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书香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回轻嗔薄怒,益增其媚;蚀骨消魂,另有用心
    第二日清晨,管理王宅后园林木的花匠,心中暗自奇怪,公子的书房里怎么突然多了两个生客。
    而且这两个客人的打扮装束都不伦不类,远不及公子素日所交往的那些人那么文质彬彬。但奇怪的是公子却像对这两人甚是亲热,甚至比对那些文质彬彬的公子阔少还要亲热些。
    这些事花匠只是在肚子里奇怪,可不敢问出来,拿眼睛偷偷去打量人家,哪知被人家的目光一瞪,吓得赶紧低下头去打扫积雪,暗暗思忖:“这两人的眼睛怎么会这么亮?”
    雪开始融化了,天气格外地冷,三人都是刚起来,送来给王一萍一个人吃的早点,被三人吃了还有得多,粳米和鸡汤熬成的粥,向衡飞还是第一次吃到,暗忖:“富贵人家的子弟,真是得天独厚的了。”
    三人走出园子,园子里的空气是寒冷而清新的,王一萍带着他们在园子里绕了一圈,向衡飞始终沉默着,像是有着心事,那抱石书贺衔山的眼睛转来转去,却始终离不开那假山。王一萍暗笑:“这位仁兄的爱石之癖倒是真的很深呢。”遂陪着他走了过去。贺衔山喜色满脸,不住地称谢。向衡飞冷冷在旁打量,却见此人的脸色在白天看来,白中带青,眼神也微微有些不正,比在黑夜中看来,更令人讨厌得多。
    须知向衡飞在外闯荡,磨练已有十余年,什么人没见过,当下心中已然有数,知道这抱石书生定是被女色斫伤过度了,不禁对他更起了反感,但王一萍谈笑风生,却仿佛和他很投机。
    贺衔山口如悬河,诗、词、书、画、琴、棋、弹、唱,讲起来俱都头头是道,说及女色,更是眉飞而色舞。向衡飞暗暗皱眉,神色甚是冷淡。贺衔山笑道:“向兄对这些像是毫无兴趣?”
    向衡飞敷衍了两句,王一萍却笑道:“贺兄不但文武双全,而且还是个风流才子呢。”
    贺衔山仰天长笑,道:“小弟一介俗夫,不但文武两途比不上阁下,就是这‘风流’两字,在阁下面前也万万谈不上。”
    王一萍笑着谦虚,心中却不免有些得意,他裘轻马肥,风流多金,在九城中的确可称得上是风流才子,只是他庭训颇严,人也不俗,虽过屠门,却未大嚼,仅以倚红偎翠、丝竹言笑为乐事罢了。
    王一萍逸兴飘飘,贺衔山着意恭维,向衡飞冷眼旁观,暗忖:“这厮究竟在搞什么鬼?”
    原来这爱石成癖的抱石书生真正到了石头旁时,对这些珍奇的山石反倒看都不看一眼了。
    午膳颇丰,向衡飞喝了几杯白干,意兴豪飞,支起窗户,风生满襟,回头一望,却见贺衔山正在温着花雕。
    他眉头一皱,暗骂:“男子汉大丈夫,喝这些温不希希的猫尿算什么?”跑到桌旁,又满满斟了杯高粱,一饮而尽,王一萍拍掌大笑:“好!好!”也举起酒杯,仰首干了。
    向衡飞笑道:“这才是大丈夫行径。”侧目一望贺衔山,见他正举着一杯已经温热了的花雕在慢慢啜着,一面笑着说:“对于‘酒’,小弟是万万不及两位,可是‘酒’之下面一字么?哈──”
    王一萍接口道:“饮酒而未对美人,实乃一大憾事,两位如有兴,小弟倒可作一识途老马。”他朗声一笑,道,“京城名妓,实有醉人之处,贺兄向居江南,恐怕还未领略过呢。”
    向衡飞尚未答话,贺衔山已推杯而起,笑着说:“走走!此间未竟之饮,等我们到那边再续上吧。”
    对这些风尘脂粉,向衡飞一向都厌恶得很,这也许是他在那种环境中所造成的。
    须知人们对一件事了解得过深,自然也就会对那件事失去兴趣,其实人生如梦,逢场作戏最好。
    于是向衡飞拂了拂衣衫,道:“两位兄台有兴自去好了,小弟却不便奉陪。”他转面向王一萍抱拳道:“兄台高义,小弟感激得很,只是先师遗命未了,小弟还是要来拜望的。”
    王一萍微微皱眉,暗忖:“我倾心结纳,你竟不愿交我这个朋友,难道我有哪点配不上你?”方才向衡飞直言不去,他已有些不快,这种公子哥儿,最是怕人家扫他的兴。
    向衡飞一再提及“先师遗命”,王一萍更不满,微一拱手,道:“既然如此,小弟也不能勉强,三日之后,兄台再来便了。”他略一停顿,又道,“只要小弟没有其他突生之变,定会给兄台一个满意的答复的,此刻恕不远送了。”
    话当然说得并不客气,向衡飞倒也并不介意,人家对他态度的冷暖,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于是他拱手告辞,眼角都没有向在那坐着的贺衔山面上瞟一下。
    贺衔山望着他那已经洗得发白的衣衫的背影,冷笑道:“这穷小子是谁?”他已看出向衡飞与王一萍之间的不快,是以他才以“穷小子”来称呼向衡飞,人情之淡薄,由此可知。
    王一萍正招呼小厮备事,闻言脱口道:“此人乃先师生前一个大对头的弟子,他──”他终于止住了话,没有往下说。
    这并不是说他在顾忌着什么,而仅仅是他认为这话没有说的必要而已。
    贺衔山心一动,赶紧追问:“兄台的武功,不是小弟瞎奉承,在江湖上已可算得上是顶尖高手,兄台的师父,想必也是位高人,小弟揣测许久,心里已猜中了八、九分,兄台不妨说出来,小弟看看猜对否?”
    这种非常技巧性的问话,果然使世故不深的王一萍入彀了。
    他随口道:“先师龙灵飞,过世已有十年了,兄台恐怕不会知道吧。”
    贺衔山面目变色,失声惊道:“原来兄台竟是‘南灵’龙大侠的传人,龙老前辈隐迹江湖十年,武林中传说纷纭。”他长叹了一口气,又道,“却想不到他老人家已然亡故了。”
    原来当龙灵飞与魏灵飞京畿比武,双双丧命,武林中人并不知道,对这两位一代大侠的揣测,也人言人殊,莫衷一是。
    王一萍笑道:“兄台也知道先师的名字?”
    贺衔山道:“‘南灵’龙大侠,一代人杰,江湖中谁不知道他老人家,谁不景仰他老人家?”他眼珠微转,又道,“想不到他老人家竟尔仙去了,想必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听到贺衔山这种说法,王一萍第一次知道了他师父在武林中的地位,十年之后武林中人提及他的名,还有惊奇仰慕的感觉,这种声望,使得王一萍色然而喜,心中怦怦,已然大动了。
    他自幼就有一种扬名四海的欲望,此刻听到武林中人对他师父的崇敬,不禁双目凝住,神而往之。
    贺衔山见他仍未答话,紧接着追问道:“龙老前辈得的是什么重症,怎地突尔仙去了?”
    王一萍微一惊觉,已自幻梦中醒了过来。
    听到贺衔山的话,微微摇头道:“先师是和他老人家的一个大对头交手时,各自中了对方一掌,竟然同时毙命了。”
    贺衔山“哦”了一声,眼珠又转动了起来,道:“另一位可就是与他老人家在武林中齐名的‘北灵’威震河朔魏灵飞吗?”
    王一萍颔首,又道:“方才那位向兄,就是威震河朔的亲传弟子,他也要承继师命,来和小弟一较身手呢。”
    贺衔山随口道:“这真叫做不自量力了。”
    王一萍一愣,并不明了他此话中确切的意思,暗怪他说话的不明确,但王一萍却怎会知道贺衔山此刻心中所忖之事呢?
    当日南灵、北灵,突然双双在武林失踪,虽然有人也不免猜测他们是死了,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确切的死因。
    须知南北双灵虽无门人弟子,但却都在江湖上拥有许多极亲近的朋友,那也就是说在江湖中拥有一部分极大的势力。
    若此真相传出──南北双灵是比武时同归于尽的,那么此事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武林中人义气为先,有许多更是在刀口找血舐的朋友,此事一传开来,势必又要在武林掀起巨波。
    此刻真相被贺衔山所得,他眼珠乱转,心中又有了主意。
    这时小厮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恭谨地说:“公子,车子已备好了。”
    王一萍一笑,朝贺衔山道:“往事已矣,今日当欢,北国春迟,但探春须早,兄台和小弟且去作一探春客吧。”
    两人迤逦走出花园,那小厮恭谨地在后面跟着,墙的转角处似乎微微有人影一晃,但王萍与贺衔山俱未在意。
    王一萍告诉了车夫要去的地方,登上了车。那小厮为他关上了车门,心中暗笑:“公子可去找他的老相好了。”
    此时墙角人影再现,跑到门旁低低地问了那小厮几句话,然后走向墙角,拉着一人匆匆走了。
    但王一萍的车子早已绝尘而去,当然更看不到这事了。
    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贺衔山笑道:“此刻就去,未免太早了些吧。”
    王一萍摇首微笑道:“对于有些人说来,此刻确是太早了些,但对小弟说来嘛──”他又一笑,道,“任何时间都可以。”言下大有无论任何时间,只要他去,都是被欢迎之意。
    果然,他这种想法是有着事实的根据的。
    车子来到一条长而狭窄的巷子,巷口蹲着三、五个卖花的小贩,远远看到王一萍的车子,争着奔了过去。王一萍探首外望,那些小贩都围了上来,叫道:“王公子,好久没看见您了。”
    王一萍含笑点首,那些花贩又道:“今天您到哪儿去呀?敢情又是去找海萍姑娘吧?”有的从篮子里取出几束淡紫色的小花,道:“现在天还冷,花儿也不多,公子就将就些,拿几朵去吧。”又笑着说,“小的知道海萍姑娘挺喜欢这花儿的呢。”
    王一萍道:“好!好!”随手掏了些散碎银子,抛出门外,那车夫接过了花,马鞭一扬,呼哨了一声,马车走进巷子。
    那车夫仿佛也甚为高兴,马鞭挥动得“噼啪”作响,口中也高兴地呼哨着,像是一只春天屋顶上见了雌猫的雄猫。
    巷子里好几家漆着黑漆的大门都打开了,有些戴着瓜皮小帽面色惨青的人,穿着厚棉袍,弓着背,走了出来,朝王一萍的马车夫叫道:“孙老二,你小子倒是越叫越花妙了。”“孙老二”也笑着打趣,显得他和他们很熟。
    那些人又向探首外望的王一萍打千,赔着笑道:“公子您好。”有的笑着说:“我们的美娇姑娘想死您啦,您也不进来坐坐。”
    王一萍连连点头,贺衔山哈哈笑道:“看来兄台倒还是个‘薄幸人’呢,惹得一个个大姑娘直想你,该罚,该罚。”
    马车走到巷尾,又转了一个弯,缓缓在一家门前停住。
    贺衔山笑道:“此地想必就是兄台的心上人海萍姑娘的香闺吧,我看还是兄台一人进去的好,否则的话,哈,哈,就是兄台不怪罪小弟,海萍姑娘也会骂小弟是个不识相的蠢材。”
    王一萍也笑道:“兄台休要打趣。”推开车门,转脸又笑道,“等一会儿小弟替兄台介绍一位,保管兄台满意就是了。”
    贺衔山大笑,心里也觉得有些痒痒的,方才的两杯酒,此刻在他身体里已开始生出变化了,脚下虚飘飘地,一步跨下车子,一抬头,那门已缓缓开了,当门立着一个垂着双髻的小女孩子。
    那小女孩子看到王一萍,一笑,两靥生出两个小小的酒涡,娇声道:“哟,公子,您还记得我们呀,今儿是哪一阵风把您可给吹来了?”一口清脆的京片子,声声如金珠落地,连久居江南,习惯于吴侬软语的贺衔山,也都觉得耳朵麻麻的,受用得很。
    王一萍含笑走了过去,拍着那小女孩的肩道:“小霞,没多久不见,你又长高了些,变得更会说话了,嗯,也漂亮了不少。”
    小霞摇着头,不依道:“公子坏死了。”松松的头发直摇,带着扑鼻的茉莉香油的气味直钻进王一萍的鼻子里,贺衔山微微发笑,暗忖:“看样子这妮子也在卖弄风情呢。”
    进了门,贺衔山不禁赞道:“这地方真不坏。”
    迎面是一个小小的池塘,方圆不过数尺而已,地上铺着一块块鹅卵石,想是时常打扫冲洗,是以看起来干净得很。
    池塘上还有座小桥,桥后有一座很小的假山。一切都是那么小,但却更显得精致而玲珑。
    王一萍扶着小霞的肩,走在前面,笑着问道:“你们姑娘在吗?”
