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2章叶公之龙
    金剑互击
    此刻星光闪烁,月光皎洁,风吹长草,虫鸣杂树,正是大好良宵,星月之下,缪文闪目而望,只见在前面纵跃如飞的黑衣人突地一反手,打出一道金光,竟不偏不斜地击在自己向他打去的暗器上,只听“呛啷”一声轻响,两道金光,俱都落在地上。
    缪文心中一怔,硬生生将自己如飞掠的身形,倏然顿住,心头暗骇道:“此人头也不回,竟就将我发出的暗器击落,身手快得惊人,而他发出的暗器,居然亦作金色,难道此人真的是他?”须知他年纪虽轻,却是一生出来,便开始习武,教他武功的人,却又都是天下武林中顶顶绝顶的高手,常人要是得一为师,便足终身受用,他心中自知,芸芸武林中,风尘侠士虽多,但要找一个像自己这种身手的,却并不多。
    若论“听风辨位”之技,将别人暗器击落的功夫,本无惊人之处,但缪文自知自己手中发出的暗器,其劲道和去势,都绝不是一般暗器名手所能企及的,而此人却从容击落,是以缪文方自心中暗骇,不知道宿迁城中,何来此武林高手?
    抬目一望,只见这满身玄衫的夜行人正在含笑望着自己,两道斜飞入鬓的剑眉当中,沟纹宛然,面目依稀相识,竟是自己日间所遇的那蓝衫书生。仔细一望,只见他身上穿着的也仍是那一袭蓝衫,下摆掖在腰间的丝绦,夜色之中,看不甚清,竟将蓝衫当做黑衣。
    那蓝衫书生凤目之中,棱棱生光,突向缪文当头一揖,哈哈笑道:“深夜打扰,实是无状,唐突之处,还望兄台见谅。”
    缪文目光一转,亦自朗声笑道:“打扰两字,实不敢当,小可虽然愚鲁,但今展一睹兄台之面,便知兄台必是高人,只是──”他语声一顿,剑眉微微一轩,接道:“兄台夜深宠召,却不知有问见教?”
    那蓝衫书生微微一笑,潇洒前行,一面道:“兄台人中龙凤,小可早已有心高攀,只是无缘相识,只得出此下策了。”脚步微顿处,缓缓弯下腰去,伸手一探,缪文剑眉一皱,突地抢出如风,疾伸双掌,哪知那蓝衫书生朗声大笑中,身形倏然后退三尺,伸出手掌,掌中已多了两口一式一样,金光耀目的短剑。
    缪文出手略迟,却见自己心中想拾的东西,已被对方拾了起来,心中不禁又一凛:“此人好快的身手──”
    抬头一望,那蓝衫书生正在将掌中的两口金剑,不住把玩,一面微微笑道:“果然一模一样──”语声未了,突又“哦”了一声,低低念道:“以血还血,以血还血……”手掌一翻,将其中一口金剑用两指捏着剑尖,递到缪文面前,朗笑道:“这口剑想必是兄台的了,哈哈,若非上面的这几个字,小可还真分辨不出哩!”
    月光之下,只见缪文清俊的面庞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呆呆地望着他手上这口金剑,思索半晌,突地仰天长笑起来,道:“兄台想必就是名传武林的金剑大侠了,小可闻名已久,却不想今日得见──”缓缓伸出手掌,亦用拇、食二指,捏着剑柄,两人面上虽然俱是笑容不绝,但心中却各自存下较量对方之心,此刻竟都将全身真气,贯足右臂,聚在这两根手指上。
    刹那之间,只见这口长未达尺的金色小剑,随着他两人的四根手指,越来越长,那蓝衫书生哈哈一笑,缩回手去,含笑说道:“无怪江湖传言,都道那金剑侠的武功越来越高,行事也越来越是神出鬼没,原来却是出自兄台手笔,小可虽然无心掠美,但人言凿凿,小可却之不恭,也只有生受了。”
    缪文目光淡淡一睹那口此刻几已变成一条细棍的“金剑”,冷冷道:“小可方才本自奇怪,这小小的宿迁城里,怎地有如此高手,此刻才知道是金剑大侠,想必是阁下听到江湖道上,有了赝品,是以便赶来查看查看吧!”手微一扬,掌中之“剑”,便已脱手飞去,“噗”的一声,竟深深插入地下,只剩下一段稍具原形的“金柄”,仍在地面上不住地颤动。
    那蓝衣书生微瞥一眼,面上笑容,却仍未变,缓缓笑道:“兄台这却错了,想兄台在江湖道上,以‘金剑’之名,替天行道,所做所为,正是小可所欲行而未及行者,小可正恨不得如同兄台这般‘赝品’,再多上几个,也好为芸芸江湖伸张一些正义,为莽莽武林留得一些公道──”
    缪文面微一红,心下暗忖:“人道‘金剑侠’是个慷慨磊落的汉子,今日一见,果自名下无虚,我冒名行事,又复恶言相加,他非但不以为忤,还如此对待于我──”一念至此,不禁对眼前这蓝衫书生大起好感。
    须知他幼遭孤露,身具深仇,而仇家可都是当今江湖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党羽遍及天下,他自知自己虽因机缘凑巧,常人梦寐难求之物,自己却每每唾手而得,但自己若要报得深仇,却仍非易事。
    是以他平日行事,慎重无比,惟恐行藏破露,被别人识得真相,他虽是性情中人,但种种原因,却使得他对人们都有了提防之心,是以他先前对这蓝衫书生的态度,便也因是而发。
    那蓝衫书生一双凤目,始终凝注在他面上,星月交映之下,他面上虽仍一无表情,但月光闪烁,却显见他心中甚不平定。
    两人目光相遇,缪文心中暗叹一声,沉声道:“小可身世惨痛,又多难言之隐,冒犯之处,兄台必可见谅──”他微微一顿,又道:“兄台磊落男子,慷慨英雄,既欲折节下交,小可正是求之不得,日后如有机缘,还望不吝赐教。”言下之意,却是今日就此别过。
    惶然失色
    但那蓝衫书生却生像全然不懂他话里的含意,哈哈一笑,道:“小可方正,复姓端木,却到此刻还未请教阁下的高姓大名呢!”
    哪知他语声方落,缪文竟突地面色一沉,转身欲去,这蓝衫书生神色也不禁为之一变,心道:“我好心结纳于你,你又何苦做出这等面目来?”他自不知这缪文身世隐秘,有人问他姓名,正是犯了他的大忌,一念至此,冷哼一声,身形动处,竟突地掠到缪文前面,双臂微张,拦住去路。
    缪文面色又是一沉,冷冷道:“兄台意欲何为?”
    这蓝衫书生端木方正剑眉一轩,随之哈哈大笑,道:“小可请教兄台姓名,兄台怎地如此相待,难道小可就真的高攀不上吗?”虽然仍是含笑而言,但语气之中,却已远非方才之客气。
    缪文苍白的面色,倏然由白转红,又随即由红转白,似乎在强忍着心中怒气,沉声道:“小可与兄台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三无仇怨,可说是全无瓜葛,兄台却恁地盘查小可姓名来历作甚?”
    他语声一顿,冷笑两声又道:“何况小可纵然用的暗器,亦是金剑,但却亦从未冒过‘金剑大侠’的名声,难道普天之下,就只阁下一人能用这金剑做暗器不成?”
    端木方正怔了一怔,立即轩眉笑道:“极是,极是,想那‘金剑’一物,人人皆可用得,又并非我端木方正一人能用之物,只是──”他笑容一敛,“这‘赝品’二字,却是出自兄台之口,又不是区区在下说出的。”
    此番缪文却不禁为之一怔,却听这金剑侠端木方正接口又道:“兄台若说与小可一无瓜葛,此话小可却也不敢苟同。”
    缪文目光一凛,厉声道:“在下与兄台有什么瓜葛,难道兄台也是与那──”
    语犹未了,那端木方正却已接口笑道:“兄台可知道,被兄台自高、洪两湖中取去的‘三才宝藏’,却本应是区区在下之物哩。”
    此话一出,缪文不禁面色大变,倏然倒退三步,戳指道:“阁下究竟是谁,怎地知道那──”语声倏然一顿,却转口道:“三才宝藏是谁取去的,难道阁下亲眼见到是在下取去的不成?”
    哪知这端木方正却纵声笑道:“正是,在下正是亲眼所见,那三才宝藏是被兄台取去的。”伸手一掏,竟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薄纸,想是因为年代久远,已泛黄色,端木方正双手一张,将这张羊皮薄纸,张了开来,送到缪文眼前,道:“此是何物,兄台想必是见过的了。”
    缪文目光一扫,面容更为之大变,沉吟半晌,方欲答言,哪知这端木方正微微一笑,将这张羊皮薄纸,又叠了起来,一面道:“这份‘三才秘图’,在下得到之时,想必远在阁下之前,只是小可那时习武正勤,无法分心及此,直到年余之前,小可那时武功小有所成,便依图所示,寻得了那百十年来为天下武林中人垂涎不已的三才宝藏。”
    缪文俯首沉吟,喃喃自语:“年余之前……”蓦地双目一张,问道:“兄台那时怎地不取去呢?”
