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5章姐妹情仇
    白袍长发
    仇恕极其清楚地感觉到,这沉重的脚步声,距离自己已越来越近,但是他却仍然像一座山岩般屹立着,连动弹都没有动弹一下,因为他确切地知道,一个人应付任何一种变化的发生,最好的方法,就是保持镇静,艰苦的锻练与复仇的意志。无比坚强的复仇的意志,使得他每一根神经,都像是钢铁一样,若没有足够猛烈的打击,休想使得他钢铁般的神经震荡一下。
    而此刻,这突然传来的脚步声,对他的打击,显然是不够猛烈的,起先,他虽也曾感到一阵悚懔的寒意。
    但是,这阵悚懔的寒意,极快地便消失了,快得连他自己都仿佛没有感觉到,当他抬起目光,看到站在他对面,正在一面喘气,一面说话的枯瘦汉子,虽因这阵脚步而中止了自己的话,但面上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恐惧之色,有的只是一些轻微的惊讶,因之,他知道自他身后行来的这人,并不足令自己惊慌,因为假如一个人并没有令世上其他任何一个人恐惧的话,那么这个人也就更不会令仇恕惊慌了。
    何况,这个人的脚步声是那么沉重,沉重得即使一个白痴或者半聋的人也能清楚地听得到,当人们要想加害另一个人的时候,他们通常是不会发出如此沉重的脚步声的。
    因之──
    当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只是缓缓回过头去,投以平淡的一瞥,他甚至在回过头去之前,已能自信地猜透到:“一定是方才在大殿中那两个奇异的道人,此刻已走了出来。”
    哪知──
    当那枯瘦的汉子喘了一口气后,说:“小的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看到比那人再难看的面孔,当时──”就在他说到“当时”两字的时候,他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因为此刻他眼中,又出现了一个吓人的景象。
    但是,他面上为什么没有现出像他心里一样恐惧的面容呢?
    因为他虽然看到了这景象,却不曾真的了解,这一来是因为他吓坏了,吓得不能了解,但最主要的却是,此刻他已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恐惧”,恐惧是属于神志的,而他的神志却已完全停止了作用,已完全地麻木了!
    于是──
    这可恨的、该诅咒的麻木,便使得仇恕又下了个错误的判断。
    他甚至没有去望跪在地上的另四个人,以及站在他身侧的“牛三眼”一眼,也根本没有注意这些人面上的表情。
    可是,就在他方自转过头去的时候,他微带笑意的眼角轻轻一瞥。
    这一切事都是在极短极短的刹那之间发生──从那枯瘦汉子的中止说话,直到仇恕此刻的回转头去。
    牛三眼面上的肌肉,是在恐惧而紧张地扭曲着,若不是因为仇恕的镇静,这满腔义气,满腹自傲的市井豪雄,准会不顾一切的惊呼出声来,但是,等到他看到仇恕转身一瞥的时候,他立刻知道这奇异的少年镇静,也是有着限度的。
    仇恕目光一瞥,心头蓦地一震,转身、错步,刷地拧转身躯,厉喝:“你是谁?”
    暮春的阳光,尚未完全升至中央,从微偏东处斜斜地照下来,照在这杂草丛生,砖石满地的荒野破败的院落里。
    就在这荒败颓废的院落里,丛生杂草的泥地上,此刻正鬼魅般地站着一个长发披肩,一身长袍的女子,此刻她已停下脚步,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春阳映着她的长发,微风吹着她的袍角,她阴凄凄地笑了一下,但焦黄僵木的面目上,却没有丝毫笑意,“牛三眼”激灵灵连打好几个寒噤,一直到许多年以后,他还在和别人赌咒,赌咒说这女子是刚从坟墓里跑出来的。
    仇恕倏然转身,一声厉喝,却换得这女子的一声冷笑。
    他暗中一调真气,又厉喝道:“你是谁?此来何意?”
    这长发披肩,形如鬼魅的白袍女子,目光紧紧盯在仇恕脸上,这像是亘古以来都未曾移过一下似的,她简短而森冷地回答:“找你!”
    “找我?”仇恕惊奇地重复一句,他想不出自己几时见过这女子,也想不出自己几时和这女子以及有关这女子的一切有过关连,这种面目人们只要见过一次,便永生也不会忘记,他确信自己的记忆这次绝不会欺骗自己:“难道她也是那灵蛇毛皋的党羽?”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于是他戒备得更严密了,他沉声道:“有何贵干?”
    这白袍女子又自阴凄凄一声长笑,笑声未住,突地闪电般旋身一掠,掠到这祠堂正殿的后门户前,冷喝道:“出来!”
    她动作之快,就像是白驹过隙,当人们方自惊异于她身形的转动时,她又已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若不是人人都亲自见到她方自这边掠去,她就像是已在那里站了几个时辰似的。
    仇恕剑眉微皱,暗忖:“怎地又凭空来个如此怪异的女子,武功竟是如此之高?”
    只听这女子喝声方住,祠堂正殿中突地传出一阵阵大笑之声,那身材颀长,面容清癯的白发道人,在笑声中漫步而出,目光闪电般在当门而立的长发女子身上一扫,却再也不望她一眼,笔直地走到仇恕身前,含笑说道:“酒未终,筵未散,施主为何就匆匆走了?不该,不该,大是不该。你我萍水相逢,颇觉投缘,且随贫道再去喝两口!”
    他放声狂笑,朗声而言,一把拉住仇恕的肩膀,那诡异绝伦的白袍长发的女子,他竟像是根本没有看到。
    仇恕心中一动,亦自含笑道:“道长如此抬爱,小可敢不从命?”回过头,向那已自吓得面无人色的“牛三眼”道:“你这些伴当,此刻穴道解开,血也止住,你替他们上些金创药便可无碍,我且随这道长进去喝两口。”目光一转,向那白发道人微微一笑,他此刻竟也像是不再感到那长发女子的存在似的,任凭这白发道人拉着自己的肩膀,向殿内走去。
    重返江南
    当门而立的长发女子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她笔直地站着,直到仇恕和那白发道人又都走到她身后,她倏然转身,仇恕只觉心头微微一震,但面上却仍满带笑容,直到此刻,他还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应付这怪异绝伦、来历不明的女子,而他在没有决定自己下一个步骤该如何做的时候,面上永远都是带着这种飘逸而不可捉摸的笑容。
    白发道人哈哈一笑,道:“这位女施主怎地挡住贫道去路,但请借过一步,让贫道──”
    长发女子的目光就像是在仇恕脸上生了根似的,除了仇恕之外,她再不向别处望一眼,白发道人的话,她更是理也不理。
    “我不管你究竟是什么人,也不管你这样装模作样、鬼鬼祟祟是为了干什么,但是──”她生冷、缓慢、一字一字地说着,每一个字在她的舌尖滚动一下,从牙缝中进出,就像是冰珠落在石板上似的,冰冷而简短,任何人都无法从她的语句中,寻得任何一种喜怒哀乐的情感。
    此刻她语声微顿,但绝不给别人插口的机会,立刻接着道:“以后你的手指要是再碰到毛文琪一下,我就斩断你的手指;你的眼睛要是再望毛文琪一眼,我就挖出你的眼睛,而且──现在你要是还不停止你脸上这笑容的话,我就会叫你永远都笑不出来!”
    她冰冷地结束了自己的话,目光仍然望着仇恕,望着仇恕面上笑容。
    仇恕面上的笑容,果然消失了,她满意地哼了一声,哪知她“哼”声未了,仇恕却又纵声狂笑了起来,他狂笑着道:“阁下说的话,小可一句也听不懂,如果阁下不嫌麻烦的话,就请阁下再说一遍,小可为什么不能看毛姑娘一眼──”
    他话声未了,那白发道人亦自纵声狂笑起来,他狂笑着接口道:“贫道虽然置身方外,但让贫道见了绝色美女而不望她两眼,却也无法做到,除非──哈哈,除非这女子的尊容实在不敢领教。”
    这白发道人昔年纵横武林时,本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物,但后来他浪迹天下,纵情山水,十余年以来,早已将世上的一切名利之争,礼教规范,都抛到九霄云外,已是脱略形迹,不修边幅的风尘隐士,是以他此刻方自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此刻已隐约地感觉到这少年、这女子,都和自己有着些关系,但此刻他重返江南,原已将一切事都置之度外,是以他也不怕会牵涉到任何麻烦,他狂笑着说完了话,抬起头,只觉这长发女子目光一闪,果然已望到自己身上。
    没有一句话,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这长发女子突地冷笑一声,电也似的伸出手掌,仇恕心中一惊,哪知这女子右掌一伸一落,“啪”地一声,竟在自己左掌上打一下,仇恕心中大奇,不知道这女子怎地突然打起自己来,只见她一双手掌,春葱欲折,莹白如玉,他目光一瞬,哪知这女子左掌一反,“啪”的又是一声,竟在自己右掌上又着着实实地击了一掌。
    这两掌掌声清脆已极,仇恕与白发道人俱都一怔,突地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腥臭之气。横身而来,那白发道人心中一动,只听这女子“咯”地冷笑一声,阴森森地又自说道:“还不走!”
