑道:“你倒是听见风就是雨的脾气,姓仇的人已死了,不这样算了又怎样,何况他既无子女徒弟,也没有至亲好友,死了连个苦主儿都没有,还有谁替他报仇?”
    另一人不以为然地哼了一下,那人又道:“十年之后,以血还血,现在可二十年都快到了,老实告诉你,劫毛老大镖的那个主儿,听说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从来都是独往独行,遇见不平的事,他就要管,管完了,就留下一只小金剑作表记,大家不知道他的名字,就管他叫‘金剑侠’,哥儿们你最近窝在家里不出来,大概还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吧?”
    另一人笑了一下,道:“谁像你,像个失心疯似的,整年在外面跑,嘿!我说你呀,三十多岁了,也该娶个老婆了吧?”
    两人一阵嘻笑,再谈下去就是些言不及义的话,石磷更放缓了马,让那两骑先走过去,他自己却低头沉吟,忖道:“这金剑侠又是谁呢?我先前以为他会是冰妹肚里那个孩子,但人家已三十多岁了,看来又不像会是他。”
    “三十多岁的人,才开始在江湖上闯万儿的,只有两种情形,一种是他习艺本晚,是以艺成也晚,另一种情形就是他本来已闯过江湖,现在却改头换面,以另一番面目出现,这‘金剑侠’是哪一种呢?”他咳了一声,转念忖道:“我去想这些干什么,反正这些全关不着我的事。”
    剑鞘就在马上蹬上叮当作响,他将剑稍为提上了些。抬头看到天已不早了,西面已有落日时的晚霞,于是他将马稍为赶快了些。
    华服少年
    进了镇江府,他下了马,缓缓牵着缰绳前行,信步走入一家客栈,将马交给了店伙,抬头一望,却见一面镖旗插在进口的门框上,不禁微一皱眉,暗怪自己选错了地方,但人已进来,又不好意思再出去,只得随意选了间房住下。
    上灯后,果然不出他所料,客栈里嘈声刺耳,那些镖局里的镖伙们,吆五喝六,猜拳喝酒,还叫些粉头来唱曲。
    石磷头皮发炸,推门走了出去,院子里虽然没有里边闷,但还不是吵得一样厉害,这些镖伙跟趟子手,整天风尘劳碌,这天大概是刚发了银子,再加上所住的又是大城,不怕会有强盗,放心之下,当然要尽量地作乐,打扰别人,他们根本不管。
    他们这样放肆,原因之一却是因为他们平安镖局的总镖头八面玲珑胡之辉是“毛大太爷”的拜把子兄弟,关系拉得非常好,再加上这次走镖,是胡之辉亲自出马的,大伙儿都放心得很。
    石磷禁不得吵,越吵,他就越烦,他不愿意和别人争吵,就走了出去,站在客栈门口,望着青石板铺成的路,心里倒觉得清静不少。
    他随意闲眺,却看到一顶软轿在客栈门前停了下来,他不禁注意去看,因为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坐轿子的极少,这一来是因为坐轿子不如骑马乘车方便,速度也太慢,再来却是因为坐轿子的花费太大,谁也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
    轿子平稳地放到地上,走出一个少年,石磷微皱眉,他本以为轿子里坐的不是伤病之人,就是老头子或娘儿们,哪知是个弱冠少年?
    “这么娇嫩,还出来干什么,躲在家里当少爷好了。”他蔑视地望了那少年一眼,眼前却是一亮,那少年脸上的轮廓,极为清秀而动人,眼睛大而深远,鼻子高而挺秀,虽然长得极美,却没有半点儿脂粉气,再加上那身极匀称合体的衣裳,看起来越发给人家一种舒服和顺眼的感觉。
    石磷年少时,也夙有“美男子”之称,此时见了这美少年,相惜之意,油然而生,不禁将方才的厌恶之心,消失大半。
    那少年一下轿,店里的伙计立刻恭谨地上来招呼。店伙们的眼睛该有多厉害,贫富贵贱,一望而知,这少年衣裳华丽,举止不凡,气派又这么大,店伙们不巴结这种人巴结谁去?
    石磷目送那少年的背影入了店,转脸却看到一个少年乞丐就着客栈前的灯笼之光在捉蚤子,暗叹了一声,人间不平事,举目皆是,这少年与这乞丐的命运,难道生来就如此的吗?
    他施施然在路上闲逛了一会,在铺子里买了些醉鸡酱肉,又沽了些酒,准备今晚一醉解愁,他不喜欢在饭馆里喝酒,因为那远不及在自己屋子里自由,而喝酒却是最需要自由的。
    他走进客栈,一面暗笑自己,现在居然也变成酒鬼了,寂寞与忧郁,是他喝酒最大的原因,无论如何,人在微醉时的心境,总是较愉快的。
    他走进院子,此刻竟连院子里都挤满了人,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走过去一看,看见一大堆人围着一张圆桌面,在掷着骰子,这些人大概是嫌房子里不够宽敞,竟搬到院子里赌起来。
    石磷又挤了出来,关起房门,自己喝了几杯闷酒,心中有些飘飘然,这么多年来,他已学会怎么样在喝了酒之后忘记一些自己不该想的事。
    院子里的嘈声越来越大,他在屋子里转了两转,忍不住又推门走了出来,他看见那圆桌旁的人越来越多,不禁激发了好奇心,也挤了过去,却看到桌子上堆着一大堆银子,站在银子后面,手里摇着骰子的,却是那个华服美少年。
    他微微有些惊诧,注意地看着那美少年,旁边有人说道:“这次他总该输一次了吧?我不相信他掷的点子比老王还大。”
    另一人尖头削肩,一双老鼠眼,紧紧瞪着那少年的手,口中吆喝道:“幺、二、三。”他在希望着那少年掷出的点子是幺、二、三,石磷暗笑忖道:“这厮想必就是老王了。”
    那少年不动声色,手一放,将那六粒骰子掷在大海碗里,六粒骰子在碗里打转。众人的眼睛也跟着打转,就连石磷,也注意地去看,那六粒骰子,一粒一粒地停了下来,正面全是四点,最后两粒骰子仍在滚动着,一粒将要停了下来,似乎是个黑点,但不知怎地,被另一粒骰子一撞,两粒一齐停下来,也是“四点”,竟是个“全红豹子”,统吃。
    众人一声惊呼,老王脸如死灰,那少年笑嘻嘻地将桌面上一小堆银子,加到他那一大堆银子上,石磷一生中,还是第一次见到别人掷骰子掷出六个红色四点来,也看得呆了。
    老王大概输光了,突地伸手一掏,自靴统中掏出一把匕首来,亮晶晶地,“夺”的一声,插在桌面上,大声叫道:“老子输光了,老子赌身上的一斤肉,老子要是输了,就从身上割一斤肉,要是赢了,你就得把银子全给我。”
    他输得着急,竟耍起无赖来,围着桌面站着的人,全跟老王是朋友,都在替老王助威,原来那少年一上来,手风奇佳,竟将这般镖伙们的银子全赢了过去,大家自然全有气。
    那少年看了那刀子一眼,脸上神色丝毫未动,冷然说道:“一斤肉就抵这么多银子,朋友,你的肉也未免太值钱了吧。”
    石磷闻言也一惊,忖道:“看不出他倒有这么壮的胆子。”
    果然,他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众怒,有人竟骂道:“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老王拔起桌上的匕首,嗖地一下子跳到桌面上,叫着道:“你赌不赌?”大有你若不赌,我就宰了你之意。
    石磷暗暗走近那少年,他对这少年有了好感,准备万一有事,他就出手相救,那少年却行所无事地说道:“赌钱还有强迫的呀,不和你赌,你又当怎的,要拼命吗?”居然一点儿也不含糊。
    石磷方才看来看去,也看不出这少年身上有半点练家子的特征,两只手掌又白又嫩,像是人家闺女的手,此刻见他胆气如此之豪,一面为他担心,一面却觉得此人可爱得很。
    老王眼睛一瞪,凶光外露,厉喝道:“老子跟你拼了又怎地?”他虽然也看出这少年举止不凡,似乎是豪门阔少,但遇到这种犯了性子,本是成年在刀尖上打滚的亡命之徒,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拿着匕首又一比画,喝道:“我赤脚的还怕了你穿鞋的不成?”作势竟要扑上去。
    那少年眼光一动,像是也有些害怕了,后退了两步,道:“你要当强盗呀!”眼光却瞟着屋子的门。
    石磷暗笑:“这种文弱书生还是禁不得唬。”微运真气,准备拔刀相助了。
    八面玲珑
    老王举刀作势,脖子后面却蓦地一紧,被人捉住衣领,一把揪了过去,“吧”地,从桌面上掷到地上,跌得仰面朝天。
    在地上打了个滚,他爬了起来,抬头一看,把要骂出来的话赶紧缩回肚里,石磷眼光四转,看到人人脸上都有畏惧之色,也不禁用眼睛去打量那人,眼光方自转到那人身上,又赶紧转过头去。
    那人是个胖子,身材却不高,看起来整个人像是方的,却是镖业里的巨子──八面玲珑胡之辉,也就是平安镖局的总镖头。
    石磷与他本是旧识,对此人却颇不欣赏,由他的“八面玲珑”这名字上看来,就可以知道此人为人的作风,而石磷却是最厌恶这种作风的。
    因此他转过头,不愿意和他招呼,胡之辉口中一面喝道:“不成材的蠢货,输了钱想耍赖吗?”一面却走过去向石磷招呼道:“石兄弟,这么久不见了,见了故人之面,也不打个招呼?”