    只见端木方正哈哈笑道:“只是小可那时孤身而往,虽有取宝之心,却无取宝之力,虽入宝山,只得空手而回,本想尽快寻找几个帮手,入湖取宝,但小可一生独来独往,要寻帮手说来虽易,行来却是极难。”
    他语声一顿,将那张羊皮薄纸,缓缓收回怀里,又道:“而且这‘三才宝藏’深在湖底,取宝之人,不但要水性极佳,而且还要生心侠义,又得与那‘水上萧门’中人毫无关连,这三样中要是缺了一样,便万万不能求他帮助我取宝。”
    缪文不禁暗中颔首,只见端木方正缓缓伸出三根手指,又道:“我想来想去,只有那昔年名扬天下,今日却已归隐,在武林水路中的地位,仍在那天下三十六道水路总巡阅之上的五湖龙王龙在田三位后人,‘五湖三龙’,不但水性、武功俱是上上之选,而且为人侠义,也不会见财起意,是三条光明磊落的汉子,若能求得此三人助我取宝,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缪文面色又是一变,沉声道:“只是这三人却未见有空呢?”
    端木方正轩眉一笑,道:“阁下所见极是,想那‘五湖三龙’自从二十年前,‘五湖龙王’突地消声灭迹之后,便也相继归隐,小可与之又无深交,人家怎会贸然答应,但急病乱投医,小可虽知无甚厚望,也得去试上一试。”
    缪文冷笑一声,负手仰望,只见群星满天,月圆如盘,目光一垂,却见那端木方正正自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接着说道:“小可费了无数心力,才探听到那‘五湖三龙’归隐之后,是隐居在那长江口中的崇明岛之上,便毫不迟疑地兼程赶去,哪知到了崇明岛,那‘五湖三龙’却都已离岛而去,只剩下两个垂髫童子,在那龙氏三兄弟所建的茅舍中守屋。”
    “当时在下心中十分奇怪,想那‘五湖三龙’俱是归隐之人,怎地会同时离岛而去,便再三追问那两个垂髫童子,那两个垂髫童子先是不说,被我问得急了,才道:‘几天之前,来了位英俊少年,和师父谈了一夜,那一夜里师父又哭又笑,我们正在奇怪,哪知第二天师父们就都和那位少年一齐走了。’我就问:‘尊师临行之时,可曾留下话来,说要到哪里去?’那两个童子对望了一眼,我见他们仿佛不愿说出,便又道:‘我和尊师是数十年故交,此次来访,是有着急事,你们自管说出,尊师必定不会见怪的。”
    缪文冷冷──笑,道:“想不到阁下非但武功惊人,口才也是极好的。若是换了别人,只怕那两位童子便再也不会说出来。”嘿地一声,目光又望到天上。
    那端木方正却生像是全然不懂他语中的讥嘲之意。连声笑道:“岂敢,岂敢。”
    恍然而悟
    缪文哼了一声,却听端木方正又自笑道:“当下那两个童子又仔细打量了我两眼,才说道:‘师父临走的那天,将好久都未动用到的水衣水靠都带了去,说是要到洪泽湖去,少则一月,多则三月,便要回来,尊客要是有要紧的事等他老人家,不妨在这里住下来。’我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心想,‘莫非他们已被别人请去寻宝了?’口里连说:‘不必了,不必了……’转身就走了出去,只听那两个童子在后面叫道:‘尊客怎地连茶都不喝就走了?’我心里虽很喜欢这两个童子的聪明伶俐,但又着急那‘三才宝藏’,只得不理他们就走了。”
    缪文两目仍自望在天上,口中却冷笑道:“这个自然,想那两个小孩子又是什么东西,怎配和‘金剑大侠’多话?”
    端木方正轩眉笑道:“在下虽如此说,对兄台却是绝无恶意,兄台又何苦如此挖苦于我?”
    缪文“哼”了一声,闭口不言,那端木方正又道:“我昼夜不停地赶到高、洪两湖间的藏宝之处,那时正是中秋前一日,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过节,高、洪湖边秋意正浓,极目望去,只见秋水粼粼,一碧万里,水波月色之中,却有三五条人影,正在那荒无人迹的湖边,互相低语。”
    缪文面容骤然又一变,目光倏然转到这端木方正面上。
    只见他仍自不动声色地道:“我躲在约莫七丈开外的一株秋叶正浓,却仍未落尽的树上,屏住声息,凝目而望,只见这些人里,有三个满身水靠的剽悍大汉和一个文质彬彬的英俊少年,还有一人,我虽不认得,但月光之下,只见他身手稳健,目光炯然,显见得也是位内家高手。
    “我心中暗忖:‘那三个穿着水靠的汉子,想必就是那五湖三龙了,但那文质彬彬的少年却又是谁呢?’只见这些人对这少年,仿佛都极为尊敬,我心里更奇怪,不知这少年是何来路?”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却含笑望着缪文,缪文面色连变数次,沉声道:“那少年既然知道藏宝之处,自然也有那‘藏宝之图’,想当年少林派掌教祖师,身具无上降魔能力的大空上人本将此图画成三份,却未言明此宝该归哪一份图的得主,想必当然是先到先得,阁下既然迟到一步,又怨得何人?而那少年既得此图,必有来历,阁下又何用苦苦追查呢?”
    端木方正哈哈笑道:“兄台此言,可云深得我心,当时在下心中就想:‘这少年既得此图,那么若非少林弟子,就必定是昔年名震天下的一代武林奇人海天孤燕的传人了──’”
    缪文剑眉一轩,截口道:“那么兄台定是武当一脉了。”心下却恍然而悟,忖道:“难怪方才群雄各各大乱之际,那清风剑朱白羽却不动声色,原来他早就从这‘金剑侠’口中,得知此宝已被取去,是以那少林墨一上人一听,便也随即走了。”
    端木方正哈哈──笑,道:“兄台端的是明眼人,小可正是武当弟子。”
    缪文心中又是一动:“武当派自从那一代剑豪白老宗师去世之后,人材本极凋落,据我所知,当今武当派的第一高手,清风剑朱白羽,武功也不甚高,怎地这端木方正却有如此身手?”
    却听这端木方正又自笑道:“我心下虽在转着念头,目光却瞬也不瞬地望在这五人身上,只见他们低语了一阵,那少年突地笑道:‘如此就麻烦龙兄了。’那三个穿着水靠的大汉齐道:‘不敢,不敢,兄台既有家父之令,便是叫我兄弟三人赴汤蹈火,我兄弟亦是在所不辞。’说着就从另一汉子手上,接着几条绳子,接连着跳下水去,这三人果真不愧是‘五湖之龙’。入水之际,竟连水花都没有扬起半点。”
    他微微一顿,又道:“我心里一面暗佩这龙氏兄弟的水性,一面却在奇怪,那五湖龙王龙在田龙老爷子二十年前便已销声匿迹,江湖中从未有人知道他老人家的去向的,这少年年纪轻轻,怎的却知道他老人家的下落,而且显然还持有他老人家的手令,是以这‘龙氏兄弟’才会跟着他前来,一面心中可恍然而悟:‘难怪那两个童子说师父们和那少年谈了一夜,又哭又笑,想必是这少年在说龙老前辈近年的遭遇了。’”
    缪文冷冷道:“难怪阁下能饮誉武林,今日一见,果然聪明绝顶,什么事都逃不过阁下眼里。”
    端木方正轩眉道:“岂敢岂敢,兄台如此称赞于我,但在下那时却是一头雾水,只见这少年和那汉子双手提着绳索的一端,立在湖畔,未过片刻,他们双手便自缓缓提起,倒退着走了十数步,我心中暗惊,只怕他们会发现我存身之处,哪知他们还未到树下,双手又自一抬,水面微花处,便冒出四口箱子来,他们身形各自一动,便电也似的掠了过去,将那四口箱子抄在手里,那时我才知道,那汉子看来武功虽极高,而那文质彬彬的少年的身手竟又还在他之上。”
    他目光又自往缪文面上一扫,满含深意地微笑一下,又道:“这样何消片刻,他们就从湖中提上十数口看来极为沉重的箱子来,那‘五湖三龙’,便也跃出水面,从那身手矫健的汉子子中,接过一瓶酒,各自喝了几口,哈哈笑道:‘幸不辱命。’那少年连连抱拳,一面打开箱子,微微一瞥,我虽远在十丈开外,但极目望去,仍可隐约望到他面上的神色,虽然有些笑容,却没有什么狂喜之色,不禁在心中暗暗称赞,这少年果然是个角色。”
    他目光又自一扫缪文,含笑接口又道:“那少年一瞥之后,便和另一汉子低语两句,我虽用尽耳力,却也未听出来,哪知那汉子突地呼哨一声,湖岸四下的阴影中,竟随声跃出七八条黑影大汉来,一人手中提着一口麻袋,我心中暗道一声:‘侥幸。’若非我极为小心,只怕行迹早已被人家伏下的暗桩发现了。”
    缪文微微一笑,接口道:“若以阁下的身手而言,只怕比那些汉子武功再高十倍之人,也难以发现阁下的行踪哩。”
    端木方正亦自一笑,两人目光相对,彼此之间.竟各各交换了个互相了解的眼色,只是缪文在这种眼色之后,却有些提防之意,像是生怕这“金剑侠”会发现一些自己不愿被别人知道的秘密似的。
    机锋暗露
    端木方正含笑又道:“那些劲装黑衣大汉跃出之后,立即垂手肃立,那少年微一挥手,这些大汉就将铁箱内之物,全都倒在麻袋里,我远远望去,只见箱内光华灿烂,竟都是黄金珠宝等物。
    “恍眼之间,十多口箱子全都倒空,只剩下一口箱子,却由那身手矫健的中年汉子托在手里,那少年微微一笑,我约莫只听到:‘梁兄……放在尊处……小弟……必来……全仗大力了。’那中年汉子躬身一礼,就率领着那些劲装黑衣大汉走了,那些汉子手里拿着那么沉重的一袋东西,但步履却仍极为轻松,显见身手都不弱。”
    缪文双眉一皱,接口道:“后来呢……阁下可曾跟踪而去?”
