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铃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6章天帝留宾
    去日如烟,谁也不能挽留既去的时日,但我却可以回来告诉你,这阵展雾还未升起前的事。那时夜已够深,星光很亮,华山山腰、浓林萧萧的木叶下……
    南宫平、梅吟雪两人目光相对,良久良久,谁都未曾转动一下。
    南宫平、梅吟雪这两人之间,谁也不知道彼此谁是强者,梅吟雪木然的身形,终于开始动了,她伸出手,轻抚着鬓边的乱发,道:“你真的定要等他们么?”
    南宫平毫不犹疑,沉声道:“自然!”
    他并不知道女人们在抚弄自己头发的时候,已是心乱了,他只是认为这是件该做的事,是以他绝不犹疑,便说出来。
    梅吟雪幽幽一叹,道:“依你!”衣袂一阵飘动,向停放棺木之处掠回,但又自回过头来,却冷冷加了句:“只此一次!”
    星光下的棺木,看不出有任何变动,梅吟雪倚着树干,坐了下来,南宫平笔直地站在棺木旁,又来回地踱着方步……他的心也乱得很!
    然后,他突地在梅吟雪身前停了下来:“我且问你……”这四个字他说得声音响亮,但后面的话,他却似说不下去。
    梅吟雪眼波一转,道:“问什么?”
    南宫平呆一呆,讷讷道:“我方才打开过那具棺木,怎是空的?”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这棺中有个夹层,你难道都看不出来么?”
    南宫平“哦”了一声,方待踱开。
    梅吟雪却又含笑,道:“你方才想问我的,只怕不是这句话吧!”
    南宫平又自一呆,转过身来,两人目光再次相对,南宫平颔首道:“不错!”
    梅吟雪道:“那么你本来想问什么?”
    南宫平道:“此刻我又不想问了!”双手一负,走了开去。
    梅吟雪似乎也怔了一怔,突地幽幽叹道:“若不是我方才借着月光照过流水,我真要以为自己已经老了!”
    南宫平回首道:“你说什么?”
    梅吟雪打散了她满头如云的柔发,披散在两肩,月光下,她苍白而清艳的面容,的确是有着出尘绝俗的美。
    她仰面迎着树隙漏下的星光,半合着眼帘,动人心弦的眼波,从长长的睫毛中望过去,只见南宫平虽然回转了头,但目光却没有望向自己,她不禁又自轻轻叹道:“我十四岁便出道江湖,凡是看见我的人,从来没有一人对我像你这副样子……”
    南宫平冷哼了一声,伸手抚摸那紫檀棺木上雕刻着的细致花纹,他此刻若是将棺盖掀开,那么武林中必定会少了许多故事,但是他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它,丝毫没有掀开的意思。
    “我看到过许多自命不凡的少年。”梅吟雪仍在轻抚着她如云的秀发,她纤细的手指停留在那漆黑的头发上时,就正如黑丝绒缎上细致的象牙雕刻:“我也看到过许多自命不凡的成名豪客,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他们看着我的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眼睛……”
    南宫平目光一凛,两道雪亮的眼神,笔直地望着她,冷冷道:“你这些得意的往事,最好还是留在你心里好些。”
    梅吟雪道:“哦──是么?──”她微微一笑:“你若不愿听我说话,大可走得远些!”
    南宫平剑眉微剔,“砰”地在棺盖上拍了一掌,棺木猛烈地震荡了一下,似乎有一声轻微的呻吟自内发出,只是他满腹气恼,竟未听到。
    “我到处听人奉承,到处都看到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面目……”梅吟雪悠然说到:“这样过了将近十年,十年里,的确有着许多自我陶醉的无聊男子为我流血,为我决斗,只不过是为了我曾经看过他一眼或者对他笑了一笑,于是武林中开始有人骂我,骂我的血是冷的,可是──这是他们自愿如此,又怎能怪得了我呢?喂──你说是不是?”
    南宫平道:“哼──”
    梅吟雪嫣然一笑,南宫平越是气恼,她似乎就越发开心。
    “十年前,我终于遇上了一个很特别的人。”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别人色迷迷地瞧着我,他没有,别人像苍蝇般钉在我身后,他没有,别人不是骂我,便是无聊地奉承,他却只是适度地对我说话,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了解我,而且他风流倜傥,人品不俗,武功颇佳,师承门第也极高,再加上琴棋书画,丝竹弹唱,无一不晓,有时还可以吟上几句绝句,填上两阙小令,也颇清丽可诵,在江湖中的名气,也颇为响亮,常常为人排难解纷,做些侠义的事,于是,渐渐和他交上了朋友!”
    她娓娓说来,尽是称赞此人的言语,直听得南宫平心头跃跃,暗中忖道:“如此人物,若是被我见了,也定要结交于他。”不禁脱口道:“此人是谁,此刻侠踪是否还常见江湖?”
    梅吟雪道:“这个人你是认得他的。”她极其温柔地嫣然一笑:“只可惜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人世上了……”
    南宫平不胜惋惜地暗叹一声,却听梅吟雪突地笑容一敛,接口冷冷道:“因为这个人已经死在你的剑下!”
    南宫平惊得呆了一呆,有如当胸被人击了一掌,讷讷道:“你……你说什么?”
    梅吟雪直似没有听见他的问话,自管接着道:“此人外表虽然是个好人,其实,哼哼!有一天大雪,我和他在他的一个朋友,也是当时武林中颇有名气的人家里喝酒、赏雪,喝到一半时,我突然发现酒的滋味有些不对,他们的神色也有些不对,我就装作醉了,只听他那个朋友拍掌道:“倒也,倒也。”又说:‘你骑上了这匹劣马,可不要忘记我的功劳!’我听得清清楚楚,索性动也不动,看他到底要怎么!”
    这故事此刻显然已吸引了南宫平,他不再插口,只听梅吟雪又道:“这人面兽心的家伙居然一面大笑,一面将我抱到床上,刚要解我的衣服,我忍不住跳了起来,劈面击了他一掌,这厮心术虽坏,武功却不弱,一掌震开窗户,如飞逃走了,那时,其实我已饮下了少许药酒,周身仍然乏力得很,是以那一掌击去,丝毫没有伤得了他,也无法追他了!”
    “片刻之后,”她凝注着自己的手掌,目中满含怨毒之意,接口又道:“以我内功逼出了药力,心里实在忍不住气愤,就跑出去将他那卑鄙的朋友一连刺了七剑,剑剑俱都刺在他的要害上!”
    南宫平心头一寒,道:“好狠!”
    梅吟雪冷笑一声,道:“我若是江湖历练稍差,被他们污了身子,江湖中有谁会相信我的话,只怕还以为是我引诱他的,那时却又是谁‘好狠’呢?”
    南宫平怔了怔,无言地垂下头去,在心中暗自叹息。
    “第二天,我就扬言天下,只要我再见着那人的面,就要先挖出他的眼睛,再割下他的耳朵,将他一刀一刀地慢慢杀死,江湖中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散发出了各种谣言……”她凄然一笑,道:“当然,这些话都是在尽量伤害我的!”
    南宫平又不禁气愤填膺,皱眉怒道:“此人究竟是谁?”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此人在江湖中自然是大大有名,人人都称他为‘公子剑客’,‘剑客公子’……”她再次哂然冷笑三声。
    南宫平心头一凛,脱口道:“他……他岂不是……”
    梅吟雪冷冷道:“他便是那‘丹凤’叶秋白的嫡亲堂弟!”
    南宫平“噗”地坐在棺盖上!
    梅吟雪道:“我没有去参加叶秋白恬不知耻自己发起的‘百鸟朝凤’之会,已被江湖中人认为是大逆不道,如今我要杀‘丹凤’叶秋白的堂弟,这还了得?别人不说,‘不死神龙’就第一个不会答应,江湖中人趋炎附势的不少,谁分得清黑白是非,当然都相信那位正直侠义的‘公子剑客’,有谁会相信我这位‘女魔头’、‘女淫魔’的话?何况我又将那唯一的证人杀死了,于是‘不死神龙’就向我发出了‘神龙帖’,叫我到九华山头去向他纳命!”
    她语声渐渐激昂,南宫平头却垂得更低,只听她接口又道:“我去了,那时,我才二十多岁,心高气傲,自命武功无敌,就算是江湖中的第一勇士‘不死神龙’,我也没有放在眼里,到九华山,便向龙布诗提出了四样决斗的方法,他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了,你要知道,我那时武功还未遇过敌手,就连‘公子剑客’那样的一流剑手,见了我还要望风而逃,‘不死神龙’如此爽快地答应我选择比武的方法,我心里实在高兴极了。”
    “哪知道,”她轻轻一叹,接道:“第一阵较量轻功,我就输了,而且输得很惨,第二阵我挖空心思,要和他比柔功,我见他高大威猛,心想柔功必非所长,但是──我又输了,比第三阵暗器时,我已急了,乘他不备时,暗算于他,哪知他全身上下像是生满了眼睛,暗算也没有用!”
    出自敌人口中的称赞,当真是世上最贵重的礼物,南宫平暗叹一声,忖道:“师傅他老人家一生,实在没有虚度!”
    “等到第四阵比剑开始时,‘不死神龙’神情间已是大怒,对我说必定不再饶我,因为我暗算了他,他自然就更相信那‘公子剑客’的话,认定了我是个淫荡邪恶的女人!”
    南宫平心中突地一动,想起了那高髻绿袍道人骂她的话,又想起了……
    梅吟雪叹息一声,又道:“纵是如此,他仍然让了我三招,让我占尽先机之后,他方自出手回攻,仅仅七招……”她仰面望天,“仅仅七招,他就震飞了我掌中的长剑,将我逼在一株古杉下,霍地一剑,向我劈面刺来──”
    “我只见一道匹练般的光芒,闪耀在我面前,于是我只得闭上眼睛,瞑目受死!”她缓缓合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覆荫在眼帘上,轻叹着道:“哪知我等了许久,只觉一阵锐风自耳边擦过,便再无动静,我睁开眼来,‘不死神龙’掌中的剑,已齐根没入我身后的古松,竟宛如切腐肉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睁开眼睛,秋波一转,她接着道:“当时我不禁怔了怔,却听‘不死神龙’沉声道:‘我以剑胜了你,江湖中必说我以大欺小,你输了也未见甘服!’他双掌一拍,后退五尺,又道:‘你若以剑胜得了我这双肉掌半招,我便让你生下此峰!”
    “那时我生死交关,再也顾不得什么,他话未说完,我已和身扑了上去,我情急拼命,用的全是进手招术,因为我深知他的武功,只求能与他两败俱伤,根本没有存胜他的希望,你要知道,这并不是我存心无赖,而是我以弱击强,只有这个办法。”
    南宫平既不能颔首,亦不能摇头,只得默然听她说下去道:“但是二十招一过,我气力便已不继,这时他正以一招仿佛是武林中常见的招式‘云龙探爪’,向我面门拍来,我见到他左胁之下,露出一处绝大的空门,心中不禁一喜,立刻闪身错步,攻出一招‘孔雀剔羽’,一剑刺向他的左胁。”
    她纤手不自觉地微微展动一下,做了个“孔雀剔羽”的招式,南宫平只见她这一招出手灵活,部位神奇,看来虽是平平淡淡,其实却是绝妙高招,心中亦不禁为之暗暗赞叹。
    只听她接着道:“这一招‘孔雀剔羽’,可算是我号称‘一千七百四十二式’孔雀剑中最毒最狠的一招,这一剑不求自保,但求伤敌,留下的几招后招中,还有一招是同归于尽的招式,哪知我剑方刺出,只见眼前一花,他竟以双掌合拍,挟住我刺出的长剑,顺势一个‘肘拳’,击在我胁下腰眼之上,我只觉一阵热力,自腰边升起,刹那间遍布全身,接着便是一阵舒适到了极点的感觉,全身都似乎要腾云飞起,然后──便虚软地倒到地上!”
    南宫平心头一寒,暗暗忖道:“师傅那时必定对她恨之切骨,是以才会用‘七绝神龙功’散去她全身的功力。”
    梅吟雪黯然一叹,道:“他这一招的变化奇特之处,究竟在哪里,我在那木棺中想了十年,还是想不出来,当时我只觉他这一招夺剑、伤人,就仿佛是黑夜代替白昼,后浪推涌前浪那么自然,那么不可抗拒,但却又觉不出什么神奇玄妙之处,就因为我看不出任何特别神奇的地方,我也根本不知从何抗拒……唉!我只能说这一招实在是不可解释,无法形容的。”
    南宫平暗中一笑,忖道:“这一招正是师傅他老人家武功的精华所在,已极尽‘空’、‘灵’两字之妙,你自是看不出来!”
    “黏”、“贴”、“逼”、“切”、“挑”、“戳”、“含”……等,虽然俱是武功诀要,但俱不过是下乘功力而已,“空”、“灵”两字,才是上乘武功的精华,能得“空”“灵”两字之妙,一招使出,教人根本无法着摸,这意境实是令人难以描摹,只有以佛家偈语“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句来形容武家这“空”、“灵”两字,虽是“异曲”,却有“同工”之妙。
    梅吟雪又自叹道:“我自幼及长,不知费了多少心血、苦功、方自练成的武功,就在这刹那之间,被他轻轻毁去,那时我心里实在大惊,又怒、又骇、又怕,又是悲哀伤心,真比一剑杀了我还要难受十倍,我不禁破大骂‘不死神龙’狠毒,又伤心地说出那一段经过,我大声喝骂:‘这是我的错吗?你凭着什么权利,要如此对待我,你自命公道,为什么不查明事由,为什么要庇护那种卑鄙无耻之徒,来欺负我一个女子’!”
    她神情之意,渐渐又现出愤恨怨毒之色,那些令她伤心,令她愤怒的往事,像是在这一刹那里都回到她心中。
    南宫平听得越多,心里的叹息也就越多,对她的同情,自是越发浓厚。
    梅吟雪接道:“不死神龙听了我的话,面上阵青阵白,须发阵阵翕动,良久,方自缓缓道:‘你为什么不早些说!’他声音颤抖,双拳紧握,心中显然也已愤怒到了极处,后悔到了极处,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她缓缓顿住了激动颤抖的语声,垂首默然良久,南宫平望着她纤纤的指尖,如云的秀发,暗叹忖道:“武林中人的善、恶,又有谁能分辨得出?”
    “当时,‘不死神龙’立刻取出疗治内伤的圣药,叫我服下。”梅吟雪终于接着道:“但是我拒绝了他,我纵能暂时不死,又有何用?十年中,我在江湖上结下了无数仇家,他们若是知道我功力已散,武功尽失,还不来寻我复仇?”
    “但‘不死神龙’终究是个正直侠义的人物,他竟长叹着来哀求我,我若死了,他必定会终生负疚,他要赎罪,要弥补这件他亲手铸下的大错,要终生保护我,要为我寻得那无耻的‘公子剑客’,为我复仇!”
    她神情间渐渐恢复镇定,接着道:“他竟不由分说,替我灌下了那粒伤药,又以内功,在山上为我疗治伤势,是以他与我比斗只才一日,却在三日后方自下山,武林中人见他神色萎顿,还以为是因为他与我恶斗了三日的缘故,俱都为他欢呼!……唉!又有谁知道此中的内幕?’
    南宫平暗叹忖道:“师傅他老人家当时听到那些欢呼,心里只怕不知要难受到什么程度!”
    “他临下山前,将我点了穴道,安置在一处幽秘的洞窟里。”梅吟雪接道:“第二天晚上,他就赶上山来,却命两个彪形大汉,在他身后抬着一具棺材,他竟将我放进了棺材,这原因当然是为了想避开天下人的耳目,最主要的──”
    她哂然一笑,接道:“也许是为了要避开‘丹凤’叶秋白的耳目!”
    南宫平面色一整,沉声道:“此话怎讲?”
    梅吟雪伸手一掠长发,突地“咯咯”娇笑了起来:“你难道还不知道么!”她娇笑着道:“丹凤叶秋白人既美艳娴静,武功也高到极点,而且她驻颜有术,那时已五十岁的年纪,但看起来却仍如三十许人,所以江湖中人又称她为‘不老丹凤’,与‘不死神龙’刚好配得一对,她什么都好,只是──”
    她笑声中,满含嘲弄讪笑之意,南宫平微微变色道:“只是什么?”
    “只是太喜欢吃醋了些!”她仍然肆无忌惮地娇笑道:“你们身为晚辈,自然不会知道这些!”
    南宫平怫然挺起胸膛,哪知梅吟雪轻狂带笑的面容,在一霎眼之间,突又变得十分庄肃起来。
    她面上神情的变幻,永远是这么倏忽而突然,使人难以捉摸到她的心事。
    “但是──”她庄肃而沉重地接着道:“在那些沉闷的晚上,在那间黑暗的房子里,我却从‘不死神龙’的口中,知道许多有关叶秋白的事……”语声渐缓,她突又长叹一声,道:“你想想看,叶秋白若不是脾气太过古怪,她早就该嫁给‘不死神龙’了,一个是当世武林中的‘第一勇士’,一个是才艺超人的‘无双侠女’,联剑并肩,啸傲江湖……这原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但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只是寂寞的度过一生……寂寞……寂寞……”
    她突地垂下头去,如云的秀发,像夜幕一样地垂落了下来,垂落在她面前,掩住了她的面容,也掩住了她的心事!
    南宫平呆呆地愕了半晌,心里竟也忍不住泛起一阵难言的惆怅。
    “寂寞……寂寞……”在这刹那间,他突然也了解了许多人的寂寞──这在江湖中被人称为“冷血”的女子有着寂寞……那在江湖中人人称誉为“人中凤凰”的叶秋白也有着寂寞,他平生最最敬服的人,武林中的一代剑豪“不死神龙”,又何尝不在忍受着难堪的寂寞?