    石磷无可奈何地回过头,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胡大哥。”
    胡之辉哈哈笑道:“难得,难得,兄弟你还记得我。”他鼻子一动又笑道:“多年不见,兄弟你还是老样子,还学会了喝酒,好极了,今天我们可要喝上两杯。”
    他笑声不绝,又向那少年道:“这位老弟台如果不嫌弃的话,也请来喝两杯,算是在下向阁下赔罪好吗?”
    他虽然是征求别人同意的话,然而却说得像别人已答应了似的,又喝道:“替这位相公将桌上的银子收起来,以后你们要再像这样胡闹,我可就不答应了。”
    倏然之间,又换了另外一种面目说话,石磷摇首暗叹:“这人实在是标准的小人。”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这些银子,阁下拿去给手下弟兄分了吧!”胡之辉一怔,眯着眼睛朝那堆银子看了一眼,那并不是──笔小数目,连胡之辉见了,都不觉心动。
    他转动着胖脸上的细小眼珠,说着:“这怕不好意思吧。”
    那少年含笑道:“戋戋之数,又算得了什么,阁下千万不要客气。”
    胡之辉眼珠一转,哈哈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阁下却一定要赏光,和在下兄弟喝两杯。”那少年立刻道:“这个自然。”答应得非常干脆,像是心里非常乐意的样子。
    石磷仔细打量这少年,觉得他实在有许多异处,像他这样年纪的人,说话举止绝不该这么老练,像有着很多处世经验似的。
    于是石磷开始对这少年发生了兴趣,遂也没有拒绝胡之辉的邀请,交谈之下,那少年自称姓缪,名文,是粤东商人之子,此番是来江南开拓眼界的,石磷却有些怀疑,因为他并不像是个商人之子,再一注意,缪文言谈间似乎对胡之辉甚为拉拢,石磷更奇怪,因为他没有拉拢胡之辉的必要,也不会与这满身世俗气的胖子气味相投的。
    胡之辉要缪文和他结伴而行,缪文也一口答应了,面上且露出喜色,石磷暗地猜测,认为这缪文必定有着什么企图,只是他也不知道这少年的企图究竟有些什么用意罢了。
    这一来,可把石磷也吸引住了,他萍踪浪迹,本来就没有固定去处,第二日清晨,三人竟结伴同行,跟在一连串镖车后面。听着趟子手嘹亮的呼声,在江南山水中,石磷不觉有髀肉复生之感。
    三人一路谈笑,缪文似乎对武林中事颇有兴趣,一路上不断地向石磷和胡之辉请教,谈起武林人物,胡之辉就伸起大拇指道:“论到武林人物,除了我大哥灵蛇毛皋之外,就不作第二人想了。”
    缪文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笑道:“第二人恐怕就是胡大哥了吧。”
    胡之辉哈哈笑道:“兄弟还谈不上。”却是得意得很。
    石磷冷眼旁观,越来越发现这少年的异处颇多,出手之豪阔,生像他家藏银山似的,胡之辉却茫然,只是不断地吹嘘着毛皋,当然,也不断地吹嘘着自己,缪文面带笑容,也总是留心倾听,虽然他的笑容有些古怪,但石磷却也注意得到。
    镖车由镇江出城,经丹阳、武进往无锡去。这江南暮春的风光,缪文见了意兴神驰,的确是像第一次来到江南的样子。
    胡之辉像是并不急着赶路,天还没有入黑,他就早早落店,这样走了三天,也没有走出多少路去,石磷心里奇怪,暗忖:“这哪里像走镖的样子。”
    再过了一天,石磷又发现了一件奇事,原来镖车行时,两旁总有些虽然穿着商旅衣服,但一望而知是练家子的人,不即不离地跟在旁边,起先,他还以为这些是绿林道上踩盘子的,但后来一看,这些人虽然装着和胡之辉不认识的样子,但有意无意间,却不断地和胡之辉在打着眼色,比着手势。
    石磷久走江湖,什么事没见过,但此刻的情形他却有些糊涂了,保镖本是光明正大的事,此刻他却怎地偷偷摸摸起来。
    镖车离了丹阳之后,前面就是一段较为荒僻的路,石磷以为胡之辉一定会更早落店,哪知胡之辉却一反常态,竟催着镖伙、脚夫赶起夜路来了,石磷越发知道事有蹊跷,但却并不表露出来。
    须知通常镖局走镖的道理,在通商要道上,赶赶夜路倒没有什么关系,但一入了荒凉的地方,总是乘亮找地方歇息,这当然也是防备绿林朋友的光顾,八面玲珑一向小心谨慎,做什么事都先要知道十拿九稳才肯出手,此刻恁地做,自然奇怪。
    缪文却全然不懂这些,骑在马上,仰望天上星斗,极高兴地说道:“胡兄,我们早该在夜间赶路了,仰视繁星皓月,俯逆春风,岂非快事?”
    石磷暗叹一声,忖道:“你真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公子哥儿。”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黑黝黝的一片,是个树林子,前行的趟子手兜回来,向胡之辉道:“前面的青纱帐很密,要不要先进去踩个道?”
    胡之辉好整以暇地一挥马鞭,说道:“不必了。”回过头向缪文笑道:“我做事就是这样,从来不婆婆妈妈地顾忌。”
    缪文一伸大拇指,笑道:“这正是英雄本色。”
    话声未了,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急遽的蹄声,石磷回头去看,哪知那群马却不是向这个方向奔来,似乎绕了一个圈子。
    他一耸肩,暗笑自己竟有些大惊小怪,但随着镖车后面经过那黑黝黝的树林时,他倒真有些担心,因为这里的确是绿林朋友出没的好地方,江南道上再想另找一处,却不太容易哩!
    他侧目一看胡之辉,在这种光线下,他的脸色根本无法看出来,但是他的手,却有些抖,那从被他握着的缰绳的颤动上可以看出来。
    “毕竟他还是有些害怕的。”石磷忖道:“但是他既然害怕,却又为什么要如此做呢?”
    石磷苦思,却不得其解。
    他们暗中都捏着一把冷汗,但镖车却平平安安地走过去了,一点儿事也没有发生,一走出林子,胡之辉就长长叹了口气,像是心情已松懈了,但是在这叹息声中,却竟也隐含着一些失望的意味。
    “这树林里可真闷得紧。”缪文笑道,马鞭一摇,鞭梢指向前途,问道:“怎地那边还有个小树林子?”