    端木方正微微笑道:“在下的确本想跟踪而去,但目光一转,却看那少年不知从哪里又拿来一个小箱子,在那十几个铁箱上都装了些东西,我远看也不甚清,但却也知道是消息弩箭一类之物,只见他双手不停,片刻之间便长身而起,仰天笑道:‘以血还血,以血还血,如今你们也该尝尝那被人暗算的滋味了。’转过头去,又道:‘只是又要麻烦龙兄了。’”
    他略为喘了口气,又道:“他这几句话说得声音极响,是以我听得十分清楚。只见那‘五湖三龙’,齐声笑道:‘兄台怎地如此见外,我兄弟如有效劳之处,只管吩咐便是。’说着,一人拿起一个铁箱,又跃入水里,那少年负手而立,仰天而望,口里喃喃地说着话,只是这次他却说得极轻,我一个字也没听到。”
    缪文轻轻冷笑一声,俯身将那柄已插入土内的“金剑”,又拔了出来,仍是细细一条,他方才随手一抛,竟将这柄细若竹筷的“金剑”掷得入土三尺,而形状亦未有丝毫改变,这种惊人的内力,端是足以惊世骇俗了。
    端木方正斜瞟一眼,兀自接道:“那‘五湖三龙’不一会又将那十几口铁箱都带入水中,我原以为事情已了,哪知这少年竟又从怀中取出──张羊皮薄纸,我一望便知就是那份‘藏宝秘图’,心里不禁又大为奇怪,不知道他将此图取出做什么?只见他将此图仔细叠在一块,放入一个金光闪闪的小箱子里,一面和那‘五湖三龙’说道:“休看这张薄纸已成废物,但却是根大大的肉骨头,等到这根肉骨头被一些饿狗发现的时候──嘿嘿,那时你我却有好戏看了。’”
    缪文目光一凛,冷笑道:“阁下倒听得清楚得很。”
    端木方正哈哈笑道:“在下不但听得清楚,而且还看得极为清楚哩!”
    缪文双目一翻,冷冷道:“从前有个极为聪明之人,天下间任何事都瞒不过他,他也颇为得意,哪知我佛如来却嫌他听得太多,看得太多,又想得太多,就罚他变为一个又聋又哑的白痴,而另一人却远较他更为聪明,虽然听到,看到之事,也较他为多,却什么都不说出来,结果此人逍遥自在,直到天年。”
    他目光一垂。直注着端木方正,冷冷又道:“兄台可知道这故事吗?”
    端木方正仰天笑道:“这故事的确动听得很,譬如说区区在下吧,虽然已知那少年终将那份‘藏宝之图’,做成一份香饵,又将这份香饵,放入丐帮一个弟子的手中,却又不知弄了个什么手段,使那铁手仙猿知道这个消息,将那丐帮弟子杀了,一面却又暗地通知水上萧门,嵩山少林和那‘穷家帮’的穷神凌龙,说那‘藏宝秘图’,已落入那铁手仙猿之手──”
    他语声一顿,目光四扫,又道:“除此之外,在下还知道那少年如此做法,只是为着和那灵蛇毛皋具有深仇,是以便挑拨天下武林,对他群起而攻,想那灵蛇毛皋羽党再丰,武功再高,却也敌不过天下武林的力量呀!”
    缪文冷“哼”一声,厉声道:“那么阁下想必也知道那少年便是区区在下了。”
    端木方正笑道:“正是。”
    话犹未了,缪文突地厉叱一声,身形微展,掌中金光一抹,闪电般地指向端木方正前胸,一面厉叱道:“你究竟是谁?和那姓毛的有何关系?”
    眼见这道金光,已堪堪袭向他前胸的“乳泉”穴上,哪知他竟突地仰天长笑起来。缪文一怔,倏然挫腕,硬生生将掌上力道顿住,只见金花错落,朵朵不离端木方正的要穴,但却没有一点真的指在他身上,缪文却又喝道:“此事并无半点可笑之处,阁下若是再笑的话──”
    他语犹未了,那端木方正笑声顿住,冷冷说道:“我笑的是阁下看来聪明绝顶了,不知却怎地问出如此呆话来?”
    缪文不禁又为之一怔,却听他接口道:“阁下难道不知道直到目前为止,那灵蛇毛皋最大的对头还是区区在下吗?阁下难道不知道铁算子计谋是死在谁的手上?我若和那灵蛇毛皋有着关系,阁下此刻还能和他那千娇百媚的女儿笑语温柔吗?”他语声一顿,又自纵声狂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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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柳暗花明
    又揭一谜
    笑声未绝,缪文但觉心中思潮翻涌,手中的“金剑”,也缓缓垂了下去。
    那端木方正笑声又自一顿,目光凝注缪文,缓缓说道:“在下自从那日于高、洪湖边,暗睹兄台之面后,不禁对兄台所作所为,既奇又佩,是以这数日以来,便无时无刻不在留意阁下的举动,只见兄台年纪虽轻,行事却极老到,就连灵蛇毛皋那种奸狡之徒,都被兄台瞒在鼓里,而且兄台对他虽具深仇,是以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些地方,固是稍过狠辣,但若论兄台所作所为,却无一处有亏大节,在下一生虽少许人,但对兄台,却是诚心攀交,兄台若认在下别有居心,那却令在下失望得很了。”
    缪文抬目望去,只见这端木方正目光棱棱,正气凛然,心中不禁大生感愧之意,长叹一声,道:“在下的确对毛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纵然将之一刀杀却,都不足以消去心头之恨,是以正如兄台所说,有些地方不免稍嫌奸狡狠辣──”他语声一顿,目光中满露恨意,惨痛的往事,又复涌上心头,沉吟半晌,又道:“不是小可此刻不肯坦诚相告,却是因着此事因果既深且广,又极复杂,想兄台知我谅我,必也不会见怪的吧?”
    端木方正一笑道:“在下今夜深夜打扰,却是为着一事。”
    缪文道:“但能相告,无不尽言。”
    端木方正笑道:“在下此数日以来,虽然对兄台已多了解,但有一事,却令在下反复思之,亦不得其解。”他微微一顿,又道:“兄台那份‘藏宝之图’,想必得自那一代奇人‘海天孤燕’,更又与那水上大豪‘五湖龙王’龙老前辈存着极不寻常之关连,而兄台在那些铁箱之中所装之消息弩箭,却与那数十年前饮誉天下的‘圣手先生’淳于独秀同出一辙,想这三位老前辈俱归隐多时,却不知兄台怎地能得到他们的传授,这倒确是异数了。”
    缪文微微一笑,道:“这三位老前辈此刻共隐于一海外孤岛,小可幼遭孤露,便是多亏这三位恩师教养成人的。”
    端木方正一拍前额,笑道:“难怪兄台年纪轻轻,身手却恁地惊人.却原来是出自这三位前辈异人的门下,这就难怪了。”
    缪文却又笑道:“小可亦有一事想请教兄台。”
    端木方正哈哈笑道:“在下亦是知无不言。”
    缪文道:“不知兄台出于武当哪位道长门下?”
