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铃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柔肠侠骨
    南宫平面靥微红,垂首敛眉,但口中却正色说道:“不错,我此刻正在想着你的年纪!”
    棺中丽人幽幽长叹了一声,道:“我的年纪,不猜也罢!”
    南宫平微微一愕,却听她接口又道:“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实在已不愿别人谈起我的年纪了!”
    两人相距,不及三尺,南宫平垂首敛眉,目光不敢斜视,心中却不禁大奇:“这女子年纪轻轻,为何口气却这般苍老?”口中亦不禁脱口说道:“你正值青春盛年,为何……”话声方了,这棺中丽人突地自地上长身站起,伸手一抚自己面靥,道:“青春盛年?……”她话中竟充满了惊诧之意。
    南宫平皱眉道:“双十年华,正值人生一生中最最美丽的时日,你便已这般懊恼灰心,莫非是心中有着什么难以消解的怨哀忧郁?”
    他一直低眉敛目,是以看不到这棺中丽人的面容,正随着他的言语而发出种种不同的变化。
    他只是语声微顿,然后便又正色接口说道:“家师既然令我好生照顾姑娘,但望姑娘能将心中的忧郁悲哀之事,告诉于我,让我也好为姑娘效劳一二。”他心中坦坦荡荡,虽然无法明了自己的师傅为何将一个少女交托给自己,但师傅既已有令,他便是赴汤蹈火,也不会违背!是以他此刻方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女,说出如此关切的话!
    哪知他语声方了,棺中丽人口中低语一声:“真的么?……”突地柳腰一折,转身狂奔而去。
    南宫平呆了一呆,大喝道:“你要到哪里去?”
    棺中丽人头也不回,竟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依然如飞向前飞掠,只见她长衫飘飘,长发向后飞扬而起,窈窕动人的身形,霎眼间便掠出林去,轻功之曼妙惊人,竟是无与伦比!
    南宫平心中虽是惊疑交集,却也来不及再去思考别的,甚至连那具棺木也没有管它,便跟踪向林外掠去,口中呼道:“家师已将你交托给我,有什么事……”放眼四望,棺中丽人却已走得不知去向,他只得顿住呼声,四下追踪,心中不住连连暗叹,忖道:“她若走得不知去向,我怎样对得起师傅!”
    空山寂寂,夜色将临,要在这寂寞的空山中寻找一个孤单的少女,即使比之大海捞针,也未见容易得多少。
    南宫平只有漫无目的地漫山狂奔,他根本连这棺中丽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以他也无法出声呼唤,风声之中,突地似乎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他也实在渴了,脚步微顿,身形一转,便向水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一道山溪,蜿蜒流下,在星光与月光交映中,正如一条银白色的带子,南宫平穿过密林,山溪已然在望,于是他便似渴得更难受,脚下一紧,“刷”地掠到溪边,方自俯身喝了两口清澈而冷冽的溪水,忽听水源上头竟然隐隐传来一阵阵女子的笑声!
    他精神一振,沿溪上奔,倏然三五个起落,他已瞥见一条白衣人影,正俯身溪边,似乎在望着溪中的流水,又似乎在望着流水中的影子,他毫不犹疑地掠了过去,只见这白衣人影动也不动地伏在那里,口中时而“咯咯”娇笑,时而喃喃自语:“这究竟是真?抑或是梦?……”直到南宫平掠到她身侧,她仍在呆呆地望着流水,竟似已望出了神。
    南宫平也想不到这神秘的女子方才那般疯狂地奔掠,竟是奔到这里望着流水出神,站在旁边,愕了半晌,忍不住俯身望去,只见那清澈、银白的流水中,映着她艳绝人寰的倩影,流水波动,人面含笑,水声细碎,笑声轻盈,这诗一般、画一般的情景,南宫平几乎也看得痴了。
    水中的人影,由一而二,由单而双,棺中丽人却也没有觉察到,此刻她眼中除了自己映在水中的影子外,便什么都再也看不到。
    她不断地以她纤细而美丽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自己的面靥,口中又喃喃白语:“这竟是真的,我真的还这么年轻……”然后,她突地纵声狂笑起来,狂笑着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想不到我竟在无意之中,得到普天之下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的驻颜秘术。”她霍然长身而起,挥动着她长长的衣袖与满头的秀发,在月光下高歌狂舞。
    “从此,还有谁再认得我,还有谁能猜得出我便是孔雀妃子……”
    南宫平心头一凛,反身一跃,大喝道:“什么,你竟真的是梅吟雪?”
    出自棺中的白衫、长发、绝色的丽人,狂欢的舞步,倏然而顿,两道冰冷的目光,闪电般凝注在南宫平面上,缓缓道:“不错!”
    南宫平愕了半晌,黯然长叹一声,缓缓叹道:“想不到,那道人的话竟是真的!我……我……真是该死!”他此刻不知有多么懊恼,懊悔自己将那高髻道人伤在剑下!于是他心中内疚的痛苦,自然比方才更胜十分。
    棺中丽人──“孔雀妃子”梅吟雪苍白而冰冷的面靥,突又泛起一丝娇笑,缓缓走到南宫平身前,缓缓伸出她那莹白而纤柔的手掌,搭在南宫平肩上,柔声道:“你居然也曾听过我的名字?”
    南宫平心中一片紊乱,茫然道:“是的,我也曾听过你的名字!”
    梅吟雪道:“那么,你是否也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
    南宫平道:“是的,我也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
    梅吟雪柔声一笑,搭在南宫平肩上的纤掌,突地由莹白变得铁青,铁青的手掌,掌心渐向外,但她口中却柔声笑道:“那么,你此刻要对我怎么样呢?”
    南宫平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师傅既然令我好生照顾你,我便要好生照顾你,无论是谁,若要伤害到你,便是我南宫平的敌人!”
    梅吟雪道:“真的么!为什么?”
    南宫平想也不想,朗声说道:“因为我相信师父,他老人家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错的!”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即使他老人家错了,我也不会违背他老人家最后的吩咐的!”
    梅吟雪愕了半晌,突地幽幽长叹一声,缓缓道:“龙老爷子对我真的太好了!”
    她铁青的手掌,又渐渐转为莹白,缓缓滑下南宫平的肩头,南宫平却再也不会想到,就在方才那几句话的功夫,他实已险死还生!
    他只是茫然回过头来,茫然瞧了她两眼,面上又已恢复了他平日木然的神色,梅吟雪秋波一转,柔声道:“你此刻心里定有许多许多自己无法解释的事,想要问我,是么?”
    南宫平缓缓点了点头,梅吟雪又道:“只是你心中的疑团太多,你自己也不知从何问起,是么?”
    南宫平又自点了点头,梅吟雪道:“可是我也有一件事想要问你,你能不能先回答我?”
    南宫平木然道:“只要是我所知道的。”
    梅吟雪柔声笑道:“自然是你知道的。”笑容一敛,沉声道:“你师傅一定是极为放心你,才会将那具紫檀棺木交托给你,让你保护我,那么,你怎会不知道有关我和你师傅的故事?”
    南宫平缓缓道:“他老人家……”突地又取出那幅淡黄柔绢道:“你且自己拿去看看!”
    梅吟雪柳眉微皱,伸手接过,仔细瞧了一遍,面上方又露出笑容,轻轻道:“谁的血迹?”
    南宫平道:“死鸟!”
    梅吟雪微微一愕,道:“什么死鸟?”
    南宫平剑眉微轩,沉声道:“你管的事未免也太多了些……”突又一声长叹,改口道:“我无意间拾来的死鸟!”
    梅吟雪轻轻笑道:“原来如此,起先我还以为是你师傅的血迹呢!”
    南宫平木然的面容,突又现出激动的神色,劈手一把夺回那淡黄柔绢,厉声道:“我也有句话,想要问问你!”
    梅吟雪柔声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
    南宫平咬了咬牙,厉声道:“我且问你,家师对你,可谓仁至义尽,直到临死时,还不曾忘记你的安危,是以念念不忘,将你交托给我,而你呢?既已知道家师的噩耗,居然竟丝毫不为他老人家悲哀,你……你简直……”以拳击掌,“啪”地一声,倏然住口。
    梅吟雪上下瞧了他几眼,突又纵声狂笑了起来,仰首狂笑道:“悲哀,什么叫做悲哀?我一生之中,从未为任何人、任何事悲哀,你难道希望我装作悲哀来骗你?”
    她娇躯后仰,长发垂下,一阵风过,吹得她长发如乱云般飞起。
    南宫平目光尽赤,凛然望着她,心中但觉一股怒气上涌,不可抑止,恨不得一掌将她毙于当地,但他手掌方自举起,便又落下,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
    “冷血妃子”!
    “冷血妃子……梅冷血……”南宫平暗中长叹一声:“她竟连悲哀都不知道,难怪江湖中人人称她冷血!”这一声长叹所包含的意味,亦不知是悲愤抑或是惋惜,想到今后一连串漫长的岁月,他都将与这美艳而冷血的女人相处,他心头又不禁泛起一阵寒意,脚步一缩,后退三尺!
    只听梅吟雪笑声突地一顿,随着南宫平后退的身形,前行一步,仍然逼在他面前,冷冷道:“你可知道,即使我生性多愁善感,我也毋庸为你师傅悲哀……”
    南宫平轩眉怒道:“似你这般冷血的人,家师也根本毋庸你来为他老人家悲哀!”
    梅吟雪目光转向苍穹第一颗升起的明星,似是根本没有听到他尖酸愤怒的言语,口中缓缓接道:“我非但根本毋庸为他悲哀,他死了,我原该高兴才是!”虽是如此冷酷的话,但她此刻说来,却又似乎带着几分伤感!
    南宫平怒喝道:“若非家师令我好生照顾于你,就凭你这几句话,我就要将你……”
    梅吟雪目光一垂,截口冷冷道:“你可知道,你师傅如此对我,为的是什么?”
    南宫平冷笑一声,道:“只可惜家师错认了人,他老人家若是养只猫犬……哼!哼!有些人生性却连猫犬都不如!”
    梅吟雪目光冰冷,笔直地望着南宫平,直似要将自己的目光化做两柄剑,刺入南宫平心里。
    南宫平挺胸握拳,目中直欲要喷出火来,瞬也不瞬地望着梅吟雪,仿佛要将这具美丽、动人的胴体中所流着的冰冷的血液燃起。
    两人目光相对,梅吟雪突地冷笑一声,道:“你可知道,你师傅对我如此,为的只不过是要赎罪、报恩,但饶是如此,他还是对我不起,所以他才要令他的徒弟,来赎他未完的罪,报他未报的恩。”
    南宫平愕了一愕,突也冷笑起来,道:“赎罪!报恩!赎什么罪?报什么恩?难道我的师傅还会──”突又想起那淡黄柔绢上的字句:“此事实乃余之错……”他心头一凛,顿住话声,暗中忖道:“难道师傅他老人家真的做了什么事对不起她!”
    梅吟雪冷冷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南宫平暗叹一声,梅吟雪冷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你也知道你师傅铸下的大错?”
    南宫平垂下头去,又抬起头来,沉声道:“任何人若要对家师说不敬的言语,便是我不共戴天之仇!”他再次冷笑数声。
    梅吟雪缓缓道:“若是我说,又当怎地?”
    南宫平嘿嘿冷笑数声,梅吟雪道:“莫说在你面前,便是在‘不死神龙’面前,我也一样会说这些话的,因为我有这权力!”
    南宫平忍不住大喝一声:“什么权力?师傅虽然令我好生看待你,你却无权在我面前如此说话!”
    梅吟雪冷冷道:“我有权!”
    南宫平大喝道:“你再说一遍试试!”双拳猛握,跨前一步,与梅吟雪相距,几乎不及一尺!
    梅吟雪凝望着他,冷冷道:“我有权,因为我无辜地被他损害了我的名誉,击伤了我的身体!我有权,因为我苦心练得的武功,曾被他一掌毁去!我有权,因为我为了他的刚愎与愚蠢,我浪费了我的青春,我浪费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十年岁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僵卧在那具不见天日的棺材里,过着比囚犯还要痛苦千万倍的生活!”她越说越是悲愤激烈,本是冰冰冷冷的语声,此刻却已变做声嘶力竭般的大喝!
    南宫平越听越觉心寒,本是挺得笔直的身躯,此刻已不自觉地有了弯曲。
    只听她语声一顿,突地一把抓起南宫平的手掌,转身狂奔。
    南宫平武功不弱,轻功犹强,但此刻却觉手上似有一股大力吸引,两旁林木如飞倒下,飞掠的速度,竟比平日快了数倍!
    他暗中运行一口真气,大喝道:“你要怎地?”手腕一反,方待挣脱她的手掌,却见她身形已渐渐放缓,奔入那片停放棺木的山林。
    林中几乎没有天光,那具平凡而神秘的紫檀棺木,仍然阴森地放在地上,她一掠而前,猛然掀开棺盖,大声道:“就是这具棺木,就在这里,我度过了十年,除了夜间,你师傅将我扶出,解决一些生活中必须的问题外,我便没有走动的机会!”她语声又一顿,但根本不容南宫平插口,便又接口道:“你不妨闭起眼睛想上一想,这是一段怎样的日子,我只要你在这里面度过十天,只怕你便已不能忍受,何况是十年……十年……”
    南宫平呆呆地望着那具窄小而阴黯的棺木,梦呓般地低语:“十年……十年……”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树梢有初升的星光漏下,细碎地映在梅吟雪面上,她深长地吸了口气,又幽幽地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在棺中时时刻刻心中希望着的,便是每天晚上那一段自由的时间快些到来,纵然,这段时间你师傅也不过只让我在他那间没有灯光,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呆上片刻,但我已心满意足!”
    南宫平心中一动,凛然忖道:“难怪师傅他老人家将卧室设在庄中最后一进房中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难怪他老人家夜晚不喜掌灯,房中不设窗户!难怪他老人家每晚将棺木抬进卧房,放在床侧……”他长长叹息一声,不敢再想下去!
    梅吟雪目光不住移动,似乎在捕捉林木间漏下的那些细碎光影,又似乎在捕捉脑海中那一段黑暗、痛苦而悲惨的回忆。
    她口中缓缓叹道:“幸好我每天都有这一个希望,否则我真宁愿死于千刀万刃,也不愿死于这极痛苦的绝望,但是……这种希望和期待,其本身又是多么痛苦,有一天,你师傅无意间打开房门,那天大概是满月,从门隙射入的月光极为明亮,我那时真高兴得要死,但月光下,我看到你师傅的样子日渐苍老,我心里又不禁难受,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想我也该老了!”她语声又变得无比的幽怨和温柔,就像是有一个聪明而多情的诗人,在晚风中、山林内,用七弦的琴,奏起美丽而哀伤的调子。
    美丽而哀伤的琴韵在晚风中飘舞,于是,南宫平心底似乎也不自觉地升起一阵蓝色的忧郁。
    南宫平不觉忘记了她的冷血和孤僻,因为他此刻已开始同情起她悲惨的遭遇。不由长叹一声,缓缓地道:“往事已矣,过去的事,你也不必……”
    梅吟雪截口接了句:“往事……”突又放声大笑了起来:“不死神龙已死,我又奇迹般留住了我原该早已逝去的青春,我再也不必像死人似的被困在这具棺木里,因为世上再也无人知道我真实的身份……除了你!”
    “除了你!”她的目光竟又变得异样的冰冷,冰冷地望在南宫平面上,这美丽的女子,情感竟是如此复杂而多变,无论是谁都无法在一个言语和行动上,推测出她下一个言语和行动的变化,在这刹那之间,她的变化的确是惊人的。
    南宫平愕了一愕,沉声道:“你奇迹地留住了你本该逝去的青春,你又奇迹般恢复了你自由的生命,那么你此刻心中的情感,本该是感激,而不该是仇恨,我虽然……”
    梅吟雪尖刻地冷笑一声,道:“我感激什么?”
    南宫平沉声道:“你至少应该感激苍天!”
    梅吟雪道:“苍天……哼哼!”长袖一拂,转身走了开去,再也不望南宫平一眼!
    但南宫平却在呆呆地望着她潇洒的身影,望着她飘动的衣袂!
    只见她脚步虽然缓慢,但转瞬间已自走出林外,南宫平目光渐渐呆滞,显见已落入沉思,因为人们在思索着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他的目光便定然会变得异样地呆滞与空洞。
    她淡白的身影,已将在夜色中消失,南宫平突地一步掠出林外,轻灵地起落两次,落在她身边,沉声道:“梅姑娘,你要到哪里去?”
    梅吟雪缓缓停下脚步,霍然转过身来,冷冷瞧了两眼,冷冷说道:“你可知道,世上笨人虽多,却再无一人比你笨的!”
    南宫平愕了一愕,变色道:“是极,是极……”牙关一咬,倏然住口。
    梅吟雪冰冷的目光,突地泛起一丝温柔的光彩,但口中却仍然冰冷地说道:“你若是不笨,方才我说‘除了你’三字的时候,你便该转身逃去!”
    南宫平冷笑道:“但我虽这般愚笨,你高抬贵手放过了我,我还要赶来追你!”
    梅吟雪道:“不错不错,你当真是笨到极点了!”逐渐温柔的眼波中,竟又逐渐有了笑意,只是南宫平低眉垂目,未曾看到!
    她语声一顿,南宫平立刻正色道:“家师已将你交付给我,你若是如此走了,叫我如何去向他老人家交代?”
    梅吟雪道:“交代什么?反正‘不死神龙’已经死了!”
    南宫平面色一沉,凛然道:“不管他老人家是否已然仙去……”他暗中叹了口气,忍住心中悲痛:“我都不能违背他老人家慎重留下的命令!”
    梅吟雪道:“那么你要怎么样来照顾我呢?”
    南宫平嘴唇动了两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梅吟雪伸手一拂,将飘落到胸前的几缕秀发,拂到身后,冷冷道:“你既然不走,又要‘好生照顾’我,那么你今后是不是要一直跟着我?”
    南宫平道:“家师之命,正是如此!”
    梅吟雪突地微微一笑,道:“真的么?”
    南宫平耳中听着她这动人的笑声,却不敢抬头面对她的笑容,诚意正心,收摄心神,缓缓道:“家师临去前,已曾令我不得离开那具棺木一步,他老人家的意思,自是要我时时刻刻地保护着你!”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大惑不解:“她武功比我高得多多,师傅他老人家为何还要我保护于她?她武功如此之高,原可随时随地破棺自走,为何她又不做?”
    他想了千百种理由,却无一种理由完全合情合理,只听她突又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就跟着我好了,我走到哪里,你就走到哪里!”一面说话,一面已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回首道:“来嘛!”
    南宫平只觉心中怦怦跳动,亦不知是什么滋味,心中暗忖:“难道我真的要跟着她,她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干咳两声,沉声道:“为了师傅之遗命,你便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只好跟着你。”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天涯海角……”又往前走了几步,南宫平不觉面颊一红,却又不得不跟了过去。
    这时他两人的心思,当真是谁也无法猜测,他两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又当真是谁也无法形容,梅吟雪在前,南宫平在后,只见她不住抬起手掌,抚弄着鬓边的柔发,似乎心中也有许多心事。
    夜色更深,黝黯的树林中,一个最黝黯的角落里,突地漫无声息地掠出一条黑衣人影,手中横抱着一人,似乎已受重伤。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貌,更看不清他手中横抱着的人是谁,只听他附在伤者的耳边,轻轻道:“你可觉得好了些?”
    他怀中的伤者立刻点了点头,道:“好得多了,若非阁下,我……”他语声之中,极为明显地是在强忍着痛苦。
    黑衣人影打断了他的话头,截口道:“我实在无法将你送下华山,你重伤之下,也势必无法留在这荒山上,但你只要强忍住痛苦,不发声音,按时将我放在你怀中的丹药吃完,数日内你必可复原,那时你定已在山下,便可伺机逃走!”
    伤者咬牙忍住了一声呻吟,微声道:“大恩大德,在下……”
    黑衣人影截口道:“多言无益,他们此刻绝对也不会再重启此棺,梅吟雪也绝不会重入棺中,只要你能忍住转侧时的痛苦,必能安全下山。”他一面说话,已一面将那紫檀棺盖掀开,将伤者轻轻放了进去,又道:“我的丹药不但能够疗伤,还能疗饥,你放心好了。”
    已入棺中的伤者,挣扎着道:“千祈恩兄将大名告诉在下……”
    黑衣人影微一挥手,道:“我的姓名,日后自知!”缓缓合上棺盖,目光四扫一眼,身形忽转,闪电般向苍龙岭那边掠去!
    此刻梅吟雪与南宫平仍然漫步在如梦如幻般地星空之下……
    梅吟雪垂首走了许久,突地缓缓道:“你出身名门,‘止郊山庄’在江湖中素称戒律精严,你孤身与我同行,难道不怕武林中人的闲言闲语!”她头也不回,面上亦不知是何神色!
    南宫平脚步微顿,沉声道:“只要你我无愧于心,又是家师之命,一些无聊小人的风言闲语,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他干咳两声,便将“何况”两字下面的话掩饰了过去。
    梅吟雪道:“何况我年龄比你起码大了十余岁,根本毋庸避什么嫌疑!”
    南宫平未走两步,又自停止,望着自己的脚尖。
    梅吟雪突地转过身来,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如此?”
    南宫平愕了半晌,道:“正是如此!”依旧没有抬头望她一眼。
    梅吟雪垂手而立,全身都静静浸浴在星光下,缓缓道:“既然如此,你还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南宫平道:“条件?……”
    梅吟雪道:“无论在谁面前,你都不能透露我的真实姓名!”
    南宫平道:“为什么?”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若是透露了我的姓名,武林中人知道我仍然未死,便是你师傅也无法再保护我,何况你!”
    南宫平“哦”了一声,暗中忖道:“她仇家必定很多,若是知道她仍末死,定会向她寻仇。”他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高髻道人尖锐的声音:“……淫荡、邪恶,人人唾弃的荡妇……”一念至此,他心中突地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愤然忖道:“她既是这种女人,我岂能再替她隐藏掩护……”转念又忖道:“但师傅他老人家却已如此做了,又令我也如此做,我岂能违抗师命!”一时之间,他思潮翻来覆去,矛盾难安。
    只听梅吟雪道:“你答应么?”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答应!”