    人生之路,是崎岖、蜿蜒而漫长的,爬得越高的人,寂寞就越重,直到他爬上了巅峰,也许他才会发现巅峰上所有的,除了黄金色的声名荣誉,银白色的成功滋味外,便只有灰黑色的寂寞。
    南宫平不觉心头一寒,他又突然了解到他师傅仁厚的面容上,为什么总是带着那么严峻的神色,为什么总是缺少了些欢乐的笑容?……这是当代武林剑豪、天下第一勇士心中的秘密,他当然不会在他弟子们面前说出来,但是,在那些凄凉的晚上,面对着无边的黑暗,面对着一个甚至比他还要寂寞,比他还要忍受更多黑暗的女子,他纵然心肠如铁,也难免会将心里的秘密多少泄露出一些……
    他无视成败,蔑视死亡,更看不起世上的虚名与财富,可是,他却无法逃避隐藏在自己心底深处的情感,他也逃不开“丹凤”叶秋白的影子,他有无畏的勇气,面对一切,他有锋利的长剑,纵横天下,可是……他却斩不断心里的情丝。
    这是大仁大勇者心中的秘密,这是大智大慧者心中的弱点,这也是武林中神话般的英雄心中的人性,只是,他那闪亮的地位与声名,已闪花了别人的眼睛,使别人看不到这些。
    世上,永远没有人会同情他生命中的寂寞,会怜悯他爱情上的不幸,因为所有人对他的情感,只有敬仰、羡慕,或者妒忌、怀恨。
    这就是英雄的悲哀,只是古往今来,英雄的悲哀是最少会被别人发现的!
    南宫平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他惆怅地环顾四周一眼,心房突又忍不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此时此刻,他竟已置身于一片银海,那种清亮的光辉,使得宇宙大地都变成了一块透明的水晶,而水晶中的梅吟雪,竟已变成了一具女神的塑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吟雪缓缓抬起头来,开始继续她方才没有说完的话。
    “自从那天以后,我便一直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只可惜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与星、月、苍穹将会有那么长久的别离,不然我一定会留恋地对它们多望几眼……”
    她平淡冷漠的语声中,突然间竟泛滥洪水般的情感:“十年……”她接着道:“不死神龙并没有实现他的诺言,他没有澄清我的冤屈,没有为我复仇,当然……我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她异常突然地顿住语声,仰视着林梢浮动着的光影,没有再说出一个字来。
    突来的沉默,却像是一柄千钧铁锤,在南宫平心上重重击了一锤。因为他深知,就在她这无言的沉默中,包含了多少她的怨恨、失望与痛苦,也包含了多少她的怜悯、同情与宽容了。
    为了叶秋白,为了那“公子剑客”是叶秋白的弟弟,他师傅竟无法将那“公子剑客”擒获,自然也无法洗清梅吟雪的冤屈……而那“冷血”的梅吟雪也没有逼着他师傅做,这自然是她早已对这老人的情感发生了怜悯与同情……
    他深知,在那黑暗的小屋中,他师傅的心情,定是和她有着同样的痛苦──因为他此刻也在深邃地痛苦着,他讷讷地,既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更说不出一个请求她宽恕的字。
    她出神地凝注着星光,他出神地凝注着地上的柔草,又是一阵难堪的、无言的沉默,然后,梅吟雪明亮的目光,突地转到他面上,他缓缓抬起头,发觉她柔软而玲珑的嘴角,正挂着一种他无法了解的笑容,就像是遥远的星光那么令他难以捉摸。
    她深深地凝注着他,突地带笑说道:“可是你知道么……你知道么?”她重复地说着这四个字。
    南宫平忍不住问道:“知道什么?”
    梅吟雪仍在深深地凝注着他,缓缓道:“你师傅没有为我做的事,你却已为我做了,我亲耳听见他与你的对话,也亲耳听到他被你伤在剑下时所发出的惨叫!”
    南宫平只觉耳边轰然一响,身躯摇摇欲倒,讷讷道:“那……那道人……便是‘公子剑客’么?”
    “道人……”梅吟雪满怀怨毒地冷笑一声,道:“他已做了道人么,好好!”她语声又变得那么锐利,像鞭子似地划空而过:“我虽然不知道他此刻已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他的语声──他的语声,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南宫平面容虽然素来沉静,此刻却也掩不住他心里的吃惊,他不知是该得意抑或是该抱歉──昔日武林中著名的剑手,今日竟会死在他的剑下!──但无论如何,他心里对那道人之死原有的愧恨与歉疚,此刻却已大为冲淡。
    只听梅吟雪缓缓又道:“这就是你师傅与我之间的恩怨,也该就是你方才想问我,但又不愿问出来的话,你替我复了仇,我所以要告诉你,告诉你那人死得一点也不冤枉,这些年……我躺在棺材里。心里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能快些恢复功力,不顾一切地设法恢复功力,寻他复仇,所以我方才听到他那一声惨呼声,虽然高兴,却又不禁有一些失望,又有一些怨恨,我甚至在想一出来后,便先杀死那替我杀死他的人!”
    南宫平心头一凛,只见梅吟雪嘴角又微微泛起一丝笑容。
    “但是,不知怎地……”她平静地微笑着道:“也许是我这些年来心境变了,我非但不再想杀你,反而有些感激你,因为你使得我的手少了一次沾上血腥的机会,而一个人的手能够少染些血腥,无论如何,都是件很好很好的事。”
    这被人称为“冷血”的女子,此刻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南宫平不禁又怔了一怔,他试着想在此时此刻说出一句适当的话,但他沉吟了许久,却只是下意识地说道:“你被师傅散功后,此刻武功又已恢复,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梅吟雪神秘地微笑一下,轻轻道:“这是件很奇怪的事么?”她不再接下去,南宫平也猜不出她这句话中的含义。
    他方才问话的时候,本是随口而出,但此刻却真的有些奇怪起来,他忽然想到她的话:“……不顾一切地设法恢复武功……”他心头不禁一动:“莫非她恢复武功时,又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方法!”方自忍不住想问,却听梅吟雪轻叹又道:“奇怪得很,我此刻武功,虽然恢复,却又觉得没有什么用了,我此刻已无恩无怨,唉!这实在比满心仇恨要好得多。”
    忽而愤激、忽而幽怨、忽而兴奋、忽而怨毒的她,此刻竟平静地微喟了一声,倚在树上,一面轻抚着秀发,一面曼声低唱了起来:“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小宝宝,要睡觉,妈妈坐在摇篮边。摇呀摇……”
    她声音是那么甜蜜而温柔,面上的神情,也是那么安详而恬静,她似乎已回到一个极为遥远的梦境中,那时她还很小,她必定有一个极为温柔的妈妈,她妈妈也必定会为她唱着这平凡、甜蜜,在每一个人心里都是那么熟悉而亲切的儿谣。
    星光细碎,夜色明媚……夜渐渐要去了,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在山林间开始弥漫,南宫平听着这温柔的歌声,望着恬静的面容,心里忍不住又是怜悯,又是叹息,她十五岁便开始闯荡江湖,必定有许久没有忆起这歌声了。
    因此,她唱得那么零乱,甚至将两首不同的歌变做一首唱了,但听在南宫平耳中这零乱的歌声,却是分外甜蜜而亲切,他但愿能永远保持着她此刻的心境,也但愿自己能永远保持这份心境,因为他自己此刻也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梦里──世人若都能保持婴儿般的心境,那么血腥和丑恶的事,就会少多了。
    歌声,随着乳白色的晨雾,悠悠摇曳在乳色透明的山林里。
    大地,像是被水洗过了的少女面靥似的,清新而娇丽。
    南宫平连日疲劳,此刻但觉一阵阵温暖的倦意,随着缥缈的歌声向他袭来,他不自觉地缓缓垂下眼帘……歌声,也像是更遥远了……
    突地,一声冷笑,却自他耳边响起!他霍然张开眼来,迷蒙的晨雾中,山林外突地现出一条人影,梅吟雪戛然顿住歌声,南宫平叱道:“谁?”
    人影一闪,一个灰衣少年,便赫然来到他眼前!
    这一刹那间,两人面面相对,彼此各自打量了几眼,在南宫平眼中,这突来的少年本应是和悦而英俊的,但是他此刻面上却偏偏带着一份倨傲与轻蔑的冷笑,不屑地望着南宫平。
    南宫平剑眉微剔,惊问道:“阁下是谁?来此何为?”
    灰衣少年明锐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上下打量着南宫平。“好极,好极!”他突地冷笑着道:“师傅眼中的得意门人,师兄口中的得意师弟,却原来是个在师傅生死未卜时,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听女子来唱儿歌的人物,妙极,妙极!”
    南宫平沉声道:“这似乎与阁下无什么关系!”
    灰衣少年哈哈笑道:“原来你还是这般狂妄,你难道还不认错么?”
    南宫平道:“这要看你究竟是谁?究竟是何来意?”他面容沉静,语声亦沉静,既未示弱,亦未逞强,他只是简单地说出一件事实,他不愿在一个来意不明,敌友未分的人面前解释任何事,就正如他不愿在善意的朋友面前隐藏任何事一样!
    灰衣少年目中光芒一闪,瞧了倚在树上动也未动的梅吟雪一眼,突又仰天大笑起来。“你要知道我究竟是谁?究竟是何来意……”他大笑着道:“先要看你是否认错!”
    南宫平冷“哼”一声,缓缓道:“你若是想来寻衅,只管拔出你腰间所藏的软兵刃来便是,大可不必兜这些圈子。”
    梅吟雪轻轻一笑,显然对他此刻的表现十分赞赏。
    那灰衣少年的笑声,却戛然顿住,他神情呆了一呆,似乎在奇怪这少年怎会在被自己激怒之下,还有这般冷静的神态、冷静的言语,又似乎在奇怪这从来未涉江湖的少年,怎会有如此敏锐的目光,一眼便看出自己是特意寻衅而来,一眼便看出自己腰边的衣服下,藏着一件不轻易动用的软兵器!
    甫一对面,他竟似已落在下风,这使他大出意外,也便有些惶然失措,希望能立刻给对方一个霹雳般的还击!
    他心念数转,冷笑道:“我若不是寻衅而来,你──”话声未了,突地觉得自己这话不啻又给了对方一个讥笑的机会,不禁惶然住口,哪知南宫平只是沉默地望着他,并没有如他想像中的讥笑打击于他,就像是早已猜中了他的心事。
    刹那之间,灰衣少年心中又闪过许多种念头,只听南宫平缓缓道:“阁下若非有意──”话声未了,他突地大喝一声:“就算我是有意寻衅而来好了!”身躯一旋,再次面对南宫平时,他掌中已多了一条光华闪动的软柄银枪!
    南宫平的长剑,便插在他腰边的丝绦上,他心情虽然一直没有平静,但他对这柄长剑却是时时刻刻注意着的,因为他不愿意在失去剑鞘之后,再失去这柄得自他师傅手中的利剑!
    此刻他微微一笑,道:“阁下既是有意寻衅,在下只好奉陪两招!”手腕一反,轻轻抽出了剑,丝毫不带锋芒,更没有像时下一般剑手一样,藉着拔剑的快速来显耀自己剑法的高强!
    他是冷静而坚毅的,没有石沉的偏激与善妒,也没有石沉那么容易被引诱,他是仁慈和豪爽的,但却又比龙飞深藏不露、谨慎睿智些,然而他此刻的对手,却是飞扬而奔放的,这恰巧又形成了-一个并不冲突,但却有趣的对比!
    他缓缓抬高手臂,平剑当胸!
    灰衣少年枪尖一抖,刹那间但见五七朵光芒闪动的枪尖,弥漫空中。
    南宫平缓缓伸出剑尖,沉声道:“请!”剑尖微抬,以剑为礼,他此刻似已看出这少年并非恶意寻仇,只是负气而已,是以言语举动间,便留着三分客气!
    灰衣少年引枪一穿,晨雾间只见一道银光,穿过他自己抖出的枪花,南宫平暗暗喝一声彩,这少年的枪法当真快到不可思议!
    他脚步微动,剑尖跟随着对手的枪尖,一道青光、一道银光,“刷”地各个划了个半圈,灰衣少年突地清啸一声,腾身而起!
    一道银光随之升上,南宫平后退一步,剑尖上挑。
    灰衣少年身形凌空一折,雪亮的银枪,穿破晨雾,闪电般下刺而来,宛如凌空飞舞的灰鹤,以利喙捕捉地上的猎物!
    南宫平心头一动:“天山七禽身法!”脚步一错,斜斜一剑,向上挥去。
    一片青光,封住了银枪的去路,灰衣少年枪尖—抖,竟在剑尖上轻轻一点,只听“呛”地一声,他身形竟又藉势掠起。
    南宫平口中突也清啸一声,脚下疾走七步,此刻朝阳未升,晨雾却已较清,一阵阵清新的冷风扑面而来,他只觉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新生的活力,这一连七步跨出,已置身那灰身少年的银枪威力之外。
    他目光凝注,并不还击,静等着这灰衣少年身躯落下!
    却见灰衣少年微曲的双腿向后一踢,翼张的双臂当中一穿,宛如翱翔的苍鹰束翼而下,一道匹练般的银光,划空而来,南宫平脚下一动,突又连走七步,他静时如山,动时如电,这七步行来,有如一脚便已跨出,掌中长剑青光的闪动,恰好与那飞腾的银枪一般迅快!
    灰衣少年一击又不中,飞腾的身躯,终于落下地来,此刻南宫平若是运剑而上,虽未必胜,却定然可以抢得先机!但他只是持剑而立,只见灰衣少年飘然落下地来,矫健的身躯,立刻凝然卓立,只有他掌中的银枪,枪尖仍在不住颤动!
    一线阳光,突地自林梢投落,映在这颤动的枪尖上,幻出七色的彩光!
    他目注着枪尖,暗中自语:“狄扬呀狄扬,你可要再试一招?”
    这灰衣少年自然便是狄扬,他埋葬了那具尸身,便飞快地来到山下,一心想看看龙飞口中称赞的“五弟”,究竟是何人物。
    他生性豁达,并没有将别人对他的怀疑放在心上,但是一股少年人定有的傲气,却使得他在见到南宫平时便想斗上一斗,另外,他当然也有些奇怪,这少年在此时此地怎会还有心情来听一个女子的儿歌?
    但此刻他与南宫平面面相对,心中实已生出惺惺相惜之心,他枪尖继续不断地颤动着,实是一着极为犀利的招式之先兆,只是他这已在弦上的一招,却久久未发出来!
    南宫平平剑当胸,卓然而立,目光亦自凝注在这颤抖的枪尖上,哪知梅吟雪突地轻轻一笑,道:“你们不打了么?”
    两个少年的四道目光,一齐转到她身上,梅吟雪缓缓站起身来,她神态间总是那么娇媚,就是这样一个从地上站起来的简单姿势,已令人见了不得不多看两眼。
    她袅娜走到狄扬身前,缓缓道:“你可是昔年天神剑‘九翅飞鹰’狄老前辈的后人么?”
    狄扬一直没有注意看她,此刻便像是久困于黑暗中的人突然看到闪电一般地发现了她的绝艳,这艳绝人寰的姿色自然也就像闪电般眩惑了他。
    他怔了一怔,点了点头,竟没有说出话来。
    梅吟雪轻轻一笑,又道:“你方才可是见着了他的师哥?”
    狄扬又自一怔,又自点了点头,南宫平心中大奇:“她怎地知道?他怎会见着师兄?”忍不住要问这少年是在哪里见着的,但梅吟雪已又含笑道:“他师兄可是在你面前称赞了他,你心中有些不服,是以此刻便想试上一试?”狄扬双目一张,满面俱是惊奇之色,却又不禁点了点头。
    她一连问了三句,句句都问到狄扬心里,使得已被她绝艳震惑的狄扬,不禁又被她这种绝顶的智慧慑服。
    南宫平心中更奇,只见她轻轻一笑,转过身去,道:“这就是了,你们还打什么!”来到树下,缓缓坐了下来,秋波一转,望了望面前的两个少年,突又笑道:“我是从他武功的招式上看出他的来历,从他言语神态上猜知他的来意,这一点也不稀奇,你心里却在奇怪些什么?”
    她语气自若,说来就像这本是人人都可以猜到的事似的。
    狄扬心中暗叹一声,忖道:“好一个聪慧的女子!”口中突地哈哈道:“好一个聪慧的女子!”他心中听思,与口中所言虽是一样,但说出来的语气却和心中思忖时的意念不大相同。
    南宫平目光一转,道:“阁下不知──”
    狄扬道:“不错,正如这位姑娘所说,我方才的确见着了令师兄,此刻他犹在山巅,此刻天已大亮,你不妨上去一寻。”他语声微顿,不等别人开口,便又大笑着道:“在下狄扬,今日见着兄台,实在高兴得很,日后但愿能再相见──”
    南宫平道:“阁下何不留下暂作清谈……”
    狄扬笑道:“方才无端冒犯,此刻我实在还有些不好意思,好在来日方长,今日就此别过!”
    说到“意思”两字,他身形已动,最后一句说话,已从林外传来,南宫平出神地望着他掠去的方向,暗叹道:“好快的身法。”突听梅吟雪娇笑着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匆遽地走了么?”
    南宫平微一沉吟,还未答话,梅吟雪已又笑道:“这因为他实在不敢再看我了!”
    南宫平呆了半晌,头也不回,冷冷道:“只怕未必吧!”心中却不禁为之暗暗叹息一声。
    突觉一阵幽香飘入鼻端,梅吟雪已盈盈走到他身边,轻轻笑道:“你心里常常认为我说的话是对的,但嘴里却总是不肯承认,这是为了什么?”她面带娇笑,得意地望着南宫平的面靥,心中暗忖:“你否认也不好,承认也不好,这次我倒要看看你该如何来回答我?”
