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6章玉骨使者
    屠龙仙子
    在大家都惊异于毛文琪掌中珊瑚色的宝剑所具有的那种神奇的功能的时候,西湖中突地箭也似的驶来一艘小船,操桨之人,手劲特大,霎时间便驶到近前,倏然停下了小船,轻灵敏捷地跳上船来──
    缪文一见那人,长身玉立,穿着金色长衫,面貌颇为英俊,两只眼睛微微上翻,带着一种逼人的傲气,不是那在客栈中惨被“金剑侠”击毙的“玉面使者”庞士湛是谁?
    缪文不禁面色大变,全身起了一阵悚栗的感觉,他亲眼所见已经惨死之人,此刻竟又重现,自然难怪他吃惊、变色。
    石磷亦大惊,哪知毛文琪和胡之辉仍微微含笑,仿佛这事丝毫不值得惊异似的,毛文琪缓缓将剑放回剑鞘,微微笑道:“咦!你怎么知道我闯了祸了?”
    胡之辉却道:“是否那‘河朔双剑’汪氏昆仲已到毛大哥那里,他们的脚程倒真快!”
    那英俊少年目光又一转,也不期然停留在缪文脸上,笑道:“他们还没有到师父那里,只是被小侄恰恰在湖边遇着,他兄弟二人大发了一阵雷霆,而且说要立即赶回河朔,这里的事不再管。”他微微一笑,目光朝毛文琪一转,接着说道:“这两个老怪物自己要招惹琪妹的‘琥珀神剑’,那不是他们要自取其辱,可怪得了谁?”语气之中,显然地显出了对“河朔双剑”的轻视,更露出了对毛文琪的讨好。
    毛文琪果然甜甜一笑,那长身少年却对缪文走了两步,面上兀自带着笑容,缪文袍袖一拂,虽然强自镇静,但面色仍然惨白。
    胡之辉勉强地笑了几声,走过来道:“缪老兄不认识吧,让我来引见一位高人。”他目光朝缪文微一示意,指着那长身少年道:“这位就是灵蛇毛大哥的十大弟子,‘玉骨使者’中的第三位,‘凌风使者’庞良湛庞二侠,你们二位少年英俊,以后多亲近亲近。”
    庞良湛微微一笑,道:“看这位缪兄的神色,想必是认识家兄,江湖中人将我兄弟误为一人的,不知有多少。”他转脸向胡之辉一瞪,道:“胡三叔不必向缪兄做眼色,家兄的死讯,我早已知道了,是以这位见着我,以为死人复活,才会露出惊异之色来的。”
    缪文恍然,却不禁更留意地打量着这“凌风使者”。口中自然极为客气地应付了几句,心中却不禁暗自思量着:“这‘凌风使者’心思之冷酷、机智,看来竟还在他兄长之上,他知道了哥哥的死讯,脸上竟毫无悲戚之容,那胡之辉只微微做了个眼色,他却已知道了人家的用意,而且毫不留情地说了出来,唉!这种人心智越高,将来恐怕为害也越厉害!”
    胡之辉只得尴尬地一笑,转开话题,又为他引见了石磷,石磷词色冷漠,想必也是对他的这种“冷酷”颇为不满。
    庞良湛却立即转向缪文,道:“家兄死时,缪兄也在场吧?”
    缪文微一点头,神色已恢复先前的那种无动于衷,胡之辉走前一步,长叹着道:“令兄死得实在令人扼腕,但庞贤侄也不必过为悲伤──”他缓缓地止住了话。
    石磷微哂一下,忖道:“他根本全无悲伤之意,这‘八面玲珑’的废话,倒真不少!”
    庞良湛似乎也对他这位“胡三叔”颇不欣赏,而且他也毫不客气地将这种“不欣赏”放在脸上,根本不理胡之辉的话,却向毛文琪道:“师父一直惦记着你,怕你又出了事,其实他老人家也太过虑,就凭着你这柄剑,你走到哪里去还会吃亏吗?”
    毛文琪娇嗔着道:“哦!我就全凭着这柄剑是不是?你别以为你武功蛮不错的,我空着手照样可以把你打倒。”
    缪文微微一笑,庞良湛果然也有些色变,但却立刻忍耐着,反而微笑道:“当然,当然,‘屠龙仙子’的爱徒,别说我,就把我们兄弟十个一齐凑上也不行呀!”
    毛文琪一跺脚,真的生气着道:“好!你敢说出我师父她老人家的名字,你敢情活得不耐烦了吗?”美目电射,大有随时可以翻脸动手的样子。
    胡之辉赶忙跑过来,脸上露着他惯有的那种味道,笑说:“你们还跟十年前一样,一见面就吵架,也不怕人家见了笑话。”
    石磷暗中寻思,忖道:“看来这庞良湛也对毛姑娘很有意思。”缪文两眼望天,仿佛因为某一个名字,而在沉思着。
    庞良湛说出“屠龙仙子”四字,像是根本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也像是这“屠龙仙子”四字,根本不值得引起别人的注意,这并不怪他们孤陋寡闻,只是他们迟生了许多年,是以对昔年中原武林唯一能和“海天孤燕”对手百招的女剑手的名字,颇为生疏,这当然也是因为“屠龙仙子”生性本就孤僻,虽具屠龙绝技,却很少在江湖中露面的缘故。
    胡之辉说过了话,船舱里就陷入了沉寂,有的人无话可说,有的人不愿说话,胡之辉张着手,凸着肚子,他在人生舞台上扮演的角色,此刻看起来不但可笑,而且已有些可怜了。
    庞良湛怔了一下,脸上忽阴忽晴,当着这么多的人吃了这么大的蹩,他当然不好受,但另一种情感,却又使他不得不忍住心中的“不好受”,缓缓踱到船头,忽然又回身说道:“各位先请游湖,我先回去禀告师父,就说胡三叔和武当剑客石大侠已经到了。”石磷微一动念,知道江湖中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
    庞良湛又一抱拳,此刻他所乘来的小船已漂到两丈开外,胡之辉和缪文、石磷也跟了出来,庞良湛却扭头望了船里的毛文琪一眼,大声道:“小可先走一步。”腰微弓起,身形冲天而起,双臂一投,向前面掠了过去,身法之中,显然他有了几分卖弄的意味。
    他轻功颇高,此刻着意施为,果然极为轻灵曼妙,双目注定那艘小船,准备轻飘飘地落在船上,当然是希望毛文琪能看到。
    哪知就在他真气微散,双足已将落在船上那一刹那,那小船却像是有人突然在旁边一拉,倏然在湖面上滑开数尺。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立在船头望着的胡之辉等人,都不禁惊唤一声,石磷也觉此事大出意外,眼角动处,缪文正在以手整发,面上仍然毫无所动,石磷心中,又不禁动了一下。
    庞良湛求荣反辱,竟落入水中,幸好他生长于江南,自幼即识水性,下沉后又立刻冒了上来,自然又滑回画舫边,双手一扳船舷,翻上了船,落水之鸡,形容自是狼狈,和他第一次上船时那种轻灵、飘逸的英姿,已不大相同了。
    他恨声道:“这是谁在捣鬼?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毛文琪婀娜地自舱中走出来,见了他,“噗嗤”一笑,大有幸灾乐祸之意。
    但是这种事谁也无法知道真相,但却只有两种可能,若有人潜于水下,等到他落下时,猛力将船拉开,或者是船上之人,其中有一人以绝顶的内家劈空掌一类的功夫,隔着两三丈远,将船劈开。
    只是这两种可能,却又像是都不可能,尤其是后者,当世武林中,有这种功力的人可说少之又少,而这画舫上的几人,虽然都可说是武林名人,但是也绝不可能有这种功力呀!
    是以尽管庞良湛暴怒,却绝无出气的对象,毛文琪对他讪笑,他也只有隐忍,其实就是不忍,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武林魁首
    众人乘兴游湖,却败兴而归,只有在缪文和毛文琪脸上,仍可看到笑容,庞良湛虽然不完全算“面如死灰”,但至少已是“垂头丧气”了。
    船一靠岸,灵蛇毛皋在杭州的势力,立刻就可以看出来了,湖边的人,无论三教九流,看到狼狈不堪的庞良湛,都仍恭敬地招呼着,脸上绝不敢露出一些异容来,武林中人能在地面上占着这么大势力的,灵蛇毛皋也许可算是第一人哩。
    灵蛇毛皋的居处,更是惊人,恐怕连杭州府府尹的府邸,都不及它。
    朱红色的大门,完全是开着的,门口两座石狮,巨大而狰狞,俯视往来的人们,像是灵蛇毛皋俯视着芸芸武林群豪一样。
    跟着毛皋的爱女和爱徒,自然用不着通报、求见一类的事,他们直接地进入了灵蛇毛皋那布置得极其华丽的客厅。
    缪文走在胡之辉身侧,突然悄悄一拉他的袖子。低声说道:“胡兄,你我多日相处,可称知己,胡兄的心事,小弟也看出来了,胡兄对小弟帮助甚多,不知可否让小弟对胡兄也一效微劳。”
    胡之辉大喜,想不到他多日未能提出来的事,此刻却被人家先提出来了。但口中却仍故意装着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哪里话,这是哪里话……”
    缪文微笑道:“胡兄失镖,小弟随行在侧,只是小弟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能助胡兄一臂,说来惭愧,小弟承受先人余荫……”
    他故意语声一顿,胡之辉再也忍不住,巴结地笑道:“小弟也知道缪兄家财万贯,小弟所失的镖银,别人看来一定为数甚巨,但却绝对不会放在缪兄心上,只是小弟无功,怎敢受禄,不瞒缪兄说,小弟虽早有此意,却一直不敢启口呢!”