    端木方正笑道:“小可本是一个书生,专好收集古书旧册,甚至断简残章,却在无意之中,发现一本昔年武当一代剑豪的老前辈遗留下的武功秘笈,那‘藏宝之图’,便也是附于其中。”
    缪文亦大笑道:“这就难怪了。”
    抬目一望,却见这端木方正口中亦现出沉思之色,想是以在回忆什么,暗道:“难道此人也有着什么惨痛之往事不成?”
    只听端木方正缓缓叹道:“十七年前,在下还是个贫苦书生。一次缓步道上,见到一班强徒,飞骑官道。一言不合,便劫了小可故居城内‘振武镖局’的镖,却将银子抛得一地,小可心中正自不懂,哪知却有个背插长剑的道人,问我可要学武,又要将我收归门下,我见这道人亦是和那班强徒一路,便断然拒绝了。”他目光一抬,又道:“后来我知道那班强徒,便是以灵蛇毛皋为首,是以艺成之后,凡是与那姓毛的有关之镖局所保之镖,在下便动手劫来。”他仰天一笑:“这却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哩!”
    两人目光相对,不禁齐各抚掌而笑,缪文先前对这“金剑侠”虽然深具猜忌怀疑之心,但此刻却已为之尽消,反生相惜之念。
    他自幼至长,生命中这一段最最欢乐的时日,都在一个方圆不过百十里的孤岛上度过。相处之人,非师即长,那些归隐在孤岛上的武林奇人,对他虽极亲切爱护,但究竟年龄悬殊,何况这些武林奇人久已厌倦风尘,多年来的海外孤岛岁月,更将他们陶冶得极为恬淡,他们虽对缪文极为爱护,但也不会放在表面上,是以缪文有生以来,可说是从未享受到友情的温暖,再加以他志切深仇,心情便也未免失于偏激。
    而此刻他与端木方正言笑相对,心中却渐渐感受到“友情”两字之意义。这却是他有生以来所从未感受过的情感。
    风吹林木,簌然作响,两人并肩而行,端木方正突地笑道:“此刻东方渐白,在下虽仍想与兄台盘桓些时,但亦知兄台不能再多逗留,来日方长,你我相见有期,只要兄台不嫌弃,小弟随时可来寻访兄台,只是──”
    他微微一叹,又道:“兄台既是身怀深仇,就更须小心谨慎,那灵蛇毛皋阴沉奸狡城府极深,此刻表面看来,虽对兄台一无怀疑之念,但暗中却未必如是,兄台天姿英发,自古以来,英雄人物,未有不多情者,兄台对这‘情’之一字,尤其要看得透些。”
    缪文心中一凛,诚声道:“吾兄金言,小弟敢不从命。”心里想起自己的爹爹和那石磷,又岂非都是为了“情”之一字,是以一个少年亡故,一个却颠沛终生。不禁暗暗叹息一声,目光抬处,只见这端木方正面上满是诚挚之光,伸手紧紧一握自己的手腕,飘然而去。
    月渐西沉,星光已隐,晓风残川,已有料峭之意,站在晓风里,缪文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呆呆地愕半晌,觉得此人真是有如天际神龙,夭矫来去。想到他临去之际所说的话,一时之间,更是万念俱生,不能自已。
    他仰视苍穹,黯然低语道:“仇恕呀,仇恕,你名虽叫仇恕,父仇却绝不可恕,但是你又怎能忘却那一手将你抚养成人的母亲替你取这名字的用心呢?你若手刃了仇人,岂非要伤了你母亲之心,你若不报此深仇,却又怎对得你爹爹的在天之灵?”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又自黯然道:“苍天呀苍天,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爹爹呀爹爹,我知道你是深爱着母亲的,但我为着你,却又不得不令母亲伤心──”他狠狠一跺脚:“我不管你老人家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我知道你老人家是正直的,卑劣无耻的事,你老人家绝对不会做,无论是谁杀死了你老人家,我都要为您报仇,哪怕……哪怕那人是我妈妈的嫡亲兄弟。”
    晨光曦微中,他急步走回宿迂城,心中已下了决心,无论任何一事都不能影响他,改变他离开那“海天孤岛”时所立下的意念,那就是复仇,也许他不会亲手杀死灵蛇毛皋,但他却要使这名满天下的武林枭雄,死在自己一手布下的罗网之中。
    不堪回首
    他的身形是无比轻灵而迅快的,即使此刻已将近日出,但在这种微明的晨光之中,人们仍然无法辨清他的身形,纵然看到了,也会疑惑是自己眼花,因为很少有人相信人类会有如此快的身法的。
    他尽了全力,希冀自己能在毛文琪一觉睡醒之前赶回去,方才和那端木方正一夕畅谈,此刻仍在他心中激荡不已,因为那逗起了他往事的思潮,也逗起了他对来日的忧郁。
    凌晨的空气,像被水洗过似的潮湿而清新,凌晨的城市,亦有如凌晨的空气,这是江南的春天所通常有的好天气。
    滑过无数屋脊,他回到客栈,扫目四望,他那间房的窗户,仍像他掠出时一样地敞开着,一切都没有变动,四下是静寂的,谁也不能发现他曾经离开过,他满意地暗中微笑一下,微撩长衫,避免着衣袂可能带起的风声,像游鱼般滑进了窗户。
    但是……
    当他目光瞥入室内的那一刹那.他前进的身躯便陡然停顿了下来,只手一按窗棂,凌空一个翻身。因为他目光动处,竟发现一双穿着粉底快靴的脚,高高翘起在那张木床的窗架上。
    年久失修的窗棂,在他这全身真力猛一收撤的一按之下,发出“吱”的一响。
    静寂的房间中,也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缓缓说道:“你回来了?”
    缪文心头蓦地一跳,倏然飘落在地上,只见窗口人影一花,一个懒散而潇洒的身形,突地自窗口现出,面上仍自带着淡淡的笑容,缓缓又道:“快进来吧,这里再没有别的人了。”
    缪文已经绷紧了的心弦,此刻为之一松,因为这身形并不是他所畏惧的,而是那在杭州一别,便无音讯的石磷!
    于是他亦自微微一笑,道:“石兄怎地来了?”提气纵身,跃入窗内,回身将高高支起的窗户放了下来,房间内便骤然一暗,那支蜡烛他方才掠出时虽仍是燃着的,但此刻却早已熄灭了。他侧目一顾石磷,心中暗忖:“他来时蜡烛定必尚燃,那么一定是他吹熄的了,奇怪的是他怎知道我住于此处,来此寻找于我,可是有何用意呢?”口中却道:“小弟适才外出,以至石兄来此空候,实足抱歉得很。”举手一让,自己也坐到椅上,只听邻室一无声息,那毛文琪想必睡得仍熟。
    石磷含笑坐到椅上,道:“古人秉烛夜游,想不到仇兄亦有此雅兴。只可惜小弟来迟一步,未能作仇兄之游伴。”
    缪文面色一变,蓦然从椅上站了起来,目光直视石磷,却见石磷目光中熙熙和和,半点也没有恶意,遂又长叹一声,坐回椅上,道:“不错,小弟正是姓仇,小弟早就知道是瞒不过石兄的了。”
    石磷微喟道:“其实兄台也毋庸相瞒于我,十七年前……”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又道:“我与令堂大人本是知交,这十七年来我飘泊江湖,也无非是想知道你们的下落,想要知道你们是否平安,如今喜见你已长成,又如此英俊,我也高兴得很,唉,十七年的时日,弹指间过,我两鬓渐斑,令堂大人想必也老了许多吧?”
    从窗底间映入的晨光,黯淡地映在这昔年的青年名剑手身上。逝去的年华,往事的追忆,使得他面上惯有的笑容也为之消失,缪文喃喃道:“华发将斑,华发将斑……”目光一抬:“家母这些年来的确已老了,她老人家的头发不但将斑,而是全白了,唉!忧郁的日子,一年比两年还长,这是家母常说的话,石……石叔父,你说对吗?”
    石磷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沉重地留滞在灰黑色的地面上,道:“你还是叫我石兄的好……这些年来,我的生活像是已与往事脱了节,只有此刻,见着了你,往事虽然不堪回首,却也容不得我不去想它了,老弟,令堂这些年来可还好吧?这些年来,你们怎么生活的呢?”他的目光始终在地面上溜滑着,像是想从这灰黑的地面上,搜索出一些并不灰黑的东西。
    缪文垂着头,沉吟着,但终于将他自己成长的地方说了出来,又道:“家母头发虽白了,但身体却还健朗得很,她老人家有时候念及故人,也常想回来看看,但是……”
    石磷叹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若是她,我也不会回来的。”又道:“难得你年纪虽轻,武功竟已如斯,原来你身受百十年来武林中最享盛名的几位前辈异人的教海,唉!十七年前,那时我血气方刚,自命剑术已有小成,哪知在人家手下,连三招都未走满。”他目光又一抬,直注到“缪文”面上,接道:“当时我若知道那两位对你母亲本是一番好意,这我再也不会出手了。”
    “缪文”黯然一笑,道:“那件事家母也曾对小侄说过。”
    石磷道:“你此次以‘缪文’两字为名,可有……”
    “缪文”接道:“小侄本名‘仇恕’。这是家母替小侄起的名字,‘缪文’两字,不过是胡乱用用而已。”
    石磷目光一垂,低语道:“仇恕,仇恕……”突地朗声道:“你可知道令堂以此二字取名的道理吗?”