    哪知她话声方了,心念还未转完,南宫平已沉声道:“你永远将人性看得太过恶劣,是以我不愿也不忍赞同你的话,但我口中却也从未否定你说话的价值,你且仔细想想,是么?”
    真实的事实,永远胜过花巧的雄辩,梅吟雪笑容渐敛,手托香腮,发起怔来,只见南宫平深深凝注她两眼,转身托起棺木,沉声又道:“你最好随我去见见我的大师兄,那么你就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几个真正的男子汉!”
    梅吟雪呆呆地怔了半晌,南宫平手托棺木,已自去远,她竟也身不由主地跟了过去,走了许久,突又顿住脚步,这时南宫平已将又复跃到那一线插天的苍龙岭上,梅吟雪望着他的背影,冷冷笑了两声,道:“好个尊师重道的徒弟,原来竟是这等人物!”
    南宫平怔了一怔,回首问道:“你说什么?”
    梅吟雪冷笑道:“我说的是中国话,你难道听不懂么?”
    南宫平皱眉道:“你若是不愿解释,我不听也无所谓!”回转头去,又复前行。
    梅吟雪恨恨地望着他,她自出道江湖以来,一颦一笑,便已不知倾倒过多少男子,那曾见到这样的少年,等到南宫平一个纵身之后,还未回过头来,她便忍不住跟了过去,道:“喂──”
    南宫平脚下不停,头也不回,问道:“什么事?”
    梅吟雪道:“你师傅命你跟随我,保护我,你此刻为何独自跑上山去?”
    她口中说话虽是如此气恼,但脚下也没有停住脚步。
    南宫平却是顿住身形,回首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也跟来了么,怎地说我独自上山?”
    梅吟雪道:“我……我……”突地一跺脚,道:“我才不跟你上山去哩!”
    南宫平道:“好极,好极……”
    梅吟雪秀目一张,嗔道:“你说什么?”
    南宫平微笑道:“你若是不愿跟我上山,便请在此间等我一等,我也好将这具棺木放在这里。”
    梅吟雪银牙一咬,道:“谁说我要在这里等你?”
    南宫平道:“那么……”他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故作不懂女子的心意,随便怎样,他竟都没有说出一句恳求的话,“那么……”他故意讷讷道:“该怎么样办呢?”
    梅吟雪道:“你随我下山去……”
    南宫平道:“这个自然,我自然要随你下山去的……”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那么……走!”
    南宫平亦白微微一笑,道:“但你也该随我上山去走一趟。”
    梅吟雪方自泛起的笑容,立刻消失,大怒道:“你到底……”
    南宫平微笑接口道:“你在这小小一具棺木中,躺了数千日,也该散散心了,你看,今日风和日丽,草木繁荣,是何等好的天气,在这景物幽奇、冠绝天下的华山上游玩游玩,岂非也是一件乐事?”
    梅吟雪独自气恼了半晌,突地银牙一咬,霍地从南宫平头顶上掠了过去,掠到南宫平前面,道:“跟我来!”终于还是上了山。
    南宫平望着她飘散的头发,心中暗笑:“江湖中人,俱道她如何冷酷,如何毒辣,但我看她却也不过是个天真末泯的女孩子。”他极力忍住不笑出来。
    哪知梅吟雪却在前面“噗哧”一笑,道:“听一次别人的话,倒也是蛮有趣的,但是──”她突又顿住笑声,凹过头来,道:“只此一次。”
    南宫平道:“极是极是,只此一次。”忍不住也转过了头,不愿自己面上的笑容被梅吟雪看见。
    朝阳初升,华山山巅,一片光辉灿烂,甚至连那简陋破旧的竹屋,都被这灿烂的阳光映得发出辉煌的光彩。
    南宫平心中焦急,仅仅在那歧路脚印边,石壁字迹下,以及那几方巨石的刻像前停顿了一下,便笔直来到这间简陋的竹屋,但竹屋中却已空无人踪,他失望地叹息了一声,道:“他们都已走了……”
    梅吟雪悠然道:“你却空跑了一趟!”
    南宫平目光一转,突地大声道:“只怕未必吧!”
    他突地一拧身躯,将掌中木棺,交到梅吟雪手里,梅吟雪竟来不及考虑,便接了过来,只见他—步掠上前去,掀开那陈旧的蒲团,梅吟雪没有看到蒲团外露出的一角黄笺,此刻双手托着棺木,冷笑道:“那下面难道还会有什么宝贝?”
    南宫平道:“正是!”缓缓转过身来。手中已多了一方淡黄色的纸笺,他凝神看了两遍,面上渐渐露出宽慰的笑容,但笑容中又有些诧异的神色,然后,他缓缓将它放入怀中。
    梅吟雪手里托着棺木,看又无法看到,忍不住道:“喂!”
    南宫平故作愕然之状,道:“什么事?”
    梅吟雪“哼”一声,双手举起棺木,向南宫平推了过去,等到南宫平接过时,她已掠出门外。
    她心中气恼,实在不愿再看南宫平一眼,但走了许久,却又忍不住回头去望,这时南宫平却正仔细看过了那两方山石上所刻的画像,悠然走了过来,他此刻竟像十分平静,方才的心事,此刻都好像是已经没有了大半。
    但梅吟雪却越发气恼,又走了两步,却忍不住又回首道:“你到底说不说?”
    南宫平道:“说什么?”
    梅吟雪“哼”一声,纤腰微拧,“刷”地掠开数丈,南宫平方自微微好笑,哪知她却又“刷”地掠了回来,大声道:“那张黄纸上究竟写的是什么?”
    南宫平微笑道:“你要看看这张字柬,怎地不早些说呢?不说我怎会知道!”
    他右手托棺,伸出左手,手掌一摊,原来他竟早已又将那张字柬放在掌心里,梅吟雪凝注着他掌心里的纸笺,呆了半晌,心里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忖道:“我虽然美貌,但世上的男子却未必人人都会对我着迷,我虽然聪明,但人家也未必都比我笨……”望了南宫平两眼,心里不知是愁?是怒?是喜?伸手取过纸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八个银钩铁划、古趣盎然的朱砂篆字:“天帝留宾,神龙无恙!”
    “神龙无恙……”她轻唤一声,诧声道:“不死神龙,竟然还没有死么?”
    南宫平微微含笑道:“不会死的!”
    梅吟雪抬头望他一眼,沉吟道:“这‘天帝’两字,却又是什么意思呢?”
    南宫平道:“自然是一位武林前辈的名字了,除此之外,难道……”
    梅吟雪冷冷截口道:“是谁?你可曾听过武林中有人唤做‘天帝’的?”南宫平微微一怔,梅吟雪道:“也许……”她本想说“天帝”这两字,也许是“极乐世界”的代名词,也许是仇家故意用来取笑、欺骗他们,或是友人用来安安他们的心。
    但她见了南宫平的神色,突地又觉不忍说出口来,“天帝!天帝,”她只是淡淡说道:“只是这名字我未听人说过而已。”
    将要下山的时候,她又忽然一笑,道:“我们还是走小路下山的好!”
    南宫平道:“为什么?”
    梅吟雪一掠鬓发,轻笑道:“我这样的打扮,见得了人么?”
    南宫平侧目瞧了她几眼,只见她秀发如云,秋波如月,苍白的面靥被阳光一映,也有了几分粉红的颜色,衬着她一身雪般洁白的衣衫,当真是美的超尘绝俗,哪里有半分见不得人的样子?不禁失笑忖道:“你这副样子若是再见不得人,那么还有些别的女孩子真该找个地缝钻下去才是!”
    他乍闻神龙平安之讯,师兄们的行踪至今虽仍未见,但毕竟不久便可相遇,是以此刻但觉心怀甚畅,是以没有说话,随着她自小路下山,在漫天夕阳,嫣红如紫,以及西北著名的风沙中,到了临潼。
    将近黄昏,未到黄昏,风沙中的临潼城,在日色蒙胧、烟雾迷蒙中越发显得美了。
    青石板铺成的正街是笔直的,经过一天疲劳的工作后冀求获得松懈或刺激的人们,拥塞在这条笔直的街道上,给这朴实的西北名城,平添了许多繁荣与热闹。
    诱人的香气,眩目的灯光,以及令人闻之心动的刀勺声,自沿街的青帘中、高楼上传来,南宫平手托棺木,喃喃叹道:“这棺木真的重得很,难怪师傅费了许多心力才能找到抬棺人,但他们还是做不了多久便要走了!”
    梅吟雪依依跟在他身边,闻言秋波闪动,微微一笑。
    她这一笑中竟似又含蕴着一些秘密,但南宫平却未看出,他只是接口道:“你可知道那些抬棺人之中,有的还是些洗心革面的绿林人物──”话声未了,目光动处,突地瞥见街上每一双眼睛,都在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一个英俊轩昂,但却托着一具棺木的少年,一个美绝天人,但装束却极为奇特的女子,并肩走在这繁荣的街道,若不引人注意,除非这满街的人都是瞎子,南宫平面颊一红,垂下头去,轻轻道:“若是从大路下山,便可叫得到车了。”
    梅吟雪却仍然神色自若,微微笑道:“你若是怕人看,这两旁的店家多得很……”言下之意,却是我已被人看惯了。
    南宫平道:“极是极是……”埋首往路边走去。
    他目光一瞟,只见路边一家最大的酒楼门楣上,那写着“平记快聚楼”五个黑漆大字的招牌,竟是鲜红的颜色,甚至连门帘都是红黑二色,与别的店家酒楼俱都不大相同,他神色似乎微微一变,但仍然笔直地走了进去。
    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店里一个瘦长的伙计却已迎了出来,但却绝非欢迎,而是双手将他拦在门外,南宫平怔了一怔,道:“做什么?”店伙面上的神色,混合首倨傲与虚伪,冷冷道:“你做什么?”
    南宫平道:“自然是来吃饭打尖的:”心中却大为奇怪道:“怎地这家店对待客人如此怠慢。”不禁接口道:“难道你们这家店铺,不是做生意的么?”
    瘦长的庙伙冷冷一笑,道:“生意是做的,可是带着棺材的客人,我们却绝不欢迎。”
    南宫平恍然一笑,道:“可是……我这口棺材是空的,你不相信我可开开给你看!”他正待放下棺材,哪知道店伙却举手向他一推,厉叱道:“空的也不欢迎、”他身材虽瘦,但手底却有些力气,显见也是练过几天的把式。
    此刻四周也围拢来一些看热闹的人,南宫平剑眉微轩,怒火渐升,但看了四周的人群一眼,却终于压下了怒火,和声道:“我和你们掌柜的认得,可不可以方便方便,我将棺材放在──”
    他活犹未了,那店伙已大怒道:“跟掌柜的认得也不行,快走快走……”
    梅吟雪似乎也看出了南宫平不愿惹事,此刻轻轻一拉他衣袖,道:“这家不行,我们就换一家!”
    南宫平和悦颜色地看了这店伙几眼,终于分开人群走出,只听这店伙却仍在后面大骂:“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是谁开的?咱们的公子爷是谁?再来胡闹,不打断你的腿……”
    梅吟雪偷偷瞧了瞧南宫平,只见他脸色平和,竟然丝毫没有动怒之态,心中不觉甚是奇怪,哪知换了一家酒铺,店伙竟道:“快聚楼没有留下的客人,小店也不敢留……”换了三家,竟然都是如此,南宫平剑眉渐渐扬起,跟在他们后面低声讥笑的闲汉,尤其令他不耐。
    但是他仍然没有发作,直到转过这条大街,他们才在一条陋巷中找到一家小店肯接待他们,那年迈苍苍的店主人为他们摆上杯筷,口中却也在低声道:“本来快聚楼不收的客人,我们也不愿留下,可是……唉!客人你年纪轻轻,又带着家眷……唉!听说他们家还有一位公子爷,仗义疏财,声名赫赫,五湖四海,都有朋友,方才你老遇到的,大概就是尤二爷,这位尤二爷就是从那位公子爷办的招聚英雄馆出来的,据说还跟那位公子爷练过几天武,虽说是个伙计,可是就连他们掌柜的都惹不起……唉!这就叫做宰相家奴七品官呀。”
    他唠叨而轻声地说完了这么长一篇话,便已将杯筷以及三两盘花生鸡子之类的小菜都摆好了,南宫平仍是神色安洋,毫无表情。
    梅吟雪听了这老人的活,本来还似有些奇怪、诧异,但后来却忍不住有些奸笑了。
    吃了两口菜,南宫平突地要过纸笔,写了几行字,仔细地折了起来,走到门门,交给一个街边的闲汉,低低说了两句话,又缓步走回。
    梅吟雪望着他嫣然一笑,也不问他是在干什么,竟也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俩人安详地吃着东西,过了半晌,门外突地跌跌撞撞地奔进来一个锦衣华服、面容白净的中年汉子,奔进来便向南宫平当头一揖,还未说话,门外又一阵风似的奔进一个人来,“噗”地向南宫平拜倒在地,竟然就是那瘦高的店伙“尤二爷”。
    南宫平目光一转,缓缓长身而起,道:“小二爷,你这是做什么?”
    倨傲而虚伪的“尤二爷”,此刻已是可怜而可笑地说不出话来,那锦衣汉子亦是满面惶恐之色,赔着笑道:“想不到……想不到……公子爷大驾,竟到了西北来。”
    小店中的老人此刻也惊得呆了,望望南宫平,又望望店外的人群,摸了摸自己苍白的头发,实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知“南宫世家”,有敌国之富,普天之下,几乎都有着他们的生意,在“南宫世家”闻名的红黑两色标志下讨生活的人,不知有几千几万,但却无几人认得他们的少主人南宫平!
    但此刻南宫平所写的窄窄一张纸柬,小小一个花押,却使得这位“尤二爷”及那掌柜的华服汉子充满了惊惧惶恐之情,面对着他们的少主人,这两人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奉承、求恕的话才好。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我们大约可以换个地方吃饭了吧!”
    南宫平垂首笑问:“尤二爷,我们抬着棺材可以进去么?”
    但是,他的属下自然不会再让他们的少主人,来抬棺材的,那华服汉子连连道:“请公子先移驾到店中,等会小的再命人来抬这口棺材。”他心里也不禁奇怪,我们的公子为什么要抬着一口棺材在身边?但这些话他自然不敢问出来。
    南宫平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一个柔丝的香囊,随手抛在桌上,向那惶恐的老人笑道:“这是你的酒菜钱──”又道:“再等两天,我会安排你去做快聚楼的总管,我相信你会使那里的店伙们对客人仁慈客气些。”
    他根本不容那老人致谢,便与梅吟雪飘然出了这小店。
    直到他们的身形转出陋巷,看热闹的人也俱都跟去,这满心欢喜的老人还愣愣地站在门外,几乎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春梦。
    他坐在桌边,打开那丝囊,一阵珠光,立刻腾耀而出,像是初升的阳光,闪耀着他的眼睛,也闪耀了他的心。
    这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又像是来得太迟了些,他摸摸自己面上的皱纹,想到自己死去的妻子,心里不知是该高兴抑或是该叹息。
    突地──他似乎听到“喀喇”一声轻响,于是他转过头──
    但是他目光方动,体内的血液,却已都被一阵突来的寒气给凝结住了。
    一声轻响,丝囊也落到地上,四粒明珠,滚了出来,滚到那口停放在墙角的棺木边……
    棺盖已掀开来了,一个身穿碧绿道袍,满身俱是鲜血的高髻道人,缓缓自棺中爬了出来,黄昏已至,灯光昏黄,黯淡的光线,照在他狰狞的面上,老人身躯摇了两摇,才记起自己还有声音──他已全然被这太大的惊恐骇呆了,就正如他方才被那太大的幸福骇呆了一样。只是他一声惊呼,还未出口,那浴血的高髻道人,已和身扑了过来,十指如钩,一齐扼住了老人的脖子。
    一阵轻微的挣扎与呻吟,一切终归寂然,高髻道人惶恐地四顾一眼──陋巷中没有人,因为人们都去瞻仰南宫公子的风采去了。
    他庆幸地叹息一声,匆匆下了楼,换了一套这老人的衣裳,然后挣扎着,闪烁着,蹒跚地从小店的后门溜了出去,只留下那辛苦一生的老人,无助地倒卧在四粒明亮的珍珠旁……
    ×××
    “南宫世家”的公子到了临潼!
    这消息像旋风似地震惊了临潼──临潼的深户大院、临潼的小户人家、临潼的正经店家,甚至临潼的花街柳巷。
    有的人羡慕他的身世,有的人嫉妒,有的人仰慕他的声名,也有的妒忌,爱俏的姐儿想看一看他的风采,爱钞的姐儿却在贪婪地思念着他囊中的财富。
    快聚楼中,满是等候谒见南宫公子的人,各式各样的名帖,堆满了他面前的桌子,他开始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如此张扬。
    到了临潼城的人,谁都会立刻想到“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这两句有名的诗句,因为那有名的华清池,便在临潼县里。
    浴罢温泉,小作梳妆的梅吟雪,也像旋风似地震惊了临潼。
    人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今生会见着这天仙般的美人。
    接风筵盛开,五音弦齐拨,临漳县,竟起了一道七色的彩光,没有荣幸参与接风筵的人们,惆怅地拥在快聚楼外,他们只能偶然在窗口见到南宫平那俊朗的人影,但这却已足够使他们回家炫耀妻女了。
    瑟歌喧笑中,快聚楼上,突地悄悄走下一个英俊的少年,他衣衫整洁而不华丽,只是合身得很,他神态轩昂而不倨傲,只是大方得很。
    他悄悄下了楼,悄悄拉了个店伙,轻轻道:“今夜有没有一个虬须满面的威猛大汉,和另外三个少年男女到临潼来?”伙计恭敬地摇头,他沉声道:“去打听。”伙计恭敬地点头,他又问道:“那口棺材可曾安排好了,那小店中的老人可曾请到店里来?”