    缪文暗中一笑,道:“胡兄这么说,就是见外了,镖银的事,全放在小弟身上好了。”
    胡之辉再也想不到这富家公子竟如此慷慨,自然千恩万谢,却听缪文又道:“等会见了毛大侠,胡兄就说和小弟是多年相交好了,那么就算小弟对镖银一力担当,别人也就不会有什么闲言了。”
    胡之辉自然立刻连声称是,心中更感激缪文为他设想的周到,此刻缪文若叫他认自己做爸爸,他也会毫不考虑地答应。
    缪文嘴角微抿,嘴角中显示着一个人在达成某一种目的时,所感受到的那份得意和愉快。
    他们正在低声谈话时,门里突然有人咳嗽一声,说道:“是胡老三带着石老弟一齐来了吗?”中气虽足,但天生的那种尖锐刺耳的声调,仍使人听起来,极为不舒服。
    大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门里大踏步走出一人,身躯瘦长,颧骨高耸,鼻如鹰隼,两眼深陷,但目光也像鹰隼一样地锐利,虽然面上满布的皱纹已告诉别人他的年龄,但步履之间,矫健如昔,仍然没有显出一丝老态。
    胡之辉连忙走上几步,深深地作着揖,谄媚地笑着说道:“毛大哥你好,小弟好久没有来向大哥问安了。”
    毛皋哈哈大笑,顾盼之间,颇多做作,一把拉着胡之辉道:“你我自己兄弟,客气作甚?”目光四扫,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大笑着走到石磷面前道:“多年不见,想不到老弟还是年轻得很,不像哥哥我,已经老了,老了──”他以一个近于感叹的声音,结束了他的话,但每个人都可以看出,他嘴上虽说老了,但心中却绝未服老哩。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这位武林魁首的身上,对缪文面上露出的异容,也就没有注意到了。
    但是像缪文这种人,他在任何地方,都绝不会永远被冷落的,毛皋目光一转,也落在他身上,阔嘴一裂,笑道:“这位老弟面生得很,想来是江湖中的后起高手。”他朗声一笑,又道:“老夫这些年来足迹未出杭州,对江湖中的后起之秀,都生疏得很。”话声之间,睥睨作态,傲气毕露。
    胡之辉巴结地笑道:“毛大哥这次看走了眼了,这位缪老弟,是昔年小弟走镖粤东时所结识的,虽然俊逸不凡,但却不折不扣的是个书生。”他干笑了两声,又道:“不过是个家财百万的书生罢了,小弟这次所失的镖,若非缪老弟,恐怕咱们平安镖局的招牌就倒了哩。”
    毛皋“哦”了一声,胡之辉似乎觉得意犹未尽,又道:“这年头像缪老弟这种仗义疏财的朋友,还真少见,毛大哥,你说是不是?”
    毛皋连连点头,口中不断重复着:“难得,难得!”
    于是缪文很轻易地,在第一次见到毛皋时,就使这武林魁首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世上有许多方法可以使人对自己生出好感,但毫无疑问的,金钱总是最容易生出效力的一种。
    这其间,只有石磷心中疑窦丛生,因为只有他知道,缪文和胡之辉仅是初识而已,而且缪文为什么要以各种方法,来求得胡之辉和毛皋的好感,也使石磷觉得非常难以解释。
    他知道这其间必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他虽然已看出一些端倪,但他绝对不愿说破,甚至希望他的猜测,能够接近事实哩。
    等到毛皋知道这些日子来所发生的一连串不如意的事的最后两件的时候,他脸上那种志得意满的笑容,就渐渐黯淡了。
    但是在这些人面前,他仍做作着,接着告诉胡之辉他有关“金剑侠”的话道:“胡老三,你我自己兄弟,可不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叫‘金剑侠’的家伙纵然三头六臂,可再也别想逃出我的手心。”
    缪文的目光,直到此刻才从毛皋身上收回来,打量着这大厅。蓦地──
    他的目光被这大厅里的一件东西吸引住了,原来在这大厅的正中,有着一个挂着黑缎的神龛,这和大厅中的其他摆设极不相同。
    他的目光又开始流转着那种令人难测的光芒,装作无意地走过去,在那神龛前留连着,胡之辉果然悄悄走过去,低语道:“这里面放着的就是我毛大哥君命天下武林的‘残骨令’,老弟,你可知道,这里面可有着一段惊天动地的故事哩!”
    缪文目光下垂着,漫应了一声,手缩在衫袖里,隐藏着他紧握着的双拳。
    深宵异客
    在主人殷勤留客,客人也无意坚辞的情况下,缪文和石磷晚上便留宿在这武林魁首的巨宅中。
    暮色深垂,春夜仍然带着些寒意的风,吹得毛宅后园里的新生的树枝微微摇曳,和着草中的虫鸣,调协地互相应和着。
    无月有星。
    朦胧的星光中,毛宅后园里突地掠起一条人影,是谁敢在这名满天下的灵蛇毛皋的住宅里,施展开夜行人的身手?
    这人影似乎自持自家的轻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发出一些声息来,轻轻一掠,竟在柔软如绵的树枝上驻足,似乎在打量着地形。
    然后他身形一折,轻如飞鸿般掠出三丈,在屋面上微一盘旋,接连两个起落,又掠去数丈开外,微一停顿,敏捷地一翻,藏身在一个巨大的屋椽之下,朗目内望,里面正是毛宅的大厅。
    这人影轻身功夫已入化境,仗着这种轻功,使他将任何夜行人都必有的一些措施都省略了,身形再一翻,飘然落在地上。
    这些年来,毛皋从未担心过有夜行人会到他的家里来做手脚,是以这位武林魁首的宅第,此刻是完全静寂的,四无人影。
    星光微映,可以看出这人全身暗灰色的夜行衣,连脸上都蒙着一方布巾,是以除了他匀称的身材外,别人便一无所知。
    他在大厅外微一张望,便轻巧地推开门,足尖一点,笔直地往那黑缎神龛前掠了过去,轻伸右手,便要将这黑缎幔布掀开──
    蓦地,一声轻叱响起身后,他大惊转身,却见一人冷冷当门而立。
    他似乎不愿和这人朝相,身躯一折,斜斜掠出,轻叱一声的却是毛文琪,柳腰一转,如影附形地跟了上去。
    哪知那夜行人轻功迥异俗流,就在毛文琪掠向他的去路的一刹那里,他双臂猛一转折,身形像是水中的游鱼似的,蓦地转变了个方向,快如电光一闪地掠出了门。
    毛文琪一步受愚,气得粉面凝霜,一跺脚,又追了出去,她好胜心特强,竟不愿惊动别的人,只凭着自家之力,就想把人家留下来。
    这正是那夜行人所深切盼望的,一出厅门,他就向墙外掠去。
    他轻功虽高,毛文琪却也不弱,这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快如流星飞掠着,眨眼之间,已离开毛皋的宅第有数十丈了。
    毛文琪这时才娇喝道:“朋友既然有种到这里来,又何必像只见不得人的耗子似的逃走?”她语声方顿,那夜行人哈哈一笑,竟也倏然顿足,身躯一转,迎向毛文琪,身躯的收发自如,确已妙到毫巅。
    毛文琪想不到他突然回身顿足,身形掠处,竟快撞到那夜行人的身上。
    须知两人身形之快,如非眼见,实在难以形容,那几乎有如和声音同样的速度,是以毛文琪语声方落,人已到了人家身前。
    她势发难收,在这种情况下,她一下真气猛散,竟轻飘飘落了下来,但此刻她和那夜行人之间距离,已不过一尺了。甚至她身上所散发的那种淡淡的处子幽香,人家都能嗅到。
    那夜行人又轻轻笑了出来,毛文琪脸一红,带着怒意道:“朋友,你睁开眼睛看──”
    她话未说完,就被人家的笑声打断:“一个姑娘家,说话怎么像江湖强盗似的。”那夜行人粗着声音道,竟也是十分纯正的北方口音,只是声音颇为沙哑。
    毛文琪的脸,不禁红了一下,她生长在这种家庭,言词之间,自然难免给染到了一些江湖习气,她以往不自觉,此刻却赧然,女孩子家,都愿意自己文文静静的,谁也不愿意被人讥笑成江湖强盗。
    于是这本来是“抓强盗”的人,此刻被人指做“强盗”之后,反而怔住了。
    那夜行人蒙在灰巾之后的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似乎也有些好笑的意思,目光一转,转到她肩头露出的剑鞘,又带着讥诮之意地说道:“起先我只当杭州毛家是什么了不起的所在,哪知──哼!”无比的轻蔑,无比的藐视,都在这“哼”声里表露出来。
    毛文琪可再也受不了了,从她记忆开始,还未曾有人敢对毛家说过任何不敬之话,这一声“哼”,使得她美目怒张,只是她本来能言善辩,可是在这夜行人面前,却像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于是她根本就不说话了,娇叱一声,左手一引,右掌斜削,一招“翠鸟梳羽”,带着风声直取那夜行人的左颈。
    这一招不但快如飘风,而且突如其来,毛文琪满以为这一掌纵使不能克敌奏功,至少也得让对方一惊,自己抢得先机。
    哪知人家左掌伸曲间,连消带打,右掌“嗖”地画了个圈圈,突地中间捣出,却化掌为拳,食、中两指凸出,直点毛文琪的“肩井”穴。
    毛文琪心中一凛,这夜行人不但出手快,最厉害的是他左、右两手所用的拳路,竟完全不同。他右掌后发先至,拳风刚猛,指节击穴,虽然已是绝招,但是他的左手那微一曲伸间所走的拳路,竟是自己前所未见的,竟有说不出的奥妙。
    她心中在算计着,手底并未停下,双掌连连挥出,转瞬之间,已和对方拆了三掌,掌风呼呼,走的居然也是刚猛一路。
    原来“屠龙仙子”生性异禀,神力惊人,虽是女流,但自创的“屠龙八式”溶合内外之功,走的是阳刚之路,她以此成名,武林中尚未闻有谁能在她这掌法下讨得便宜。
    可是此刻毛文琪使出来,却有些逊色了,女孩子使用这至阳至刚的掌法,总不熟路,何况对方所使的招式,更是诡异莫测哩。
    十招过去,毛文琪已感不支,她极为惊恐何来这种武林高手,心念一动,突地娇喝道:“住手!”