    小霞仰起头,嘟着嘴道:“怎么不在呀,我们姑娘整天都躲在屋里,想你呀,都快想病了。”
    贺衔山暗笑:“这张小嘴真会说。”突地园子的左侧,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道:“谁想他呀!”他转脸一望,但觉眼前一亮。
    原来池塘的左右两侧,都建有几间精致的屋子,此刻左侧的窗户打开了,俏生生地站着一个瘦怯怯的美人,云鬓松乱,面上一副既喜且嗔的模样,望之的确令人心醉。
    王一萍的笑容更开朗了,一面笑着说道:“小红,快关上窗子,小心等会儿又着了凉。”
    那丽人一扭头,娇嗔道:“着凉就着凉,我死了也不要你管。”王一萍笑道:“好,我不管,你瞧你,又生的哪门子气。”
    贺衔山直乐,暗忖:“这个大概就是海萍了,怎地却又叫她小红?”他不知道,小红就是海萍,海萍就是小红,只不过海萍是她的花名,小红却是她的真名而已,王一萍叫她小红,不过是表示更亲热些罢了。
    这就是人们的心理。
    小霞一扭身子,转到王一萍背后,推着他,道:“还不快进去?”
    王一萍笑着向贺衔山道:“请,请。”
    贺衔山跨了两步,和他并肩走进京城名妓海萍的香闺里。
    海萍正坐在桌子旁,一只手支着桌子,露出白生生的手腕,看起来是那么纤弱和那么美好。
    王一萍走过去,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腕,关切地道:“你看,你又瘦了。”海萍一甩手,小霞却在旁边说:“还说呢,我们姑娘都是想你想瘦的。哼,你们男人呀!”嘴又一嘟,好像对男人非常了解的样子。贺衔山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海萍站起来,故意不理王一萍,却向贺衔山道:“您请坐呀!”又道,“小霞,还不快泡茶来。”
    小霞应声想走,海萍又道:“记得公子喝的是什么茶吗?”
    小霞道:“记得。”回过头朝王一萍做了个鬼脸道:“我们姑娘百般为着你,你又有哪一件为着我们姑娘?”
    说着,一转身走了,王一萍笑骂道:“这妮子越来越刁了。”
    海萍道:“你要嫌刁,你就别来好了。”语气虽是生气的,但美人娇嗔,却更令人神魂颠倒。
    天正亮,窗户也是支起着的,贺衔山细细打量她,见她不施脂粉,肤白如玉,脸颊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非但未损其美,且更令人觉得妩媚。嘴是浑圆而小巧的,虽然在冬天厚重的衣衫里,身躯仍然显得那么瘦弱,更添了几分娇怯。
    王一萍显见得对这位娇怯瘦弱的雀斑美人甚为倾倒,他遍历欢场,北里娇娃见了他谁不是婉转投怀,百计承欢的。
    但这娇嗔薄怒的海萍,却更令这风流才子觉得心醉,这就是海萍的聪明之处。因为她不但了解人们的心理,也会利用人们的心理。
    王一萍抚着她瘦削的肩,道:“罗兰呢?”
    海萍一抬头,瞪了他一眼,王一萍忙道:“不是我找她。”一指贺衔山,又道,“是替他找。”
    贺衔山“扑哧”一笑。
    海萍脸仿佛一红,抬起手,指着窗外,道:“那不是来了吗?”
    贺衔山顺着她的手一望,园中碎石小径上,果然袅娜行来一人,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面庞圆圆的,比海萍胖些,但胖得恰到好处。
    带着一阵香气,罗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素色的纸笺,朝王一萍道:“你才来呀,我等了你好几天了。”看了海萍一眼,鼻子一皱,又道,“我作了一首诗,你看看好不好?”
    王一萍接过那张素笺,边看边笑,海萍一伸手,夺了过去,道:“你笑什么,不好是不是?那当然了,怎么比得上你这位才子。”又朝罗兰道,“兰姐,你给他看作什么,这种人呀,气都要把人气死了。”
    王一萍笑着分辩道:“我也没说不好呀!”
    在这种情况下,时光过得像是特别快,海萍虽然不断地在生着气,但却令你在她的生气中觉得心里甜甜的。
    不但是王一萍,就连贺衔山都心醉了。
    夜色已临──
    桌子上杯盘狼藉,人也有了几分醉意,贺衔山醉眼乜斜,王一萍高歌长吟,海萍红上双颊,灯光下显得更美了。
    小霞又添了酒来,神色突然显得甚是慌张,嘴唇也变得苍白而没有血色,将酒壶放在桌上,就匆匆走出去。
    可是她这种异常的神色,并没有引起这两个面对美人的公子的注意,贺衔山拿起酒壶,替自己和王一萍满满斟了一杯,道:“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君同消万古愁,王兄,再干一杯。”
    王一萍也笑道:“对,今朝有酒今朝醉。贺兄,我们今日要不醉无归才对。”一仰首,果然干了一杯。
    这酒,在他们舌尖留下一丝苦涩的感觉,但他们也没有分辨出来,在醇酒美人之下,人们往往会失去自己的那一份敏锐,变得麻木而迟钝了,而这种麻木和迟钝,更往往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天地开始混沌──
    王一萍和贺衔山都有了这种感觉。
    “醉了。”王一萍低语着,海萍的身影开始蒙眬,他开始有了蚀骨销魂的感觉,这是他从未感觉过的。
    但在此刻,又有谁会知道在这蚀骨销魂中,却隐藏着一件灾害呢?
    灯红酒绿,窗户早已关上,室内温暖如春──
    蓦地,砰然一声,关着的窗户被击得粉碎,贺衔山久经风浪,本能地一长身,但四肢却失去了原有的力量了。
    随着窗户的飞散,几条身影极快地自窗户和门里闯了进来,罗兰一声惊呼,手中的筷子也掉在桌上了。
    海萍却镇定得很,一把拉着她,王一萍也自警觉,但他和贺衔山一样,浑身的力量,一丝也使用不出,销魂蚀骨的感觉此刻对他说来,又不再是销魂蚀骨的感觉了,他极力张开眼睛,看到闯进来的人一个个身躯彪壮,手里拿着晶光闪烁的兵刃,心里虽然奇怪,但瞬即奇怪的感觉就被一阵晕眩所代替了。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那简直和闭着眼睛差不多。
    然后他略为运动了一下眼睛,再张开眼来,已能蒙蒙眬眬地看到,他所存身的,是一间空洞和巨大的房屋。
    这时候,他晕眩前的事,都澎湃着回到他脑海里,在这一刹那里,他脑海中的奇怪,远远胜于其他的各种感觉。
    他疑念业生,既不知道他为何被劫害,更不知道劫害他的人是谁?
    他四肢俱有麻木的感觉,浑身也懒洋洋地没有半毫力气,他起先还以为是方才药酒的力量未退,但细一觉察,却又觉不像。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是非常新奇的,但这新奇所带给他的并非喜悦,而是恐惧,他极力去推测,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
    突然,他在身旁不远之处听到一种声音,那是人类所发出的一种类似叹息,而非叹息的声音。
    接着,是重浊的呼吸声。
    “这房间居然还有别的人!”转念一想,他马上就下了判断:“他大概就是贺衔山了。”
    他试一张口,居然还能发出声音,但他却也不敢贸然地去问他这同房间的人究竟是谁?
    他虽然问心无愧,自问平生没有做过什么真正的恶事,但此时此地,却又不容得他有太多的怀疑。
    他心中正是犹疑不决,幸好那人已先开口,道:“是谁?是谁?”从这种声音,王一萍立刻就听出这就是贺衔山了。
    他颇为心悸暗忖:“他这才叫做无妄之灾,巴巴地从江南垩我也未玩足,此刻竟然被人无缘无故地抓来了。”
    贺衔山似乎非常焦急,又问道:“旁边的人可是王兄?”
    王一萍立即回答:“正是。”他毫不停顿地又接下去说:“贺兄,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觉得浑身酥软交集,一丝力气也用不出?”
    贺衔山在黑暗中挣扎了半响,似乎想极力将身躯移动过来,但他这企图却未成功,长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看样子我们是被人施了暗算,点中我们的酸软穴了。”
    “点中了穴道?”王一萍一惊,他初次被人点中穴道,心中自然难免有一些难受,虽然这并非在正式交手时被点的。
    这时两人心中各有所思,王一萍暗忖:“真奇怪,我与人素无仇怨,怎会有人来暗算我?”转念一想,“难道是向衡飞弄的手脚?因为只有他一人是和我有着仇怨的呀!”
    “如果真是他,那此人也未免太卑鄙了些,我对他并不薄呀,如果他真能以真实功力胜我,我若输了,也会心服,可是他却用这种见不得人的诡计来暗算我,还利用了两个妓女。”
    他此刻心中不但有对向衡飞的痛恨,还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这感觉包括了被人欺骗和自谴自责。
    “想不到,我真想不到,看起来海萍也是参加这诡计的一份子,她平时对我的似水柔情,佯嗔微妒,看来只不过是诸般作态而已!”他风流倜傥,周旋于北里娇娃之间,总认为人家都是对他真心真意的,他思潮汹涌,往日的金粉迷梦,都成了他此刻的悲伤了。
    贺衔山的心理,自然和他X不相同,也许他心中已然有数,知道此事完全由他而起,王一萍不过只是个陪祭的牺牲者而已。
    “但是又有谁知道我在京城里,又有谁会知道我在海萍那里,这一定是有人出卖了我,但这人又会是谁呢?
    他心中也难免X业生,因为这事的发生,是这么突然,他两人又怎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呢?
    他两人心中自然焦急,尤其是王一萍,他养尊处优已惯,几时吃过这样的苦楚。
    他酒意全消,身上微感寒冷,而目前他自身,也正如这房子一样地黑暗,他无法推测将要发生的事。
    突然,贺衔山问道:“王兄既是南灵龙大侠的传人,可曾修习过内家正宗的‘重楼飞灵’之术?”
    王一萍想点头,但他此刻连点头的力量都似乎失去了,随即,他又不禁暗地失笑:“纵然我能点头,他又怎看得见?”