    白发道人目光连转几转,笑容已敛,想是在努力思索着什么,仇恕微微一笑,朗声道:“小可正是要走,只是阁下挡住了去路──”他抬头一望,只见这白袍女子面上仍是一无表情,但目光却开始活动起来,他心中一动,闪目望去,只见她目光之中,满是矛盾痛苦之色,这种眼色是只有人们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欲望才会有的,他不知道这看来像是一无情感的女子,怎会有这种眼色。
    他心中正自猜疑不定,却见那白发道人突地大喝一声:“毒龙掌!”
    白袍女子冷冷一笑:“不错!”
    双掌一翻,“啪、啪”两声,双掌闪电般又互击一掌,白发道人如见蛇蝎般,突地倒退两步,仇恕又惊又奇,这白发道人仍拉住他的臂膀,他只得随着倒退两步,一阵风吹来,方才那腥臭之气,又自扑鼻而来,他只觉这白发道人抓住自己臂膀的手,抓得越来越紧,突地手掌一松,仇恕眼前一花,这白发道人身形一动,双掌如风,刷刷,刷刷,竟突地向这长发女子攻出四掌。
    掌势如风,掌风呼呼,仇恕暗赞一声,这白发道人武功果然不弱,却见这长发女子娇躯滴溜溜一转,身躯倏然滑开五尺,突地放声呼道:“你看到了吗?这是他逼我动手的,可不是我有心破戒呀!”呼声虽大,但却娇柔清脆,哪里还是方才那种冷冰冰的声音。
    仇恕更惊更奇,心中一动,顺着这女子的目光望去,只见她目光在右边的土墙上一转,长袖一拂,突地轻飘飘向白发道人拍出一掌。
    掌势虽轻,但这白发道人似是心存畏惧,竟不敢硬接她这一掌。
    惜生戒杀
    仇恕心念连转数转,正自举棋不定,哪知右面土墙上,突地缓缓升起一条人影来,轻轻说道:“师姐,我没有看见!”
    仇恕一惊,转目望去,脱口呼道:“文琪,果然是你在这里。”语声未落,突地一股掌风,迎面拍来,这掌风又轻又柔,似是毫无劲道,仇恕全心全意在望着方才自墙上现身的毛文琪,见到这一掌拍来,便也随意拍出一掌。
    眼看他这一掌就要和白袍女子击来的一掌相击,白发道人面容骤变,却已喝止不及,毛文琪纵身一跃,从墙上飘飘落下,突又幽幽一叹,轻轻道:“师姐,我没有看见。”
    那白袍女子掌到中途,眼看就要拍上仇恕的手掌,听到这句话突地平掌一缩,身形闪电般退到土墙边,狠狠瞪了毛文琪一眼,厉声道:“我是为你好,你还说没有看见,明明是老道士先向我动手的。”
    毛文琪眼帘一垂,目光望在地上。
    “我真的没有看见,何况……何况他也没有先向你动手!”
    白袍女子狠狠一跺脚,厉声道:“你真是没出息,你知不知道人家怎么对你,你这样对他?昨天晚上我跟你说的话,你难道没有听见吗?你说他不会武功,你看他是不是不会武功?他对你到底存着什么坏心思,我虽然不知道,可是──可是──”
    身形突地一转,闪电般掠到那兀自伏在地上,已被吓得呆了的五个人身前,目光一转,出手如风,劈面抓住一个瘦小枯干的汉子的头发,一把提了起来,这汉子惊呼一声,已被她凌空提起,提到毛文琪身前,寒声说道:“你问问这家伙,他昨天晚上说的什么话,哼!昨天晚上要不是你苦苦拉着我,我才不管什么誓言不誓言,早就跑到你房间隔壁去,把那小子拖出来一刀宰了。”手腕一反,将那枯瘦汉子丢在地上,厉喝道:“你说,你说,你昨天晚上,说的是什么话?”
    这枯瘦汉子本已吓得心神无主,此刻被她这一拉、一拖、一丢,只觉浑身宛如骨折,竟滚在地上杀猪般叫了起来。
    仇恕呆呆地愣在当地,他虽然聪明绝顶,此刻亦不知该如何应付,那白发道人目光四转,见到这情景,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什么曲折,是以也呆呆地愣在那里,只见毛文琪头垂得越发低了,她自始至终,没有向仇恕望上一眼。
    “师姐,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知道他一直在骗我,可是──可是师姐你真的不能和人动手呀,若是被师父知道了──”
    她幽幽长叹一声,中断了自己的话,蓬松的秀发在微风中飘摇着,一如土墙边新生的、青绿的、幼小的春草。
    白袍女子面上仍然没有表情,可是仇恕看得出,她双目中仇恨的光芒,已在慢慢微弱,正如地上那枯瘦汉子杀猪般的吼叫,已逐渐微弱一样。她缓缓转过身,然后突然又是一个闪电般的动作,掠到那白发道人身前,冷冷道:“你认出了我是谁!可是,你是谁?”
    白发道人微微一笑,他的笑容虽然有些勉强,但那只是因为眼中的一丝淡淡忧郁,而不是为了恐惧或惊骇。
    “十七年以前,贫道已忘却姓名,不过──女施主若是坚持要听的话,”他目光锐利地四扫一眼,尤其在毛文琪脸上停留得更久。
    然后他轻轻吐了气,一字一字地说道:“贫道就是巴山道士柳复明!”
    毛文琪秀发一颤,飞快地抬起头来,仇恕心头亦为之一震,笔直地望向这白发道人,然后这两人目光俱都一转,相遇,毛文琪秀发又自一颤,垂下眼帘,飞快地垂下头去,仇恕不知怎地,心中忍不住要暗叹一声,却听“巴山道人”又说:“贫道如果老眼不花,那么女施主想必是‘屠龙仙子’的首徒──”
    白袍女子冷笑接口:“不错,我就是慕容惜生!”
    柳复明突地放声狂笑起来。
    “难怪女施主方才不等贫道出手便不动手,想必是女施主昔年戒杀立誓尚未到期。”他笑声一顿,目光一转,突地“嗯”了一声:“但想来女施主可以再开杀戒之日,已不远了。”
    慕容惜生冷笑道:“正是,等到那一天──”
    柳复明狂笑:“等到那一天,贫道必定亲至女施主那里引颈待戳,女施主只管放心好了。”
    慕容惜生又自冷笑:“好极。”微一旋身,已自掠到毛文琪身前。
    仇恕微笑道:“阁下要说什么,不必说出小可也知道了,不过,小可要告诉阁下一句,小可与令师妹之间情事,阁下丝毫无权干涉。”他语声未了,突地旋身一掠,电也似的掠到毛文琪身前,缓缓道:“文琪,你说是不是?”
    柳复明一惊,直到此刻,他才看到这少年竟有如此身手。
    慕容惜生一惊,她也想不到这始终未动声色的少年,竟会突地有此一着。
    毛文琪一惊,她的心忐忑了,像铅也似的直落下去,又像羽毛似的飞扬起来,她不敢抬起头,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仇恕轻叹一声:“文琪,我对你怎样,你也该知道,别人的闲话,你为什么要听?为什么要信?难道──”
    慕容惜生一掠而来,轻轻推开毛文琪,又掠到仇恕身前,她目光闪动着,像兀鹰一样:“你真的喜欢文琪?”
    仇恕垂下头,他垂下头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眼中的神色给对方看见,然后他也像是费了很大力气似的,先吐了一口长气,然后说:“我可怎会骗她!”