    那夜行人果然一怔,手下一慢,毛文琪已横掠五尺,却倏然反手抽出剑来,立刻红光暴长,宛如电闪。
    她冷冷一笑,喝道:“你再试试这个。”左手微捏剑诀,右手长剑一抖,刹那间剑影满天,嗡然一声,那珊瑚色的长剑化做无数个极小的剑团,像是无数团赤红的火焰,投向那夜行人的身上。
    那夜行人这才知道毛文琪的那一声“住手”,只是缓兵之计罢了,方自暗笑自己,毛文琪这怪异之极的长剑已削了过来。
    剑身未到,他已隐隐觉出一股热力,这珊瑚色的长剑竟和世上所有的剑都不相同,剑身上发出的不是寒气而是热气,他不敢贸然接此一招,脚步微错,身形滑开,避开了此招。
    毛文琪娇叱一声,剑势又一圈,由无数团小的火焰,化为一团极大的火焰,斜斜一划,又变成一条赤红的火龙,卷向那夜行人。
    那夜行人仍然不敢还招,又退开数尺。
    毛文琪再一转剑势,步步进迫,那夜行人长啸一声,身形陡然拔起两丈余,双臂一张,嗖地,又拔起七尺,竟是轻功中登峰造极的“上天梯”。
    他这一起之势,已过三丈,毛文琪可望而不可及,暗忖:“只要你身子落下来,我就再给你一剑。”哪知那夜行人在空中一个大转身,头下脚上,竟箭一样地斜窜了出去,在旁边的林木上微一沾足,刷地,又冲天而起,远远逸去。
    这一下,毛文琪才知道人家的轻功之高,还远在自己之上,方才人家也许是有心诱敌,才和自己若即若离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她自初出江湖,满怀壮志,乍一出手,便挫了“河朔双剑”,满以为自己已是高手了,哪知此刻遇着这不知名的夜行人,人家无论轻功、掌力,都比自己高明得多,自己虽仗着武林中绝无人知的宝剑将之击退,但却也算不得荣耀呀?
    她心里细问,不知道这夜行人究竟是何来路?怏怏地走了回去,远处的更鼓,随同传来,锣声四响,已经是四更了。
    情愫暗生
    第二天,石磷起来的时候,发现和他同屋而眠的缪文仍在蒙头大睡,便也没有去惊动,他悄然走到院子里去。
    朝露已干,春日早升。
    石磷暗叹一声,这些年来,他已起得较以前晚了,他怀疑自己是否老了,迎着清晨的冷风,深吸一口清新而潮湿的空气,意兴顿生,在园中轻软的泥地上,微微活了活步眼,双臂下垂,双膝微曲,竟缓缓地将武当心法十段锦一招一式地走了起来。
    他出招虽缓,但每一招都是神定气足,劲式、功力无一不是恰到好处,这种内家的招式,骤然望去,虽然并没有什么妙处,但学武的人想练到这种功力,却也非是一朝一夕之功哩!
    他一套拳方走完,忽然听得有人喝彩,转头一望,却见缪文拖着鞋,敞着衣襟,斜倚在门旁,向自己含笑说道:“石兄好俊的身手。”
    石磷微微一笑,颇为得意地望了他一眼,道:“以缪兄的根骨,学起武来,怕不比小弟强胜百倍。”
    缪文和他对视一眼,也一笑,大家都似乎有“心照不宣”之意,却见园中林木掩映处,嫋嫋行来一个翠装少女,远远就笑道:“你们倒起来得早。”
    缪文笑一笑,也道:“姑娘也早。”
    原来正是毛文琪,她嘴一嘟,娇嗔着道:“我不是起得早,我根本一夜没睡呢!”顿了顿,又道:“你们说奇怪不奇怪,昨天晚上这里居然有贼,有人想来偷东西,亏得──亏得被我发现,才把他给打跑了。”
    缪文一笑,道:“以姑娘的身手,对付一个小贼自然没有问题。”
    毛文琪脸一红,垂首玩弄着衣角,忽然抬起头,朝石磷望着,笑道:“石叔叔,你说我倒霉不倒霉,这几天杭州正热闹,听说左手神剑、鸳鸯双剑虽然暂时去了,但不出两天,他们还要回来,可是我呀,却偏偏再过两天就要离开这儿了。”
    她明虽在对石磷说话,眼角却有意无意瞟向缪文,石磷含笑道:“姑娘哪里去?”
    “回到师父那里去呀!我杭州、河北来回地跑,每年总要跑上一次。”她娇声说着。
    缪文突然接过话题,朗声道:“小可也正想到河北去,不知……”
    他话未说完,毛文琪已高兴地说道:“你假如能和我一起,那好极了,我也多个伴。”她天真未泯,对缪文已颇有好感,竟一点也不虚假地将心中之话说了出来。
    于是缪文嘴角,又泛起了那种难测的笑意,石磷冷眼旁观,心中突地一凛,竟怀着带有恐惧的眼光,望了缪文一眼。
    他暗暗叹息着,转身走了开去,觉得好像已知道了一些自己不该知道的东西。迎目一望,却又见三个金衫少年疾步而来。
    他故意低着头,不去望他们,那三个金衫少年也仅望了他一眼,便自走过,隔着好远,三人口中就不约而同地叫着:“琪妹,我们回来了。”
    大踏步走到毛文琪身侧,看到斜倚在门侧的缪文,各自怔了一下,毛文琪却冷冷说道:“你们回来了就回来了嘛,这么大惊小怪地干什么?”
    这三人又都一怔,缪文见这三个金衫少年俱都面目英挺,长身玉立,眉目之间,也俱都是傲气凌人,心中忖道:“想来这些也都是‘玉骨使者’了,看起来倒还都是角色。”
    他在打量着人家,那三个金衫少年又何尝不在打量着他,缪文微微一笑,转身走了进去,但心目中却又将这三个金衫少年的面目记了下来。
    他也知道毛文琪还在望着他,心中禁不住生出一丝甜意,但是他立刻将这份情感强自按捺下去,一面警告着自己。
    “你要是为任何人而沉陷于情感的话,那对你自己就是太大的损失了,情感!情感!你难道已不记得你到这世上来,是不该存着情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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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春夜风飒
    芳心鹿撞
    两天之后,当左手神剑和百步飞花两人到达毛宅时,缪文已经交给胡之辉十万两银票,辞别了也将他去的石磷,带着胡之辉的千恩万谢,和毛皋的爱女一齐出城北去了。
    从杭州到河北的路,毛文琪孤身往来,不知有多少次了,可说是熟之又熟,缪文安静地坐在马上,跟着她走,可是两只眼睛却极为不安静,上上下下地望着她,使得她芳心中好像有千百只小鹿在撞着。
    这种感觉,毛文琪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感到,只觉得受用得很,仿佛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刚出杭州城,后面就奔出几骑马,缪文一皱眉,向毛文琪道:“大概又是你的师兄们赶来了。”
    毛文琪笑问:“你怎么知道?”
    语声方落,后面的骑士果然已经高声叫着:“琪妹妹。”缪文向毛文琪一耸肩,毛文琪格格笑了起来。
    后面追上来的四骑,果然都是“玉骨使者”。那阴沉机狡的“凌风使者”庞良湛,也在其中,见了缪文,倒先客气得很,另三个金衫少年却看也不看缪文一眼,拥到毛文琪四侧,其中一个皮肤白皙,但却生就一副单薄之相的少年道:“师父命我到冀、豫、鄂、赣四省,我们准备分头行事,师妹,你看哪一个到冀省最为适当呢?”说时,他带着一副阿谀的笑容。
    毛文琪却满肚子不高兴地道:“我管你们谁去?”
    庞良湛马缰一转,左手提着缰绳,右手却握着几枚制钱,道:“谁猜出我手中制钱的数目,谁就陪琪妹到冀北,要是你们都猜不到,那──那我……”
    缪文暗暗好笑,忖道:“看来他们师兄弟几人,都对琪妹怀着同样心思。”
    他面带微笑,看着这师兄弟四人猜枚,但若这师兄弟四人看出他笑容后的含意,恐怕谁也不顾意讨取这份“美差”了。
    最后,那面貌白皙的少年是“幸运者”,其余三人都怏快走了,缪文含笑走过搭讪道:“兄台高姓?”
    那面貌白皙的少年双目一翻,傲然答道:“小弟孔希,不过江湖中人都称我为‘玉璧使者’……”话未说完,就回头过去向毛文琪说话,立时又换了另一种脸色。
    缪文却丝毫不以为忤,仍然笑嘻嘻的,毛文琪嘟着嘴,恨不得叫这位“玉璧使者”快些滚开才对心思,只有眉梢眼角瞟向缪文时,仍带着一份笑意。孔希不是傻子,一路上从毛文琪那里受来的怨气,就全部发泄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缪文身上。
    缪文却仍不闻不问,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毛文琪以前那种狂态,此时竟收敛得无影无踪,竟像个含羞答答的深闺女子,是什么东西使得这从来不知羞涩的少女有了这么大的改变呢?