    于是他以微弱的声音说:“小弟十年来朝夕不断修习的,就是这‘重楼飞灵’的心法。”但他却不知道贺衔山突然问他此话的用意。
    贺衔山忙道:“那就好办了,依小弟所觉,我们身受的点穴,手法极为普通,想必非高手所点,王兄如曾习得此术,不妨以此心法一试,或许能自己解开穴道也未可知。”
    他话讲得非常急促,想是极为兴奋,须知“重楼飞灵”乃武林罕见的内功心法,如修炼火候到家,不难自己解开穴道,当然这是指普通的点穴手法而言,若是内家高手的独门点穴手法,只要你被点中,那么即使你武功再高,也是无法自解的。
    王一萍大喜,急切地问道:“真的?”他身受南灵龙灵飞的亲传时候太短,修习内功的依据仅是龙灵飞所遗的几本秘笈而已,是以他虽然仗着天资过人,武功能有所成,但对于武家的一般常识,和对自己武功的运用方法,却是知道得太少了。
    他这句问话,已无需再得到答复,随即他舌舐上颚,气纳丹田,想以绝顶的内功心法,来使他自己逃离恶运。
    开始的时候,他觉得非常困难,那正和他起初刚刚修习此法时一样,但十年来从未间断的苦练,已使他和这“重楼飞灵”有了一种非常自然,也非常密切的契合,这种境界是极难达到的。
    片刻,他体内的真气已渐能融合──
    蓦地,黑暗巨室里亮起灯光,虽然这灯光并不光亮,然而在此黑暗的地方,纵然是微弱的灯光,也能带给人们刺眼之感。
    随着这灯光,已有人声传来,像是因为明知室内的人已被点中穴道,是以全然不再有顾忌。
    灯光愈来愈亮,人声愈来愈近──
    王一萍藉着这灯光打量四周,就知道自己处身的原是一间破庙的正殿,佛殿当中供的佛像,和两旁的泥塑,虽已金漆剥落,但被这暗淡的灯光一照,却更显得非常狰狞可怖。
    贺衔山悄声问道:“王兄穴道可曾解开?此刻已经有人来了。”
    王一萍尚未及回答他的话,殿中已走进两个人来,手提着灯笼,粗豪地笑着,藉着微弱的灯笼之光,王一萍打量着这两人,心中一惊,原来这两人正是昨夜荒林相遇的更夫。
    他无法再细细体味这两个更夫和此事的关联,因为大厅里随即又涌入一批人来,这些人都穿着短打扮,腿上还有的是裹着倒赶千层浪的包腿,一个价目身躯彪壮,声音粗豪,只不过是些江湖中的末流角色而已。
    那些人得意地走了过来,有人说:“这次真是大功一件,帮主若是知道了,再也不会骂我们是光吃不干的窝囊废了。”
    另一人接口道:“想不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翻花浪子’竟会落在我们这一批酒囊饭袋手上。”说完,得意地大笑着。
    王一萍心中奇怪:“谁是‘翻花浪子’?这批人又是谁?”
    那批人又走近了些,提着灯笼的更夫走过来,踢了贺衔山一脚,骂道:“姓贺的,今天你可得认栽了吧。”
    贺衔山一声不响,那更夫却像是对他痛恨已极,口里骂着:“姓贺的,你招摇撞骗,淫人妻女,我们‘红旗帮’虽然也是个见不得人的帮会,可是我们帮里上上下下,那一个不恨你入骨!”他放声一笑,又道:“今天你落在我们手上,好朋友,你就认命了吧。”
    随着,他踢了一脚,转过头来,朝王一萍道:“姓王的,平日我倒尊称你一声‘公子’,是看得起你,可是你和这姓贺的一路,我们可有点不大看得起你了,今天没别的说,也只好委屈委屈您哪。”
    王一萍恍然大悟,暗忖:“听这些人的口气,这贺衔山想必是个武林败类,因此人家不惜千方百计地来做掉他,而我──”他无可奈何地一笑:“只不过是恰好要倒霉而已。”
    那更夫连踢带骂,又转过头去,朝那批人说:“哥儿们,我小铜锣提议,今天在这里就先把这姓贺的废了,免得日久天长,又生出别的毛病。”他哼了一声,回头去“呸”地一声,朝贺衔山脸上吐了一口吐沫,骂道:“你呀,你丢尽了你哥哥的人,这一次,你可别再想你哥哥来救了。”
    贺衔山仍然一言不发,既不辩论,亦不惊慌,更不生气,王一萍不禁暗暗敬佩他的镇定,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功夫,总是令人觉得可佩的。
    那批粗汉中忽然又有一人道:“小铜锣,你做事可别太冒失了,舵主还没来,你少在这儿胡乱发表议论。”
    又有一人接口道:“我看小铜锣做事也是太冒失了些,你看看把人家姓王的也给弄来了,人家是北京城里鼎鼎大名的公子,糊里糊涂把人家给绑了来,你们说该怎么办?”
    顿时那些粗汉议论纷纷,都是以这叫“小铜锣”的更夫为目标。
    原来这事小铜锣功劳最大,他在荒林中识出“姓贺的”之后,暗地尾随,从王宅小厮口中,知道他是去了“海萍”家里。
    他暗中计较,知道难以为敌,于是他就利用“红旗帮”在北京城里低层社会的势力,威逼“海萍”,暗算王一萍等人。
    想“海萍”只是九城里的一个妓女而已,当然不敢和北京城里的低层社会中的恶势力相抗,这种做妓女的,心中又有什么真情实意,于是就暗暗在酒中下了药,让小铜锣建了个大功。
    “红旗帮”里其余的人可不免暗暗嫉妒,议论纷纷,冷言热语,将小铜锣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种情形可瞒不过老于世故的贺衔山,自从他知道自己是落入“红旗帮”手中,就已经知道自己今天是难逃公道的了。
    因为他自己非常清楚的知道,他对“红旗帮”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令人发指的!此番他落入“红旗帮”之手,当然是凶多吉少了。
    “红旗帮”的那些粗汉数说了半响,又有人道:“舵主怎地还不来?他说他即刻就来的呀!”
    另一人说:“我们舵主有名的精明强干,大约此刻又撞上了什么事,所以要来迟些。”
    小铜锣闷了半响,看到大家目标转移,于是也接上道:“我知道他老人家可绝对不会不来的,他老人家对这姓贺的也是恨之入骨──”
    另有一个很低的声音问道:“我们的这位舵主是不是当年……”
    但是他话未说完,很快地又被另一人打断了!“嘘,别提这事,等会给舵主听见了,可不是好玩的,你知道,我们舵主别的不忌讳,可就忌讳别人说及他以前的那档子事。”
    贺衔山听了,心中更恐慌,从这几人的对话中,他已可知道这些粗汉口中的舵主,就是“红旗帮”帮主夺命红旗手下的很得力帮手之一,也就是“红旗帮”下掌红旗的四个舵主中的一个,玉面狐张先辽。
    “如果这些汉子口中的‘舵主’果真就是玉面狐,那我可就真的惨了,早知今日,唉!我昔年又何必去弄他的老婆,何况他那个老婆,又不是什么高明货色呢?”贺衔山暗地思忖着。
    突地,他转念一想,替自己解说着,暗忖:“但看情形不会是他,如果是他,听了我在此地的消息,怕不马上赶来才怪。”
    其实他却不知道,那些粗汉口中的舵主,就是“玉面狐张先辽”,而张先辽之所以没有即刻赶来,却是因为他遇到另一件事,而这件事,却险些令张先辽永远也无法赶来了。
    原来当日向衡飞落漠地走出王宅的后园,春寒料峭,颇有萧索之感,向衡飞踽踽独行,不禁暗自唏嘘,觉得人生很难确立一个目标。
    他十年来可说是含辛忍辱,受了不少冤气,也吃了不少苦,自己终日安慰着自己,就是想等到十年后赴了师命所定的约后,就要凭着自己的身手,在江湖上好好做出一番事业来。
    哪知真正到了这一天时,事情的发展,远出乎于他意料之外,这就是世人所谓的“天命”,人们往往将自己的智慧所不能解决的事,称之为“天命”,向衡飞此时唏嘘感慨,又何尝不是在暗怨“天命”。
    王一萍的“三日之约”,他觉得很兴奋,也觉得很难受。
    兴奋的是十年的等待和期望,今日虽未得到结果,但终究是快了,虽然这三天的等待,在他心里会觉得比十年更长。
    难受的却是他对王一萍对他友情的抱憾,他又何尝不愿意与王一萍谛为知友,但是师命如山,他又怎能违抗呢!
    将这些,他又无可奈何地委诸于“天命”,对于“天命”,人们总会有“无可奈何”的想法的。
    在他心底深处,他还有一份“茫然无所适从”的感觉。
    此后何去何从?该怎么样他才能一展抱负?这在他心里,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此刻大地萧索,林木飒然,他微微有了“世事如梦,又何苦去争名夺利呢?”的遁世之想。
    但若叫他依然隐身在那种低层社会里,他又怎会甘心呢,明珠的光茫,是绝对不会永远被隐藏的。这也正如被藏在布袋里的尖锥,迟早终会脱颖而出,于是他心中开始零乱了。
    他茫然走了一会,腹中开始有些饥饿,方才他未终席,就匆匆离去,此刻却想找些东西吃了。
    于是他匆匆前行,绕过这片荒林,找了家极窄小而杂乱的吃食店,走了进去,这店所卖的,仅是些锅饼,牛肉之类的极为粗粝的吃食,进去的吃客,自然也都是些贩夫走卒和一些低级人物。
    向衡飞走了进去,扫目一望,熟人极多,此刻他心情落寞,也懒得去招呼,低着头,向前走了两步,想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忽地,他屁股被人重重地打了一下,他回头怒目而视,却见是北京西城里一个颇有势力的地痞,正斜眼睨着他,笑道:“受气包,怎么好几天没看到你了,跑到哪里去窝起来了?”
    向衡飞极为勉强地笑了笑,他久已习惯与这种动作和这种言词,今日虽觉得有些不忿,但却也习惯性地忍耐住了。
    他随意坐了下来,这店的吃食种类极少,是以也根本不需要点,堂倌送过来几块锅饼,一碗又鲜又浓的羊肉汤,向衡飞随意吃着,目光呆板地停留在那满是油腻的桌面上。
    忽地,有几个人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铜锣跑来跑去,总算跑出了个结果来,听说那厮现在就在海萍那骚妞儿那里,喝得已有八九分了,眼看就要入彀──”
    另一人接口道:“听说陪着那厮的还是什么九城里有名的才子,叫做王一萍的呢!”
    先前那人道:“是呀,我也在奇怪,这姓王的怎么会和那厮搞在一块儿去了,看样子,姓王的这次恐怕跟着也要倒霉。”
    向衡飞头动也未动,凝神听着,“王一萍”三字,深深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厮得罪了‘红旗帮’也算是他合该要倒霉了。”一人极为自负地说。
    “你可别弄错了,光凭我们‘红旗帮’在北京城里的这一点势力,再加上玉面狐张舵主,可也未必斗得过人家呢?”停了停,又说道:“看样子这小铜锣还真有两下子──”
    “是呀,我听说那厮在大江南北很有点门道,武功也不错──”
    “他还好,他还有个哥哥你知道吗,可就更了不起了啦,可是他哥哥可不跟他一样,人家可是武林里响当当的人物。”
    “他哥哥是否就是──”
    突地,小店里哗然一声,原来是有个客人吃醉了,掀翻了桌子。
    这一阵嘈声,使得向衡飞没有听清那人所说的名字,但是他却已经知道这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他和王一萍虽只短短一段时间的相处,但却已和他有了一份情感,此刻他暗忖:“我看那姓贺的有点邪门,现在一看,果然不错──”转念又忖:“他跟红旗帮想必有些缠夹不清,是以红旗帮正以诡计暗算此人,红旗帮在北京城里的势力颇大,这厮恐怕要难逃公道了,只是王一萍──”
    听了这些人的话,他知道王一萍势必也要被缠入这件是非之中,于是他开始暗暗考虑,该不该伸手管这件闲事?