    石磷随着他的手一看,前面果然又是黑黝黝的一片,也像是个树林的样子。
    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那片“树林子”竟动了起来,蹄声纷沓,原来前面竟是一群人马,黑暗中远远望去,自然分辨不清。
    缪文笑道:“原来我看错了。”石磷却在担心,黑暗之中,聚着这么些人,除了上线开扒,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他有些为难,假如真遇上了事,他倒有些进退维谷,若是帮胡之辉的忙,他觉得有些不值得,若是不帮呢?自己和人家到底是一路,人家遇上事,自己袖手旁观,在情在理都说不过去。
    那群人马来到近前,即倏然而住,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竟不去理会前面走着的镖车,而径直走到八面玲珑胡之辉的面前。
    胡之辉朗声一笑,道:“弟兄们辛苦了。”
    那些人哄然道:“胡三哥,这是什么话。”
    胡之辉道:“那叫金剑侠的小子,这次居然没有来,也算他走运了。”他长长一笑,又道:“上次江宁府的‘南秀镖局’是不是就在这里出的事?”
    一人答道:“一点也不错,就在这树林子里。”
    他们一问一答,石磷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这是做好的圈套,来诱那金剑侠入彀的。我倒是又作了杞人之忧了。”
    胡之辉又道:“前途想已不会有事,明日晚间就可到了,各位无事,不妨随兄弟我到无锡,将镖交待了,大伙儿痛饮一场。”
    那群人共有九骑,个个都是窄腰熊臂的精壮汉子,两只眼睛在黑暗中,自然一闪一闪地,显见得都是武功不弱的练家子。
    那为首一人,身材瘦削,双日神采更是夺人,在马上一抱拳,笑道,“胡三哥的盛情,小弟们心领了,只是小弟们却要马上赶回去,毛大哥恐怕还另有差遣吧?”
    胡之辉“哦”了一声,笑道:“毛大哥如有事,弟兄们还是赶紧回去,可千万别忘了代我问大哥的好。”
    那群骑士在哄然称是,又有人道:“要不要我们先将胡三哥送到地头再回去?”
    胡之辉笑道:“弟兄们把哥哥我看得太不值钱啦,前面那一点儿路,难道我还闯不过去?”
    铁骑神鞭
    那群骑土哄然声中,赶着马从另一方向走了。胡之辉得意地挥动着手中的马鞭,笑道:“在江南路上,有人想动我兄弟的镖,那招子是太不亮啦。”
    石磷笑问道:“那些骑士是谁?”
    “纵横江湖的‘铁骑神鞭队’,就是我那班弟兄了。”胡之辉得意地说,侧目回顾,诧然问道:“缪文缪兄弟呢?”
    石磷一看,本来始终坐在马上微笑的缪文,此刻果然不知去向了,他一惊,缪文手无缚鸡之力,在这黑夜荒林中走失了,倒的确可虑,不禁皱着眉道:“我也没有注意到他。”想到缪文一路上坐在马上摇晃不定的样子,双眉不禁皱得更紧。
    “缪兄不善骑马,身体又单薄,如果出了事,倒真是我们的过失。”石磷不禁有些后悔,方才注意力都放在那班骑士身上,竟没有看到缪文的动态。
    胡之辉也有些着急,道:“石兄,我们找找他去。”石磷嗖地下了马,向林中掠去。
    他们两人展开身法,在附近掠了半圈,蓦地听到几声连续的惨呼,石磷面色突变,低喝道:“胡兄,快过去看看!”
    他猛一长身,掠起如雁,胡之辉也跟了上去,在这种地方,就可以看出石磷武当嫡传的心法果自不凡,“嗖、嗖”几个起落,已将八面玲珑胡之辉丢下一箭多地。胡之辉急呼:“石兄弟慢些。”
    石磷心中焦急,展开“八步赶蝉”的绝顶轻功,在这密林里搜索着惨呼发生的地点,胡之辉身形虽臃肿,但他在武林中亦颇有声名,轻功亦不弱,紧跟在后面,却听得石磷也发出一声惊呼。
    胡之辉颇想拉拢这一掷千金无吝啬的富家公子──缪文,听到石磷的惊呼,以为缪文发生了什么事,嗖地,也跟了过去。
    他看着石磷发愕地背着他站着,再一纵身,看到地上的景况,也不由发出一声惨呼,真气猛一涣散,竟不能再掠起身形,颓然落在地上。
    地上凌乱地躺着九具尸身,却正是那群“铁骑神鞭队”。胡之辉面如死灰,低语道:“这……这……”下面的话竟说不下去。
    有一具尸身低微地呻吟了一下,想是还没有完全气绝,胡之辉倏然掠过去,俯身着急地说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人眼睛已突出眶外,满面俱是惊惧之色,张开嘴,想说什么,但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皮一翻,也自气绝了。
    胡之辉惨然回顾,这些灵蛇毛皋的死士,纵横江湖的“铁骑神鞭队”里的九个好手,竟在这一段极短的时间里,同时被人杀了,竟没有一个活口。
    八面玲珑缓缓站了起来,仰天长叹了口气,惨然道:“这会是什么人?难道又是‘金剑侠’吗?”他深知这些“铁骑神鞭骑士”的武功,但居然在同时被杀,简直有些匪夷所思。
    石磷也俯下身,将尸身搬起来看了看,身上竟没有一处伤痕,再看别人,也是一样,这九人竟是被人点了极重的穴道而毙命的,有人手伸在腰间,像是想撤出腰中的长鞭,但鞭尚未撤出,已被制,石磷也不禁长嘘了一口气,暗忖:“当今武林中,能有这种身手的人,会是谁呢?”于是他替自己解释着:“这也许不是一个人干的,假如是九人一齐下手,来对副这九个骑士,那么这件事情就可以解释了。”
    胡之辉失去了脸上惯有的笑容,愕了许久,突地神智一动,忙喝道:“石兄弟,快走!”身形倏然窜了出去,他怕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自己跑到这里,人家却去劫镖了。
    是以他赶紧赶去,他却未想到,此人若要动他的镖,就算他人在那里,又有何用?像他这付身手,比起人家来,还差得远呢。
    胡之辉身形暴退,几个起落,石磷已追上了,两人并肩掠出林外,林外的镖车仍安静地排列在黑夜里,一人道:“两位兄台到哪里去了?”石磷一看,那人不是失踪了的缪文是谁?
    石磷连忙掠了过去,道:“缪兄到哪里去了?倒教小弟着急。”语声虽是埋怨,但却有着十分真实的友情,缪文的脸色,在夜色中不安地变化了一下,似乎也被这份友情所动。
    但是他立刻恢复了笑容,这年青的少年像是准备将所有的情感都埋藏起来似的,淡然笑道:“不瞒兄台说,小弟实在不能骑马,这几天来两条脚痛疼不已,今天赶了这么多路,更是难受,方才乘空去松弛了一下,现在倒觉好些了。”
    石磷一笑,想起以前他是坐轿子的,道:“缪兄如果想游历中原,坐在轿子里怎么行?”