    仇恕双目一张,目光中光采又复大露,却听石磷接着又道:“老弟,你年轻英发,正是人间的祥麟威凤,以你的智慧武功,不难在人世间做出一番惊人动地的大事来。若你以私仇为重,那你就错了。”
    仇恕剑眉一轩,朗声道:“父仇不共戴天,不报焉得为人子。”
    石磷叹道:“但是你可知道,你的仇家,却是令堂的嫡亲兄长。你如此做,岂非要伤了你母亲的心?”
    仇恕长叹一声,目光又缓缓垂了下去,沉声道:“石叔父,家母常说芸芸天下,只有你老人家是她的知己,此刻我才知道这话果然不错,她老人家始终将先父的事隐瞒着我,为的自然就是不愿我复仇,但是……唉,任何事都绝不会永远被隐藏的,先父的惨死,我既然知道了,又怎能置之不理?唉!我纵然知道这样会伤母亲的心,但是──唉,父仇却是非报不可的。”
    娇笑如铃
    石磷突地冷笑一声,道:“好个孝子,好个孝子!……”语声突地一顿,长身而起,又道:“你母亲怀胎十月,受尽困苦,养你育你。你却不知孝母,只知孝父,还谈什么为人子之道,何况你那父亲──哼哼!”
    仇恕剑眉一轩,怒道:“我父亲又怎的?”
    石磷冷冷道:“你那父亲么──哼哼,不说也罢。”他与毛冰,自幼相处,钟情极深,到后来一股相思。化为泡影,对那仇独,自然难免妒恨,只是他小性豁达,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是以心中虽有妒恨,却始终没有将之现诸形色。
    直至此刻,多年的积愤,才使他说出此活来,仇恕一听,自是大怒,甚至他那始终不动声色的俊目,也因愤怒而变得赤红,猛地一拍桌子,怒视着石磷,沉声道:“我父亲可怎的?他老人家一生光明磊落,却为小人们暗算而死,石叔父,你与家母虽是知交,我仇恕也因之敬重你三分,但你言语之中,若再对先父有半分不敬,那么──哼哼!就莫怪我姓仇的不知敬重尊长了。”
    石磷冷笑道:“好极,好极,我倒要看看你怎地──”目光一抬,只见仇恕目光之中,满含怨毒之色,心中一动,突地想起以前那“仇先生”的一生行事,不禁暗叹一声,中止自己的话,暗忖道:“难道武林之中,又将出现一个行事莫测的魔头吗?”缓缓走到门口,却又回转身道:“你既如此,我也不再多说,只要你心中还有几分记得你母亲的养育之恩就是了。”
    仇恕冷冷道:“这个自然。”目光四扫,瞥见桌上放着的茶杯,伸手端了起来。
    石磷冷笑道:“你毋庸端茶,我本要走了,只是我却要告诉你,以后夜间出去,先要熄灭灯火,关上窗,若非我在你床上装得鼻息沉沉,已然入睡的样子,只怕隔壁的毛大小姐早已进来查看了。”
    仇恕心中暗道一声:“惭愧。”口中却仍然冷冷道:“有劳阁下操心。”
    石磷又自冷笑一声,道:“我并无要你领情之意,你也毋庸谢我。”
    仇恕继又道:“阁下要说的,只是这几句话吗?”
    石磷道:“还有一言要奉劝阁下,阁下以后要隐藏身世,还得再花些工夫,单说自己是百粤富商之子,却是万万行不通的。”
    袍袖一拂,缓步走到门口,哪知眼前人影一花,那仇恕已冷冷站在门前,沉声道:“阁下说话,需得说得清楚些,话说一半就想走──”
    石磷冷笑接口道:“我若全说出来,只怕你又要感谢于我了。”
    仇恕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石磷又道:“阁下虽是聪明人,别人却也不是呆子,那灵蛇毛皋能有今日之地位,岂是幸致,你年纪轻轻,和那‘八面玲珑’胡之辉又素不相识,出手就是数十万两银子,若再无人疑心──哼哼,那当真全都是呆子了。”
    仇恕心中不禁又暗叫一声:“惭愧。”口中却仍冷冷道:“疑心又当怎地?”
    石磷暗中一笑,忖道:“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口中却道:“疑心之下,就要探查,那‘铁骑神鞭’骑士,遍布大河两岸,长江南北,只要到粤东去稍一查问,便知道你这富商之子是冒牌的了。”
    仇恕心头一跳,沉吟半响,却听石磷又道:“只是那些‘神鞭骑士’未到粤东,就被区区在下制死,阁下大可放心了。”语声微顿,冷哼一声,又道:“我如此做法,只是为了你那母亲而已,你也毋庸感激于我──哼哼,若是为了你那父亲的话,哼哼!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得很。”
    仇恕轩眉怒道:“你对我施恩三分,日后我必报你五分,只是你言语之中,若再对先父有不敬之处,那却又当别论,莫怪我要……”
    一语犹未了,门外突地传入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一面道:“你要干什么呀?那么一清早,你跟谁发脾气呀?”仇恕、石磷齐地一惊,只听“笃笃”两声轻微的敲门声,那娇笑之声又道:“我可以进来吗?”
    仇恕脚步微错,溜开五步,石磷却抢步走到门前,拔开门闩,一面笑道:“是文琪姑娘吗?你倒起来得早。”
    门外又是娇声一笑,道:“不早啦。”随着笑语之声,闪入一个婀娜的人影,石磷定睛一视,不禁连退三步,愕愕地望着这身材婀娜的女子。
    仇恕更是大奇:“她怎地会到这里来?”
    那女子娇笑不绝,媚目一瞟石磷,便电也似的转到仇恕面上,笑道:“奇怪吧,会是我,不是你那文琪妹妹。”轻移莲步,走到仇恕面前,又自笑道:“你瞧你,脸都气白了。干什么呀,告诉我,是谁欺负了你,让大姐姐给你出气。”
    仇恕微一定神,心中闪电般转了两转,面上亦堆上笑容,躬身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百步飞花林仙子,昨日一睹仙姿,原已再也难忘,哪知今日仙踪补至,这真叫小可喜出望外了。”
    那娇笑如铃的“百步飞花”林琦琤又是“咯咯”一笑,轻轻伸出一只白如玉葱般的玉指来,在缪文额角一点,道:“我说小兄弟呀!你这张嘴可真甜,甜得教我这老姐姐都有些受不了啦。”尾音拖得长长的,就像是渗了糖的花生酥。
    仇恕微微一笑,又道:“不识林仙子之美者,是为无目也,小可此言,实是出自肺腑,林仙子若说小可仅是嘴甜故意恭维,那倒是冤枉好人了。”
    “百步飞花”林琦琤眼波一转,娇笑道:“你老姐姐老得都快掉了牙啦,还谈什么美不美哩,不过──”伸手一拢鬓发,柳腰轻轻一摇:“武林中人倒是真有不少人说你老姐姐美的,我总是以为他们瞎恭维,今天你这么一说呀──”她又轻轻一点仇恕额角:“我倒是真有点相信了。”
    伊人何去
    石磷目光四转,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走到门口,哪知,身侧突地香风嗖然,那“百步飞花”已俏生生地拦在身前,左手微曲,手背扶在柳腰这上,右手轻轻一指,娇声道:“你哼个什么,是不是看不惯什么人呀?”目光越过石磷,瞟到仇恕身上,又道:“小兄弟,告诉我,刚才你是不是就是和他生气来着?”
    仇恕心中一转,突地“哦”了一声,抢步走了过来,道:“小可忘了给林仙子引见了,这位就是──”
    林琦琤“咯咯”笑道:“你不用引见,我早就知道他是谁了,这些年来,我常听说武林中有个流浪剑客,是武当弟子,叫石磷,整天在江湖中东飘西荡,什么事也不干,是个怪人,我一听就觉得‘石磷’这名字很熟,却始终想不起是什么人,今天一见,我才知道是他,多少年以前,我就在毛大哥家里见过他的呀!”她掩口一笑:“那时候他整天地跟在我们毛大妹子身前身后乱转,刚才我还以为你们在吵架哩,原来你们是朋友。”柳腰一折,退开一步:“那我就不拦您啦。”
    这“百步飞花”说起话来,媚眼如珠,但每一句话的尾音,却又拖得长长的,还带着一些轻微的颤抖,让人听了,就像是吃了三斤渗了糖的花生酥,甜得都快起腻了。
    但这些话听在仇恕耳中,他心里却不禁为之砰地一动,忖道:“原来他和妈妈是……”抬眼一望石磷,只见他也正在望着自己,两人目光相对,各自泛起一阵难言的滋味,不知是恨,是怒,抑或是另一种满含温情的情感。
    只见石磷又自长叹一声,缓步走到门外。“成日东飘西荡……什么事也不干……身前身后乱转……”这些话一句接着一句,不停地在他心中撞击着,他只觉心中热血沸腾,不能自已,暗自思忖:“我是个怪人吗?”