    梅吟雪道:“无论什么人?”
    南宫平道:“无论什么人!”
    梅吟雪上下瞧了他两眼,突地柔声一笑,道:“你口中虽答应,心里却有些不愿,是不是?”
    南宫平目光一抬,浸浴子夜色中的梅吟雪,竟有一种出尘的美,美如仙子!
    他心中不禁暗叹忖道:“她为什么竟会是个淫荡邪恶的女人!”
    梅吟雪道:“是不是?”轻抚秀发,缓缓走了过来。
    南宫平再次垂下目光,道:“我口中所言,便是我心中所思!”只觉一种淡淡的幽香飘来,他纵未抬头,亦知梅吟雪已走到他身边!
    只听她忽又柔声一笑,缓缓道:“你既然已答应了我,我知道你就永远不会更改的,可是我要告诉你,我脾气怪得很,有时会令你无法忍受,到了那时候,你又该怎么办呢?”
    南宫平剑眉微剔,道:“只要你不再做害人的事,别的我都可忍受!”他忽然发觉自己如此跟随着她,除了遵守师令,看顾于她之外,还可以随时阻止她做出伤天害理、不齿于人之事!莫非师傅他老人家令我看顾于她,亦是为了这个原因?一念至此,他心中忽觉一片坦荡:“若我能使一个恶名远播的人改过向善,那么我纵然受些屈辱委屈,又有何妨!”于是他抬起头,坦然望着她,她柔声一笑,道:“现在天已很晚了,我们总不能夜宿空山吧!”
    南宫平道:“自然要下山的!”
    梅吟雪轻笑道:“走!”
    她身形似乎因她心情的轻盈而变得更轻盈了,宽大的白色长袍,飞扬在如梦的星空下,再衬着她满头飞扬着的长发,仿佛只要一阵清风,便可将她吹送到梦境的尽头。
    南宫平仍然迟疑了半晌,方自展动身形,他无法追及她轻盈的身形,三两个起落后,他轻呼一声:“梅姑娘,慢走!”
    梅吟雪长袖一拂,回顾道:“什么事?”
    南宫平身形飞掠,直到掠至她身前,方自停下脚步道:“我此刻还不能下山!”
    梅吟雪微微变色,道:“方才说过的话,难道你此刻便已忘了?你不是说我走到哪里,你便跟到哪里么!”
    南宫平道:“我只希望姑娘能等我一下,因为我还有些事未曾……”
    梅吟雪展颜一笑,截口道:“你是不是还要回去将那具棺木取来?”
    南宫平道:“正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同门兄妹留在山上,不知下山了没有,我好歹要等他们一等!”
    梅吟雪道:“同门兄妹,他们若见了你身边突然多了个我,又该怎么想呢?”
    南宫平怔了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梅吟雪缓缓道:“他们若要寻你,方才便该已经跟来,只怕他们早已下山了!”
    南宫平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本来情感极为浓厚的同门,现在为何对他如此淡漠?
    梅吟雪又道:“至于那具棺木,此刻早已没用了,带不带下山去,都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何必在这空山里受苦,还是早些下山去的好,寻个幽静的地方,我可以将你直到此刻还没有十分清楚的故事,源源本本地告诉你。”
    南宫平微一沉吟,霍然抬起头来,朗声道:“无论如何,那具棺木是家师的遗物,我定要将之带下山去!……”他语声微微一顿,又道:“还有我的同门兄妹,无论他们怎样,我也定必要等上一等,也算尽了我的心意!”
    梅吟雪道:“我说的话,你难道一点也不听?”她温柔地望着南宫平,似乎要以自己如水般的秋波,融化南宫平铁石般的心肠。
    两人目光再次相对,良久良久,都未曾霎动一下,这两人之间,谁也不知道彼此究竟谁是强者。
    此刻星光更亮,夜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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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的星光下,同样的夜色中,龙飞目光所对的,亦是同样温柔的如水秋波。
    他此刻正奔行在华山的山阴后,嵯峨的山石,浓密的林木,以及渐深的夜色,和夜色中的荆棘,使得他的步履虽然迅快,却异常艰难。
    郭玉霞纤柔的手掌,温柔地牵着他粗壮的手臂,她娇小的身躯,也温柔地依附在他身上,虽然她轻功较她夫婿为高,武功也未见比他弱,但她此刻的神态,却似乎如果没有他的力量与保护,更无法在这荒山之间,移动半步!
    她巧妙地给了他一种自尊和自信之心,让他确信两人之间,他是强者,但究竟谁是强者,那只有她心里清楚!
    跟在他俩身后的,是楚楚动人的王素素,她却不要石沉的扶助,虽然她脸上已有淋漓的香汗,于是石沉只得殷勤地跟在她身后!他们一行四人,几乎已将这片山岭搜索了一遍,却仍未发现有任何异状,更未发现有任何他们师傅留下的迹象!
    没有任何言语,他们都在无言地沉默着,终于郭玉霞轻轻道:“找不到了!”
    龙飞道:“找不到了!”
    回望一眼,王素素轻轻点了点头,石沉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找不到了!”
    随着这声长长的叹息,郭玉霞亦自幽幽长叹了一声,接口道:“回去吧!”
    龙飞道:“回去吧!”
    石沉应声道:“是该回去了!”
    王素素接着她方才还未说完的话,缓缓道:“他或者还在等着我们!”
    石沉面色微微一变,半晌说不出话来,龙飞、郭玉霞齐地停下脚步,转回头来,望向王素素,四人彼此相望。
    石沉突地说道:“前面还有一段山路……”语音一顿,目光望向郭玉霞。
    郭玉霞与他目光一错,轻轻点了点头,道:“山高九仞,切不可功亏一篑,我们既然已经找了这么多地方,索性再到前面去看看吧!”
    石沉连忙接口道:“正是,正是,山高九仞,切切不可功亏一篑!”
    王素素无言地垂下头去,龙飞却有些惑然不解!
    越往前行,他们的步履越见缓慢,山势也越发险峻,要知南峰亦名落雁,高出华山群峰之上,平日人迹罕至,本已十分荒凉,在这寂寞的深夜里,全山更弥漫着一种难以描摹的森寒之意,郭玉霞、龙飞,依偎得更紧,王素素却隔开石沉更远!
    柔弱的她,此刻又何尝不要一双强健而有力的臂膀的扶持与保护,但她却只是将这份需要深深地隐藏在心底,除了“他”,她心里再也不愿接受任何一个人的情感,于是她头垂得更低,脚下是灰黯的山石泥土。泪流满面,她不敢伸手去抹擦一下,因为她不愿让她身后的石沉发觉她心中的哀痛,于是泪珠便无助地落到地上!
    突地!她霍然停下脚步,一声惊呼,龙飞、郭玉霞闪电般转过身来,石沉一掠而前,低喝一声:“什么事?”夜色之中,只见王素素一双惊愕、清澈、充满了泪珠的眼睛,正惊愕地望着地上!
    地是灰黯的,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她惊异的地方!
    郭玉霞、龙飞、石沉,一齐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山地上,竟赫然印着一只入石几达三寸的足印!于是,又是三声惊呼!
    这片山石地面,本是异常坚硬而完整的,武功平凡的人,即使用一柄百炼精钢制成的利刃,也难在上面凿成这么深的脚印,而此人却只是在上面随意一踏,便已留下如此深邃的痕迹!
    足迹并不端正,而是斜斜偏左,足尖便恰巧指向左边的一条岔道!
    王素素目光凝注,惊愕半晌,期艾着道:“这……这足迹……像不像是师傅……他老人家的……”
    龙飞、郭玉霞、石沉、王素素,一齐交换了个目光,这种目光的含义,的确是不可形容的,它是怀疑和相信,惊讶和兴奋,这四种极端不同、绝对矛盾的情感的混合!
    然后,郭玉霞失望地叹息了一声,道:“这不是师傅的!”语声虽轻微,但语气却是肯定的!她不等别人开口,便又接着道:“这脚印看来虽是师傅的……”
    王素素忍不住轻轻接口道:“不但大小一样,就连鞋子的形式也是一样的!”
    石沉道:“此刻武林中人,穿这种厚底官靴的人,已经不太多了!”
    要知武林中人,行走江湖,总以轻快方便为要,自然不要穿着这种笨重的官靴!尤其不要穿着行走在这种险峻的山地上!
    郭玉霞轻轻点了点头,道:“当今江湖上,除了师傅他老人家外,的确很少有人会常日穿着这种笨重的厚底官靴了!”她语气微微一顿,王素素又自接口道:“当今江湖上,除了师傅外,只怕也很少有人会有如此深厚的功力……”
    龙飞道:“是极,是极,他老人家在此地留下一个脚印,必定就是在指示他老人家的去向!”
    王素素道:“在我想来,亦是如此!”
    石沉道:“是极,是……”
    郭玉霞突地冷笑一声,道:“是极,是极,可是你们都忘了一件事了!”
    石沉诧声道:“什么事?”
    郭玉霞道:“这脚印虽和师傅相似,而且以此脚印的深度看来,似乎也只有师傅有此功力,可是这脚印却绝不是师傅留下的,因为……”她故意放缓了语声,然后一字一字地接着说道:“师傅他老人家,此刻已经没有如此深厚的功力了!”
    龙飞、石沉、王素素一齐愕了一愕,然后一齐恍然脱口道:“对了!”
    龙飞抚额道:“师傅他老人家已自己将功力削弱了七成,他老人家此刻的功力,不过和我相等,怎能在这种山石地上,留下如此深邃的足印呢!”他目光赞佩地望向郭玉霞,喃喃着道:“这事我们都知道,可是,为什么此刻只有你一个人想得起来呢?”
    郭玉霞柔声一笑,道:“你们又累、又饿、心情又紧张,无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下,都常常会将许多事忘记的!”
    垂首而立的王素素,突又抬起头来,轻轻道:“这脚印如果不是他老人家的,却又是谁的呢?”她秋波在郭玉霞、龙飞、石沉面上扫了一跟,接口又道:“你们想不想得出,当今江湖上,除了师傅他老人家外,还有谁会深夜穿着厚底官靴在这险绝天下的华山落雁峰后行走?还有谁有如此深厚的功力?”
    自从昔年黄山一会,使天下武林精英同归于尽后,武林之中的确从未闻说有人与“丹凤神龙”一般功力,是以王素素这句话,的确问到了龙—飞、石沉、郭玉霞三人的心底!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山风吹起几粒砂石,落入那深达三寸的神秘足印中去,龙飞皱眉道:“莫非武林之中,新近又出了个武功绝顶的高手!”
    石沉道:“莫非是师傅在……”他语声突地沉吟起来,似乎话中有着难言之处,是以说不下去!
    龙飞伸一捋虬须,沉声道:“在什么?”
    石沉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龙飞浓眉微轩,满面现出焦急之容,连连道:“你话说到一半,怎地就不说了!”
    郭玉霞微微一笑,王素素道:“他不愿说,就让他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了,”垂下头去,又自望着地上的足印,呆呆地出起神来!
    石沉侧目瞧了她两眼,期艾着道:“我怎会不愿说呢!”
    郭玉霞“噗哧”一笑,道:“那么,你就快些说出来呀!”
    石沉干咳两声,道:“我只怕……那脚印……”又自干咳两声,王素素柳眉轻颦,抬起头来,石沉咳声立止,道:“我只怕这脚印是师傅临……临……”
    郭玉霞道:“你是不是怕这脚印是师傅他老人家与人动手,身受重伤,临死散功时最后留下的?”
    石沉垂首,缓缓道:“我只怕如此!”
    王素素口中惊唤一声,娇躯突地起了一阵颤抖,龙飞手捋虬须,双目圆睁,口中喃喃道:“临死散功时……临死散功时……”突地大喝一声:“师傅,你……你老人家难道真的死了么?”手掌一紧,一把乌黑的胡须,随手而落!
    要知凡是内功已有根基之人,临死之前,拼尽全力,发出的一招,必定是他毕生功力所聚,而内功深湛之人,临死散功时,或由指掌,或由拳足留下的痕迹,更是非同小可!昔日有些武林高人隐于古洞荒刹,临死前每每会以金刚指力一类的功夫在洞壁上留下遗言,于是这些人留下的指力遗言,总要比他平日的功力深上三分,后人凭吊时自也会加深三分敬重之心,也就是这同一道理!
    龙飞自幼从名师,自然深明其理,此时悲愤交集,热泪已将夺眶而出!
    石沉目光一扫,嗫嚅着道:“我的话不过是胡乱说的,大哥你……”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不错,你的话的确是胡乱说的!”
    石沉双目一张,道:“不过……”
    郭玉霞道:“不过什么,难道你的话真有什么根据?”
    龙飞伸手一抹泪痕,诧声道:“他的话难道没有根据么?”
    王素素抬起模糊的泪眼,郭玉霞缓缓道:“这脚印若真的是师傅他老人家临死散功时所留,那么这四周为什么没有动手的迹象!”
    石沉、龙飞、王素素齐地呆了一呆,却听郭玉霞又道:“还有,师傅留下的那些遗言,又岂是在此地能够写得出的!”
    龙飞愕了半晌,浓眉一扬,大声道:“正是正是,他老人家散功之后,又岂能写得出那些话来!”
    王素素幽幽一叹,道:“那么,这脚印到底是谁留下的呢?大嫂,你能告诉我么?”
    郭玉霞道:“我不过就事论事,来推测而已,并不是故意反对你的见解!”
    王素素惶声道:“大嫂,我……我没有这个意思呀……”眼睛眨了两眨:“难道我说的话里有这个意思么?”眼帘一合,几乎又要流下泪来。
    郭玉霞秋波凝注,瞧了她两眼,展颜一笑,道:“既然没有这个意思,那么就算我错怪了你!”她温柔地一抚王素素的肩头,以无比温柔的声音又说了句:“小妹妹,对不起,大嫂向你赔礼好不好!”
    王素素道:“大嫂……”她哽咽着顿住话声,转身扑到郭玉霞怀里。
    郭玉霞轻轻一叹,一手扶着她肩头,一手抚着她秀发,道:“小妹妹,你心里有什么话,尽管在大嫂面前说出来。”
    王素素缓缓抬起头来,缓缓道:“大嫂,我想……”突地改口道:“我年纪小,不懂事,说错了话,大嫂你千万不要怪我!”
    郭玉霞了解地一笑,附在她耳边,轻轻道:“你又想起了平弟弟,是么?”
    王素素呆了一呆,终于无言地垂下头去!
    郭玉霞微笑着注视着她,突地昂首朗声道:“这脚印到底是谁留下的,此刻谁也不知道,但留下这足印的人,必定与师傅他老人家有关……”
    龙飞道:“何以见得?”
    郭玉霞白了他一眼,自顾接口道:“而且必定暗示着一件秘密!”
    龙飞干咳了两声,讷讷道:“为什么你说留下这脚印的人,必定与师傅有关呢?这个……我……我实在想不明白!”
    郭玉霞轻轻摇了摇头,学着他的语声,道:“为什么你说留下这脚印的人必定与师傅有关呢!”她轻叹了一声,方又接道:“因为若非冲着‘丹凤神龙’,又怎会有如此武林高手,在这深山之中,跑到如此荒凉的华山后山来!”
    龙飞浓眉一皱,俯首沉吟半晌,又自讷讷地说道:“这个……这个也未必一定!”
    郭玉霞道:“当然未必一定,天下就没有绝对一定的事,但这脚印总不会是那人无故留下的!”她语气中微有不快之意。
    龙飞连忙接口道:“当然,当然,这脚印必定暗示着一件秘密!”
    王素素垂首莞尔一笑,郭玉霞又白了他一眼,终于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龙飞浓眉扬处,精神一振,大声道:“这脚印既然暗示着一件秘密,我们不如就等在这里,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得意地挺了挺自己的胸膛,眼角望向郭玉霞道:“你说这个法子使得使不得?”
    他虽然生相甚是魁伟,其实却生于南方,正是南人北相,此刻得意之下,竟不自觉地说出了乡音,郭玉霞忍着笑,又自学着他的口音道:“使得,使得,我们就等在这里好了,再过一会,这脚印中就会将秘密显露出来的!”
    龙飞微一皱眉,期艾着道:“这脚印难道自行会将秘密显出么?这个……这个我又想不通是为着什么原因了!”
    郭玉霞板住面孔,一本正经地说道:“这脚印看似平平,其实却灵异已极,等一会……”说到这里,她面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直肠直性的龙飞,却仍然不懂,截口道:“这样一个脚印,怎会有灵异之处,这种事我是从来不相信的!”
    素素头垂得更低,因为她已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连素性不苟言笑的石沉,面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郭玉霞微笑着道:“这脚印既然没有灵异之处,那么我们又何必等在这里呢?”
    龙飞愕了半晌,道:“原来……原来你方才的话,是故意骗骗我的!”他目光呆滞,凝注着左方,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比我聪明,我也一向都承认的,那么……”他面上神色一阵黯然:“你又何苦要这样捉弄我呢?”
    郭玉霞神色一变,便又笑道:“我哪里会捉弄你,你怎么多起心来了,我……我不过是觉得此时此刻,大家的心情太过紧张,是以才说笑说笑,让大家轻松一下罢了!”
    龙飞浓眉深皱,霍然抬起头来,目光闪灼,逼视着郭玉霞,这目光既是爱怜,又是怀恨,当真是爱恨纠缠,不能自已!郭玉霞目光转处轻伸玉手,将他悄悄拉到一旁,低语着道:“你心里还在怪我,既是我要说笑,也不该将你作为对象,是么?”
    龙飞默然半晌,竟又长叹着垂下头去!
    郭玉霞柔声一笑,又自低语道:“但是,我若不如此,又能如何?你总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想世上的事,只有你能谅解我,原谅我,哪知……”她笑容渐渐消逝,语气渐渐哽咽,似乎心中满是委屈。
    龙飞抬起头来,伸出宽大的手掌,紧紧握起她的纤手!此刻他面上埋怨
    怀恨之色,俱已消失无影,反而在歉然的低声道:“我……我怪错了你,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石沉远远旁观,心中不觉暗暗好笑,暗自忖道:“大嫂当真是聪明得很,但大哥……”他忍不住暗叹一声:“大哥的确太老实了!”口中干咳一声,道:“大嫂说的是,我们留在这里也无用处,但是我们却该怎么办呢?”
    王素素目光一亮,道:“我们……不如回去吧!”她一字一字费了许多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完。
    郭玉霞“噗哧”一笑,她那柔美而细长的纤纤玉指,在龙飞宽大而粗劣的掌心上轻轻搔动了两下,然后笑道:“四妹心里怎地那么急着回去,难道……”又自一笑,倏然住口。
    王素素面颊一红,垂下头去,龙飞宽慰地笑了两声,似乎想说什么,却听郭玉霞突地正色说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回去,但是我们好不容易发现了这个有关师傅的线索,又怎能轻易放弃呢?”
    她语声一顿,目光扫过众人面上,缓缓说道:“这足印到底有着什么意思?含示着什么秘密,此刻我虽然还不知道,但我却可以断言一句,它脚尖所指的路,一定就是师傅的去向!”
    龙飞忍不住道:“但你……”
    郭玉霞轻轻摆了摆手,截口道:“你不要问我是什么原因?凭着什么理由而如此推测,我只不过是凭着我的灵感而已,也说不出是什么理由来!”她轻轻一笑,又道:“但我的灵感常常都是很准确的,你相信么?”
    石沉道:“那么我们就去试上一试!”
    龙飞道:“正该如此!”
    郭玉霞再次一笑,龙飞已迈开大步,向左边那条山道走去!
    华山山阴,本已甚是荒凉,这条山路,更是险峻难行,若不是他们都具有一身轻功,此刻哪里还能行走半步!
    王素素黛眉轻颦,柳腰欲折,步履之间,若不胜行,石沉抬头望了望天色,天上星光闪烁,他仍然沉声叹道:“若是有个火折子便好了!”
    郭玉霞回首笑道:“其实一些江湖中人人必备的东西,我们也原该带上一些的;若不是你大哥心烦,我早已带在身边了!”
    龙飞干咳数声,石沉道:“不过凭我们的目力,没有火折子也没有关系。”忽见王素素身躯一侧,他连忙伸手去扶,王素素却又往前掠去!
    荒山之间,他们默然急行,星光映着他们的人影,直如猿猴一般矫健!
    王素素暗咬住牙,提起一口真气,如飞而行,云鬓飞扬,衣袂飘舞,反而掠到龙飞前面。
    郭玉霞轻笑道:“四妹真是要强,你看她……”
    话声未了,忽听王素素又是一声惊呼!
    这一声惊呼过后,龙飞、石沉、郭玉霞竟也齐齐发出了惊呼……
    无边夜色下的险峻山路上,距离王素素身形约摸二十丈前,竟突地腾跃起一片火光,这片火光在他们久经黑暗的眼中看来,自是分外明亮,王素素一惊之下,顿住脚步。
    在这无人的荒山中,怎会突地闪耀起这一片显然是人为的火光?
    龙飞、石沉、郭玉霞、王素素四人心中,不禁齐地大惊,火光映影中,只见一片山壁,插云而立,恰巧挡着他们的去路,在他们眼中看来,这片山壁,生像是随着火光的闪耀而出现的!
    而这片火光的出现,却又是如此突然,于是便显得这片山壁的出现,也变得有如奇迹般神妙。
    他们木立当地,仰视着这片山壁,目力所及处,俱是平滑得没有落足处,甚至连附生在山壁上的藤萝都没有!再上去,便是一片黑暗,虚无缥缈的黑暗,让人再也无法推测这山壁的高度。
    山风呼啸,火光飞舞,于是在这黑暗中而显得虚无缥缈的山峰,便使得他们无法不生出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他们甚至忘却了心中的惊骇与疑惑,良久良久,王素素轻喟一声,缓缓向火光处走去!
    龙飞、石沉、郭玉霞也不自觉地移动着他们的脚步,随着王素素缓步而行,这一段山路虽然短暂,但他们却似走了许久,然后,他们终于走近了那片火光,那是四枝松枝扎成的火把!
    石沉心头一凛,脱口道:“火把!竟是火把!”方才他说的,“若是有个火折子便好了!”这句话言犹在耳,此刻火把竟真的出现了!