    伙计面色变了,此时此刻,又有谁会想到那陋巷中小店里的老人?
    少年的面色亦不禁微微一变,人丛中突地发一阵欢呼:“看──那就是南宫公子!”一连串惊讶赞叹声立刻随之响起,但南宫平却已悄悄自店后闪了出去!
    乘着夜色,他闪避着人群,来到那条陋巷,奇怪,这陋巷的小店门外,怎会也拥挤着这么多人,难道这临潼城中,除了一些锦上添花的人外,还有一些雪中送炭的人么?
    他心中奇怪,微一迟疑,终于忍不住大步走了过去,轻轻分开那一堆拥挤着的人群,向里一看──于是他赫然看到了那骇人的景象!
    ×××
    蒙蒙的雨丝,洒遍了西北苍凉的古道,湿润了道上褐黄的风砂,雨丝中,突地有一行出殡的行列,自临潼城走向西安古城外的大墓。
    漫长的队伍,庄严华丽的枢车,素白的花朵,将它前后左右都点缀成一座花山,无数挽联跟在那七队奏着哀乐的队伍后,甚至连拖车的骡马踏着的都是沉重的步子。
    是谁死了?为谁出殡?
    有的人奇怪。他们便去寻找挽联上的名字:“屠公仁道千古!”这是个生疏的名字,人们心里更奇怪了。
    一个遍体黑衫的少年,潇洒但却庄肃地走在行列的前端,有的人知道,他便是“南宫世家”的南宫公子南宫平!
    但奇怪的是,他在为谁出殡?
    连死鸟都要好生埋葬的南宫平,见到那老人尸身时,心情的沉重与哀痛,是可想而知的,他猜不出这老人的死因。
    但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这老人是为了自己而死。
    他知道在这老人一生平凡、穷苦,但却安静的生活中,极少有波动,有的仅是轻微的涟漪,然而,他却想不到,仅仅一个波动,便使这老人无辜地丧失了性命,这份歉疚,使得仁厚的南宫平中宵反侧,难以成眠。
    他只有以死的哀荣,来补偿这老人生前的苦痛。
    行列蜿蜒地伸展着,终于望见西安古城那雄伟的城郭,但前面的道路上,却突地起了一阵动乱,南宫平垂首而行,剑眉不禁微微一皱,目光抬处,只见一个白衫白履,亦似为人带着重孝的汉子,大步奔了过来,仅仅望了南宫平一眼,立刻翻身跪倒在地上,南宫平方自一愕,这白衣汉子已恭声道:“小的魏承恩,蒙公子庇荫,现在西安城为公子照料着生意……”
    南宫平恍然“哦”!”一声,沉声道:“此刻不是叙话之时……”
    魏承恩惶声又道:“小的们昨日知道消息,是以特地到城外来接屠老爷子的灵车,并作路祭,哪知……”
    南宫平回首望了望后面的队伍,和声道:“辛苦了你,且站起来说话。”脚下不停向前走去,走了几步,突地瞥见前面的道路边,一排放着十余张大桌,桌上自然是香烛祭品,但此刻却已变得一片零乱,甚至连桌子都似被人击毁了几张。
    他双眉又自微微一皱,只见那白衣汉子魏承恩仍然苦着脸跟在身边,便沉声问道:“这里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魏承恩干咳两声,垂首道:“小的们昨日得知公子的这件善举,便星夜赶着来办迎义路祭的事,哪知不巧得很,西安城竟另外也有人在赶着来办一件丧事,而且办得十分隆重,竟将西安城里香烛礼店的存货,都几乎买光了,小的们出了重价,才搜集了一点,但已经是办得草率的很。”
    南宫平道:“多辛苦了你们,有这番心意,已经够了。”
    他神态平和,言语更是和悦,魏承恩似手想不到这名满天下,家资亿厅,几乎行敌国之富的南宫公子,竟会如此客气,不禁呆了一呆,方自接口道:“公子爷虽然大量,不怪罪小的,但小的们却是惶恐得很,惟恐灵车早到,是以昨夜便守候在这里,一直到前一、两个时辰,道路上突地尘头大起,小的们以为是灵车到了,哪知……”
    南宫平目光一凛,沉声道:“这等祭灵之事,难道也有人来捣乱吗?”
    魏承恩长叹一声,道:“风沙之中疾驰而至的,却是七八匹长程健马,马上人一律是黑衫黑履、黑巾包头,马鞍边斜挂着──件长长的黑布包袱,却在辔头上插着一面小小的红旗,一个个粗眉大眼,风尘满面,神色间却又显得十分焦急。”
    他口齿灵便,一口气便将这些骑土的装束神态,全都形容得活灵活现。南宫平微微一愣,忖道:“这些骑客,难道是‘红旗镖局’司马中天门下的镖头么?”
    只听魏承思义道:“小的一看这些人的行色,就知道他们来路不正,便远远避了开去。”
    南宫平“哼”了—声,口中虽未说,心中却大为不悦,暗暗忖道:“这些人奔波风尘,保护行旅,正正当当地赚钱,来路有何不正!”
    “哪知──”魏承恩接着道:“这般人远远看到我们,便齐地滚鞍下马,三脚两步地奔到这里,推金山倒玉柱般一齐都跪了下来,门中还大喊着:‘老爷子,晚辈们迟了!’有的竟伏在地上,大声痛哭起来。”
    南宫平为之一愕,魏承恩又道:“小的们心里都很奇怪,就去问他,是来奔谁的丧?哪知这般汉子抬头看了看灵位上的字,就俱都大怒着站了起来,口里也不干不净地骂着人,那时小的们就说,看错了灵是你们的事,何苦骂人?这些汉子听了这话,竟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了起来,小的们不是对手,有的被打得遍体是伤,已抬回去疗伤去了。只看到这般汉子又坐上了马呼啸而去,没有受伤的人,才重新收拾桌子,在这里等候公子……所以……所以这里就变成这种样子,还望公子恕罪。”
    他说话声中,立在祭台四侧的白衣汉子,已一起跪到地下。
    南宫平目光一扫,只见这些人虽未受伤,但神情却已极是狼狈,面上不动神色,和声道:“各位请起。”心中暗怒忖道:“这般‘红旗骑士’,怎地如此蛮横,自己大意看错了灵,怎地迁怒到别人头上,这倒要去问问司马老镖头了。”
    草草行过路祭,队伍又复前行,南宫平心念一转,突地想到:“那‘红旗镖局’创业已久,在武林中颇有善名,‘铁戟红旗’司马中天,更是久著侠声,他手下的镖头门人,必定不会如此无礼,想必是那些伙计们骄狂已惯,先在言语上得罪了别人,我先前心里怎地如此莽撞,未曾将事情查问洋细,便想责人,以后怎能在江湖中交友,怎能在武林中立足?”
    一念至此,他身上竟似出了一身冷汗。
    他生性公正,遇事持平,未曾责人之前,先求责己,待人处世,既未以自己鼎盛的家世为荣,更未以自己显赫的师门为傲,若是自己理屈,他甚至不惜同贩夫走卒屈膝求恕,此刻一想到自己险些要变成个仗势凌人之徒,心中更是惶恐。
    西安城更近,他心中不禁又转念忖道:“红旗骑士,匆匆赶来奔丧,却不知西北道上又有哪一位武林前辈仙去……唉!近年来武林中老成凋零,江湖中难免又要生出变乱……”
    于是他心头又变得十分沉重,感慨丛生,唏嘘不已!
    突地又听得一声呼喝,接着,无数声呼喝一齐响起,汇集成一道比霹雳还要震耳的声音,震撼着人心!
    惊疑交集中,南宫平不觉加快了脚步,只见前面的道路上,迷蒙的风沙中,依稀现出了几条人影,霎眼之间,便变得十分清晰,显见是双方脚程都快,南宫平身形微微一顿,对面的人影已一排散开,并肩挡住了他的去路。
    当头一人,玄衫乌履,面容却苍白得出奇,一双眼睛,炯炯生光,笔直地望着南宫平,冷冷道:“兄台暂请止步!”
    漫长的行列,一齐停顿了下来,只有那凄凉的乐声,仍未停止吹奏。
    南宫平目光一扫,抱拳道:“有何见教?”
    玄衫人锐利的眼神,掠过南宫平的肩头,望了望他身后一副挽联上的字迹,面上笑容突敛,沉声道:“兄台想必就是这里的主事之人了?”
    南宫平道:“不敢!”
    玄衫人道:“在下但有一事相求……”
    南宫平道:“请教!”
    玄衫人道:“兄台所领的灵车,不知可否绕道西城行走?”
    南宫平微一沉吟,道:“东门不是就在前面么?”
    玄衫人道:“不错,东门就在前面。”他嘴角又掠过一丝微带倨傲与轻蔑的笑容,接口道:“但东门此刻正有许多江湖朋友,在为一位武林前辈行大祭之礼,兄台若不改道,恐有不便。”
    “不便──?”南宫平剑眉微剔,道:“在下等若是改道,亦有不便之处,阳关大道人人可走,兄台请恕在下不能从命。”
    玄衫人目光一转,上下看了南宫平一眼,面色微微一沉,道:“兄台不改道,在下虽然无妨,但那些江湖朋友,性情却鲁莽得很……”
    他语声微微一顿,不等南宫平开口,两眼望天,悠悠说道:“兄台但请一想,若不是惊天动地的人物死了,那般江湖朋友怎肯在此大祭?既是在为一位惊天动地的英雄人物大祭,那般江湖朋友,又怎肯让别人灵车撞散他们的祭礼?兄台若是普通行旅,还倒无妨,只是这灵车么……嗯嗯,还是改道的好。”
    南宫平凝目望去,只见此人面容苍白,神态沉稳,年纪虽不大,气度间却另有一种慑人的威严,一眼之下,便知不是平凡人物,方待善言相询,前面若真是个英雄人物的祭礼,自己便是绕路避过,亦是尊敬武林前辈之礼。
    哪知他话未出口,玄衫人又已冷冷说道:“兄弟惟恐朋友们得罪了兄台,是以亲自赶来相劝……”他似乎是矜持着微顿话声,他身侧抱臂而立的一个遍体黑色劲装的彪形大汉,立刻接口道:“任大哥这般好意,朋友你休要不识抬举!”
    南宫平眉梢微剔,望也不望这汉子一眼,沉声道:“武林之中,仁义为先,堂堂的侠义道,难免也要做出恃强凌弱的事么?兄台所祭的,若真是惊天动地的英雄豪杰,身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愿意兄台们做出此等事吧。”
    玄衫人神色微微一变,又仔细端详了南宫平两眼,突又微微含笑道:“不错,兄台年少英俊,言语中肯得很。”
    南宫平道:“那么便请兄台让开道路……”
    玄衫人微一摆手,道:“兄台言语虽中肯,但灵车还是要改道的──”他微微一笑,道:“两人遇于独木之桥,年幼者该让长者先走,两人同过一尺之门,晚辈也该礼让前辈,兄弟们的所祭之人,无论声名地位,只怕都要比灵车中的死者高上一筹,那么兄台改道,又有何妨?”
    直到此刻,他神态冷漠倨傲,但语气仍是平声静气!
    南宫平一挺胸膛,沉声道:“不错,兄台言语中肯已极!”
    玄衫人方自一笑,但忽然想起对方可能是要用同样的言语回自己的话,面上不禁又变了颜色!
    南宫平只作未见,沉声又道:“这辆灵车上的死者,名声地位,或者不如别人,但仁义道德,却直可惊天地而泣鬼神,只怕也不弱于兄台们所祭之人……”
    玄衫人冷冷道:“真的么?”
    南宫平自管接道:“何况,若然论起武林中的声名地位,就凭这辆灵车上的棺木,也毋庸在任何人面前绕道而行。”
    玄衫人面色冰冷,凝注着南宫平半晌,突又微微一笑,缓缓道:“兄台不听在下良言相劝,在下只得不管此事了!”袍袖一拂,转身而行。
    南宫平却也想不到他说走就走,走得如此突然,不觉呆了一呆,哪知那彪形大汉突地暴喝一声:“任大哥不屑来管,我‘撑着天’薛保义却要管上一管,朋友,你还是改道吧!”
    话声未了,突地伸手一掌,推向南宫平肩头,南宫平面色一变,轻轻闪过了这一掌,沉声喝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也不想伤你害你,还是让开的好。”他实在不愿伤人,说的实在是自己心里发出的话。
    哪知彪形大汉“撑着天”却哈哈一声狂笑,喝道:“小朋友,你若是乖乖地改道而走,你薛叔叔可也不愿伤你呢!”
    南宫平变色道:“你说的什么?”
    薛保义怪笑着道:“这个!”呼地又是一掌,劈向南宫平肩头,一面又喝道:“看你也是个会家子,你薛叔叔才肯陪你过过手。”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的语声平和,气焰却已弱了下去,因为南宫平避开他这一掌时的身法,几乎是灵巧得不可思议。
    薛保义掌势微微一顿,大喝一声:“居然是个好家伙!”突又拍出两掌,他看来虽然呆笨,但掌势竟也十分灵巧,左掌横切,右掌直劈,一招两式,竟同时发出。
    南宫平身后的行列,已起了骚动,不断的乐声,也变得若断若续起来。
    但南宫平神情却稳如山岳,身躯微微一偏,左掌突地闪电般穿出,叼住了这大汉的右腕,本自并排挡在路上的汉子见到这种身手,惊怒之下,竟一齐展动身形,扑了过来。
    南宫平左手轻轻一带,薛保义便大喊着扑到地上,但在这刹那间,一阵连续的叱咤声中,已有十数道拳风,向南宫平击来。
    薛保义左肘一撑,接连两个翻身,腰身一挺,自地上跃起,呆了半晌,似乎还在奇怪自己是如何跌倒的,只见人影闪动,却又有两人倒在地上,他虽然久走江湖,见识颇广,却再也不敢相信,如此一个少年,竟有这般惊人的身手。
    南宫平身形闪动,守而不攻,即攻出手,也不愿伤及这些汉子,他此刻才知道那玄衫人“任大哥”口中所说的“不管,”其实无非是在叫这些汉子出手,不禁对这“任大哥”的来历身份,大感惊奇。
    突听薛保义欢呼一声:“好了好了──”
    南宫平目光一扫,只见那“任大哥”又与两个黑衫老者漫步走回,步履虽仍十分安详,但目光中却有了惊诧之色,南宫平心念一动,突地轻轻一跃,横飞而起,飘然落到这玄衫人面前,低声叱道:“以强凌弱,以众凌寡,难道武林中就没有公道了么?”
    玄衫人神情凝然,不言不语,他年纪虽然较他身旁的两个黑衫老者小些,但气度却似居长,他不说话,这两个黑衫老者便也不声不响,南宫平双足微分,卓然而立,身后的劲装大汉,反身向他扑来,但玄衫人微一摆手,这十数条大汉便齐地顿住身形,再无一人有丝毫动弹。
    风沙沉重,只见这两个黑衫老者俱是身躯瘦弱,须发苍白,但目中仍闪闪有光,身躯更挺直得有如架上的标枪,显见俱是未老的英雄,成名的豪杰,南宫平目光一转,玄衫人却已微微笑道:“兄台身手不弱,原来亦是我辈中人!”
    南宫平冷冷道:“不敢──”
    玄衫人含笑截口,道:“既是武林中人,事情便好办了。”他含笑指向左边一位身材较高的黑衣老者道:“这位便是‘岷山二友’中,昔年人称‘铁掌金剑独行客’的长孙单,长孙大先生。”
    黑衫老者身形笔立,动也不动,玄衫人又指向右面一人道:“这位自然便是‘惊魂双剑迫风客’长孙空,长孙二先生了。”
    南宫平抱拳道:“久仰盛名──”心中却大为奇怪:“这两个出名的孤僻剑客,怎地会来到此间?这玄衫人又将他两人名姓提出作什么?”
    只听玄衫人微微一笑,又道:“兄弟我虽是无名之辈,但能令这两位不远千里,赶到致祭的,当今江湖中又有几人?兄台难道还猜不出来?”
    此刻一辆帘幕深垂的白马小车,已越过行列缓缓来到南宫平身后一丈处,但南宫平却仍未觉,自管寻思道:“此人是谁?竟能劳动了‘岷山二友”!”不禁苦笑一声,道:“在下愚昧浅见,实是猜它不出,但请兄台相告!”
    玄衫人面容一整,神情突地变得十分庄肃,长叹道:“此人一死,江湖中如丧考妣,武林中如失干城,此人便是名倾九州,技压天下,以一柄‘叶上秋露’,称霸武林数十年的‘不死神龙’龙老爷子……唉!阁下既属武林同道,为了这位侠义无双的龙老前辈的英魂改道而行,想必也是应当的吧!”
    他言犹未了,南宫平已是愕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玄衫人抬眼一望他如痴如醉的面色,心中亦不觉大奇,诧声道:“难道兄台亦与这位龙老前辈……”
    南宫平突地向他深深一揖,身形一闪,闪电般向那古城的城郭下奔去。
    “岷山二友”面色一变,“刷”地转身,玄衫人却微微摆手笑道:“不必追赶,这少年的师门,想必定是与‘不死神龙’有关,他此刻前去,是无恶意,只是赶去致祭去了。”
    他目光亦凝注着南宫平远去的身影,轻叹一声,道:“这少年人中之龙,你们要好好留意他,但愿他亦能与我结交,否则──”语声一顿,他目光中突地流露出一种剑刃般的青光寒意。
    南宫平飞身急掠,三个起落,只见那古城沉重的阴影下,正无声地肃立着无数个黑衣汉子,人人手中,俱都捧着一束长香,缭绕的香云,袅娜四散,宛如山巅的浓雾,氤氲在古城堞上。
    当前一排巨桌,燃着千百只巨烛,风中烛火,飘摇不定,大多已被风吹熄,更使这景象显得凄凉!