    缪文道:“对极!对极!”人家无论说什么话,他总是附和,至于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胡之辉也走了过来,连声道:“幸好镖车无事,我们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对那九具尸身,竟置之不理了。
    石磷心中一寒,忖道:“这八面玲珑的确是个只顾自己,自私自利的小人。”
    但是他却不说什么,这些年来,他已养成了这种脾气,有些话他认为不值得说的,他就不说,有些事他认为不值得做的,他就不做,少年时的任性,现在也已消磨殆尽了。
    镖车立刻启行,不到一个时辰,就赶到前途的一个小镇上,胡之辉已是惊弓之鸟,赶紧落店,还招呼镖伙,不准喝酒闹事,石磷暗笑:“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发出这命令吧。”
    胡之辉叫别人不准喝酒,可他自己还是照喝不误,在这小镇上,又这么晚了,哪里找得到什么吃食,他胡乱弄了些豆干、花生米、鸭头之类的东西来,挑亮了灯,拉着石磷和缪文边谈边吃。
    缪文看着那些食物笑了笑,起身出去转了一趟,又回来坐下拿起酒来浅浅啜着,倒是不坏的竹叶青,不一会,店里的小二端进两个盘子来,胡之辉一看,盘子里竟是两只烧鸡。
    石磷暗忖:“这缪文倒是懂得花钱的人。”
    胡之辉哈哈笑道:“还是缪兄弟有办法。”撕开一只鸡腿,大吃起来,对方才那九具面带惊恐的尸身,似乎已经忘得千干净净了。
    石磷却忘不了,问道:“那‘铁骑神鞭队’的大名,小弟近年来也常听到过,据说神鞭骑士,武功个个不弱,而且是支正义之军,专门排解江湖上的纠纷,此刻怎地──”他止住了话,因为他知道如果再说下去,就会伤及别人的颜面。
    缪文似乎非常好奇地问道:“什么是‘铁骑神鞭队’呀?”
    胡之辉此时已有些醺然,笑道:“这‘铁骑神鞭队’,在武林中真可说得上是赫赫有名,全队一百二十个骑士不说,队长就是当今武林的第一号英雄──我的毛大哥。”他得意地大笑了几声,突然想到这“赫赫有名”的神鞭队,今夜已不明不白地死了九个,得意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天时本晚,他们挑灯夜谈,时间过得真快,缪文的脸色在二更时似乎略为变了一下,但瞬即恢复常态,胡之辉却已沉沉大醉,缪文和石磷也像有了八分醉意,话都说不周全了。
    第二天早上,这小镇竟发生了一件奇事,这件奇事使得小镇上贫苦的人物,脸上泛起多年来未有的笑容,然而胡之辉在听到这件奇事之后,不但酒意完全消退,而且多年来未曾流下的眼泪,都几乎流了出来。
    原来这小镇大大小小的街道上,高高低低的荒地里,隔不了多远就有一锭五十两重的元宝,总算起来,竟有十万两。
    看到这银子的人,谁不赶快捡回家去,这件奇事立刻哄传全镇,害得没有捡到银子的人,今后几年连走路都不敢抬头,因为怕错过捡银子的机会。有一个秀才,此后十年里竟在地上捡到七十九枚制钱,八百二十六个钮子,一百三十七个扇穗,弄得背也弯了,但却再也没有捡到五十两一锭的元宝,闲言表过不提。
    胡之辉听了这“奇事”,吓得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赶到放银鞘的房间里,银鞘仍在,但里面的银子,却一锭也没有了。
    他仿佛被暴雷所轰,周身都软了下来,侧首一望,只见看守银鞘的镖伙,都倚在墙上沉沉睡熟了,走过去“啪”“啪”打了两个耳光,却发现这些镖伙都是被人点了睡穴,再一看,墙角金光灿烂,掠过去,取起一看,那竟是一枝纯金打造的小剑。
    十万两银子,在一夜之中全数失踪,而且已分别收到这小镇里每一家人家最下面的那口箱子里,再也别想拿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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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纯金之剑
    残骨初现
    那是一枝通体纯金打就的小剑,长不过五寸,形式奇古,仿佛是一柄名剑的雏型,剑柄上用赭色的丝带打了个如意结。看起来,这像是个富贵人家小孩子的玩物,谁知道这却是令武林震惊的一件表记。
    八面玲珑胡之辉怔怔地捧着这柄“金剑”回到房里,十万两官银丢了,平安镖局十年来辛苦创立的威名,也随着这十万两镖银的丢失而断送,胡之辉的心像是刚由冷水里捞出来似的,潮湿而冰凉。
    他回到房里,石磷和缪文都已起来,他长叹一声,道:“完了,完了。”将那柄金剑丢到桌子上,缪文走过去拿起来,边看边问道:“这不就是那‘金剑侠’的表记吗?”
    石磷看着胡之辉那种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但却不肯相信地问道:“昨夜有什么事故吗?”
    胡之辉垂着头说了,石磷不觉骇然,他们都坐在这房子里,邻屋的人被点了穴,十万两银子被人搬走,他们却连影子都没见到,石磷又不觉有些惭愧,在房里踱着方步,也说不出话来。
    镖车都又上道了,然而却是往回走,趟子手不再喊镖,躲在车辕里缩着,镖旗也卷成一卷,收到箱子里去了。
    胡之辉无精打采地骑在马上,吹牛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石磷也有些讪讪地,他是武林中成名的人物,这件事发生时他也在场,自然也连着丢了面子,缪文却仍带着满面笑容,按说此刻他该离去才是,但他却提也不提,仍然跟在旁边。
    他不说走,石磷自也不便走了,在这种情形下,可的确有些不好受。
    走了两天,又回到往镇江府的官道上,胡之辉果然不愧八面玲珑,居然又有说有笑起来,对缪文拉拢得更厉害,原来他心里打着如意算盘,想把那失去的十万两镖银着落在这“豪门阔少”身上。
    进了镇江府,他们仍在那家客栈住下,胡之辉却叫镖伙们押着空镖车先回去了,他圆滑地运用起世故的手腕,结交那初出茅庐的缪文,石磷冷眼旁观,嗤之以鼻而已。
    除了武林掌故之外,他还说些风花雪月,缪文带着笑容听着,石磷却渐渐不耐,漫步行出去,却又看到一件奇事。
    他刚走到客栈门口,四匹健马飞驰而来,在客栈前倏地下马,身手矫健已极,石磷暗忖:“江南武林,果然人材济济。”
    马上的骑士一色金色紧身衣裤,显得非常刺眼,下马后却不立即入店,整了整衣衫,竟在客栈门口肃立着,石磷又奇怪:“这是怎么回事?”悄悄走到柜台后面,颇为注意地看着。
    片时,街上又奔来四骑健马,在街上的人丛中,任意驰骋,却又巧妙地避开将要被他们撞倒的人,马上功夫极高,亦是一色金色衣衫。
    石磷将身躯更站后了些,因为他知道这些人一定有关什么秘密的帮会,而这帮会里的一切措施,却是最忌外人偷窥干预的。
    少顷,街上又奔来一匹健马,石磷一看便知道马上少年和先前那八人有关,因为他也是金色衣衫,最怪的是,他双手并未牵着马缰,却捧着一个黑缎包袱,只靠两条腿驾御着马,却仍潇洒自如。
    他也在客栈前停住了,身形一飘,已下了马,石磷暗暗喝彩:“好快的身手。”
    他穿的却是金色长衫,年纪不大,面貌英俊,两只眼睛微微上翻,带着一股傲气,那八个金色壮汉恭谨地迎了上去,替他接过了马,他却捧着那黑缎包袱,径直走入店里。
    店伙们连忙迎上去,对他似乎也恭谨得很,石磷暗忖:“这厮是何来路?”
    本有几个看来也是武林人物的壮汉站在走道上闲谈着,看到这金衫少年来了,都远远避开,而且躬身为礼,脸上带着惊恐之色。
    金衫少年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笔直地走进店里,石磷看着他的背影,走路时脚不沾尘,上身动也不动,武功当然极高,暗叹忖道:“少年人恃技而骄,总不是件好事。”
    那八个金衫壮汉也跟着走进,狠狠打量了石磷几眼,石磷不愿惹事,走回房去,在院子里,却看到那傲岸的金衫少年在和胡之辉说话。金衫少年的手笔直地向前伸着,手仍捧着那黑缎包袱。
    缪文也站在旁边,带着他惯有的笑容,胡之辉似乎已为他们引见过了,石磷不愿意多噜嗦,正想走,胡之辉却高声唤道:“石老弟请过来,我替你引见一位少年英雄。”
    石磷无奈,只得走过去,胡之辉笑道:“这位就是武当山名剑客石磷大侠。”石磷一点头,望见那金衫少年只微微一笑,仍带着那股傲气。
    胡之辉又指着那少年笑道:“这位就是我毛大哥的高徒,江湖闻名的‘玉骨使者’中的第二位,玉面使者庞士湛。”石磷心中有气,也只微微一笑,也故意带着一些那种傲气。
    庞士湛脸色立即变了一下,八面玲珑赶紧笑道:“贤侄此次带着‘残骨令’,愚叔倒正好派上了用场,碰见贤侄,真是好极了。”
    庞士湛正想答言,缪文却插口问道:“这就是‘残骨令’吗?”石磷侧目一望,看到缪文脸上的肌肉好像起了一种不自然的扭曲,手掌也紧紧握在一起,心中不禁动了一下。
    玉面使者看了他一眼,对他似乎也并无恶感,淡淡一笑道:“对了,这就是‘残骨令’。”微一停顿,接着胡之辉的话题道:“胡三叔要这‘残骨令’用,莫非出了什么事吗?”