    到了吴兴,店房人多,缪文只得和“玉璧使者”一起歇了。
    深夜,玉璧使者孔希突地听到窗外有夜行人弹指的声音,他久走江湖,反应极快,嗖地跳下了床,登上薄底靴,却见缪文蒙着头,正在大睡,他冷笑一声,暗骂:“蠢物!”身形一弓,倏然穿窗而出,想看看窗外究竟有什么事。”
    前面,果然有人影一恍,但身手却是极为迟钝,孔希又冷笑一声,猛一长身,一个起落,便掠向那鬼祟的黑影。
    毛文琪也清醒得很,也发觉了窗外似有异声,匆匆整束了一下衣衫,然后也穿窗而出,但窗外却似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她微一迟疑,也掠了出去,身形极快地四下一转,眼角瞬处,蓦地发现前面白杨树上,有人影一闪,脚尖一点,竟毫不迟疑地掠了过去。
    夜色深浓,邻房里有犬吠之声,不知是它也发觉了夜行人,抑或是不耐春夜的寂寞,像春日的野猫一样地叫了起来。
    毛文琪不敢太大意,也没有出声,身形一蜷,在白杨树倏然顿住,闪目一望,那人影似乎挑战似的,动也不动地站在白杨树上,她双眸怒张,口中低叱一声,三点寒星电射而出。
    哪知那人影仍然不动,毛文琪的三枚“屠龙针”,竟都打到他身上,毛文琪暗器奏功,却见人影仍直挺地站着,非但动也不动,就连哼声都没有发出,像是这“屠龙仙子”的绝技,武林中扬名的“屠龙针”对他毫无作用一样。
    毛文琪一惊,倏然抽出长剑,火焰般的红光一闪,毛文琪却不禁惊呼出来。
    原来红光闪处,她发现树上的人影,竟是那玉璧使者孔希,她剑势一领,身随剑走,微一纵身,也窜到白杨树上借着剑光和星光一看,粉面再也镇静不了,立时变得惨白。
    原来这玉璧使者孔希,竟在这段极短的时间中,已被人点中脑后死穴──玉枕,用细铁丝吊在树上,而毛文琪的三枚“屠龙针”,也整整齐齐地插在他前胸的“乳泉”、“期门”两处大穴上,只剩下针的尾端,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夜色,使得他白皙的脸,铁青而狰狞,眼珠无助地凸出眶外,像是对自己的死也像别人一样地茫无所知。
    微风吹过,毛文琪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回过头,不敢再看这幅景象,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是个女子,有许多事,的确不是她独自能够应付的,尤其是有关生死存亡这一类的事。
    突地,她想起缪文,心中不禁又起了一阵寒意,倏然回身,向客店那边掠去,“他会不会也……”她心丧魂落了。
    暗中这鬼魅般的人物,像是地狱中的恶魔似的,随时伸出他的魔掌,攫去世上的一些人,而这些人,又都是和灵蛇毛皋有着关系的。
    毛文琪心中混沌、恍惚,心智在这一刹那中,似乎都完全失去了。
    “这会是谁呢?”她暗忖着:“‘金剑侠’?那蒙着黑布的夜行人?”星光将一棵树的影子,变得奇形而扭曲,就像鬼魅似的,挡在毛文琪前面,毛文琪又不禁起了一阵悚栗,冷汗都流下来了。
    “难道是坟墓中的人,突然复活,而来复仇了吗?”她不敢再往下想,也不敢向自己解释这种恐惧的由来,脑海中波涛云涌,她虽然不知该怎么想,然而缪文的影子,却像山石似的,在她脑海中的波涛里屹立着。
    于是她飞快地几个纵身,掠向那也沉于阴影中的客店房屋。
    春夜绮梦
    何消几个起落,她已跃入客店中,微一审度,发现缪文的住房的窗子,仍然是敞开着的。
    她毫不考虑地一跃而入,缪文根本毫无所觉,仍在蒙头大睡,她急忙走过去,伸手拍了拍被,那触手之处,却不似人体。
    她又一惊,拉开被,里面只堆着一卷棉被而已,哪里有缪文的影子?
    她怔在床前了,疑念丛生,却听到床柜后有人轻轻问道:“是毛文琪姑娘吗?”毛文琪脚跟一转,掠到柜后,却见缪文畏缩地站在那里,看见毛文琪,满怀惊惧的脸,才松弛了下来。
    他仿佛再也支持不住了,虚软地倒在衣柜旁,颤声道:“你再不来,我可要吓死了。”他战兢着往墙上一指,毛文琪随着望去,却见白垩墙上,此刻多了一方黑缎,借着微弱的光线,那上面仍可看到四个字,赫然竟是“以血还血”。
    毛文琪心头一震,十七年前的故事,她以曾听到过,这“以血还血”四字,也使她人目惊心,背脊又生出一丝凉意。
    缪文又颤抖着说道:“刚刚我睡得正熟,忽然窗口跃进个人来,将这块黑缎子,挂在墙上,又把我叫醒了,问清了我是什么人,才又从窗口走了。”
    毛文琪长叹一声,问道:“那人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全身穿着黑衣,连头上都蒙着黑布的?”
    缪文点头道:“就是这样的人。”语声一顿,又道:“原来姑娘认得他的。”毛文琪摇了摇头,望着墙上的那四个字出神,缪文扶着衣柜走过来,望着她的背影,脸上却无他所说的半点惊惧之色。
    但毛文琪一回头,他脸上的肌肉又像是因着惊惧而扭曲了起来,毛文琪怜惜地望着这文质彬彬的美少年,悄悄走过去。道:“你别怕,我在这里陪着你好了。”话一出口,脸上不禁就红了起来。
    缪文却连声喜道:“有姑娘在这里陪着我,那好极了,不然──”不然怎么样,他虽未说下去,但毛文琪却已替自己找到了留在这房里的理由了。
    点亮了油灯,他们端坐在桌子的两侧,毛文琪只觉缪文的双眸,像是火一样地燃烧着自己的心,自己的心也开始燃烧了。
    于是,她记起这是春夜──
    虽然春夜的星光,春夜的气息,以及屋顶猫儿的嘶叫,都没有带给她“春”的感觉,然而缪文的眼睛却告诉她,这是春天。
    ”也许是因为春寒料峭吧!他们的手,不知在什么时候紧握住了。
    于是从深夜到天明,他们就这样坐着,毛文琪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那外面的白杨树上,仍挂着她师兄惨不忍睹的尸身。
    然而缪文呢?他也忘去了一切吗?这从他嘴角的笑容上,你可以得到明确的答复,只是此刻的毛文琪已不能注意到了。
    第二天早上,吴兴府的捕快忙碌了,三班班头铁尺王维杰,被这具无名男尸所困惑,而这具尸身上的金色衣衫,又使他惊恐。
    但是这一切都是个谜,非到谜底揭晓的那一天,没有人能知道真相。
    过太湖三万六千顷,缪文和毛文琪指点着浩翰烟波,别人谁不羡慕这一对才子佳人,但世上之事,其内容有许多是任何人也无法从表面上看出来的,缪文和毛文琪这一对,也许正是如此。
    但无论如何,这一对无论从什么地方看去都极其配合的少年男女,这一路上耳鬓厮磨。当然难免暗生情愫,尤其是毛文琪,她不但变得温柔、含羞,而且将女子照料男子的本能,都用在缪文身上,使得他第一次享受到异性的温馨。
    自此之后,毛文琪那洁白如纸的心灵,便让缪文给写上了巨大而深透的一个“情”字。而任何人都知道,少女的第一次动情,永远是最纯真和美丽的,当然,也是永难忘怀的。
    孔希的惨死,虽然让毛文琪感到悲哀──因为他终究是曾和她自幼相处的同伴,那墙上触目惊心的四个字,也让她感到恐惧──因为她自幼就不断听到有关这四个字的故事
    但是,这份悲哀和恐惧,已无法再在她心中占得一些位置,因为她整个的处子芳心,已全被那“情”字占得满满的了。
    缪文当然也能发觉这“情”字在她心中所造成的力量──那从毛文琪日益温柔的举止和言词上,就可以发觉。
    但是他仍像往常一样,永远带着那一份谜一样的笑容,让人永远无法从那俊美而挺逸的外表中,猜透他的心事。
    他,是个谜一样的人物。
    只是毛文琪却丝毫感觉不到,一路上,她像守护神一样地保护着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像慈母一样地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又像妻子一样地和他娓娓谈说着情话──亘古以来,相爱着的人们,都是在谈说着同样的话。这是不变的,也是永恒的。
    由杭州北上,可沿运河而行,一路上都是人烟稠密之处,尤其江、浙境内,人物风华,自古以来,尤称中原之最。
    是以一路上,本来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凶杀之事发生,只是“金剑侠”一出,这本来素称安宁的江、浙道上,武林人物便呈现了一种兴奋状态,这原因却是因为武林中久已无事,此刻那些和“灵蛇”毛皋素无来往,一些和“灵蛇”有着夙怨的人,便抱着“看热闹”的幸灾乐祸心理,看着这雄踞武林多年的“毛大太爷”在受到那么多打击之后,能有什么出奇制胜的手段,对这如神龙般的“金剑侠”作一反击。
    而那些“灵蛇”毛皋的党羽,不用说,更是紧张得很,因为他们不知这位“金剑侠”什么时候会照顾到自己头上来。
    毛文琪来往此路已有许多次了,这路上和毛皋有着关连的江湖人物,当然全认识这位武林魁首的女公子,几乎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毛文琪在闹市上一露面,立刻就有当地的武林人物前来拜候。
    毛文琪像是有些讨厌,但缪文却像是对这些应酬极感兴趣,他甚至和每一个来拜候的武林人物都谈得来,滔滔不绝地和那些江湖莽汉谈着话,详细地问他们的姓名、住址。
    毛文琪有些奇怪这文质彬彬的富家公子为什么会对这些草莽豪士如此发生兴趣,但只要缪文高兴的,她也就高兴了。
    铁手仙猿
    到了宿迁,投了店,天已经黑了,初夏的晚上,永远是美的,毛文琪轻轻打开窗子,望着窗外的满天繁星,俏语道:“我们别出去吧,随便叫几样小菜,就在这里吃了算了。”
    缪文一笑,走过去,轻抚着她的肩,还未曾说话,毛文琪已笑道:“一定要出去是不是?”她娇躯一扭:“我真奇怪,为什么你总是喜欢和那些臭男人打交道,我们俩人静静地吃一顿饭多好。”
    缪文仍然不说话,但结果两人仍然走了出去,宿迁夜市,虽不鼎盛,但这地当漕运要冲的城市,夜市仍然是辉煌的。
    出了店门,沿着南街向左一转,缪文突然眼前一亮,侧顾毛文琪一笑,毛文琪随眼望去,两道春山似的黛眉,却轻轻皱了一下。
    原来放眼望去,这条街上的人,衣衫竟完全都是金色,任何一种别的颜色都没有,这当然不是巧合,而只有唯一一种原因,那就是这条街上所有的人,都是“灵蛇”毛皋的直属部下。
    两人方自互视间,突然两个也穿着金色紧身衣裤的颀长大汉,劈面拦在他们面前,吆喝着道:“这条街今天晚上已经被铁手仙猿侯四爷借用了,你们要吃饭到别的地方去,这条街上所有的饭馆子今天晚上都没空。”
    毛文琪又一皱眉,缪文却哈哈笑着,微微一指毛文琪道:“你可知道这位姑娘是谁吗?”