    他知道这么一来,就等于与整个北京城的低层社会为敌了,海萍,他也知道是个颇有名气的妓女,因为这些人和事都是他所熟悉的,因此他做起来,反而有些犹疑不决。
    这时候那些人越谈越远,已有些言不及义了,三杯酒下肚,这些人谈话的内容,是可想而知的。
    向衡飞暗暗皱眉,这些话他并非没有说过,只不过是他在说的时候,极为勉强而已。
    此刻他听了,却不免有些讨厌,经过这几天的事故,他的性格也像是改变了,对于他讨厌的事,他不再愿意勉强自己去做。
    于是他会了账,低着头走了出去,那些人又在后面叫着:“受气包,走了呀,受气包,哈──”
    他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对于这些,他一向是淡然而冖之,就等于人们对于狗吠的声音也常常抱着淡然而视之的态度一样。
    外面天已黑了,他暗自奇怪,“怎会天黑得这么快?”
    人们在思索着的时候,时间就会不知不觉地溜走的,尤其是当人们在专心思索着一件事的时候。
    他思想,又坠入沉思中,对这件事,他想极快地作一个决定,但是却又仿佛有一种情感来阻止他作任何决定。
    风渐大,他心中猛然升起一个念头:“我若是要完成师父的遗命,势必要和王一萍真正的斗一次,假如王一萍有了任何意外,那么我师父所定之约不是没有结果了吗?”
    一念至此,他再不迟疑,海萍所居之处,他亦本甚熟悉,于是他匆匆变了个方向,大踏步走向那方向。
    这时天已全黑,但他却也不敢施展出轻身功夫来,只不过走得稍为快一些而已。
    海萍家的门是关着的,他考虑了一下,没有敲门,身躯微微一弓,极轻巧而美妙地跃了进去,全然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院子里异样地静寂,他非常不习惯这种夜行人的勾当,笨拙地朝左右看了看,发现左侧的房子,也就是海萍住的那一间,隐隐有人语之声。
    于是他再又考虑了一下,是光明正大地走进去呢?还是先暗地探查一下。
    最后,他决定了后者,于是他脚尖点地,轻轻掠到窗前,可惜那窗子关得甚是严密,里面的情形外面根本无法看到。
    若然是精于此道的夜行人,此刻就会以指尖醮些吐沫在窗纸上点个小孔,可是他却不懂这些,窗户里的人语又极为低微,他也无法听到,他心中着急,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
    他无意地一抬头,突然看见上面有光射出来,于是他大喜,一纵身,伸手搭住屋缘,就着那空隙向内一望,登时半边身子都发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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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回情外生情,恨中蕴恨;情非真情,恨岂真恨
    锦室内银釭高烧,清辉匝射,室中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桌上杯盘狼藉,绕袅在室中尚未完全散去的醇酒佳肴的余香,打从屋檐下的空隙中透入向衡飞的鼻孔中。
    向衡飞心中暗道:“究竟是未经风露的公子哥儿,危机当头,竟然毫无所觉,反而醇酒妇人,恣情享乐,真是──”
    向衡飞的目光在桌上一瞥而过,立即移向那张摆设在屋子尽头的红木描金的温香软榻。
    榻上云帐低垂,帐内隐约可以看见一双人影。使向衡飞一瞥之下,立刻感到半身发麻的,是斜伸在纱帐以外的一条赤裸裸雪白滑嫩的玉腿。
    向衡飞一瞥之下,毫不考虑地骂出了声:“不要脸的贱女人!”
    绛云纱帐微一抖动,一条人影从后窗疾穿而出。半空中腰身一拧,人已翩然翻上屋面,从他身法看来,这人轻功显属不弱。
    向衡飞早在纱帐微动时就已察觉,这时早已毫无声息地飘身隐入三丈外的另一处屋角。
    这人翻上屋面,举目四顾,并未发现半条人影。不由微觉诧异,但他久历江湖,已非一日,自信不致听错。
    略一考虑,立又飘回室中,匆匆穿好衣服,并将随带兵刃操在手上,二次掠上屋面。
    这人正是“红旗帮”负责执掌红旗的四大舵主之一,玉面狐张先辽。
    小铜锣借红旗帮之势,强逼海萍和小霞两人在酒中暗下迷药,迷倒王一萍和贺衔山两人。
    海萍因为避免两人生疑,自己也陪着喝了不少迷魂药酒。王、贺两人被红旗帮手下强行劫去,海萍也瘫倒在软榻之上。
    这事玉面狐张先辽暗中已听见风声,悄然潜至,他与贺衔山有夺妻之恨,闻讯之后,匆匆赶来,王、贺两人已被小铜锣等人劫持而去。
    玉面狐张先辽扑了个空,室中却留有一个半裸的绝代美人。张先辽色中饿鬼,立即据案大嚼,饱餐一顿。
    玉面狐张先辽二次掠上屋面,远远看见数丈外的屋面上,赫然立着一人。
    张先辽衣服穿妥,手中又拈着兵刃,明知对方忽隐忽现,显然武功极高,但已再无丝毫惧意,足尖一点,直向那人立身之处纵去。
    玉面狐张先辽此举似觉太狂,如果对方果真是一位武林高手,以静制动,张先辽岂不是送上前去?但那人悠然而立,显然并无伺机出手之意。玉面狐一眼看清那人,登时狂笑一声,道:“我说北京城里是谁有这份胆量,竟敢管张大爷的闲事?嘿!嘿,想不到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受气包。嘿!嘿!”
    向衡飞从小在北京城内长大,十多年来,不知受了多少欺辱,他一向强行忍受,一来是他早已习惯这种侮辱,二来是他不屑与这些人斤斤计较。
    然而今夜他突然觉得已不再需要忍受这种莫名的侮辱。非但是不用忍受,而且要将以往十多年来所受的羞辱完全发泄,他要让人人都知道,向衡飞不永远是一个受气包。
    明天就是他与王一萍约妥的日子。以往的十年完全是为明天这一天而活。他决不能轻易放弃。换句话说,他必须把王一萍从红旗帮中救出,然后两人找个清静所在,各凭胸中所学,无论如何也要拼出个胜负。到那时,他心事已了,自然可以遨游天下,以酬壮志。
    玉面狐张先辽见受气包被自己一喝,果然噤若寒蝉,一语不发。
    “你还有胆站在这里?还不给你张大爷滚下去。”
    撩起一脚,飞快地朝向衡飞小腹蹬去。
    向衡飞打从鼻孔里暗哼一声,斜伸两指,照准张先辽足胫截去。
    这一招出手奇快,张先辽立觉小腿骨奇痛欲折,“哟”地轻呼了一声。
    向衡飞只用了三成真力,张先辽就感到消受不起。如果向衡飞用足十成真力,张先辽这一条腿登时就得报废。
    玉面狐张先辽始终认定受气包是北京城内最没有出息的人,居然被他二指戳中,反使自己吃了不少苦头,心中怒气更盛。暴喝道:“滚下去!”
    连环出腿,刹那间,一连踢出五腿。
    玉面狐张先辽本可改用拳掌。但他认为适才是腿上吃的苦头,自当从腿上找回。
    向衡飞下盘钉在屋面,上身不断闪躲,张先辽连连踢空。临到最后两脚时,向衡飞右脚轻提,急踹对方胫骨,左手抓住张先辽飞来的右腿,向上一抬。张先辽整个身子平摔屋面,只听得哗啦一声巨响,屋瓦被压碎老大一片。
    院里的人听见响声,纷纷从屋内走出。看见屋顶有人,不禁大声喊道:“捉贼呀!捉贼呀!”
    张先辽一按瓦面,轻轻翻起。又惊又怒,沉声道:“受气包,瞧不出你倒还有两下子,走,咱们找个清静地方,大爷倒要跟你好好比划比划。”
    身形一长,立向墙外掠去。
    向衡飞一连让张先辽吃了两次小小苦头,心中颇为痛快。
    这时妓院里养的打手已持了刀剑,爬上屋脊,一眼即已看出呆立屋面、公然作贼的竟是北京城内大大有名的受气包,便吐了一口唾液,直着嗓门骂道:“好哇,受气包,你真有出息,偷鸡摸狗上房子,你可全学会啦!”
    话未说完,但见眼前人影一闪,各人只觉鼻子一酸,眼眶中硬生生被挤出几滴眼泪。
    向衡飞畅笑一声,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打从心坎里发出的欢笑,笑声中身子凌空而起,捷逾鹰隼,直向墙外掠去。
    人影已杳,笑声犹在。
    几个打手惊立屋面,半晌作声不得。
    玉面狐张先辽掠出院墙,听见受气包仍在院内,似已被人围困,遂将脚步停住。
    眨眼间,但见墙内飞出一条人影,轻功之高,允为平生仅见。张先辽心中一凛,暗道:“北京城内竟有这等高手,居然我会一点也不知道。”
    那人直向玉面狐张先辽立身之处掠来,轻飘飘落在一丈开外,身法美妙,触地无声。
    张先辽向那人脸上一望,登时暗吸一口冷气。
    此刻的向衡飞衣衫虽旧,但神采飞扬,英气逼人,含笑道:“舵主不是说过有意跟我比划比划?走啊!我向衡飞能有机会跟舵主过招,真是三生有幸!”
    红旗帮在低级社会中势力极大,并不仅限于北京一处。玉面狐张先辽是总坛直属的四大舵主之一,论身份,除了帮主、副帮主而外,决不在红、黄、蓝、白、黑五分坛坛主之下,平日哪里受过此等闲气?何况对方又是京城内公认的最无出息的受气包。
    玉面狐张先辽究竟不愧是老江湖,心中尽管已是气极,但态度却愈见沉着,满含深意地望了向衡飞一眼,一转身,默然向前急纵而去。
    向衡飞胸有成竹,知道红旗帮帮规极严,北京城内发生的事,如果玉面狐张先辽不在场,谁也不敢作主。
    王一萍和贺衔山两人虽然落在红旗帮手中,在张先辽未曾回去之前,决不致出任何差错。
    玉面狐张先辽一面向前疾驰,一面在暗中盘算,一向受尽羞辱的受气包,怎会摇身一变而为身怀绝学的武林高手?而偏偏在这要紧关头,被他撞见。
    玉面狐张先辽此刻心中所想的,不是受气包怎会在神鬼不知之间,练成一身惊人武功?也不是何以受气包身怀绝学,而甘愿忍受种种羞辱?而是如何应付面临的难题。
    张先辽轻功不弱,经这一阵疾驰,早已来至城墙,他心中业已拿定主意。张先辽不愿在人多的地方多作停留,为的是避免万一收拾受气包不下来,岂不使自己当众出丑。但他也不愿离城太远,以便必要时可招呼舵下兄弟。因此他并不越城而出,又沿着城墙向正北跑去。
    向衡飞在北京城里混了十几年,除了混得个“受气包”名号而外,对于北京城内大小事情无不了然于胸,张先辽的心事他是一猜便透。
    前面正巧有一片荒地,四周疏疏落落排列着几株老树。向衡飞暗提一口真气,速度陡然增快,掠在张先辽前面,冷冷地道:“张舵主,我看这片空地已足够咱们活动,不知舵主意下如何?”
