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书香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9回君临大地,矫若游龙;无视人天,稳如泰岱
    次日一早,憨山寺尚自浸沉在一片白茫茫的薄雾之下,那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就到了憨山寺前,将两扇又重又厚的寺门敲得震天价响。
    应值的和尚打开寺门,见那女孩一大早就来胡闹,面含薄怒板着脸道:“女施主,咱们憨山寺上上下下,每人都已断去一条胳膊,你们难道还觉得不够么?又来胡闹些什么?”
    小女孩眼睛向上一翻,撇着嘴道:“你别跟我吹胡子瞪眼的。姑娘若是不高兴,你用八人大轿抬还抬我不来呢!老实告诉你,我是讨账来的。”
    两人高声对答,早已惊动了庙里准备早课的和尚,他们齐向寺门走来,无碍和尚也夹在众人中间跟着走来。这时站在人后问道:“讨账?敝寺还欠你什么?”
    小女孩奇道:“咦,不是还少一条人臂么?你们明明知道,故意装蒜。别以为我只一个人来,好欺侮,哼,告诉你们,趁早别打错了主意。”
    无碍和尚自人后挤身而出,指着自己的一条右臂,道:“请问姑娘可是专为出家人这条膀子而来的么?”
    小女孩微一颔首,道:“不错。”
    这时王一萍也已悄然来到众人身后,只见无碍和尚慢条斯理地伸出一条臂膀,看那情形分明是有意割下自己的右臂。
    王一萍心中奇道:“不是昨晚已经谈妥了的么?难道他又改变主意?”
    无碍和尚伸出右臂之后,冷冷地望了小女孩一眼,道:“女施主既然是奉师命而来,请问令师尚有其他的吩咐没有?”
    小女孩略一思索,道:“对啊!不是你这一问,我差点给忘了,师父说过,如果你能破得了师兄所说的三招,不但不要你这条右臂,而且──不过,这些话说了也等于白说,相信你们憨山寺里的臭和尚,一辈子也甭想破得了师父精妙绝伦的三招。”
    无碍和尚面上毫无表情,也不开口。王一萍心中有点着急,不知无碍和尚究竟肯不肯说。
    无碍和尚道:“出家人七情六欲尚抛弃得了,何况是一条百无一用的手臂?不过你要说令师兄所说的三招,天下无人能破,这也未必。”
    小女孩惊诧地道:“这么说来,你大约是破得了的啰。我看这话靠不住吧!要不然,当着我师父之面,你为什么不讲?”
    无碍和尚本想向她解说,当时自己并不在场。不过继而一想,事已如此,何必再多费口舌。遂道:“你适才所讲的话是真的么?”
    小女孩道:“师父说过,你们若能想得出破解之法,不但不要你的手臂,并且还答应负责替他们把已经割下来的手臂再接上去。”
    无碍和尚一时陷入极大的困扰之中,他心中原来打定了主意,昨夜虽然曾经面聆掌门令谕,但全寺僧众都已断去了一条手臂,他既然身为憨山寺弟子,自然不应例外。
    但此刻听这小女孩一说,又使他心意活动开来。他倒不是为保全自己的的一条臂膀,而是为全寺同门重续断臂的一线之机。经过片刻考虑,遂迟迟问道:“小施主这话靠得住吗?断下的手臂也能重接上去?”
    小女孩怫然不悦道:“当然,这在旁人看来,自然认为不可能,可是在我师父眼中,普天之下,可说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无碍和尚缅怀往事,想起崔仲宇当年离开憨山寺的时候,谁都认为他万无生理;不料时隔多年,崔仲宇非但仍在人世,而且武功一道,似较昔年大有进境。焉知小女孩所说重续断臂之事不可能?遂道:“好吧,你回去跟令师兄说,由一招‘神龙三现’急变而为‘龙飞九天’,能否破得了他那三招?”
    小女孩似乎不大相信,道:“先是神龙三现,再化为龙飞九天,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招式,你该不是胡诌的吧!”
    王一萍心中暗觉高兴,忖道:“不要说你,就是遍询武林人物,只怕知道的也不多吧!”
    无碍和尚本是打定主意不想说的,可是只因为那小女孩露了一句话出来,竟说举寺同门已经断下的手臂竟有重续的可能,考虑再三,始决定仍照昨夜掌门的意思去做。
    王一萍心中暗舒了一口气,他知道只要无碍和尚肯说,至少他的这条手臂是可以保存下来,至于憨山寺里那些已经断了手臂的和尚,是否真能如小女孩所说,有重续的可能?那是另外一回事。
    小女孩低声念道:“神龙三现,龙飞九天。神龙三现,龙飞九天。”
    念完之后,猛一扬首,向无碍和尚道:“好,你等着,我这就去告诉师父。”身形一晃,已向峰侧急纵而去。
    当──当──
    憨山钟楼传出一阵沉郁深重,急缓有致的晨钟,憨山寺的和尚听见这阵钟声,转身一齐向大殿走去。不过,他们彼此似都明白对方心意。
    可是每天清晨的早课,是憨山寺最重要的功课,钟声既响谁也不敢在寺门上停留。大门上仅剩下王一萍和无碍和尚两人。
    小女孩去了很久,仍未回转。
    王一萍清楚地记得,师父在临终之前,曾经一再提起“龙形九式”,王一萍当然明白龙灵飞的意思。
    小女孩迟迟不见回转,王一萍认为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崔仲宇根本没有听说过“云龙三现”和“龙飞九天”这招式,正在苦苦思索。另一种可能是崔仲宇知道这两招,同时也知道这两招正好可以破解他那自认为天下无敌的三招,因为无法履行为憨山寺里僧众重续断臂的诺言,已经离开黄山。
    无碍和尚可不像王一萍这样自信,他虽然照王一萍的意思说了,可是他真不敢相信,这从未听说过的两招,竟会破得了神剑无敌精奥无比的三招。
    王一萍和无碍和尚并肩站在庙门口,直直地向小女孩逝去的方向望着。
    足足有半个时辰,始见峰侧林际闪出一伙人来。
    为首一人正是那塾师装扮的中年男子,只见他长衫飘摆,迈开方步,直向庙门走来。
    王一萍见他神色凝重,觉得自己适才的两种猜测可能全都不对。
    无碍和尚打个问讯道:“施主别来无恙?”
    塾师装扮的中年男子一直走到两人身前,从怀中取出一张大红拜帖,无碍和尚伸手接过。
    塾师装扮的中年男子道:“无敌神剑崔仲宇特来拜见湘江一龙龙灵飞前辈。命门下弟子韩江前来先行禀告。”
    无碍和尚大为惊奇地道:“拜见南灵龙老前辈。”
    韩江态度显得异常恭谨地道:“正是!”
    无碍和尚还待要问,崔仲宇已坐着一顶虎皮软轿,来到憨山寺前。
    王一萍见崔仲宇换了一件全新长衫,神情也显得十分兴奋。心中暗道:“看来这崔仲宇,果然知道‘云龙三现’和‘龙飞九天’是恩师生平认为最得意的龙形九式。他大概认为师父在憨山寺中,特地换了衣服,前来相见,却不知──”想到湘江一龙早在十年之前就撒手人寰,不禁暗暗伤感。
    无碍和尚满怀疑惑地向王一萍打量了一眼,转身在前引路。
    妙尘似乎知道神剑无敌必会前来,早已在后殿相候。
    崔仲宇人在殿外,目光已扫过后殿,发现并无自己想见之人!眨眼之间,人已进了后殿。
    妙尘向崔仲宇脸上略一打量,缓道:“崔大侠大概还没有想到,区区憨山寺中,居然还有人知道破解尊驾的招式?”
    妙尘话说得极为含混,崔仲宇冷笑道:“妙尘,你可知道‘云龙三现’和‘龙飞九天’是湘江一龙龙灵飞的不传秘学,决不是你们憨山寺的本门武功。”
    妙尘一听见龙灵飞之名,吃了一惊,但立即说道:“可是崔大侠事先并未声明非用憨山寺的武功不可。”
    崔仲宇道:“妙尘,你放心,我崔仲宇尚不至于说了不算。欠我的一条手臂我不打算再要啦,可是这重续断臂的事情我也不管,你们寺里珍藏的万年断续,正好派派用场。”
    崔仲宇一顿之后,续道:“现在请你为我引见南灵龙大侠。”
    妙尘在崔仲宇适才提到“龙形九式”的时候,就已感到万分惊奇。这时听崔仲宇说要代为引见湘江一龙,不由奇道:“崔大侠的意思是说要老衲为你引见南北双灵中的南灵龙灵飞?”
    崔仲宇眉头微皱,道:“难道你不愿意?”
    妙尘指着站在一旁的王一萍道:“老衲僻居黄山,行将就木,怎会知道龙大侠云踪所在?崔大侠若想会见湘江一龙,还得问问这位王施主。”
    崔仲宇一直未曾注意过王一萍,这时向他仔细一打量,方始看出他英华内蕴,卓逸不群,分明内功已有极深造诣。既然妙尘说想要会见湘江一龙龙灵飞必须问他,不啻说明王一萍与湘江一龙龙灵飞极有渊源,遂道:“敢问尊驾与湘江一龙龙灵飞如何称呼?”