    他话未说完,就被毛文琪拖着就走,一面低声埋怨着道:“你何必说出来呢?看样子这里有麻烦,我可不愿惹。”缪文眼珠一转,微笑了一下,突然看到十余人迎面而来。
    缪文“咦”了一声,因为这十余人竟都穿着百结鹑衣,显然都是乞丐。哪有乞丐在路上成群结党的道理?”他方自思忖间,却见为首的那个丐者目光向他一扫,竟然锐利如电。
    他心中一动,那队乞丐竟毕直地走进那条街,那两个穿金衣的颀长大汉非但没有阻拦,而且远远站了开去。
    缪文奇怪,朝毛文琪看了一眼,却见她正在望着那群乞丐的背影出神,喃喃自语道:“奇怪,他们怎么会和穷家帮生出纠纷来,是谁惹的祸?”脸上的神采,突然之间,起了一种奇异的光芒,缪文一笑,忖道:“原来你也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呀!”
    毛文琪低着头沉吟了一会,突然拉着缪文的手臂回头就走,一面道:“高兴吧,我带你去看热闹去。”缪文除了微笑之外,似乎不会有什么其他的表情,随着毛文琪回到街口,却见那两个大汉远远就弯下身来。
    缪文一愣,忖道:“难道他们就认出她是谁了?”毛文琪当然也有同样的感觉,哪知背后突然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缪文回头一望,一眼看到一个金衫汉子和另外三人并肩站在身后,原来这四人自他们身后行来,脚步声为市声所掩,是以他们没有听到。
    “原来人家弯腰的对象不是我们。”缪文会过意来,不禁哑然失笑。
    那金衫汉子两眼上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毛文琪气得哼了一声,突然伸手朝他肩前重重推了一下。那金衫人竟被她推得倒退三步,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另外那三人立刻怒叱一声,其中一个面色赤红的中年壮汉一个箭步窜了上来,左手一领毛文琪眼神,右手嗖地一挥,打向她胸前,口中喝道:“小丫头,你找死吗?”
    毛文琪脸色一变,须知这人的一掌打得甚为不是地方,武林中正派人物,竟会朝一个妇人家这种地方出手,她羞恼之下,柳腰一折,方待出手,哪知那汉子庞大的身躯,竟硬生生被人拖了回去。
    缪文看得肚中好笑,原来那金衫汉子身子站稳后正自气得变色,目光一瞬,大概看清楚了那推自己的是谁,连忙也是一个箭步窜了过去,竟一把拉着那为他动手的汉子的肩臂,将他拉了回来。
    那大汉痛得直咧嘴,原来这穿着金色长衫的瘦削汉子,就是江浙一带名声颇为响亮的铁手仙猿侯林,这一拉情急之下,竟使出了他仗以成名的“鹰爪功”来,那汉子怎吃得消?
    侯林不管这大汉面上表情的难看和奇怪,却走到毛文琪身前,一揖到地,笑着道:“原来是毛大姑娘,老叔叔没有看到你,你可别生气。”
    毛文琪一撇嘴,道:“我还以为侯四叔不认得我了呢。”她不屑地睨了那大汉一眼:“那位英雄好俊的拳脚,我倒想向他领教一下。”
    那面色赤红的大汉听到了这一问一答,也猜到了这被他骂为“丫头”的女子是谁,原来就赤红的面孔变得越发红了,听了毛文琪的“挑衅”,装作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他纵然在江湖上也小有名声,可他也不敢和“毛大太爷”的女儿较量。
    “何前倨而后恭也。”缪文暗暗好笑,但是笑容中像往常一样,含蕴着一种令人猜不透的意思。
    “你来得真好极了!好极了──”
    铁手仙猿笑的时候,果然令人不知不觉地想起一只猴子,只是他明锐的眼神和那种内家高手所独具的特征──两旁凸出的太阳穴,使人在暗笑他面容之丑陋以外,仍不敢轻视。
    “你们远来,老叔叔可得好好请你们吃一顿,今天,刚好我……”
    他接着说道,毛文琪却打断了他的话:“侯四叔的饭还是吃得的呀?恐怕饭还没有吃完,就得挨上一顿打狗棒了。”她娇笑着,故意一拉缪文,向外面走,一面道:“我们还是走吧!”
    “姑娘,你可不要再开我的玩笑了,今天真是遇着大事,本来我已差人飞骑赶去杭州,通知令尊大人,可是直到今天还没有消息,我正急得要命,恰恰遇着你来,真好极了。”
    铁手仙猿笑着道,一面做着手势,请毛文琪进去,毛文琪却一整面色,庄容说道:“侯四叔,你怎么会惹上穷家帮的,我爹爹不早就说过,不要找这班怪物的麻烦。老实说,这班人在江湖上无孔不入,惹上他们可真有点讨厌。”口气一变,居然头头是道。
    铁手仙猿长叹一声,道:“说来话长,进去再讲吧,穷家帮讨厌,难道我不知道吗?”
    嵩山墨一
    几人向街内走去,这其中只有缪文最为心安理得,施然漫步,像是逛街似的,四下打量,这才知道那铁手仙猿口中的“大事”,果然并非虚语,就冲这条街上的情形看来,光是“大事”两字,还像是并不足以形容似的。
    原来这条长约十余丈的横街,两旁竟都是酒楼饭铺,想必是这宿迁城酒楼饭铺的集中地,此刻这两旁少说也有三四十间的酒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竟然全都坐满了人。而以缪文自家方才所经历过的情形忖度,这三四十间酒楼里坐着的人物,当然都是“灵蛇”手下,或是被他们请来的角色。
    奇怪的是,这三四十间酒楼中既坐满了武林豪士,那么哗笑之声应该非常大才对,哪知这些酒楼里面却并无这种情况,虽然也有谈话之声传出,但绝对不“哗笑”。
    缪文目光四转,脸上虽仍然是带着微笑,但从他的目光中,已可看出这神秘的少年心中,又在转着一些念头。
    几乎每三步一隔,就站着一个金衣壮汉,看到他们这一行走到,个个躬身为礼。
    铁手仙猿走在毛文琪身侧,笔直走向这条街上门面最为宽阔的一个酒楼,毛文琪自然也看出情形有异,甚至比她想像中的还要麻烦,此刻也收起了娇笑,面上带着肃然之色。
    方自走到酒楼门口,街的尽头又起了一阵骚动,大家回头去看,却见又有十余人走了进来,远远望去,只见这批人全都穿着宽大的袈裟,头上光秃秃的,竟然全都是和尚!
    铁手仙猿脸上的神色,更变得极其难看,却见那些和尚进了街后,就都停下来,只有为首三个,迈着大步走了过来。
    缪文仿佛事不关己,其实他却在留意看着,只见这三个僧人身材虽然都极为削瘦,但却都龙行虎步,一望便知,大有来头。
    毛文琪也大露惊异之色,俏步一溜,站在缪文身侧,保护着她的这位“文弱书生”,却听得一声“阿弥陀佛”,震耳嗡然。
    那为首的一个僧人,已有古稀之龄了,脸上干得已无一丝肉,皱纹满布,长眉垂目,仿佛已将入土,但一声佛号宣过,双目一张,缪文只觉得这老僧枯瘦而暗淡的面孔上,像是突然亮了一盏明灯一样,顿时焕发了起来。
    他双手合十,朗声道:“贫僧墨一,来自嵩山,实是不速之客,但侯檀越此举既然有关天下武林,少林忝为武林一脉,想侯檀越也不会拒贫僧于门外吧。”
    这“嵩山墨一”四字一出,铁手仙猿和另三个汉子面目又一变,缪文不禁仔细地打量着这来自少林的老僧,却听铁手仙猿哈哈笑道:“在下侯林,久闻少林各位神僧大名,但区区以为各位神僧都已勘破世情,参透造化,是以才未惊动,如今上人居然来了,真叫在下喜出望外。”虽然有说有笑,但刺人的笑声中已有勉强的意味。
    墨一上人又微微垂下双目,双手合十,低诵佛号,并没有理会侯林话中的锋锐,径自带着身后的两人走入酒楼。
    毛文琪越发诧异,她不明白这位铁手仙猿到底惹了什么风波,竟连近十年来已不过问武林中事的少林门人也惊动了,而且以此情形揣测,自己的父亲并不知道此事,而是这铁手仙猿一手造成的。
    她不禁带着些责备的目光望了侯林一眼,谁知“灵蛇”毛皋近年来虽已取了武林霸业,但这不过是指普通一班江湖草莽而言,至于那些武林中基业深固的门派──如少林、武当、昆仑等派,他仍不敢轻易招惹,而这些门派中的长老,也多已不问世事,下山行道的弟子,也没有过问“灵蛇”毛皋的事,这当然也因为“灵蛇”毛皋老谋深算,行事都挂着光明正大的招牌,近年来毛皋更是小心翼翼,就连以前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少做了些,为的也不过是怕引起各名门大派的妒视,将自己辛苦创下的基业毁去。
    此刻毛文琪一见今日此会,光是自己亲眼看到的,已有穷家帮和少林派,楼上坐着自己没有看到的,还不知有些什么人物,她当然暗怪铁手仙猿怎会为他爹爹惹来这些煞星了。
    铁手仙猿也自面带愁容,叹着气当先走上了楼,毛文琪一拉缪文走了上去,缪文只觉得她掌心有些湿湿的,不禁又一笑。
    大出毛文琪所料的是,这酒楼上的十余张席面上,只寥寥坐了二三十个人,其中坐在最近楼梯之处的一个胖子,看到铁手仙猿上来,竟砰然在桌上拍了一下,大声地说道:“好大的架子,叫我魏胖子坐在这儿等了快一个时辰!”
    铁手仙猿双目一张,像是要发作,但又忍下气,双手向四周一拱,勉强地朗声笑道:“小可无状,致令各位武林前辈在此久候,千祈恕罪。”毛文琪又一皱眉,她知道这位“侯四叔”平日性如烈火,今日却奇怪他怎会忍得下气,她更奇怪的是,这位“侯四叔”不但一身软硬功夫都已有了相当火候,而且还是她爹爹平日最倚重的一个好手,那名震武林的“铁骑神鞭”队,实际上也是他在统率着,在武林中可称炙手可热,跺一跺脚四城乱颤的人物,今日却又怎会有人对他如此不敬?