    龙飞、郭玉霞对望一眼,两人目光之中,又有惊凛之色,龙—电道:“难道……难道我们的行动,都被人在暗中看到了!”
    郭玉霞默然半晌,缓缓道:“这件事的确奇怪,是谁有此武功在暗中随着我们,竟未被我们发觉,此人行事之奇,姑且不去说他,但此人的来意对我们究竟是敌是友?却端的费人猜疑,是友么,固是极好,是敌么……”突地顿住语声,飞扬而转动着的秋波,突地呆住!
    她目光凝注着的,便是那片山壁,因为她突地在这片平滑的山壁上,发现一行惊人的字迹!众人随之望去,心头也不觉为之一凛,只见上面写的赫然竟是:“龙布诗!你来了么!山壁上十丈处,有你希望看到的字迹!你敢上去看一看么?”
    挑衅的语气,刚劲的字迹!谁敢向名震天下的“不死神龙”挑战?是谁有此内力能在如此坚硬的石壁上留下如此刚劲的字迹?
    龙飞倒抽一口凉气,道:“是谁?……是谁?”霍然一步冲到山壁前,只见这些刚劲的字迹,字字均入石三分,即使是以刀剑所划,但能将刀剑在石壁上运用得如此自如的内力,已足以惊世骇俗!
    郭玉霞的目光,却凝注在山壁的另一个地方,那是一处远较这山壁其他之处洁净的地方,她呆呆地瞧了半晌,轻轻叹道:“五弟你说的话真的对了,师傅……他老人家还没有死!”
    她语气之中的含义,竟是失望多于高兴,她失望的是什么?为了嫉忌南宫平的才智,抑或是为了其他的事?无论她失望的是为了什么,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哪里会有人注意到她话中的含义!
    龙飞浓眉一扬,脱口道:“五弟的话真的对了?师傅当真没有死?”他虽仍在询问,但语气却是兴奋而高兴的。
    郭玉霞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她纤指指向那一片较为洁净的山石,又道:“师傅没有死,他老人家走到了这里,看到了这行字迹,于是他老人家便施展‘随云浮’轻功,从这处山壁上去了。”
    她娓娓道来,有如目睹,龙飞皱眉道:“可是……”
    郭玉霞截口道:“这处字迹既是为师傅而留的,留字之人,自然算准了师傅必定会来到此处,而由这处山壁看来,上山的人,使用的绝非‘壁虎游墙’一类的功力,因为这种功力是背壁而上,而由此处可以看到的掌印看来,上山之人,乃是面壁而上,你们都该知道,普天之下,只有‘神龙门’的‘随云浮’是面壁而上的轻功绝技,那么,上山的人除了师傅他老人家还会有谁!”
    龙飞浓眉扬处,大喝道:“师傅没有死……他老人家没有死……”喝声之中,满含欣喜。
    石沉面上亦大为激动,喜欢的激动。
    王素素轻轻道:“他老人家没有……”她喜极之下,竟然以袖掩面,低低啜泣起来。
    郭玉霞目光转动,却突地沉重叹息了一声。
    龙飞道:“师傅他老人家既然未死,你还叹气作甚?”
    郭玉霞缓缓叹道:“你知道什么!”她目光移动到那行字迹上,又自叹道:“师傅到了这里时,虽还未死,但他老人家上了这片山壁,却是危险已极,你难道没有看出,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龙飞颤声道:“一个圈套?”
    郭玉霞道:“正是一个圈套!”她屈起手指,数着说道:“先以言语激动,再削弱师傅的功力,再将他老人家诱至此处!这三件事一件接着一件,安排得可谓天衣无缝……”她长长叹息一声:“莫怪师傅会中了这个圈套!”
    刹那之间王素素、龙飞、石沉三人面上的喜色,又化做了愁容。
    石沉面色凝重,缓缓道:“如此说来,那姓叶的女子所说‘丹凤’已死,莫非也是假的!”
    郭玉霞颔首道:“可能!极有可能!她借此削弱师傅的功力,又借此削弱了师傅的势力,使得他老人家人单势孤,然后再将他老人家诱至这里,唉──他老人家到了这里之后,以他老人家的脾气,前面纵是刀山油锅,也要闯上一闯的,于是……于是……唉,便着了别人的道儿!”
    她叹息之声,还未结束,王素素突地拧腰,腾身而起,掠到山壁下,双掌微接,双足微分,全身紧紧依附着山石,向上腾起。
    由下望去,只见她衣袂飘飘,冉冉升起,当真直如随云而浮,石沉轻呼一声:“四妹,让我上去!”一步掠至山脚,王素素却已离地数丈,郭玉霞一把拉住石沉的臂膀,轻轻道:“十丈高下,凭四妹的轻功谅无问题,你且放心,就让四妹去看看上面的字迹,看看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石沉顿下脚步,点了点头,他的眉几乎已皱到一处,仍在翘首而望,满面俱是焦急关切之色。
    越到上面,光线越暗,王素素身形动作,也渐渐迟缓,郭玉霞仰首道:“看到了么?”
    王素素身形一顿,道:“在这里!”
    郭玉霞道:“看得见么?”
    王素素道:“看得很清楚!”她声音自上而下,袅袅传来,显得更是娇柔动人。
    石沉放声道:“四妹,你可要小心些!”
    王素素却没有回应。
    郭玉霞道:“看完了快些下来!”言犹未了,却见王素素的身形,竟又向上缓缓升起。
    龙飞皱眉大呼道:“四妹,你还要上去做什么?”语声一顿,突地大喝:“呀!不好!”只见王素素的身形方自上升少许,内功却已支持不住,飘飘落了下来!
    石沉面色一变,抢步而出,双臂环抱,龙飞、郭玉霞一齐惊呼:“四妹,小心!”!”霎眼之间,王素素的身形已自落下,她虽提住一口真气,但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来,情势仍是危殆已极!
    石沉两腿微弯,身形半曲,拼尽全身真力,托住王素素的娇躯,向后连退三步,方自稳住身形,哪知王素素脚方沾地,立刻随手一推,将他又推出三步,呆呆地立在地上,火光中只见他面上阵青阵白,显见得心里难受已极!
    王素素秋波一转,轻轻瞧了他一眼,突地长叹一声,垂下头去,轻轻道:“对不起,谢谢你!”她心地善良,从来不愿伤别人的心,更何况石沉如此做法,全都是为了她,她心里不觉也有些难受!
    郭玉霞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她,龙飞却似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微妙的儿女之情,只是大声问道:“四妹,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你可看清楚了?”
    王素素抬起头来,低声道:“看清楚了!”语声之中,似乎甚是烦恼。
    龙飞急问:“写的是什么?”
    王素素轻叹一声,道:“龙……”她终于没有念出她师傅的名字,便又念道:“你上来了么?那么你武功还没有荒废,笔直落下后,向左走十七步,山脚处有一片山藤,拨开山藤,有一处仅可容身的裂隙,你再笔直向里走,走到尽头,便可看到我!”
    她语声微微一顿,龙飞已开始往左行去,口中数道:“一、二……”
    王素素又自轻叹一声,道:“大哥,你慢点走,下面还有!”
    龙飞脚步一顿,回首道:“还有什么?难道你还没有念完?”
    王素素点了点头,接着念道:“下面还有一行,写的是:‘你若还有余力,再上五丈,还有字迹,你要不要看?”
    她念完了,龙飞转身之间,郭玉霞长长叹息一声,缓缓道:“以他老人家的脾气,便是拼命,也要上去的!”
    王素素垂首道:“可是我却上不去了!”她说来似乎甚是幽怨失意,
    龙飞呆了半晌,道:“四妹的轻功一向比我好,她上不去,我更上不去了!”
    石沉道:“我来试试!”
    龙飞道:“大嫂的轻功比你好,还是让她上去看看好了!”
    王素素道:“不用试了,大嫂也上不去的,我上到十丈后,再上一尺,便似比先前升上一丈还要困难,若要再上五丈,我即便再练十年也无法做到!”
    郭玉霞颔首道:“这种情形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要知“壁虎游墙”,以及“随云浮”一类的轻功,全凭一口真气,起初几丈,较为轻易,越到后来,便越为困难,若已力尽,便是还有一寸便可达到目的,却也无法再上去了,这道理正和方才郭玉霞剑刺山石的道理一样,剑若力竭,便是再深一分,也是无法刺进。
    龙飞、石沉对望一眼,心中又何尝不知道,默然良久,龙飞沉重地叹息一声,道:“那怎么办呢?”
    石沉道:“若是没有办法,我好歹也要上去试一试!”
    龙飞道:“正是!正是!”
    郭玉霞道:“若是没有办法,上去试也是白试,我们还是先从左边那条裂隙中走进去看看。”
    龙飞道:“正是,正是,我们应该先去看看,看看那留字的人,究竟是谁?”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不要去看,我也知道是谁了!”
    龙飞道:“谁?”
    郭玉霞道:“除了‘丹凤’叶秋白之外,难道还会有别的人么!”
    王素素轻轻道:“也许是……”
    郭玉霞道:“除了叶秋白之外,还有谁会对师傅如此说话?”
    龙飞怔了半晌,道:“但是……‘丹凤’叶秋白不是已经死了么?”
    郭玉霞叹道:“我早就对你说过,这不过是个圈套,只是这圈套的绳头与活结究竟在哪里,我此刻还不知道,除非……唉!除非我能看到上面的那些字,写的究竟是什么?”
    她语声方了,高耸云际虚无缥缈间的山峰上,突然垂下一条长绳!
    石沉、王素素、龙飞、郭玉霞四人目光动处,不禁齐地惊呼一声,怔怔地望着这条已自垂到地面的长索,许久说不出话来!
    四人对望一眼,心里个个泛起一阵悚栗、寒意。这目力难见的高峰上,竟有人迹!
    石沉皱眉沉声道:“抛下这条长索的,不知是否便是点起这些火把的人?”他不等别人答复,便又接口道:“想必必定是的!”
    郭玉霞点了点头,龙飞道:“必定是的,必定是的!”
    石沉眉峰皱得更紧,沉声又道:“但此人究竟是敌是友,此刻却叫人越发难以猜测,如果此人来意不恶,我们自然可以沿绳而上,否则的话……我们此刻的处境,却当真危险得很!”
    郭玉霞叹道:“此事至此,无论此人是友是敌,我们也只得上去看看了!”
    石沉道:“但是此人若是蓄意要来暗算我们,我们沿着绳索上去,岂非又坠入他的圈套!”
    郭玉霞微微一笑,摇头道:“若以此人的武功来看,他若要加害我等,又何苦费这么多力气……”
    王素素截口道:“那么还是由我上去看看好了!”
    石沉立刻道:“我与你一齐上去,若有不测,也可互相照应。”他此刻似乎已忘记了危险。
    王素素垂首道:“我一人上去已足够了!”
    石沉道:“我陪你去!”
    王素素道:“你不是生怕会有危险么?”她语声一顿,似乎又后悔自己的言语太过尖刻,便又接着道:“若有危险,一个人上去反而好些!”
    石沉无言地垂下头去,面上不禁露出惭愧之色,郭玉霞微笑道:“四妹已经上去过一次,这次还是由我上去好了。”
    龙飞道:“正是,正是,这次原该我们上去的!”
    石沉忽地抬起头来,大声道:“我陪大嫂去!”他为了要在自己思慕的人面前表示勇敢,此刻前面便是刀山剑林,他也会毫不迟疑地闯上一闯。
    郭玉霞道:“四弟陪我去也好。”纵身一跃,跃起几达三丈,轻伸纤掌,抄起绳索忽地回首笑道:“大哥,我若跌下来,你可要接着我!”
    龙飞双臂一张,骨节“格格”山响,昂然朗声道:“你只管跌下来好了,我……”忽觉自己说话不妥,垂首不住咳嗽!
    石沉已自掠了上去,王素素嘴皮动了两动,终于昂首道:“小心些!”她声音虽然说得甚是轻微,但石沉却已听得清清楚楚!他精神立刻为之一振,朗声道:“我会小心的,你放心好了!”
    夜色之中,只见他身形越升越快,经过王素素先前已看过的那片字迹时,身形微微一停,便又上升,渐渐看不清楚。
    王素素久久都未垂下头去,口中轻轻说道:“我想他们此番上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龙飞道:“怎会没有危险?”
    王素素道:“大嫂不是说过了么!那人武功不知比我们高出多少倍,他要害我们,又何苦花费这么多力气?”
    龙飞沉思良久,方自点了点头,仰首大呼道:“上面可是没有什么变故么?”语声高亢,随风而上,但虚无缥缈的山峰头,却寂无应声,龙飞浓眉一皱,侧目道:“他们难道听不见么?”
    王素素呆了一呆,龙飞又自仰首大呼道:“喂,你们听到了我的话么?”
    他这次呼声喊得更高,站在他身边的王素素,只觉耳畔嗡然作响,不禁后退一步,但黑暗的山峰上,仍然没有一丝回应,只有呼啸的山风,将龙飞呼喊的回音,播送到四方!
    王素素柳眉轻颦,心中大是疑惑:这山峰纵然高绝,但空插云际,四面俱无阻声之物,如此高亢的呼喊之声,他们怎会听闻不到?
    她不禁也开始为他们担心,却又不敢说出口来,横目瞧了龙飞一眼,火光闪动之中,只见霎眼之间,他面上已变了几种颜色,亦不知是因为火光的闪动,抑或是因为心绪的变化,直到四面回声完全消逝,龙飞黝黑的面色,已变得一片铁青,颤声道:“你看,你看,你说大嫂他们不会有任何危险,但……但是,他们为什么不回答我的呼声呢?”
    王素素叹息一声,的确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话,良久良久,方自轻叹道:“若有危险,他们也该出声让我们知道呀,但直到此刻,上面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这真是太奇怪了!”
    龙飞沉声道:“这真是太奇怪了……”一把抄起那条长索,回首道:“无论如何,我也得上去看看……”话未说完,话声又突地顿住,王素素只见他手掌不住颤抖,却不知为了什么?
    龙飞宽大而有力的手掌,紧紧握着长索的一端,他手掌不住颤抖,这长索也随着颤抖起来!
    王素素奇道:“大哥,你……这是为了什么?”她伸手一指龙飞颤抖的手掌,心中大是惊骇,因为她深知这已被江湖中人公认为铁汉之一的大哥,他的勇敢与公正,已与他沉实的功力,猛烈的剑法,以及力可开山的铁拳同样闻名于天下,而此刻他手掌为何竟会起了如此剧烈的颤抖?
    龙飞霍然回过头来,面上满是惊怖之色,颤声道:“你看!”
    他手掌一动,那条笔直垂下的长索,便远远荡了开去!
    王素素心头一沉,劈手夺过长索,摇了两摇,长索又随之荡了两荡,上面竟似空无一物,她垂下手,惊慌地后退一步,仰首望向山峰,颤声道:“这条长索怎竟是空荡荡的,他……他们到哪里去了!”
    龙飞目光呆滞地望着她,突然大喝道:“你不是说他们没有危险么?”
    王素素面色不由一变,再次后退一步,瞧了瞧这条长索,突地一咬银牙,“刷”地腾空掠起──
    石沉双手交替,援索而升,他颀长而强健的身躯,此刻竟似比猿猴还要矫健敏捷。
    升得越高,山风越劲,火光也越黯,但他心中,却是一片温暖,暗暗忖道:“她毕竟还是关切我的。”想到王素素方才那短短的一句话,短短的三个字“小心些,”他心灵与躯体,便似乎已置身云端,是那么轻松、柔软而舒适!
    于是他身形越发轻灵,就在这心念一转之间,便已升上十丈,只听郭玉霞轻轻道:“这些字迹,就是四妹看过的,唉──她记忆力很好,方才念的时候,居然一个字也没有漏,一个字也没有错。”
    石沉应声道:“她记性一向好的!”
    目光匆匆瞥过那片字迹,又复上升,心中却仍在暗暗思忖:“她毕竟还是关心我的,有时她那般待我,只不过是为了少女应有的羞涩和尊严罢了,无论如何,我已有约摸五年的时光和她相处在一起,她怎会对我没有一丝情感呢?”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他心念方自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中,额角忽地触着一物,一惊之下,抬目望去,竟是郭玉霞的一双纤足──一双淡青色、淡淡地绣着一些细碎、但却艳丽的紫色小花的软缎绣鞋,巧妙而合适地包裹着她纤柔的双足,尖而带翘的鞋尖上,还缀着一粒明亮的珍珠。
    此刻这两粒明珠,便恰巧微微荡动在石沉的眼前。
    一阵阵无法形容的淡淡幽香,也随风飘入了石沉的鼻端!
    再上去,便是她覆在脚面,也绣着细碎紫花的裤管,石沉身形一顿,目光便似不再会转动,他才忽然明白,他这位艳色传播江湖的大嫂,为什么永远不肯穿着江湖女子穿的薄底蛮靴,或暗藏利刃的剑靴,这正如他们的师傅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却不肯变换穿着官靴的习惯一样──或者是因为厚底官靴可以象征他的尊严和正大,而明显地区分出他和普通武林人物的不同!
    而只有这种轻便的软缎绣鞋,才能将女子“足”的俏美完全表露出来!
    石沉凝视着这双绣鞋,心中不觉生出一些遐思,却听郭玉霞轻轻一笑道:“你在看什么呀?”
    石沉面颊一红,郭玉霞又道:“你快上来看看这些字才是真的,尽看着我的脚做什么?”
    她语声极为轻微,仿佛就在石沉耳畔说话似的,却使石沉面上的羞红,一直红到心里,他尴尬地干咳一声讷讷道:“我……我我……”忽觉一只柔软的手掌,轻轻抚弄他的头发。
    郭玉霞一手拉着绳索,俯下身去,轻抚着他的头顶,柔声笑道:“害臊了么,快上来,在大嫂面前,没有什么可害臊的!”
    这温柔的笑语,使得石沉忍不住抬头一望,只见那艳丽的笑靥,正面对着自己,朦胧的光线中,他似平听得到自己的心房在“怦怦”跳动,不禁又干咳两声,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郭玉霞半拧纤腰,将自己的身躯平贴到山壁上,轻轻道:“你自己上来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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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危崖!危情!
    郭玉霞身躯侧开后,石沉便有足够的地方升上来,他左掌一按石壁,轻轻掠了上去,目光再也不敢向她看上一眼,只是正视着石壁上的字迹,只见上面写着:“龙布诗,你到这里来了,很好,很好,你武功的确没有荒废,此刻你上去,向右走十五步也有一处山隙,这条路比较近些,但却难走些,不过你若仍有余力再向上升七丈,你便可以找到一条更近的路,只是你切切不可逞强,千万要走你能走的路,不要勉强,即使你武功差些,也一样可以见到我!”
    光线虽暗,但以石沉的目力,已足够将这片刻在山石上的字迹看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两眼便将字迹看完,只是他目光却仍未转动,因为此刻那一阵阵无法形容的香气,已远比方才浓郁,他十岁就在“神龙”门中,那时郭玉霞也不过还只有十二三岁。
    那时,他们还都是黄金般的童年,虽然在严师的督导下,他们却也有过任何一个人在童年中都有过的游戏。
    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他自然也会偷偷地爱上过这比他大上两岁,也比他聪明得多,事事都照顾着他一些的“二师姐”,但那不过只是儿童纯真的爱情,姐弟间的爱情,纯洁得有如一张白纸,直到他长大了许多,他还是没有将这段感情说出来!
    到了他十五岁那年,王素素也入了“神龙”门中,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直到五年后的今天,石沉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星光是如何明亮!
    就在那星光明亮的晚上,“不死神龙”龙布诗在大厅上摆了几桌酒筵,宣布了两件喜事,第一件是又收了一个聪明的女弟子,第二件宣布的却是,他的首徒龙飞,与次徒郭玉霞的婚事。
    就在那天晚上,就在他那间冷清清的小屋中,石沉虽然也曾偷偷啜泣了一夜,以朦胧的泪眼,数天上的明星,直到破晓,但自此以来,他却极力使自己将那份纯真的爱情忘去,因为她已嫁给他最敬畏的大师兄了,从此,她已是他的“大嫂”,已不再是他童年的游伴“小师姐”了,他只能将这份感情忘却,永远的忘却,忘得干干净净!
    从此,他便渐渐和她疏远,他们之间的谈话,也渐渐变得严肃而庄重,仅仅有一天,清晨,在练武场中,他单独遇见了她,他想避开,她却将他唤住,对他说:“这些日子你为什么总是避开我,难道我已不再是你的小师姐了么?”石沉心里在说:“是的!你已不再是‘小师姐’了。”口中却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以后他们就连单独见面的时候都没有了,直到此刻……
    此刻,这些多年来的往事,在一霎眼间便从石沉心中闪过,而此刻,郭玉霞又仿佛多年前一样地依偎在他身边,在这一阵阵如兰如馨的香气中,他似乎又忘却了她是自己的“大嫂”。
    于是他缓缓侧过头──郭玉霞的眼波竟是如此深邃,就仿佛那湛蓝的海洋,又仿佛是他春夜的梦。
    四目相交,他不禁轻叹一声,呻吟般缓缓道:“小师姐……”
    这三字语声虽然轻微,但却似一方千钧巨石,投入海洋,使得郭玉霞湛蓝的海,也不禁为之荡起了一圈圈涟漪。她跟波轻轻在石沉面上一转,一圈圈荡漾的涟漪,缓缓消失,代之以一阵阵闪动的光芒!她心里在想着什么?
    又有谁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她只是轻轻伸出手掌,在石沉面上轻轻抚摸一下,轻轻说道:“你瘦了!”
    石沉没有动弹,安静得有如一尊石塑的神像,而他的心,却远不如外表的沉静──他心里又在想着什么呢?不管他在心里想着什么,但他口中只是说道:“师父必定上去了!”他不敢再回对她的眼波,微一提气,沿索而上!
    这十丈距离,霎眼便至,上面果然便是尽头,此刻他根本已无法再顾及自身的安危,毫不迟疑地一跃而上,放眼望去,这奇特的山峰,有如被一柄五丁神斧拦腰斩断似的,峰头竟是一片平坦的山地。
    “这山峰真是奇怪得很,难怪从下面望上来,望不见峰顶,原来峰头已被截断了!”他心念方转,身后已响起郭玉霞的语声!