    胡之辉说了,庞士湛两道剑眉紧紧皱在一起,道:“家师此次命小侄带这‘残骨令’来此,为的也是这‘金剑侠’一人,胡三叔你可知道,为了对付这‘金剑侠’,昔年的‘七剑三鞭’,已有四位赶到了杭州哩。”
    缪文接口道:“是哪四位呀?”瞬即又补充着说道:“七剑三鞭又是些什么人?”
    几乎在他说话的同一时间,胡之辉问道:“是哪四位到了杭州?”石磷也不禁留心倾听,“七剑三鞭”多半已名成利就,在家里纳福,未在江湖间走动,已有多年,此番重出,可想他们对“金剑侠”的重视。
    他侧目一看缪文,缪文脸上竟露出焦急而期待的神情,似乎非常渴望知道这些事,石磷暗忖:“他若是富家公子,为什么会对武林中事这么关切呢?”
    猫皮剑鞘
    “鸳鸯双剑夫妇,左手神剑和百步飞花全来了,为了这‘金剑侠’一人,家师竟似非常慎重,一定要得到他才甘心。”庞士湛傲然笑了一下,接着道:“小侄曾经对家师说,为了他一人,又何必惊动老一辈的呢,家师神色却非常慎重,说这也许关系着十几年前的一段公案,是以非得到水落石出不可,依小侄看,其实也不必要这么慎重,有我们师兄弟几个出手,也就足够了。”自满之意,溢于言表。
    “这样也好。”胡之辉笑道:“‘七剑三鞭’之出,可让小一辈的人,也有机会看看前辈的风采。”他略一顿,又道:“不过我看大哥也是太过虑了,这‘金剑侠’又会和那姓仇的有什么关系?”
    “是呀?”玉面使者颇以为然地点头道:“家师竟将我们师兄弟九个,都调派了出来,只留下大师兄在家里,十几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呢!”
    石磷一望缪文,却见他低头沉思,又像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忖道:“这人倒真怪。”
    胡之辉沉吟了一下,突然附耳对庞士湛说了几句话,庞土湛面色突变,厉声道:“有这种事?”一跺脚,将院子铺地的青石,竟跺碎了一块,功力之深,实是骇人听闻。
    “我就不相信,‘神鞭骑士’竟会在片刻之间被人宰了九个,好!好!这倒提起我的兴趣来了,我倒要和他周旋周旋。”他恨声说道,言下之意,竟是凭他一人,已足够对付别人了。
    缪文抬起头,微微一笑,石磷方自觉得他笑得奇怪,他已说道:“何必在院子站着谈话,小弟作东,替这位庞兄台洗尘,顺便我们也去吃些东西。”他抬起头,又笑道:“小弟委实真也有些饿了哩。”
    他微微一笑,又道:“庞兄这样拿着这‘残骨令’,不觉得累吗?”
    原来玉面使者一直双手笔直地捧着那黑缎包袱,此刻闻言笑道:“这算什么?我捧一年,也不见得在乎。”
    话声未落,一人冷冷说道:“口气倒不小。”玉面使者一惊,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们几人,哪里还有别人在。
    玉面使者白惨惨的面孔此刻变成了猪肝色,怒喝道:“好朋友说话何必藏头露尾的,要说什么,不会当着我姓庞的面说吗?”胡之辉、石磷也都惊诧,有谁会这样说话?
    玉面使者厉叱声方住,那声音又道:“当着你面讲义怎样?”人影一花,面前已多了一人,来势之快,直如惊鸿,庞士湛满脸的怒容,在见了这人之后,立刻烟消云散,反而笑道:“原来是你。”
    那人道:“我来了,你要怎样?”
    石磷、缪文见了这人,心中也不禁加速了跳动,不约而同地忖道:“世间竟有如此美人。”
    胡之辉却咧开大嘴笑道:“毛毛你怎么也来了?”
    那人俏生生地一笑,婀娜而纤细的腰肢闪动了一下,两只灵活而明媚的大眼睛一转,娇声道:“哟!原来是胡三叔呀?我怎么也没看到您?”竟是一口标准的北方话。
    胡之辉的眼睛笑成两条又短又粗的线,说道:“你不跟着你师傅,又跑回来干什么?”
    “毛毛”伸手一掠鬓发,娇笑道:“我回来看爸爸!”明眸如流珠,转到缪文脸上。缪文脸上竟有些发热,深藏着的情感,竟被激起一片火花。
    “毛毛”回过头,望着庞士湛道:“爸爸好吗?”
    庞士湛道:“师傅他老人家好得很。”
    “毛毛”笑道:“你又捧着这玩意出来干什么?”
    石磷暗忖:“原来她是灵蛇毛皋的女儿。”看到她纤细的身影,想起毛冰,心中不禁默然。她果然就是毛皋的独生女儿毛文琪,是在毛冰走的那一年生的,今天十八岁了,“毛大太爷”的女儿,自然是娇纵成性,怪的是她不跟她那名满武林的父亲学武,却远远跑到河北去,江湖上谁也不知道她的师傅究竟是谁。
    庞士湛望着她,眼中露出火一样的光芒,她微微转动了一下身子,娇笑道:“你们要去吃饭,请不请我去呀?”
    本在低头沉思的缪文,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笑道:“姑娘肯赏光,那再好没有了。”石磷看着毛文琪身后的剑,却没有看到缪文笑容的勉强。
    毛文琪身后背着的剑,难怪石磷会留意,因为那的确奇怪得很,剑鞘非金非铁,却像是一大块连缀在一起的猫皮所制,用猫皮做剑鞘的剑,天下恐怕只有这一柄吧。
    “你请我,我还不去哩。”毛文琪娇笑着,回转身道:“我可得走了,喂,庞老二,以后可别尽吹大气呀,小心风大闪了你的舌头。”玉面使者苦笑着,望着她的背影。
    这娇纵的少女来如惊鸿,去也如惊鸿。胡之辉摇首笑道:“这刁钻古怪的小丫头,以后谁要娶着她,那才真叫倒霉呢。”
    缪文愕了许久,才笑道:“镇江的名菜听说不错,小弟还没有吃过哩。”侧目望着也在发怔的庞土湛道:“庞兄就拿着这东西去吗?”
    “我想只有这样吧。”庞士湛道,“不然,又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见到毛文琪之后,他说话的味道都像两样了,胡之辉一笑,道:“贤侄对毛毛不错吧?”庞士湛脸竟有些红,缪文却不禁泛起一阵酸溜溜的感觉。
    玉面使者
    每天早上提着滚水往每间房间递送的店小二,在里面院子的一间上房门口小心地敲着门,因为他知道这里面住着的人,大有来头,那是毛大太爷的徒弟,连镇江客栈里的店小二都知道了“毛大太爷”的名头,灵蛇毛皋确是该得意了。
    店小二敲了几声门,里面没有人答应,轻轻一推,却推开了,他探进头朝里面一望,突地发出一声惊呼,拔脚飞奔,滚热的开水洒得一地,水壶也扔了,像是撞着鬼一样。
    石磷刚好走出房门,店小二差点撞在他身上,被他一把揪住,叱问道:“干什么?”