    向衡飞显然不愿跟随张先辽继续前驰。张先辽心中暗骂了一声,只因以他在红旗帮中身份,不容他在“受气包”面前表露丝毫怯意。他当下退后七尺,一横掌中缅刀,道:“也好,就待本舵主在地此收拾你便了。”
    向衡飞见张先辽明知不敌,犹自嘴硬。想起红旗帮平日在北京低级社会倚势凌人,令人敢怒而不敢言的种种作为,想起自己在十多年来横受的种种羞辱,以及适才在海萍房内所见的可鄙行为,心头怒火,油然而生。
    玉面狐张先辽早知今夜一战,必然凶险异常。这时见向衡飞牙根暗咬,目露威棱,心中一凛,暗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念头才转,缅刀已闪电般递出。
    向衡飞但见一片寒光,疾卷而至。向衡飞空有一身绝学,一时倒也不敢空手与他搏斗。他脚下连环滑步,施出威震河朔魏灵飞当年傲视武林的精奇绝学──空灵步法──转眼之间,即已脱出张先辽刀势以外,如影随形地反钉在玉面狐张先辽身后。
    玉面狐张先辽昔年原是使的铜鞭,后来因为与贺衔山有夺妻之恨,曾找贺衔山苦拼了一次,结果因为本身功力略逊,钢鞭被震脱手。事后不惜重价,征购了一柄削铁如泥的缅刀,并且暂离中原,远赴滇边,投身威震滇边神刀季子光门下,学了一套诡异奇绝、威力不凡的刀法。
    这套刀法本是练来专为对付贺衔山的,今夜因见向衡飞功力不凡,陡然施出,认为纵使不能在三招两式之内轻易取胜,但在这趟刀法施完之前,定能将向衡飞制住。
    谁知刀法才一施出,即已失去向衡飞的身影,明明知道对方就钉在身后,但想尽办法,也无法将向衡飞摆脱。
    向衡飞自从学艺以来,可说尚未正式出过手,平日常听一般人夸赞玉面狐张先辽武功了得,这时见了,觉得他也不过如此。
    玉面狐张先辽愈斗心里愈惊,愈惊出招愈快。这时一连攻出三式“倒打钟馗”、“巧手翻天”、“溯浪分波”,全是一派反手招式。
    向衡飞身如行云流水,游走于刀影中,轻灵已极,突一探手,中食两指犹如钢钳一般,竟将缅刀刀尖夹住。
    玉面狐张先辽脸上一热,气运右臂,硬往外夺。
    向衡飞面露微笑,神色自若地道:“张舵主,我看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玉面狐张先辽内功基础本就扎得不甚稳固,近年来又恣情享受,酒色荒淫,这时施尽全力,只能使紧夹在向衡飞两指之间的缅刀微微晃动。
    其实,所谓微微晃动,只是因为缅刀本身极软之故。
    张先辽叹了一口气,撤开刀柄。
    须知大凡武林人物,被人逼得撤去兵器,实是莫大侮辱。张先辽审视当前情势,觉得非撤手不可,但他哪肯甘心?乘着五指微松,掌心与刀柄将离未离之际,陡然逼过一股劲力。
    向衡飞神色自若,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将玉面狐张先辽逼过的真力消卸于无形。
    玉面狐张先辽空着两手,呆立当地,心中说不出是股什么滋味。
    向衡飞似是有心显露,手持缅刀,反复端详了一会。突然扣指虚弹,只听一阵清脆响声,一柄缅刀竟被击成寸断。
    玉面狐张先辽神色大变,他这时已无法判定向衡飞的功力究竟已高到什么程度。
    向衡飞冷冷地望了张先辽一眼,简洁地道:“我要你立即释放王公子!”
    玉面狐张先辽面上闪过一丝难色,但知向衡飞既然此等说法,无法抵赖,遂故作轻松地道:“王公子与红旗帮素无过节,我们不会为难他!”
    向衡飞心中暗道:“哼,别听你嘴里说得轻松,若不是我露了两手,使你自知不是我的敌手,问题哪有这样简单。”
    玉面狐张先辽人甚光棍,片刻之间,态度已大不相同,道:“事不宜迟,要救人咱们这就去吧!”
    向衡飞将手一伸,摇头道:“些许小事,也不敢劳动舵主大驾。但请借贵帮传令信牌一用即可。”
    玉面狐张先辽一听之下,勃然色变。向衡飞五指微曲,微微再向前伸出。张先辽顿时感到胸前五大要穴全在向衡飞指力控制之下,无论如何也闪躲不开。玉面狐从未遭遇过此等情事,一时之间,竟摸不清向衡飞一身武学,究竟有多深。
    向衡飞双目如炬,寒光电射,盯在玉面狐张先辽脸上,问道:“可是舵主不愿借用?”
    玉面狐张先辽知道如果妄想顽抗,不啻自取其辱,当下干笑一声道:“区区一块信牌,借用一次,又有何妨?”
    他探手入怀,摸出一物。一抖手,疾朝向衡飞打去。暗器出手,始喝道:“拿去!”
    咝咝劲风中,挟着数点蓝星,朝向衡飞电射而去。
    向衡飞怒叱一声,飘身疾闪。
    玉面狐张先辽借掏取信物之便,仓促间打出一蓬暗器,也不管暗器能否击中,身形一长,疾向最近的一列矮屋掠去。
    半空中只觉一股急风自后追至。他不用回头,就知是向衡飞衔恨追来,心中一凛,正想向斜里落去,但觉腰眼穴上一麻,已被人点中。
    向衡飞一手抓紧张先辽裤腰,顺手就是几个大耳刮子。俟两人落地,张先辽两颊早已浮肿。
    向衡飞生平最重信诺,因此对于狡诈善变的人深恶痛绝。玉面狐张先辽如果不是一再使诈,向衡飞也不致让他吃这大的苦头。
    向衡飞伸手探入张先辽怀中一阵乱摸,掏出一块长约三寸,亮光闪闪的红木令牌,顺手点了张先辽哑穴,将他往墙角一抛,道:“有劳舵主在此稍候,等我放出王公子之后,再来放你。”
    玉面狐张先辽眼睁睁望着向衡飞飘然而去,徒呼负负!
    破庙中人声鼎沸,争论不已。小铜锣借势强逼海萍及小霞在酒中下药,迷倒贺衔山和王一萍,原以为是大功一件,但因他在帮中人缘不好,却引起一场意外。
    有人认为贺衔山与红旗帮早有过节,而且帮主曾有密令务必设法将他逮获解赴总坛,以帮规论处,但王公子是世宦子弟,在北京城中名重一时,现在虽然糊里糊涂弄了回来,将来应如何处置?总不能和贺衔山同样处理。
    破庙中聚集了不少红旗帮徒,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竟将小铜锣说成鲁莽多事。
    小铜锣眼见众人对他纷纷加以指责,明知这些人只是嫉妒;弄回一个王公子,大不了赔上几个不是,像这种娇生惯养、脂粉堆中长大的公子哥儿,吓唬他两句保险啥事没有。
    小铜锣心里这样想,嘴里可不敢说。
    有那性急的久等舵主不来,早已派人去请。
    红旗帮在北京城中人数极众,通衢陋巷,无处没有。不要说找个把人,就算再细小的东西,也是一找即着。
    谁知半个时辰过去,各处人马纷纷回报,居然不知舵主去向。
    小铜锣心中大急。他在帮中人缘不佳,怕大伙儿乘机揍他一顿出气。脸上渐渐变了颜色。
    但贺衔山听了却大为兴奋。时间拖得愈久,对他愈为有利。
    他不时将眼光投射在王一萍身上。他素闻“重楼飞灵”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内家功夫。看了下王一萍脸上神色,顿使他心中大为宽慰。因为贺衔山已能从王一萍脸色上看出,他此刻纵使真元尚未恢复,但不消多时,定能办到。只要被点的穴道一旦冲开,以王一萍所具身手,殿中人数纵使再多出数倍,也不堪王一萍出手一击。
    但能否脱身的关键全在这一段时间内,不能被任何人察出,否则不但前功尽弃,而且以后再要想法脱身,只怕是难上加难。
    贺衔山迭经风险,是个见过大场面的江湖好汉,此刻心情也不免暗感紧张。
    小铜锣突然大声喊道:“诸位听着,想我小铜锣冒险将这姓贺的弄回来,目的不在为个人立功,全在为帮中除害。是功是过,自有舵主定夺,如今为防意外,最好先将他脚筋挑断……”
    话未说完,那扇紧闭着的破庙大门突然一声大震,凌空飞起,直抛出数丈以外,落在院中,立又发出一声巨响。
    这事发生得太过突兀,红旗帮的人纷纷自殿中涌出,飞快地向大门口赶去。
    向衡飞负手而立,状甚悠闲。原来向衡飞早已知道,红旗帮但凡有甚重要事情必定在这破庙中聚集商议,是以取到令牌之后,径直向破庙赶来。
    红旗帮徒在大门被震飞的一刹那,莫不又惊又骇。此刻一见大门外除了一个一向受人欺侮的“受气包”而外,再无旁人,立又转惊为怒。
    有人在后面嚷了一声:“混蛋,揍他!”
    前面诸人抢上数步,挥拳亮掌,齐向受气包身上打去。
    向衡飞态度沉着,毫不忙乱,将手一伸,大声道:“住手,我有话说!”
    前面诸人一眼瞥见向衡飞掌中之物,倏然色变,立将挥出的手臂收回,恭身而立。
    后面的人显然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仍自高声嚷道:“妈的,还挨个什么劲,揍啊!使劲揍!”
    向衡飞微笑一声,电目一扫。众人齐觉不敢逼视,纷纷将头垂下。不过他们心中都有着一个疑团:“这人明明是受气包,可是神态一点也不像,腰杆也直了,声音也亮了,尤其是那一对眼睛,简直跟利剑一般,令人不敢接视,难道他有一个面貌酷似而武功极高的兄弟突然回来?可是不对啊!受气包从小就是孤鬼一个,从未听说他还有兄弟!”
    向衡飞眼见这些平日恃强凌弱的家伙一个个慑服在他逼人的眼神之下,心中不由感到一丝快慰。最前面一人躬身问道:“敢问尊驾手持本帮令牌,不知有何吩咐?”
    这人话说得极为勉强,只因他认定眼前这人确是受气包。但见他手中所持令牌丝毫不假,因此说话不得不客气一些。
    向衡飞原想找出几个平日欺侮他最多的人,以及适才在人丛后向他喝骂的人,好好地折辱他们一顿,但此刻见了这些人可怜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些人可恨亦复可怜。
    自己与王一萍比斗之后,即将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又何必与这些人一般见识。遂道:“奉贵帮张舵主之命,着将王公子立即释出,不得有任何延误。”
    立即有四名红旗帮徒走回大殿,但立即又慌慌张张地走出,大声道:“王公子和那姓贺的都不见啦!”
    向衡飞深知红旗帮鬼门道极多,说不定乘这入殿的一刹那,弄了什么手脚,将王公子和贺衔山藏入殿中秘穴。他足尖一点,从众人头顶一掠而过,直向大殿中飞落。
    红旗帮徒几曾见过这等身手,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向衡飞在大殿内仔细地搜寻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这时红旗帮中身份较高的几人也赶进了大殿,他们担心的不是名重一时的王公子,而是与红旗帮仇深似海的翻花浪子贺衔山。
    其中一人走到原先王一萍和贺衔山躺过的地方,蹲身细看了一会。突然惊咦了一声。
    向衡飞知道他必然有所发现,飘然掠至。俯身一看,只见一方水磨青砖上刻着寥寥数字,写的是:明夜三更,原地相会。
    向衡飞见字迹旁尚留着许多砖粉,证明这些字是新刻上去的,而这些字粗细有致,深浅如一,显然留字之人内功已有极深造诣。
    向衡飞立即想到砖上字迹可能是王一萍所留。但他又想到王一萍迟不走,早不走,偏偏等到自己出示令牌要人的时候乘隙逃走,其中是否另有蹊跷?