    轻轻的语声,只因她此刻已附在石沉耳边,根本毋庸大声。
    石沉哪敢回转头去──虽然他心中实在有着这种欲望,他笔直地望着前方──而实在他此刻眼中什么也看不到!
    风,比峰下更大,将她鬓边的发丝,吹到他的耳边,腮下,嘴角……
    她轻轻叹息一声,道:“我知道自从我跟了你大哥之后,你就时时刻刻地逃避我,那天在练武场中我单独遇见你时,你甚至连话都不敢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像以前一样……”
    山下突地传上一声大喝道:“上面可是没有什么变故么?”
    石沉霍然一惊,回转身,唇边突地触着了郭玉霞温暖而甜美的嘴角──
    两人谁也没有出声,谁也没有动弹,谁也没有回答龙飞的喝问,谁也听不到从四面传来的回声:“没有什么变故么……什么变故么……变故么……”他们只听得到彼此心房跳动的声音……
    郭玉霞轻轻吐出一口如兰如馨的香气,道:“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在庄子后面的榆树下……”
    石沉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抱住你,要你陪我做新郎新娘的游戏……”
    郭玉霞轻轻移动了一下目光的方向,道:“你要我做你的新娘子,陪你入洞房,我不肯……”
    石沉只觉鼻端也触及一片温暖,梦呓着道:“你说你年纪比我大,只能做我的姐姐,不能做我的新娘……”
    郭玉霞道:“于是你就抱着我,你迫我,那时……我……”
    山下突地又传上一声大喝:“喂,你们听到了我的话么?”
    石沉心头又自一凛,突觉两片温暖的红唇,触到了他的嘴唇……
    只听郭玉霞轻轻又道:“那时,我就和现在一样,被你亲了……”
    石沉道:“可是……后来你却嫁给了大哥,你已是我的大嫂……”他身形并没有转动,也没有后退,因为青年心中热火,正火热地在他心中燃烧着。
    郭玉霞道:“我虽然嫁给了你的大哥,但是……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么?”
    石沉道:“你的心……你的心……”
    郭玉霞道:“我哪件事不在帮着你,有时,你即使是被四妹碰了钉子的时候,我也是帮着你说话的,你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被四妹碰了钉子!”石沉只觉心头一阵哀痛,但瞬即被眼前的甜蜜淹没,梦呓着:“为什么?”
    郭玉霞道:“因为我心里一直还是想着你,一直还是对你好的,只是你一直不知道罢了!”
    石沉愕了半晌,缓缓道:“那么你为什么却要嫁给大哥?”
    郭玉霞秋波一转,轻叹道:“我年纪比你大,又是师姐,即使我要嫁给你,师傅也不会答应的!”
    石沉叹道:“起先我还以为你只是为了想做‘神龙门’掌门弟子的妻子,为了将来想要接管‘止郊山庄’才嫁给大哥的,因为……因为你和大哥的个性和脾气,都没有一丝可以投合的。”
    郭玉霞面色微微一变,似乎是为了被人猜中了心事,又似乎是为了被人冤枉了,长长一叹,道:“你起先真的是这样想么?”
    石沉点了一点头,道:“可是我现在已知道我那时想错了!”
    郭玉霞微微一笑,突地昵声道:“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是……我们以后假如能时时刻刻相会,还不是一样么?”
    石沉只觉心头一荡,痴痴地望着她,许久许久,甚至连呼吸都呼吸不出……
    此时此刻,清辉遍地,繁星满天,他忽然想到自己与星群竟是如此接近──要远比世上其他的人都接近得多,他忽然又想到,若是天上的繁星,都是世人的眼睛,看着他与自己师兄妻子,如此亲近,亲近得甚至没有一丝距离,那么他又将如何?……
    突地,山下传来一阵语声,龙飞沉声道:“四妹、上面或者有险,你原该让我先上的!”
    刹那之间,石沉只觉心头一惊,有如耳边突地响起一个霹雳,身躯一仰,左脚脚尖向前一蹭,右脚脚跟向后一蹴,全身凌空拔起,嗖地,向后掠出两丈有余,笔直地落到一方一丈高下的山石之前!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之间,王素素窈窕的人影,也已掠上危崖,接着,嗖地一响,龙飞魁梧的身躯,随之跃上!
    星光下,四人的目光,闪电般交换了一眼,彼此之间,目光中俱是惊奇之色──当然,石沉目光中还有惭愧与害怕!
    龙飞、王素素,齐地惊咦了一声,龙飞道:“原来你们在上面!”
    郭玉霞微微一笑,手抚云鬓,缓缓道:“当然在上面,难道还该在下面么?”
    龙飞目光一扫,只见石沉满面惊恐地立在一方山石之前,背脊紧紧贴着山石,仿佛是生怕自己会跌倒地上似的,胸膛不住剧急地起伏着,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而郭玉霞的微笑与言语,也远不如平时自然。他虽然生性诚厚,但见了石沉与郭玉霞如此大失常态,心中也不禁起了疑惑,沉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郭玉霞面色一沉,道:“你这话怎地问得如此奇怪?你说我们在做什么!”
    龙飞怔了一怔,道:“方才我在山下的呼声,你们听到了么?”
    郭玉霞道:“听到了!”
    龙飞叹道:“既然听到了,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呢?叫我在山下好生着急!”
    郭玉霞的语音愈是生冷,龙飞的语声便愈是和缓,此刻他长叹而言,话中已再无一丝一毫责备之意,只不过是在诉苦而已!
    郭玉霞“嘿嘿”冷笑数声,道:“你糊涂,我却不能与你一样糊涂!”
    龙飞道:“我糊涂什么?”
    郭玉霞冷笑道:“你可知道我们是在何等危险的情况下?敌暗我明,敌众我寡,你还要如此大呼大叫,难道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哪里么!我岂能再和你一样,你却不分青红皂白,便来责问我!”
    龙飞怔了一怔,缓缓垂下了头。
    王素素轻叹道:“还是大嫂想的周到!”
    石沉惊惶的心情,已渐渐平定下来,但是他的面色,却变得更加难看,对于郭玉霞,他既是佩服,又是害怕,他再也想不到一个做了亏心事的人,还能如此义正词严地去责骂别人。
    对于龙飞,他却有些怜悯,又有些惭愧,只见龙飞垂首呆了半晌,突地向石沉大步走去,伸出大手,拍子拍他肩头,沉声道:“我对不起你!”
    石沉心头一跳,讷讷道:“大哥……你……你怎么对不起我……”
    龙飞长叹道:“我方才错怪了你。”
    石沉垂首道:“我……没有……”他毕竟不如郭玉霞,此刻只觉心头跳动,哪里说得出话来!
    龙飞叹道:“我口里虽然没有说,心里却有些对你疑心,唉!我真该死,居然会对你疑心起来。”
    石沉呆了一呆,只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而对着这样一个热诚、正直、胸怀磊落的大丈夫,男于汉,他直觉自己突地变得如此渺小,如此可耻,讷呐道:“大哥……我对……”
    “对不起你”四字还未说出,郭玉霞突地一步掠来,大声道:“兄弟之间,有些误会,只要说开了,也就算了,你们还说什么!”
    龙飞道:“是极,是极,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捏了捏石沉的肩头,突又惊呼道:“这是什么?”目光凝注石沉身后的山石,再也没有移动。
    石沉又自一惊,霍然转过身来,目光动处,只见这一方山石之上,竟刻着一个道装女子的画像,乌簪高髻,全身肃立,左臂垂下,手捏剑诀,食、中二指,微微向上翘起,右掌斜抬,掌中的长剑,剑尖却微微垂下,面目栩栩如生,衣褶飘舞生动,夜色之中,骤眼望去,当真有如一个女子,活生生地立在你面前!
    刻像旁边,还有数行字迹,定睛一望,上面写的是──
    “龙布诗,你功力又精进了,可是,你攻得破我这一招么?前走,不能,回去!”
    龙飞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突地冷笑一声,道:“这一招我都能攻的破,何况师父!”
    石沉道:“这上面的口气如此托大,但这一招骤眼看来,却平平无奇,难道其中又有什么奥妙?”
    王素素目光还未移开,口中缓缓道:“这一招看来虽然平平无奇,但其中必定蕴藏着许多厉害的后招,只是我们一时看不出来就是了!”
    郭玉霞颔首道:“正是如此,越是这种看来平凡的招式,其实却越是厉害!”她语声微微一顿,侧首笑道:“你们看了半天,可看出这画像有何特异之处?”
    龙飞已又瞧了几眼,此刻接口道:“持剑而立,脚下定要踩着方位,但这女道士的双足,却是脚尖并拢,脚腿分开,成了个‘内八字’,这算什么步法。”
    郭玉霞道:“不错,这是一个特异之处!”
    龙飞道:“如左臂贴在身上,只有食、中两指向上翘起,这也不是捏剑诀的方法。”
    郭玉霞道:“不错!”
    龙飞胸膛一挺,面上大是得意,立刻接口道:“她身上穿着道装,脚下穿的却像是男人的靴子,这也荒谬得很。”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衣着和剑法无关,这不能算是……”
    龙飞正色道:“这怎地不能算是特异之处,衣冠不正,心术不正,剑法也必定不正,不堂不正的剑法,怎能攻敌制胜!”
    郭玉霞笑道:“好好,就算你……”
    龙飞道:“自然要算的。”
    王素素不住颔首,道:“不堂不正的剑法,纵能称雄一时,却不能留之万世,大哥的话,的确很有道理!”
    石沉道:“正是如此,自古至今,就不知有多少这种例子,你看,少林、武当这些门派的剑法,代代相传,至今已不知传了多少代,但昔年一些也曾名震武林的剑法,例如专走偏锋的‘海南剑法’,以毒辣著称的‘追魂夺命剑’,到了今日除了名字还有人知道,岂非都早已湮没,由此可见那些昔年能仗着这种剑法称雄武林的人物,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的才智过人,功力深湛而已,绝不是因为剑法的高妙,四妹的话,当真……”
    郭玉霞柳眉轻颦,截口道:“你说够了么?”
    石沉一怔,郭玉霞又道:“此时此刻,我真不懂你们怎会还有心情来说这闲话!”石沉垂下头去,郭玉霞突又笑道:“要聊天的机会,以后还多得很,你们两个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王素素面颊一红,不禁也垂下了头。
    郭玉霞横波瞧了她一眼,含笑又道:“除了大哥所说的这两点……”
    龙飞道:“三点!”
    郭玉霞一笑接口道:“这三点外,你们还看出了什么?”
    石沉抬起头来,目光虽然望着画像,其实眼中茫然,什么也没有看到,王素素轻轻道:“我看最奇怪的一点,就是这画像上女子的眼睛,是闭着的,与人交锋,哪有闭着眼睛的道理?”
    她根本没有抬起头,想必是早已将此点看出,只是一直没有说出而已!
    龙飞叹息一声,道:“还是四妹心细!”
    郭玉霞道:“不错,我先前也认为这点最是奇怪,甚至奇怪得没有道理,但仔细一看,她将眼睛闭起,不但大有道理,而且还是她这手剑法最厉害的一点!”
    石沉、龙飞,齐地诧声问道:“为什么!”
    郭玉霞道:“她这一招剑法,静如山岳,含蕴不致,正是以静制动、寓攻于守的内家剑法,而武林中谁都知道师傅的‘天龙十七式’,是自古至今,普天以下,攻势最为激厉难当的剑法,尤其是最后四式,更是矢矫变化,飞扬灵幻,当真有如天际神龙般眩人目光,有些人便连一招也难以抵挡!”
    石沉恍然道:“如今她闭起眼睛,根本不看那眩目的剑光,心情自然更静──”
    郭玉霞颔首道:“不错,但这也因她内力已至炉火纯青之境,对‘听风辨位’有了极深的把握!”
    龙飞击掌道:“正是,正是,我本想先以一招‘风虎云龙’,作为诱招诱得她出手攻我,或是移动剑位,那么我便可以一招‘破云升’破她这一招守势,但她如闭起眼睛,沉得往气,那招‘风虎云龙’又有何用?”
    石沉道:“但即使不用诱招,‘天龙十七式’中,也有破此一招的招术!”
    郭玉霞道:“你说的可是‘破云四式’,第一式‘破云升’中的那一招变化‘直上九霄’?”
    石沉道:“正是!她这一招横剑斜飞,虽然左可护胸腹,右可封敌路,但剑光微微一垂,左臂紧贴身躯,左颈以肋骨一带便会空门大露,只要用‘破云升’中第六、第七两个变化,便不难将此招攻破。”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四弟在外闯荡还未两年,武功想不以已如此精进了。”
    龙飞接口道:“再过两年,必定比你大哥还要强胜几分!”
    石沉垂首谦谢,郭玉霞又道:“你用‘自上九霄’、‘震月飞星’这两招,虽然声威惊人,无坚不摧,但却显得太过霸道,而且假如对方功力和你一样,只要将剑势稍为变化,便可封住你的剑路,那么立刻就变成以功力相拼,而不是以招式取胜了,也就失去了本意!”
    石沉俯下头去,沉思半晌,面上不禁又自露出钦服之色!
    龙飞皱眉道:“那么依你说来,该用什么招式才对呢?”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若要攻敌制胜,先要知道对方这一招中藏有多少厉害的后招,而愈是看来平凡的招式,其中含蕴的变化便可能愈多,这本是剑法中的至理,只可惜大多人都将它忽略了!”她语声缓慢,因为她言语中的道理,正是要叫人一字一字地去慢慢思索,方能领悟。
    她语声一顿,见到王素素亦已抬起头来,凝视倾听,一笑又道:“这道理极为明显,天下万物,莫不皆是此理,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譬如说文人写字,他如只写了一横,那么他将要写什么字,便谁也无法猜到,因为由一横可演变的字极多,真是多得数也数不清,但他若是已写了一个‘宝盖’,或是已写了一个‘草头’,那么他可能写的字便较少,别人也容易猜些。等到他已将一个字的大半都写好了,那么他便再也无法改写别的字,别人自然一猜就猜中了!”
    她语声微微一顿,龙飞、石沉、王素素已不禁俱都颔首称是。只听她接口又道:“是以与人交手,招式最忌用得太老,力量也不可用得太满,也就是这个道理!”
    龙飞长叹一声,道:“这道理我原先虽然知道,但总不能说个明白,此刻听你一说,才明白得清清楚楚,你这写字的比喻,确是用得好极了!”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这山石上所刻的一招,正如写字的人只写了一横,后面含蕴的后招,还不知有多少,你若不知道它的后招,又怎么能破她的招式呢!”
    王素素突地接口道:“不是一横,是个‘草头’!”
    郭玉霞颔首笑道:“不错,我说错了,是个‘草头’,若是一横,也就不成招式了!”
    龙飞、石沉,对望一眼,龙飞笑道:“到底是她们女子较我们男子聪明些!”
    石沉道:“正是!”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郭玉霞道:“四妹的确比你们聪明得多。”
    王素素垂首道:“还是大嫂……”
    郭玉霞一笑道:“你别捧我,我且问你,你有没有看出,这一招到底有多少后招呢?”
    王素素垂首沉吟半晌,道:“我虽然知道的不多,但据我所知道的,已有七种变化!”
    她目光一扫,龙飞、石沉,面色郑重,正自凝神倾听,只听郭玉霞微笑道:“哪七种?”
    王素素道:“她这一招虽然看不出是属于何派的剑法,但却可变为武当派九宫连环剑中的一招‘雁落平沙’……”
    郭玉霞道:“不错,只要剑尖向左一转,便是‘雁落平沙’了。”
    龙飞双眉深皱,点了点头。
    王素素接口道:“她剑势若是向左上一挑,便是点苍派回风舞柳剑中的‘柳絮迎风’,她手腕向内一拧,便是峨嵋派朝凤剑中最厉害,可攻可守的一招‘孔雀开屏’!”
    一口气说到这里,她语声渐渐激动!
    郭玉霞微笑道:“你慢些说不要紧的。”
    王素素喘了口气,接道:“除此之外,这一招还……还……可以变……变做……”
    龙飞皱眉道:“还可变做什么?”
    星光之下,只见王素素娇美的面容,突地起了一阵扭曲,痛苦而矛盾的扭曲。
    石沉大惊道:“四妹,你……你……怎地了?”
    王素素胸膛起伏,又喘了几口气,面容方自渐渐平静,缓缓道:“我没有什么,只是……只是胸口有点发疼就是了,现在已经好了!”
    石沉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原来他方才情急关心,竟不禁流下了冷汗。
    郭玉霞秋波一转,笑问:“还有四招呢?”
    王素素缓缓道:“这一招还可以变作天山派三分神剑中的‘快刀分乱麻’,昆仑派抱玉剑法中的‘玉杖分波’、少林派伏魔神剑中的‘立转阴阳’,以及昔年三花剑客留下的三花剑中的一招‘桃李争春’!”
    她面容虽已平复,但目光却仍带着痛苦之色,生像是极为不愿说出这些话,却又不得不说似的!
    龙飞长叹一声,道:“四妹,我真看不出你,武功竟如此渊博,大概是你在没有投入师傅门下之前,就已学了不少武功!”
    王素素面色一变,期艾着道:“没……没有……”
    龙飞浓眉微皱,道:“没有!我不信,若是没有,我怎地就看不出这一招有这些变化!”他目光询问地望向郭玉霞:“你看出没有?”
    郭玉霞含笑摇头道:“我也没有,我只看出了这一招可变为武当派九宫连环剑的‘平沙落雁’、少林派伏魔剑法中的‘立转阴阳’,其余的五招变化,我都没有看出来。”
    她语声微顿,补充着又道:“我虽然看出这一招里,含蕴的变化绝对不止两种,但‘三花剑’,‘抱玉剑’这些剑法,我连看都没有看过,‘三分神剑’,‘回风舞柳’这些剑法,我虽然看过,但里面的招式,却是不甚熟悉,如何变化,我自然也看不出来了。”
    龙飞面色一沉,目光凛凛,望向王素素,一字一字地沉声问道:“这些剑法,你从哪里学来的?”
    郭玉霞笑道:“我也有些奇怪!”
    石沉双眉紧皱,眉峰间忧虑重重,关切地望着王素素,只见她面容苍白,目光闪缩,显然在心中隐藏着一些秘密!
    郭玉霞秋波转处,含笑又道:“四妹在拜师的时候,我就有些奇怪──大哥,你可记得四妹是谁引进来的么?”
    龙飞面容一正,皱眉沉声道:“北六省‘红旗镖局’的总镖头‘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
    郭玉霞道:“不错,可是司马老镖头却也没有说出她的来历,只说她是一位故友之女,师傅他老人家本性直爽,也没打盘问她的来历。”她面上虽然带着笑容,却是恶意的笑容,她目光不时望着石沉,又不时瞟向王素素。
    王素索面容越发苍白,目光越发闪烁,甚至连手指也轻微地颤抖。
    郭玉霞含笑又道:“这些年来我们大家相处,都和亲兄弟姐妹一样,可是,四妹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我却不能不……”
    王素素突地截口道:“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以后只要能时时相会,还不是一样么!”
    郭玉霞、石沉突地面色一变,心头大震,石沉脚步踉跄,向后退一步
    龙飞皱眉沉声问道:“四妹你说些什么?”
    王素素轻轻一笑,道:“没有,我只不过在无意间……”
    郭玉霞娇笑一声,道:“她没有说什么!”缓步走到王素素身边,王素素却轻轻向后退了两步。
    龙飞满心诧异,道:“你们到底在搞些什么?”
    郭玉霞突然轻轻一笑道:“你看,我真是糊涂,放着正事不做,却在这里说起闲话来了,四妹的身世来历,师傅都没有问,师傅也放心得很,我们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神龙门’又没有禁止带艺投师的人,即使她以前学过武功,又有什么关系?”
    龙飞瞠目道:“我又没有说有关系,但是……”
    郭玉霞皱眉道:“你还说什么,四妹若是身世不正,就凭人家‘铁戟红旗震中州’那种身份,还会带她来引见师傅么!”
    龙飞道:“但是……”
    郭玉霞道:“但是什么?快去找师傅吧!”一手拉着王素素,绕过山石,大步走去!
    石沉暗中叹息一声,心中思绪紊乱如麻,他此刻已知道方才他与郭玉霞在此地所说的话,已被王素素听去,此刻他望着王素素的背影,心头仿佛压了一方千钧巨石般沉重。
    只有龙飞,他胸怀坦荡,生性磊落,一点也没有看出这其中罪恶的勾当,他呆呆地愣了半晌,侧首道:“二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沉垂下头去:“我也不知道。”他实在没有勇气来面对他正直而爽朗的师兄。
    龙飞愣了半晌,突地笑道:“她们女孩子之间的事,我实在弄不清楚,罢罢,我也不要去管了。”他仰天大笑数声,道:“三弟,告诉你,还是做独身汉来得舒服!一惹上女子的事,总是麻烦的!”
    石沉听着这豪爽的笑声.心中既是敬佩,又是惭愧,他深知他师兄的个性,知道这标准的男子汉方才心中纵有疑惑,此刻也在这数声大笑中化去,石沉虽然放下了心,然而却更惭愧了!
    郭玉霞握着王素素的手,转过山石,突地顿下脚步,把王素素拉到山石后。
    王素素道:“大嫂,你这是做什么!”
    郭玉霞冷笑一声,缓缓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以为我不知道么?”
    王素素道:“大嫂你在说什么?我不懂!”她虽在笑着,笑容却是勉强的,因为不知怎地,在这位“大嫂”面前,她心里总会不自觉地生出一些畏惧,就像是她幼时面对着她哥哥时候似的。
    郭玉霞眼波一转,道:“下山后,等他们睡了,我有话对你说!”
    王素素道:“也好!”突地瞥见龙飞、石沉飞步奔来。
    龙—飞一步掠来,诧声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郭玉霞笑道:“难道我们姐妹俩人说悄悄话都不行么?”
    话声未了,龙飞又一声惊呼,道:“原来这上面也有字迹的!”语声微顿,接口道:“三弟,你来看!”这上面写的是──“龙布诗,你若只看出这一招的七种变化,你还是回去算!”她不禁惊叹一声,道:“原来这一招的变化还不止七种!”