    她不禁朝那胖子盯了几眼,却并不认得,她目光再一转,看到这楼上的二十余人,见到铁手仙猿上来,有的微微欠身,有的仅坐着微一抱拳,还有的几个竟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生像是都没有将这位“武林魁首”的把弟,称雄江浙的一霸,淮南鹰爪派的高弟,率领铁骑神鞭的铁手仙猿看在眼内。
    这种情形,可太不寻常,毛文琪心中一动,暗暗忖道:“难道这些人全都是名门名派的高人?”她再一打量,这些人虽然高、矮、胖、瘦各异,但大家却都有一个相同的特色,那就是这些人的目光,全都有着像刀一般锐利的光采。
    她不禁更暗中奇怪,须知她年幼任性,又持技而骄,倒不是怕了这些人物,而是奇怪这一向稳健干练的铁手仙猿怎会在没有得到自己爹爹同意之前,就招惹了这些人来?
    她却不知这位铁手仙猿,肚子里面,也正在叫苦不迭啊!
    铁手仙猿干笑了一阵,指着毛文琪道:“这位就是我毛大哥的掌珠,今日是凑巧赶来此间的。”
    毛文琪只觉得数十道锐利的目光,都扫向自己身上,但是她却仍然昂首而视,神色自如,缪文在旁边暗暗点着头,似乎颇为赞许。
    这二十余人生得极怪,并不坐在同一桌上,只是每三五人,便据了一席,却还有三数席空着,铁手仙猿便向对着楼梯中那张主席坐了下来,也就是刚好坐在方才向他拍桌子的“魏胖子”旁边。

举报

第08章抽丝剥茧
    穷神凌龙
    缪文在这里,似乎全然是生疏的,他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又生得不甚高大,但他风华清标,却自然引得大家对他注视。他微笑着,一语不发,默默地随着侯林坐列席上。
    铁手仙猿干咳了几声,似乎想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这面来,然后站起来向四座又一拱手,干笑了一阵,道:“小弟在武林中虽薄有微名,可是小弟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就凭我这块招牌,也引不动各位的侠驾──”
    他说到这里,突然那“魏胖子”又哼了一声,道:“对极了,一点不错。”
    侯林却像没有听到似的,接下去道:“尤其是少林派的墨一上人、武当派的清风剑朱大侠、穷家帮的几位长老和归隐洪泽的老前辈、昔日天下三十六道水路的总巡阅火眼金雕萧二爷,都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
    那“魏胖子”又极为不悦地冷哼了一声,把手中的茶杯重重搁到桌上,原来铁手仙猿对他有气,故意不说他的名字。
    侯林眼角一瞟,接着道:“但是却知道了各位的侠驾,是冲着那件事来的,只是那件事区区在下却做不得主。”
    他话声一顿,那“魏胖子”又“吧”地一拍桌子,叫道:“你这个老猴子,你若做不得主,却又有谁做得了主呀?”
    铁手仙猿面目又一变,方自大怒,却听得楼梯口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笑着说道:“魏胖子又在这里发什么威?人家老猴子做不得主你又不是不知道。”声音虽尖细,但大家听起来仍然震耳得很。
    那“魏胖子”嗖地站了起来,目光中满含怒意,吼着道:“是什么人敢叫我‘魏胖子’?我魏胖子倒要看看你是什么变的?”
    毛文琪和缪文对视微微一笑,心中各自忖道:那魏胖子口口声声自称“魏胖子”,却不准别人叫他“魏胖子”。
    两人肚中正自觉好笑,楼梯上已施施然走上一人,笑着道:“哎呀!了不得!我们魏大侠又发起脾气来了,我这几根老骨头可当不起魏大侠的‘六阳手’。来,来,来,魏大侠,你要不要我老头子给你赔礼?”说着,向那“魏胖子”,走了过去。
    此人一上楼,席间立刻起了一阵低语,那“魏胖子”虽然仍是气呼呼的,但却坐了下来,道:“我当是谁,却是你这个老化子。”
    缪文闪目望去,只见这人瘦得像根笔杆似的,穿着的也是百结鹑衣,但却洗得颇为干净,皮肤之白皙,更宛如处子,笑起来的时候,眼角虽有皱纹,但一眼望去,外表却只有四十岁左右。
    他又哈哈一笑,对“魏胖子”道:“魏大侠,我老头子忠言逆耳,听不听由你,你这么大年纪,又这么胖,还是少发脾气为妙,否则中了风可不是玩的。”
    他冷潮热骂,那气概不可一世的“魏胖子”始终坐在那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此刻又站了起来,大声道:“凌化子,我‘魏胖子’欠你的情,没法子和你吵架,可是你也不要惹恼了我,否则你的那些徒子徒孙就要倒霉。”
    “凌化子”哈哈笑道:“不惹你,不惹你。”也不理那站起来朝他拱手的铁手仙猿,径自向穷家帮坐着的那一桌走过去,穷家帮几个看起来都是帮中主要人物的丐者,此刻都站了起来,向他躬身施礼。
    铁手仙猿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毛文琪一拉他的袖子,低语道:“此人可就是二十年前出名的难惹人物穷神凌龙,那胖子想必就是‘昆仑五老’中的神韦魏凌风了,侯四叔,我真不懂,连少林的那个老和尚、萧老雕、朱白羽都算上,这些人可和你老一点儿关系也挨不上,你老怎的将他们全招了来?”
    铁手仙猿却只是摇头,叹气,低低念着:“算我倒霉。”其实他也真的倒霉。这些人都是多年未涉武林,今日竟然全跑到这里来,当然不是为着他。只是他却倒霉的“首当其冲”罢了。
    一会儿,上了冷盘,有的大吃大喝,旁若无人,有的却连筷子都未曾动一下,毛文琪又奇怪:“这到底是为着什么事?侯四叔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来!这些人也不着急,也不说话。”她心里着急,看到侯林的样子,可不便发问,只得闷在心里,当然也吃不下去。
    菜一道一道地上,酒筵丰富得很,随着时间的过去,铁手仙猿面上的神情越来越着急,想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似的。
    缪文仍然微微笑着,吃着菜,上到甜菜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望着天上的繁星,深深呼了几口气。
    座中突然有一人站了起来,也走到窗口,从怀中取出一物吹了两下,声音尖锐而高亢。
    哨声方落,对街的两家酒楼里突然奔出百十条大汉来拥在街上,都是一色黑衣劲装,肩头上微微露着缠着丝绸的刀柄。
    那吹哨作响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方面大口,生相甚为威猛,他当窗而立,声若洪钟地朝楼下的数百大汉道:“此间已用不着你们,众家兄弟还是分做七拨,连夜回山去好了。”楼下的汉子齐声吆喝了一声,一转身,便沿着街的南面走了。
    缪文动也不动地站着,突然后面有一个温软的躯体靠近他,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毛文琪。这从他身后传来的幽香就可以知道。
    毛文琪指着那些汉子的后影低语道:“这就是山西太行山的快刀会,那位大概就是太行双义的一位了,我本就听爹爹说想将‘快刀会’拉到自己手下,如今一看,这‘快刀会’果然有些门道,怪不得爹爹着急。”
    缪文不着边际地“嗯”了一下,桌中一个长着花白长须的老者低低对身旁的一个少年说了两句话,那少年便也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撮唇呼啸了一声,声音长得使毛文琪想掩耳朵。
    啸声一住,街上又鱼贯走出数十百人,却不等那少年说话,也朝街外走去,只是三五成群,行列却无快刀会整齐。
    六阳神掌
    毛文琪又低语道:“这人坐在萧老雕旁边,大概是水路上的人物,他们一向很少上岸,这次却不知怎的也跑了来,这真让我弄不懂。”
    缪文方待答话,却见那穷神凌龙身形一动,不知怎的也跑到窗口,大声地喝道:“孩子们!人家都走了,你们也走吧。”
    声音一落,西边酒楼上踢踢拖拖走出了一大堆乞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推推挤挤拉拉扯扯地,也朝街外走了。
    这些人一走,这条街就空了大半,剩下来的想必都是“灵蛇”毛皋的手下了,缪文一回头,朝毛文琪笑道:“我最喜欢看热闹,今天我可真是幸运,能看到这洋洋大观的场面。”
    毛文琪轻轻咬着下唇,娇嗔着道:“你还得意呢,人家急都急死了,又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爹爹又不来,侯四叔又阴阳怪气地,什么话都不肯说。”
    缪文一笑道:“琪妹!你这可真叫做杞人忧天。试想令尊大人在武林中的声威、地位,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你何苦着急呢?”
    甜菜这后,又上起菜来,却苦了少林寺的三位僧人,望着桌上的大鱼大肉、鱼翅海参、山珍海味,却动也不能动一下。
    只是这三位高僧既不说话,面上也未露丝毫表情,像是已经入定了似的,外界一切,他们都全然不闻不问。
    时间在难堪的沉默中逝去,这种沉默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缪文仰望窗外的星辰,知道此刻已经是子丑之交了。
    倏地,那魏凌风一拍桌子,大声吼叫着道:“我魏胖子可受不了这种鸟气,小猴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得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铁手仙猿冷哼一声,道:“凭什么?”他也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可再不能当着那许多武林人物被人家坍这个台,是以也满含挑衅意味地说了一句。
    魏凌风果然大怒,厉声道:“你敢对我‘魏胖子’这么说话,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这只猴子有多少年道行?”