    慕容惜生闪动着双目,目光又自一亮。
    “好!”她说话的语气又开始变得简短而冰冷:“我把她带回去──”
    “你把她带回去?”仇恕生硬地问道。
    慕容惜生颔首冷笑,接道:“半年之后,你再来找她,这半年──哼,我会知道你更多些。”她转身拉起毛文琪的手,刷地,像燕子般地掠上土墙,衣袂飘飘,话声袅袅,她和毛文琪已俱都消失在土墙外面,土墙的尽头处,似乎还留着毛文琪一声轻轻的叹息。
    毒龙屠龙
    仇恕仍然站在墙下,望着土墙的尽头,仿佛在暗自低语。
    “半年,唉──半年已足够了。”他自嘲地微笑一下:“半年之后,那慕容惜生戒杀立誓大约已破了,是以她才叫我半年之后去找她们,那时她就不必像今天一样有这多顾忌。”
    他冷笑起来,暗忖:“可是,她却不知道,半年之后,我也不会有今日这么多顾忌了。”今日,他不止一次有动手的冲动,想将这师姐妹两人伤在自己掌下,那么,她们就永远不会说出他的秘密了。
    可是,他却忍住了,这一来是她们所知道的秘密并不多,再来是他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将她们击毙,还有一个原因,他自己虽不愿承认,但却是事实。他已对他仇人的女儿,生出一些情感。
    于是他忍耐着,直到最后慕容惜生说要将毛文琪带回去,他生硬地追问了一句,知道她要将毛文琪带回去的地方是屠龙仙子那里,是以他放心了,至少在这半年里,毛文琪不会见着她的爹爹,那么灵蛇毛皋也至少在这半年里不会发现自己是会武功的。
    但此刻,他站在墙下,听到毛文琪那一声轻轻的叹息,他却开始有了一份无法解释的怅惘,他开始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对不起这纯真而多情的少女,虽然,了解她父亲的罪恶,她必须付出许多她不该付出的代价,但无论州何,她这份情感是纯真而圣洁的,任何人玩弄,亵渎了这种纯真而圣洁的情感,都是一种罪恶,一种不可宽恕、卑鄙绝顶的罪恶。
    他垂着头,听到院落又开始有了各种声音,也听到那粗鲁,但却诚恳的“牛三眼”从惊骇中恢复过来,不住地啐骂道:“这小娘儿们,真有点邪气。喂,倪老七,你怎地这么脓包,在娘儿们面前穷吼些什么,真是丢公子的人,哼,也丢了我‘牛三眼’的人,大胡子,快去把倪老七扶回来!”
    然后,仇恕感到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言地拉着他,走入正殿,正殿中的火光未熄,肉香仍浓,熊熊的火光边,亦仍自坐着那个身材略矮,狂歌喜哭的白发老人。
    他手里也仍然拿着那双木筷,在缓缓搅动着锅里的肉汁,深沉的目光,随着自己的筷子缓缓搅动,这老人心中总像是有着什么心事,方才外面的一切变化,他都像是没有听到。
    仇恕默默地随着柳复明在火旁坐了下来,老人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怎地去了这么久?”
    仇恕茫然一笑,他心里在暗中猜测:“莫非这老人就是青萍剑宋令公?”
    十七年前,“巴山剑客”柳复明,“青萍剑”宋令公一齐在江湖中失踪的事,他也知道的,这两人对他是恩是仇,他也分不清楚,只听到柳复明笑道:“方才我在外面遇着一人,你且猜上一猜,此人是谁?”
    这老人淡淡一笑,缓缓道:“茫茫众生,我认得几人?我一人也不认得,你教我如何猜法。”
    夹起一块香肉,放到嘴里,细细咀嚼,生像是无论此人是谁,都不关他事,他也绝不会放在心上。
    柳复明拿起火边一个中州罕见、塞外却极通常的羊皮酒囊,举到头上,他伸手一捏,一线烈酒,白酒囊中激射而出,他抬起头,一滴不漏地喝到嘴里,哈哈大笑几声,朗声说道:“此人你我虽俱不认得,却是你我一个故人之女,哈哈──此人就是那灵蛇毛皋的女儿,她虽没有说出,但我却已猜到!”
    仇恕一愣:“他怎么猜到的?”但随即恍然:“想必是他方才已听到那汉子对我说的话,是以两下一合,便猜着了。”
    只见那老人双目一张,目中突地现出异光,但瞬间又垂下眼帘:“毛皋是谁?唉──往事已矣,毛皋我也不再认得了。”拨了拨锅中肉汁:“火将熄,肉将冷,你还是快些吃罢……”
    柳复明又自哈哈一笑,生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仍自接着道:“你可知道我们这故人之女已拜在何人门下?”他语声一顿,知道必定得不到答复,是以立刻接道:“她竟又拜在那‘屠龙仙子’的门下,你可记得你我在昆仑山下听到的那段故事,哈哈──我今日竟遇着了那慕容惜生,还和她对了两掌,她果然不敢破那戒杀十年之戒,看来昆仑一派,近年来虽已无昔日之盛,但却仍未可轻视呢!”
    那老人目光又自一亮,长长“哦”了一声,仇恕却已忍不住问道:“这‘屠龙仙子’究竟是谁?道长在昆仑山下听到的又是何事?”
    柳复明转首望了他一眼:“说起那‘屠龙仙子’,倒的确是位女中奇人,数十年前,她本是个独行女盗,武功绝高,但却嗜杀,黑白两道,无论是谁,只要撞在她手里,被她轻轻拍上一掌,立时便是骨化魂飞之祸,竟无一人能逃得活命的。”
    仇恕心中一动:“她们施出的掌法,大约便是道长方才所说的‘毒龙掌’了。”
    柳复明颔首道:“是了,百十年来,武林中若论拳法之奇,当然是那纵横天下的前辈异人‘海天孤燕’所使的‘化骨神拳’,若论掌法之毒,却就得数这‘毒龙掌’了,这‘毒龙掌’之毒,在别人看来,掌风软弱,似是毫不起眼,但只要沾着一些,便无药可救。”
    他微笑一下,接着:“是以方才你若硬接了慕容惜生那一掌,那么──唉,你武功虽高,但你手掌只要被她的手掌伤着少许,大约也无法幸免。”
    仇恕心头一凛,却听他又接道:“当时武林中人伤在她这‘毒龙掌’下的,不知凡几,那时武林中人却叫她做‘毒龙魔女’,将她恨之切骨,却无可奈何,直到一天,她突地扬言天下,此后绝不再用‘毒龙掌’,自此以后,她也真的谨守诺言,不但不再施那‘毒龙掌法’,而且未再伤过一人之命,于是武林中为祸最烈的一条‘毒龙’,从此除去,而她的名字也由‘毒龙魔女’变为‘屠龙仙子’了。”
    他微微一笑,语气中甚为赞佩!
    “昔日周处勇除三害,传为千古美谈,这“屠龙仙子”的行径,也正和他相差无几。哈哈──毒龙自屠,毒龙屠龙,这“屠龙仙子”的名字,委实用得妙极!”
    抬起头来,他又如长鲸吸水般,喝了一大口酒,语气之中,对那“屠龙仙子”数十年前的英风豪举,兀自倾服无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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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其意幽幽
    劝君且饮
    仇恕目光一转,突又问道:“闻道这屠龙仙子不但武功极精,尤喜珍奇玩物,对练剑一道,亦多妙谛,不知是否?”
    柳复明颔首一笑:“这屠龙仙子虽喜玩物,却不丧志,至于练剑一道么──我却从未听人说起,但以她这般天纵奇才,练剑想必亦非难事!”
    仇恕剑眉一掀,急道:“如此说来,道长可曾知道这屠龙仙子所制的一柄‘琥珀神剑’么?”
    柳复明微一皱眉,俯首沉吟:“琥珀神剑……这个,我也未曾听人说起。”
    仇恕长长“哦”了一声,神态之间,似是颇为失望,柳复明目光闪动,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几眼,突地放声笑道:“贫道此次重返江南,得以结识阁下这等人中俊彦,实在一大乐事,阁下如不嫌贫道冒昧,不知可否将大名见告?”