    店小二一看是他,手指着庞士湛的房门,结结巴巴地说道:“大爷……你老人家的朋友!不得了啦!”
    虽然石磷没有什么切身的事,但这几天他的神经都是紧张着的,这与他前些日子里的随心所欲大不相同,此刻听了店小二的话,又是一惊,三脚两步地奔了过去,推门一看──
    他也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退了出来,跑到胡之辉的门口,高声叫着:“胡兄,胡兄……”胡之辉睡眼惺忪地跑了出来,石磷暗忖:“你倒睡得熟。”
    胡之辉抚着大肚子道:“石兄,什么事?”还像是不高兴人家惊破他的好梦似的。
    石磷却没有心思去顾及他的不高兴,略为有些惊慌地说道:“玉面使者出了事,胡兄请过去看看。”胡之辉鞋都来不及穿,赤了脚跑了出去,陡峭的春寒使得他身上的肥肉颤抖了一下。
    他急切地推开那间房子的房门,触入他眼帘的景象,使得他也不禁发出一声惊呼,赶紧伸手扶着门框,免得自己倒下来。
    玉面使者当门而立,两只眼珠子突出眼眶外,脸上是一片惊惧之色,左掌前扬,但到半途就中止了,是以便奇突地停留在半空,右手自肘以下,却硬生生地插在墙壁里,是以他虽然早已气绝死去,却仍然站着,没有倒下来。
    清晨的光线从门外照入这阴暗的房间,照在庞士湛尸身左侧脸上使得这景象看起来更为阴森可怖,胡之辉肥脸上的两只小眼睛在房里打着转,突然又一声惊呼,奔了过去,将插在桌子上一样东西拿了起来──
    跟在后面的石磷闪眼一看,那东西竟然又是一把金剑。
    “又是这混账东西……又是这混账东西……”胡之辉脸如死灰,拿着那剑喃喃低语着,一抬头,脸色又一变,变得比死灰还灰黯──
    原来墙上张着二方黑缎,那就是包着“残骨令”的黑缎,黑缎子上面,用白色的粉垩写着四个大字:“以血还血!”
    到现在为止,似乎已经完全证实了,这“金剑侠”确实是和十七年前的“仇独之死”有着关系,胡之辉手里拿着那枝金剑,喃喃低语道:“这是第二柄了。”忽然一抬头,向石磷问道:“先前那柄金剑,石兄可曾看到?”
    石磷摇了摇头,随口说道:“也许在缪兄那里。”
    两人跑进缪文的房间,缪文也方睡醒起来,胡之辉说了那事,缪文吃惊道:“怎么?庞兄也死了!”胡之辉又问那金剑,缪文低头沉吟了半晌,摇首道:“我看是看过,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
    金剑失踪了,但这似乎并不是件什么值得重视的事情,胡之辉随即放过了,自道:“丢了就算了,缪兄不必挂在心上。”他走到靠窗的桌子旁,将手中的金剑放在桌上,倒了一杯新泡的茶,呷了两口,叹道:“庞老二一死,毛大哥倒真是去了一个有力的帮手,唉!我真想不通,这‘金剑侠’怎能有这种通天彻地的本事?”他脸上也不禁罩上了一层忧色。
    玉面使者庞士湛的武功,石磷是亲眼看见过的,他脚碎青石,气功若无根基,焉能至此?此刻石磷暗忖:“这‘金剑侠’的武功,的确不可思议,庞士湛这样的武功,在武林中已可算是一流高手了,在他手下,却又死得这么惨。”
    缪文走过去,也倒了杯茶,走过来道:“我就住在庞兄的隔壁,昨晚怎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胡之辉长叹一声道:“他在我们隔壁搬走十万两银子,我们尚且不知道呢!”
    石磷微微有些面赤,一面却又奇怪:“这‘金剑侠’看来是为仇独复仇,那么他必定和仇独有着不寻常的关系──”他念头一转,又忖道:“据我所知,仇独无亲无友,和他有着关系的,只有冰妹一人。”他想到毛冰的去处,又想到那穿着紫铜、黄金衣衫的奇人,忖道:“这件事必定和他们有着关连。”但究竟有什么关连?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结果来。
    毛冰离家之后,中原武林中人只有他一人曾经见过,毛冰被二个奇人“掳走”,也只有他一人知道,他却不愿意说出来,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所知道的,已比别人多得多了。
    胡之辉喝完了杯中的茶,走到桌旁,想再倒一杯,突地又一声惊呼:“那柄金剑呢?”抬头一望,窗子本是开着的,他双手一按桌面,嗖地窜了出去,窗外是个小院子,渺无人踪。
    他急怒交集,发疯似的掠上屋面,此时朝阳初升,春日的阳光照得屋面闪闪发光,极目远望,屋顶栉比,哪里有人影在。
    三个人都好端端地坐在房里,但是就在他们旁边的桌子上放着的东西,竟会失了踪,而且这三个人里竟有两个还是武林高手。
    胡之辉从窗口掠进来,一双脚仍然没有穿鞋子,也不觉得冷,石磷诧然问道:“那柄金剑又失去了吗?”
    八面玲珑颓然坐在椅子上,苦笑点首,肥大的肚子,不住地喘气,像只喝多了水的蛤蟆,样子既显滑稽又可怜。
    缪文走过来,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别人无法了解的神色,他抬起手,略整了整衣冠,朗然道:“金剑既失,伤也无益,胡兄还是快想个应付的对策才是。”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映得他宽大的袍袖里似乎有金光一闪,但石磷和胡之辉都没有看到。
    初至杭州
    初至杭州的缪文,迎着春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仿佛有他熟悉的味道,他贪婪地再吸了一口,要知道他的血液里本来是有着杭州的空气的,于是他若有深意地笑了。
    胡之辉遭受了这么多次变故之后,唯一的办法,就是向毛皋求助,实际上,真正遭受打击的并不是他,而是毛皋。
    他着急要见毛皋,缪文却要先去游湖,去杭州而不游西湖的人,自古以来似乎还未尝有过,胡之辉对缪文存心拉拢,自然答应。
    湖光山色,掩映半湖莲荷,微风吹过,湖面上的涟漪像是一个个美人的酒涡,缪文等漫步堤上,但觉心胸神脾皆清。
    忽地堤边柳阴深处,荡出一只画舫,朱栏绿户,船上人一掀帘子,娇唤道:“三叔,你们也来了。”定睛看去,竟是毛文琪。
    缪文脸上有喜色,只是他欢喜的原因难以猜透,胡之辉哈哈的笑道:“我们想游湖,却苦无船,碰见你真好极了。”
    毛文琪格格笑道:“我一个人游湖,闷得无聊,碰见你们更好极了。”
    她出语如黄莺,笑如百合,在这胜绝天下的湖光山色里,显得更美如天仙,缪文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竟像痴了。
    画舫荡了过来,毛文琪走到船头上,衣裙随风飘舞,湖水中但见一个冉冉而舞的仙女影子,却是她的倒影,胡之辉跳到船上,敞声笑道:“毛毛,你倒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这两位是谁呀?”毛文琪娇笑着指着石磷和缪文问道,胡之辉为他们引见了,毛文琪“哦”了一声,明如西湖之水的眼睛,紧盯在石磷身上,道:“你就是石磷大叔呀!”她一笑又道:“我常听爹爹说起你,说你是姑姑的好朋友。”
    石磷目光远远望在船舱外,远处山峰如画,毛文琪脸上露出凄婉的神色,幽幽说道:“姑姑在我出生的那年就离了家。爹爹到处找她,也找不着,我就不懂,她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石磷长叹一声,目光从舱外收回来,经过缪文脸上时,却见他脸上的肌肉又在奇怪地扭曲着,手掌紧握着茶杯,好像生怕杯子会掉下去似的,石磷禁不住又望了他两眼,心中思绪如潮涌起。
    大家仿佛都陷入悲哀的回忆里,八面玲珑一拍桌子,笑道:“往事休提也罢,今日尽欢为佳,石兄,你本是堂堂大丈夫,今日却怎的效起小儿女之态来了,哈哈哈哈!该罚,该罚。”他却不知道,自古以来,多情最是大丈夫哩。
    画舫缓缓荡开,两侧莲如繁花,清香袭人,缪文走到窗前,深吸了一口,回过头来时,脸上又回复了安静了。
    “你父亲呢?”胡之辉问道,毛文琪微颦黛眉道:“爹爹整天愁眉不展的,听说‘神鞭骑士’一下死了九个,他老人家大怒,说是再有这种事发生,他老人家就要亲自出马了。”
    八面玲珑又叹了一声,本想说出玉面使者已死之事,看了毛文琪一眼,却止住了,耳边突闻丝竹之声,还隐隐有雏妓的歌声,他方展颜一笑,却蓦地“砰”然一声大震,他手里茶杯震在地上,人也几乎从椅子上翻了出去。
    毛文琪赶紧一伸手,扶着桌子,船身虽然被摇得猛一倾斜,桌子上的东西却一样也没有掉下来,她柳眉一竖,眉间立刻现出寒意,探首窗外,另一艘画舫还横在旁边。
    “喂!你们没有长着眼睛吗?”她娇喝着。
    对面画舫里倏地伸出两个头来,脸已经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而变得像刚起锅的螃蟹那么红了,甩着醉眼望着毛文琪,猥琐地笑着说:“哟,好凶的婆娘!”