    王一萍极快地考虑了一下,决定不论对方如何猜测,决不自动地表露身份。遂道:“在下从未见过龙灵飞,因此也不知道应该和他如何称呼?”
    崔仲宇双目陡睁,显然甚为恼怒。
    那小女孩和小男孩双双纵了过来,指着王一萍道:“嗬!你好大的胆子,师父问你还不说,你想怎样?”
    王一萍觉得这两个小孩长相都十分可爱,可是说话却狂妄无状,实在令人不解。
    崔仲宇怒气稍平,道:“大概这龙形九式是你告诉妙尘的,虽然你不肯说出湘江一龙龙灵飞和你的关系,我也可以猜出。湘江一龙的‘龙形九式’不传他的徒弟,就传他的后人。我与龙大侠神交已久,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碰面。你若带我去见龙大侠,你这代人出头之罪我也不予追究。”
    王一萍道:“你想要我引你去见龙灵飞吗?这事万办不到,可是你若想印证一下武功,看看‘龙飞九天’究竟能否破得了你说的招式,这还勉强可以奉陪。”
    崔仲宇重向王一萍打量了几眼,心中暗暗盘算。王一萍高鼻隆准,两眉入鬓,一看就是个性倔强的人,不由哼道:“我倒要瞧瞧龙形九式如何神妙。”
    妙尘心中另有深意,遂道:“无碍,你去向大家宣布,此殿暂时封闭,任何人未得老衲召唤,不得入内。”
    无碍和尚领命恭身而退。
    王一萍此刻心中觉得异常兴奋。他从贺衔山嘴中得知阴山四煞已是武林中极具名望的人物。而妙尘却说阴山四煞的武功比起崔仲宇来,又要弱去一筹。听了他这名号,即知他不但武学造诣极深,而且剑术一道,必有惊人功夫。如果能和他较量一番,必是一件快事。
    妙尘盘膝坐在蒲团上,神剑无敌仍然坐在那块金光闪烁的虎皮上。
    小男孩一掠而前,手中擎着一柄长剑,道:“先跟你少爷比划比划。”
    崔仲宇喝道:“琦儿,你下去,你不是他的对手。”
    这小男孩名叫石琦,闻言极不愿意地退了下去。
    小女孩向石琦望了一眼,扭首对神剑无敌道:“师父,还是让我去吧,我决不会弱了您老人家的名头。”崔仲宇摇摇头,道:“你也不行。”
    小女孩名叫石瑛,是石琦的堂姊。听崔仲宇这样一说,气得小嘴一嘟,走了开去。
    神剑无敌向他身旁的几个徒弟扫了一眼,又闭目思索了一阵,道:“韩江,你去。”
    塾师装扮的中年男子踏着方步,来到王一萍面前道:“不才韩江,敬领王大侠高招。”
    王一萍起先以为是崔仲宇亲自动手,此刻才知是先派徒弟出阵,觉得崔仲宇未免将人看得太低。
    韩江见王一萍并不回答,又道:“难道王大侠不屑和在下动手?”
    王一萍见对方已一连两次公然叫阵,当下摸出那柄金色短剑。
    崔仲宇目光扫过王一萍手中金剑,微微点了点头。
    王一萍心中暗道:“看来他仿佛认得这柄金剑似的。”
    韩江并不识得这柄金剑,但却一眼就已看出确是一柄百世难求的神器。不过他心中略略感到奇怪的是这柄金剑远较普通尺寸为短。
    王一萍手持金剑,道了声:“请!”
    韩江单手握剑,拱手道:“那么在下就不客气了。”
    单臂震处,剑光一闪,已如蛇信一般,急刺而至。
    王一萍一见韩江起手一剑,就知他功力远在石琦石瑛姊弟之上。
    他右腕轻挑,毫不着力,已将韩江贯注真力刺来的一剑击向外门。王一萍这一手干净利落,不瘟不火,的确是名家风范。妙尘自己也是一个用剑的大行家,看得不住点头。崔仲宇也忍不住轻赞了一声:“好!”
    韩江掣回长剑,一滑步,绕向王一萍左侧,又疾攻了一剑。
    王一萍一旋身,仍是轻轻一剑,将韩江刺来长剑挡开。
    在神剑无敌崔仲宇的六个徒弟中,就剑术而论,韩江名列第二。
    这时他攻了两剑,虽未施出全力,但寻常武林人物已招架不住。而王一萍只不过轻描淡写,就已化去,根本无法测出他功力究竟有多深。
    韩江攻毕二剑,突然停手。
    王一萍摸不清楚韩江何以突然收手,并且瞥见韩江眼中不知何时竟有了退缩之意,不由暗暗称奇,暗道:“这师徒七人真怪。难道他仅攻了两剑,就知不是我的对手?”
    崔仲宇哼了一声,极不满意地道:“韩江,你──”
    韩江不待崔仲宇将下面的话说出,就剑化寒光,随又攻至。
    这一次出手与适才情况完全不同,不但威势大增,而且剑势延绵,恍如长江大河,直泻而下,出招之快,竟令人意想不到。
    王一萍因为适才两剑,觉得韩江功力也不过尔尔,不免略感大意。
    韩江看准了这一点,一上手,连攻一十五招。韩江剑法极精,饶他王一萍早得湘江一龙心法,且经十年苦练,仍被逼得连连闪退,险象环生。
    石瑛石琦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崔仲宇注意看了一阵,道:“韩江在三十招之内必败。”
    王一萍看见崔仲宇嘴唇动个不停,很想听他究竟说些什么,他本来就被韩江制了先机,这时再一分神,险些被长剑刺破左肩。
    王一萍陡然一惊,全神凝聚,小心谨慎地应付了几招。蓦地一声清叱,金光陡盛,韩江长剑所化的剑幕硬被冲开。
    韩江一连攻了十七剑,已将王一萍罩在剑幕之下,而且在攻第十五剑时,几乎得手。但王一萍随后施出的两招,不但守得极为严密,而且暗含玄机,可从任何方位回击对方。
    韩江心中一凛,只因他觉得王一萍所施的这两招,比自己本门剑法中任何守招全都高明。正在这时,王一萍已在清叱声中,脱身而出。
    妙尘和尚和崔仲宇几乎同时喝出了声。
    韩江知道这两声喝彩声都是向王一萍而发,不由暗叫一声惭愧。
    王一萍极快地想了一下,崔仲宇的徒弟,除了石琦、石瑛、韩江之外,尚有三人,这三人除了那奇伟壮汉而外,一个是美貌少妇,一个白发老丐,看来都不好斗。如果和他们每人都斗上一场,真力必大为耗损。最后再斗神剑无敌,无形中功力已打一折扣。
    王一萍略一估量当前形势,他自己十分明白自己的性格,只要对方挺身挑战,自己决无退缩之理。而崔仲宇显然有意捱到最后方始出战,万全之计,只有速战速决。
    心念才动,立即施出“龙形九式”,金剑电旋,“龙形一式”,“啸风挥雨”,“云龙现爪”,一连三招,手中金剑变作亿万金星,韩江只觉周身三百六十大小穴道全在对方笼罩之下,毫无逃脱的可能,不由大惊。但仍力贯长剑,施了一招“力拒千军”,强行拦阻。
    崔仲宇叹了一口气道:“龙形九式果真不凡。”一语未毕,只听得呛啷一声,韩江长剑已被震脱出手。王一萍面带微笑,卓然而立。
    美貌少妇秀眉暗皱,香肩晃处,已跃至王一萍身前。
    王一萍早知崔仲宇必是捱到最后出手,瞥见美妇掠至,丝毫不感意外。
    崔仲宇突道:“谷洁,你且退下,让我亲来会他!”
    美貌少妇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之色,说道:“师父,你──”
    崔仲宇平静地道:“你可是因为自从跟我学艺以来,从未看我动过剑,因而感到奇怪,是也不是?”
    美貌少妇摇了摇头,崔仲宇又道:“你可是──唉,算啦,你在我的几个徒弟中最为聪颖,用功也勤,因此成就也最高,不过,还是让我亲自来会他。”
    王一萍突然想到,如果在真力未曾消耗的情况之下,和崔仲宇本人较量,胜负尚在其次,但必能将胸中所学,施展得淋漓尽致,遂道:“能和神剑无敌崔仲宇印证武功,王一萍引为生平一大快事。”
    崔仲宇端坐虎皮之上,并不立起,目光一扫王一萍道:“你进招吧!”
    王一萍见崔仲宇既不起身,又不亮剑,就要自己进招,觉得自己虽然虽然在武林中藉藉无名,可是你如此托大,似嫌太过。决心施展奇招,要使神剑无敌大吃一惊。
    心念动处,刷地一剑,一招“龙形一式”带着尖锐的划空啸声,电般击至。王一萍突起发难,动作奇快,威势极厉,殿上诸人见了,无不咋舌。
    金色短剑堪堪已刺到神剑无敌胸前,王一萍一眼瞥见崔仲宇木然的两眼突然射出湛湛神光,神态宁静已极。视那柄直刺而来的金剑犹如无物。
    王一萍心中略一迟疑,暗道:“莫不是他另有奇招制胜?”
    王一萍掣回金剑,飘身掠向左侧。
    崔仲宇嘴角挂着微笑,道:“咦,你为什么突然收招?”