    一个高大威猛的老者,卓立在人群中央,面色凝重,目光悲戚,根本没有注意到南宫平飞来的人影,他似乎已无声地沉默了许久,此刻突地挥臂大喝道:“不死神龙一生英雄,我们却不可效小儿女态使他英灵不快,兄弟们,再为‘不死神龙’呐喊一声!”
    话声方了,立刻又响起一声南宫平方才在路上听到那种霹雳般的呼喊,南宫平只觉心头一阵激荡,亦不知是悲是喜,只听四壁回声,他突也长啸一声,掠到一排巨桌前。
    高大威猛的老者蓦地一惊,暴喝道:“哪里来的畜牲,敢到这里来扰乱灵台,拿下!”他语声威猛沉重,神态间竟似有几分与‘不死神龙’相似,喝声一了,两旁立刻奔跃来十数条大汉,扑向南宫平。
    南宫平振臂大喝一声:“且慢!”
    他声如惊风,直震得两旁飞掠而来的汉子,身形为之一顿。
    威猛老人怒喝道:“等什么,还不──”
    南宫平目光闪电般一扫,只见数千道目光,俱在对自己怒目而视,心中不禁微微吃惊,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在刹那之间,将此事解释。
    哪知他微一犹疑,十数条人影已齐地掠来,汇集的掌风,有如一座大山,向他当头压了下来,这些人武功无一不是高手,南宫平竟无法开口说话,只得闪动身形,避开这势若雷霆的一击。
    威猛老人双手扶案,须发皆张,神情之间,显已极怒,厉喝道:“留下活口,我得问问他……”喝声未了,突有两条大汉闪到他身侧,低低说了两句话,他怒容竟蓦地一消。
    凝日望去,只见南宫平身若游龙,矢矫闪变,他虽末出手还击,但这十数条大汉,也无法沾着他一片衣衫。
    威猛老人目光一转,又有不少武林豪士身形跃动,要来擒拿前来这里撒野的“无理少年”。
    南宫平剑眉微轩,双臂一抡,呼地一道劲风,逼开了四面来攻的汉子,大喝道:“各位且慢──”,但此刻情况,怎容他解释?哪知威猛老人却突暴喝一声:“一齐住手!”
    这一声大喝声势惊人,回音响过,四下寂绝,南宫平四下的掌力虽撤,但那干百道目光,仍是有如利刃般指向他。
    他心头又是一阵激荡,感动地为他师傅在武林中的成就叹息。
    然后,他回转身,面对着那威猛的老者,缓缓恭身一揖。
    威猛老人目光闪动,突地沉声道:“你可是‘神龙’门下的五弟子南宫平么?”
    他中气沉足,一个字一个字地响彻四野,四下群豪,俱都一愕,“这少年竟是神龙门下?”要知南宫平自入师门后,便未在江湖间走动,武林群豪,自然俱都不认得他,此刻虽已有人知道他便是“南宫世家”的继承之人,但却无人知道他也竟是“不死神龙”的衣钵弟子。
    南宫平心头亦觉奇怪,不知道这老人怎会突然认得了自己,但仍恭身道:“晚辈正是南宫平!”
    威猛老人浓眉一扬,厉声道:“你既是‘神龙’门下,难道你不知道我等是在为令师致祭?怎地还会在此地如此张狂,还不快去换过孝服,向令师在天的英魂忏悔。”
    南宫平面色庄重,又自恭身一礼,朗声道:“各位前辈对家师如此,晚辈实是五内铭感,但是──”
    他目光四扫一下,挺胸道:“家师实在并未死去──”
    话声未落,四下已立刻响起一片惊呼诧异之声,威猛老人再次一拍桌子,目中发出厉电般的光芒,一字一字地说道:“神──龙──未──死──?”突地转过身去,大喝道:“李胜、王本广,过来!”
    南宫平抬目望处,只见这威猛老人身后,畏缩地走出两个人来,乌巾黑衫,身躯彪壮,竟是“止郊山庄”门下的抬棺大汉!
    原来自从南宫平追踪那高髻道人而去,龙飞、石沉、郭玉霞、古倚虹,再上山巅,去寻师踪后,这两个大汉等了许久,便觅路下山。
    他两人走的是下山正道,哪知他两人还未落到山脚,便已见到在山脚下竟已拥立着一群武林豪士,有的在低声言笑,有的在皱眉企望,也有的在神情急躁,不断地负手踱着方步。
    这些武林豪士俱都是听得“不死神龙”在华山比剑之约后,不远千里跟踪而来,此刻正在等待着“神龙”与“丹凤”比剑的消息,只因他们深知“不死神龙”的脾气,是以没有人敢妄自上山。
    于是这两个抬棺大汉所带下的消息,便使得这些武林豪士大为震惊!
    “丹凤”已死,“不死神龙”也被“丹凤”门下的诡计所伤!并且留下了遗言!此刻“神龙”门下,已各自散去了
    这既不确实,又嫌夸张的消息,却立刻像野火燃烧着野草一般,在华山四周县城的武林豪士口中燃烧起来。
    一个时辰之内,快马飞驰,在各县城之间往来不绝。
    坐镇西安的西北大豪,在武林中素有“西北神龙”之称的“飞环”韦七,韦七太爷,虽然被江湖中人半带讥嘲地称为“伪龙”,但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对”不死神龙”有着更深的敬佩,听得这不幸而不确的消息后,便立刻召集武林群豪,来举行这次“古城大祭”。
    听到消息,能够赶到的武林中人,俱都飞骑赶来了。
    更令这大祭生色的,是“玉门关”外,声名显赫,但行踪却极飘忽的神奇人物,“万坠流香”任风萍,也随着“崆峒”剑客“岷山二友”匆匆赶来!
    此刻,这神态气度,均有几分酷似“不死神龙”的西北神龙,“伪龙”韦七,满面怒容,唤来了那两个抬棺大汉──李胜、王本广。
    南宫平目光动处,心中亦自恍然:“难怪他得知了师傅的死讯,难怪他忽然知道了我的姓名……”
    只听“飞环伪龙”韦七厉喝一声,道:“不死神龙的死讯,可是你们说出的么?”
    李胜、王本广一齐垂首称是!
    韦七浓眉一扬,道:“但你家五公子,怎地又说神龙未死?”
    李胜、王本广,对望一眼,谁也不敢说出话来。
    韦七道:“你们是否当真看见了‘神龙’已死!”
    李胜、王本广头垂得更低,只听李胜悚栗着讷讷道:“小人……小人没……确……”
    韦七目光一凛,大怒道:“好大胆的奴才,既未眼见,便胡乱说活,教老夫弄出这大大的笑话。”
    他盛怒之下,右掌一扬,竟将面前灵案上的香烛,震得四散飞落!
    李胜,王本广垂手低头,面上已无人色。
    南宫平朗声道:“老前辈暂且息怒,这也怪不得他们……”
    韦七怒道:“不怪他们,难道怪我么,不死神龙若是来了,岂非以为我这条伪龙咒他快死!”
    这老人虽然须发半白,却仍然性如烈火,南宫平暗叹一声:“原来此人便是‘飞环’韦七……”仔细瞧不他几眼,只觉他神态之间,虽有几分与师傅相似,但却少了师傅那种熙和之意。
    他心念数转,对这老人却仍是非常恭敬,因为他虽然比不得师傅,却已无愧为武林的前辈英雄,身躯一挺。朗声道:“此事说来话长,晚辈心中却非但没有觉得老前辈此事不当,反而觉得老前辈行事之可佩。”
    目光四扫一眼:“我相信各位英雄朋友,武林前辈,心里定也与晚辈有所同感!”
    “飞环”韦七一捋长须,望了望南宫平,又望了望那两个抬棺大汉,挥手道:“走、走、走……”
    这两人躬身一礼,抱头走了。南宫平暗中一笑,只听身后突地响起一阵朗笑,道:“兄台原来竟是‘神龙’门下,兄弟我初入玉门,便能见到如此少年英雄?确实可喜,‘不死神龙’英雄盖世,死讯只是误传,让兄弟我仍有机会瞻仰前辈风采,更是可喜……”
    南宫平转头望去,心头突地一惊,只见那玄衫人自怀中取出一柄描金折扇,轻摇而来,与他并肩而立的,竟不是那“岷山二友”,而是一男一女,男的长身玉立,面目沉静,女的风姿绝世,秋波流转,赫然竟是自己的大嫂郭玉霞,以及自己的三师兄──石沉!
    那玄衫人轻摇折扇,朗笑着又道:“更令我任风萍欢喜的是,兄弟我竟在无意中又遇着了两位‘神龙’门下的高弟……喏喏喏,各位可认得,这两位是谁么?哈哈,想必各位是知道的!”
    郭玉霞、石沉一现行踪,四下群豪便义呵句起了一阵骚动。
    只听一人悄悄道:“人道‘铁汉夫人’貌美如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目光便也离不开郭玉霞身上。
    “飞环”韦七目光一转,哈哈笑道:“好好,想不到任大侠又带来了两位神龙子弟──”微一抱举道:“两位想必就是近年来武林盛传,联袂上黄山,双剑诛群丑的‘止郊双剑’了!”
    石沉面色微变,垂下头去,郭玉霞轻轻一笑道:“晚辈……”
    南宫平却已一步掠来,截门道:“这位是晚辈大嫂,这位却是晚辈的三师兄,也就是‘止郊双剑’中,人称‘静石剑客’的石沉!”
    “伪龙”韦七诧异地向他两人望了几眼:“大嫂……”他突又捋须大笑起来,道:“这位难道便是‘铁汉夫人’么?好好,老夫虽然僻处西北,却也听过江湖人语:‘百炼钢化绕指柔,铁汉子配美妇人!’当真是男的是吕布,女的是貂蝉……”话声未了,四下已响起一片笑声。
    南宫平亦不禁暗中一笑,忖道:“这老人虽已年近古稀,想不到言语间仍是这般鲁莽。”
    却见那任风萍微微一笑,朗声道:“江湖之中,虽多名实不符之辈,但神龙子弟却是名下无虚,这位石大侠人称‘静石剑客’,当真是人静如石……”他口中虽在称赞着石沉,两道眼神,却瞬也不瞬盯在南宫平面上,含笑道:“这位兄台年青英发,深藏不露,既是‘神龙’门下,大名想必更已远播,不知可否见告?”
    南宫平见了石沉、郭玉霞同行而来,却不见龙飞之面,心里早有了许多话想要询问,却听这任风萍殷勤相询,此人温文尔雅,谈吐不俗,武功虽未显露,但必然极有来历,不觉动了相惜之意,微微一笑道:“小可南宫平,初入师门,怎比得我大嫂、三哥……”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我这位五弟初入师门,可比我们都强得多!”
    韦七哈哈笑道:“神龙子弟,俱是好汉,你们也毋庸互相谦虚了,我且问你,‘神龙’既未死,此刻在哪里?”
    南宫平微一沉吟,方在措词答复,郭玉霞已幽幽叹道:“师傅他老人家虽然可能还在人间,只是他老人家的行迹,晚辈们却不知道!”
    韦七双目一张,面露惊愕,郭玉霞又道:“晚辈们昨夜在荒山中寻找师傅,又担心五弟的下落!”
    韦七浓眉微轩,道:“他难道不曾与你们在一起?”
    郭玉霞幽幽一叹,道:“不曾!”
    韦七目光一凛,惊问南宫平,道:“你师傅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不去寻找,却在这里办别人的丧事……哼哼!这算是什么子弟?”南宫平呆了一呆,虽想解说,但他这一日之前所遇之事,不但错综复杂,而且有许多还关系着他师傅的声名,又岂是一时间解说得清?”
    郭玉霞轻轻叹道:“五弟到底年轻些,又……”悠悠一叹,戛然不语。
    韦七冷“哼”一声,不再去看南宫平,捋须又道:“那‘铁汉’龙飞,老夫亦是闻名久了,此刻怎地也不见前来?”
    南宫平心怀坦荡,听了郭玉霞这般言语,见了韦七这般神态,心中却又不以为意,暗道:“我正要询问大哥的行踪,他先问了也好。”
    这其间只有那来白玉门关外的异士“万里流香”任风萍,冷眼旁观,心中暗忖:“这‘神龙’门下的弟子之间,莫非有着什么矛盾?”嘴角突地泛起一阵难测的微笑。
    只见郭玉霞秋波一转,似乎欲言又止,韦七皱眉忖道:“那龙飞的去处,难道也有不可告人之处?”沉声又道:“龙世兄哪里去了?”
    郭玉霞轻叹一声,道:“我大哥……唉!我大哥陪着我四妹,走在后面,不知怎地还未前来!”又自一叹,以手掩面,垂下头去,她言语平常,但神态语气之间,却似有许多委屈,又似真的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隐秘。
    南宫平剑眉微皱,心中大是疑诧,只听“伪龙”韦七道:“他怎地不陪着你,却去陪别的女子?”
    郭玉霞幽然道:“晚……辈不知道!”
    韦七浓眉一挑,忽见风沙之中,一辆白帘素车,款款而来,车形甚小,拉车的亦是一匹幼马,远看似乎无人驾驶,行近一看,只见那深深垂下的布幔中,竟伸出了一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挽着缰绳,车幔虽是纯白,但这只手掌,却更是莹白如玉。
    南宫平目光动处,面色微变,郭玉霞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这辆车里坐的是谁家妹子,五弟你可认得么?”
    言犹未了,只见那素车的白幔往上一掀,一个秀发如云、秋波如水的绝色美人,不胜娇慵地斜斜倚在车篷边,如水的秋波四下一转,然后凝注着南宫平道:“喂,你的话说完了没有?”
    四下本已因着郭玉霞的言语,而纷纷私议着的武林群豪,此刻语声俱都一顿,数千道目光,一齐转到了这绝色女子身上,方才他们见了郭玉霞,已认做是天下绝色,哪知这女子更比郭玉霞美上几分,郭玉霞之美,犹可以言语形容,这女子却美得超尘绝俗,仿佛是降谪人寰的天上仙子。
    此时此刻,梅吟雪此地现身,南宫平虽然心怀坦荡,却也说不出话来。
    郭玉霞道:“我只当五弟到哪里去了,原来……”轻轻一笑,转口道:“这位妹子好美,五弟,你真有办法,短短一日之内,就结交了这一位美人儿,又对你这般亲热!”
    “伪龙”韦七冷“哼”一声,沉声道:“任大侠,石世兄,老夫下处便在西安城里,大雁塔边,稍候千请前来一叙!”转身过去,望也不望南宫平一眼,抱拳向四千的武林群豪朗声道:“各位远来辛苦,且随老夫一齐入城,喝几杯淡酒。”袍袖一拂,分开人丛,踏着大步去了。
    群豪一阵哄乱,抛—下了满地香火,纷纷四散,南宫平心头一阵堵塞,他心高气傲,怎受得了这种冤屈、屈辱,却是苦于无法解释。
    郭玉霞一面向韦七裣衽为礼,面上却不禁泛起了得意的笑容,直到韦七去远,她缓缓转身,走到车前,含笑道:“这位妹子,尊姓大名,你要找我们五弟,有什么事么?”
    梅吟雪动也不动,仍然斜斜地倚在车上,秋水般的目光,淡淡地望着她,春葱般的玉手,轻轻地拨弄缰绳,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南宫平暗叹一声,走过去道:“这位便是我的大嫂,这位梅姑娘,是……是……”他怎能将梅吟雪的来历说出。
    “梅姑娘,”郭玉霞神色不变,微笑着道:“我们五弟能认得你,我做大嫂的也高兴得很。”
    梅吟雪冷冷一笑,斜瞟着她道:“老头子拂袖走了,只怕你心里更高兴吧?”
    郭玉霞呆了一呆,面色突变。
    南宫平心怀仁厚,对他的大嫂,始终存着尊重之心,但他却也深知梅吟雪的脾气,此刻他站在当地,当真是左右为难,只得乱以他语,陪笑道:“大嫂,大哥到底到哪里去了?”
    郭玉霞目光瞪着梅吟雪,突地转过身来,道:“你去问你的四妹!”
    南宫平心头一震,暗道:“这是什么意思?”回头一望,只见石沉木然站在那里,对四周的一切,都像是不闻不问,任风萍负手而立,面含微笑,四下的武林群豪,虽也大多散去,但却还有许多人,立在远处,遥遥观望,又有一些黑衣大汉,忙乱地收拾着祭台,目光也不时瞟向这里。
    他缓缓垂下眼帘,突地瞥见两条人影,闪电般掠来,戛然停在车前,竟是那成名河西道上的崆峒剑客“岷山二友”!
    此刻这兄弟二人的四道眼神,仿佛刀剑遇着磁铁似的,凝看梅吟雪,良久良久,长孙空喃喃道:“十年一别,想不到今日又在此地见着这张面目。”目光之中,满含怨毒之意。
    长孙空却沉声道:“姑娘可是姓梅?”
    南宫平心头一凛:“难道他们已认出了她!”却见梅吟雪神情悠然,点了点头。
    “惊魂双剑追风客”长孙空面色一寒,突地颤抖着伸出手指,道:“梅吟雪,你……你……”右手一反,霍然白腰边抽出一柄拇指般粗细,闪闪生光的软剑!大声道:“你下来!”
    长孙单亦是面容惨变,郭玉霞心头一惊,回首望向南宫平道:“她竟是冷血妃子?”语声中亦有惊悚之意。
    南宫平心中惶然,抬眼一望,却见梅吟雪仍是悠然含笑,悠然玩弄着缰绳,悠然笑道:“谁是梅吟雪,梅吟雪是谁?”