    “你的船若撞坏了,就过来陪大爷坐,大爷管保赔你一条新的。”另一个人更讨厌地说,毛文琪粉脸变得玉般煞白。
    胡之辉奔到窗前,骂道:“瞎了眼的狗子你知道这是谁──”下面的话,却被毛文琪拦住了,不让他说下去,因为她想打架,而一说出自己的身份,这架就打不起来了。
    她忽然走出舱去,过了一会,她刚跑进来,他们所坐的这艘画舫便突然转了个头,对准那艘打横的画舫撞了过去。
    自然也是“砰”的一声大震,伸在窗子外面仍在眯着色眼的那两颗像死螃蟹似的头,一震之下,头顶“砰”“砰”两声,撞在窗户上面,生像是方才那声大震的余音似的。
    毛文琪娇笑了起来,死螃蟹似的头缩了回去,缪文笑嘻嘻地望着她,像是对她极有兴趣,石磷心中却在想着一事:“方才这船一震,胡胖子手里的茶杯都掉在地上,可是缪文手里的杯子却拿得稳稳地,连一滴水都没有漏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身怀绝技,却深藏不露吗?但是,看他的外表,却一点儿也不像呀。”
    须知要是练家子,必定有一些和普通人两样的特征,练外门功夫的,大多筋骨强壮,手脚粗糙,腰步沉稳;使内家功夫的,大多两眼神光充足,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至于练有金钟罩、铁布衫、油锤贯顶、十三太保横练这一类功夫的,那特征自然更为明显,断无别人看不出来的道理。
    石磷正在思索,船身又摇晃了几下,像是有人跳上船来的样子,毛文琪冷冷一笑,从壁间拿起那柄以猫皮为鞘的长剑,侧顾胡之辉道:“三叔,你听爹爹说起过这把剑吗?”
    胡之辉微笑摇头,毛文琪娇声道:“那我现在让三叔看看。”一掀帘子,走了出去,缪文像是急于要看她的武功似的,很快地跟了出去,八面玲珑侧顾石磷道:“石兄,我们也出去看热闹吧,将门无犬子,这丫头的武功,绝对错不了。”
    石磷也一笑,道:“别的不说,我看她掌中那柄剑,就绝非凡品。只不过她拿着这剑去对付这批无赖少年,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吧。”
    琥珀神剑
    两人一笑走出舱,根本没有将这场将要发生的打斗放在眼里,哪知一出舱,才知道事情大出意料之外,这场架要打起来,恐怕不大简单哩。
    在画舫前面那一块约两丈方圆的船面上,此刻傲然卓立着五个急装劲服的汉子,手中长剑森然,胡之辉并不十分注意,因为那两头“死螃蟹”也在其中,胡之辉的眼光,却落在站在船头的两个瘦长汉子身上,他仿佛觉得这两人很熟,虽然不认识,但至少总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猛地一击掌,蓦然想起了这两人是谁,急忙抢了过去,喊道:“大家先请别动手,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话──”
    那话还没有说完,那身躯瘦长的两人一齐暴喝道:“少废话。”其中一人掠了过来,身形绝快,左掌嗖地一掌,直劈胡之辉的面门,掌风如刀,掌未到时,已激得胡之辉脸上火辣辣地痛。
    胡之辉急忙偏头,拧身,避开此招,百忙中看到此人右臂空空,心中更肯定了此人是谁,越发不敢回手,但此人出招如奔雷迅电,刷、刷,又是两掌,专抢偏锋,虽然失去右臂,掌法却更凌厉。
    胡之辉被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又不敢回手,情形极危,毛文琪一声娇叱,掠了过来,另一瘦长汉子暴喝一声双掌齐出,将毛文琪逼到另一侧,这船头空地本不大,四人一搭上手,便再无空隙,缪文远远站在舱门侧,眼睛随着动手的四人打转。石磷不便插手,望着这两个瘦长汉子快到极点的身法,暗忖道:“这两人究竟是谁呢?”
    胡之辉三招过后,已是手脚忙乱,他武功远不如他的名声亮,这两年养尊处优,身形更臃肿,肚子也大了,手脚自然更不灵便,那瘦长汉子面带冷笑,单掌撒起一片掌影,将满头大汗的八面玲珑罩在掌风里,不容人家有说话的余地。
    毛文琪左手拿着那猫皮为鞘的长剑,身形曼妙如飞仙,右掌轻送,飘飘数掌,如缤纷之落英,漫天而舞,那瘦长汉子的如山掌风,竟被她这种轻描淡写的几掌,从容化解了去。
    石磷系出名门,对武功一道,自是识货,看了那几个瘦长汉子的掌法,已觉功力颇深,再看到毛文琪的掌法,更是惊异,以他的阅历,竟仍看不出她的掌法究竟是何门何派来。
    那两个瘦长汉子,使的是北派劈挂掌一路的掌法,招式虽不奇妙,但出招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掌风虎虎,功力尤深,胡之辉逼不得已,方待还招,但心中仍有些虚,那独臂汉子左掌一穿,“灵龙出云”,从胡之辉两臂的空隙中击向他胁下。
    胡之辉大惊扭身,独臂汉子冷笑一声,腕肘猛一伸缩,胡之辉一声闷哼,已被击中“期门”重穴,软软倒了下去。
    独臂汉子一招得手,那边毛文琪却已稳占上风,娇喝道:“想你这样的身手,还出来现什么世?”