    王一萍一听,不由自主问道:“是啊,我为什么突然撤招?我只须真力略吐,他就得伤在金剑之下,可是,我为什么要撤回金剑?”
    妙尘等人见王一萍发出威力绝猛的一招之后,突然闪开,站在一旁发呆,都不知他为了什么?
    崔仲宇并不扭头,道:“你尽管施展‘龙形九式’看老夫有没有过办法破得了它?”
    王一萍仍在沉默想道:“王一萍啊!你可是被他神剑无敌的名号唬住了!可是你是否还记得师父跟你说过的话?”
    王一萍记起十年前,湘江一龙龙灵飞说过的话,一切的犹疑顿时烟消云散。他再度凝聚真力,准备重试一次。
    崔仲宇根本瞧也未瞧王一萍一眼,道:“对啊,小哥儿,我神剑无敌的名头吓得住旁人,可吓不住你的。”
    王一萍心道:“你一定要我进招,我就是伤了你,你也没有话说,谁要你如此托大!”
    一片金光,电旋而起,王一萍的身影立时不见。这片金光卷至崔仲宇身前,突又暴退。
    王一萍面现疑惑,望着崔仲宇胸衣上的一个小洞,怔然出神。
    妙尘等人均已看到崔仲宇胸衣上的小洞,同时也看到了王一萍脸上神色。他们心里都十分明白,王一萍的金剑已经点中崔仲宇,不过因为手下留情,及时撤回而已。
    妙尘知道崔仲宇确有实学,并非虚名之辈。他不敢相信王一萍如此轻易就已得手,因此又向崔仲宇望去,只见崔仲宇脸上也泛出一股得意之色。
    妙尘这下可有点糊涂了,他自信老眼不花,看得十分明白。在王一萍金剑刺中崔仲宇的时候,崔仲宇端坐虎皮之上,毫无动作,仅盯着王一萍,向他微微一笑。妙尘心中想道:“莫不是崔仲宇练就了惑目摄神的邪门功夫?”
    王一萍也清楚地看见了出现在崔仲宇脸上的得意之色。略一思索,脸上笑意消失,暗一咬牙,忖道:“你不要得意,我第三次一定要让你吃点苦头。”
    崔仲宇朝王一萍含笑颔首,似是催促王一萍再度进招。王一萍脸色一寒,蓦地跃入殿堂,身子矫若游龙,似是御风而走。
    妙尘等人只见满殿金光,裹着王一萍身形,忽隐忽现,恍如云里神龙,不见首尾。生平从未见过这等惊世骇俗的奇奥身法,不由大骇。这正是湘江一龙龙灵飞生平得意剑法之中最为精粹的“龙形九式”。
    王一萍三度转折之后,真气再凝,金剑划空隐带异声,凌空下击。
    王一萍这一剑明明是向崔仲宇刺去。但妙尘等人却觉得闪光金剑,竟是向自己身上刺来。就连守在殿外的无碍和尚也觉得金光绕体,寒气逼人。
    妙尘认为神剑无敌纵使功力再高,但王一萍这一招威力之强,世所罕见。无论如何也将起身迎拒。
    石瑛姐弟等自从跟恩师习艺以来,从未见他动过剑,更未见他与人动手。
    先前两剑,崔仲宇端坐虎皮上,纹丝不动。石瑛认为是王一萍这两剑在自己眼中看来,固是神奥已极,但看在恩师眼中,也不过尔尔,因此不屑于动手。
    但王一萍攻出的第三剑,威势之强,旷世无俦,她也觉得恩师势必起身相迎。
    谁知眼前金光突敛,王一萍神色黯淡,掷剑于地,长叹一声,转身向殿外急掠而去。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使殿上静得一丝声息也没有。
    许久许久,妙尘等人始舒出了一口气,他们心中都存有一个极大的疑问。
    崔仲宇目光停滞在地上金剑之上,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半晌,始道:“唉,好剑法,好剑法,老夫垂暮之年,终能一开眼界,总算不虚此生。”
    妙尘等人心中也有同样感觉,但王一萍弃剑而去,显然是因为遭到挫败,一时羞愤,难以自禁所致。
    妙尘想到神剑无敌能在神色不动之间,轻易化解王一萍威势奇猛的一招,实在感到有点心胆皆寒。
    崔仲宇身影平坐飞起,拾起地上金剑,重又回到虎皮上,将那金剑反复端详了许久,叹道:“啊,好剑、好剑!”他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扔去金剑,向那美貌少妇道:“谷洁,你去追他回来。”
    美貌少妇应了一声,一阵幽香飘过,人已掠至殿外,疾若惊燕,直向王一萍逝去的方向追去。
    妙尘觉得撇开神剑无敌本人不谈,仅就他座下六个徒弟而论,除了石琦、石瑛姊弟两人,因限于年龄而外,其余四人,定可列入武林一流高手。
    王一萍已落败离去,那么他所说的“云龙三现”以及“龙飞九天”能否破得崔仲宇的三招,事实也十分明显。
    无碍和尚的一条手臂固不足惜,但妙尘有点担心神剑无敌会不会改变主意,揭露武林中一项绝大秘密,而令武林中人对憨山寺同声唾骂。
    思念及此,额边不觉沁出一片热汗。偷看崔仲宇,只见他全神望着殿外,似是等待谷洁将王一萍追回。
    妙尘暂时抛开心中忧虑,也将目光抛向殿外。憨山寺早课将罢,遥遥传来一片梵音吟唱之声。
    却说王一萍掷下金剑,掠出殿外,直向黄山深处纵去。
    王一萍轻功极佳,身法展开,恍如流水行云,不多一会已掠过几重山谷,来到一条飞瀑之前。
    王一萍站在瀑下的一块崖石之上,翘首仰望,垂天匹练,凌空飞坠,千万亿个晶莹水珠,似云若雾,满空飘舞。只不过片刻工夫,身上长衫已被珠露浸湿。王一萍状若石人,痴然而立。半晌,轻叹一声,抛下两行清泪。
    突闻身后扑哧一声轻笑,王一萍闻声惊顾,只见身后不足十丈之地,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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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回是欤非欤,真伪莫辨;恨乎悔乎,我心能知
    王一萍几乎有点不敢相信,那悄然掩至的竟是一个怯生生的女人。而更令王一萍感到惊奇不已的是,这女人分明就是被他留在黄山外山那座绝峰之顶的北京名妓海萍。
    可是他立刻想到这是决不可能的。第一,海萍是北京城里高张艳帜的名姝,若是要她稍露色相,颠倒众生,在她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要她独自翻下奇险无比的百丈高峰,只怕是难上加难。
    第二,适才听得十分真切,语音分明就出自耳后,而海萍人却站在十丈以外。除非海萍已经练就内功传音的功夫,否则绝难办到。要说一个销魂艳窟中的艳姝在不到一个月工夫里,练成隔空传音的绝学,却又令人难以置信。
    王一萍越想越觉这事决不可能,可是海萍分明就站在他眼前,却又能令他不得不信。
    蒙蒙水雾,漫空飘洒,王一萍放眼望去,只觉隔着一层薄雾的海萍竟平空添出一分清灵之感,不由大感迷惑。
    那女子轻笑着道:“你这个人真奇怪!”
    王一萍心中暗道:“啊!真奇怪,只不过几天工夫,她连声音也变了。”
    那女子见王一萍忽而望着她痴痴发呆,忽而低头默想,就是不肯开口。秀眉微皱,也未见她举足,人已到了王一萍身前,玉臂轻抬,缓缓向王一萍肩头抓去。她出手看似缓慢,实则奇快无比。王一萍鼻中嗅着一股幽香,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绮念。那女子一双嫩若春葱、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已伸至王一萍肩前不远。
    王一萍根本无暇推想何以海萍数日之隔,突然之间,竟具有此等身手?他已埋头勤练了十年,瞥见海萍的一双纤纤玉手抓向自己左肩,本能地塌肩滑步,向另一声崖石上纵去。
    王一萍应变奇速,但足尖才动,即觉左肩一阵剧痛,已被海萍玉指抓中。
    王一萍清楚地记得,海萍的素手曾经不止一次地抓过他的肩头。可是以往的感受是轻怜蜜意,秀骨香酥,但此刻所感到的却是一阵奇痛彻骨,不由得不运气相抗。
    海萍仿佛略感意外地道:“差一点还抓你不住呢。”
    王一萍已经运气相抗,仍然觉得肩头奇痛有增无减,不觉紧皱着眉头,不悦地道:“海萍,你待恁地?”
    海萍愕然道:“嗯,什么?你叫我海萍?”