    他想了一阵,始终想不明白。他也懒得多想,反复将砖上字迹看了两遍,一语不发,跃出墙外,只几闪即已没入夜色深处。
    次日子夜──
    王家后院里显得十分宁静。王一萍和贺衔山对坐在倒轩中,桌上五只两尺多长的龙涎香已燃去大半。贺衔山眼帘低垂,王一萍不时向园外张望。
    最后王一萍终于有点按捺不住,轻声道:“他该不会爽约不来吧!”
    贺衔山神色凝重,他心中已在盘算着一件十分重大的事,这事已困扰了他一整天,他平日对自己的机智颇为自负,但此刻却感到极度的迷惘,无法决定究竟应该怎么办?
    王一萍为人风流潇洒,对旁人不大注意,但半天未见贺衔山回答,难免略感诧异,遂又问了一句:“贺兄,你认为姓向的会来吗?”
    贺衔山这次可听见了,忙道:“除非他──”
    一言未了,墙外突然传来飒飒风声。
    贺衔山迅即发觉,下面的话缩了回去。
    王一萍肩头微晃,早已飘身轩外,面向风声来处注视。
    那阵衣襟带风之声在两人听来异常清晰,决不致听错。但来人似乎隐身墙外,不肯现身。
    王一萍觉得向衡飞既已依约前来,就该正大光明地进来,何必鬼鬼祟祟,显得太小家气。遂略带鄙夷地道:“在下已在此守候多时了,尊驾既已来到墙外,何不进园一叙?”
    王一萍满心以为向衡飞听了这话,必定会从暗处现身。谁知墙外静悄如故,毫无动静。
    贺衔山冷眼静观,觉得这情形十分可疑。就在这时,倒轩后面有人阴恻恻地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凭你这么点微末道行,也敢向咱们红旗帮伸手。”
    王一萍和贺衔山闻声惊顾,只见倒轩后面并肩站着两个奇形怪状的老人。
    贺衔山一见这二人,脸色倏变。
    王一萍只觉这二人轻功极佳,被他们掩到身后,竟然未能发觉。
    贺衔山故作镇定地道:“不知江湖中令人景仰不已的阴山四煞,是何时跟红旗帮套上了交情?”
    一语才罢,突闻身后有人冷冷说道:“姓贺的,老实告诉你,昔年的阴山四煞,今天已成为红旗帮的四大护法。素闻尊驾自恃绝艺在身,目中无人,我们这群老不死的今夜第一次伸手替红旗帮管事,说不得要向尊驾讨还一些公道。”
    贺衔山实在料想不到以阴山四煞在武林中的身份,居然会投身红旗帮下。更料想不到的是他们居然会在此时此刻突然出现,难道……
    王一萍对武林中事极为陌生,对阴山四煞更是一无所知。对他们故作神秘的举止颇有反感,当下冷冷说道:“在下王一萍,与诸位素昧平生。诸位深夜逾墙而入,来意显属不善,在下倒要请教。”
    王一萍公子哥儿出身,哪里知道对这些人根本不能说理。
    贺衔山知道今夜事态严重,如果他早知阴山四煞已投入红旗帮下,而正巧又因事连夜赶回北京,他决不敢在青砖上留字,更不敢在北京城内逗留。
    可是人家已经现身,此时纵想溜之大吉,只怕对方也不会答应。心机一转,附在王一萍耳边道:“王兄,这几人全冲着我一人而来,回头如果动手,王兄尽管一旁静观。万一小弟不幸失手丧命,尚祈王兄念在相交一场,设法遣人将小弟尸体运回桐庐,小弟在九泉之下,亦感激万分!”
    王一萍和贺衔山数日相处,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但贺衔山如此一说,王一萍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置身事外,遂慨然道:“贺兄放心,贺兄如此说法,岂不将王某看得一钱不值?”
    贺衔山狡似老狐,鼓起如簧之舌,仅仅三言两语,就将王一萍说得心甘情愿替他卖命。
    此刻在王家花园现身的阴山四煞是老二端木华、老幺公孙剑。
    老二端木华大剌剌地站在园中,见贺衔山不时附在王一萍耳旁,眼珠乱转,说个不停,冷笑道:“我们阴山四煞行事素来有个规矩,如果对方知趣,我阴山四煞念在彼此同属武林一脉,让他死个痛快,如果不自量力,要想拒抗,哼!哼!到时可别怨我阴山四煞下手狠毒。”
    贺衔山明知端木华这话是在警告自己,但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
    王一萍道:“贺兄在此是客,有什么事我这个做主人的总该算上一份。”
    端木华冷笑一声,喝道:“好!”
    刷的就是一剑。端木华这一招撤剑出招,几在同一时间内完成。王一萍一看即知端木华剑上至少已下了数十年的工夫。
    王一萍轻轻一闪避开。端木华第二剑又自递到。
    王一萍想在短时间内将这突如其来的两个怪老头儿打发掉,也撤剑在手连施奇招,登时把端木华逼退。
    公孙剑撤剑,涌身而上。静园中立即展开一场激斗。
    三更才过!向衡飞已离开暂时栖身的草屋,施展绝世轻功,直向王家花园掠去,一路上好几次想要引吭长啸。
    十年了,他已整整地等待了十年。师父临终时留下的遗命,使他忍受了多年的屈辱。三天前,他才有机会解脱这压在他肩头的重担,然而一桩小小的意外,使他不得不多忍耐三天。
    这短短的三天,在他觉得比十年更长,更难捱,可是现在他心中感觉又自不同。他每向前跨跃一步,就觉得更接近自由,幸福。
    前面有一片密林。他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仿佛觉得密林中隐藏着一桩危机,而他却正以快捷无比的速度向这危机接近。
    他的脚步不免因心中的迟疑而稍稍停顿了一下,但他立即想道:“不会的,有谁深更半夜躲在这荒林子里?再说,纵使林里躲的有人,以我此时所具功力,怎会将他们放在心上。”
    向衡飞恍如一缕轻烟,向前飞泻。眼看着即将穿林而过。林内人影一闪,去路顿被截住。只听以人冷笑着道:“姓向的,你这会才来呀,等得你大爷好苦!”
    向衡飞见拦路之人竟是昨夜被自己薄惩了一顿的红旗帮北京分舵舵主玉面狐张先辽。当下脸色一寒,道:“哦!原来是张舵主。”
    举手轻拂,人却向前冲去。
    向衡飞此举委实有点藐人太甚。但他一来急于赶去赴约,二来也是早已摸清张先辽深浅。
    玉面狐张先辽见向衡飞对他竟敢如此轻视,气得牙关紧咬。健腕一翻,一招“玄鸟划沙”蓦地朝向衡飞胁下攻到。
    向衡飞冷笑一声,足尖一旋,轻轻避过,正想像昨晚一样,在他腰眼穴上点上一下,突觉一缕劲风,从背后疾射而至。
    向衡飞吃了一惊,顾不得再点张先辽穴道,右肘一翻,护住后心,急忙施出“空灵步法”向一旁闪将开去。
    身后那人惊咦了一声。
    向衡飞扭头一看,只见一条宽仅数尺的荒径竟被两个奇形怪状的老人拦住。
    其中一人衣袖尚在微微晃动,脸上满是惊诧之色。向衡飞知道这人必是背后偷袭自己的人。
    玉面狐张先辽大声喝道:“姓向的小子听着,在你眼前站着的是当今武林中威名远播的阴山四煞,你小子自恃微末伎俩,乘早束手就擒。”
    向衡飞在北京城里混了十来年,街头巷尾,听人提到过不少武林掌故,知道阴山四煞功力极深,平日总是两人一路,从不落单,遇上辣手事情,也是两人一齐出手,而且下手狠辣,从来不留活口。因此名头极响。
    向衡飞自然听过“阴山四煞”的名头,此刻听玉面狐张先辽一说,不由朝两人仔细地打量了几眼。
    两人容貌各殊,体态各异,但脸上全是一片冰冷,毫无半点表情。
    这两人从左至右,依次是老大独孤虹,老三上官云。
    每人胁下挟着一根粗如儿臂的百炼钢拐。
    向衡飞早在数年之前,就已立下誓愿,俟完成恩师遗命之后,立即离开北京,遍游宇内名山大川,会尽武林高人。像阴山四煞这种响当当的人物,正是向衡飞亟欲找寻的对象。
    可是他今夜却有着比这更重要十倍的事情等着他去做。眼看距离所约时间已近,他不愿王一萍误以为自己胆怯爽约,不由有点焦急。
    玉面狐张先辽看在眼里,误以为向衡飞已被阴山四煞的名头震住。仗着有硬点在一旁撑腰,闪步欺身,又向向衡飞扑去。
    老三上官云身形一闪,抢到张先辽前面,道:“张舵主,你收拾他不下来,还是让我来打发他。”
    阴山四煞究竟不是等闲人物,目光犀利,只看向衡飞适才闪避时所用身法,就知张先辽不是人家对手。向衡飞面对强敌,豪气顿发。但他却也忘不了三更之约,因此缓缓说道:“久闻阴山四煞武功别具一格,早就想领教领教。可惜我今夜与人另有约会,无法在此奉陪。诸位有何指教,请另约时地,到时我决不爽约。”
    上官云狂笑一声,扭首向身旁一人道:“大哥,你瞧瞧,这小子倒真还狂得可以,你说该怎么收拾他?”
    独孤虹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道:“越干脆越好,听说贺衔山那小子手下不弱,有老二他们两个人前去,自是胜券在握,怕只怕那家伙鞋底抹油,咱们另有要事,无法穷追!”
    向衡飞起先一听阴山四煞竟有两人找贺衔山,王一萍既与贺衔山在一起,势必牵连进去,不由暗感焦急。
    但继而一想,王一萍功力决不在自己之下。自己此刻面对强敌,心中并不慌乱,想来王一萍也应当如此,何况他那边还多出一个武功显属不弱的翻花浪子贺衔山。
    想到此处,不禁大为宽心。
    玉面狐张先辽一旁喝道:“姓向的,你乖乖地将昨晚偷走的令牌双手奉回,跪在两位护法面前请求宽恕,也许还可落个痛快!”
    向衡飞掏出令牌,落落大方地道:“还你就还你,接着。”
    话声一了,将令牌随手一甩。
    玉面狐张先辽绝未料到向衡飞竟如此听话。不有微微一怔,就在这微一疏神之际,那面缓缓飞来的红木令牌突然发出奇异啸声,速度陡然增快。
    张先辽心中一惊,急忙伸手去接。令牌接是接住了,但仍脱手落在地上,他眉头紧皱,显然已吃了苦头。
    独孤虹暗吃一惊,凭他的眼力,居然没有看出向衡飞何时在抛出的令牌上暗藏了一股蓄而未发的内劲。
    玉面狐张先辽的武功,比起阴山四煞来,自然相去甚远,但在红旗帮中,已属一流好手。然而他今夜却显得如此不济。
    上官云怒哼一声,右掌疾出,一招“狂风拂柳”直朝向衡飞肩头劈去。
    阴山四煞果然不愧武林名手,这一招威力之强,速度之快,足以令人胆寒。
    向衡飞存心要在今夜了结王一萍之约以后,让全北京低级社会中人大大地吃上一惊。但他眼看上官云一掌击来,突又改变了主意,心道:“我就将时间提早到现在又当如何?”