    石沉已自掠来,皱眉凝注着山石上的字迹,缓缓道:“雁落平沙、立转阴阳、玉杖分波……四妹所说的七种,这上面果然都写出来了。”
    龙飞嘘了一口气,道:“我就不相信这简简单单的一招里,除了这七种变化外,还有别的!”他日光—转,只见这片字迹旁,竟还有一片字迹,只是这片字迹刻的较浅,也较为零乱,不经注目,便难发现。
    郭玉霞轻呼一声,道:“这岂非师傅他老人家的笔迹么?”
    王素素轻轻道:“不错!”叫人一齐注目望去,只见上面写的是──
    “以剑为主,以腿为辅,玄门剑术,异邦腿法,要破此招,惟有反常!”
    这一行字迹较大,也较深,另外还有一行字,更是零乱难辨。
    “你这一招的巧妙,全在那贴紧身躯的左臂以及穿着那一双奇怪鞋子的脚上,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哈哈,哈哈……”
    龙飞道:“哈哈,哈哈……你看怎样,这一招的巧妙,全在那一双奇怪的鞋子上,你却说衣着与剑法武功无关!”他手捋虬须,仰天而笑,神情之间,极是得意。
    石沉却是双眉紧皱,喃喃道:“要破此招,惟有反常!……‘反常’这两字,却又是作何解释!”
    郭玉霞斜斜瞟了龙飞一眼,秋波转处,又瞧了石沉一眼,道:“这些武功上的玄妙之处,我们纵然再想上三天三夜,也未必想得过的!”
    龙飞道:“但是我……”
    郭玉霞截口道:“就算你误撞地说对了一样,但你可知道这双鞋子的巧妙究竟在哪里么?”
    龙飞呆了一呆,石沉道:“还有一件费人猜疑的事,你们却都没有看出!”
    龙飞目光一抬,诧声道:“是什么?”
    郭玉霞伸出纤指,指向那一片字迹,缓缓道:“你们可曾看出这片字迹是如何写上去的?”
    石沉凝注两眼道:“仿佛是用手指!”
    郭玉霞道:“不错!”
    龙飞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师傅他老人家的指上功夫,本来就可以划石如粉。”
    郭玉霞冷笑一声,道:“你呢?”
    龙飞道:“我可不成。”
    郭玉霞道:“师傅削弱了七成功力后,他老人家的功力不是和你一样了么?”
    龙飞“噢”了一声,不住以掌拍额,道:“是了是了,师傅他老人家在写这些字时,功力必定已完全恢复,这的确是件奇怪的事,的确令人猜疑……此时此地,又有谁会为他老人家解开穴道呢?”
    郭玉霞长叹一声,道:“华山较技这件事,本来是很普通的,我在没有上山的时候,原本以为此事虽有惊险,但绝对不会有什么奇诡秘密之处,但上得山后,却发现每一件事俱都超出常情常理,古往今来的较技比武之举,只怕再也没有一次比这次更奇怪的了!”她话声微顿,眼波一扫,又道:“那姓叶的女子用尽种种方法,要师傅自削功力,而师傅居然答应了,这就是武林中未有的奇闻,那奇怪的绿袍道人拼命来抢一具空棺,更是奇怪到极处,我心里本已有些忐忑不安,哪知越到后来,离奇古怪的事竟越来越多,此刻我仔细想想,这次华山较技,其中必定隐藏着许多秘密,许多曲折,说不定有许多人计划了许久,设计了一个圈套,要来暗害师傅,而由‘丹凤’叶秋白出面来做个幌子,你们想想看……”
    她话声未了,龙飞突地一撩衫角,如飞向前奔去,郭玉霞皱眉呼道:“你要干什么?”
    龙飞脚步微缓,回首道:“既然来此,我们站在这里说上二天三夜也没有用,还不赶快去帮师傅,难怪他老人家常说你人虽聪明绝顶,只可惜说的太多,做的太少了!”
    郭玉霞面色微变,怔了半晌,王素素道:“大哥,你等一等!”纤腰微拧,一掠三丈……
    石沉微一迟疑,瞧了郭玉霞一眼,亦自随后掠去,郭玉霞望着他们三人的背影,突地冷笑一声,笑声消逝,她身影亦已掠出三丈开外!
    哪知龙飞却又已停下脚步,原来前面七八丈远近,竟还有一方山石,山石上亦刻有一个道装女子的画像,只是姿势已有变动!前像本是守式,此像已变为攻势,前像本身是全身肃立,此像已变为腾身而起,左掌剑诀飞扬,右掌长剑斜削,旁边的字迹是:“龙布诗,你攻得破方才一招守势,你避得开这里一招攻势么?”
    但他到此刻只是匆匆瞧了两眼,便绕过山石,石后果然又另有一片字迹,石沉冷笑一声,道:“又是老套!”
    龙飞喝道:“还看它做甚?”当先掠去,郭玉霞提气纵身,此刻已掠到他身伴,低低问:“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对我?”龙飞一呆,郭玉霞又道:“在三弟、四妹面前,你总该替我留些面子呀!”
    龙飞道:“你在他们面前,还不是对我……”长叹一声。改口道:“我心里着急,你不要怪我。”
    郭玉霞幽幽一叹,似乎又要说什么,却见前面又有一方山石,但上面的画像,却已被人击毁,山石碎片,落满一地,龙飞、郭玉霞对望一眼,龙飞绕过山石,哪知后面的字迹,更是被人击得七零八乱。
    龙飞浓眉一皱,道:“师傅……”
    郭玉霞道:“不错,除了师傅外,谁也没有这等功力。”
    龙飞沉声道:“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如此……莫非是这一招他老人家无法化解么?”
    郭玉霞叹息一声,摇头不语,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齐往前飞奔而去,只见平坦的山地,渐窄渐险,十数丈后,又有一块山石挡住去路,上面赫然有一行擘窠大字!“六一老翁龙布诗长歌至此!”仍然是以指力划成,下面却又有四个触目惊心的字迹:“永不复返!”
    这四个字不但与上面的字迹不同,而且笔锋较细,笔力较深,显见是以刀剑所刻。
    龙飞目光一凛,大喝一声,“呼呼”两掌,击将过去,只听轰然一声大震,山石碎片,四下飞激而起,龙飞亦已倒退二步,扑坐到地上。他在武林中虽有“铁拳”之誉,到底却仍是血肉之躯。
    郭玉霞轻叹道:“你脾气怎地和师傅一模一样!”她伸手扶起了他,又道:“但你要知道,你的功力却比不上他老人家呀!”
    龙飞浓眉飞扬,胸膛起伏,突地挣脱郭玉霞的手掌,又是一脚踢去,他足上功力不逮双拳,这一脚仅将山石踢碎少许,却将他自己脚—上的薄底快靴踢破。
    石沉、王素素随后掠来,齐地惊呼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郭玉霞冷冷道:“你留些气力好不好,用来踢对手的肚子,岂非要比踢这块石头好得多!”
    龙飞霍然转回头来,道:“你……你……”他胸膛不住起伏,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石沉呐讷道:“大嫂,大哥的脾气,就是如此……”
    郭玉霞冷笑一声,纤腰微拧,刷地掠向山石之后。
    龙飞道:“你……”却听郭玉霞一声呼唤,自山石后传来,他话也不再说了,立刻飞掠而去。
    王素素冷冷瞧了石沉一眼,道:“大哥对谁都好,对大嫂更是好到极点……”
    石沉面颊一红,几乎抬不起头来!
    转过这方山石,已是山崖边缘,就在这山崖的边缘上,竟巧妙地建有一间竹屋,日炙风吹,雨打霜侵,竹色已变枯黄,有风吹过,竹枝簌然,这竹屋显得更是摇摇欲坠!门前没有一丝标志,屋旁没有一丝点缀,放眼四望,白云青天,这竹屋就如此孤零零地摇曳在凛冽的山风里!
    龙飞目光望处,脚步立顿,只听立在身边的郭玉霞耳语道:“师傅他老人家只怕已……”
    话犹未了,龙飞突又大喝一声:“师傅!”双掌前伸,十指箕张,一掌劈开这竹屋紧闭着的门房,闪电般掠了进去!
    方自掠来的石沉,不禁惊呼一声:“大哥……”双臂一张,亦将掠去,郭玉霞一手扯着他的衣袂,道:“等一等!”
    王素素道:“等什么,难道大哥有了危难,你就不进去了么?”她柳眉双轩,杏眼圆睁,这温柔的女子,此刻言语叫,竟有了怒意,望也不望郭玉霞一眼,“刷”地掠入竹屋……
    山风,自竹隙中吹入,吹起了龙飞浓密的须发,他怔怔地立在门口,竹屋中竟渺无人迹,最怪的是,这空旷的竹屋中,竟有着五粒明珠,四重门户,三摊鲜血,两只脚印,一具蒲团!
    五粒明珠,—排嵌在青竹编成的屋顶下,珠光下,四重门户,大小不一。龙飞进来的这重门户最小,两人便难并肩而入,左右两面,各有一扇较大的门户,而最大的一扇门户,却是开在龙飞对面,那具陈旧的蒲团,亦摆在这扇门户前!
    与明珠最不相称的,便是这蒲团,它已被消磨得只剩下了薄薄的一片,然而在这陈旧的蒲团边,却有着三摊新鲜的血渍,一摊在后,还有一摊血渍,恰巧正滴落在那一双脚印边。
    脚印的血渍最大,左面的血渍也不小,最小的一摊血渍,是在这陈旧的蒲团后,带着一连串血点,一直通向那扇最大的门户,而所有的门户,俱是紧紧关闭着的,就仿佛是原本在这竹屋中的人们,都已化为一阵清风,自竹隙中逸去。
    又有一阵风自竹隙中吹入,目光凝注、身形木立的龙飞,竟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青白的珠光下,凛凛的山风中,这景象的确令人忍不住要生出一阵悚栗的寒意。
    这竹屋、这明珠、这蒲团、这足印……一切俱都是如此奇诡而神秘,而这三摊触目的血渍,更在神秘中加了些恐怖。
    龙飞悚然木立半晌,“刷”地掠到左首门前,一掌将之拍开,只见一条曲道,逶迤通向山下。
    王素素身形动处,亦自拍开了右首的那扇门下,亦有一条曲道,通向山下,这两条曲道宽窄虽一样,坡度却不同。
    龙飞心念一转,暗暗忖道:“这左右两条曲道,想必就是方才在山壁上的字迹所指示的另两条路了。”心念—转:“目的之地同为一处,道路却布三条,想必是这竹屋中的人,企图借此来探测师傅的武功,他老人家只要走进了这间竹屋,毋庸出手,竹屋中的人便已可知道他老人家武功的深浅……”
    要知龙飞生性,只是豪爽,而非愚蠢,虽然大意,却不粗鲁,有些事他只是不肯用心推究而已。
    此刻他心念数转,面色越发凝重,又自忖道:“这竹屋中的人若是‘丹凤’叶秋白,以她与师傅之间的关系,以及她在武林中的身份武功,必定不会用诡计来暗害师傅,那么她如此做法,却又是为的什么?这竹屋中的人若非‘丹凤’叶秋白,却又会是谁呢?看这具陈旧的蒲团,他在这竹屋之中,必定呆了不少时候,这竹屋建筑得如此粗陋,甚至连风雨都挡不住……”
    他思潮反复,苦苦思索,但想来想去,却仍想不出一个头绪,只见王素素已自掠到那扇最大门户前,一掌横持当胸,一掌缓缓向竹门拍去……
    郭玉霞一手轻抚鬓角,一手指着竹屋中王素素的后影,冷笑一声,轻轻道:“这妮子的确知道得太多了,太多了……”
    石沉道:“若是大哥知道了……”声音颤抖,竟是无法继续。
    郭玉霞语音微顿,接口道:“知道太多的人,常常都会有突来的横祸。”
    石沉目光动处,只见她眼神中布满杀机,不觉心头一凛,脱口道:“大嫂,你……”
    郭玉霞霍然转过头来,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我还是你的‘大嫂’么?”
    石沉缓缓垂下头去,道:“我……我怕得很……”他不但语声颤抖,甚至连身躯都颤抖了起来。
    郭玉霞突地展颜一笑,柔声道:“你怕些什么,告诉你,你什么也不要怕,她虽然知道得很多,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的!”
    石沉抬首道:“但是……”
    郭玉霞含笑接口道:“告诉你,她自己也有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只要我再花些功夫……哼哼!”她面上虽是满面笑容,语声中,却充满肃杀之意。
    石沉呆呆地望着她面上春花般的笑容,心里亦不知是害怕抑或是迷惑。
    突地,竹屋中的王素素一声惊呼!
    郭玉霞笑容一敛,道:“走!”发丝飘飞,“刷”地掠入竹屋,只见王素素、龙飞并肩站在迎面一所宽大的门户前,垂首而立,而就在龙飞一双乌黑的薄底快靴,以及王素素的一双缕金蛮靴之间,那青竹制成的粗陋门槛之上,却赫然有一只枯瘦、铁青的手掌!
    郭玉霞、石沉的四道目光,穿过龙飞右足和王素素左足之间的空隙,只见这手掌紧抓着门槛,五指俱已嵌入竹内,指甲虽然灰白,却有沁出的鲜血,一阵阵强风自门外吹入,将龙飞颔下的虬须吹得倒卷而起。
    郭玉霞柳眉微皱,一个箭步,双臂分处,分开了龙飞与王素素的身躯,目光一转,心头也不觉一寒,颤声道:“这……这是谁?”
    门外,一片溟漠,几片淡淡的灰云,缥缈地飘浮在远处夜色中缥缈的山峰间,下面又是一片绝壁,一道绝壑,一条枯瘦的身躯,无助地悬在门外,若不是他手掌拼命地抓着门槛,便早已落入这无底的绝壑之下!
    俯首望去,只见他头颅后仰,仰面而望,双睛俱已突出眶外,面上的肌肉,狰狞而丑恶地扭曲着,虽然满含怨毒,却又满含企求,这种死前的怨毒与企求,便因血液的凝固与肌肉的僵硬而仍然镌留在这已死之人的面目上,正如他手掌亦因血的凝固、肉的僵直,以及垂死前求生的挣扎,而仍然紧紧抓着这门下的竹槛一样!
    龙飞、石沉、郭玉霞、王素素,八道目光,惊震地望着这狰狞的面容,狰狞的手掌,良久良久,龙飞方自叹道:“他已死了!”
    石沉缓缓俯下身去,轻轻一触那狰狞的手掌,冰凉而僵木,他只觉一阵难言的悚栗与厌恶自指尖通向心底,就正如手指触到枯草丛间死蛇的感觉一样,急地缩回手掌,颤声道:“他已死了!”
    龙飞浓眉一扬,俯下身去,抓着这死尸的手掌,将他拖了起来,但这只狰狞的手掌,却仍紧紧握着竹槛,龙飞聚力指掌,两指如钳,一只一只地将他的手指钳开,将他的尸身平平放在地上。
    只见他身躯枯瘦颀长,一身黑色劲装,死后面目虽然狰狞,但自他五官间仔细望去,年龄却不甚大,最多也不过只有三十上下!
    龙飞宽大的手掌一沉,抹拢了他至死不瞑的眼帘,长叹道:“此人不知是谁,否则或许可以从他身上看出……”
    郭玉霞冷冷接口道:“抄抄他的身上,看看有什么遗物!”
    龙飞目光一张,沉声道:“为什么?”
    郭玉霞道:“从他的遗物中,或许可以看出他的身份!”她说话间神色又归于平静,好像这根本是天经地义应该做的事。
    龙飞面色一变,缓缓长身而起,目光坚定地望着郭玉霞,沉声道:“此人与我们素不相识,更无仇怨,即使他是我们的仇人,我们亦不可在他死后渎犯他的尸身,师傅他老人家一生行侠,就是为了要为武林间伸张几分仁义,为江湖间保留几分正气,我们怎能违背他老人家,做出此等不仁不义之事!”
    他语声说得截钉断铁,目光更是坚定得有如高山磐石!
    郭玉霞轻轻一笑,回过头去,道:“好的,依你!”再也不望龙飞一眼。
    王素素倚在门边,望着龙飞的面容,神色间不觉露出钦佩之意!
    石沉干咳两声,道:“依照一路上的种种迹象看来,师傅他老人家必定已经到过这里,就拿这一双足印看来,也似乎是他老人家的──”他语声微顿,补充着又道:“如果他老人家功力已经恢复,那么在山下发现的那只足印也该是他老人家留下的!但是……此刻他,人家又到哪里去了呢?”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向人询问,但却没有一人可以回答他的话,一时之间.他们只能望着门外的夜色出神。
    夜色中,云雾开,风甚急,“不死神龙”莫非已乘风归去!
    无比的静寂中,渐渐又响起了石沉梦呓般的低语:“这里血渍共有三摊,想见方才此屋中受伤的不只一人,而这死尸的身上,却又无半点血渍,伤者是谁?伤人的又是谁?……”
    他此刻心中实是一片紊乱,情欲、思虑、恩情、惭愧……许多种情感,许多种矛盾的情感,使得他紊乱的思潮,根本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他不愿被人窥破自己此刻的情感,是以口中不断喃喃自语,藉以分散别人的注意,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刻说出的活,也就是大家此刻心中都在思索疑惑的问题──他这份居心,是难堪而可怜的!
    龙飞手捋虬须,干咳数声,突地抬起头来,望着石沉,道:“三弟,你且不要说了好么?大哥我……我心乱得很……”
    王素素幽幽一叹,道:“大哥,其实将这人……”
    龙飞沉声道:“不可以!”
    王素素轻轻叹道:“但是为了师傅的音讯……”
    龙飞轩眉道:“就是为了师傅,我们才不能做此等会使他老人家羞惭不安的事。”他深长地叹息一声:“四妹,你要知道,有许多事做出后纵然人不知道,却也会有愧良心,甚至负疚终生,譬如说拾巨金于旷野,遇艳妇于密室,闻仇人于垂危,这些都是良心的大好试金之石,今日世上恶人之多,便是因为人们在做出恶行之时,但求人所不知,而不问良心是否有愧,四妹,你我俱是侠义门下,焉能做出有愧于良心之事!”他语声缓慢而沉痛,虽是对王素素而言,其实却又何尝不是在训诫其他的人。
    石沉目光模糊,双手颤抖,只觉心头热血翻涌,突地颤声道:“大哥,我……我有话要对你说!我……实在……”
    郭玉霞霍然转过身来,眼神中虽有激动之色,但面容却仍平静如恒,石沉后退一步,头垂得更低,目光更见模糊!心中的愧疚,使得他不敢抬起头来,也使得他没有看到王素素的面容!
    王素素的面容,竟似比他还要痛苦、激动,她心中也仿佛有着比他更深的愧疚,随着龙飞的语声,她已有两行泪珠,夺眶而出!
    终于,她痛哭失声,龙飞怔了怔,道:“四妹,你哭什么?”
    王素素以手掩面,痛哭着道:“大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师傅……”她霍然放开手掌,指着地上的尸身道:“这个人,我是认得他的,还有许多我也认得,还有许多事我都知道……”她激动的心神,已使她言语间有些错乱!
    龙飞浓眉深皱,沉声道:“四妹,你有什么话,只管对大哥说出来。”
    王素素仰首向天,突地顿住哭声,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向龙飞!
    龙飞只见她面色青白,目光呆滞,有如突地中了疯魔一般。心头不觉一惊,道:“四妹,你……坐下来静一静!”
    石沉双目圆睁,望着她大失常态的神色,郭玉霞目光闪动,面容亦有了慌乱……
    只听王素素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大哥,你可知道,我一家老小,俱是师傅不共戴天的仇人,俱都恨不能将师傅杀死而甘心,我之所以投拜‘神龙’门下,亦是为了要报我满门上下与‘不死神龙’间的血海深仇!”她急促地喘了口气,又道:“我不姓王,更不叫素素,我叫古倚虹,就是伤在神龙剑下的‘绝情剑’古笑天的后人!”
    语声未了,她身形已是摇摇欲坠,语声一了,她娇躯便扑坐到地上,坐在蒲团前的那摊血渍上,就在这刹那间,她蓦然移去了久久压在她心头,使她良心负疚的千钧巨石,这重大的改变,深邃的刺激,使得她心理、生理都无法承担,无法忍受,她虚弱地蜷伏在地上,许久……又忍不住痛哭起来!
    然而这千钧巨石,却已自沉重地击在石沉与郭玉霞的心上!
    石沉再也想不到平素最温婉柔弱的“四妹”竟会是个忍辱负重,负担着如此重大任务,却又不露行藏的“奸细”!他更想不到平素对师傅最好,与师傅最亲近,又最令师傅喜欢的“四妹”,竟会是与师傅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的仇人之女!
    一时之间,他身形后退,退到墙角,呆望着她,连目光都无法转动一下!
    郭玉霞虽然早已猜出她身世有着隐秘,却也想不到这柔弱的女子,会有这份勇气,将如此重大的隐秘说出来!她本自要以这份隐秘为要胁,于是,此刻,她不禁自心底泛起一阵战栗,因为她所凭借的事,此刻已变得一无用处:“她既能说出自己的隐秘,难道就不会说出我与石沉的隐秘!”
    这份发自心底的战栗,使得平日机智而坚强的郭玉霞,此刻也变得迟钝与软弱起来,她面容苍白地倚着门边,亦是久久无法动弹!
    只有龙飞,他此刻竟反常地有着出奇的镇静,他缓缓走到王素素──古倚虹身边,默默地叹息一声,温柔地抚着她的柔发,既不激动,亦不愤怒,只是长叹着轻呼一声:“四妹……”
    仅仅是这一声轻轻的呼唤,却已使得古倚虹心中的痛苦更加强烈。
    她痛苦地感到龙飞温暖的慰抚,那宽大而粗糙的手掌,留给她的却是细腻的柔情,她痛哭着道:“自从四十年前,玉垒关头,我爷爷重伤回来,不治而死,我那可怜的爹爹,受不住这么重大的打击,也似乎变得疯子,他终日坐在我们院子里的那一棚紫藤花下,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反复自语着爷爷临死前所说的那句话:“我那招‘天际惊魂’,若是再深三分……我那招天际惊魂,若是再深三分……”这句话,自我懂事那天开始,一直听到爹爹死的时候,每一次我听在心里,都有着说不出的痛苦!”