    王一萍心中感到一丝愧怍,将头低下,不敢再看海萍,心道:“海萍不过是欢场中的一个弱女子,怎能对她苛求,倒是自己素来自命风流,到头来却不能自拔,真是令人惭愧。”
    王一萍本就觉得羞于见她,这时听她如此一问,遂赧然道:“是的,我不配叫你海萍。”
    海萍略现气愤地道:“我本来就不叫海萍么,你这人好似有点疯疯癫癫的,真倒霉,一大早就碰见个疯子。”说时,松开五指,闪身向后轻掠而去。
    王一萍见海萍离去之时,所施身法,功力之高,远在自己之上,不由大为吃惊。俟想起应该赶上“海萍”,设法解开心中疑团之意,“海萍”早已芳踪杳渺。
    王一萍此刻头脑感到极度的混乱,他在附近林中搜寻了一遍,未曾发现海萍的踪迹。他明明觉得海萍由一个娇柔无力的弱女子,一变而为身怀绝学的武林高手,令人难以置信。但他脑际萦回着一个使他百思不得其解,而又与他切身相关的事情。他始终弄不明白,崔仲宇究竟施展何种奇功,使他始终有着技不如人的感觉。
    他漫步走着,不觉又来到飞瀑之下,他望着脚下汹涌激荡,但却清冽无比的潭水默默出神,半晌,始沉郁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道:“唉,我真弄不明白。”
    一语甫出,身后有人悠然接口道:“你当然弄不明白,除非南北双灵亲自前来,即使他们两人真的前来,只怕……”
    王一萍正在回想攻向神剑无敌的那三招,第一招并未施出全力,在真力将吐的一刹那,似乎觉得有一股视之不见,拒之不觉的神奇力量,从崔仲宇身上发出。
    第二招时,已施出九成真力,崔仲宇端坐如故,不挥不拒。以当时的情势而论,势必伤在金剑之下,但临到剑尖即将刺中崔仲宇左肩的一刹那,又发生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至于那第三招,也是王一萍攻向崔仲宇最后的一招,情形亦复如此。
    王一萍全神凝注,将这三招一一想毕,自觉这三招施展得无不恰到好处,尤其是那第三招,已将“龙飞九天”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是──
    王一萍想到此处,禁不住摇着头,一连叹了几口气。
    身后又传来一声轻笑。
    王一萍意态萧索,灰心已极,明明听见,却连头也懒得回。
    身后虽然未再传来笑声,但王一萍确知她并未离去。心中暗道:“管你是谁,反正我不理睬你就是。”
    他率性地坐在崖石上,回想一些久已淡忘的往事。
    他最先想到北京城内的故宅,王一萍早年丧母,严父二榜出身,官至二品,三年前更成为戍守边陲的大员。
    王一萍因为一来舍不得离开多年故宅,二来因为严父有命,准备秋季入闱应试,因此独自一人留居京中。但另外尚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原因,这也是王一萍宁愿暂时离别家人,留居北京的原因。即是:因为他早在十年之前聆受的先师遗命。
    这十年来,在王一萍这一生当中……
    王一萍一面回忆着种种往事,一面仍注意着身后动静。他现已逐渐想到,深山大泽,不知隐藏着多少奇才异能之士。而这些人物的出现大都十分突兀,并且大都具有怪僻的个性。当你不想理睬他时,他会三番四次地在你身旁出现,俟你有意跟他攀攀交情,他却又会飘然隐去。王一萍想到这一点,觉得还是以不理睬身后那人为妙。
    一缕轻风,轻轻掠过,这缕轻风微弱得连林梢枝叶全未颤动一下,可是坐在石上正在回想往事的王一萍却已察觉。
    他起初以为是那女子见自己不加理睬,觉得无味,已自离去。可是继而一想,立即觉得自己的判断大有问题,如果说这缕微风是那女子离去时衣襟带风所致,应当是由近而远。可是适当这缕轻风分明是由远处掠来,岂不说明非但原先立在身后的女子未曾离去,并且另外又多出一人来。
    王一萍想到此处,不由得暂且抛开无穷心事,回头望去,只见距离自己身后大约十丈左右果然站着两人。一个是先前突然出现,但随后又飘然逝去的神秘女子。另一个却是崔仲宇的徒弟冷艳绝伦的谷洁。
    王一萍一见谷洁,迅即想起在憨山寺后殿中向崔仲宇攻出的三剑,一种既是迷惑,又觉羞惭的感觉突又油然而生。
    这种感觉仿佛一块重铅压在心头,使他变得有点近乎发狂。谷洁才一出现,王一萍立即向侧旁纵掠而去。
    谷洁遥遥唤道:“喂,你站着,我有话要跟你说。”
    谷洁面色虽冷,但语音温婉,使人听来颇有亲切之感。
    王一萍似乎迟疑了一下,因此他纵起时身形也仿佛停滞了一下。不过这种刹那之间的停滞在常人眼中决难察觉,王一萍俊逸的身影闪得几闪,即已掠出数十丈远。
    谷洁见王一萍竟然掉首不顾而去,立即也纵跃赶去。
    她这里身形才动,那红裳女子身形一闪,已将谷洁去路拦住,平静地道:“你让他去吧,可怜他是个疯子。”
    王一萍人已掠出三十余丈,但这红裳女子所说的话仍然听得十分明白。他疾掠而去的身形又微微停滞了一下,他觉得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视为疯狂,实在难以容忍,但他立即觉得此时此刻任何表白均属多余。
    当他再度向前急纵之际,已听见谷洁发出的怒叱,和双方劲力激撞时所发出的砰然巨响。
    王一萍速度奇快,眨眼间又能已掠出数十丈。突然,他急掠的身形重又停顿下来。
    他几乎没有考虑,重又向回纵去,瀑下两人早已一声不发地斗在一起。
    谷洁满面寒霜,双掌齐发,凌厉的掌风,绵绵不绝,直向红裳女子攻去。
    红裳女子神态从容,举手轻挥之间,即将谷洁发出的掌力悉数化去。
    王一萍掩在树后,看出红裳女子投手举足,无不恰到好处。妙在一切动作,均在无意之间为之,而实际上却在平淡中隐含无限玄机。
    王一萍决未想到世上居然有人能将武功练到此种地步,不由赞叹不已。
    谷洁一连攻出数十招,不但未曾沾着红裳女子一毫一发,甚至未能逼使红裳女子离开原地,心知就掌法而论,自己决非人家敌手。神剑无敌以“剑法”驰誉武林,而谷洁在剑法上的造诣,的确较其他同门高出一筹。可惜匆忙间忘了带剑,无法在剑法上和对方一较短长。
    谷洁猛攻数掌,突然闪身向旁绕去。
    红裳女子香肩晃处,又将谷洁拦住,谷洁的一阵猛攻并未使她生气,仍然平静地道:“你就算可怜可怜他吧!你难道不明白,一个丧失心智的人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红裳女子说这话时脸上泛出一股怜悯之色,谷洁奇道:“他是你的什么人,用得着你对他如此关心?”红裳女子摇着头道:“他跟我毫无关系,我完全是同情他,因为我爷爷……”
    谷洁追问道:“你爷爷?你爷爷怎样?”红裳女子似有难言之隐,无奈地摇了摇头。谷洁眼珠一转,突然一个急纵,侧掠二丈。绕过红裳女子,足尖一点地面,疾向王一萍逝去的方向纵去。
    红裳女子蓦然间玉肩微晃,恍如惊燕,在乱石上轻点几点,截住谷洁,平静地道:“你这人真奇怪,难道你一点同情心也没有?硬要逼他这个疯子?”
    谷洁已经明白硬闯是不可能,遂冷笑一声道:“你依仗绝学在身,强行伸手,硬管闲事,我谷洁师命在身,暂时无法和你多作纠缠,你要真是有胆,俟我复完师命之后,再来和你硬拼几百招。”
    谷洁说后声色俱厉,似是微微有了怒意,那红裳女子叹了一口气,悠悠地道:“唉,我不让你去追,完全是一番好意。既然你定不肯听,我也没法可想,只好由你。”
    语毕,脸上怒意全消,仍然恢复极度的平静。并且自动让过一旁。
    谷洁见这红裳女子忽而阻拦去路,忽而又自动放行,出尔反尔使人摸不清她究竟是何心意。
    红裳女子见谷洁面现迟疑之色,又向旁让出几步,道:“咦,你不是说奉有师命,要追那个疯子回去吗?你为什么还不快追,他轻功不比你差,迟了可就追不上了啊!”
    谷洁知道这红裳女子说得不错,此刻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纵使全力追赶,也没有把握能够追上,可是这话从红裳女子嘴中说出,令人听来有点刺耳,因此她又冷冷地横了红裳女子一眼,始向王一萍逸去的方向急追而去。
    王一萍驰出一程,又绕了回来,这时正掩在附近。俟谷洁去得稍远,抑不住心头一股冲动,缓步自树后走出。
    红裳女子螓首微扬,目光远望,仿佛正在想着心事。
    王一萍并未施展轻功,相信红裳女子必已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但红裳女子痴立如故,仿佛根本未曾听见。
    王一萍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既然早已下定决心,只想躲在附近偷看一眼,何以又自动现身?
    当他躲在树后时,仿佛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可是此刻到了人家身边,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红裳女子微一摇首,喟然叹道:“唉,真可怜!”
    王一萍终于抓住了可以启齿的话题,道:“你是说你爷爷?”
    红裳女子早已知道身后有人似的,头也不回,立即答道:“是啊。”
    她话说出口,突又觉得有些后悔,缓缓转过身来,道:“你快些走吧!”
    王一萍不经意地向四周扫视了一眼,施礼道:“敢问这位姑娘芳名?”
    红裳女子秀眉微耸,道:“你何必问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我劝你还是趁早走吧!要不然……”
    王一萍接口问道:“要不然怎样?”