    身形耸动,就在他“行”字语音方落之间,他那臃肿的身躯,就从椅子上直飞出来,也未见作势,却快如流星一抹。
    他和铁手仙猿原本坐得极近,身形一闪,便已到了侯林身侧,嗖的一掌,便向铁手仙猿肩头拍去,风声沉厚雄浑。
    铁手仙猿早已知道这魏凌风的扎手,此刻眼角瞬处,看到他掌心竟泛出赤红色,昆仑派的这种“六阳手”能够称誉武林数十年,至今中原武林尚没有任何一种掌力能与之颉颃,可绝非幸致,侯林知道只要让这掌指搭上一点,便是死路。
    但铁手仙猿久历江湖,别的不说,先是那份过人的阅历,就绝非常人能及,右掌一按桌面,身形飘然退开三尺。
    须知他“大力鹰爪手”虽然也是掌力上极霸道的功力,可也不敢和“六阳手”硬对一掌,只有身形后退,避了开去,口中却喝道:“姓魏的!这里可不是动手的地方,你也是武林高手,怎的也像个村夫一样,张口就骂,伸手就打,成个什么──”
    就在说这句话的工夫,他已连变了三种身法,避开了魏凌风的四掌。
    魏凌风被他这种锋利的言词一激,闷哼一声,双掌齐地推出,哗然一声,侯林身后那张桌子上的碗盏都震得飞了起来。
    侯林被这惊人掌力所震,语声中断,掌未递到,就是掌风掠到身上,也使他有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像是立刻要闭过气去。
    他这才知道,自己万万不是人家的敌手,但此刻他处在这地方本就狭小,又摆满了圆桌面的酒楼上,被这方圆径丈内全都有着威力的掌风一压,顿觉得连避都没有办法避了。
    魏凌风微微冷笑,正待全力一击,至少要把这“老猴子”弄个大大的灰头土脸,哪知突然红光一闪,刺向自家身后的藏血穴,方自一惊,硬生生扭头甩肩,撤回掌力。
    哪知那剑势快如闪电,剑头微颤间,剑尖下移数寸,划向“肩井”,部位、时间拿捏得之妙,竟叫他也为之一惊。
    他脚步一溜,身形滴溜溜向右一转,但那剑势已快如疾矢地顺势一划,在他咽喉下三寸二分间的“天突”、“翼盖”两穴之间一颤,剑光像是红色的火焰似的,映得他耀目生花。
    这几招几乎在同一刹那里完成,他来不及思索,脚步一溜,又后退两尺,哪知身后又已经靠着墙了,而那剑光却如附骨之蛆跟了上来。
    魏凌风以“六阳手”深湛的功力,饮誉武林数十年,看起来年纪不大,虽已是相近古稀了,但脾气却仍火爆得很。
    他名列“昆仑五老”中的第二位,武功确实也很少遇着敌手──这当然也有些因为他根本很少在江湖行动的缘故──此刻被人家不明不白地几招,就逼得连连后退,连对手的面目都未曾看清,他大怒之下,暴喝了一声。
    随着喝声,他左掌斜削,右掌却反手上挥,凭着他数十年武功的造诣,这一掌他竟是挥向人家那柄长剑的剑脊。
    这一招用得绝险,也绝妙,在座的都是武林好手,都不禁暗暗喝彩:“昆仑神掌的‘六阳手’,果然名不虚传。”
    哪知大家心念方动,魏凌风突然惨叫了一声,全身跳了起来,再落到地上后,全身的肥肉仍在不住颤抖着,两眼恐惧地望着前方,而在他面前手持珊瑚般的长剑微微而笑的,正是毛文琪。
    这些武林高手都莫名其妙地望着这“灵蛇”毛皋的掌珠,娇艳如仙的少女,惊异着她的武学之深,简直神乎其神。
    大家都奇怪这“昆仑五老”中,武功向称深湛的神掌魏凌风,怎么在连避数招之下,方一回手,就落得这样的地步。
    这不怪这些个个都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惊异,就连魏凌风本人,他可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会落败的。
    原来方才他掌缘方自触着人家的剑脊,就感觉到有一种他生平未曾经历过的强大力量,使得他浑身所有的功力,全都失去了功能,而控制不住地全身陡然起了一种强烈的颤抖。
    他落败了,但是却败得莫名其妙。
    他望着面前的对手,那只是一个年纪轻轻,娇美如花蕊,仿佛禁不起轻轻一折的少女。
    她手里那柄发出珊瑚般光彩的长剑,斜斜向下垂着。
    “这种奇异的力量,是何门何派的内功呢?难道这女子年纪轻轻,已能将自身这种闻所未闻的内家功力,自剑身上逼发出来?”
    魏凌风十一岁投入师门,习艺至今,已有五十余年,虽然限于天资,不能登峰造极,但无论如何,也是武林有数高手之一,如今竟连人家用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都看不出来。
    疑如云雾
    他脑中极快地闪了几闪,毛文琪仍然俏生生地持剑而立。
    铁手仙猿张大了嘴巴,愣在那里,缪文望着她手中的剑,也陷入深思之中,嘴角却仍带着那份似笑非笑的表情。
    “穷神凌龙”哈哈一声长笑,站了起来,身形一转,已转到毛文琪面前,朗声大笑着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哈哈!这女娃娃今天倒真叫我老头子开了眼界──”
    他话未说完,魏凌风茫然一声长叹,双臂微张,身形倏然往身后的窗户中倒退而去,苦叹声中,已隐没在窗外的夜色里。
    穷神凌龙微喟道:“这‘魏老二’人虽是火爆脾气,但行事刚直,而且最是恩怨分明,算得上是个大丈夫,想不到此次下山,如此回去!”
    说罢一拂破袖,肃然向铁手仙猿道:“小朋友,你虽然想不到我们这班老厌物会全来至此间,可是你大概总也知道我们是为着什么来的。”
    他将已逾知命之年的铁手仙猿称做“小朋友”,铁手仙猿却非但不觉得刺耳,而且连一点好笑的样子都没有,只有正容道:“晚辈此次委实没有惊动各位老前辈的意思,只是奉了我毛大哥之命,接待‘快刀会’的群豪和江湖上一带的水上英雄在此一聚,连穷家帮的各位长老都未曾敢惊动得──”
    穷神凌龙哼了一声,接口道:“这个我老头子也知道。”
    铁手仙猿干咳了几声,又道:“只是晚辈却想不到机缘凑巧,让晚辈遇着另一桩事,以至于惊动了各位老前辈的侠驾。”他口中在说着“机缘凑巧”,暗中却在大叹倒霉。
    “老前辈都是德高望重的人,想必也能体谅晚辈的苦衷。只是──”他摸着下颔,沉吟半晌道:“只是晚辈却有一事不大明白──”
    穷神凌龙大笑一声,道:“你是不明白我们怎会忽然都知道了这件事是不是?”
    他故意一顿,看到铁手仙猿连连点头,才接着说下去道:“这算你们倒霉,让你们的一个对头知道此事。”他手一摆,阻住了铁手仙猿想发问的企图,接着道:“这个你不必问,因为问了我老头子也不会告诉你,其实我这也算多虑了,照你们这十数年在江湖上的所作所为,我老头子早该自己动手了。”
    他看了毛文琪一眼,忽然微微笑道:“只是我看这女娃娃手中所使的长剑,极似我昔年一个故人曾经提过之物,是以才多了几句嘴。”他说了半天,却像打哑谜似的,毛文琪越听越糊涂,越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这事错综复杂,就连其中的当事人,有的都弄不清楚,至于那快刀会、太行双杰中的二侠、金超杰、太湖老雕萧迟以及另外一些在座的豪客,除了墨一上人,追风剑朱白羽有限的几人外,仅知道这事关系甚大,至于其他也是一无所知的。
    四座群豪也有些在窃窃私语着,却不是完全都是谈论着这些事,有的也只是在猜测那“灵蛇”毛皋掌珠那种奇妙力量的来源。
    毛文琪悄然将那柄剑收回鞘中,穷神凌龙朝她一笑,转身走回座位上,缪文却呆呆地望着他瘦削的背影出神。
    铁手仙猿却愕愕地站在那里,毛文琪走过去,低语道:“侯四叔,到底是什么事?你再不告诉我,我可得闷死了。”
    铁手仙猿又长叹了一声,道:“姑娘,你可曾听你爹爹说起过,那有关──”
    话声未了,突然楼下的街道上传来一阵急遽的马蹄声,似乎还不止一匹,铁手仙猿面上倏然露出喜色,回身窗口一看,酒楼下停着四匹空马,有两个金衣粗汉在掌着,马上人似已走了进来。
    接着,楼梯轻响,连袂走上了四人,铁手仙猿一看,大喜道:“大哥,你才来──”毛文琪却“嘤”地一声,扑了上去。
    上来的四人头一位身材瘦削,目光如鹰,气派在严峻中,仍不能掩住阴鸷之态,见了毛文琪,才微微露出一丝喜色,道:“你怎地也在这里?”不问可知,此人便是近十年来草莽间的魁首,“灵蛇”毛皋了。
    第二人肩宽腰窄,背脊挺得笔直,虽知也有五十上下了,但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左肩后微微露出杏黄色的剑柄,从他这背剑的方式,就可知道此人正是“七剑三鞭”中的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
    第三人却是个女子,俏生生的杨柳腰,白素素的清水脸,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不笑的时候都仿佛可以看到两边的酒涡,眼角虽有淡淡的鱼尾,但在细心的修饰下,已不甚显着。
    这让人无法猜透她的年龄的女子,却正是昔年点苍掌门人之妹的爱徒,今日点苍掌门人的师妹,百步飞花林琦琤。
    缪文的目光在这三人脸上一溜而过,却停留在第四人脸上,微微一笑,原来跟在林琦琤身后的,正是八面玲珑胡之辉。
    “灵蛇”毛皋匆匆和毛文琪低语了两句,目光向四周一扫,睥睨之间,倒也有几分“武林魁首”的姿态。
    而在座的群豪,也不像先前见了铁手仙猿时一样,除了穷神凌龙、墨一上人等有限的几个人之外,都站了起来拱手为礼。
    须知十余年前“七剑三鞭”在江湖中的名头已极响亮,此时毛皋的身份更是大不相同,铁手仙猿虽也是成名立万的人物,但和“灵蛇”毛皋一比,身分、地位,都差了很远。
    “灵蛇”毛皋目光一扫之间,眉头微微一皱,大概他也想不到会有这几个扎手的人物在座,但双眸随即一展,哈哈笑道:“毛皋来迟,致劳各位朋友和前辈久候,该死该死。”他一顾侯林:“老四,你怎么也不曾告诉我,不但萧、凌两位老前辈来了,少林神僧也来了一位,否则毛皋天大的胆,也不敢劳动各位老前辈的侠驾在此久候。”
    这“灵蛇”果然灵极,就这一顾之间,已将这几人都认了出来。
    穷神凌龙大笑道:“小毛子,我们可不是等你,你也别难受。”他目光微微一凛:“我们等的是什么,不用说,你也该知道吧?”