    仇恕微笑一下,每当人们问起他名字的时候,他心里就会不自觉地引起一阵奇异的感觉,他多么想挺起胸膛告诉别人,他就是昔年纵横武林的“仇先生”的儿子,但是,为了许多种原因,他却又不能如此,此刻他又只得暗叹一声,却含笑道:“小可缪文,碌碌凡夫,道长的谬赞,小可实在担当不起。”
    柳复明微微一笑,还未答话,那始终一旁静坐凝听的老人,突地长叹一声,缓缓说道:“碌碌凡夫──唉,我才是个碌碌凡夫,将数十年大好岁月等闲虚度!”他目光突又一亮,眉宇间意气飞扬,接道:“但老夫自问双目不盲,数十年来,曾识得几个俊杰人物,阁下你也不必过谦,老夫足迹遍于天下,像阁下这等人物,却实在未曾见过,唉──十七年前,老夫无心铸错,终生负疚,这些年来,我虽想对此事淡忘,也确实淡忘许多,但今日──”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方自接道:“今日我见了阁下,却不知怎地,只觉往事如潮而来,生生不已,不可断绝,唉!人生几何,譬如朝露,你我萍水相逢,老夫比你痴长几岁,但有一言奉赠,唉!得饶人处且饶人,莫将锋芒太露,莫将锋芒太露──”
    他重复地说着,语气越来越低,仇恕目光低垂,望着光焰渐弱的火花,心中突也兴起一种如丝如缕、不可断绝的忧思,他细细体味着这老人的话,一时之间,竟又呆呆地怔住了。
    只听得“咄”的一声,柳复明以筷击锅,放声歌道:“将进酒,杯莫停──古来圣贤多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劝君且饮一杯酒,莫记往事愁不兴,即今人生登耄耆,忧乐中分未百年,有酒当饮直须饮,何必对酒空自怜,来来来──”
    他一手举起那满袋烈酒,送到仇恕面前,放声笑道:“且饮二杯消愁酒,我来舞剑助君兴。”一拂袍袖,长身而起,随手抽出一段尚未燃尽的柴木,手腕一抖,火星漫天,脚步突地一滑,随手一劈,竟然以木作剑,旋身而舞,仇恕呆呆地接过他递来的羊皮酒囊,只见他袍袖飞拂,柴枝点点,面上却已换了一脸肃穆之色,进身退步,一丝不苟,习武之人对于终生勤练的武功,本都有一份无可比拟的崇敬。
    他手中柴枝将熄未熄,此刻被他旋身舞来,刹那之间,便已化做一团火影,仇恕仰首满饮一口关外烈酒,但觉心中块垒,已自消去不少,心胸之间,热血沸腾,却见那垂目而坐的老人,竟自朗笑一声,长身而起,亦自抽出一段尚未燃尽的松枝,随手一抖,漫天火星中,只见他瘦削的身形,宛如一只灰鹤,冲天而起,斜斜掠出两丈,几已掠至屋顶,然后转折而下,抖手一剑,向那团火影中刺去。
    这两个昔日也曾叱咤武林的名剑手,十七年来,落拓江湖,各人心中,本都积郁着难消的块垒,在那雄壮苍凉的青海草原中,宽阔漠冥的蒙古沙漠里,落日斜阳的万里长城下,屡惊胡马的烽火墩台上……虽也曾使酒高歌,击缻低唱,但却从未有如今日般,竟在这方圆不过数丈的荒祠废殿中,以柴作剑,以剑相击,对舞起来。
    巴山剑客柳复明只见一团灰影,凌空而下,他十七年来,尽敛锋芒,从未和一人有过一剑之交,此刻心胸间但觉豪兴逸飞,朗笑一声,身形斜转,突地抖手一剑,柴化飞虹,向那凌空而下的老人刺去,口中一面朗笑道:“青萍剑木犊藏珠,十七年未动过如此豪兴,呔呔!且吃我一招。”
    这老人不问可知,自然就是十七年前,含恨隐去的江南大侠“青萍剑”朱令公,此刻他亦自朗声一笑,大笑道:“好一招‘春风动柳第一枝’,想不到我与你数十年相交,到头来还是要尝尝你这七七四十九式回风舞柳剑。”说话之间,身随剑走,柴枝幻影,影幻千点,刷地,亦自攻出一剑。
    绿柳青萍
    这长才盈尺的一段柴枝,此刻到了这“青萍剑”宋令公手中,竟像已变作三尺青锋,千点剑光,俱向那“巴山剑客”柳复明涌去。
    柳复明大笑一声:“我一招‘春风动柳’,换来你一招‘水动浮萍’,哈哈,妙极,妙极──”手腕一旋,掌中柴枝,倏地画了个半圈,平平挥起,向上一格,这一格刚中有柔,竟将宋令公击来的千点柴枝,俱都封在外门,正是“巴山剑客”柳复明仗以成名的“回风舞柳剑”中,紧接着第一招攻势“春风动柳”的第二招守势“柳枝弹风”。
    这两人十七年来,并肩遨游,早已结成生死知己,但数十年来,这两个俱是以轻灵巧快剑法成为武林的剑手,彼此之间,却谁也不知道对方武功的深浅,此刻柳复明一剑弹来,宋令公暗中一叹:“果真是名家身手!”剑到中途,手肘一曲,掌中树剑,突地变了个方向,旋剑向左,突又由左至右,“水影萍踪”,两剑虽未相交,柳复明但觉自己使出的一招,全无着力之处,而宋令公一招“萍影万点”,却又化做一片暗灰光影,当头击来。
    他两人动手之初,自都是游戏文章,但此刻两人双剑一交,后招立刻绵绵而至,谁也不能思索迟疑半分,宋令公一剑击下,柳复明扬剑反削,刷地向他掌指之间,要知道此刻两人俱是以柴作剑,是以便没有护手之物,柳复明这一剑点剑削来,正自攻敌之所必救,宋令公树剑一挥,身随剑走,扬剑上撩,柳复明一剑落空,对方却已回剑剁来,当下不得不撤招自救,两人这一番相争,虽无仇雠,更无缘由,但此刻各施绝技,却也斗得甚是凶险。
    厅中的火焰,被他们方才抽去了两枝基层的柴木,此刻火势已更渐微弱,他两人手中的柴枝,却不停地飞舞,而始终保持着炽热火光,青萍剑客宋令公低啸一声,突地连挥三剑,柳复明剑走轻灵,一一消去,突然一剑回旋,两剑相交,只听“噗”的一声,宋令公掌中的树剑,竟断了一节,点点火星,漫天飘下,心中方自一惊,却见柳复明撤剑回身,哈哈笑道:“想不到,想不到,青萍剑竟变做火萍剑了。”手掌一扬,掌中柳剑,脱手飞去,“你这火萍剑要是把我胡子烧掉,看你怎地赔得起?”随手拂落两点在他颔下白须上的火星,原来方才火枝断落,火星飞扬,竟有两点落在他的长须上。
    宋令公目光动处,亦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亦自抛去柴枝,笑道:“你我这等拼斗,旁人见了,本已要说我们是返老还童了,烧去人的须,岂非更要好些。”目光一转:“你说可是?”
    他这最后一句话,乃是对仇恕说的,哪知他目光转处,厅中却已空空,哪里还有仇恕的影子。
    宋令公一怔,道:“那少年到哪里去了?”
    柳复明目光四下一扫,神色之间,亦怔了怔,摇首道:“我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他两人俱是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方才虽因彼此激斗之中,是以无暇旁顾,但若能在他们眼下随意走动,而不被他们觉察,这份身手,亦非常人所能企及,此刻他两人面面相觑,宋令公道:“这少年倏然而来,倏然而去,倒真有些奇怪。”他语声一顿,眉峰又自微皱,接道:“方才我一见着此人,便似乎觉得心中不定,本想稍待再留意查看他的来历,哪知──唉,他竟突地走了。”
    柳复明亦奇道:“这少年的确有些奇怪,方才在院中他虽未出手,但身形走动间,轻功仿佛妙到毫巅,竟似还在你我之上,他年纪看来最多在弱冠之间,却已有这等身手,而且气度从容,神情轩昂,不知是谁家父母,竟有如此佳子弟。”
    他语声微顿,又放声一笑:“此人虽然奇怪,但却与你我无关,你又何苦心中不定,这些年来,你怎地也常常作起杞人之忧来,这才叫我奇怪哩!”
    宋令公长叹道:“往事伤人,我心中实在负疚很多,想那──唉,十七年,十七年岁月虽然悠长,但如今我瞑目思之,那刚强愤怒的面容,竟仿佛还在我眼前,他生平恶行虽有不少,但于今我仔细想来,昔年死在他手下之人,的确也不是全无致死之道。”
    柳复明笑容顿敛,垂首一叹:“往事已矣,你何苦还在折磨自己,那事我又不是未曾参与,唉!此人倒的确是个刚强男子,只是──只是性情也未免太偏激了些,他一生行事,善恶无常,如此行径,你我纵不动手,也有人会──”
    宋令公接口叹道:“不错,话虽可如此讲法,但此事终究因我而起,而且──唉,他纵有不是之处,但我等以那样卑鄙的手段来对付人家,又何尝足侠义行径?”
    说话之间,他面上的神色,又变得阴郁沉重起来,方才击剑逸飞的豪气,此刻仿佛从他一声声沉重的叹气中,消逸无影。
    柳复明目光闪动,突又朗声笑道:“你我方才正在说那少年,怎地又牵扯到此事来?”他转身走向后院,一面仍自笑道:“方才那少年的伴当,却似身受重伤,此刻想必还在后院之中,你我不妨去问问他们,也许能探出他的来历亦未可知。”
    “青萍剑”宋令公神色黯然,随着他走出后院,但这荒草丛生的荒园中,此刻风吹草动,景象依旧,只是那些市井汉子,此刻竟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宋令公长叹一声,仰首望天,暮春的穹苍,一碧如洗,他心中却似有一片淡淡的阴霾,这阴霾从何而来,因何而生,他却也茫然不知道。
    调度从容
    仇恕在“巴山剑客”柳复明与“青萍剑”宋令公的激斗中,眼见到那老人使出“青萍剑法”中的起手三招“水动萍影”、“水影萍踪”、“萍影万点”,断定了这老人的确是自己心中所猜测的“青萍剑”宋令公,便悄然走了出来,一阵风迎面吹来,他暗自低语:“得饶人处且饶人──唉,得饶人处且饶人,那时又有谁饶过爹爹?”