    红裳女子轻轻地摇了摇头,十分无奈地道:“你这人真难缠。”
    王一萍道:“在下王一萍,因为和崔仲宇印证武功,惨遭挫败,心中一直在思索某种困惑,并非如姑娘所料,是个疯子。”
    红裳女子十分奇怪地望着王一萍。半天,又缓缓摇头道:“我爷爷的情形跟你完全一样,不过他不是败给崔仲宇,而是败给湘江一龙。爷爷一天到晚,不知想些什么,谁也不理睬。连奶奶也不理,奶奶说爷爷疯了。”
    王一萍恍然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你爷爷没有疯,他一定是在苦思一种可以制胜对方的招式。”
    红裳女子眼皮一挑,立即道:“不对,一点也不对。爷爷说他一年到头只有三天认识奶奶和我,除了这三天之外,他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肯见。何况就算他潜心武学也用不着这样,你说他变得这样古怪,不是疯了是什么?”
    王一萍道:“这也不能就断定你爷爷疯了,更不能认定在下也疯了。”
    红裳女子突道:“哎,我懒得跟你啰唆,耽误了这些时候,奶奶一定又要找我了。”
    王一萍痴立当地,默然出了一会神。
    随即他认准方向,远远避开憨山寺,虽在深山之中,仍借林木掩住身形,向正南方急纵而去。还未走出几步,突然听见对面峰上有人喊道:“师兄,快来啊,我已经看见他了。”
    王一萍细辨语音,知是神剑无敌的小徒弟,心中极为厌烦,同时也十分不快地想道:“我已经自认落败,你们却定要寻我作甚。难道我王一萍真是好欺侮的么?”
    他想到这里,突又激发豪气。他已不想躲避,率性站在原地不动。
    果然,不足一盏茶时,林间飒飒风响,一连掠出两人。为首一人是那白发老丐,在他身后的是一度为王一萍所败的中年武师韩江。
    白发老丐上前一步,施礼道:“家师有请,还望王公子拔冗枉驾一遭。”
    白发老丐态度谦恭,彬彬有礼,顿使王一萍心中怒气消去了不少,但他立又生出另一疑问,暗道:“看他言语谦恭,根本无此必要,莫非他另有所谋,可是他又何必如此。他说崔仲宇有请,不知是真是假,我且用话试一试他。”
    遂道:“请尊驾回复令师,在下另有要事,他日有缘,自然趋候。”
    语声才落,突闻林际又是一声哈哈长笑。那铁塔也似的奇伟壮汉,撒开大步,抬着崔仲宇,如飞而来。那笑声却是从崔仲宇本人口中发出。
    韩江退向一旁,恭声道:“家师已亲自来了。”
    王一萍这时方始看出,那奇伟壮汉,举手投足之间,似乎显得有点呆笨,可是速度之快,决不在自己之下,真是人不可貌相。
    奇伟壮汉一手托着崔仲宇,一手挟着那只重逾千斤的大铁龟,一阵狂风也似直卷到王一萍面前,轻轻将崔仲宇放下,自己也恭谨地侍立一旁。
    崔仲宇嘴角隐含笑意,掌中托着王一萍遗下的那柄金剑,道:“小哥儿,拿回去吧!”
    王一萍决想不到神剑无敌赶来,只是为了说这句话,觉得这是有生以来最大的难堪。他直觉地想到崔仲宇必是和恩师有甚过节。因为他适才业已看出自己的剑法,同时也认出这柄金剑,断定自己与湘江一龙渊源极深,这才特意赶来羞辱自己。
    王一萍越想越气,但气过一阵之后,突又变得异常颓丧。王一萍就是这种性格的人,偶然遇到一件称心快意的事,立即觉得豪气干云,不可一世。但稍遇挫折,立又觉得心灰意懒,万念俱灰。
    崔仲宇将手微微向前送了一送,道:“拿去吧,小哥儿,敢情你是觉得不好意思吗?”
    王一萍心中恨恨地道:“我就要从你手中夺过来,总不能让你太过看轻于我。”他低头思索了一会,他想到如果一举不能成功,丢人更大,因此在出手之前,不得不慎重考虑。
    就在这时,似乎觉得有一缕微风,极快地自身旁掠过,接着有人阴阳怪气地道:“瞧你这半截已经入了土的人,竟好意思厚着脸皮欺侮人家一个小娃娃。我老婆子先就有点看不顺眼。”
    王一萍猛一抬头,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白发如霜的老妇,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前。那柄金色短剑已不知何时竟已到了她的手中。
    崔仲宇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神情古怪已极。显然也是因为这白发老妇来得太过突然,而且以奇迅无比的手法,从他手中将金色短剑抢去之故。
    白发老妇持剑在手,反复把玩了一会。手臂抖处,将金剑向王一萍掷出,道:“小娃娃,好生收着,别再让别人抢了去。”
    金剑才一脱手,崔仲宇猛地从地上腾身而起,电光石火一般向金剑抓去。
    白发老妇眉头一皱,足尖急点,去势似较崔仲宇尤快,嘴中愤然喝道:“不要脸!你敢!”
    崔仲宇眼见白发老妇来势奇快,显然将会抢在自己前面,心中一急,扬手就是一掌向白发老妇劈去。
    白发老妇身子倏地向上升起,飘忽疾闪避过崔仲宇这掌,仍向金剑追去。
    白发老妇立处距离王一萍不过十丈左右,金色短剑自出手到飞过王一萍身前,总共也没有多少时候,但神剑无敌和白发老妇却攻闪数招。
    王一萍突然起了一种不甘示弱的念头,肩头微晃,身子比箭还急,急纵而起,一下就将金色短剑夺在手中。
    白发老妇本可赶在神剑无敌前面,因在空中闪避那一掌微微耽搁了些时候,几乎是和崔仲宇同时赶到。在他们双臂齐伸,同时抓向金剑的当儿,王一萍已抢先将金剑夺去。
    崔仲宇落地之后,显然已是气极。
    白发老妇似也大出意外,怔怔地望了王一萍一眼,但随即大声笑道:“这不结啦,物归原主,再好也没有。”
    崔仲宇终不愧为江湖老手,尽管此番事出意外,心头恼怒,但表面上依然镇定异常,冷声问道:“恕老夫眼拙,中原武林杰出人物中,尚未见过你这一号人物。”
    崔仲宇语音虽然平和,但话中讥讽之意,却令人难以忍耐。
    白发老妇冷笑道:“这自然不能怪你,中原武林能认识老身的,只怕也是绝无仅有。我知道你心中不但想知道老身姓甚名谁,同时也想向我递递爪子。这你大可放心,三月之后,金顶剑会上,一切均将遂你之愿,届时想你或不致胆小不来。”
    王一萍看了看崔仲宇眼中神色,即知一场激战在所难免。他此刻心中毫无争强斗胜之心,明知这一场即将展开的激斗,必定是奇招迭出、扣人心弦,他也无心留下观赏。想到他们两人之间的争斗完全是由自己这柄金剑引起的,自己若不及早离开,他们拼完之后,不论谁胜谁负,难免又有一番纠缠。
    乘两人剑拔弩张,全神待敌之际,王一萍朝那白发老妇微一拱手,急纵而去。韩江和那白发老丐闪身拦阻,无奈王一萍全速离去,而且两人起脚已慢了一步,早被王一萍掠入林中。
    王一萍一阵疾掠,看看身后已无人追来,始将速度略略放慢了一些。尽管他已将速度放慢,若在常人看来,仍觉恍如行云流水,一掠即逝。
    他这时开始怀疑龙灵飞的话是否值得相信,他曾按照龙灵飞所示,朝夕勤练,十年如一日,未尝稍辍。但崔仲宇不费举手之劳,仅凭他那镇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眼光向他轻轻一扫,即使他觉得破绽已露,只需他适时出手,自己势必落败不可。
    王一萍觉得崔仲宇武学造诣之深,自己这一生也休想达到此种境地。撇开神剑无敌不谈,那突然现身的白发老妪,功力显然也是极高极高……
    王一萍越想越觉心灰意懒,心中说不出的抑郁,长啸一声,陡然又将速度增快,身旁林树,向后飞逝,一袭青衫也在疾掠带起的风中猎猎飞舞。
    经过一阵疾驰,因为忘情而驰,真气杂而难纯,额角竟已沁出一片极密的汗珠。不过王一萍心情已较先前平复了一些。正巧前面就是一座幽谷,骤然看去,似觉谷内曲折幽深,景致清绝,遂信步走了进去。
    初进谷时还不觉得怎样,入谷愈深,始渐觉得景色越称幽绝。王一萍诵过的前人诗句不少,但却觉得没有一首适合眼前景色,正想自作一首,凝思间,突闻花木深处一声暴喝道:“好小子,别走,吃我一剑。”
    王一萍早就觉得这座幽谷虽然僻处黄山深处,但显然可以看出经过一番匠意经营。这时听见这声暴喝,知是此谷主人出现。遂极快地旋转身子,解释道:“在下王一萍无意……”
    说到此处,倏地将下面所想说的话顿住。原来那声暴喝虽然听得十分真切,但却未见主人现身。
    王一萍凝目而视,看清花树后并未藏得有人,不由暗觉诧异。
    花树丛后自发出一声暴喝之后,即未再见有任何声音。王一萍心想或许是此谷主人虽然出声警告,但却隐在暗处,不愿现身。遂向适才语声来处拱手道:“在下无意之间,误入宝山,有扰阁下居停清修,殊觉惶恐。纵使阁下不出声相阻,小可也当引身而退。”
    王一萍告毕,立即向来路退去。才往回走了十来步,顿时王一萍大为惊疑。原来来时谷中仅有一条尺半幽径,循行而来,不觉至此,这时往回一走,不但眼前所见尽是岔道,而且眼前情景也与来时大相迥异。
    王一萍满腹狐疑,勉强又向前走出几步,不得不再度停了下来,只因他觉得此刻所走的这条路,决不是来时所经之路,显然他已被困在一座布置得极为巧妙的树阵之中。
    王一萍有心想再出声相唤,请求此谷主人指示一条出路。可是继而一想,适才那人躲在暗中,出声喝叱,气势凌人,令人难以忍受。
    如果他真的现身,而态度强横,自己无意中撞入旁人清居之所,于理有亏,这口气是忍还是不忍?