    她语声微弱而颤抖,龙飞只是垂首倾听,郭玉霞突地挺起身子,要说什么,却也被龙飞摆手阻止了,他似乎要这柔弱的少女,尽情倾诉出心中的痛苦和积郁,郭玉霞目光一转,再次倚向门边。
    只听古倚虹断续着接口又道:“这四十年来的刻骨深仇,使得我们全家大小的心里,都深深刻上了‘复仇’两字,他们终日计划着,因为他们深知‘不死神龙’的武功,当世已无敌手!”
    她抬头向门外幽瞑的夜色望了一眼,垂首又道:“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仍然想不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复仇方法,于是,仇恨也随着时日的既去而一天天加深,苦难中的岁月,一年仿佛比三年还要漫长,我爹爹,我妈妈,就在这苦难的日子中浪费了他们的性命,他们的一生,都没有痛快地笑过一次!”
    一连串泪珠落到地上,她没有伸手擦拭一下,“一个人一生没有欢笑,一个人的心中没有仁爱,只有仇恨,这该是多么痛苦而可怕的事!”热血的龙飞,不禁为之沉重地叹息了!
    只听她抽泣着又道:“爹爹妈妈死后,我那时年纪还轻,我能倚赖的亲人,只有哥哥,但半年之后,我哥哥却突地出去了,我每天就坐在爹爹坐过的那棚紫藤花下,等着我哥哥回来,那时,我就似乎已感受到爹爹生前的悲哀与沉痛,于是,我虽然没有学会如何去爱,却已学会了如何去恨……”
    龙飞心头忍不住颤抖一下,在那充满了仇恨的家庭中生长的孩子,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件值得悲哀的事,龙飞又叹息了!
    但是她仍在接着说下去;“一年以后,哥哥回来了,他带回了许多个朋友,虽然年纪都很轻,但形貌、装束,却都相差得很远,听他们说话的口音,也不是来自一个地方,但他们都会武功,虽然强弱也有不同,却都还不差,哥哥也没有给我介绍,就把他们带到一间密室中去,一连三天,都没有出来,三天里他们谈了不知多少话,喝了不知多少酒……”
    她哭声渐渐平息,语声也渐渐清晰,目光却仍是一片迷茫,思潮显然已落入往事的回忆里──而往事的回忆,常常都会麻醉现实的悲哀的!
    “三天后,”她接着说:“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跑到门外去偷听,哪知我才到门口,屋里的人就听到了,屋门霍地打开,我吓得呆了,只见到一个又高又瘦的人,站在门口,他身材奇怪地高,站在那里,头发都快顶住门了,脸色又青又白,我呆了一呆,转身就想跑,哪知我身子刚动,他已一把捉住了我,出手就快得像闪电一样。”
    龙飞双眉一皱,暗暗忖道:“此人莫非是昆仑派当今唯一传人,武林中后起群剑中的佼佼者‘破云手’么?”
    只听古倚虹道:“那时我只觉他的手掌像铁箍一样,若不是哥哥出来,我手臂几乎要被他捏碎,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在武林中已极有名的‘破云手’,他的父亲也是因为败在‘神龙’剑下,而潦倒终生,除他之外,那房间中其他的人,竟然都是‘不死神龙’仇人的后代,以前他们散处四方,各不相识,但却都被我哥哥联络到了!”
    龙飞又自微微皱眉忖道:“如此看来,她哥哥倒是个厉害角色,却又怎会在武林中默默无闻呢?”
    古倚虹道:“他们计议了三天,决定了几件重大的事,第一件就是设法将我送入……‘神龙’门下,刺探‘不死神龙’的动静,偷习‘不死神龙’的武功,假如有机会,就乘机……”
    郭玉霞突又挺起身子,瞠目道:“就乘机将师傅杀死是么?”
    石沉心头沉重,凝注着古倚虹,只见她果然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
    郭玉霞柳眉一扬,厉喝道:“欺师之罪,万不可恕,这种人还留在世上做什么?”一步掠来,举掌劈下!她早已存下杀人灭口之心,是以这一掌不但其快如风,而且早已力蕴掌心,蓄势而发!
    哪知她掌到中途,龙飞突地大喝一声:“且慢!”单掌翻出,举臂一挡。
    郭玉霞愕了一愕,退后半步,怒容满面,道:“大哥,你这是……”
    古倚虹头也不抬,缓缓截口道:“大嫂,我今天既然将此事说了出来,实在早已抱必死之心,大嫂你也不必急在一时!”她此刻悲泣之声,已然顿住,语声反而变得出奇地镇静。
    “我既不能尽孝于父母,又不能尽忠于师门,此时此刻,除死以外,我已别无选择,这数年来,师傅他老人家,待我实在可说是恩重如山,但是他老人家待我越好,我心里就越难受,不止一次,我想将此事源源本本地说出来,但是……”
    她沉重地叹息一声,接道:“但是我却再也忘不了我爹爹临死前的面容!”
    郭玉霞沉声道:“这些年来,你难道没有做出一次叛弃师门的事幺?”言词之间,咄咄逼人,若是言词亦能致人死命,古倚虹此刻只怕早已横尸就地。
    但她仍然没有抬起头来,缓缓地道:“这些年来,我的确做过许多次背叛师门的事,我不止一次,将我自师傅处学来的武功奥秘,偷偷告诉我哥哥,或是我哥哥派来的人!”
    郭玉霞冷“哼”一声,道:“还有呢?”
    古倚虹道:“这一次华山较技,由我哥哥他们设下的阴谋圈套,我也早已知道。”
    郭玉霞道:“但是你却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古倚虹颔首道:“我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因为‘恩’与‘仇’,在我心里,都是一样地重,恩是刻骨深思,仇也是刻骨深仇!”她霍然抬起头来:“大哥,你若是我,你该怎办?”
    龙飞浓眉深皱,面沉如铁,古倚虹缓缓伸出手掌,指着地上的尸身,道:“这个人,也就是死在师傅剑下的‘五虎断门刀’彭天烈的后人,他,我哥哥,还有那昆仑‘破云手’,以及‘点苍派’当今的掌门弟子,昔年‘狂风舞柳剑’柳伯扬的后人,为了今日的华山之会,不知已耗尽了多少年的心力!”
    郭玉霞冷笑一声,道:“如今,当真如了你们的心愿了,师傅他老人家,果然……”她声音越说越大,说到这里,突地以手蒙面,放声痛哭,语不成声。
    古倚虹再次垂下头去,两行清泪,再次夺眶而出,突也悲嘶着道:“天呀,你为什么叫我生为‘绝情剑’的后人,又叫我身受‘不死神龙’的深恩……天呀,你知不知道,每当我出卖我师傅的时候,我心里是多么痛苦,但是……我若不如此做,我又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爹爹……”
    石沉依墙而立,目中不禁流下泪来。
    郭玉霞反手一抹面上泪痕,厉声道:“你既然自知你自己既不能尽孝于父母,又不能尽忠于师傅,还留在世上作甚,我若是你,再也无颜留在世上一刻。”
    古倚虹道:“再……也……无……颜……留……在……世……上……一……刻……”她一字一字地说将出来,每个字里,都不知含蕴多少悲哀与痛苦。
    她又抬头,以模糊的泪眼,望了望门外的夜空,似是对人世留恋地作最后之一瞥!
    然后,她突地闪电般伸手入怀,闪电般自怀中取出那柄“金龙匕首”,闪电般刺向自己胸膛,口中犹自悲嘶道:“师傅,大哥,我对不起你……”
    “们”字尚未出口,匕首方自触及她衣裳,龙飞突地大喝一声,左掌急沉,敲在她右腕上,只听“当”地一声,匕首落地!
    郭玉霞厉喝道:“你这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要包庇这叛师的孽徒么?”
    要知武林之中,最忌叛师,叛师之徒,当真是罪大恶极,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即使他的至亲好友,都也不敢为他出头。
    而此刻龙飞居然对古倚虹如此,郭玉霞自是理直气壮。
    她巧妙地将自己的私心隐藏在公理中,理直气壮地厉喝道:“方才我要代师除恶,被你阻止,此刻你又如此,难道你和她之间,有什么……”她本想说出“有什么苟且之事”,但话到口边,突觉一阵心虚,到底说不出口来!
    龙飞面沉如铁,一手抓住古倚虹的手腕,望也不望郭玉霞一眼,缓缓道:“四妹,你暂且不要激动,听我说……”
    郭玉霞截口道:“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心怀鬼胎,恨不得眼见这唯一知道自己隐私的人,快些死去。
    哪知她言犹未了,龙飞霍然转过头来,大喝一声:“住口!”
    这一声大喝,宛如晴空霹雳,震得这粗陋的竹屋,都起了一阵颤抖。
    四山回响,声声不绝,郭玉霞呆了半晌,面目不禁变了颜色,龙飞自与她成婚以来,对她都是千依百顺,从未有一次疾言厉色,此刻却对她如此厉喝,一时之间,她心中不禁又起了忐忑,“他为何对我如此,难道他已看出了我的隐私?”
    古倚虹雪白的牙齿,紧紧咬着她失血的嘴唇,两行晶莹的泪珠,沿着她痛苦的面靥,簌簌流下。
    “大哥!”她哀呼一声,道:“大嫂是对的,我本就该死,每一次我伴着师傅练字,他老人家谆谆地告诉我一些武功的诀要与做人的道理时,我就会觉得自己该死,因为……他老人家对我那么好,我却一直在欺骗着他老人家……”
    龙飞沉重地长叹一声,缓缓道:“你没有欺骗他老人家!”
    郭玉霞、石沉、古倚虹俱都一愕,龙飞仰首叹道:“就在你投入师门的第三天,师傅他老人家已知道了你的身世!”
    古倚虹大声地惊呼一声,郭玉霞、石沉亦是面目变色!
    龙飞面容平静,目光仰视,满含敬慕钦服之色,似是在追忆他师傅的伟大之处,口中缓缓道:“你要知道,师傅他老人家择徒一向极严,我和你大嫂俱是孤儿,我更是自幼便被师傅收为螟蛉义子,三弟是师傅一位至友之孙,而他老人家与五弟家门之间的渊源,更是极深。”
    他语音微顿,目光一垂,接道:“他老人家为什么收下来历不明的你,便是因为他老人家早已知道了你的身世,‘铁戟红旗震中州’将你带来那天……”
    古倚虹截口道:“司马老镖头并不知道这件事,是哥哥和他的朋友们,设下计谋,让司马老镖头以为我是个无父无母,志切武功的孤女,在绝望中饿倒在司马老镖头的门前,他老人家才会将我带到‘止郊山庄’中去的!”
    龙飞严峻的面容上,突地绽开一丝宽和的微笑,缓缓道:“世间没有一件可以终久隐瞒的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骗得过另一个人,纵然那人比较笨些!”
    郭玉霞心头一颤,她本已伸手入怀,她暗中本已捏起三枚钢针,准备射向古倚虹的后心,但听到这句话后,手掌一颤,钢针又复落入怀中。
    只听龙飞缓缓接道:“你莫以为你已骗过了司马老镖头,其实他老人家。之所以将你带到‘止郊山庄’来,也是因为看出了你言语中的漏洞,你且试想,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纵然志切武功,又怎会知道‘止郊山庄’,又为何一定要选择‘止郊山庄’,作为传武之处?因为无论是谁,在那种情况下,都没有选择的余地的,要练武,‘铁戟红旗震中州’亦是声名赫赫的人物,在红旗镖局中练武不也是一样么!”
    古倚虹呆了一呆,不禁幽幽一叹。
    只听龙飞又道:“古往今来,有许多聪明人,却往往会做出笨事,你哥哥自以为聪明绝顶,却又想不到这些漏洞!”
    古倚虹头垂得更低了!
    郭玉霞心中却又不禁为之一凛:“他说这些活,难道是取瑟而歌,别有所寄,故意说给我听的么?”于是她心头越发忐忑!
    龙飞叹息一声,又道:“司马老镖头将你带来之后,就曾与师傅密谈过一阵,师傅他老人家就断定你定是仇家之女,司马老镖头为人最是严峻,心如铁石,当时便只轻轻说了八个字:“查明来历,斩草除根”!”
    古倚虹全身一颤!
    龙飞仰天吐了口长气,接道:“但那时师傅他老人家反而微微一笑,缓缓道:‘你我生为武林中人,枪尖嚼饭,刀口讨生,自然难免杀戮,我一生之中,杀戮尤多,结下的仇家,不知多少,在当时我虽是情不得已,方会杀人,但事后我每一想起总觉得后悔得很!’”
    他说话之间,不自觉地竟模仿了他师傅的口气,古倚虹忍不住泪流满面,仿佛她那伟大的师傅,此刻又回到了她身边。
    龙飞语声微顿,又道:“那时司马老镖头便截下师傅的话头,说:‘你不杀人,人便杀你,只要你杀人时无愧于心,事后也没有什么值得后悔之处!’我当时年纪还轻,听得此话,觉得极有道理,哪知师傅却摇头叹道:‘话虽如此,但人命得之于天,总以不杀为是,我自知伤人太多,日后若是伤于仇家后人之手,我也一无怨言,冤冤相报,本是天经地义之事!’”
    他目光一阵黯然,沉默半晌,方又接道:“师傅他老人家说到这里,又微微笑了一笑,道:‘我虽然也不希望我日后死于非命,但也不愿做出斩草除根,赶尽杀绝的事,总希望怨仇能够化解得开,这女孩子不论是谁的后人,总算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而且根骨不差,她如此煞尽苦心,想来投入我的门下,我怎能令她失望?即使她日后学成了我的武功,反来杀我,我也不会后悔,我若能以德化怨,令她感动,化解开这场恩怨,不是更好么?’”
    听到这里,古倚虹无声的啜泣,不禁又变成放声的痛哭!
    龙飞叹息又道:“当时我在旁边侍候师傅,这些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紧紧记在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我虽然自知不能学成师傅他老人家的一成武功,但我若能学得师傅那等磊落的心怀,坦荡的胸襟,我便已心满意足了!”
    痛哭着的古倚虹,嘴唇动了一动,似乎在说:“你已学得了!”
    石沉目光敬畏地望着他师兄。
    龙飞轻叹着又道:“于是师傅当晚就将你收归门下,就在那晚,他老人家也……”他不禁望了望郭玉霞一眼!继道:“宣布了我和你大嫂的婚事。”
    他又默然半晌,似乎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又似乎在回忆着当晚的甜蜜。
    然后,他接着说:“你记不记得师傅他老人家第二天早上,一早就备马出去,第三天晚上,他老人家回来的时候,就对我说,你是‘绝情剑’古笑天古老前辈的后人,让我严守这秘密,并且叫我以后特别对你好些,我和你大嫂、三哥,入门时都受过不少折磨,就连你五弟,那等与师傅深切渊源的门阀,入门时也吃过不少苦,只有你,将这些全免了。”
    古倚虹的哭声更加悲切了,她心里不知有多少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其间,郭玉霞的心情是惊惶而紊乱的,她想得越多,也就越加慌乱,只因为她心中有着隐私,有着愧疚──
    对丈夫不忠的妇人,她纵然颜厚得不觉痛苦,然而心中最少也会惊惶而紊乱的!
    石沉又何尝不然,他多少还有着一些良心,他也知道淫人妻子的可卑可耻,何况还是他挚友恩兄的妻子──只是他这份良知,有时却不免会被色欲蒙蔽──
    这该是件多么值得悲哀的事,假如一个大好青年,真的被色欲断送的话(因为他至少还是值得原谅的,他不能算是主动!)
    坦荡的龙飞,目光没有顾及他们,他缓缓又道:“有一天,夜很深了,我看到你东张西望了一阵,接着悄悄自后园掠出庄外,我自知轻功不佳,没有跟踪而去,只是在远处观望,只见你与一个身躯颀长的男子,在黑暗的丛林中密谈许久,那男子还不时地取出手巾,替你拭擦面上的眼泪,此刻想来,此人必定就是你哥哥了!”
    古倚虹轻微地点了点头。
    龙飞长叹一声,又道:“这些事,我不但全都知道,而且知道了很久,只是……有一件事,我却难以明了!不知道你……”他突地顿住语声。
    古倚虹收敛起痛哭之声,道:“无论什么事,只要我知道的……”
    龙飞长叹截口道:“四妹,你此刻正置身于两难之境,既不能置父仇于不顾,亦无法忘却师恩,我并不强迫你说出任何事。”
    他黯然合上眼帘,接道:“事到如今,今日之情况,多年前已在师傅的计算中,那时他老人家就曾经告诫我,无论如何,叫我都不要逼你,因为他老人家深知你的纯真与善良。”
    活声未了,古倚虹突地一抹泪痕.长身而起,柔弱、娇美的面容,也突地变得无比的坚强。
    “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悦出来!”她坚定地说道:“怎能算是大哥你在逼我!”
    龙飞叹道:“你本毋庸如此的,难道你……”
    古倚虹道:“我并没有忘亲仇,但是……师傅……他老人家……已经……”她语声渐渐微弱。
    龙飞道:“他老人家绝对不会死的!”他此刻反似有了绝大的信心。
    古倚虹道:“无论如何,此刻已到了我来报师恩的时候!”
    龙飞道:“如是因此而伤害到你的哥哥……”
    古倚虹道:“我一定极力化解,师傅他老人家不是说过,怨宜解,不宜结么?”
    龙飞叹道:“若是不能化解,又当如何?”
    古倚虹道:“若是不能化解,我只有死在哥哥面前,用我的血,来洗清我们两家的仇怨。”她语声说得截钉断铁,朦胧的泪眼中,射出了明亮的光芒。
    龙飞长叹一声:“若是仍然不能化解,你又当如何?”
    古倚虹道:“无论如何,我只求尽我一身之心力,不管我能力能否做到的事……”
    她终于忍不住叹息一声:“我只有静听上天的安排,大哥……若是你换做了我,又当如何?”
    她目光笔直地望向龙飞,良久良久……
    龙飞突地一捋虬须,振袂而起,仰天狂笑着道:“好好,‘不死神龙’不枉收了你这个徒弟,我龙飞也不枉认了你这个师妹,忠孝难以两全,恩仇难以并顾,既不能舍忠而取孝,亦不能舍孝而取忠,大丈夫遇此,一死而已!”
    笑声突顿,他目光亦自笔直地望向古倚虹,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若换了我,亦是如此!”
    两人目光相对,各个心中,俱都不自觉地生出几分相惜之意!
    郭玉霞看在眼中,心中更是打鼓:“他两人言来语去,越说越见投机,如此下去,她迟早总有一日将我的隐私说出,那却怎生是好!”
    她心中当真是难以自安,既想出其不意,杀人灭口,又想不顾一切,一走了之,但有待举足,却又觉得只有静观待变最好,横目瞧了石沉一眼,石沉垂眉敛目,亦似有着重重心事。
    就在这片刻的沉寂中,屋顶上突地响起一阵朗声大笑,一个清朗明亮的声音笑着道:“好一个英雄汉子,好一个女中丈夫!”
    众人心中,齐都一惊!
    龙飞厉叱一声:“谁?”
    转目望去,喝声中只见一条黯灰人影,自上跃下,身形凌空,轻轻一转,便飘然落入门内,他似已在这竹屋顶置身许久,但屋中这许多武林高手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此刻跃下地面的身法,又是这般轻灵曼妙,众人心中,更是惊上加惊。
    此人是谁?龙飞、石沉、古倚虹、郭玉霞,八道目光,一齐凝目望去!
    四人心中,不由感到一阵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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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去日如烟
    龙飞等四人抬头一看,只见跃下之人天庭高阔,目光敏锐,面容虽不英俊,却甚是明亮开朗,身材亦不甚高,甚至微微有些丰满,但举手投足之间,却又显得无比灵敏与矫健,略带黝黑的面容上,永远有一种极明亮而开朗的笑容,令人不可避免地会感觉到,似乎他全身上下,都带着一种奔放活力与飞扬的热情。他朗笑着掠入门内,虽是如此冒失与突兀,但不知怎地,屋中的人,却无一人对他生出敌意。
    尤其是龙飞,一眼之下,便直觉地对此人生出好感,因为他深知凡是带着如此明亮而开朗的笑容之人,心中必定不会存有邪狎的污秽。
    朗笑着的少年目光一转,竟笔直走到龙飞面前,当头一揖,道:“大哥,你好么?”语气神态,竟像龙飞的素识!
    郭玉霞、石沉,不禁都为之一愕,诧异地望向龙飞。古倚虹抬眼一望,面色却突地大变!
    龙飞心中,又何尝不是惊异交集,讷讷道:“还好!还好……”他心地慈厚,别人对他恭敬客气,总是无法摆下脸来!
    明朗少年又自笑道:“大哥,我知道你不认得我……”
    龙飞讷讷道:“实在是……不认得!”
    少年客哈哈一笑,道:“但我却认得大哥,我更认得──”他敏锐的目光,突地转向古倚虹,“这位小妹妹!”
    古倚虹面色更加惊惶,身躯竟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道:“你……你……”
    石沉面色一沉,大喝道:“你是谁?”
    为了古倚虹面上的神色,此刻众人心里又起了变化,但这明朗的少年,神色间却仍是泰然自若。
    “我是谁?”他朗笑着道:“这句话却叫我很难答复!方才这位古家妹子说,他哥哥召集了一群龙老爷子仇人的后代,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也曾参与他们的计划,计划来如何复仇。”
    石沉暗提一口真气,踏上一步,沉声道:“你是否是点苍门的人?”双掌提起,平置腰际,神态之间,已是蓄势待发!
    明朗少年哈哈一笑,道:“你问我究竟是谁,我自会详细地答复你,你若再要打岔,我便不说了!”
    石沉面寒如水,凝注着他。
    他却是满面春风地望着石沉!
    这两人年纪虽相仿,但性情、言语、神态,却是大不相同,一个沉重,一个开朗,一个保守,一个奔放,一个纵有满腔心事,从不放在面上,一个却似心中毫无心事,有什么事都说出来了,正是一柔一刚,一阴一阳,仿佛天生便是对头!