    长孙兄弟对望一眼,面上渐渐出现了疑惑之色,长孙空掌中的长剑,也缓缓垂了下去,他兄弟两人,十年以前,曾受过那“冷血妃子”梅吟雪的侮弄,至今犹是恨在心中,但十年来的岁月消磨,他们对梅吟雪的面貌,自也渐渐模糊,此刻见她如此一问,这两人倒答不出话来。
    “万里流香”任风萍目光一转,微微笑道:“孔雀妃子成名已久,这位姑娘最多不过双十年华,长孙兄,你们只怕是认错了吧!”
    长孙空双眉深皱,讷讷道:“我虽也知道梅吟雪已死在神龙剑下,但……此人既是姓梅,面貌又这般相似……”长孙单目光又复转向梅吟雪,沉声道:“你可是梅吟雪之亲人,与梅吟雪是何关系?”
    梅吟雪微微一笑,悠悠问道:“姓梅的人,难道都该与她有关系么?”
    “万里流香”任风萍仰天一笑,大步走来,分开长孙兄弟两人,笑道:“世间同姓的人本多,相似之人亦不少,长孙兄,你错认孔子为阳货,定说东施是西施,还不快向这位梅姑娘赔礼。”
    他口中虽然如此说法,暗中却将长孙兄弟推到一边,因为他深知长孙兄弟成名已久,再也不会向一个无名少女赔礼的。
    梅吟雪哂然一笑,冷冷道:“这两位大英雄,大剑客,怎会向我一个无名之辈赔礼?你还是暗中将他们推开好了。”
    任风萍突地一呆,他虽然遇事镇静,此刻面上却也不禁变了颜色,尴尬地强笑两声,却见梅吟雪素手一扬,那纯白的布幔,便又落了下来。
    郭玉霞凝注着这深重的布幔,暗暗忖道:“这女子好灵巧的心机,好犀利的口舌!”
    她自负颜色,更自负于心智、口才,但此刻见到了这冷漠而绝艳的女子,心中却若有所失,心念数转,突地抬头问道:“五弟,此间事了你可是要回到‘止郊山庄’去?”
    南宫平道:“小弟办完了丧事,自然要……”他突然想起自己三月之后,还要与那叶曼青姑娘会于华山之麓,为师傅完成“三件未了的心愿,”又想到自己还要时刻不离地“保护”车中的梅吟雪,语声不觉沉吟起来。
    却听郭玉霞道:“大哥未来,你最好与我同行,不然我和三弟单独在一起,我们心中虽然坦荡,但被江湖中人见了,却难免生出嫌话。”她幽幽一叹,又道:“三弟,你说是么?”
    石沉抬起头来,茫然道:“是的。”又茫然垂下头去。
    南宫平见了他这般神色,心中不禁一动,但自家亦是心情紊乱,也末仔细思索,只是呐呐道:“但小弟三月后……”
    车幔中突地传出一阵冰冷的语声道:“喂,你快些办完那老人的丧事,我要到江南去。”
    郭玉霞冷冷道:“你要到江南去,但请自便……”
    南宫平讷讷道:“只怕……只怕我也要到江南去。”
    郭玉霞面色一变,沉声道:“你说什么?难道大哥不在这里,我就不是你的大嫂了么?”
    她对于梅吟雪的容貌才能,既是妒忌,又是害怕,实在不愿意这样一个女子,跟随在南宫平身边,因为那样将会影响到她的计划,甚至会窥破她的隐私,是以她不惜拉着南宫平,留他和自己一起。
    南宫平思潮紊乱,左右为难,讷讷道:“大嫂的话,小弟自然要遵命,但……”
    忽见一个黑衣汉子奔来,道:“公子,灵车是否直奔大墓?”
    南宫平乘机下阶,道:“自然是直奔大墓。”躬身道:“小弟先去照料丧事,稍后再与大嫂商量。”继又微一抱拳,道:“任大侠,小弟先走一步了。”匆匆随着黑衣汉子走了。
    任风萍手摇折扇,面含微笑,朗声道:“兄台只管去忙,小弟日内再来拜访。”环施一礼,客套几句,亦自与“岷山二友”走入西安城里,车幔中的素袖轻轻一提,马车转向而行。
    郭玉霞柳眉一扬,故意幽幽叹道:“在我做闺女的时候,从来没有未出门的闺女也跟着一个男子的,难道未过几年,已世风日下到这种程度了么?”
    车幔中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道:“只要做了人家的太太后,稍为守些妇道就好了,做闺女的时候,倒不要紧。”
    郭玉霞怒道:“你说什么?”但车子已远去,只留下一股烟尘,险些扑到她的脸上。
    石沉突地长叹一声,道:“大嫂,我……我们还是去寻大哥的好!”
    郭玉霞愕了许久。回转身来,冷笑道:“你难道是在想你的四妹么?”
    石沉道:“我……”此时此刻,他无法说话,惟有叹息。
    郭玉霞道:“听我的话,做个乖孩子,小师姐才喜欢你。”她秋波闪动,凝思着又道:“我们此刻先到那位韦七爷家里,我就不信老五敢不到西安城去。”她望了望四下陆续散去的人群,面上作出了端庄的神色,暗中却悄悄一握石沉的手腕,轻轻道:“乖孩子,随我走。”
    石沉道:“我……我……”终于还是随之而去,一阵风吹过,天上突又簌簌落下雨来。
    哀乐再起,又渐渐远去,一行行零乱的车辙蹄痕,却仍留在潮湿的沙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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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妃子倾城
    古老的西安城,难得有雨,而雨中的古城,却并没有难堪的灰黯,反而呈现一种蓬勃的半气。
    但无论如何,这古老的城市,毕竟已渐在衰落中,汉宫风流,长存未央,固然已是遗迹,秦时豪华,巍巍阿房,更是已变做一堆瓦砾。只有大雁、小雁双塔,还行着昔日的瑰丽,笔直地矗立在西北亘古未息的风沙里,伴着曲江清淡的水波,向远方的游子夸耀着这古城的风流遗迹。
    大雁塔半里处,一片松柏如云,便是“西北神龙”韦七太爷的庄院,过了这片屋宇栉比的庄院,再行半里,那一条石板铺成的街道,便笔直地通向东边的城门。
    蒙蒙的雨丝中,城外放蹄奔来一辆马车,五匹健马,车上的帘幔深垂,马上人却是灰袍大袖,乌簪高髻的道人。
    傍看马车的四骑,俱是面容苍白,目光炯炯,腰边佩着长剑,像是终年不见阳光的中年道人,眉宇之间,又都带着十分沉重的神色。
    当头—骑,却是苍眉白发,形容枯瘦,腰间空空,衣袂飘拂,提着缰绳的手掌,竟是莹白如玉,宛如妇人女子。
    这五骑一车,一入城内,便毫不停留地往“飞环”韦七的“慕龙庄院”奔去,各个神色间,都仿佛有着什么急事。
    松柏连云的“慕龙庄”中,演武厅外四侧的长廊下,围绕着每边四十四张,四边一百七十二张,一行首尾相连的大桌,首张桌上,是一只全羊,次张桌上,是整只烤猪,第三张桌上,是半只红牛,然后是十二只烧鸡,十二只熏鸭,十二只肥鹅,四瓶陈年的汾河“竹叶青”酒,然后又是一只全羊……往后循环,只闻一片酒肉香气,随风四散,几乎可达西安城外。
    方桌边沿,摆满了数百柄精光雪亮,红丝缠柄的解腕尖刀,余下的空隙,堆着一叠叠花瓷海碗,青瓷巨觥。
    演武厅内,松柏树下,六角亭中……笑语声喧腾,豪士云集。
    “西北神龙”韦七太爷,大步走到长廊外,突地大喝一声,纵身跃上了大厅上的滴水飞檐,笑语纷纷的武林群豪,不禁为之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哪知这精神矍铄的老人,竟双足微分,笔立在檐沿上,振臂大呼道:“承各位朋友兄弟看得起,今日到这‘慕龙庄’来,我韦七没有什么招待,有的只是粗菜淡酒,以及武夫的本色!”
    群豪恍然哄笑,接着是一片怒潮般的喝彩声,宛如百十个霹雳一齐响起。
    “伪龙”韦七目光闪动,神采飞扬,突又大喝道:“佩刀的朋友拔刀,佩剑的朋友拔剑,不使刀剑的朋友,桌上有的是屠狼杀虎的解腕尖刀……正点子都在桌上,并肩子上呀!”
    这一声大喝,当真是响彻云霄,又是一阵欢呼喝彩哄笑声,山洪般响起,接着便是一连串“呛啷”之声,剑出匣,刀出鞘,群豪欢笑着拥向方桌,“伪龙”韦七嗖地跃下飞檐,伸手一抹须发上的雨珠,抓起一柄解腕尖刀,刀光一闪,一片浆汁淋漓的大肉,已被他挑起在刀尖上!
    长廊外,假山边,一座绿瓦朱栏的六角亭中,笑声未歇,“万里流香”任风萍,仍自手摇折扇,面对凭栏而立的神龙子弟──郭玉霞、石沉,含笑道:“这韦老前辈当真是位豪杰,想不到,我任风萍初出玉关,便能遇到这般人物,今日之筵,纵不饮酒,就凭这份豪气,已足以令人饱醉!”
    郭玉霞嫣然含笑,道:“今日之筵,的确是别开生面,从来未有,只可惜……”她突地幽幽一叹,转首道:“只可惜你大哥不在这里,三弟,你说是么?”
    石沉木然颔首道:“是!”
    任风萍目中光芒一闪,含笑道:“是极,足极,若是‘铁汉’龙大哥在这里,这‘慕龙庄’内的豪气,只怕更要再添几分。”目光凝注,似乎要看透郭玉霞所说的话,是否真心?
    话声方了,只见那“飞环”韦七,已自手持尖刀,大步而来,朗声笑道:“任大侠,你虽怯敌,但老夫这第一块肉,却总是要敬你这位远客的。”
    任风萍微做一笑,欠身道:“这怎地敢当。”
    韦七浓眉微轩,笑声突敛,凝注着刀尖上的肉块,沉声道:“中原武林,老成凋零,行大侠此番东出玉门,定可为中原侠义道壮几分声色,莫说区区一块肉,便是成群的牛羊,也是当得起的。”
    任风萍目光一闪,亦自肃容道:“任某虽才薄,当不起老前辈的厚爱。但为着天下武林的正气,任某当全力以赴!”收起折扇,双手自刀尖取出肉块,也不顾肉汁淋漓,一撕为二,放到口中大嚼起来。
    韦七呆望了半晌,突地仰天笑道:“好英雄,好豪杰,好汉子!”霍然转身奔了出去。
    郭玉霞道:“我只当你要乘机显露一下武功,哪知你却规规矩矩地接来吃了!”嫣然一笑,又道:“但这样比显露再高的武功都好,你说是么?”
    任风萍道:“在下化外村夫,有什么武功好显露的?夫人取笑了。”
    石沉垂首而立,听得他言语清晰,不觉奇怪,抬目望处,只见他在这刹那间竟已将那一大块牛肉俱都吃尽,不禁心头微凛,暗暗忖道:“此人锋芒不露,但在有意无意间,别人不甚注意处,却又显露出绝顶的武功,只教人无法说他卖弄。”一念至此,不觉暗暗生出敬佩之心。
    目光一转,只见“飞环”韦七,竟又飞步奔来,双手捧着一坛美酒,口中犹在低语着:“好汉子……好汉子……”“刷”地掠上小亭,大笑道:“我韦七今日遇着你这般的汉子,定要与你痛饮一场!”双手举起酒坛,仰天喝了几口,方待交与任风萍。
    却见任风萍双眉微皱,似在凝思,又似在倾听,韦七道:“任大侠,你还等什么,难道不屑与老夫饮酒么?”
    “岂敢!”任风萍微微一笑,道:“只是还有一位武林高人来了,任某只得稍候。”
    韦七浓眉微皱,奇道:“谁?谁来了?”
    只见任风萍身形一闪,方自退到栏边,亭外微风簌然,已飘下一个灰袍大袖、乌簪高髻、形容枯瘦的白发道人来。
    “飞环”韦七目光动处,惊呼道:“四师兄,你怎地来了!”
    白发道人一双锐利的目光,却炯然望着任风萍,冷冷道:“这位朋友好厉害的耳目!”
    韦七已自哈哈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四师兄来了,今日之会,更是锦上添花。四师兄,你还不认得这位耳目厉害的朋友是谁吧?”
    郭玉霞心头一震:“终南掌门来了。”只见他面容冰冷,冷冷道:“少见得很。”
    韦七笑道:“这位便是塞外奇侠‘万里流香’任风萍。”
    白发道人双眉一扬道:“原来是任大侠!”语气之中,却仍是冰冰冷冷。
    任风萍含笑一揖,道:“这位想必就是江湖人称‘玉手纯阳,终南剑客’的吕老前辈了,想不到任风萍今日有幸,能见到武林之中的绝顶剑客,‘终南’一派的掌门大侠!”
    白发道人单掌问讯,道:“贫道正是吕天冥。”
    原来自从“终南三雁”死于黄山一役,这终南派第七代的四弟子,便被推为掌门,“飞环”韦七技出“终南”,排行第七,是以武林中方有“韦七太爷”之称。
    “玉手纯阳”天冥道长,已有多年未下终南,此刻韦七见了他的掌门师兄,更是大笑不绝,“四师兄,待小弟再向你引见两位英雄人物!”
    他大笑着道:“这位郭姑娘与石少侠,便是一代武雄‘不死神龙’的亲传高弟。”
    郭玉霞、石沉,齐地躬身一礼,“玉手纯阳”却仍是单掌问讯,郭玉霞目注着他莹白的手掌,暗道:“难怪他被人称为玉手纯阳。”
    石沉却暗暗忖道:“这道人好倨傲的神气。”
    吕天冥枯瘦的面容上,干涩地挤出一丝微笑,道:“令师可好?”
    郭玉霞方待答话,哪知“玉手纯阳”突地转过身去,一把拉住了方待步出小亭的“飞环”韦七,道:“你要到哪里去?”
    “飞环”韦七笑道:“我要向武林朋友宣布,我的掌门师兄到了。”
    天冥道人冷冷道:“且慢宣布。”
    韦七道:“为什么?”
    天冥道人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突下终南,兼程赶来这里,又不经通报,便越墙而入?”
    韦七心中虽一动,但面上却仍带着笑容,道:“我只顾见了师兄欢喜,这些事竟俱都没有想到。”
    “玉手纯阳”吕天冥长叹道:“你年纪渐长,脾气却仍不改,你可知道──”他语声突地变得十分缓慢沉重,一字一字地沉声说道:“冷血妃子尚在人间,此刻只怕也已到了西安城!”
    “飞环”韦七心头一凛,面容突变,掌中的酒坛,“噗”地跌到地上,碎片四散,酒珠飞溅,俱都溅在他紫缎锦袍之上。
    石沉、郭玉霞心头一凛,但见“玉手纯阳”面容木然,“飞环”韦七白发颤动,任风萍虽仍不动声色,但目光中亦有了惊诧之意,“飞环”韦七颤声道:“这消息从何而来?是否确实?”
    “玉手纯阳”目光一转,无言地指向亭外,众人目光一齐随之望去,只见四个灰袍道人,搀扶着一个神色狼狈,面容憔悴,似是患了重病的汉子,随着两个带路的家丁,缓缓而来。
    “飞环”韦七皱眉凝注,沉声道:“此人是谁?”
    石沉、郭玉霞心头一惊,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原来这伤病之人,竟然就是那在华山峰头,突然夺去那具紫檀棺木的神秘道人。
    “玉手纯阳”吕天冥冷冷道:“此人是谁,你不认得么?”
    韦七双目圆睁,直到这五人俱已走到近前,突地大喝一声!颤声道:“叶留歌……叶留歌……”
    那绿袍道人“剑客公子”叶留歌抬眼一望,踉跄着奔入亭来,扑到“飞环”韦七怀里,嘶声道:“七哥,七哥……小弟今日能见你一面,当真已是两世为人了……”言犹未了,晕倒当地!
    刹那之间,满亭之人,面面相觑,俱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立得较近的武林群豪,已渐渐围到亭前,以惊诧的目光,望着亭内亦是满心惊诧的人。
    “飞环”韦七浓眉紧皱,双目圆睁,不住顿足道:“这……究竟这是怎地?留歌,老弟,你……你……你一别经年,怎地变得如此模样?老哥哥险些都认不得你了。”
    吕天冥长叹一声,道:“留歌我也有十年未见,直到昨日午后,他满身浴血奔上山来,我方知道他竟亲眼见着了梅冷血,而且还被……”他冷冷瞟了石沉、郭玉霞一眼,接道:“不死神龙的弟子刺了一剑,若非幸遇奇人搭救,他此刻只怕早已丧命在华山苍龙岭下,那么这一段武林秘闻,便再也无人知道了。”
    “飞环”韦七浓眉一扬,面上更是惊诧,目光利刃般转向郭玉霞与石沉.诧声道:“神龙子弟,怎会刺了留歌一剑?”
    郭玉霞秋波一转,面上故意作出茫然之色,颦眉寻思良久,方自叹道:“难道是五弟么?呀──一定是五弟,唉!他与我们分开方自一日,怎地便已做出了这么多荒唐的事来?”
    吕天冥冷冷道:“谁是你们五弟,此刻他在哪里?”
    “南宫平!”韦七恨声道:“定是此人,龙夫人,石世兄,你们……”
    郭玉霞沉声一叹,截口道:“韦老前辈你不必说,我们也知道,五弟──唉!他既然做出了对不起武林同道的事,师傅又不在,我们不能代师行令,为武林主持公道,已是惭愧得很,韦老前辈你无论怎么做,我们总是站在你一边的。”
    “飞环”韦七长叹一声,道:“当真是龙生儿子,各不相同,五指参差,各有长短……想不到龙夫人你竟这般深知大义。”
    郭玉霞长叹垂下头去,道:“晚辈实在也是情非得已,因为晚辈方才也曾眼看我们五弟与一个姓梅的女子在一起,那女子还曾与‘岷山双侠’……”
    韦七截住道:“便是那车上的女子么?”不住顿足:“我怎地方才竟未看清……”
    郭玉霞道:“以晚辈所见,只怕她已习得驻颜之术!”