    王一萍也是生就一身傲骨,想了一下,决心施展绝顶轻功,从花树梢上出谷。足尖轻点,身子已稳立在最近的一棵花树梢上。
    王一萍最初以为从树梢飞渡,并非难事。但当他纵上树梢之后,始知大谬不然。
    这片花树,尖梢处柔极嫩极,偶尔有一两只闹蝶喧蜂碰触一下,也会乱颤一阵。使他感到为难的是,谷风微微徐来,花树梢上一片狂摇乱舞,根本无法找到落脚借劲之处。
    王一萍在花树梢上站了片刻,心想如果谷风不停,树梢始终摆动不息,想要施展轻功,飞越而过,实是太难。
    此谷主人虽未现身,此刻必隐在附近偷觑。与其走到中途,被逼落下,倒不如趁早自动下来为妙。想到此处,随即飘身纵下。
    足尖尚未触地,突觉身后一缕劲风,直逼而来。王一萍知必是此谷主人现身,当下急提真气,半空中横跨一步,身子又向斜里飘出一丈有余。
    王一萍露这一手,一来借以避开急掠而至的扑击,二来也可使此谷主人不太看轻自己。
    那人来势奇猛,王一萍闪开之后,那人仍照直冲出去两三丈远,方始将去势煞住。他转过身来,咧开大嘴,冲着王一萍傻里傻气的一笑。
    王一萍向那人身上扫了一眼,禁不住连皱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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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回芥子须弥,疑似六合;鬼斧神匠,巧夺天工
    王一萍早已料到此谷主人就隐在附近,不过这人来势之猛,以及他那一身怪异无缘的装束,仍然禁不住吃了一惊。
    那人年约六旬,头顶几根花白头发,用一根红线扎了个朝天髻,上身半祼,腰上系了一条虎皮短裙,手中捏着一个长约三寸,雕刻得维妙维肖,栩栩如生的小人。
    那个眯眼向王一萍打量了几眼,没头没脑地问道:“嗯,找着了吗?”
    王一萍被那人问得有点莫名其妙,愣愣地望着那人,脸上自然流露出一股茫然神色。
    那人一见,登时变得极不高兴,将手连挥,道:“去,去,不用问就知道没有找着,唉!”
    说毕,纵向一掠,又自隐入身后那一片花树之中。
    王一萍呆立了一阵,然后仰首向四周形势细细打量。他想只要大致方向不错,眼前虽然有些花树挡住去路,总可设法通过。
    可是经过一番打量之后,不由感到极度失望,环谷诸峰,此刻看来,竟也形态略似,难分轩轾。仿佛以前登临过的无数名山大川,均与此地略似。但细一辩论又觉得多少有点差别。
    王一萍这时可真是感到有点寸步难移,自己无意之中闯入这座幽谷,显然已使主人感到不快,如果再盲目乱闯,万一又误入此谷主人所设禁地,岂不更将触怒?
    正在思索如何始可走出此谷,突然听见一片激烈的兵刃相触的铿锵声隔空传来。王一萍心中恍然若有所悟,点着头自言自语地道:“原来谷中正有事情。”
    王一萍从这一片紧密异常的铿锵声中听出激斗中的两人出招之快,远在阴山四煞之上。明知不该再在谷中逗留下去,此刻他非但不设法离去,反而借浓密花树掩住身形,蹑足向声音来处走去。
    王一萍小心翼翼地向前绕行了数十丈,眼前情景倏地一变。花树尽头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有着无数堆高与人齐的乱石。两条人影正在乱石堆中腾跃拼搏。
    尽管王一萍对争强斗胜之事似乎已不再感到兴趣,然而呈现在他眼前的这一场惊心动魄,眩目神摇的拼斗,仍然使他感到砰然心动。
    王一萍掩在树后偷看了一会,不但已毫无离去之意,反而暗聚真力,准备伺机出手。
    原来他已看清,在乱石堆中舍命拼搏的,一个是先前一度突兀出现的异装老人,一个却是一个蓝衣壮汉,只是他脸上蒙着一方素巾,使人无法看清他的庐山真面目。
    王一萍眼眶中所长的也是两只肉眼,当然无法透过素巾,看出那人是谁。若说能从对方身态衣着判出这人是谁,似乎也不太可能,只因王一萍结识的武林朋友极其有限,而且根本没有穿蓝衣的中年壮汉。
    可是王一萍对他表示异常的关切。因为这蓝衣壮汉守多攻少,已落下风。但偶尔攻击的威力绝大的一二招,每每能将异装老人攻势抑住,甚且将他逼退。而这偶尔攻出的一两招,却正是王一萍平日练得最勤最熟的“龙形九式”中的招式。王一萍认定这人必与恩师有着极深渊源,否则,他不可能懂得“龙形九式”。
    不过这人对“龙形九式”似乎并未学会,而且施出之时,时间、方位,均未能拿捏得恰到好处,仿佛是在当初学的时候并未经人改正过似的。
    王一萍因而想到,这人的师父不可能是湘江一龙本人。可是,不是他又是谁呢?
    异装老人身疾如风,直逼得那蓝衣怪汉团团乱转。显然已占绝对上风。
    王一萍无法知道这蓝衣大汉何以会到此谷中,以及何以会和异装老人斗在一起,然而眼前两人似已斗到分际,蓝衣壮汉显然即将落败。
    果然不出王一萍所料,异装老人突然掠至蓝衣壮汉身后,一剑刺出,隐带风雷异响。
    这一剑出手之快,威势之强,颇令掩在一旁的王一萍大吃一惊。可是他心中并不为那蓝衣壮汉着急。因为这一剑虽然凌厉无比,但“龙形九式”中的最后一式,“龙飞九天”足可从容避开这一剑。而且可乘对方惊诧失神之际,临空下击,抢制机先。
    异装老人须眉轩处,呵呵一笑,长剑已点中蓝衣壮汉右肘,发出叮的一声异响。
    王一萍大吃一惊,唯恐异装老人再度乘机进击蓝衣壮汉,立从掩身之处电掠而出。金色短剑也自撤剑在手中,连人带剑,直向异装老人扑去。
    异装老人点中蓝衣壮汉之后,正在得意发笑,王一萍已疾掠而至。
    异装老人毕竟功力不凡,虽然正在得意忘形,放声大笑之际,仍然及时发觉,身子疾旋而闪,轻灵避开。
    王一萍见异装老人身法极为灵活,一时倒也不敢贸然追击。同时他想先察看一下蓝衣壮汉臂上伤势轻重。异装老人闪开之后,王一萍即斜落在蓝衣大汉身旁。
    异装老人瞧了王一萍几眼,摇着头道:“咦,你这娃儿怎地又跑到这儿来啦!”
    异装老人说话神态怪里怪气,王一萍不加理睬,低声向身旁那蓝衣壮汉问道:“兄台伤得如何?”
    那蓝衣壮汉斜持单剑,自始自终保持被异装老人一剑点中时的那种姿态,木然不动,对王一萍的问话也不作答。
    王一萍目光停滞在异装老人身上,又道:“兄台尽可放心自行疗伤,小弟可代你略尽守护之责。”
    异装老人敛去脸上笑容,怪声怪气地道:“傻小子,你真会多管闲事,你知道他是谁吗?”
    王一萍心中想到:“不错,我根本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况且今天尚是第一次见面,不过我敢说必与师父有着极深关系,我今天助他一臂之力,也可说是略报师恩。”
    遂道:“在下王一萍,受业于湘江一龙。今天虽是无意间来到此地,你能说我是多管闲事么?”
    说时目光一扫那仍然呆立不动的蓝衣壮汉。
    异装老人浑身一震,瞳孔睁大,表情怪异,说不清是喜是怒。
    半晌,突然放声痛哭,道:“天啊!我燕南翔总算盼到了今天。娃儿,快告诉我,龙灵飞现在何处?”
    王一萍已经有过几次经验,每次提到恩师的名头,必使对方或喜或怒情绪激动,由此可以证明恩师在世之日,的确是众所瞩目的武林泰斗。
    就在这时,突闻身后一缕衣襟带风之声,由近而远,去势甚快。王一萍扭头一看,原来是那蓝衣壮汉乘机疾掠而去。
    王一萍想到异装老人既然和蓝衣壮汉在林中恶斗,又将他右肘点伤,显然双方有着某种仇恨,他想知道师父现在何处,必未安甚好心。纵使湘江一龙龙灵飞仍然健在,他也不会轻易说出。
    异装老人显得十分心急,同时对王一萍毫无戒备之意,上前数步,急急问道:“娃儿,快说,快说,快说!龙灵飞现在哪里?”