    仇恕望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目光转处,却见那“百步飞花”林琦琤婀娜地走到桌旁,伸出罗袖,轻轻在椅子上一拂,侧身坐了下去,秋波四转,娇笑道:“小兄弟,你把门关起来,倒杯茶给姐姐喝,陪你大姐姐聊聊天。”
    仇恕心中又闪电般转了几转,嘴角便又泛出笑意,随手带上房门,一面喃喃着道:“不知道文琪醒了没有,她若醒了,一定会过来的。”
    他话像是喃喃自语,自己说给自己听,其实却是对这“百步飞花”说的。
    林琦琤娇声一笑,道:“你看你,嘴里一天到晚文琪文琪,你就知道她醒了一定会过来的吗?”玉手中方才拿的空茶杯递到仇恕手上。
    仇恕含笑接了过来,一面道:“文琪若醒了,想必是一定会过来的。”
    林琦琤秋波荡漾,笑道:“想必是一定会过来,这只是你一个人在这么想罢了,人家可不这么想。”
    仇恕一愕,险些将茶杯里的茶都倒得满溢了出来,口中却笑道:“那么林仙子您又怎么想呢?”
    林琦琤杏眼一瞪,故意娇嗔道:“你再这么林仙子林仙子地叫我,我什么话都不告诉你了,让你一个人去胡思乱想去。”
    仇恕笑道:“那么我要叫什么,您才肯告诉我一些话呢?”
    林琦琤秋波又是一漾,樱唇微微一抿,娇笑道:“你……你就叫我……大姐姐,我么……就叫你小兄弟,这有多好,显得又亲近,又顺口,不比那林仙子林仙子的好得多么?”伸手接过了茶,浅浅啜了一口,晨光之中,她眼色虽然可看出一些鱼纹,但那种娇好的笑容,却像是使得这已半老的徐娘,不但风姿犹存,而且媚艳之态也未稍减当年哩。
    她深深放下茶杯,“噗嗤”一笑,又道:“你别着急,让大姐姐告诉你,你文琪妹妹醒了之后,不但没有过来,而且早就走得不知到哪里去了。”轻轻摇了摇头:“可怜,可怜!我们这位小兄弟,却还在这里苦苦地等着她哩,唉──我说文琪姑娘,你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呀?”媚目流波,眨也不眨地望在仇恕面上。
    仇恕心中却为之一惊!
    “她会早就走了?她会不通知我一声就走了?这又是为着什么呢?”抢步走到门口,想去看看,但心中一动,又自忖道:“这‘百步飞花’想必不会骗我。”停下脚步,转身走到桌前,心中疑云大起,想来想去,又想不出那毛文琪为什么会突地走了。
    这些天来,他确信她已坠入自己的情网,而且坠得那么深,这天真而纯洁的女孩子,终日心中所想的,就是未来幸福的憧憬,她几乎要不去见她师父而随着自己。
    “但此刻她却走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惊愕的事,仇恕心中,只觉仿佛失落了什么,一时之间,竟空虚得很。
    “未有所得,怎有所失?”他暗问着自己:“难道我曾觉得到过什么,难道我已为我所得的东西而感到可贵,不然此刻我为什么又会有失落了什么的感觉呢?而且这份感觉是如此浓厚。”
    但他随即又为自己辩护:“我这不过在奇怪罢了,呀……难道她是因为知道我在骗她,是以才走了的吗?难道她已知道我是来寻仇的人?难道我之所以如此对她,无非是为了想骗她的情感,来伤她父亲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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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峰回路转
    春水荡漾
    这些问题,在仇恕心中,变成了一个个难以化解的死结,他呆呆地愕了半晌,却听“百步飞花”又是“噗嗤”一笑,道:“你看你,气成这副样子,来来,坐在这里,让大姐姐安慰安慰你,她走了就走了,有什么关系,天下的女人又没有死光!那毛文琪只不过黄毛丫头一个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仇恕展颜一笑,忖道:“想来她并非因为知道我的来历而走,否则这林琦琤又怎会对我如此。”于是他面上的笑容就越发开朗了。
    客栈里的人声杂乱了起来,套牲口的声音,赶车的声音,店小二大声地吆喝着:“赶路要赶早,迟了就热了,若要吃早点,马上就送到,行李莫少带,店钱莫忘了,小费无所谓,有没有都好。”林琦琤“咯咯”地笑着,和仇恕说着话,一双秋波,像是春水般荡漾着。
    她初出江湖之时,情窦初开,那时她师兄点苍派的一代剑客神剑手谢铿方才去世,她在一无管束的情形下,便已十分放荡。
    此后的一些时日里,她虽也曾敛束几年,但不久便又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起来,武林之中稍不检点的年青豪客,十人之中,总有三五人和这位“百步飞花”有过一腿,此事已成公开之秘密,但是大家都没有挂在嘴上而已。
    世间无论任何一个女子──尤其像她之类的荡妇,见了仇恕这种英俊少年,可说没有一人会不动心的。
    而仇恕呢?他又怎会不知道这林琦琤的用意,他生具天性,对这种女子本极不耻,但却又自己告诉自己,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因之他便也作出一副无知的样子和这林琦琤欢谈着,只是他心中却无时无刻不住暗问自己:“文琪怎会突地走了呢?”
    春日既升,渐高,店里的小二轻轻敲了敲房门,轻轻走了进来,轻轻放下茶水,又轻轻走了出去,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不时偷偷向林琦琤瞟上两眼,腹内暗自嘀咕着:“这小子艳福真不浅,昨天晚上是个大姑娘,今天又换了个水蜜桃。”过了一会,又送进一壶茶来,为的是想多看两眼。
    这原本是春天呀!在春天里,连猫儿都会叫春哩!
    等到店小二第三次进来,又走出去的时候,林琦琤微颦黛眉,却娇笑道:“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和你安安静静地谈谈话,可是──你看,这里吵得死人,喂,我说兄弟,你要是没有事,就陪你大姐姐逛逛,等会随便找个地方喝上两杯,然后……”她咯咯一声娇笑:“我最喜欢看你喝酒的样子,昨天你喝了酒,脸红红的,就像……就像个大苹果似的。”
    于是仇恕算清了店钱,和林琦琤走出房门,一面笑道:“今天我陪大姐姐痛痛快快地玩一天,明天我可要赶到河北去,我爹爹有件生意在那里,还等着我去料理呢。”
    林琦琤抿嘴一笑,道:“今天我们玩过了再说,你要是真让大姐姐玩得痛快,明天大姐姐就当你的保镖,陪你到河北去一趟。”
    仇恕侧目一望,只见她双颊已嫣红,不禁心中暗骂一声:“无耻的荡妇。”面上却仍然笑容满面地说道:“有了大姐姐作我的保镖,那我就放心了。”穿过回廓,走出店门,阳光已挤满街面,仇恕含笑回顾,却见身侧的林琦琤面色竟突地一变,沿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街心一人傍马而立,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凛然望着自己,却是那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
    有风吹过,吹得这“左手神剑”的衣袂不住飞扬,但他的身躯,却生像是铁石铸成的,一动又不动,面目之上,亦是木然没有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炯炯发着光采。
    林琦琤面色微微一变,瞬即娇笑如常,缓步走了过去,笑道:“丁四哥,你怎么也来了,你不是和毛大哥一齐回杭州去了吗?”
    丁衣冷“哼”一声,目光却仍然停留在仇恕脸上,仇恕暗中一笑,忖道:“这位左手神剑敢情是在吃醋。”
    却听丁衣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你是看中了这小子,是以才不肯和我们一齐回杭州。”
    林琦琤面色一沉,道:“丁四哥,你这说的什么话,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难道还有谁能管得了我吗?”
    丁衣目光一转,面上竟堆出笑容,道:“七妹,你别生气。”
    仇恕暗中又一笑:“这位左手神剑,敢情竟有三分畏惧于她。”
    目光一转,只见林琦琤也已娇笑起来,道:“那么你来又为的什么?”