    毛皋笑声未住,一步迈到桌前,将缪文面前的酒杯拿了起来,身子一转,大笑着道:“别的事且慢说,毛皋先敬各位一杯。”拿着酒杯,目光四射,连火眼金雕萧迟都站了起来,毛皋哈哈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毛文琪心里有些得意,人家对她爹爹,无论如何还是看重的,目光一转,转到缪文身上,却见他仍端坐未动。
    她心中一动,悄悄走了过去,低语道:“爹爹敬酒,你怎么不喝呀?”声音里有几分埋怨,几分责怪,却也有着几分怀疑。
    缪文微微一耸肩,笑道:“我的酒杯给你爹爹拿走了,我喝什么?”
    毛文琪一笑,将旁边空着的座位上的一杯酒送给缪文,但这时群豪都已落座,毛皋的酒也早喝干了,缪文拿着酒杯,仰首一饮,但这杯子却根本没有倒酒,根本就是空的。
    只是毛文琪不曾注意,也不曾在意罢了。
    百步飞花
    “灵蛇”毛皋睥睨作态,朗声道:“今天宴聚群豪,毛皋忝为主人。”他目光朝穷神凌龙一扫,一笑道:“不管各位是为着什么原因来的,我毛皋总是高兴得很。”
    他微微一顿,又道:“日前我侯弟快马送信至杭州,说是已将山西太行山的‘太行双义’和‘洪泽’、‘高邮’十七路水寨的总瓢把子金鲤萧少侠请了来,毛皋正自高兴,哪知第二天毛皋又接到我侯四弟的快报,在洪泽、高邮两湖之间,发现了一个已埋藏数百年的秘密。”
    他目光再一扫,一笑又道:“各位都是明眼人,几位老前辈知道这事更比毛皋清楚,毛皋明人之前不说暗话,沉于洪泽、高邮两湖间的那些东西,天下人无不想得到,毛皋自也不例外,但先说毛皋是为了这些东西而想结交金鲤萧少侠,那却是冤枉了毛皋,若如此说,在座的太行金二侠,淮阳山的涂大侠,伏牛山的南召剑客,方城大侠,他们的辖区中并无秘藏,毛皋不也一样请了来。”
    穷神凌龙仿佛哼了一声,墨一上人却仍端坐未动,毛皋又道:“毛皋得到这讯息后,就和左手神剑丁大侠、百步飞花林女侠和我胡三弟兼程而来,因为毛皋知道这讯息只要稍为露出一点,就难免要惊动别人,我侯四弟虽然谨慎,但如各位老前辈,还是一样会知道的。”
    穷神凌龙突然朗声长笑,清越的长笑声,震得他面前的杯盏直欲飞去。百步飞花林琦琤突然轻笑了起来,娇声道:“老前辈,你老人家笑得声音这样大,把人家的耳朵都快震破了。”
    穷神凌龙笑声顿住,双目中精光暴射,狠狠一瞪林琦琤,林琦琤却仍若无其事地冲着他娇笑着,纤手一理鬓角,俏声道:“凌老前辈的‘混元一气’功,我还小的时候就如雷贯耳了,江湖上谁不知道,你老人家就是不这样笑,人家也知道的。”
    穷神凌龙一生言词锋利,口舌上未曾输过人家半筹,此刻却遇着了口舌比他更锋利的人,而且还是个女子,毛文琪眼看他方才调侃魏凌风时的情况,此刻不觉好笑:“真是报应。”
    林琦琤仿佛知道以人家的身份,绝对不会和自己动手,是以她话说过了,仍然心安理得,媚目流波,看到缪文,却轻轻一笑。
    缪文也一笑,一笑之下,更觉俊逸,毛文琪的脸上立刻罩上一层寒霜,肚里暗暗骂着:“老狐狸!老妖怪!”
    被林琦琤这么一扰,穷神凌龙已到嘴边的话几乎咽了回去,灵蛇毛皋却乘此机会又道:“各位老前辈此刻和毛皋当面一见,毛皋却放心了,因为就凭各位老前辈的声望,绝对不会将我兄弟寻得之物如何的──”
    他话声未了,又有一阵嘹亮的笑声响起,却是火眼金雕发出的。他自始至终一言未发,此刻却捋着长髯道:“毛大侠的话,我老头子有些不懂,日前铁手仙猿侯四侠到小儿萧平的水寨中去,说是今日武林水、陆两道,界线分得太清,这么有失天下武林一家的本意,说是水陆应该联盟,小儿应该和毛大侠结为盟友,小儿考虑之下,一来认为毛大侠是个人物,二来也是侯四侠的话的确非常中肯,因此就答应了,侯四侠又知道山西的太行双义是小儿的结义兄弟,想拉太行双义一齐,小儿也答应了──”
    他眼望铁手仙猿,轻轻一声冷笑,又接着往下说道:“这当然是因为侯四侠有苏秦之才,张仪之舌,舌底生莲,将小儿说得五体投地,再者么──”他又冷冷一笑,道:“却是因为小儿年轻识浅,尚分不出好歹,而我老头子当然又不在寨中,等到我老头子回来时,侯四侠已经走了,这且不说,但我老头子虽然年纪活了这么──把,见过的好人坏人也有不少了,却还想不到侯四侠竟如此高明,若不是得到一位奇人的通知,我老头子还不知道素来标榜为武林主持公道正义的铁骑神鞭的统领侯四侠,竟借着高、洪水寨总舵主贵宾的身份,将敝湖的秘藏探测了去。”
    姜是老的辣,这位闯荡江湖数十年,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滔滔一席话,说得铁手仙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使得他本来就不敢恭维的面孔,此刻更变得有些像风干了的橘子皮泡在陈醋里面的味道。
    灵蛇毛皋也自面目变色,正待发言,那萧老雕却又道:“我老头子今日来见毛大侠,就是为了要告诉毛大侠一句话,高、洪两湖的秘藏,毛大侠暨兄弟虽然已经知道了确实地点,而我老头子都不知道,但是毛大侠若还想借着‘盟友’的身份,到我水寨中去探宝,那么你毛大侠纵然是中原陆上武林盟主的身份,我老头子也要凭着我萧家祖孙四代在水面上的一点力量,和你毛大侠周旋一下,我老头子在少林神僧和武林神丐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是以将带来此间的数百个快刀弟兄和水上的弟兄们,都先遣了回去,言尽于此,我老头子就此告别。”
    毛文琪至此,才算稍为摸着了今日此事的一些端倪,虽然仍不甚清楚,也弄不清这洪泽、高邮湖中的秘藏到底是何物,更弄不清铁手仙猿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但听了萧老雕的话,刚忍不住要说话,那百步飞花林琦琤又格格娇笑着道:“萧老爷子,你老人家可是德高望重的人,不过你老人家的话我也有些不懂,照你老人家的说法,那洪泽、高邮湖竟算是你们萧家的了,湖里面的东西,除了萧家的人之外,别人都不能动吗?”
    萧老雕双目一张,两道长长的寿眉,像针一样立了起来,厉叱道:“是又怎么?不是又怎样?你要在我面前充字号,你还差得远呢,去去!这儿可没有你这种女子说话的地方!”
    谁知穷神凌龙虽然游戏人间,玩世不恭,但却是正派中有数的几个长老之一,是以对林琦琤的话只能忍下,谁曰不能,乃不屑于此也。但萧老雕可不同了,他虽然也是武林前辈,但终穷是黑道中人,是以冲着后辈女子发威瞪眼,也无所谓。
    林琦琤这一下碰了钉子,面子上可下不来,尤其缪文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年龄、辈份,虽然都比萧老雕差着一截,但在武林中的身份,却也未见得低于萧老雕多少。
    她冷笑一声,道:“天下人之物,天下人取得,到时候毛大哥不去取,我林姑娘倒偏要去看看你这只老雕有多大的威风,多大的本事!”
    萧老雕一拍桌子,坐在他身侧的一个三十左右的精练汉子刷地站了起来,满脸俱是怒容,此人正是高邮、洪泽两湖,十七个连环水寨的总舵主,水上名门“萧家”的第四代,金鲤萧平。
    他之意思,当然是代父出手,哪知穷神凌龙又朗声一笑,道:“方才萧老雕的一说,我老要饭的才知道你们之间有这么一段曲折,可是说来说去,你们可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他目光注定在毛皋身上,又道:“方才小猴子说他什么事都不能做主,现在你该是能做主了吧?我且问你,你从‘穷家帮’手中得到了这藏宝之地图,若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倒还罢了,如今我老头子既然知道了,我老要饭的带着小要饭的一齐问问你,你说该怎么办?”
    穷神凌龙这一席话,却又揭开一层谜面:“原来此事竟和穷家帮有关。”大家心里都一转,不知内情的就在猜测,这洪泽、高邮两湖中所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一向不愿多惹仇家的“灵蛇”毛皋,今日居然惹了一向难惹的“穷家帮”!萧老雕也又一皱眉,沾上穷家帮的事,总不好办。
    这时候,才可看出“灵蛇”毛皋果然不愧为“枭雄”之才,在这么场面之下,神色仍不变,朗声笑着说道:“天下之物,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毛皋虽不才,却不敢违天命,毛皋既得知这秘藏之地,就必定尽全力去获得此物,至于别的问题,毛皋愚昧得很,却不知该如何答复了。”
    他“天命”说之在前,“愚昧”说之在后,总而言之,他竟然什么都不管了,意思竟是:“你们有本事,自管来和我抢吧!”
    穷神凌龙气极而笑,厉声道:“既然如此,我老要饭的就先来领教领教你这位武林一霸的身手!”
    缪文始终沉默着,虽然有时和身侧的毛文琪说笑几句,但就算在他自己说话的时候,他仍未放弃其中能听到的每一个字。
    此刻,他听到这近十数年来从未亲自再动手过的穷神凌龙怒极之下,竟要亲自出手了。神色一变,像是生怕“灵蛇”毛皋败在人家手下似的,关切之容,现于颜色。
    毛文琪见他关心自己的爹爹,芳心大慰,忖道:“起先我还以为他对爹爹有什么不对呢?原来没有。”
    “灵蛇”毛皋面目已自变色,在座群豪,目光不禁都看着他,哪知突然一声佛号,打破了这短暂而难堪的沉默,接着这声佛号,仿佛入定的少林神僧墨一上人,也说出一番令局势全部改观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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