    龙飞干咳一声,沉声道:“朋友既然是敌非友,来此何为,但请明告。”他胸膛一挺:“止郊山庄的弟子,在此恭候朋友划下道来!”语声缓慢沉重,一字一句中,都有着相当分量!神态更是庄严威猛,隐然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
    “是敌非友!”明朗少年含笑道:“我若是敌,怎会唤你是大哥?我若是敌,怎会为大哥你备下火把,垂下长索?”他神态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我虽然参与了他们的阴谋,但是我未发一言,未出一个──”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恢复了本性的奔放,大笑着道:“是以他们都将我看成一无用处,糊糊涂涂,笨头笨脑的蠢才!”
    龙飞微微皱眉道:“火把,长索,都是你……”他目光询问地一望古倚虹,古倚虹微微颔首,那明朗少年仰天大笑道:“可是我看他们才是蠢才,竟不用头脑想想,名扬天下、声震武林的一代剑豪‘九翅飞鹰’狄梦萍,怎会生个糊涂呆笨的蠢才儿子!”
    龙飞面容一整,抱拳道:“原来是狄公子,家师每向在下提及,说他老人家生平对手中,武功最高,行事最正,最具英雄肝胆的人物,便是关外一代剑豪‘九翅飞鹰’狄老前辈!”
    明朗少年面容亦自一整,躬身道:“家严生前……”
    龙飞惊道:“狄老前辈已经故去了么!怎地江湖间没有传闻?”
    少年又自一笑,笑容却是黯淡的:“天山路遥,家严已隐居十年……唉,江湖中人情最是势利,怎会有人去注意一个封剑已有十年的人物?”
    龙飞不觉亦自黯然一叹,口中虽不言语,心里却知道,“九翅飞鹰”狄梦萍自败在师傅剑下后,他往昔显赫声名,便已荡然无存。
    却见明朗少年略一瞑目,豪气便又重生,道:“家严生前,亦常提及‘不死神龙’的雄风壮迹,家严虽败在神龙剑下,但他老人家从来毫无怨言。”
    龙飞叹道:“家师常说那一仗应该算是狄老前辈胜的,因为家师先中了狄老前辈一剑!”
    少年道:“错了,家严早已将当时情况告诉我了,龙老爷子在狂风大雪下独上天山,又在天山山巅的天池等了一天一夜,他老人家来自江南,怎惯天山风雪?手足俱已冻僵,家严才能在那种情况下占得半分先筹,但家严的剑尖方自点到龙老前辈身上,龙老前辈的长剑也已点到了家严的胸膛……唉!若不是龙老前辈手下留情……唉!”他又自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古倚虹突地幽幽一叹,眉宇间满是崇敬之意,龙飞伸手一捋虬须,大声道:“胜则胜,败则败,即使不论狄老前辈的剑术武功,就凭这份胸襟气度,已无愧是当代英雄,龙飞当真钦服得紧!”
    古倚虹暗叹着垂下头,因为她自觉自己爷爷的胸襟,也未免太狭窄了些,其实她却不知道,武林中人,对胜负看得最重,愈是高手,愈是斤斤计较着胜负之争,是以胸襟开阔如“九翅飞鹰”者,才愈是显得可贵,可佩!
    只听这明朗少年又道:“家严死前,犹在谆谆告诉我:‘龙老爷子于我有恩无怨,你将来只能报恩。’这句话我时刻不曾忘记,家严死后,我便下天山,入五门,到了中原,那时我年轻喜酒……”他微微一笑:“直至现在,我还是爱酒如命的!”
    龙飞微微一笑,只听他接着道:“有一天我在大名府左近的一个小小乡镇的一家酒铺里,连喝了两坛店主秘制窖藏的竹叶青,这种酒入口甚淡,但后劲却强,我喝惯了关外的烈酒,这一次却上了个大当,只喝得我烂醉如泥,胡言乱语──”
    说到这里,他突地腼腆一笑,道:“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我大醉自夸剑法无敌,就连……就连‘不死神龙’也不是敌手,又说天山剑法,如何了得,中原剑法,不足道哉!”
    龙飞了解地微笑一下,对这少年的率真坦白,又加了几分好感。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接着说下去,“我竟发现有一个英俊秀美的少年,在服侍着我,那便是‘绝情剑’古老前辈的后人,也就是这位古家妹子的大哥古虹,他和我同游三天,又喝下几坛竹叶青,他将自己计划告诉了我,说是要聚集所有‘不死神龙’仇人的后人,向无敌的‘第一勇士’索回先人的血债!”
    夜深深,珠光更明,竹屋中众人俱都忘了饥渴疲倦,听他侃侃而言。
    “那时我听了心中的确有些吃惊,因为我听他已聚集了的人,俱是昔年叱咤一时、威镇四方的英雄的后人,‘不死神龙’武功虽高,但这些少年的英雄后人聚在一起的力量亦复不弱!”
    他变动了一下站着的姿势,又道:“那时先父临死前的话,似乎又在我耳边响起:“……只能报恩……”于是我就一口答应了他,此后的事情,大哥想必都已听古大妹说过了,大哥所不知道的,只怕就是这些人怎会与‘丹凤神龙’的华山较技之会有关,又如何布下这些圈套?”
    龙飞长叹道:“正是,这件事我确实百思不得其解──”他语声微顿,又道:“但你在告诉我这些事之前,不妨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狄扬。”这明朗的少年双手一扬,作了个飞扬之势,笑道:“飞扬的扬,这名字在江湖中虽不响亮,但只是因为这几年来我都在装痴扮呆的缘故。”他愉快地大笑数声。
    龙飞不禁莞尔一笑,就连古倚虹目中都有了笑意,只有石沉仍然沉默如水!
    郭玉霞秋波闪动,上下瞧了他几眼,娇笑道:“狄扬,好名字!”
    “大嫂,谢谢你!”狄扬一躬到地,无论是什么悲哀严肃的事,他都能乐观而幽默地置身其间,无论是什么阴森而黝黯的地方,只要有他参与,就仿佛平添了许多生气!
    石沉冷眼旁观,又是一阵气血上涌,索性负手背过脸去,不再望他一眼。
    要知石沉为人,最是木讷方正,只有“色”字头上,他少了几分定力,方才见到狄扬对古倚虹的神态,心中已觉气恼,此刻郭玉霞又做出这般模样,他心里更是妒忌难堪,却又发作不得!
    只听狄扬道:“我虽有心为龙老爷子出力,但终究与古虹等人有盟在先,是以不便出头,只得在暗中尽些绵薄之力。”
    龙飞颔首道:“方才火把、长索之助,龙某已拜赐良多,本不知是何方高人暗助我等,却不想竟是贤弟,如今我见了贤弟你这等人材,便是贤弟顾念旧盟,不再相助于我,我心里已是高兴得很!”
    狄扬长叹一声,道:“我自入中原,走动江湖,便已听得武林传言,说道‘神龙’门下的长门弟子‘铁汉’龙飞,最是正直仁义,如今见了大哥之面,方知名下无虚!”
    龙飞微笑道:“贤弟过奖了。”
    狄扬一整容,正色道:“我若不是方才在暗中见了大哥的行事,此刻也绝不会出来与大哥相见。”他转目望了那具僵卧在地上的尸身一眼,又自叹道:“此人与我虽无深交,到底相识,如今他身死之后,大哥还是对他十分相敬,并无半分侮慢,我心里一想,大哥对死者尚且如此,何况生者,如能得到这等侠义英雄为友,也不枉我远来中原一趟,便忍不住跃了下来……”
    龙飞微微一笑,道:“原来狄大弟早就伏在屋顶了,可笑我们这许多人,竟无一人知道。”
    郭玉霞道:“我也久闻天山‘三分神剑’、‘七禽身法’,是为武林双绝,如今见了大弟的轻功,才知道武林传言,果然是不错的!”她此刻面上又巧笑嫣然,倩目流波,似乎又已忘却了方才的心事。
    狄扬朗声笑道:“三分剑术、七禽身法,我只不过练了些皮毛而已,倒是终年在大雪中天山路上奔跑,是以练得身子较人轻些,脚力较人强些,怎堪大嫂如此夸奖!”
    龙飞叹道:“人人都知道‘天山轻功身法’,最是冠绝武林,想来终年在那等险峻的山路上,那等艰苦地锻炼身法,轻功怎会不比别人强胜几分?武林中任何一个门派若有成名的绝技,必定有着不凡的道理,绝对不是侥幸可以得来的!”
    狄扬道:“正是如此!就拿龙老爷子名震天下的‘神龙剑法’来说,他老人家当年又何尝不是经历千般危难,万般苦痛,方自创下……”
    龙飞环顾一眼,黯然叹道:“只可惜我们这些弟子中,却无一人能得了他老人家的衣钵绝技……唉,五弟他虽然天资绝顶,又肯下苦,只可惜跟师傅日子较短,也未见已得了他老人家的心法,而跟随师傅日子最久的我,却又偏偏如此愚笨!”
    狄扬双眉一扬,道:“大哥,你所说的‘五弟’,可就是富可敌国的‘南宫世家’中的后人?”
    龙飞颔首道:“正是!”
    狄扬道:“我也曾听人说起,‘南宫财团’当今主人,三房一脉的独子,自幼好武,不知拜了多少武师,耗费了许多钱财,只可惜所遇都非高手,直到最近,才总算投入了‘神龙’门下,我先前只当富家公子哥儿所谓好武,也不过只是丝竹弹唱,飞鸡走狗玩得腻了,才想换个花样而已,是以设法入了‘神龙’门下,怎会来下苦习武?如今听大哥说来,却当真奇怪得很!”
    他口才便捷,言语灵敏,这么长的一段话,一口气便说完了。
    龙飞道:“南宫世家与家师的渊源颇深,却是说来话长。”
    他语声微顿,浓眉双挑,竖起一只大拇指,朗声又道:“但我这五弟,却端的不是一般普通纨绔子弟可比,不是我替他吹嘘,此人不但天资高绝,而且禀性过人,事亲大孝,事师大忠,事友大义,见色不乱,临危不变,虽是生长大富之家,是以学得丝竹弹唱,琴棋书画,百技精通,却未有一丝佻达铜臭之气,而且自幼至今,从未有一日荒废下武功,投人家师门下后,更是兢兢业业,刻苦自励,初入门时,挑柴担水,洒扫庭园不该他做的事,他都抢着来做,练习武功,更是超人一等,别人未起,他先起来练剑,别人睡了,他还在做内功调息,便是我入门练习武功,也没有这般勤苦,何况他天资更胜我一倍,我敢断言,日后发扬‘神龙’门的,必定就是我这五弟,若假以时日,也不难为武林放一异彩。”
    他虽拙于口才,但此刻正说的是心中得意之事,是以也是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这么长的一段话,也是一口气便说完了。
    石沉依然面壁负手而立,郭玉霞面带微笑凝神而听。
    古倚虹明媚的眼睛,仰望着屋顶,不知是在倾听,还是在凝思。
    狄扬只听得双眉轩动,热血奔腾,龙飞说完了,他犹自呆呆地出了半晌神,然后长叹一声道:“大哥如此说,想必是不错的!”
    龙飞轩眉道:“自然是不错的,否则师傅他老人家也不会那般器重于他。”
    狄扬目光一转,道:“只不知这位南宫大哥此刻在哪里?”他虽然外貌平易近人,言语风趣和气,其实却亦是满身傲骨,一身傲气,听得龙飞如此夸奖南宫平,心中便有些不服。
    龙飞叹道:“我那南宫五弟,此刻本应也在这里,只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一切原因,俱都说了。
    狄扬怔了半晌,突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外。口中道:“各位稍候,我先走一步!”
    龙飞奇道:“狄大弟,你要到何处去?”
    狄扬回首道:“我听大哥说那南宫兄如此英雄了得。若不赶到山下见他一面,我心中如何放心得下,只怕觉也睡不着了。”
    龙飞笑道:“自古惺惺相惜。你两人俱是少年英雄,原该相见,只是你要见我那五弟,时日尚多,也不急在一时!何况……”
    狄扬道:“时日虽多,我却等不得了!”
    龙飞道:“你纵然等不及了,但此间的事若无你来解释,怎能明白?家师此刻下落不明,你若不说,大哥我怎放心得下。”
    狄扬犹豫半晌,缓缓转过身来,失笑道:“我只顾想去见那位南宫大哥,却将这里的事忘了。”
    龙飞暗暗忖道:“如此看来,此人也是个好友如命的热血汉子,五弟若能得他为友,日后也好多个照应。”
    只见狄扬转过身来,俯首沉吟了半晌.似是在考虑着该从何说起。
    龙飞道:“此事说来必定甚长,狄大弟你且莫着急,慢慢……”
    话声未了,狄扬突地抬起头来,望着屋顶上嵌着的五粒明珠,截口道:“大哥,你久走江湖,可知这五粒明珠的来历么?”
    龙飞呆了一呆,道:“不知……”
    狄扬道:“昔年黄山会后,‘丹凤’叶秋白,名扬天下,那时她老人家还未迁来华山。而是住在黄山山麓的‘食竹山庄’……”
    龙飞道:“这个我也知道!”
    狄扬道:“那么,大哥你可知道约在十年之前,‘食竹山庄’的盛事?”
    龙飞道:“你所说的,可是那在武林中一直脍炙人口的‘百鸟朝凤’之会?”
    “正是!”他面上又自绽开一丝笑容,道:“那时我年纪尚轻,身在关外,虽然未曾赶及眼见这场盛会,但却听人说起过当时的盛况,衣香鬓影,冠盖云集,单是武林中人为了尊敬‘丹凤’,不敢带剑入庄,留在庄外门房中的佩剑,就有五百余柄,别的兵刃,犹不在此数,据闻当日饮去的美酒,若是倾在太湖之中,太湖的水,都可增高一寸!……”
    龙飞微笑道:“当时我亦曾在场,只是这‘百鸟朝风’的盛会,盛况虽或可能绝后,却绝非空前。”
    狄扬朗声一笑,道:“这个小弟自然知道,远在三十年前,武林中人在仙霞岭边为龙老爷子发起的‘贺号大典’,便可与此会相与辉映。”
    龙飞双目微微一合,面容上油然泛起一阵仰慕之色,嘴角却不禁升起一丝笑容,缓缓道:“那次‘贺号’之典既无庄院,亦无盛筵,武林中人各自带了酒肉,挟剑上山……”
    狄扬仰天大笑道:“各带酒肉,挟剑上山,这是何等的豪气,何等的盛会,自古至今千百年来,江湖间只怕再也没有第二次了,能想出这种方法的人,必定也是个豪气干云的英雄角色,只可惜吾生也晚,未能参与此会。”
    龙飞笑道:“此为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共同推举的十三位成名立万的老英雄发起,主办此事的却是昔日名噪天下,以一双铁掌、一柄铁戟,以及料事如神、言无不中的‘铁口’,威震大河两岸、长江南北的‘天鸦道人’!”
    “天鸦道人!”狄扬惊喟一声,“果然是个豪气干云的英雄角色!”
    龙飞道:“那‘贺号大典’自八月中秋,一直饮到翌日清晨,千百个武林豪士一齐拔出剑来,举剑高呼:‘不死神龙,神龙不死。’朝阳方升,漫天阳光将这千百道剑光一齐映得闪闪生光,有如一片五色辉腾的光海,震耳的呼声,也震散了仙霞岭头的晨雾,此等盛会,比之‘百鸟朝凤’又当如何!”
    他侃侃而言,狄扬击节而听,说的人固是神飞色舞,听的人更是兴高采烈。
    只听龙飞语声一顿,笑容突敛,沉声道:“这两次大会的盛况纵或是异曲同工,难分高下,但性质价值却不可同日而语。”
    狄扬诧声道:“怎地?”
    龙飞道:“这‘贺号大典’,乃是武林中人,为了家师的雄风伟迹,共同为他老人家发起的,家师乃是被邀之人,事前并不知道,而那‘百鸟朝凤’之会却是‘丹凤’叶秋白自己发出帖子,柬邀天下武林中成名的巾帼英雄、女中丈夫前来‘食竹山庄’赴会,这其间或许还有些不愿来的人,只是不愿得罪‘丹凤’叶秋白,是以不得不来,此等盛会又怎能与那仙霞岭上的盛会相提并论!”
    狄扬微微一笑,知道昔日齐名的“丹凤神龙”两门,如今已有了嫌隙,是以龙飞才会说出这话来。
    郭玉霞突地“噗哧”一笑,道:“你两人方才在说什么?”
    龙飞怔了怔,失笑道:“本在说那明珠!”
    郭玉霞笑道:“你们只顾自己说得投机,此刻说到哪里去了,我只等着听这明珠的来历,叫我等得好着急哟!”
    狄扬笑道:“大嫂休怪,如今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只听他故意干咳两声,清了清喉咙,道:“正如大哥所说,‘丹凤’叶秋白发出柬帖后,武林中的女剑客、女侠士,无论愿不愿意,俱都带了礼物赶到‘食竹山庄’,这其间有衡山‘静大师’门下的慕容五姐妹,带的便是这五粒明珠!”
    龙飞“呀”一声,道:“原来这五粒明珠,是‘衡山五女’送给‘丹凤’叶秋白的,如此说来,这竹屋亦是叶秋白的居处了。”
    狄扬道:“正是!”
    郭玉霞柳眉微皱,道:“叶秋白昔年亦是富家千金,对于饮食起居,都讲究得很,怎会住在这种粗陋的地方?”
    狄扬道:“知道此事的,武林中人可谓少之又少。”
    他语声微顿,长叹一声,道:“那‘丹凤’叶秋白,与龙老爷子,昔年本是一对江湖侠侣……”龙飞干咳两声,狄扬改容道:“小弟无意提起龙老爷子的往事,恕罪恕罪!”
    郭玉霞道:“家师虽与叶秋白自幼相识,却一直没有结合,十年前更为了一事,闹得彼此不再相见,还负气订下十年比剑之约,这件事武林中谁都知道,你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
    狄扬道:“那‘丹凤’叶秋白与龙老爷子订下十年比剑之约后,一心想胜得龙老爷子,便朝夕勤练一种自西土天竺传来,叫做‘大乘三论太阳神功’的秘门内功,据闻这种内功本是昔年佛家神僧‘鸠摩罗什’所创,是以叫做‘鸠摩罗什,大乘神功’,端的可称是武林中的不传秘技。”
    龙飞惊道:“这种功夫我也曾听家师说过,自从昔年威震群魔的‘太阳禅师’圆寂之后,此功在武林中便成绝响,那‘丹凤’叶秋白并非禅门中人,怎会修习这等佛家秘功?”
    狄扬道:“据我所知,是‘丹凤’叶秋白在无意中得到一本修练这种内功的秘笈,她自然大喜,一心想藉着这种功夫来胜得十年比剑之会,哪知她求功心切,欲速则不达,自幼所练的内功,又和此功力大异其趣,苦练年余后,竟然走火入魔──”
    龙飞惊“呀”一声,变色道:“自从‘丹凤’叶秋白散尽‘食竹山庄’的家财,将‘食竹山庄’的庄院,也让给神尼‘如梦大师’后,家师亦猜她是去寻一静地,秘练绝技,却想不到她竟是走火入魔了。”言下竟然不胜唏嘘。
    狄扬道:“她老人家走火入魔后,以她那种孤傲的性格,心里又念着龙老爷子的比剑之约,其痛苦与焦切,自是不言可知,哪知正好她的方外挚友‘如梦大师’到了‘食竹山庄’,见她痛苦中将身下所坐的云床边缘,都抓得片片粉碎,侍候她的弟子,也经常受到责骂,便劝导她寻一僻冷的高山,建一座可透风雨的竹屋修练,以高山地底的寒阴之气,以及天风冷雨的吹袭,来消去体内的心魔心火,这样也许不到十年,便能修复原身,或者还能藉此练成另一种足以惊世骇俗的内功。”
    龙飞叹道:“是以她便在这华山之巅的粗陋竹屋中,住了十年,且受风雨吹袭之苦,为的只不过要与家师争口气而已,是么?”
    夜将尽,朝露渐升,竹屋中寒意愈重,众人虽然有内功护身,却已有些经受不得,想到“丹凤”叶秋白却曾在这竹屋中凄苦地度过将近十年岁月,纵然与她不睦,也不禁为她感叹。
    只听狄扬叹道:“叶秋白听了如梦大师的话,便带了他新收门墙的弟子,以及四个自幼跟随的贴身丫环,到了华山,孤独地住在这间竹屋里,坐在这蒲团上,只有她的弟子每日上来陪伴她几个时辰,送来一些饮食,也练习一些武功。”
    龙飞皱眉道:“如此说来,这圈套竟是叶秋白所做的了!”
    狄扬微微摇了摇头,自管接着说道:“古虹苦心复仇,将古大妹设法送进‘止郊山庄’后,便与我等一起到那自改为‘如梦精舍’的‘食竹山庄’中去求助──”
    龙飞浓眉皱得更深,心中更是诧异,忍不住截口道:“那如梦大师,难道与家师有着什么仇恨么?”
    狄扬又自摇头道:“那‘如梦大师’虽与龙老爷子没有仇恨,却与‘昆仑’门人‘破云手’卓不凡甚有渊源。”
    龙飞诧声道:“这又奇了──”
    狄扬微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微笑道:“那如梦大师的来历,大哥你可知道么?”
    龙飞道:“不知道!”
    狄扬道:“大哥你可听人说过,数十年前,‘昆仑’门下有个叫做‘素手’李萍的女中剑客?”
    郭玉霞微微笑道:“这名字我倒听说过,大哥你可记得,师傅在说起‘孔雀妃子’梅吟雪的时候就说起三十余年前,有个素手李萍,为人行事,比起江湖著名的‘冷血妃子’还要狠辣些,只是此人在江湖间引起一阵骚动后,又突然失踪了!”