    丁衣横睨仇恕一眼,道:“毛大哥十日之后,在杭州城摆下英雄盛宴,这一次将南七北六十三省里有头有脸的角色都请到了,是以叫我来通知你一声,大哥他……嘿嘿,他怕你玩得连正事都忘了。”
    驶出城去
    仇恕心中一动,连忙大步走了过去,先向丁衣当头一揖,转身却向林琦琤笑道:“林大姐既然有着正事,那么小弟就告辞了,反正来日方长,日后小弟必定陪大姐痛饮三日。”躬身一揖,转头而去。
    只听那“百步飞花”口中急道:“你……你……”下文却再也无法说下去,又听得那“子母双飞”道:“大哥在杭州城等我们,这一次武林盛会,你错过了岂不可惜?”
    仇恕心中既是得意,又是好笑,想那林琦琤脸皮再厚,也不会当着“左手神剑”拉住自己,这一次她被丁衣缠住,必也无法再来寻找自己,但自己以后若有用得着她之处,却可去找她,心中一转,又想出一个主意,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沿着街檐走过了这条街,回目一望,只见那商贾打扮的汉子果然已跟在自己身后,他手微一抬,打了个手势,那汉子便一声呼哨,喊来一辆大车,跨上车辕,仇恕沉声道:“驶出城去。”
    那车夫马鞭一扬,“叭”地落下,大车便走得更快,仇恕回首道:“昨天晚上我吩咐你的事,你可全都做了吗?”
    那商贾打扮的汉子,恭声道:“小的已叫宋小刀连夜赶到杭州,大约不出三日,便有毛皋的消息。”
    仇恕嗯了一声,那汉子又道:“那姓胡的胖子昨天在这里折腾了一天,又弄了两个粉头喝酒,直到晚上才离去,有三个‘铁骑神鞭’队的家伙出城往东走,陈铁头跟了去一看,这三个小子不知怎的,在城外全叫人给治死了,身上只有一处剑伤,显见那动手的人手脚干净利落得很,陈铁头查了一查,也不知道是谁。”
    仇恕又“嗯”了一声,心里知道这必定就是那石磷弄的手脚了。
    那汉子顿了一顿,又道:“胡胖子一起更就走了,也是回杭州,至于公子叫小的摸那蓝衣人的海底,小的却摸不清楚,昨天晚上跟在他后面才走了半条街,眼睛一转,他就不见了,公子,这人可真扎手的很,我牛三眼混了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么机灵的人。”
    仇恕微微一笑,道:“此人的海底我已知道,你不用再打听了。”目光转处,只见这“牛三眼”面上满是钦服之色,不禁一笑又道:“昨夜和我在一起的那女子,你可看到她的去处?”
    “牛三眼”眼睛一张,像是不胜惊异地说道:“昨天她不是和公子一齐投店的吗,她一直也没有出来过呀!”
    仇恕“哦”了一声,双眉微皱,心里更奇怪!
    “那么她又到哪里去了呢?”
    他俯首沉吟半晌,那“牛三眼”又自恭声道:“现在小的还有五个弟兄在这里,都歇在城外的‘曾氏家祠’,公子若是还有什么吩咐,小的立刻就去通知他们。”
    仇恕微微一笑,道:“这些日子,可辛苦你了。”随手从怀内掏出一张银票,看也不看,就交给了他,又道:“这些银子,你就拿去买酒喝吧。”
    那“牛三眼”眼睛一瞪,右手跨着车辕,左手一拍胸脯,朗声道:“公子,您这是干什么,上次才给了一千两银子,我们兄弟十七个怎么用也没有用完,这次您怎么又给了。公子,咱跟着您办事,可不是为着您的银子,我‘牛三眼’虽然不是个什么东西,但这么多年来,我跟着梁上人梁大哥走南闯北,胳膊上站鹰,大腿上跑马,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公子,您别看梁大哥叫我跟着您,错非是您,要是换了个人,我‘牛三眼’可没有这么听话,我梁大哥常说天下英雄,除了公子您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人了,我先还不信,可是现在──嘿,我可信了,就凭您这种气派──”
    仇恕微微一笑,截断了这草莽好汉“牛三眼”的絮絮之言,笑道:“这个自然我也清楚,只是这点银子,你还是拿去的好,你虽不要,但你手下的兄弟可要银子使呀!”终于将银票塞在他手里。又道:“我也想到那‘曾氏家祠’去看看,顺便我还要找人带个信,通知你那梁大哥和龙氏三兄弟一声,叫他们十天之内,都赶到杭州去。”
    那“牛三眼”胸膛一挺,道:“现在已出了城了,曾氏家祠,就在前面不远。”又喝道:“嘿,小毛皋,你把鞭子重打两下,让马跑得快一点。”回首笑道:“公子,我管这赶车的叫小毛皋,您看这花名取得可好,嘿嘿,您瞧这小毛皋一鞭子挥得多响,打在马身上,可伤不了马的一根毛,只怕那大毛皋还没有这一手哩。”
    仇恕“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只听那赶车的精神越发抖擞,“叭叭”连声,将手中的皮鞭挥得山响,车马果然走得更快了。
    那“牛三眼”跨在车辕上,挺着胸膛,迎着扑面而来的春风,也像是非常得意,此刻他身上穿的虽仍是一身商贾人的打扮,但在他身上,却从头到脚再也看不出半分买卖人的样子来了。
    曾氏家祠
    赶车的手中皮鞭再次一扬,口中“得儿”吆喝一声,车马便倏然停了下来。“牛三眼”刷地跳到地上,打开车门,一面耸鼻道:“好香,好香。这班小子想必不知从哪里又弄了条野狗来,公子,您吃过狗肉没有?喝,那可真香,不信你闻闻,我那几个宝贝弟兄,又在那里炖起狗肉来了,小毛皋,你停了车也来吃两碗。”
    仇恕微微一笑,心中却自感慨:“屠狗之辈,虽是草莽小人,却每多没奢遮的义气汉子,那些锦衣玉食的朋友,哼──”举目四望,只见四下青葱一片,寂静无人,就连地上都长满了荒草,几株残杨败柳之后,墙宇隐现,想必就是那“曾氏家祠”了。
    春日郊外的空气,自然是无比地清新,在这清新的空气,却果真传来一阵阵浓郁的香气,仇恕微笑一下,道:“我常听说百畜之中,狗肉最香,是以叫做香肉,但却始终未曾吃过,今日我倒想尝尝这名满天下的异味哩。”
    “牛三眼”哈哈一笑,道:“公子,不是小的胡说乱道,您一吃了之后,管保连鸡鸭鱼肉都不要吃了。那味道──嘿,啧啧!可真教人连说都说不出来。”
    这祠堂的土墙,灰土早已颓败,那扇原来是朱漆的大门,此刻也因岁月的消失而变成土黄之色,门上的铜环,也锈得发黑了。
    一走到门口,“牛三眼”就兴高采烈地喝道:“嗨,你们别尽顾着吃狗肉呀,快出来看看,看是谁来了。”
    仇恕一笑,哪知祠堂之内,却仍然寂无人声,“牛三眼”皱眉低声骂道:”这些狗头,吃狗肉吃昏了呀?”一脚跨了进去,只见这祠堂的正堂上,升着一堆柴火,火上高高地架着三根木棍,棍上吊下一只铜锅,锅里热气腾腾,浓郁的香气,也就是从锅里冒出的。
    但是柴火的两侧,坐着的却不是他意料中的人,而是两个干瘦的老者,胡须都已全白,四只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只煮着狗肉的锅子,一人手里拿着一个足可装下三斤花雕的酒葫芦,却连望也不望这大声吆喝着进来的“牛三眼”一眼。
    “牛三眼”一望之下,不禁愕得呆站在地上,张开来的嘴巴,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仇恕随后走了进来,亦是为之一愕,只见这两个老人身上各穿着一件褴褛的道袍,虽然满是补丁,但却洗得极为干净,全白的胡须,长长垂了下来,头上的白发,却挽了个道髻,用根乌木插住。
    “牛三眼”定了定神,才快步走了过去,唱了个肥诺,道:“两个道爷,可曾看到我那五个弟兄走到哪里去了?”
    这两位装束似道非道,似俗非俗的老者对望一眼,各自一笑,朗声道:“你的兄弟是谁?”
    “牛三眼”又自一怔,道:“我那些弟兄……嗯,一个高高瘦瘦的,身上穿着的是走方郎中的打扮,还提着一个药箱子,带着一串虎撑,另一个满脸胡子的,穿的是黑布短打,另外一个肥肥胖胖的,挺着大肚子……”
    那两个老者一齐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身躯较高,坐在地上都比另一个高着半个头的枯瘦道人缓缓笑道:“施主所说的人,贫道一个也未曾看见!”
    另一个老者笑道:“贫道清晨即来此地,此地根本连半条人影都没有,施主所说的人,只怕早已走了吧?”
    “牛三眼”两眼一瞪,突地喝道:“真的吗?”