    那瘦长汉子大怒,长啸一声,身形暴退,向独臂汉子招手道:“老大,撤青子招呼他。”
    缪文看到毛文琪的武功,亦有异容,石磷微微感叹:“江山代有才人出,新人总是换旧人,这小小女子竟有如此武功──”争强之心,更是一点儿也没有了,索性袖手旁观起来,这昔日被武林公认前途无量的年轻剑手,此刻意气消沉,与世无争,还不是为情所累。
    那两个瘦长汉子身形一矮,刷地,后退了出去,脚尖踹着船沿,脚跟却已悬立在水面上,毛文琪面带微笑,漫不经心地,似乎满不在乎。
    胡之辉穴道被点,眼睛却仍看得到,心里更着急:“毛毛真莽撞,怎地和‘河朔双剑’动起手来。”原来这两个瘦长汉子竟是名闻天下的“七剑三鞭”中的“河朔双剑”汪氏昆仲,那独臂的一个就是昔年被仇独以重手法折骨,伤处腐烂,不得不切去右臂的汪一鹏,另一个自是汪一鸣了。
    河朔双剑身形一退,两人并肩而立,倏地又飞掠上前,剑光并起,宛如两条经天长龙,交尾而下,汪一鹏的剑光自左而右,汪一鸣自右而左,刷刷两剑,剑尾带着颤动的寒芒,直取毛文琪,名家身手,果自不凡,石磷暗赞:“好剑法。”
    毛文琪动也不动,这两剑果然是虚招,剑到中途,倏然变了个方向,在空中画了个半圈,刷地,直取毛文琪的咽喉、下腹。
    这两剑同时变招,同时出招,不差毫厘,配合得天衣无缝,汪一鹏右手已断,左手运用起剑来,却更见狠辣,原来这兄弟两人,这些年来竟苦练成了“两仪剑法”,两人联手攻敌,威力何止增了一倍。
    毛文琪轻笑一声,脚步微错间,人已溜开三尺,手一动,众人只见眼前红光一闪,眼睛却不禁眨了一下,毛文琪已拔出剑来。
    剑光不是寻常的青蓝色,而是一种近于珊瑚般的红色,发出惊人的光,剑身上竟似还带着些火花,竟不知是什么打就的。
    此剑一出,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石磷久走江湖,可也看不出这剑的来路,缪文更是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这柄剑上。
    汪氏昆仲是使剑的名家,平日看过的剑,何止千数,此刻亦是面容一变,剑光暴长,两剑各画了个极大的半圈,倏地中心刺出,剑尾被他们的真力所震,嗡嗡作响,突又化成十数个极小的剑圈一点,袭向毛文琪,正是“两仪剑法”里的绝招“日月争辉”,也正是“河朔双剑”功力之所聚。
    胡之辉躺在地上,眼睛虽睁开,却看不见他们的动手,原来他的头倒下去时是侧向另一面,此刻因身子不能动弹,头更无法转过去,此时急得跟屠夫刀下的肥猪似的,却也没有办法。
    毛文琪笑容未变,掌中剑红光暴长,向河朔双剑的剑光迎了上去,河朔双剑只觉掌中剑突然遇着一股极强的吸力,自己竟把持不住,硬要向人家剑上贴去,毛文琪娇笑喝道:“拿来。”满天光雨中,人影乍分,河朔双剑刷地同时后退,手中空空,两眼发直,吃惊地望着对方。
    毛文琪笑容更媚,手臂平伸了出来,汪氏昆仲的两柄青钢长剑,此刻竟被吸在她那柄异红色的长剑上。
    群相失色
    她将剑一挥,汪氏昆仲的双剑,倏地飞了出去,远远落人湖水里,众人不禁骇然,这种功力简直匪夷所思,神乎其玄了。
    河朔双剑享名武林垂三十年,除了昔日曾在“仇先生”手下受挫外,数十年来可说未曾遇过敌手,此刻三招之内,就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毛丫头夺去手中之剑,心情可想而知。
    练家子被人夺去手中兵刃,乃是奇耻大辱,何况是“河朔双剑”这种身份,汪氏昆仲此刻心中宛如刀割,发怔地望着毛文琪,这少女武功,确是把他们大大地惊骇住了。
    他的五个弟子,平日都把师父敬如天神,此时心中也不禁难受,脸上颜色大变,那两个“死螃蟹”,现在脸也不红了,反而有些铁青,掌中虽然都拿着剑,谁也不敢上去和人家动手。
    河朔双剑身形这一退,胡之辉可看到了,他看到他们的神色和空着的手,知道他们已经吃了亏,心里却惊喜交集,惊的是毛文琪竟将河朔双剑的招牌拆了,河朔双剑却是她父亲的朋友,这笔账不知怎么个算法?
    喜的却是朋友之女,有这种身手,在此时这多事之秋,无疑多了个极好的帮手,能将“河朔双剑”一举而击败的,武林中恐怕真还没有几个哩。
    “两位的剑法高明得很。”毛文琪微笑着,将那柄剑,放回猫皮剑鞘里,说道:“不过两位若凭着这点儿剑法就想在杭州西湖上撒野,随便用船撞人,那还差着一大截子哩。”
    河朔双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毛文琪又讥讽地笑道:“我知道两位必定不服气对吗?那也没有关系,两位以后如果要找我,以后到杭州来找姓毛的好了。”她娇声一笑道:“你们必已在江湖上混了不少年,我可不是抬我父亲的招牌出来吓唬你。”
    河朔双剑面容蓦地大变,齐声问道:“灵蛇毛皋?”
    毛文琪笑道:“对了。”河朔双剑一声不发,一跺脚,同时长身而起,在空中一拧身,嗖地,窜到他们自己的那艘画舫上去了。
    毛文琪朝那五个劲装持剑的少年一笑,轻轻说道:“你们还不滚?”声音温柔得很,那五个少年听了,那种滋味还真不好受,五人不约而同地一转身,朝那一艘画舫上纵去,急切之下,却未想到自己功力尚不够,噗通,噗通,几个都掉下河里去了。
    毛文琪笑得如花枝乱颤,看到胡之辉仍躺在地上,走过去看了看,随手一拍,胡之辉的穴道就解开了,站起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长长嘘了口气。
    “三叔,可辛苦你了。”毛文琪笑道,胡之辉苦着脸,喘着气说道:“苦了我到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姑娘你却闯了大祸了。”
    毛文琪诧然道:“我闯了什么祸?”
    胡之辉叹道:“我的大姑娘,你把人家奚落得满舒服,打也打了半天,你可知道人家是谁吗?”
    毛文琪摇摇头,胡之辉道:“你当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你也不会打了。”
    毛文琪有些着急,问道:“他们到底是谁?三叔讲话老是这样拖泥带水的。”
    “他们就是和你父亲齐名的‘河朔双剑’呀!”胡之辉说道。
    毛文琪听了,也不觉得呆了一呆,石磷过来,惊道:“他们就是‘河朔双剑’吗?”
    缪文站在阴影里,脸上似笑非笑不知心里在转什么念头,毛文琪却朝他走了过去,娇笑着说道:“你看什么呀?我在打架,你也不来帮忙。”
    缪文摇头作苦笑状道:“非不为也,乃不能也。小生非不愿打架也,实乃力有所不逮,不敢自取其辱耳。”毛文琪笑得格格地响,道:“你瞧你,说得还像人话吗?”她和缪文本不熟,可是却一点儿也不害羞,石磷有些奇怪,却不知道毛文琪有生以来,还不知道害羞是怎么回事呢。
    缪文看着她天真的神态,嘴角泛起笑容,道:“姑娘的剑,委实好玩得紧,小生可以看看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毛文琪娇笑着,拖长了声音,缪文笑道:“不过什么?”
    “不过你以后说起话来,可不准‘小生小生’的,听起来别扭死了。”她笑着道。
    石磷不禁微笑暗忖:“这女孩子倒是天真未泯。”
    她将掌中的剑拔了出来,缪文往后退了两步,似乎吓了一跳,石磷一惊:“这剑光怎地这种颜色?”
    毛文琪笑道:“你摸摸看。”
    缪文站得远远的,直摇头,胡之辉笑着走过去,道:“摸摸有什么关系?”果然走过去摸了二下,手指刚一触及剑身,全身突地一震,跳起一尺高,连忙退了开去,脸上煞白,惊叫道:“这柄剑有什么古怪?”
    毛文琪笑得越发厉害,道:“三叔,你上当了吧。”明眸一瞟缪文,又道:“还是你聪明。”石磷虽失笑,但也惊异,他走遍天下,却也没有见过人一摸就会跳起来的剑,甚至连听也没听说过哩。
    蓦地湖中箭也似的驶来一艘小船,摇船的人不但水性精熟,手劲也特别大,恍眼间便驶到近前,双桨一翻,小船便停下来,摇船的人将桨放下了,嗖!便跳到这艘画舫上来,身手之矫健,在武林中可算一流人物。
    他长身玉立,上了船就向毛文琪道:“你闯了祸了吧?”目光四顾,向大家一笑,缪文见了这人,全身却生出一阵凉意,直透背脊,从来很少变色的脸,此刻亦变成了惨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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