    “飞环”韦七心头一震,愕了半晌,喃喃道:“莫非她武功又精进了……”突又四顾大喝道:“长孙兄弟呢!……任大侠,长孙双侠呢?”
    任风萍一直俯首凝思,此刻抬起头来,满面茫然之色,道:“方才还见着他们,此刻怎地不在了?”
    他神色间似乎隐藏着什么,但此时此刻,却无一人发觉。
    “飞环”韦七长叹道:“不死神龙若在此地就好了,唉──怎地神龙一去,江湖间便乱了起来?”
    吕天冥突地冷笑一声,道:“但愿神龙未死……”韦七却未听出他言下的恨毒之意,扶起地上的“剑客公子”。叶留歌,面向亭外的武林群豪,突又大喝道:“各位朋友兄弟,酒后莫走,与我韦七一同去搜寻一个武林中的叛徒,以及那冷血的女中魔头‘冷血妃子’!”群豪立刻一阵惊乱,又是一阵和应。
    任风萍双眉微皱,心中暗叹:“这韦七竟发动了倾城之力,来对付他们孤身两人。”又忖道:“我若要使他归心于我,此刻岂非大好机会!”
    只听这震耳的呼声,一阵阵随风远去。石沉仍自木然垂首,不言不语,郭玉霞秋波流动,却不知是愁是喜?
    “剑客公子”叶留歌缓缓睁开眼来,呻吟着道:“见了那毒妇……切莫……容她多说……话……你不伤她……她就要伤你了。”
    “飞环”韦七望着亭外的群豪,自语着道:“她伤不了我的!”
    ×××
    雨丝蒙蒙,犹未住,天色阴暝,更暗了……
    岷山二友的面容,就正如天色一般阴暗,他们暗地跟踪着南宫平,直到他丧事完毕,入了西安城,驱车进了一家规模奇大的粮米庄的侧门,长孙空远远立在对面的屋檐下,低声道:“那女子既然不是梅吟雪,他却唤我兄弟二人跟踪作甚?”
    长孙单沉吟半晌,道:“此人乃人中之龙,所有言行,均有深意,此刻我亦不知,但日久,必定会知道的。二弟,你我空有一身武功,却落得终身在河西道上蹉跎,空有些许虚名,僻居一隅,又有何用?你我若真要在中原、江南的武林中扬名吐气,全都要靠着此人了!”
    长孙空叹息一声,忽见对面门中,大步行来一人,将手中一方请柬,躬身交到长孙单手上,便垂手侍立一侧,却始终一言不发。
    “岷山二友”愣了一愣,展开请柬,只见上面写的竟是:“武林末学,‘止郊山庄’门下五弟子南宫平,敬备菲酌,恭请‘岷山二友’长孙前辈一叙。”
    长孙兄弟心头一震,个个对望了一眼,却见南宫平已换了一身轻袍,面含微笑地立在对面门口,遥遥拱手。
    这兄弟两人虽是久走江湖,此刻却也不知所措,呆呆地愣了半晌,长孙单方才抱拳朗声道:“雅意心领,来日再来打扰!”不约而同地转身而行,越走越快,再也没有回头望上一眼。
    南宫平目送着他们的身影远去,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长叹一声,沉重地走入门里,天色渐暗,后堂中已燃起铜灯,但灯光却仍带着惨淡的黄色,他虽有满身武功,亿万家财,但此刻心里却横亘着武功与财富俱都不能解决的心事。
    他喃喃自语道:“我若是能分身为三,便无事了,只是……唉!”他却不知道他此刻纵能分身为三,烦恼与不幸亦是无法解决的了。
    梅吟雪娇慵地斜倚在精致的紫铜灯下,柔和的灯光,梦一般地洒在她身上,面前的云石紫檀桌上,有一蓝紫竹编筐、绿丝为带的佳果,鹅黄的是香蕉,嫣红的是荔枝,嫩绿的是柠檬,澄紫的是葡萄……这些便连大富之家也极为罕见的南海异果,却丝毫没有吸引住她的目光,她只是懒散地望着壁间的铜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宫平沉重的步履,并没有打断她轻烟般的思潮,她甚至没有转目望他一眼,苍白的面容,在梦般的灯光中,宛如冷玉。
    静寂中,就连屋角几上的铜壶滴漏中的流沙声,似乎也变得十分清晰,无情的时光,便随着这无情的流沙声,悄然而逝,轻轻地、淡淡的,仿佛不着一丝痕迹,却不知它正在悄悄地窃取着人们的生命。
    良久良久,梅吟雪终于轻叹一声,道:“走了么?”
    南宫平道:“走了──这两人暗地跟踪而来,为的是什么?难道他们毕竟还是看出了你!”
    梅吟雪淡然一笑,道:“你担心么?”
    南宫平道:“我担心什么?”
    梅吟雪悠悠道:“你在想别人若是认出了我,会对你有所不利,那时……你只怕再也不管我了,因为我是个被武林唾弃的人,你若是帮助我,那么你也会变成武林的叛徒……堂堂正正的神龙子弟,是不愿也不敢作武林叛徒的,就连不死神龙也不敢,你说是么?”
    南宫平面色木然,阴沉沉地没有一丝表露。
    梅吟雪又道:“武林中的道义,只不过是少数人的专用品而已,若有十个武林英雄认为你是恶人,那么你便要注定成为一个恶人了,因为你无论做出什么事,你都是错的,就连堂堂正正的神龙子弟,也不敢在‘武林道义’这顶大帽子下说句公道话,因为说出来,别人也未见得相信……喂,你说是么!”
    南宫平目光一闪,仍然默默无言。
    梅吟雪突地轻笑一声,道:“但是你放心好了,此刻武林之中,除了你我之外,再无一人能断定我是……”霍然面色一沉,窗外已响起一阵笑声,道:“孔雀妃子,这次你却错了!”
    南宫平面色骤变,低叱道:“谁?”一步掠到窗口,只见窗框轻轻往上一抬,窗外便游鱼般滑入一个人来,长揖到地,微笑道:“事态非常,在下为了避人耳目,是以越窗而来,千请恕罪!”
    语声清朗,神态潇洒,赫然竟是那关外游侠“万里流香”任风萍!
    南宫平心头一震,倒退三步。
    梅吟雪苍白的面容上,却泛起一阵奇异的神色,盈盈站起身来,道:“你在说什么?请你再说一遍好么?”她语声轻柔而平和,就仿佛是一个和蔼的老师在要他的学生重述一遍平常的话似的。
    任风萍微微一怔,不知这女子是镇静还是冷漠,但是他这份心中的奇异,却并无丝毫表露在面上,“南宫世家,的确是富甲天下!”他先避开了这恼人的话题,含笑向南宫平说道:“想不到远在西安,兄台亦有如此华丽舒服的别墅。”
    南宫平微笑谦谢,拱手揖客,他此刻亦自恢复了镇静,这屋中的三人,竟生像是都有着钢铁般的神经,心中纵有万种惊诧,面上却仍神色自若,直到任风萍坐了下来,梅吟雪突又轻轻一笑,道:“我方才说的话,你可曾听到么?”
    任风萍微微笑道:“孔雀妃子,名满天下,梅姑娘你说的话,在下焉敢有一字错漏……”
    梅吟雪突地脸色一沉,冷冷道:“也许你听得稍嫌太多了些……”莲步轻抬,身形闪动,一只纤纤玉手,已逼在任风萍眼前。
    任风萍身形却仍然不动,含笑凝注着梅吟雪的手掌,竟像是不知道梅吟雪这一掌拍下,立时他便有杀身之祸。
    南宫平目光微凛,一步掠到梅吟雪身侧,却见梅吟雪已自轻轻放下手掌,他不禁暗中透了口气,暗暗忖道:“此人不是有绝顶的武功,便是有绝顶的智慧……”思忖之间,突听任风萍朗声大笑起来,道:“佩服!佩服!孔雀妃子,果然是人中之凤……”
    他笑声一顿,正色接道:“梅姑娘你方才这一掌若是拍将下来,那么你便当不得这四字了。”
    梅吟雪冷冷道:“你话未说明,我自然不会伤你……”
    任风萍突然朗声笑道:“我话若是说明了,姑娘便不会有伤我之意了。”
    梅吟雪冷冷道:“知道得太多的人,随时都免不了有杀身之祸的。”
    任风萍道:“我可是知道得太多了么?”
    梅吟雪道:“正是!”她目光不离任风萍,因为她虽然此刻仍无法探测任风萍的来意,但她对此人已的确不敢轻视,能对一只在顷刻之间便能致人死命的手掌视若无睹的,他的动作与言语,都是绝对令人无法轻视的。
    任风萍笑声已住,缓缓道:“我若是知道的太多,那么此刻西安城里,知道得太多的人,最少也有一千以上。”
    梅吟雪神色一变,截口道:“此话怎讲?”
    任风萍微一沉吟,缓步走到窗前,缓缓道:“梅姑娘驻颜有术,青春不改,世上本已再无一人能断定看似双十年华的梅姑娘便是昔年的‘孔雀妃子’,但是……想不到南宫兄剑下竟有游魂,而又偏偏去了‘飞环’韦七那里……”他语声微顿,突地戳指指向窗外星空下的夜色,大声道:“南宫兄,梅姑娘,你们可曾看到了西安城的上空,此刻已掀腾起一片森寒的剑气!逼人的杀气!”
    他语声未了,南宫平、梅吟雪心头已自一震,此刻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手指望去,窗外夜色,虽仍如昔,但两人心中,却似已泛起了一阵寒意。
    南宫平喃喃道:“剑底游魂……”
    梅吟雪沉声道:“难道……难道那叶留歌并未死了?”
    任风萍长叹一声,微微颔首,道:“他虽然身受重伤,却仍未死……”
    南宫平无言地怔了半晌,缓缓道:“他竟然没有死么!”语气之中,虽然惊诧,却又带着些欣慰。
    任风萍诧异地望他一眼,似乎觉得这少年的思想,的确有些异于常人之处。
    “叶留歌虽伤未死,吕天冥已下终南。”他目光一转,大声又道:“此刻‘飞环’韦七,已出动了西安城倾城之力,要来搜索两位,兄弟我虽然无力臂助,却也不忍坐视,是以特地赶来……南宫公子,弱不敌强,寡不敌众,何况兄台你的师兄、师嫂,亦对兄台也有所不谅,依我之见……”
    他语声微一沉吟,只见梅吟雪两道冰雪般的眼神,正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南宫平却缓缓道:“兄台之意,可是劝在下暂且一避?”
    任风萍目光一转,还未答话,梅吟雪突地截口道:“错了!”她面上淡淡地闪过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
    任风萍道:“在下正是此意,姑娘怎说错了!”
    梅吟雪道:“我若是你,我就该劝他少惹这种是非,因为凡是沾上了冷血的梅吟雪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她嗤地冷笑一声:“你心里可是想要对他说这些话么?”
    她不等任风萍开口,便又转向南宫平道:“我若是你,我也会立刻走得远远的,甚至跑到那‘飞环’韦七的面前,告诉他你与梅吟雪这个人根本毫无关系……”
    她语声突地一顿,竟放肆地仰天狂笑了起来“梅吟雪呀,梅吟雪……”她狂笑着道:“你真是个既不幸、又愚笨的人,你明明知道武林中人,不会放过你,因为你不是‘侠义道’,因为你既可怜而又可恨的脾气……但是你也该骄傲而满足了,为了你一个孤单的女子,那些侠义道竟出动了倾城之力!”
    南宫平双唇紧闭,面色木然,任风萍眼神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望着这失常的绝色女子,只见她狂笑之声,戛然而顿,沉重地坐到椅上,眉梢眼角,忽然变得出奇地冷漠与坚毅,好像是她所有的情感,都已在那一阵狂笑中宣泄,而她的血液,亦似真地变成流水般冰冷。
    狂笑声后的刹那,永远是世间最沉寂、最冷酷的一瞬……
    任风萍双眉微皱,暗暗忖道:“这一双男女既不似情人,亦不似朋友,却不知是何关系?”转目瞧了南宫平一眼,沉吟着道:“事不宜迟,不知兄台有何打算?”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兄台之好意,在下心领……”
    任风萍道:“众寡悬殊,兄台不妨且自暂避锋锐。”
    “众寡悬殊……”南宫平沉声道:“但终南一派,素称名门,总不致于不待别人分辩解说,便以众凌寡的吧!”
    任风萍暗叹一声,忖道:“冷血妃子久已恶名在外,还有什么可以分辩解说之处……”口中却沉吟着道:“这个……”
    梅吟雪突地冷笑一声,道:“想不到你看来聪明,其实却这般愚笨,那般自命替天行道的角色,早已将我恨入骨髓,还会给我解说的机会么?”
    任风萍暗忖:“她倒是颇有自知之明……”目光一转,只见南宫平神色不变,不禁又暗中奇怪:“此人看来外和而内刚,却不知怎会对她如此忍受?”
    思忖之间,突听门外一声轻轻咳嗽,魏承恩已蹑步走了进来,见到房中突然多了一人,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但积年的世故与经验,却使得他面上的惊奇之色,一闪便过,只是垂首道:“小的本来不敢来打扰公子,但──”他面上露出一种谦卑的笑容,接着道:“小的一班伙计们,以及西安城里的一些商家,听得公子来了,都要前来谒见,并且在街头的‘天长楼’,设宴合请公子与这位姑娘,不知公子能否赏光?”
    南宫平微一沉吟,望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眉梢一扬,虽未说出话来,但言下之意,已是不言而喻,哪知南宫平却沉声道:“是否此刻便去?”
    魏承恩道:“如果公子方便的话……”
    南宫平道:“走!”
    魏承恩大喜道:“小的带路!”垂首退步,倒退着走了出去,神色间显已喜出望外,因为他的少主人竟然给了他这么大的面子。
    任风萍心头一凛,此时此刻,满城的武林豪士,俱在搜索着南宫平与“冷血妃子”,他实在想不到南宫平竟会答应了这邀请,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此人不是有过人的勇气,只怕便是不可救药地迂腐……”
    南宫平微微一笑,似已觑破了他的心意,道:“任大侠是否有兴前去共酌一杯?”
    任风萍忙拱手道:“兄台请便。”忍不住长叹一声,接道:“小弟实在无法明了兄台的心意……”
    南宫平截口道:“家师常常教训小弟,事已临头,与其退缩,反不如迎上前去。”他微笑一下:“神龙子弟,自幼及长,心中从不知道世上有‘逃避’二字!”
    任风萍俯首默然半晌,微喟道:“兄台也许是对的。”
    南宫平道:“但兄台的这番好意,小弟已是五内感铭,日后再能相逢,当与兄台谋一快聚。”
    任风萍道:“小弟入关以来,唯一最大收获,便是认得了兄台这般少年侠士,如蒙兄台不弃,日后借重之处必多──”语声顿处,突地叹息一声,道:“兄台今日,千请多多珍重。”微一抱拳,身躯一转,飘掠出窗外!
    南宫平目送着他身形消失,微喟道:“此人倒真是一条汉子!”
    梅吟雪冷笑一声,悠悠道:“是么?”款步走到门口,突又回首笑道:“我真奇怪,你为什么要这样地去送到……”
    南宫平剑眉微剔,道:“你若不去……”
    梅吟雪道:“你既然如此,我又何尝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唉!……老实说,对于人生,我早已厌倦得很。”抬手一掠发鬓,缓缓走了出去。
    南宫平愕了一愕,只听一阵轻叹,自门外传来:“我若是他们,我也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的。”
    但是,随着这悲观的轻叹声走出门外的南宫平,步履却是出奇地坚定!
    ×××
    雨丝已歇。
    西安城的夜市,却出奇地繁盛,但平日行走在夜市间的悠闲人群,今日却已换了三五成群,腰悬长剑,面色凝重的武林豪士。
    剑鞘拍打着长靴,沉闷地发出一声震人心弦地声响。
    灯光映影着剑柄的青铜吞口,闪耀了两旁人们的眼睛。
    多彩的剑穗随风飘舞着,偶然有一两声狂笑,冲破四下的轻语。
    生疏步履,踏在生疏的街道上。
    冰冷的手掌,紧握着冰凉的剑柄……
    突地,四下起了一阵骚动,因为在他们的眼帘中,突地出现了一个神态轩昂的锦袍少年,以及一个姿容绝世的淡装女子。
    “南宫平!”
    “冷血妃子!”
    满街的武林豪士的目光中,闪电般交换了这两个惊人的名字。
    南宫平面含微笑,随着魏承恩缓步而行,他这份出奇地从容与镇定,竟震慑了所有武林群豪的心!
    数百道惊诧的眼神,无声地随着他那坚定的步履移动着。
    突地“呛啷”一声,一个身躯瘦长的剑士蓦地拔出剑来,剑光缭绕,剑气森寒,但南宫平甚至没有侧目望他一眼,四下的群豪,也寂无反应,这少年剑手左右望了两眼,步履便被冻结了起来。
    梅吟雪秋波四转,鬓发拂动,面上带着娇丽的甜笑,轻盈地走在南宫平身侧,也不知吸引住多少道目光。她秋波扫及之处,必定有许多个武林豪士,垂下头去,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悲观者便在心中暗忖:“难道是我衣冠不整?难道是我神情可笑?她为什么要对我微笑呢?”
    乐观者却在心中暗忖:“呀,她在对我微笑,莫非是看上了我?”