    那两个老人却只是微微一笑,再也不望他一眼,一人从地上取起一双长达尺余的筷子,缓缓在锅里搅动着。
    那“牛三眼”眼睛又一瞪,方想再吆喝两句,哪知肩头突地一紧,硬生生被拖开三步,回头一望,却见仇恕目光之中,怀疑之色,生像是见着了一些令他极为惊异的东西。
    他一入此间,便看出这两个老者必非常人,“牛三眼”在那里喝问,他却远远站在一边,凝目而望,只见这两个老者,衣衫虽褴褛,手掌却莹白如玉,那身材较高的一个,手上留着指甲,竟长达两寸,顶端微微卷起一些,他心中便不禁一动。
    等到另一个老者取起筷子,搅动狗汤之际,他更发现一样奇事。
    原来这老者身躯本矮,那汤锅却吊得极高,按理说他伸手之处,本应够不着那只铁锅,但他伸手之间,全身未动,手臂却像是长了几寸,仇恕心中更是大奇:“此地焉有此内家高手?”
    此刻已将入夏,那“牛三眼”站在那堆柴火之旁,只是片刻,便已沁出汗珠来,但这两个老者神态之间,却安详已极,半点也没有热意,这又是一个内家高手所特具的异常之处,仇恕身受当代顶尖几位异人的调教,自是识货已极,一见那“牛三眼”又要瞪眼发威,便抢步走了过去,将他拉了过来,那“牛三眼”混混沌沌,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哩。
    “波”的一声,火堆之中,爆出一团火花,那老者手腕一翻,筷子一夹,便巧妙地将那团电射而出的火花夹住了,随手抛在地上,又伸筷入锅,搅动两下,挟了一块红喷喷的香肉出来,一面道:“这肉像是已经熟了。”一面放入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仇恕微微一笑,将“牛三眼”拖到一边,自己却走了过去,躬身一揖,道:“老丈请了。”
    那两个老者齐地侧顾一眼,道:“施主请了。”目光上上下下在他身上一转,又自笑道:“可要尝些香肉?”
    仇恕目光一转,一撩衫脚,席地坐了下来,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那两个老者齐地一笑,一人将手中的长筷,缓缓伸了过来,仇恕随手接过,竟然就老实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
    “牛三眼”眼睛瞧得发直,却听那瘦长老者又自笑道:“那位施主可要一并过来,随意吃喝些?”目光先转向仇恕,又自凝目半晌,微喟一声,道:“贫道一别江南,十有余年,想不到江南人物,越发灵秀了,真是可喜。”
    那“牛三眼”却在旁咕哝着。
    “这批狗才跑到哪里去了,真是气人!”大步走了出去。
    那枯瘦老人微微一笑,道:“施主的这位伴当,倒是个热肠汉子──”语声微顿,突地长叹一声:“只是世途奸险,人心难测,为人也不要太过热肠了,否则吃亏的却是自己。”目光一垂,凝视着熊熊炉火,竟像是落入沉思里,只是不知他在想着什么而已。
    仇恕心中一动,忖道:“这两人武功极高,气度又颇不凡,必定是大有来历之人,但此刻混迹风尘,像是在逃避什么?却又是为何呢?”
    锅中肉汤,越煮越沸,越沸越香,那身材较高老人哈哈一笑,道:“往事已矣,思之徒伤人意,你又何苦学那妇人女子,老是去想那些化解不开之事,这十余年来,你历遍山川,难道那长白积雪、黑龙玄冰、塞北黄沙、河西积翠,还未曾将你的心胸陶冶得开,来来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且饮一口。”
    另一老人亦自哈哈一笑,以筷击锅,高歌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唉,忧思难忘,虽有杜康,却又怎能解去我心头之恨呢?”随手一掷,手中的长筷,电射而出,“夺”的一声,没入墙内,恍眼便没了踪影。
    锅中的肉汤,煮得更香了,一阵风吹来,吹得火焰斜斜地倒了下去。
    狂歌当哭
    仇恕暗叹一声,忖道:“狂歌当哭,壮士末路,这两人看来光明磊落,却不知心中有什么恨事……”
    念头犹未转完,大堂之下,突地传来一声惊呼,那“牛三眼”飞也似的奔了进来,面上一片惊惶之色,急声道:“公子,公子……你去看看,我那些兄弟,已遭了人家毒手了。”.
    仇恕蓦地一惊,长身而起,向那两个老人抱拳一揖,道:“失陪。”
    大步和那“牛三眼”走出厅外,只听牛三眼又道:“公子,我看那两个老道不是好人,这事恐怕就是他们做的手脚。”
    仇恕轻轻“嗯”了一声,随着他沿着土墙走了半晌,只见祠堂后面,是个荒败的院落,杂草丛生,砖石满地,“牛三眼”一个箭步窜了过,指着一丛荒草道:“公子,你看看,他们这几个怎么了?”双手一抓,从荒草中抱出一个身穿短衫的乱须大汉来。
    仇恕大步行前,定眼而望,只见大汉全身血迹淋淋,脑袋两侧,竟光秃秃地少了双耳,全身僵直,像是已没了气息。
    那“牛三眼”双目尽赤,又从四侧的荒草堆里,抱出四条汉子来,竟然一个个都是全身僵直,血迹淋淋,少了双耳。
    仇恕剑眉一轩,俯身一探,却见这些人鼻息仍自未断,略一检视,长叹一声,道:“不妨事,他们并未丧命,只不过是被内家高手点中穴道而已。”疾伸双掌,在这五条大汉身上,电也似的各个拍了三掌。这些汉子长长吐了口气,竟都失声呻吟了起来。
    “牛三眼”恨声道:“这一定又是姓毛的手底下那班孙子们干的事,哼!有朝一日,那姓毛的若犯在我‘牛三眼’手里,我不将他碎尸万段才怪。”
    仇恕轩眉沉声道:“你的弟兄为我办事,可有人知道?”
    牛三服连忙摇手道:“公子,我‘牛三眼’是干什么的,这种事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出来。”
    仇恕微一皱眉,沉吟道:“这却怪了……这难道是他们昔日的仇家所干的事吗?但是……他们的仇家又怎会这种上乘的点穴手法呢?”
    “牛三眼”亦自深皱着浓眉,却见那五个汉子呻吟半晌,挣扎着爬了起来,一眼看到他,却失声叫了起来,道:“三哥,你现在才来呀?……唉,我们被治得好惨呀!”
    “牛三眼”跺脚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治你们的?快说出来呀!”又道:“这位就是公子爷,你快说出来,让公子爷给你出气。”
    那五个大汉,“噗”的一声,齐地跪倒到仇恕面前,仇恕目光一转,和声道:“先歇息一会再说也不要紧,牛老三,你快出去弄些金创药来……”
    那穿着走方郎中的瘦长汉子道:“金创药小的箱子里就有,不劳公子费心,只是……只是小的们这次不明不白地被人家削去双耳,却实在……实在气人。”
    “牛三眼”又自跺脚道:“光说气人干什么?是谁把你们整得这么惨的,你倒是说出来呀。”
    那瘦长汉子道:“那人是谁,我们也不认得,昨天晚上,倪老七买了五斤卤肉,又弄来三斤高梁,我们正在厅里吃喝着……”
    “牛三眼”接口道:“那人就跑来把你们治倒了是不是?”
    那瘦长汉子点了点头,随又摇了摇头,道:“本来还没有,后来……后来倪老七说……”
    “牛三眼”厉声道:“说什么?”
    那瘦长汉子眼角一瞟另一枯瘦汉子,接道:“倪老七大约是喝了酒,就说:‘听说我们那公子年纪虽轻,可真有两手,把那灵蛇毛皋的大女儿都……弄到手。’我就问:‘你怎么知道?’倪老七就说……就说……”
    仇恕剑眉轻轻一皱,道:“说下去。”
    那瘦长汉子喘了一口气,接道:“倪老七就说他亲眼看到公子和那姓毛的女儿走进客栈,住在一间房里,又说:‘那姓毛的并且知道公子并不是真的喜欢她,而是故意……’他话刚说到这里,突地有人冷冷地一笑,我们大家都住了口,一齐回头去望,只见门口突然多了一个穿着白袍子的女子,头发长长的,披到肩上,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在月光下面望去,连半点人味都没有。”
    仇恕面色一变,只听他接着又道:“我们大家不禁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走到跟前,我们才看出她面上竟是一片焦黄,又木又僵,一无表情,哪里是个活人,简直就像个僵尸,我们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两条腿都发软了,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了。”
    仇恕暗“哼”一声,只见这五个汉子,目光之中,各各满含惊恐之色,像是仍在被昨夜之事惊悸着。
    那瘦子喘了口气,又道:“小的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看到比那人再难看的面孔,当时……”哪知他话犹未了,仇恕身后,突又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了过来。此刻虽是白天,仇恕背脊之上,也不禁泛出一阵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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