    一想到他爹爹的灵骨,如今还仍然残缺不全,他心中就不禁泛起一阵绞痛,仇恨,仇恨,他暗暗叹一声:“我该叫做仇恨才对,但是──唉,为什么对有些人我竟无法生出仇恨来?”
    “牛三眼”大步迎了上来,像是想说什么,他轻轻一摆,阻止了,不知道为了什么,他此刻突然不愿意再见柳复明和宋令公的面,因之他也不愿他们发现他的悄然离去。
    那五个市井豪士此刻都已敷上了金创药,呆呆地坐在地上,面上仍带着方才的惊恐,他轻轻做了个手势,叫他们都从院后的土墙上跃出去,然后他自己飘身而出,在那五个汉子脚步尚未站稳的时候,他已掠到他们面前,望着他们面上那种惊奇和钦佩的表情,他淡淡一笑:“这次让各位受累,我心里也不安得很,只是你们放心好了,今日你们受的气,总有一天我会替你们出头的。”
    在如此紊乱的心情下,他还会说出这种安慰别人的话,他年纪虽轻,好像上天生他出来,就是为了让他做一份常人不能做的事业似的,因之对他也比常人厚些,赋予他许多超人的条件。
    这五个汉子大为感激,感激得讷讷地说不出话来,这些性情粗豪的热肠汉子,虽然俱都是性情粗豪的市井无赖,但人们若是对他好些,那么便是叫他立时两肋插刀,他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牛三眼”斜眼望着他的伴当们,见到他们面上的神情,心里也不禁有着一份得意的感觉。
    他知道他们此刻对仇恕的心情,他已开始为自己能为仇恕做些事而骄傲,这种人,热肠而爽直,但却没有做领袖的才华,他们也从不去妄想这些,只要他们知道自己服从的对象是值得自己服从的,他们就会很高兴了,“牛三眼”很高兴而感慨地说道:“公子,我早就对他们说过,公子是不会亏待别人的,他们为了公子吃些苦算什么,公子若还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我‘牛三眼’第一个赴火……咳,赴汤蹈火,也没有关系。”
    他又笑了,为了自己终于能说出“赴汤蹈火”这种如此文雅的话而笑了。
    仇恕也笑了,他突然觉得这些人都那么可爱,他笑着说:“你倒替我吹嘘了不少。”
    笑容突地一敛,正色道:“大约十日之后,灵蛇毛皋便要在杭州城大宴群豪,他此举是为了要对付谁,我虽还不能断定,但大约总是为了那些‘神鞭铁骑’骑士的死,和屡屡被劫的镖银,以及──”
    他语声微顿:“总之,无论他为了什么,我们也总不能让他安逸,是么?”
    “是么?”两字,他是向“牛三眼”发出的,“牛三眼”却受宠若惊了,他不住地点着头,连声称是,他再也想不到“公子”会征求他的意见。
    仇恕又道:“那么,你就该赶快想办法在十日之中,把你们梁大哥和那三位龙大爷都找到杭州城,唉,时间实在仓促得很,不知你能办得到吗?”
    “牛三眼”立刻一拍胸膛:“公子,这种事,包在小的身上。”他转过头去:“倪老七,大胡子──你们挺得住吗?挺得住就赶紧去找人。”
    他语声顿了顿,然后双眉一扬,从怀中掏出那张仇恕方才给他的银票来,交给倪老三,挺了挺胸膛,又道:“这是公子赏给你们的,你们五个人拿去分了,做路费,快些办事。”
    他语声也变得洪亮起来,偷偷望了仇恕一眼,深深为自己这种“一介不取”的宽宏大度而骄傲,当他见到仇恕也自在微笑着看他的时候,他更高兴了,一挥手:“快走!”回过头来,他热切地问道:“公子还有什么事吩咐我的吗?”
    仇恕满意地看着那五个汉子恭身行礼之后,极快地走了,他深信这些人办这些事的能力,然后他回过头对“牛三眼”道:“你我之间,我也再不必说什么客气话了。”牛三眼目光闪着明亮的光采,于是仇恕又道:“方才祠堂中那两个道人,你已见过,你能不能不让他们发现,蹑在他们身后,看看他们何去何从?”
    当然,“牛三眼”感激地答应了,因为他们从“公子”郑重的眼色中,看出这件事并非轻易的,而“公子”竟把一件特别重要的事留给他做,他不但感激而骄傲,而且还有一种知己的感觉。’
    他含着笑,道:“小的立刻就去!”
    仇恕望着他的背影,本想叫他回来,再给他一张银票,但后来转念一想,自己还是留着这张银票的好,也让他留着那份自尊和骄傲。
    然后──
    四下又只剩了仇恕一人,这正是他所需要的,静寂,静寂的穹苍,静寂的大地──
    土墙内突地传出长叹的声音,他知道这长叹是宋令公发出的,也知道宋令公这长叹是为了什么。但是他却但愿自己今日没有见着他们两人,但愿这两人此刻还没有回到江南来,因为对于这两人,他不知是该报恩,抑或是报仇。
    拟古四唱
    问我何处来,我来无何有;倦且枕书卧,梦中仍觉愁。
    父仇仍未已,父恩不知酬;恩仇两不了,思之意幽幽。
    引吭伸两翮,太息意不舒;吾生如寄耳,少年但远游。
    远游不知处,荡志隘八荒;问我今朝去,吉凶两何如?
    这是在他要离开他那生长于兹的孤岛的晚上,望着窗外如银的夜色,中宵反复,随意作成的“拟古四唱”。
    他已有很久没有想起这些诗句了,此刻,他低吟着这些似乎已将被他遗忘,而又突地在心胸中涌出的诗句,悄然走到祠堂后的荒林,心胸之间,正是“引吭伸两翮,太息意不舒”,他长叹一声,一面暗自寻思:“太湖群豪,太行快刀,五湖三龙,污衣丐帮,再加上那‘金剑侠’端木方正,以及圣手先生的记名弟子梁上人──唉,这些日子来,我的确已做了不少事,就只这些人,已足以够那‘灵蛇’坐立不安的了,可是,我还有力量多做些,我也应该再多做些。”他独自冷笑着,漫步走向荒林深处。暮春的阳光,从林梢枝叶的空隙中漏下来,给地上铺下一片细碎的光彩。
    他斜倚在一株树干上,瞑目沉思,思考自己还应该做些什么。
    良久,良久。
    他落寞的面容上,又泛起一丝他惯有的笑容,他觉得自己已掌握了太多制胜的把握,他不知这是天意,还是自己的努力,他眼前似已泛起那灵蛇毛皋一幅众叛亲离的图画。
    “众叛亲离!”他冷笑一声,挺直了自己的身躯:“我要让他死在他自己众叛亲离的情景中,而不让他痛痛快快地死去,但是──唉!谁是我的恩人呢?我又该如何报恩?”
    直到目前为止,对于仇人,他已知道得够多了,可是对于恩人,他却什么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那八个十七年来时时令灵蛇毛皋不安的字“十年之后,以血还血。”究竟是谁写的,也不知道他爹爹最后的残躯,究竟是被谁收去了。
    春风依依,吹散了他的叹息声,他俊秀的身影,缓缓消失在荒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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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南湖烟雨
    血印清标
    嘉兴。
    三塔湾的景色,在晚秋,秋风落叶,夕阳云烟,它是苍凉而美丽的,而此刻──
    此刻是暮春,暮春的三塔湾,清水涟漪,绿阴青波,如果是黄昏,斜阳将小河边三座并不甚高的宝塔的塔影,长长地印在莺飞草长的大地上,那色彩的美丽谐和,景物的清幽美丽,更是无与伦比。
    西去三塔一箭之遥,耸立着参天的丹枫黄柏,林木隐映中,红墙丹楹,便是京祀千秋岳穆王的“岳王庙”。午时,暮春的骄阳,已有了几分燠热之意,岳王庙石阶前,却寂然伫立着一个锦衣华服,风姿如玉的少年。
    他负手而立,目光如剪,顾盼之间,神采照人,但是在他那一双斜飞如鬓的剑眉之中,却似隐含着一种等待的沉郁。
    他在等待着什么?