    狄扬微微一笑,道:“武林中人,谁也想不到貌美如花、心冷如铁的素手李萍,竟会出家做了尼姑,而且成了江湖中有名的得道神尼‘如梦大师’,原来这位素手李萍李老前辈,本是为了躲避仇家而销声灭迹,但到了中年,自己也深觉后悔,便落发出家了,她受戒后更是深自忏悔,自觉往事俱都如烟如梦,是以便取名‘如梦’了。”
    龙飞叹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位‘如梦大师’,当真是个慧人,只可惜世上有些人做错事后,不知悔改,反而一意孤行,索性错到底了,其实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知过能改,又有谁会不原谅他呢!”石沉心头一凛,忍不住回转身来。
    郭玉霞眼波一转,暗忖:“他又在说给我听的么?”面上的笑容,却越发甜美,道:“这样说来,那‘如梦大师’与‘破云手’本是同门……”
    狄扬颔首道:“所以‘如梦大师’就替‘破云手’出了个主意,教我们一齐到华山来寻‘丹凤’叶秋白,那时叶秋白心里正是满怀怨毒痛苦的时候,她听了我们的来意,话也不说,扬手就向古虹及卓不凡劈出了一掌!唉!这位名震天下的前辈奇人,虽已走火入魔,身不能动,但掌上的功力,却仍然惊人已极,我远远站在后面,只见她手掌微微一抬,便有两股强劲的掌风,呼啸着向古虹及卓不凡击来。”
    他语声微顿,感叹着又道:“掌风未到,古虹便已乘势避开,卓不凡却动也不动,生生接了她这一掌,只听‘砰’地一声,如击败革,我见卓不凡身躯仍然挺得笔直,只当他内力果然惊人,竟能与叶秋白凌厉的掌风相抗,哪知我念头尚未转完,卓不凡已‘噗’地坐到了地上。”
    龙飞道:“这卓不凡想来倒是个硬汉。”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还是我们那位古相公要远比他聪明得多。”
    古倚虹面颊一红,狄扬道:“原来卓不凡虽然接住了叶秋白这一掌,却已用尽了全身气力,连站都站不住了,坐在地上大骂叶秋白:‘纵使你不答应,也不该使出手段来对付我们这些后辈,我们总是与你同仇敌忾,又是如梦大师介绍来的。’他坐在地上骂了半天,语意虽是如此,语声却难听得多,他骂到一半时,我们已在暗中戒备,只怕那叶秋白要猝然出手,哪知他骂完了后,叶秋白只是长叹了一声,道:‘就凭这样的武功,又怎会是龙布诗的敌手?’
    “她微一挥手,便合上眼睛,不再看我们一眼。”狄扬接道:“于是古虹就站在她身旁缓缓说道:‘我们并非要寻“不死神龙”比武,而仅是要寻他复仇,我们只求达到目的,不计任何手段,是以我们武功火候虽仍差得很远,但成功的希望却大得很。’他也不管叶秋白是否在听,便将我们的计划说了,又说在‘止郊山庄’已有卧底的人,不但可以知道‘不死神龙’的举动,还可以知道他新创的武功。”
    狄扬微微一笑,又轻轻一叹,接着道:“我们这位古大哥,武功如何,我虽未亲眼看过,但口才却是好到极点,直说得叶秋白又缓缓睁开眼睛,目中渐渐露出一种奇异的光芒,我在旁一看,就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龙飞皱眉道:“叶秋白生性孤傲,又极好强,以她平日的作为,唉──我实在想不到她竟然也会想以不正当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狄扬道:“话虽如此,但叶秋白身坐枯禅,日受日炙风吹之苦,十年比剑之约日渐接近,她身体却仍毫无复原之望……唉!那时她心里自然难免有些失常,居然接受了古虹的建议。”
    龙飞沉声道:“什么建议?”
    狄扬道:“我们在华山一呆五年,这五年中,各人轮流下山,去探访龙老爷子的消息与武功进境,一面也在山上勤练武功……唉!我也想不到那古虹与龙老爷子之间的仇恨,竟是如此深邃,他生存的目的,竟似乎全都是为了复仇,以他的年纪与性情,终年在这冷僻的华山忍耐寂寞,难道不觉痛苦?”
    “声名、地位、财富、欢乐、声色……”狄扬长叹接道:“这些每一个年轻人都在深切企求着的事,他居然连想也不想,我又不禁暗自惊吓,就凭他这份毅力,做什么事不会成功?”
    古倚虹忍不住幽幽长叹一声,轻轻道:“你若生长在我大哥生长的环境里……”她终于没有说完她心里想说的话。
    但在座众人,又有谁不了解她的言下之意,狄扬默默半晌,缓缓道:“五年的时日,便在如此寂寞、痛苦与期待中度过,他们终于筹划出一个虽非万无一失、绝对成功,但却是漏洞最小,失败的可能也最小的计划。”
    他终于渐渐说到重点,竹屋中的气氛霎时间也像是变得分外沉重。
    只听他缓缓道:“这计划详细说来,可分成六点。第一,先以‘丹凤’叶秋白的死讯,来激动龙老爷子的心神,削弱他的戒备。”
    他语声微微停了一停,补充着又道:“谁都知道龙老爷子与叶秋白的往事,叶秋白若是死了,龙老爷子乍闻恶讯,自然难免心神激动、悲哀,而他老人家听到,当今世上唯一的对手已死,戒备的心神,自然便会松懈,甚至生出轻敌之心。”
    龙飞长叹一声:“第二点呢?”
    狄扬道:“第二,再叫叶秋白的弟子以傲慢的态度和冷削的言语,激起龙老爷子的怒气,以龙老爷子的脾气,自然要被这激将之法所动,于是那叶曼青便乘时提出让龙老爷子自削功力的话,只要龙老爷子一接受,这计划便成功了一半。”
    郭玉霞幽幽叹道:“我那时就知道事情不对,是以劝师傅不要上当,哪知道……唉!五弟……”
    龙飞轩眉沉声道:“那时五弟若是不做,我终究还是会做的,男子汉大丈夫闯荡江湖,岂能如妇人女子般畏首畏尾,有时纵然知道人在骗我,我却也要闯上一闯,绝不肯忍下那口闲气,何况愚我一次,其错并不在我,但你且看看,又有谁能骗得我两次的?”
    狄扬剑眉微剔,姆指一挑,道:“好个大丈夫,‘神龙’门下的胸襟豪气,普天之下,莽莽江湖,当真是无人能及。”
    郭玉霞眼波一垂,轻轻道:“第三呢?”
    “第三──”狄扬道:“削弱了龙老爷子的功力之后,便要再削弱龙老爷子的势力,让他老人家与你们分开……”
    龙飞望了郭玉霞—眼,叹道:“果然不出她所料。”
    狄扬道:“这前面三点计划若是成功,毋须后面三点计划,龙老爷子实在已是凶多吉少,我原在半路接应,见到那叶曼青果然将龙老爷子孤身带来,心头便不禁一寒,暗道:‘此刻不报龙老爷子之恩。更待何时!’方待上去解决了叶曼青,将实情告诉龙老爷子。”
    龙飞当头一揖,狄扬慌忙让开,只听龙飞道:“就凭兄弟你这份心意,已该受下大哥我这一礼!”
    郭玉霞眼波一转,亦自检衽一福,道:“还有大嫂我这一礼!”
    狄扬连连退了几步,还了一礼,道:“大哥,你这一礼,原该移向那叶曼青姑娘才是。”
    龙飞诧声道:“此话怎讲?”
    狄扬微喟一声,道:“那时我心中方生此意,哪知这位叶姑娘一见到我,话也不说,便“刷”地一剑向我刺来,这一剑又快、又狠、又准、又稳,生像是恨不得一剑将我刺倒,我全力一闪,才算避开,心里正是惊慌得很,莫非这妮子竟有未卜先知之能,先看到了我的心意,是以先来杀我?”
    他微微一笑,接口道:“我心里打鼓,她却是面寒如水,就拿我当她的深仇大敌似的,左一剑,右一剑地向我刺来,剑剑都狠到极点,就凭我的功夫,竟然一时间无法取胜,我生怕别的人接应来了,就一面动手,一面向龙老爷子喝破了他们的奸计,哪知我喝出了之后,叶曼青反而停住手了。”
    龙飞透了口长气道:“莫非这位叶姑娘,也是要帮助家师的?”
    狄扬颔首道:“正是,原来这位叶姑娘的先人,也曾受过龙老爷子的大恩,而且她对这奸狡的计划,也极不赞成,本来她还无什么打算,在这一路上,她听了龙老爷子的话,又见了龙老爷子的为人,决定不惜叛师,也要帮助龙老爷子脱开这圈套。”
    龙飞感慨一声,道:“当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先前真没有看出这位叶姑娘是如此义烈的女子。”
    狄扬微笑道:“这其中只有龙老爷子最是吃惊,他老人家胸怀坦荡,怎会知道这些鬼蜮伎俩,于是我们便将他老人家请到山腰我们平日居住的地方去,将这件事的始末与他老人家说了。”
    他笑容渐敛,突又长叹一声,道:“哪知他老人家听了我们的话,竟立刻要了份纸笔,写了那份遗言,他老人家像是心里极为沉静,写得一笔不苟,我们在旁边见了,心里却不禁大骇,只见他老人家缓缓写完,仔细折起,交到叶曼青手中,叫她交给你们,然后又对我说:‘带我去!’”
    “我与叶曼青俱已骇得呆了,就问他老人家,带到哪里去?他老人家见了我们的神色,突地仰天大笑了起来,笑道:‘前面纵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的,我活到今天,早已将生死之事,看得极淡,却将未了恩仇,看成极重,因为我实在不愿将未了的恩仇带入土去,正好是我不死神龙了却恩仇之地,我如何可以不去!’”
    狄扬此时心中似乎犹能记得“不死神龙”龙布诗那时说话的神态,是以他此刻言语之中,竟也有几分“不死神龙”的豪情胜气。
    一时之间,只听得龙飞双眉剑轩,热血上涌,大声问道:“后来呢?”
    狄扬道:“就在这大笑声中,龙老爷子的骨节突地格格一阵山响,他老人家那威猛高大的身躯,似乎又高大了几分,我不敢逼视他老人家目中的神光,不禁垂下了头,但我却已看出,他老人家已在这阵大笑声中,解开了闭住的穴道,恢复了原有的功力……唉!我那时真是对他老人家的武功与豪气,佩服得五体投地!”
    屋中众人,俱是“不死神龙”的弟子,听得狄扬这番言语,一个个心中也都被激发了一阵豪气,这寒冷寂寞的竹屋,竟也生像是变得飞扬热烈起来。
    狄扬挺了挺他那宽阔的胸膛,接口又道:“我和叶曼青姑娘两人,见了龙老爷子这股雄风豪气,谁都不敢也不愿再劝他老人家一句,但等到我们出了茅屋,到了那上山道路的岔口时,我却已忍不住流下泪来,叶姑娘更是早已热泪盈眶,只有龙老爷子,仍是神态自若,他老人家竟根本没有把这种出生入死的事看在眼里。”
    “立在路口,”他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又自接道:“龙老爷子又将掌中的那口宝剑,交给叶姑娘,叫她一并带到山下,但叶姑娘却像已变得痴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我平日虽然能说善道,但在那种情形下,却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龙飞叹道:“我先前只当那位叶姑娘是位心肠冷酷的女子。”
    狄扬黯然一笑,道:“我们虽然谁都没有说话,但我们心里谁都不愿让龙老爷子孤身去涉险,他老人家武功虽然无敌,但山上却还有几道奸狡的圈套,正是针对龙老爷子豪爽义烈的性情而设的,良久良久,叶姑娘终于缓缓回转了身,龙老爷子呆望她的背影,面上也似乎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伤感……”
    他语气渐缓渐轻:“星光月光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老人家面上的疤痕与皱纹,我也深知这每一条疤痕,每一条皱纹中,都象征着他老人家多彩的往事与丰富的生命,于是,我又看到了挂在他老人家眉梢眼角的那一分淡淡的伤感,不知怎地,这一切令我突地想起了天山那宽广辽阔的草原,草原上绚烂辉煌的落日……草原上跃马挥鞭的哈萨克健儿……然后,我就想到了黄昏去后,黑夜来临,绚烂而生动的草原,也会变得那么黝黯和静寂……我忍不住在他老人家面前跪了下来!”
    他语声更缓慢、更轻微了,就像是秋夜森林中萧萧的风声。
    然后,这缓慢而轻微的语声,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干钧巨石般,沉重地压在这些“止郊山庄”门人的心上。
    屋外的山风,由怒号变为哭泣,狄扬突地又自一挺胸膛,大声道:“那时,我只见龙老爷子的目光,有如天上明星般,笔直地射在我心里,他老人家凝注着我,半晌,突地‘咄’地一声大喝,厉声道:‘大丈夫立身处世,只要问心无愧,恩仇了却,死又何伤?你父亲一代武豪,你生长武林世家,你怎地也学起这种小儿女之态来了。’厉喝声中,他老人家轻轻一顿脚,然后,那高大威猛的身形,便有如一朵轻云般飘然而起,冉冉地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说到这里,他默然停顿了许久,在这片刻的寂静中,谁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门外的风,伴着门内被抑制着的沉重呼吸。
    “直到他老人家身形,已自消失无踪。”狄扬终于接口道:“我方自缓缓垂下头,看到了地上一只清晰的脚印,我呆望着这只脚印,心里乱得如风中的柳丝,龙老爷子临去前的教训,一遍又一遍,仍然不住地在我耳边荡漾着……”
    他语声又变得异样地低沉,龙飞缓缓透出一口长气,道:“那只脚印,我们先前看到了……”
    郭玉霞幽幽叹道:“但我们始终猜不到这脚印是为了什么留下的……”
    狄扬明亮的目光,已变得空洞而深沉,他缓缓道:“世上有许多事,纵是聪明绝顶的人,也是一样猜不到的……”
    他迟疑地在这凄冷的竹屋中四扫一眼,继续道:“譬如说,我现在就再也想不出龙老爷子上山后发生了什么事,他老人家此刻到哪里去了!”
    龙飞霍然一惊,变色道:“你也不知道么?”
    “我也不知道!”狄扬摇了摇头,沉声道:“他老人家离去后,我考虑了许久,终于决定下山去找你们,但那时你们却已上山来了,我便在暗中跟随你们,听你们许多种猜测……”
    他黯淡地微笑一下,接道:“后来,我听到你们需要火把,我就到那边我们平日居住的茅屋中,取得了火把与长索,然后绕路在前面点燃了火把,又从小路上了绝壁,将长索垂下,至于这竹屋中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我却和你们一样,一点也不知道。”
    话声一了,又是一阵长长的静寂,人人目光,俱都空洞地望着门外的夜色出神,但各人心里,所想的事却是大不相同!
    龙飞捋须而立,古倚虹支肘默然,他们心里在想着:“这里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师傅他老人家到哪里去了?是凶?是吉?”
    石沉神态木然,郭玉霞眼波流盼,他们心里却在想着:“这姓狄的既然早已上到此处,岂非也看到了我们的事?”石沉更是心虚:“难怪他对我如此无礼,原来他方才已看到了那些事!”他竟没有想到是自己对人无礼,目光一横,冷冷望向狄扬,沉声道:“你说的这些话,可是真的?”
    狄扬怔了一怔,龙飞已自沉声叱道:“三弟,休得无礼!”
    石沉心中一沉,又是一阵静寂。
    郭玉霞突地轻轻道:“狄老弟,这竹屋中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亲眼看到的,怎么说没有看到呢?”
    龙飞浓眉一扬,狄扬突地仰天狂笑了起来,道:“好,好,我一番好意,反倒成了我在欺骗各位。”语声中充满愤激,拂袖转向门外,龙飞一步挡住他的去路,郭玉霞神色不动,微微含笑,道:“狄老弟,我若说错了,莫怪我,但是……”
    她难测地微笑一下,接口道:“你早已来到这里,我们一路上却为了探索那三块山石上的画像而耽误了许久……何况,你方才进到这竹屋里来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惊异之色,这是为了什么呢?”
    石沉干咳一声,接口道:“这是为了什么呢?”
    龙飞浓眉微皱,只见狄扬缓缓合上了眼睛,他不禁也在心中暗问:“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郭玉霞缓缓道:“你们所设下的前面三重圈套,你已对我说了,后面的三重圈套,你不说我也知道,第一,你们先在山壁上刻下了那些字迹,激得师傅拼命爬上去,让他老人家在没有动手前就耗尽气力,甚至你们还会打些如意算盘,希望他老人家真力不继时跌下去,那么你们就不必亲自动手了。”
    狄扬仍自没有张开眼来,郭玉霞又道:“第二,你们在这些年来,早已从我们这位四妹口中,探出了师傅的武功,是以你们便集合了许多人的心力,创出了三招,刻在山石上,这三招武功在理论上虽然可以成立,但若真的动手,却不见得能真的施展得出,这样,你们便可借此来打击师傅,使得他老人家还未见到叶秋白之前,先就有些气馁。”
    她语气微微一顿,却又补充着道:“那第三式武功招式,甚至可能是根本无法成立的,也就是说那根本是人力无法达到的阶段,师傅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怎会看不出来,是以他老人家气愤之下,就一掌将那块山石击毁了。”
    “第三么,”她歇了口气,道:“三条道路,四重门户,这就是你们探测师傅他老人家武功的方法……还有一件事,我看来也奇怪得很,那‘丹凤’叶秋白既是已经走火入魔,那么,请问她此刻哪里去了?”她本有笼络狄扬之心,但此刻心念一转,竟立刻就将狄扬视作攻击的对象。
    龙飞上下瞧了狄扬两眼,心中亦不禁微微生出疑惑之心,只见狄扬霍然睁开眼来,缓缓道:“龙大嫂,你真是聪明,这三样事,全被你猜对了!”他此刻言语神态竟是木无表情。
    郭玉霞微微一笑,狄扬道:“不错,那三方巨石上所刻的武功招式,的确是仅在理论上可以实行,实际上却无法施展!”
    他嘴角突地泛起一阵讥嘲的笑意,道:“你们行前在那三方石前所说的话,我每一句都听在耳里,只可惜大嫂你那时心里所想的事太多,是以没有看到山石上还藏有人在!”
    郭玉霞心头一惊,龙飞长叹道:“狄老弟,我们骤逢此变,心头实在大乱,大嫂若是错怪你……咳,咳,你也该担当些……”
    狄扬轩眉一笑,道:“这怪不得大嫂,此事若换了我,也少不得会生出疑惑之心的,我到这竹屋之际,虽然比你们早些,但在这竹屋中所发生的事,却已都过去了,大嫂所疑惑的事,我心里又何尝不在猜疑……叶秋白、古虹、卓不凡,以及龙老爷子的行踪,此刻俱已成谜……”
    他目光缓缓垂落在地上:“这地上有三摊血渍。”他俯下腰,将死者翻了个身,又翻转回来,“但这里唯一的尸身上却没有丝毫伤痕,他是怎么死的?”
    这问题虽然显而易见,但在他没有提出之前,却是谁也没有注意,众人目光,一齐向这具尸身投去,只见“他”面上肌肉,层层扭曲,生像是因极大的惊骇因而致死,又像是被一种极其阴柔奇特的内功,震断经脉而死。
    龙飞长叹一声,道:“这些事俱已成谜,但望狄老弟能与我们同心协力,将这些谜底揭开……”
    狄扬黯然一笑,双手平托起死者的尸身,垂首道:“这些谜底,终有揭开的一日,那时大家就会知道我方才所说的话,可是真的!”
    他抬头望了龙飞一眼,忽而朗声道:“大哥,好生保重了。”拧身一跃,闪电般掠出门外,龙飞怔了一怔,迫了出去,大喝:“狄老弟……狄扬……留步!”但这“天山”剑派当今唯一的传人,轻功竟是出奇地佳妙,手里虽然托着一具尸身,在这刹那之间,身形业已远去!
    龙飞在门边呆呆地凝注了许久,夜色已深,繁星渐落,一日又将去,山风吹起了他颔下的虬须,他黯然叹息一声,回转身来,喃喃自语道:“此人真是条没奢遮的好汉子……!”
    郭玉霞秋波一转,轻轻道:“依我看来,此人却似有诈!他……”
    龙飞突地扬眉厉喝一声:“住口!”
    郭玉霞惊得一愕,只听龙飞厉声道:“若不是你胡乱猜测,我也不会得罪了如此一条汉子,难道你忘了师傅平日对我们说些什么,以诚待人,以恕克己,如今我们这般作法,武林中还有谁人敢与‘止郊山庄’为友,难道‘止郊山庄’真要断送在你的手上!”
    他平日为人甚是宽厚,此刻石沉、古倚虹见他动了真怒,谁也不敢开口!
    郭玉霞惊愕了半晌,突地“嘤咛”一声,双手遮面,狂奔着掠出门去,石沉、古倚虹一齐惊呼一声:“大嫂!”
    龙飞面容骤变,双目圆睁,他见到自己多年的爱侣突地负气而去,心里又何尝不是大为惊骇。
    石沉一步掠到门口,似乎想追出去,但却又倏然止步。
    古倚虹轻轻道:“大哥,你该去劝劝她呀……”
    龙飞垂下头:“我话说得是太重了些!”他目光转向石沉,长叹道:“还是三弟追去劝劝她!”
    话犹未了,石沉已自掠出门外,龙飞黯然良久,长叹又道:“我的话的确是说得太重了些,其实,她也是为了大家好……”
    他未曾责人,已先责己,古倚虹望着他紧皱的浓眉,黯淡的眼神,心底突地升起一阵怜惜,自经此事,她本已无颜再留在“神龙”门下,但不知怎地,此刻竟无法说出“去”字!
    她只是怯怯地唤了声“大哥!”轻轻道:“我们是留在这里,还是先下山去?”
    龙飞俯首沉吟了半晌,“下山去!”他长叹着道:“反正你大嫂总不会不回‘止郊山庄’的,还有……五弟只怕此刻还在山下等着我们,唉……今日之事,的确件件俱是离奇诡异己极,那道人去抢棺材作甚?这件事也和别的事一样,叫人想不出头绪,也许……”他惨然一笑:“也许是我太笨了些。”
    古倚虹从心底深处叹息一声:“他是真的太笨了么?”她回答不出,她无法说话。
    “这些谜底,终有揭开的一日……”龙飞暗自低语,回目门外,只见一阵乳白色的晨雾,已渐渐自山那边升起,宛如轻烟般在四下的山林中氤氲弥漫,于是他又不禁透了长气:“无论如何……”他唏嘘着道:“这一天毕竟总算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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