    王一萍心想蓝衣壮汉已经去远,突然闪身一旁,拱手道:“后会有期!”
    说毕,转身就待疾纵而去,只闻身后一声暴喝道:“娃儿,想跑么,别忙!”
    数缕劲风,电般向项后抓到。
    王一萍事先早已想到异装老人未必肯让自己轻易离去,因此早有准备。
    王一萍应变极快,弹丸般向前跃出二丈多远,同时把手向颈后格去。
    饶他如此,仍觉颈后一紧,已被抓中。
    就在这时,突又听见空中有人连声唤道:“爷爷,爷爷,倩儿来了,倩儿来了。”
    异装老人微微一怔,树梢翩然飞来一只绿毛红嘴鹦鹉,落在异装老人肩上,巧舌辗转,犹自将“倩儿来了”这四字唤个不停。
    异装老人点了王一萍软哑两穴,顺手往树根下一放,道:“我的小孙孙来看我,你乖乖的给我躺着,回头我还有话问你。”
    说毕,扭头逗着停在肩上的绿毛鹦鹉,穿越花树而去。
    王一萍被搁在树下,口不能言,身子又丝毫不能转动。他在憨山寺中被神剑无敌崔仲宇奇异的眼光瞪退,已自感到难受无比,此刻又被异装老人轻而易举地制住,搁在树下,更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滋味。
    他时而想到自己离开北京距今共不到数月功夫,就已遭到两度挫败,可见天下之大,奇才异能之士不知多少。
    自己在路上还一再想起,要以一身所学,在江湖中做些大快人心的事。可是此刻想来,自己凭什么敢说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语?
    想着想着,一片纷沓的足步声由远而近。异装老人去而复返,身旁却多了一人,正是曾指自己是个疯子的美丽少女——“海萍”。
    两人一路言笑,直向王一萍身前走来。
    王一萍此刻真恨不得地上裂出一条缝儿,好让自己钻下去。
    美貌少女巧笑倩兮,显得无比天真,道:“爷爷,你的病是不是快要好了。”
    异装老人侧着头,瞪了“海萍”老半天,始道:“你爷爷害的是心病,世上只有心病最是难医,你奶奶不想法替我解开心上这个疙瘩,却将我困在这里,我这病一辈子也好不了。”
    “海萍”对异装老人嘴中所提的奶奶似乎十分畏惧,小口一抿,立道:“咱们不谈这个,一年不见了,爷爷这回该传我一套什么功夫?”
    异装老人低头思索了片刻,道:“不成,爷爷的本事全都被你学光啦!”
    美貌少女哪肯相信,不依地道:“爷爷骗人,我不相信。”
    异装老人倒真够老实,少女这么一嚷,一张老脸登时变得血红,赧然道:“小孙孙,我是在骗你,不过我在练这套功夫以前,曾经对天发誓,必须跟湘江一龙印证过以后,占了上风,方能传人的。”
    美貌少女小嘴一噘,一半撒娇,一半生气地道:“爷爷就说不教就是了。”
    异装老人急忙分辩道:“爷爷的本事不传给你还传给谁?”
    少女道:“哼,鬼才相信,江湖上谁都知道湘江一龙已经失踪了整整十年,爷爷这么说,分明是存心不教么?”
    异装老人突然神秘地道:“你性急些什么,总不会让你等多久,不过,你也得帮爷爷一个忙。”
    少女问道:“谁帮你的忙?”
    异装老人道:“你得设法让我离开此地。”
    少女吃惊地道:“离开此地?爷爷,你要到哪里去?”
    异装老人显得十分得意地道:“自然是去找湘江一龙啊!”
    少女道:“爷爷已经知道湘江一龙躲在什么地方?爷爷怎么知道?”
    异装老人道:“你不要多问,只说你答不答应?”
    少女低头想了片刻,道:“好,可是你千万不能跟奶奶说是我。”
    异装老人见少女居然答应了,高兴地道:“你放心,我怎会告诉那个死老婆子。”
    美貌少女突然想起一事似的,又道:“对了,我差点忘记跟爷爷提出一件事情,奶奶已经传出爷爷当年威震群邪的‘鬼手令’,三月之后,在峨嵋金顶举行剑会,这事奶奶事先从未提过,还是我来有时候才告诉我的。爷爷,你猜奶奶这是什么意思?”
    异装老人毫不考虑地道:“大概是她浑身老骨头发痒,又想找人陪她折腾折腾。”
    这时两人边走边谈,已经距离王一萍身前不远,少女一眼瞥见,惊奇地咦了一声,道:“你怎会在这里?”
    王一萍动弹不得,只能望着她苦笑。
    异装老人紧张地道:“你们在路上碰见过他?”
    少女点了点头。
    异装老人道:“你奶奶知不知道他就是湘江一龙的徒弟?”
    少女脸带惊诧,望着王一萍道:“啊!不知道。”
    异装老人低头思索了一会,道:“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免得你奶奶又疑心。我燕南翔今生能否如愿,就看这人了。”
    异装老人匆匆送走美貌少女,重又回到王一萍身边。
    王一萍这时已经知道这位自称燕南翔的异装老人乃是美貌少女的爷爷,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他有不敢见那美貌少女之面的感觉;起初,王一萍竟将她误认为是海萍,后来,经过一番思索,觉得即使这位美貌少女长得和海萍一般无二,也不可能真的就是海萍。
    燕南翔走向王一萍身边,单手抓起王一萍,撒开大步,在花树中疾速穿行了一阵,已然来到低矮石屋前面。小屋中央设有两扇木门,却未关闭,王一萍一眼看见屋内墙上挂满刀锉斧锯之类的工具,并且还设有一座炉灶。
    燕南翔匆匆走进石屋,替王一萍解开穴道,指着炉灶旁边的一张木椅,道:“小娃娃,你乖乖地坐着,我去去就来。”
    燕南翔也不怕王一萍乘机溜走,说完之后,立又出门而去。
    王一萍已经想到那片花树必是按照九宫八卦方位栽植,如不知道阵法,休想闯得出去。
    不多一会燕南翔已是去而复返,不过在他身边却多了一个人。
    王一萍目光扫过那人,眉头立时一皱。原来被燕南翔一并挟着回来的,正是王一萍认为已经趁机逸去的蒙面蓝衣壮汉。
    燕南翔将蓝衣壮汉往石屋中央一放,笑嘻嘻地道:“娃儿,可委屈了你。”
    王一萍一时弄不明白燕南翔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因此直愣愣地望着燕南翔。
    燕南翔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神情显得无比兴奋,不再理会王一萍,径将那蓝衣壮汉扶至炉灶之前,扇动大炉。
    王一萍越来越感到莫名其妙。他心想燕南翔既将蓝衣壮汉擒回,决不可能怀有好意。因此表面上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暗中却已移向燕南翔身侧,一双剑目紧盯在燕南翔身上,只要燕南翔一有下手之意,立即先发制人。
    燕南翔一面拉动风箱,使炉火燃得通红,一面望着王一萍憨笑不已。
    约摸过有一盏茶时,炉火已经大炽,青绿色的火苗一吞一吐,足足冒起有一尺多高。
    燕南翔仍然发着憨笑,道:“娃儿,你是龙灵飞的徒弟?”
    王一萍一面琢磨燕南翔话中的意思,一面缓缓答道:“不错。我不是已经将身份表明过?”
    燕南翔伸手猛拍一下后脑勺子,笑道:“对,对,要不是你自己说出来,我也不能知道,哦,小娃娃,你可知道我是谁?”
    王一萍先前已听燕南翔自己说出了姓名,但却故意摇了摇头。
    燕南翔好似有点失望地道:“我叫燕南翔,江湖上称我鬼手,龙灵飞难道没有跟你提过?”
    王一萍的确未听龙灵飞提到过燕南翔,因此又摇了摇头。
    燕南翔脸上笑容一敛,气忿地道:“我不相信,龙灵飞虽然曾经胜过我一招,可是他素来最看得起我,他既然放你出来闯练,就该将武林中一些响铛铛的人物跟你提上一提,他居然敢不提我鬼手燕南翔?哼!气死我也。”
    燕南翔说话有点有悖常理,神情也显得有点疯癫,可是王一萍心中早已有数,燕南翔的确是一位身怀奇功的怪人。
    燕南翔突然抓起蓝衣大汉向熊熊炉灶中掷去,一面向王一萍大声道:“走,你带我去找龙灵飞。”
    王一萍始终注视着燕南翔的一举一动。燕南翔才一伸手向蓝衣壮汉抓去,王一萍就向燕南翔身前欺进,骈指如戟,猛向燕南翔胁下戳去。
    燕南翔挟着一人,身法仍然奇快,一闪让开,跟着五指一松,将蓝衣大汉,掷进炉中。
    王一萍心中大急。他这时如果抢先救人,必定遭到燕南翔的截击。但蓝衣壮汉自被燕南翔点中那一剑之后,神态始终如此,分明是被制住穴道。试想这一炉熊熊大火,血肉之躯,如何抵受得住。
    他所以要尽力抢救那蓝衣壮汉,唯一的原因就是看出蓝衣壮汉与恩师似有渊源,这时他甘冒被燕南翔从身后猛击的危险,一手虚护身后,纵至炉前,疾向蓝衣大汉露在灶外的两腿抓去。
    燕南翔并未如王一萍所料,从身后偷袭反而呆立不动,显得略有不解地道:“你这娃娃疯啦!”