    再去岳王庙一箭之遥,在那清水流波的城河之边,也有着一座庙宇,庙内耸立着一根石坊巨柱,柱上赫然有血痕宛然,深深入石!这──
    便是血印寺,含蕴着一段壮烈、凄惨而又动人的故事的血印寺。
    血印寺外,声声马嘶。
    一排绿阴树下,系着七匹健马,马上鞍辔鲜明,显见得马主不是高官贵绅,便是江湖大豪。
    血印寺内,声声人语。
    正殿石阶前,傲然伫立着两个身躯瘦长、目光如鹰的汉子,其中一人,右臂空空,一只衣袖,缚在腰间的丝绦上,眼望着寺东那根石坊巨柱,正在凝神倾听着肃然站在他们对面的一个面如满月的僧人口中所说的故事
    还有五个年轻力壮,神色剽悍的长衫汉子,垂手恭立在他们身后,这五人目光流转,东张西望,心神却不知在想些什么,但脸上却极力作出恭谨的神色来,显见得是那两个瘦长汉子的弟子家奴。
    他们不问可知,便是扬名河朔的武林大豪“河朔双剑”汪氏昆仲和他们的五个弟子。
    那面如满月的僧人,身穿着一身月白僧衣,不但衣履整洁,而且神态清俊,吐属俊雅,正是这种名迹胜境中住锡僧人通有的形状,此刻他一手挽着一串檀木佛珠,一手遥指着那石坊巨柱,娓娓说道:“数十年前,倭寇自海上来,劫袭东南数省,而嘉兴被祸尤烈,尝掠货财妇女,贮于敝寺之中,再率众往攻桐乡。”
    他垂目长叹一声,又道:“那时贫僧虽还未入世,但听得诸师相告,数百妇女,在寺中日夜悲泣,惨不可闻,此时敝寺方丈,乃妙谛祖师,妙谛祖师上礼天心,闻之恻然,遂醉守者,开门放之,令各取金逃去。
    “妇女中有言恐累及祖师者,祖师云:‘吾以一身而救数百人之命,虽死何伤。’于是众皆罗拜,四散而逸!”
    “河朔双剑”虽乃生性阴鸷的武林枭雄,但此刻亦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汪一鸣长眉一展:“这妙谛禅师,倒是个磊落丈夫。”
    那僧人长叹一声,接道:“当时祖师弟子皆劝祖师同逃,祖师曰:‘不可,吾若一走,则追者立至!’竟独留以待之,既而守者酒醒,知而亟询,祖师便道:‘适见韦尊者以宝杵击门开,导之使去,吾不敢阻也。’唉──佛家虽戒妄语,但祖师具大慈大悲之心,自当别论,守者素畏鬼神,闻言色变,且正病酒,弱不能行,竟监守祖师,以待寇归。”
    他语声清朗,语句更典雅动人,娓娓道来,连那五个心猿意马的年轻汉子,闻之也不禁动容。
    他长叹又道:“未几倭寇归来,知妇人仍祖师所放,因重笞守着,而缚祖师于石柱,丛矢射之,祖师乃西归,寇复堆薪焚之,寇平之后,受祖师大恩者,拾祖师骨烬葬于寺后,唉──那石柱之上,自此血痕印石,至今数十年矣。”
    “河朔双剑”一齐随着他的手指望去,望见那石柱上的血痕,不禁个个色变,想到自己的一生所为,半晌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寺僧娓娓叙说的时候,寺外城河中,突地驶来一艘快艇,其急如矢,船上伫立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竟是一身金衫,春风吹起他飞扬的袍角,望来直有如一株临风之玉树。
    这小舟破浪急行,过血印寺,去三塔寺,岳王庙前的华服少年,目光敏锐,一眼望到这金衫少年们所乘的快艇,神色微微一变,袍袖微拂间,身形突地飘飘退后一丈,却见这艘快艇在三塔寺前的河湾一转,又复回转头来,在岳王庙前微一停顿,便又向血印寺急驶而去。
    寺僧话方说完,“河朔双剑”正自垂目唏嘘,寺门外突地如飞闪入一个人来。
    这人身材颀长,面目英挺,但眉宇之间,却带着几分煞气,双目之中,也不时闪动着逼人的眼光。
    他竟就是方才伫立船头的那金衫少年。
    这金衫少年一入庙门,目光一转,见到了“河朔双剑”,面上立刻泛出喜色,三脚两步,跑了过去,突地恭身一礼:“拜见两位汪师叔!”
    “河朔双剑”似乎为这少年突然而来的举动为之一怔。
    但这金衫少年立刻又道:“小侄夺命使者铁平,奉家师之命,前来寻找两位汪师叔,小侄一路打听,知道两位师叔在嘉兴歇脚,小侄便赶到嘉兴,又闻得两位师叔到三塔湾来踏春,小侄便赶到三塔湾,却不见两位师叔人影,后来见到寺外的七匹坐骑,才想到两位师叔或者在这里,便立刻赶来拜见!”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方自喘了口气,言下颇为自己办事的能力得意,却不知自己言语之中,已有疏忽,犯了人家大忌。
    “河朔双剑”面目阴沉,一直木然听着他的话,此刻这兄弟两人竟个个双目一翻,长眉轩立,神色之间,隐含怒意。
    汪一鸣竟冷哼一声,冷笑道:“夺命使者──哼,阁下此来寻找我兄弟,想必是那‘毛大太爷’要阁下来夺我兄弟两人之命的了──大哥,你说可是?”转过头去,面带冷笑,竟再也不望那夺命使者铁平一眼。
    心存不忿
    “夺命使者”铁平微微一怔,立刻赔笑道:“两位师叔言重了,莫说家师绝不会有此意,便是小侄也万万不敢在两位师叔面前放肆,两位师叔如此说,小侄真恨不得一头撞死──”
    汪一鹏冷“哼”一声:“阁下既有此意,就一头撞死好了,我兄弟绝无阻拦之意!”
    他又自冷笑一声,随手掏出一锭银子,交给寺僧,一面又道:“多承大师费心,区区一锭银子,还望大师替我等在佛前进香。”袍袖一拂,转身向寺门外面大步走去。
    那寺僧见了他们的神色,心中本已在嘀咕,此刻接了银子,连忙合掌称谢,目光抬处,只见那金衫少年呆呆地站在当地,面上阵青阵白,那寺僧暗中一笑,也亦转身走了进去。
    灵蛇毛皋自己门下的十大弟子,不但武功高强,而且俱是能言善语,风度英挺的英豪少年!
    这“夺命使者”铁平,在十大弟子中,又算是佼佼人物,平时常以周郎自命,自称自己的确是文武双全的少年豪客。
    但他此刻呆呆地站在当地,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那“河朔双剑”在他们五个弟子拥护之下,已将走出寺门。
    他暗自透了口气,大步赶了过去,横身挡在门口,满脸堆下笑容。
    哪知汪一鸣却又冷哼一声:“阁下又要怎地?难道那毛大太爷真的不肯放过我们,我倒要看看毛大太爷除了有个好女儿之外,还有多少个好徒弟?”
    他兄弟两人在西湖画舫之上,吃了毛文琪一个大亏,他两人生平恃强傲物,哪里受过这种气,竟连毛皋那里都不去了,准备折回河朔。路过嘉兴,为南湖烟雨所醉,竟在那里待了数月,此刻心中仍然耿耿于怀,再加上这苦寻许久的“夺命使者”找到他们之后,一时大意疏忽,忘形说出自己的绰号,他兄弟两人心中本已不忿,再经如此一来,便毫不客气地发作出来。
    这“夺命使者”铁平此刻心中虽亦不忿,但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
    “家师本不知道那件事,后来知道了师妹在西湖上冒犯了两位师叔,就赶紧特地命弟子前来赔罪,还望两位师叔大人不计小人罪,看在敝师妹年轻不懂事的分上,饶她这一遭,请两位师叔无论如何回杭州去一趟,不然──唉,不然弟子真的无法交代,家师只怕又要当弟子在哪里得罪了两位师叔哩。”
    汪氏昆仲对望一眼,那汪一鹏右臂被折之后,性情越发偏激,闻言又自冷笑一声道:“年轻无知,哼!饶她一遭──哼!我兄弟这可不敢当,像令师妹那样的少年英雄,女中豪杰,我兄弟只望她饶饶我们就不错了。”
    汪一鸣生性却较沉稳,心念一转,道:“这些事且不去说它,令师要我兄弟到杭州去,不知是为了什么呢?”
    他心念转处,一来和灵蛇毛皋到底相交多年,再来他也不愿得罪此人,是以此刻言间语气,便和缓得多。
    铁平是何等人物,察言观色,立刻觉察出来,喜道:“这个小侄也不知道,但家师──”
    汪一鹏冷笑一声,截断了他的话:“令师近年贵人多忘,还将我兄弟这等老朋友放在心上么?他既然知道我兄弟在嘉兴,难道他自己──哼!”