    这念头像电般闪过脑际,威震河朔魏灵飞传给他的另一绝学,狂飙掌,立即出手。
    上官云认为一个年未弱冠的无名小卒,竟敢向阴山四煞递爪子,真是胆大妄为。嘿了一声,体内真力急运右臂。他决心要在一掌之下,将向衡飞活活震毙。
    双掌未接,劲气先逢。只听得砰然一声巨响,上官云被震得马步不稳,连退数步。
    向衡飞端立原地,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像阴山四煞这种人物,居然被自己一掌震退,喜的是恩师遗言并未说错,十年后,自己可与武林中任何高手过招,而不致轻易落败。
    上官云气得怒目圆睁,毛发倒竖。自从阴山四煞出道以来,他还没有吃过这种大亏。仓促中略一调息,将适才被震得微微浮散的真气重新凝聚,二次踏步上前。
    向衡飞有了适才一次经验,态度愈见沉着。
    上官云来到向衡飞面前不远,倒竖的毛发突然一齐倒下,眼睛眯成一线,恻然道:“好小子,看你不出还有点门道,我上官云自不量力,想要向阁下讨教几招!”
    向衡飞一看上官云神色,知道他今番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定是厉害杀着。
    上官云缓缓抬起手臂,指节微动,隔空朝向衡飞虚抓了一下。
    向衡飞毕竟经验不够,不知上官云业已施出阴山四煞享誉武林的两大绝学之一的“勾魂十二抓”。
    勾魂十二抓用的全是阴柔之力,发出时极难察觉,及至感到冷风触体,早已被人抓中。
    但向衡飞见了上官云一脸阴笑,心中暗道:“难道他这轻轻一抓,就已发出了什么厉害招数不成。”
    心念动处,立即连环踏步,施出“空灵步法”飘闪一旁。
    他这里身形才动,五股冷风已自逼到,前后相去不过眨眼时间。
    上官云眼见向衡飞即将伤在“勾魂十二抓”之下,不料竟被他一闪避开,气恼得冷哼一声,勾魂十二抓绵绵使出。
    武林中除了少数几个绝顶高手而外,极少有人能抵挡得住。
    向衡飞也是一时福至心灵,侥幸避过第一招以后,率性施展“空灵步法”与上官云周旋到底。
    眨眼之间,“勾魂十二抓”已全部施出,向衡飞竟未被抓中一下。但在两人立身之处的方圆十丈以内,已被一股奇寒之气所罩。
    独孤虹与张先辽各踞一方,横拐而立,对向衡飞严密监视。
    独孤虹脸色变得极冷,道:“记得昔年名震宇内的威震河朔魏灵飞,勉强躲过我的勾魂十二抓,所施身法与你此刻所施大同小异,敢问你与北灵如何称呼?”
    向衡飞道:“我可不知道什么南灵北灵,要打请赶快动手,不然,我可要去赴友人之约了。”
    独孤虹冷哼一声,上官云运聚真力,挥动钢拐,疾向独孤虹打去。
    向衡飞大为惊异,暗道:“咦,这可是什么打法?”
    念头才转,只听得叮的一声,独孤虹举拐相迎。上官云的钢拐急震而回,猛朝向衡飞打去。
    向衡飞陡然一惊,只因他已经看出,上官云一拐击来,威力陡增,远比他本身所具的功力要高。
    向衡飞既惊且奇,急闪避过,猛听得身后又是叮的一声,一缕劲风,拦腰而至。
    接着“叮、叮”之声,响个不绝。一时之间,只觉劲风激流,杖影如山。
    向衡飞赤手空拳,哪敢硬接。况且他没有赤手与兵刃相搏的经验,遂将“空灵步法”全力施为。
    阴山四煞这套怪异的打法,原是练来专为对付武林中仅有的几个强敌。此刻见连一个北京城内的无名小卒也收拾不下来,不仅怒骇交集。
    其实,这时向衡飞内心也是骇极,他已无法判定阴山四煞的钢拐将从何处击来!只尽管施展“空灵步法”飘忽游走。他屡次想到,万一不巧,正好跟钢拐碰上,快上加快,势必被击得骨折肉烂。
    幸而这“空灵步法”确够玄奥,向衡飞几次已被拐风扫中,身躯微闪,又已让开。
    向衡飞心里明白,像这样力拼下去,到头来自己不死即伤,绝难幸免。
    蓦地里──
    半空中一声轻爆,一朵绿火,上悬中天。
    独孤虹钢拐一撤,跃身圈外。
    上官云唯老大独孤虹马首是瞻。独孤虹才一退出,自也立即停手。
    向衡飞在此紧要关头,突然获得喘息的机会。
    独孤虹半收钢拐,阴沉地道:“哼,今夜之战,到此为止。明年今日,独孤虹在阴山恭候大驾。”
    说罢,不待向衡飞答复,双足一踩,向绿火起处急纵而去。
    上官云等两人紧随在独孤虹身后,相继飞掠而逝。
    向衡飞呆立当地,想起适才所遇种种惊险,禁不住心头一阵狂跳。
    他站在路中发了一阵呆,突然想起与王一萍之约。急待向王家花园赶去。猛一抬头,只见一股浓烟,上冲霄汉,看那方向,正是王宅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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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回回首家园,残烟袅袅;浪迹天涯,余念悠悠
    夜风猎猎,火势熊熊。这座精心筑造的雅园中,至少有二三十处火头,看情形分明是有人故意纵火。
    向衡飞绕园急驰了一匝,又发现一桩令人震骇的事情,静园中奴婢众多,但每人脑壳全被拍裂,死状奇惨。
    不过令向衡飞感到惊奇的是:王一萍、贺衔山以及阴山四煞等人连影子都未见着。
    向衡飞首先找到王一萍居住的倒轩。倒轩可能是最先着火,此刻早已变成一片废墟。附近的花木被火烤得焦黄一片,但许多折痕只须稍为细心一些,即可察出。
    向衡飞打量眼前情势,忖道:“只怕是阴山四煞找到贺衔山。王一萍公子脾气,挺身而出,双方发生拼斗。结果王一萍和贺衔山两人不敌,乘隙逃走。阴山四煞一怒之下,放上一把野火,追赶而去。”
    向衡飞这种猜测是对了,可是只对了一半。
    阴山四煞果真是追赶王一萍和贺衔山两人去了,但阴山四煞也是武林中扬名立万,有字有号的人物,还不至于施出这种无赖手段。这把火是红旗帮的人放的。地保们发现王府火起,赶忙来救,也被红旗帮所阻。因此眼看着王府即将全部烧毁,全无一人施救。
    向衡飞感到异常懊恼。十年的苦待总是波折横生,无法如愿以偿。
    他想到那天夜晚,如果不是更夫经过……
    他想到那天夜晚,如果不是贺衔山潜身假山……
    他想到,如果不是海萍……
    他想到,如果不是阴山四煞的突然出现。
    ……
    那么此刻他不是已经和王一萍两度交上了手,也许,这时早已分出胜负。如果他侥幸得胜,自然可以海阔天空,一偿遨游四海的壮志。但如果不幸失招落败?他一定埋头苦练,约期再斗。
    突然有人在远处大声喊道:“抓住放火贼呀!”
    向衡飞闻声四顾,发现园中除了自己而外,再无别人。心想莫非是自己被误认为放火贼不成?他身形一晃,立以奇快无比的速度,一掠而逝。
    次日一早,北京城里即哄传着两件令人骇异的事情。
    一件是名重一时的风流才子王一萍的府第,一夜之间被焚成灰烬。
    另一件是北京城内人尽可欺的受气包在阴山四煞的联手围攻之下,居然毫发无伤。一般人听了,不但觉得十分离奇,而且觉得简直离谱太远,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受气包向衡飞自此以后,即未再在北京露面,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在距离北京城约有百里之遥的一个小镇上,突然出现了两个外乡人。
    一个年纪较轻,衣着也较都丽,一看即知必是世宦豪门子弟。另一个年龄较长,只是脸色白中泛青。明眼人一看即知那是因为什么缘故。
    两人找了一家店铺,要了几色小菜,默默而食。
    官道尽头泼剌剌驰来一群快马,翻蹄亮掌,捷逾电闪,眨眼即已去得只剩下几个小黑点。
    店家摇着头,自言自语地道:“唉,准是红旗帮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不然决不会一连三趟飞马传讯。”
    两人闻言互视了一眼。年长的一个突然问道:“敢问店家,这红旗帮是干什么的?”
    店家一听客人说话带有浓重的江南口音,洒然一笑道:“客官大约是刚从南方来的,所以不知道咱们北方的事情──”
    一言未了,又是一拨快马绝尘而至,来到店前,当先那人一勒马缰,飘然下马。这人不但马上功夫极俊,轻功亦显然不弱。
    店家一见这人,早已满脸堆笑地迎了出去,恭声道:“舵主已有好久没来我们这小地方了。”
    那被称做舵主的人,态度强傲,哼道:“咱们红旗帮新近结了两个强仇,一个是名冠京畿的公子王一萍,另外一个叫做贺衔山,却是江南人氏,这人说起来跟红旗帮早有过节,你们若发现有可疑人物,须立即通报,不得延误。”
    店家躬着身子诺诺连声。
    那被称做舵主的正是玉面狐张先辽。昨天夜里满心以为来了帮中护法,不但可使贺衔山再度就擒,同时也可好好地教训向衡飞一顿。
    红旗帮早将向衡飞及贺衔山等落脚之处探出,阴山四煞遂分成两拨,一拨前去王宅擒拿王贺两人,一拨伏在途中拦截向衡飞。
    阴山四煞计算得固然不错,可惜他们做梦也未想到王一萍和向衡飞身手之高,竟然大出他们意料之外。
    独孤虹亲率三弟,联手合斗,居然不能擒住向衡飞,端木华那边情况更糟,竟被王一萍一人击伤两人,且被王贺两人乘隙逃去。
    玉面狐张先辽认蹬上马,正待扬鞭离去,店家突然想起一事,附在张先辽耳边说了几句,张先辽眉心暗皱,飘身下马,并向店后绕去。
    店中共有十来张桌子,仅有三五个客人,是些什么人物,一眼即可看清。
    张先辽从店后的一扇窗缝中向店家所说的那张桌面一望,脸色微微一变:原来那张桌上菜肴仅用去一小半,但坐位却已空着。
    张先辽心知这事大有蹊跷,突觉身后微风飒然,一掠而至。未及闪避,凤尾穴上已被点中。
    店家年纪老迈,只见一条极淡的人影一晃而逝。紧接着听见玉面狐张先辽哼了一声。
    起先,店家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正惊愕间,站在窗下的玉面狐张先辽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店家惊慌地走近,仔细一瞧,不由惊叫起来,原来玉面狐早已一命归阴。
    红旗帮的人听到店家惊叫之声,赶来一看,知是被人用重手法点中死穴而死。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们立即在附近展开搜查,全未发现半个可疑人物。
    这时,店家发觉那两个客人失踪得奇怪,而且业已猜出大约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兹事重大,也不敢随便乱说。
    这两人正是连夜逃出的王一萍和贺衔山。
    两人离开小店,施展轻功,眨眼间即已来到镇外。看清镇内并无人追出,这才将速度放慢。
    贺衔山突道:“看来咱们跟红旗帮的梁子是已经结定了。适才听店家所说,红旗帮已飞马传书,传请隐居阴山的福寿堂香主,这些老家伙终日养尊处优,原有的功夫早已搁下八成,就算他们全部下山,我贺衔山也未必放在心上。可是阴山四煞却令人感到相当辣手。昨夜若非一萍兄一出手就出其不意地先伤了他们一人,只怕也不易脱身……”
    王一萍仿佛有着严重的心事。贺衔山唠唠叨叨说了些什么,他根本一个字也没听见。
    两人并肩走出十来里路,王一萍突然拉住贺衔山的衣袖道:“走,咱们回北京去!”