    王一萍动作奇迅,已从灶中将蓝衣壮汉救出。不过王一萍将人救出之后,非但没有欣喜之境,反而现出一脸疑惑之色。
    蓝衣大汉身子僵直,横躺地上,身上衣服已被烧燃。
    王一萍起先那样迫不及待地将蓝衣壮汉自火炉中救出,这时却眼睁睁看着蓝衣壮汉身上衣服被火烧燃,也不设法将火弄熄。
    蓝衣壮汉被王一萍救出之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身上衣服仍在继续燃烧,烧毁的地方,露出一身闪蓝发亮的皮肤,王一萍眉目深锁,禁不住走上前去,轻轻一弹,随即发出“钉”的一声。
    王一萍跃离七尺,怔怔地望着蓝衣大汉。
    燕南翔在经过微微一愣之后,反而又哈哈大笑,一面笑着,一面举拳向蓝衣大汉挥去。
    燕南翔这一掌柔而不刚,但仍卷起一片掌风。蓝衣大汉身上衣服已有一部分被烧成灰烬,这时被这股掌风一逼,立即随风飘散,露出大部分皮肤,全是青蓝色。
    王一萍几乎有点难以相信,但他亲目所见,却不容他有丝毫怀疑。
    燕南翔笑得更为得意,高声道:“小娃娃,你还要救他吗?”
    燕南翔此语一出,王一萍心中仅有的一丝怀疑也顿告烟消云散。不过他心中却又生出另一种怀疑。就算燕南翔一双鬼手,确有巧夺天地之功,能用几斤钢铁,铸造出这外貌看来栩栩如生,而动作又异常灵活的铁人。可是他怎会知道恩师的不传秘学“龙形九式”?
    燕南翔突然变得十分庄重地道:“我燕南翔已经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就算死在这座香喷喷闻着就令人生气的山沟里,也算不了什么,可是小哥儿你若这样困死在这里,可就冤枉啦,我说,咱们不妨打个交道。你既然自称是湘江一龙的徒弟,‘龙形九式’一定是知道的,你就将这套龙形九式教给我,我就放你出去。”
    王一萍毫不考虑的加以拒绝。
    燕南翔略感失望,又道:“啊,你一定是怕龙灵飞责怪于你,不该将他的看家本领随便传给别人。这个你大可放心,‘龙形九式’我并不是不会,可是我燕南翔还没将他看在眼里。”
    王一萍心中想到:“你这不是摆明了骗人么,你要是真会,何必要我教给你?”
    燕南翔横了王一萍一眼,气吼吼地道:“哼!你不相信,是不是?”
    说罢,也不待王一萍回答,滑开步子,就在石屋中演练起来。
    王一萍看清燕南翔所演的果然是“龙形九式”,而且较那个被自己误作真人的铁人犹高一筹,难怪他能抢制机先。
    燕南翔一口气将“龙形九式”全部演完,脸上又换了笑容,道:“这下你总该可以相信了吧!”
    王一萍禁不住疑惑地问道:“既然你会龙形九式,为什么还要我教你?”
    燕南翔两眼一翻,道:“那是我丢人现眼的事情。大约你师父已经告诉过你,难道你一定要我亲口说出?”
    王一萍听燕南翔这样一说,倒真感到有点不行继续追问下去。
    燕南翔仿佛认定王一萍会答应似的,又道:“你瞧咱们就这样办吧!你将‘龙形九式’细心为我演练几遍,事完之后,我一定设法让你离开此谷。”
    王一萍毫不考虑地摇摇头,表示拒绝。
    燕南翔耐着性子又道:“你要是觉得不合算,我也教你一套绝不比‘龙形九式’差的功夫给你,你看怎样?”
    王一萍仍然摇摇头。
    燕南翔双目一瞪,已有了三分怒气地道:“哼,你可想明白些,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一萍毫不动心,缓道:“你想怎样,尽可放手去做,龙形九式是我师门不传之秘,怎能轻易传给旁人。”
    一言未了,燕南翔中食两指已闪电般戮在王一萍灵如穴上。喝道:“小娃儿,你心里可放明白点儿。只消我指下微一用力,你这多年的功夫就算白费啦!”
    王一萍听出燕南翔竟拿废除武功来要胁他,或是早在数天以前,王一萍也许可能就在燕南翔的要胁之下就范。可是在这短短数日之中,王一萍的心情已起了莫大的变化。莫说此刻燕南翔仅拿废除武功来威胁他,即使是以性命来要胁于他,他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燕南翔手指轻轻向下压了一下。王一萍立刻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全身都泄了气一般。
    但王一萍仍然神色自若地道:“你若是好言跟我商量,也许我会答应你的要求。如果你一味用强,以为可以逼得我答应,那简直是做梦。”
    燕南翔业已用尽了种种方法,均无法使王一萍就范。这时听王一萍这样一说,微微一呆之后,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道:“啊!......我的小爷,算你狠,我拿你可真没有办法,你就答应我吧,我跟你磕头都成。”
    说完,真的向王一萍一连嗑了好几个头。
    王一萍没有想到燕南翔竟会这样,一时之间,竟被弄得啼笑皆非。
    燕南翔见王一萍还不答应,又磕了一个头道:“我梦想再跟湘江一龙交一次手,已经想了十多年,人都快想疯了,你就答应了吧!”
    王一萍既然知道鬼手燕南翔跟恩师是同辈的人物,怎能受人家的跪拜,但他身上穴道仍然被燕南翔制住,四肢无法活动,遂道:“你请起来吧。”
    燕南翔头发已经花白了,仍然跟小孩一般,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撒赖道:“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他已看出这办法当真有效。
    王一萍想了一下道:“我说出来,也许会令你大为失望。”
    王一萍一时之间,坚定的意志几乎为之动摇。但他脑海中电般闪现出几幕往事,一幕是在黄山绝顶和向衡飞的一场惨烈拼搏。最后,向衡飞被自己莫名其妙地震落谷底,他觉得对恩师的遗命,总算有了一个交待。
    另一幕是憨山寺中跟神剑无敌崔仲宇较量的情景。一连三招,对方只是眼皮略抬,自己就已自动认败后退......
    加上眼前这位有点疯癫,但武功却显然极高的鬼手燕南翔。
    自己只怕练上一辈子也无法赶上这些人。
    反正自己师命已了,用不着再多费力气,做这种无法办到的事情。
    燕南翔干脆撒赖到底,道:“你好意思,我老人家头发都白了,还跟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叩头,你再不答应,不怕折了阳寿?”
    王一萍面现肃容,庄重地道:“先师湘江一龙早在十年以前就已过世了。”
    燕南翔张嘴瞪眼,显然十分吃惊,但片刻之后,突然放声狂笑,道:“好小子,你当我是什么人,敢拿这种话来骗我。”
    王一萍见燕南翔根本不信,再次说道:“在下怎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先师委实是在十年以前就已谢世。”
    燕南翔任由王一萍如何解释,也不肯相信湘江一龙已经死去。
    王一萍感到十分无奈,道:“如果在下带你到先师的墓上去观看一下,大约你总可相信了吧!”
    燕南翔道:“这还像话,哈哈......你说吧,龙灵飞的墓在哪里?”
    王一萍道:“在北京城内。”
    燕南翔仿佛害怕有人偷听似的,极快地在屋外去绕了一圏。回到室内,替王一萍解开穴道:“过了这三天,咱们就到北京去。”
    燕南翔一反疯疯癫癫的态度,显得十分正经地道:“糟糕,这迷阵只有我那老婆跟我的小孙子可以胡钻乱跑。”
    王一萍心中奇道:“怎么他也是被人困住的?”
    燕南翔瞥见王一萍脸上迷惑之色,遂道:“小娃娃,你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
    燕南翔思索了一下,说出一段往事。
    原来燕南翔当年也是武林中极负盛名的一流高手。他那绰号,不单是因为他善于塑造各种人物花卉,同时也是因为他对敌之际,有几招绝活使得神出鬼没,神奥异常,因而博得“鬼手”这一绰号。
    南北双灵出道不久,声誉鹊起。因此两人都是一般的心高气盛,硬要逼着对方改去“灵飞”两字。两人为了这事,已经拼斗了若干次。
    燕南翔年纪较南北双灵略长,在南北双灵未曾出道以前,已是武林中出了名的高手。有那好事的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挑使燕南翔和湘江一龙互较高下,结果燕南翔最后不幸以一招之失,败在“龙形九式”之下。
    燕南翔回去之后,自此未再江湖露面,旁人总以为他大约是埋首荒山,退出江湖。不料他却在黄山秘谷中造出一个巧夺天工的铁人,并且能够将他硬记下来的“龙形九式”演练出来。燕南翔一心要想破解“龙形九式”的招式。
    ×××
    三天之后燕南翔果然偕同王一萍离开这座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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