    他冷哼一声,中止了自己下面更难听的话,汪一鸣只见这“夺命使者”面上阵青阵白,心念一转,立刻接道:“如此说来,还望阁下前去回复令师,就说我兄弟即日就到杭州。”他微微一笑:“阁下旅途劳顿,也辛苦了。”
    “夺命使者”铁平暗哼一声:“原来你们两人也不敢得罪师父,到底还是要说两句软语。”
    他亦是生性偏窄之人,此刻对这“河朔双剑”兄弟两人,心中已有不满之意,但面上却丝毫不露,仍自赔笑道:“弟子辛苦些算得了什么,师叔们太见外了。”
    他恭身一礼,又道:“师叔们既然就要到杭州去,那弟子就先快马回去禀告家师,让家师也好准备接待两位师叔的大驾于杭州城外。”
    汪一鹏又自冷笑道:“那可不敢当,只要他──”
    铁平生怕他又说出难听的话来,连忙躬身道:“那么弟子就先告辞了。”转身走出门外,两个起落,掠到岸边,纵身跃上船头,吆喝一声,那快艇又复破浪而去。
    汪氏昆仲只见这快艇去远,冷冷一笑,汪一鸣突地回头向那五个少年叱道:“你们看看人家的徒弟,是何等精明干练,哼──你们哪里及得上人家半分,只会替我在外面惹事生非,那日在西湖若不是你们五个蠢才,哼──”他冷哼一声,倏然顿住,那五个少年你望我,我望你,脸上红得像是红布一样,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汪一鸣双目一张,却又厉叱一声:“还不快去牵马!”
    可怜这五个少年,见到师父将那金衫少年冷嘲热讽地骂了一顿,心中方在得意,却不知师父回过头来,又将自己痛骂一顿,五人心里虽然气愤,但却仍乖乖地将马牵了过来。
    汪氏昆仲翻身上马,汪一鹏突又冷笑道:“老二,那姓毛的近来确是越来越狂了,依我的意思,杭州城我就绝不会答应他去的。”
    汪一鸣微喟一声:“大哥,凡事也该想得开些,姓毛的近来虽太猖狂,但我兄弟又何苦得罪此人呢。”
    他目光一转,又自笑道:“此刻时已近午,我们还是赶到前面,在那岳王庙去一转,然后再赶去三塔寺吃那有名的素斋吧,唉!近年来我们虽说极少参与武林纷争,但却几时有像近月来这般悠闲自在过?”
    他一扬鞭,竟先驰去,片刻之间,就已望到岳王庙前的参天古柏。
    伫立在阶前的华服少年,目光转处,见到这七人七马驶入林来,剑眉微轩,目光中泛出喜色,显见这“河朔双剑”就是他等待着的人,只是他等待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却又叫人难以猜测!
    巧施离间
    汪氏昆仲翻身下了马,将马缰交给身后的弟子,缓步踱向岳王庙的寺门,突地见到一个华服少年,含笑迎面而来。
    汪一鸣目光一转,侧首道:“这少年看来颇觉面善,又似冲着我们而来,大哥,你可记得此人是谁?”
    汪一鹏微一沉吟:“我也觉此人颇为面善──”
    语声未了,却见这少年满面含笑行来,朗声道:“两位大侠磊落风标,如果小可未曾记错的话,两位想必就是名震天下,叱咤江湖的‘河朔双剑’汪氏昆仲吧?”
    “河朔双剑”齐地一愣:“这少年怎地认得我们?”
    目光指处,只见这少年日如朗星,顾盼生姿,玉面朱唇,俊美无匹,言淡举止,却又文质彬彬,根本不似武林中人。
    他两人心中虽狐疑,但见这少年风姿不俗,心下也有三分好感。
    汪一鸣冷笑道:“敝兄弟正是‘河朔双剑’,至于名震天下──哈哈,却不敢当。”
    这少年的双眉一扬,喜动颜色,拍掌道:“是了,果然是‘河朔双剑’,小可今日能见到当代两大剑客之面,真是三生有幸。”
    自古至今,世上从无一人不喜别人奉承,他淡淡几句话,说得汪一鹏亦自展颜一笑,道:“多承兄台厚爱,敝兄弟实在惭愧得很,只是──哈哈,休怪在下出言无状,兄台看来虽然极为面善,但我兄弟年老糊涂──哈哈,却实在记不得何处曾聆兄台雅教了,”
    这少年含笑道:“这个自然,想两位乃当代大侠,小可一见,自然便再也不会忘记,至于小可么──”他微笑一下,一揖到地。
    “小可缪文,那时随着世兄石磷,在西湖游春,却不想遇着几个粗豪汉子,一见敝友石磷,就将他拉到那艘船上,后来──”
    汪一鹏笑容一敛……
    “你就在那毛家姑娘的船上见过我兄弟的?”
    “缪文”笑道:“那姓毛的女子和小可仅有一面之交,当时见着她那等张狂,目无尊长,若非小可手无缚鸡之力,是要惩戒于她的,后来见到两位大侠英姿,气度那般恢宏,小可实在心折不已。”
    汪一鸣强笑道:“兄台如此说来,倒叫我兄弟无地自容了。”
    “缪文”面色一整,正色道:“小可所说,的确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小可虽然不懂武功,但也看得出那姓毛的女子实是仗着手中一柄怪剑,偷巧胜得两位少许,若论真实功力,两位大侠数十年修为,那姓毛的女子那里能及得上两位大侠半分?”
    他语声诚恳,言语又极得体,正说到“河朔双剑”心里。
    汪一鹏又自展颜一笑,哈哈笑道:“想不到,想不到,兄台年纪轻轻,文采风流,对武功一道,却有如此精辟的见解,哈哈!不瞒兄台说,我兄弟那日的确输得不服,但看在尊长面上,也只得忍气,直到今日见着缪兄,听到缪兄如此高论,才总算略舒心中闷气,哈哈!缪兄倒真是我兄弟的武林知己。”
    “缪文”含笑道:“小可不过是将眼中所见,率直说出,两位大侠如果将小可引为知已,那真叫小可喜出望外了。”
    他语声微顿,突又故意长叹一声:“不过,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那毛姑娘小小年纪,非但不知敬重尊长,而且──唉,而且──”
    他一连说了两个“而且”,那汪一鹏果然忍不住问道:“你我虽然只初交,但可说一见如故,缪兄有什么活,尽管说出便是。”
    “缪文”摇头叹道:“那日两位大侠走后,那毛姑娘若是稍知两分道理,便该体会的出两位的宽怀大度,哪知两位大伙一走,她便冷言热语地谩骂起来,还说什么,今日之武林,已是毛家天下──”
    汪一鹏神色一变,汪一鸣心念一转,却不禁暗自思忖:“这少年与我等素不相识,如此结交于我,又如此曲意恭维,难道是有着什么用意不成?”
    却见“缪文”又自长叹一声,道:“此事与小可本来毫无干系,有些话小可亦是不该说的,但小可见了这等情事,心里却又不禁为两位大侠叫屈。”
    汪一鸣不禁又忖道:“是了,此人与我等毫无利害干系,与那毛皋亦无仇雠,想来的确没有用意。”
    “缪文”已接口叹道:“原先我本还以为是那毛姑娘年轻无知,哪知──唉,她爹爹后来来了,所说的话,竟比那小女子更加无礼,有位姓胡的还说什么:‘文琪如此,只怕汪氏昆仲要生气了。’哪知那位‘毛大太爷’竟冷笑着道:‘生气又有何妨,谅这两人也不敢对我怎样。’唉!不是小可故意在两位面前如此说法,当时小可听了这等话,当真是忍气不住,竟忍不住出口顶撞了两句,唉!若非敝友石磷在中间劝阻,只怕小可那日也要受辱在毛家父女手下。”
    他沉声道来,句句听来,都似千真万确,汪一鸣想来想去,只觉这少年万无编造事实的理由,那汪一鹏更是早已相信,此刻是气得面目变色,频频以拳击掌,咬牙切齿地侧顾汪一鸣冷笑说道:“老二,这种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哼!我早就知道那姓毛的不是真心来向我等赔话,哼──他叫我们去那杭州城,只怕也没有什么好意。”
    “缪文”目中神光一闪,但瞬即敛去,又自叹道:“他果然又做出这等花样,那日他曾道:‘老夫虽不怕这两人作乱,但也不必叫他们太伤心,过两日随便叫个人找他们赔两句话就是了,想那两人也就──”’
    汪一鹏大喝一声:“老二,你看怎地?”