    贺衔山吃了一惊,问道:“回北京城去?王兄,你又不是没有听见,红旗帮正在四处搜寻咱们。咱们这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王一萍双目似剑,盯在贺衔山脸上,冷冷地问道:“你可是心里害怕?”
    贺衔山笑道:“怕?我贺衔山虽然不像王兄一样,有过千载难逢的奇遇,但我还不致怕过谁来。”
    王一萍心里很不自在,他心里想道:“我跟他总共只有几天的交情,为了他的事,与红旗帮结下深仇,家园被毁,四处逃奔,弄得无家可归。说什么我王一萍也没有丝毫对他不起的地方,可是他却不肯陪我跑一趟北京。”
    王一萍脾气突然发作,道:“如果贺兄觉得不便,那么小弟就一个人去吧。再说红旗帮以为我们逃往江南,而我们却重回北京,岂不正好躲避?”说着,便改向北京城所在的方向奔去。
    贺衔山此刻心中十分作难。想到王一萍说得不错,呆立了片刻,立即赶上前去。
    当天夜晚,两人乘黑潜回王家静园。
    王一萍目睹这一片自己居住了将近二十年的翠绿庭院,一夕之隔,竟已变成一片废墟,这真应了古人“白云苍狗,沧海桑田”的一句俗语。
    贺衔山乘王一萍触景伤情之际,飞快地掠近假山。
    他胆敢重新潜回北京,与其说是因为王一萍对他的一番朋友之义,不如说是可能隐藏在这片假山中的一桩重大的秘密。
    这片假山,孤立在莲池中,丝毫未被大火殃及,贺衔山看后,心里暗称侥幸。
    贺衔山不敢耽搁太久,同时也觉得不应在北京城内久留,匆匆离开那片假山,回到王一萍身旁。道:“一萍兄,咱们走吧!”
    “哼!”习习晚风中传来一声冷哼,王一萍和贺衔山同是一惊,可是两人心中想法各自不同。
    王一萍想的是:“来吧,管你是谁,反正我王一萍一身绝艺,四海之大何患无家。”但贺衔山的想法又自不同:“想不到此次北京之行,无意中发现南北双灵生死之谜。我贺衔山能否一尝天下盟主滋味,就看这一番安排了。”
    树影摇曳中施施然走出四个人来,看他们步履从容,实则速度甚快,一眨眼已将两人围定。为首一个手持钢拐的阴沉老人眯着一双亮眼道:“我看两位今夜别再打算走了吧!”
    王一萍早已看清,面前四人,其中两人昨晚曾经交过手,其余两人一律手持钢拐。
    贺衔山匆匆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王一萍,轻声道:“这是小弟偶尔得来的一种独门暗器,施放时只须用内力将外壳震碎甩出即可。回头或许派得上用场。”
    王一萍无暇多作考虑,伸手接过。
    原先发话那人冷哼道:“老夫早已料定你们必定会暗中潜回,故意布一疑阵,你们果然上当,嗯!看来二位是不肯束手就擒的啰!”
    话音未落,呼的一拐拦腰劈来。
    王一萍也不多话,手臂微动,已抽出一柄长只九寸,金光夺目的短剑,照准拐头拍(编者注:此处少字一行)。
    贺衔山看得眉头暗皱,心道:“他既是南灵的传人,应该知道决不能这样打法,除非──”
    两人功力均深,剑拐相触,发出叮的一声巨响,贺衔山站在一旁,仿佛脑门子被尖钉扎了一下。
    独孤虹心中暗吃一惊。心想自己在兵刃上占了极大便宜,但这次剑拐相触,王一萍毫未吃亏,这样说来,王一萍的功力岂不在自己之上。
    独孤虹心中极不服气,毕生功力,悉聚右臂,仍是原来招式,拦腰劈去。
    这一拐威势奇猛,当今之世,能硬挡这一拐的只怕已找不出几人。
    贺衔山站在一旁,大为着急,不由叫道:“独孤虹膂力惊人,不可硬接。”
    王一萍凝重的脸色中略带三分笑容,目视电般击至的钢拐,直待钢拐击至腰前,急退半步,手握金剑,探臂而出。
    这时,站在一旁的贺衔山和端木华等三人都暗觉紧张,只因独孤虹这一拐业已施尽十成真力,王一萍外表看来神态自如,实则也是全神应敌。
    剑拐相接,强弱顿判。他们怎能不关心。
    王一萍金剑平伸,手腕微旋。独孤虹的钢拐已挟雷霆万钧之势飒然击至。
    独孤虹猛然觉得情况似乎不妙,剑拐已然相接,一阵微微的声响过后,手中顿觉一轻。独孤虹暗中怒哼了一声,单臂运劲,剑拐回击,威势依然凌厉,横击王一萍右胁。这一招来势之快,令人骇异。王一萍毫无考虑余地,金剑疾出,又向钢拐撩去。
    在王一萍认为,独孤虹已经上了一回当,决不致重蹈覆辙。
    可是独孤虹的一条钢拐,像是有意向金剑硬碰。“嚓”的一声,钢拐又被截去一段,但王一萍的一柄金剑也几乎被震脱出手。
    独孤虹二度被削断钢拐,非但不怒,反而显得有点高兴。他滑步欺身,竟施出一套奇奥无比的短棍棍法。
    王一萍一面应敌,心中赞道:“这人武功尚在其次,单凭这一分临敌应变的急智,就非常人所能及。”
    两人身法均快,眨眼间已互换了三十余招。
    王一萍临敌经验不够,出招变招固然中规中矩,但总不能出神入化。金剑威势,尚未发挥得淋漓尽致。
    反观独孤虹,一条被削断的钢拐奇招迭出,攻势极猛。若非顾虑到王一萍掌中金剑太过犀利,许多厉害招式均未施出,威势尚不止此。
    两人各尽所学,全力相拼。
    端木华等三人已悄然持剑在手,冰冷的眼光直盯在贺衔山身上。
    贺衔山陡然一惊,知道今晚情势险恶万分,一个失机,极可能血溅五尺,尸横北京。遂暗将真气调匀,右手玉尺,左手暗器,分别准备停当。
    上官云等三人也分持剑拐,缓步向王一萍和贺衔山两人间走来。
    贺衔山审视情势,觉得敌众我寡,今夜无论如何不宜恋战。但此刻想要脱身,只怕已嫌晚了一步,只得见机行事。
    不多一会,上官云骤然出手,夹攻王一萍,而端木华等两支剑也向贺衔山电般攻至。
    贺衔山自知绝非两人之敌,因此守多攻少,力求不败。
    王一萍自恃金剑犀利,专找对方兵刃攻去。这一来可吃了大苦头,两支钢拐幻化莫测,王一萍一下也未撩着对方钢拐,肩腿及背部,却一连被打了几下重的。
    王一萍咬牙承受,手中金剑电旋疾扫,游走于如山拐影之中,浴血战斗,身上已带了十几处伤痕,但他仍然咬紧牙关,全力拼搏。
    阴山四煞在江湖中素以凶狠出名,这时也感到心惊胆怕。
    贺衔山武功较王一萍原就低去一筹,这时情况更为不济,若不是王一萍偶尔看见贺衔山情势危急,出手相救,只怕他早已伤在阴山四煞的剑拐之下。
    这时贺衔山又遇险招,王一萍金色短剑电般卷至,剑走轻灵,直向贺衔山面前的剑拐截去。
    端木华和公孙剑不愿自己心爱的兵刃受损,招式立撤。贺衔山乘机缓过一口气来,左手一扬,打出一枚暗器。
    独孤虹手挥钢拐,轻轻一点,只见火光迸射,随即发出一声砰然大震。
    阴山四煞从未见过威力恁强的暗器,一齐飘身疾退。
    王一萍一愕之后,心道:“这贺衔山人也真奇怪,身上带着这样厉害的暗器,何以早不取用?”
    贺衔山扯住王一萍衣袖,轻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双足猛蹬,带着王一萍,硬往外面冲去。
    阴山四煞见贺衔山竟想开溜,立又围了上来。
    贺衔山从怀中又掏出一枚暗器,大声喊道:“挡我者亡!”不顾一切地往外硬冲。
    若凭真才实学,贺衔山至多能和阴山四煞中武功较差的几人勉强斗个平手。此刻挡住正面的上官云和司马英,在阴山四煞中已属高手。他们一来有点惧怕王一萍掌中那支锋利的金色短剑,二来对贺衔山扣在掌中的暗器也略感顾虑。略一迟疑,贺、王两人已从他们身边疾掠而过。
    独孤虹一挥钢拐,大喝道:“追啊!别放过他们!”
    身子一长,早已率先追了下去。
    王一萍已经拼得近乎失去了神智,这时被贺衔山拉着硬往外闯,冲出庭院,被凉风一吹,头脑顿时清醒了一些,心道:“这真是何苦,两个拼他四个。如果不幸失招而死,岂不误了师父交代要办的事情?”
    想到此处,觉得贺衔山这人武功虽然不如自己,但江湖经验毕竟丰富。如果不是他硬拖着自己往外闯,此刻说不定已伤在对方剑招之下,也未可知。
    他暗提一口真气,速度陡然增快。
    贺衔山顿时松了一口气,回头一看,阴山四煞紧跟在数丈以外。
    王一萍这时已发现阴山四煞尾随而至。一眼瞥见前面不远处有大片密林,林后就是大山,只要抢先奔入林中,脱身大有希望。
    贺衔山和王一萍全是一般心意。两人把臂而驰,捷如鹰隼,向密林投去。
    阴山四煞也发现两人的意图,心头大急,独孤虹轻功最佳,猛提真气,斜里掠去。
    贺衔山眼看还有数十丈即可到达密林,遂手臂频挥,一连掷出数枚暗器。只听得轰轰连声,一片浓烟,硬将阴山四煞阻住。
    阴山四煞俟轰声过后,硬从浓雾中冲过,早已不见了王、贺两人踪迹。
    独孤虹气得钢牙猛挫,狠声道:“我阴山四煞跟你们两个小狗誓不两立,有种的出来跟老夫再拼几百招。”
    王一萍听阴山四煞居然骂他小狗,心头大怒。心想:“谁还怕你不成?”
    贺衔山拉着王一萍,直往密林深处走去,边走边道:“王兄千万别上他的当。往后有的是机会,今日之仇何愁不报?此刻纵使王兄重鼓余勇,跟独孤虹硬拼过招,但你能再斗其他三人?”
    王一萍心中想道:“若单打独斗,他们谁也不是我的敌手,可是他们钢拐互击的奇奥打法,的确难斗。”
    贺衔山续道:“我知道王兄此刻心中定然觉得十分不服。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不过现在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有朝一日,总有机会,约他们单打独斗,一偿宿债,目前王兄家园已毁,又有红旗帮的骚扰,何不跟我南去,一览江南风光。”
    王一萍听贺衔山这一番解说,方勉强抑住心头怒火,借浓密林木掩住身形,向后山绕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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