    汪一鸣目光之中,亦不禁泛出怨毒之色。
    “缪文”目光一转,突地朗声一笑:“话又说回来了,两位也不必和那等暴发户般的狂妄小人一般见识,闻道那三塔寺的素斋极好,哈──今日小可作东,请两位尝尝沙门风味。”
    此刻他又作出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来了。
    于是──
    那灵蛇毛皋的仇敌,便又多了两个。
    九足神蛛
    “河朔双剑”以及“缪文”畅游过后,回到嘉兴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这半日间,“河朔双剑”对这言语得体、性情慷慨的富家少年,不禁又增了几分好感,再三留他夜来痛饮,但是他客气地谦谢着,客气地婉拒了。
    他说:“小可在此间还有个父执长辈,要去拜见,明日小可定必再来拜访。”
    他走了之后,“河朔双剑”的客栈中,立刻送来一桌极为丰盛的燕翅大筵,和一罐窖藏多年的“女儿红”酒,随来掌勺的大师父说是来自嘉兴最好的酒楼“一心亭”,是一个年轻的公子命他送来给汪大侠的,并且还附有一张泥金大红拜帖,上面客气而恭敬地写着:“愚晚缪文献汪氏贤昆仲。”
    “河朔双剑”满意地笑了,江湖豪士,就喜欢这种调调儿。
    “豪爽、慷慨、热情──这少年倒真个是够朋友。”
    仇恕虽然没有看到他们的笑容,但却也想像得出,他回到自己住的店房,不到一会儿,立刻又有一敲门的声音,连敲五下,他知道又是那“梁上人”的弟兄前来报告一些事了,对于梁上人,他心里的确有着一份真诚的感激,若不是这被江湖中人称为“九足神蛛,梁上君子”的梁上人为他布下了有如天罗地网般的“蛛网”,他纵有通天本领,却也不能将事情办得如此顺利。
    “哈哈,‘九足神蛛’,蜘蛛而有九足,总比一条蛇要厉害得多了吧!”
    他高兴地开了门,门外立刻闪入一个臃肿的胖子,这胖子身材臃肿,行动却极迅速,一闪而入,随手带上房门,向仇恕躬身一礼,仇恕摆手谦谢,这胖子笑道:“公子真有两手,和那两个姓汪的也拉上交情了,我张一桶走南闯北,看来看去,除了我们梁大哥可算是大英雄,真有两下子之外,嘿──可就得算是公子您了。”他言语中虽将仇恕列在“梁大哥”之下,但仇恕非但不以为忤,还极为高兴。
    因为,他知道那“九足神蛛,梁上君子”梁上人,在这些市井好汉心目中的身份和地位。
    “九足神蛛”武功并不绝高,他甚至连“圣手先生”的记名弟子都不能算,而只能算是“私授弟子”,因为他从“圣手先生”那里学到的东西,只是“圣手先生”在归隐之后,偶来中州,在三两日间,随意指点他的几手功夫。
    只是这“九足神蛛”还有几点大异常人之处,他一诺千金,至死不悔,而且记忆之强,更是骇人听闻,任何人只要被他看过──眼便终生不会忘记,他本是巨富子弟,一年之中,散尽万贯家财,结交的却全都是别人不耻的市井屠狗之辈,他与这些市井好汉相交,全凭“义”来服人,绝不显露自己的武功,十余年之前,南京城中的屠户帮大哥罗一刀,为了夫子庙前的七十余只画舫,和梁上人结下深仇,扬言要将梁上人大卸八块,然后再当猪肉出卖。
    那时梁上人武功已有小成,本可在举手之间将那罗一刀制服,但他却不如此做,他孤身到那罗一刀的肉案前,叫这以一刀杀猪成名于市井间的罗一刀砍他一刀,罗一刀这一刀若能将他也像猪一样地杀死,他毫无怨言,罗一刀这一刀若是砍他不死,那么他就叫罗一刀从此不要称雄。
    这消息当时便惊动了南京城中所有的市井好汉,数百人围在罗一刀的增案前,有的劝阻,有的哀求,梁上人只是含笑伫立,眼看着罗一刀举起屠案前的碎骨大刀,一刀砍下,他不避不闪,傲然伫立,四下的市井好汉看得掌心淌汗,只道这一刀砍下,梁上人立时便得身首异处。
    那“罗一刀”其实也知道梁上人的武功,生怕自己这一刀砍下,砍他不着,便故意砍偏一点,要让他一闪之后砍个正着,哪知他不避不闪,这一刀便正好砍在他左肩之上,四下好汉大喝一声,只见鲜血如泉涌,梁上人仍挺胸而立,而带笑容,罗一刀见了他这种神勇,当下心虚手软,“当”地一声,大刀落地,噗地跪倒地上,大叫:“服了。”
    梁上人含笑拾起那柄重逾七斤的屠刀,刷地一掌,竟将这大刀劈成两半,一半交还给罗一刀,一半拿在手里,含笑将罗一刀扶了起来,左肩上的鲜血,虽仍像流泉飞瀑一样往外涌,他却连看也不看一眼,
    从此之后,梁上人的“万儿”不但响彻九城,而且天下皆闻,他这种英风豪举在那些武林高手的眼下,虽然不值一提,但是江湖上的市井好汉,听了“梁上人”的名字,却再也没有话说。
    仇恕离岛之前,便从那“圣手先生”口中得知有着如此一个人物,是以他一到中州,便设法寻得此人,这些日子来,他对此人的事迹知道得更多,虽然觉得此人行事,虽大多出之于好勇斗狠,不足以为君子之风,却仍不失为性情中人,何况此人对于仇恕,更是处处都以全力相助。
    要知道武林中人称这梁上人为“九足神蛛”,便是他党羽遍天下,他手下的那些伴当若在武林争雄,自不是别人敌手,但用来做消息眼线,却是再好也没有,此刻仇恕含笑说道:“梁兄乃是人中之杰,不瞒你说,我也是极为佩服他的。”
    张一桶拇指一挑,哈哈笑道:“这个当然,你们两位都是英雄,英雄重英雄,我那梁大哥对公子,不但佩服,而且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哩!”
    他笑声一顿,突地低声道:“公子,你可知道,灵蛇毛皋手下,有个叫做什么‘八面玲珑’的胡胖子,也在千方百计地找我们梁大哥,也要叫梁大哥帮助,那胡胖子前两天也来到嘉兴城,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梁大哥,昨天就走了,哼──”
    他冷哼一声,不屑地说:“我看那胖子颤着满身肥肉,到处乱跑,心里就觉得有气,他自己是个猪八戒,却也不照照镜子,还跑到南湖去找船侍,硬要人家陪他……嘿嘿,陪他干坏事,他也不想想,咱们嘉兴南湖天下闻名的船侍,怎会看得上他,就算是──和他怎么样了,也不过当他是条肥猪罢了,哼,我看他简直他妈──嘿嘿,他简直里里外外都没有一样人形。”
    仇恕看着他说话的样子和满身的肥肉,再听到他骂人的话,心中不禁暗笑,只觉此人虽然言语粗鲁,言不及义,却当真有趣得很。”
    只见他一口气骂完了,喘了两口气,又自嘿嘿一笑,道:“我跟公子穷聊了这半天,竟忘了跟公子说正经事了。”他又自放低声音:“方才平望城的小铁嘴快马赶来,说是看到那‘鸳鸯双剑’也往嘉兴来,大约今天晚上也能到了。”
    仇恕剑眉微皱,俯首沉吟半晌,却听这张一桶又道:“还有从太行山那边赶来的,大约有五十骑人马,今天午间,从嘉兴经过,直奔杭州去了,太行双义金氏兄弟全在这些人里面,跟他们两人走在一处的,还有个劲装少年,却不知是谁了。”
    仇恕目光一转,突地展颜一笑,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妙计似的:“这都辛苦你了,只是我还要再辛苦你一趟,不知道嘉兴城里城外,一共有多少客栈?”
    张一桶闭起眼睛,想了一会:“五十多家。”他得意地笑道:“最少五十,最多五十五,我虽也不十分清楚,但总差不多了。”
    仇恕一笑,道:“我要麻烦你将这五十多家客栈所有的客房,全都包下,就算有人住的,也都预定下来,而且先付十天房钱,多给小账,说是无论任何人要来住店,都一口回绝,万万不能答应。”
    张一桶倒抽一口凉气,两只本已被满脸肥肉挤成──线的眼睛,突地睁得滚圆,伸出手掌,一拍前额,失声道:“五十多家客栈!十天房钱──公子,您这是干什么呀?难道您有那么多朋友就要到嘉兴城来吗?”
    仇恕面上又自泛起那种莫测高深的笑容,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张一桶一眼扫到银票上的数字,不禁又倒抽一口凉气,却听仇恕笑道:“我此举自有道理,你以后自然会知道的,只是──不知你有无把握,叫任何客栈都不能将客房偷偷租给别人。”
    张一桶一拍胸膛:“这个只管包在我身上,除非他们不想再做生意了,否则──嘿,就算再借给他们一个胆子,他们可也不敢。”
    于是他接过银票,满怀惊异地去了,想来想去,实在想不透“公子”此举是为了什么,但直到他臃肿的身形已走了许久,仇恕的面上却仍带着那种奇异的微笑,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笑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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