    满街的武林豪士,竟都认为梅吟雪的笑容,是为自己发出的,梅吟雪见到他们的神态,面上的娇笑就更甜了!
    天长楼的装设是辉煌的,立在门口的店东面上的笑容也是辉煌的,因为“南宫世家”的少主人,今日竟光临到此间来。
    南宫平、梅吟雪,并肩缓步,走上了酒楼,谦卑的酒楼主人,虽然在心中抑制着自己,但目光仍然无法不望到梅吟雪身上。
    酒楼上盛筵已张,桌旁坐着的,俱都是西安城里的富商巨贾,在平日,他们的神态都是倨傲的,但今日,他们却都在谦卑地等待着,因为即将到来的人,是财阀中的财阀,黄金国中的太子!
    楼梯一阵轻响,满楼的富商,俱已站起身来,却又都垂下头去,像是这商国中的太子,身上会带着金色的光彩,会闪花他们的眼睛似的!
    南宫平微微一笑,抱拳四揖,他们抬头一看,不觉又惊得呆了,但这次使他们惊慑的,却是南宫平飒爽的神姿,以及梅吟雪绝代的风华。
    此刻酒楼下的街道上,静止着的人群,却突然动乱了起来,“南宫平与梅冷血上了天长楼。”这语声一句接着一句,在街道上传播了起来,霎眼间便传入了“天冥道人”以及“飞环”韦七的耳里。
    片刻之后,一队沉肃的队伍,便步入了这条笔直的大街,沉重的脚步,沙沙地踏着冰冷的街道,每个人的面目上,俱都似笼罩着一层寒霜,便自四散在街上的武林群豪,立刻俱都加入了这队行列,庄严、肃穆而又紧张地朝着“天长酒楼”走去!
    酒楼上的寒暄声、欢笑声、杯箸声……一声声随风传下。
    酒楼下,挺胸而行的“终南”掌门“天冥道长”,却向身旁的“飞环”韦七道:“这南宫平闻道乃是大富人家之子……”
    韦七道:“正是!”
    吕天冥冷笑一声,道:“他若想以财富来动人心,那么他死期必已不远了,武林之中,岂容这般纨绔子弟混迹?”
    “飞环”韦七道:“此人年纪轻轻,不但富可敌国,而且又求得‘不死神龙’这般的师傅,正是财势兼备,他正该好好的做人,想不到他看来虽然英俊,其实却有豺狼之心,真正叫人叹息。”
    吕天冥冷笑道:“这南宫平白作孽不可活,就连他的同门手足,也都看他不起!羞于与他为伍。”
    “飞环”韦七长叹一声,道:“但无论如何,今日我们行事,当以‘梅冷血’为主要对象,南宫平么,多少也要顾及一下‘不死神龙’的面子。”
    吕天冥道:“这也得先问问他与梅冷雪是何关系!”
    他们的脚步虽是沉重而缓慢,但他们的语声,却是轻微而迅快的。
    霎眼之间,这肃穆的行列,便已到了“天长楼”下,吕天冥微一挥手,群豪身形闪动,便将这座辉煌的酒楼围了起来,显见是要杜绝南宫平与梅吟雪的退路,这举动惊动了整个西安城,无数人头,都拥挤到这笔直的大街上,使闻讯而来的官府差役,竟无法前行一步。
    这变乱是空前的……
    手里拈着针线的少女,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惶声问道:“什么事?”
    怀里抱着婴儿的妇人,掩起了慈母的衣襟,惶声问道:“什么事?”
    早已上床的迟暮老人,揉一揉惺忪的睡眼,惊起问道:“什么事?”
    做工的放下工作,读书的放下书卷,饮食中的人们放下了杯盏,赌博中的人们放下赌具,匆匆跑到街上,互相暗问:“什么事?”
    有的以为是集体的抢劫,因为大家都知道,今夜西安城中的富商巨贾都在天长楼上,于是西安城里的大富人家,惊乱比别家更胜三分。
    有的以为是武林豪强的寻仇血斗,因为他们知道领头的人是“西安大豪”韦七太爷,于是西安城里的谨慎人家,俱都掩起了门户。
    焦急的公差,在人丛外呼喊着,挥动着掌中的铁尺!
    惊惶的妇人在人丛中呼喝着,找寻他们失散的子女……
    古老的西安城,竟然发生了这空前的动乱,而动乱中的人却谁也想不到,这一切的发生,仅不过只是为了一个女子,一个美丽的女子──“冷血妃子”!
    但是,酒楼上,辉煌的灯光下,梅吟雪却是安静而端庄的。
    她甚至微带着羞涩与微笑,静静地坐在神色自若地南宫平身侧。
    酒楼下街道上的动乱,已使得这富商们的脸上俱都变了颜色,心中都在惊惶而诧异地暗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在这安详的南宫公子面前不敢失礼,是以直到此刻还没有人走到窗口去望一下。
    突地,下面传来一声大喝,接着四下风声飒然,这酒楼四面的窗户,窗台上便突地涌现出无数条人影,像是鬼魅般无声地自夜色中现身,数十道冰冷的目光,穿过四下惊慌的人群,笔直地望在梅吟雪与南宫平的身上。
    “什么人?”
    “什么事?”
    一声声惊惶而杂乱的喝声,一声声接连响起,然后,所有的喝问俱都被这些冰冷的目光冻结,于是一阵死一般的静寂,便沉重地落了下来。
    南宫平轻叹一声,缓缓长身而起,缓缓走到梯口前,像是一个殷勤的主人,在等候着他迟到的客人似的。
    楼梯上终于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吕天冥、韦七目光凝重,面如青铁,缓步登楼,灯光将他们的人影,投落在楼梯上,使得它们看来扭曲得有如那酒楼主人的脸!又有如韦七握着的手掌上的筋结。
    南宫平微微一笑,长揖到地,道:“两位前辈驾到,在下有失远迎。”
    “玉手纯阳”吕天冥目光一凛,便再也不看他一眼,缓缓走到梅吟雪犹自含笑端坐着的圆桌前,缓缓坐了下来,缓缓取起面前的酒杯,浅浅啜了一口,四下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动作而转动,但觉这清新的晚风,突地变得无比地沉重,沉重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只见吕天冥又自浅浅啜了口杯中的酒,目光既不回顾,也没有望向端坐在他对面的梅吟雪,只是凝注着自己雪白的手掌,沉声道:“此刻夜已颇深,各位施主如已酒足饭饱,不妨归去了!”
    一阵动乱,一群人杂乱地奔向梯口,像是一群乍逢大赦的死囚,早已忘了平日的谦虚与多礼,争先地奔下楼去,另一群人的目光,却惊诧地望着南宫平。
    一个胆子稍大的银楼主人,干咳一声,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无故前来闯席,难道……难道没有王法了么?”他语气虽甚壮,其实语声中已起了颤抖。
    吕天冥冷笑一声,头也不回,道:“你若不愿下去,尽管留在这里!”
    那臃肿的银楼主人四望一眼,在这刹那之间,满楼的人俱已走得干干净净,他再望了望四下冰冷的目光,突地觉得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匆匆向南宫平抱了抱拳,匆匆奔下楼去。
    于是这拥挤的酒楼,刹那间便变得异样地冷清,因为四下窗台上的人们,根本就像是石塑的神像。
    “飞环”韦七冷笑一声,凛然望了望孤单地立在自己面前的南宫平,突地大步走到吕天冥身旁,重重坐了下来,劈手一把,取来了一只锡制酒壶,仰首痛饮了几口,目光一抬,梅吟雪却已轻轻笑道:“十年不见,你酒量似乎又进步了些。”
    她笑声仍是那么娇柔而镇定,“飞环”韦七呆了一呆,“啪”地一声,将酒壶重重掷在圆桌上,桌上的杯盘碗盏,都被震得四下跌落出去。
    南宫平神色不变,缓步走来,突地手腕一沉,接住了一壶热酒,脚步不停,走到梅吟雪身侧,缓缓坐下道:“酒仍温,菜尚热,两位前辈,可要再喝一杯?”
    “飞环”韦七大喝一声,双手掀起桌面,但吕天冥却轻轻一伸手,压了下来,只听“咯、咯”两响,榆木的桌面,竟被“飞环”韦七的一双铁掌,硬生生捏下两块来。
    南宫平面色微变,沉声道:“两位前辈如想饮酒,在下奉陪,两位前辈如无饮酒之意,在下便要告辞了。”
    “飞环”韦七浓眉一扬,还未答话,吕天冥突地冷冷道:“阁下如要下楼,但请自便。”
    梅吟雪轻轻一笑,盈盈站起,道:“那么我们就走吧。”
    韦七大喝一声:“你走不得!”
    梅吟雪眉梢一挑,诧声道:“我为什么走不得,难道韦七爷要留我陪酒么?”
    吕天冥面色阴沉,冷冷道:“姑娘你纵横江湖近三十年,伤了不知多少人命,至今也该活得够了。”
    梅吟雪娇声道:“道长须发皆白,难道还没活够,再活下去……哈,人家只怕要叫你老不死了。”
    “飞环”韦七双目一张,吕天冥却仍然神色不变,微一摆手,止住了韦七的暴怒,自管冷冷说道:“姑娘你今日死后,贫道必定为你设坛作醮,超度你的亡魂,免得那些被你无辜害死的孤魂怨鬼,在鬼门关前向你迫魂索命。”他语声冰冷,最后一段话更是说得鬼气森森。
    梅吟雪轻声道:“哦!原来你们今夜是同来杀死我的?”
    吕天冥冷冷道:“不敢,只望姑娘你能饮剑自决!”
    梅吟雪道:“我饮剑自决!”她满面作出惊奇之色:“为什么?”
    吕天冥道:“本座本已不想与你多言,但出家人慈悲为怀,只是你若再如此胡乱言语,本座便只得开一开杀戒了!”
    梅吟雪道:“那么你还是快些动手吧,免得我等会说出你的秘密!”她面上还是微微含笑,“天冥道人”阴沉的面色,却突地为之一变。
    “飞环”韦七道:“我早说不该与她多话的。”双手一错,只听“当”地一声清响,他掌中已多了一双金光闪闪,海碗般大小的“龙风双环”。
    面色凝重的南宫平突地低叱一声,“且慢!”
    韦七道:“你也想陪着她一齐死么?”双环一震,面前的酒桌,整张飞了起来。
    南宫平袍袖一拂,桌面向外飞去,“砰”地一声击在他身后的墙上,他头也不回,沉声道:“两位匆匆而来,便要制人死命,这算做什么?”
    四周的武林群豪,似乎想不到这两人在此刻犹能如此镇定,不禁发出了一阵惊喟之声,楼下的武林豪士见到直到此刻,楼上还没有动静,也不禁起了一阵动乱。
    南宫平四眼一望,突地提高声调,朗声道:“今日两位如是仗着人多,以强凌弱,将我等乱剑杀死,日后江湖中难道无人要向两位要一个公道?两位今日若是来要我二人的性命,至少也该向天下武林中人交待明白,我等到底有什么致死的因由!”
    他语声清朗,字句锵然,压下了四下杂乱的语声,随风传送到四方。
    “天冥道人”冷笑一声,道:“你这番言语,可是要说给四下的武林朋友听的?”
    南宫平道:“正是,除非今日武林中已无道义可言,否则你便是天下武林道的盟主,也不能将人命看得如此轻贱!”
    四下的武林群豪,方才本是一时热血激动,蜂拥而来,此刻听到南宫平这一番充满正气的言语,俱都不禁暗中心动,立在窗台上的人,也有的轻轻跃了下来。
    吕天冥四顾一眼,面上渐渐变了颜色。
    梅吟雪娇笑道:“你现在心里是否在后悔,不该与我多说,早就该将我先杀了!”她话声虽尖细,但字字句句,却传得更远。
    “飞环”韦七目光闪动,突地仰天大笑起来,道:“你若换了别人,这番话只怕要说得朋友们对我兄弟疑心起来,但你这冷血的女子,再说一千句也是一样,纵然说得天花乱坠,我韦七也不能再为武林留下你这个祸害。”
    他目光转向南宫平,“你既已知道她便是‘冷血妃子’,还要为她说话,单凭此点,已是该杀,但老夫看在你师傅面上……去去,快些下楼去吧。”
    吕天冥道:“你如此护卫于她,难道你与她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不成?”
    南宫平剑眉微剔,怒火上涌,他原以为这“终南”掌教与“飞环”韦七俱是侠义中人,此刻见了这般情况,心中突觉此中大有蹊跷。
    四下的武林群豪,听了他两人这般言语,心中又不觉释然,暗道:“是呀,别人还有可说,这‘冷血妃子’恶名久著,早已该死,这少年还要如此护着她,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了。”其实这些人里根本没有一人真的见过梅吟雪,但人云亦云,却都以为自己观念不错,方自对南宫平生出的一点同情之心,此刻便又为之尽敛,要知群众之心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便是十分明理之人,置身群众之中,也往往会身不由主,做出莫名其妙之事。
    南宫平暗叹一声,知道今日之事,已不能如自己先前所料想般解决,转目望了梅吟雪一眼,只见她竟仍然面带微笑,竟真的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笔下写来虽慢,但当时却绝无容人喘息的机会,南宫平方一沉吟,四下群豪已乱喝道:“多说什么,将他两人一齐做了。”
    吕天冥冷冷笑道:“你要的是武林公道,此刻本座只有凭公意处理了!”
    “飞环”韦七大喝道:“你还不让开么?”双臂一振,右上左下,他神态本极威猛,这一招“顶天立地”摆将出来,更显得神威赫赫,四下群豪哄然喝起彩来。
    梅吟雪不动神色,缓缓道:“你一个人上来么?”
    韦七心头一凛,突地想起了“冷血妃子”那惊人的武功,呆呆地站在当地,脚步间竟无法移动半步!
    南宫平哈哈笑道:“江湖人物,原来多的是盲从之辈……”言犹未了,四下已响起一片怒喝之声,他这句话实是动了众怒。
    梅吟雪娇躯微拧,轻轻道:“随我冲出去。”她神色不变,实是早已成竹在胸,知道对方人数虽多,但反而易乱,凭着自己的武功,必定可以冲出一条血路。
    哪知南宫平却傲然立在当地,动也不动一下,朗声大喝道:“住口!”这一声大喝,当真是穿金裂石,四下群豪俱都一震,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只见南宫平目光凛然望向吕天冥,大声道:“不论事情如何,我南宫平都先要请教你这位武林前辈,梅吟雪到底有什么昭彰的劣迹,落在你眼里,她何年何日,在何处犯了不可宽恕的死罪?”
    吕天冥想不到直到此刻,他还会有此一问,不觉呆了一呆。
    南宫平胸膛起伏,又自喝道:“你若是回答不出,那么你又有什么权力,来代表全体武林?凭着什么来说武林公道?你若是与她有着深仇大恨,以你一派掌门的身份,也只能与她单独了断,便是将她千刀万剐,我南宫平也一无怨言,但你若假公济私,妄言武林公道,借着几句不着边际的言语,一些全无根据的传言,来激动了百十个酒后的武林朋友,便奢言替天行道,作出一副替武林除害之态,我南宫平俱都无法忍受,你便有千百句藉口,千百人的后盾,我南宫平也要先领教领教。”
    他滔滔而言,正气沛然,当真是字字掷地,俱可成声。
    “飞环”韦七固是闻言色变,四下的武林群豪更是心中怦然,只有“玉手纯阳”吕天冥,面上却仍阴沉得有如窗外的天色,直到南宫平话已说完许久,他才冷冷道:“如此说来,你是在向我挑战的了?”
    南宫平朗声道:“正是!”
    一个初出师门的少年,竟敢向武林中一大剑派的掌门挑战,这实是足以震动武林之事,四下群豪,不禁又为之骚动起来。
    原本拥立在楼下的群豪,此刻竟忍不住一跃而上,有的甚至攀着酒楼的飞檐,探身向内观望,西安城的百姓更是惊慌,官府中的差役也不知城里怎会突地来了这许多武林高手,他们虽与韦七太爷有交,却也担当不起,只得悄悄去转报上峰。
    吕天冥目光一扫,见到自己的帮手,此刻竟都成了观众,心中也不觉有些后悔,他却不知道人多误事,乃是必然,又何况这般武林豪土来自四方,宛如一盘散沙,又岂是他能控制得来?当下冷笑一声,缓缓挽起衣袖,一面道:“你既如此猖狂,本座也顾不得以大压小了。”
    南宫平冷笑一声,他穿着的虽是大袖袍,但此刻竟未除下。
    “飞环”韦七怔了一怔,缓步退了开去。
    梅吟雪道:“有趣有趣,这地方若不够大,我再将那边的桌子拉开些。”言语之间,竟似此事乃是别人比武,根本与她毫无关系。
    南宫平知她生性如此,心中便也不以为奇,但别人却不禁暗暗惊诧,有的便在心中暗道:“此人当真是无愧为‘冷血妃子’!”
    有些好事之徒,便真地将四面桌椅拉开,于是十分空阔的酒楼,便显得更加空阔起来。
    南宫平、吕天冥身形木立,对面相望,吕天冥自是心安理得,拿定了这少年不是自己的敌手,南宫平心中却不禁有些忐忑,要知他虽有铁胆,但初次面逢强敌,自亦不能免俗,当下暗暗立定心意,开始几招,先得以谨慎为先,暂且要以守为攻。
    吕天冥身经百战,见了他目光中的神色,便已测知了他的心意,心中更是稳定,沉声道:“七弟,莫要放走了那妖妇。”
    韦七答应一声,梅吟雪笑道:“如此好看的事,我还会舍得走么?”
    南宫平不闻不问,吕天冥冷“哼”一声道:“请!”
    他毕竟自持身份,还是不愿抢先出手,哪知南宫平已决定以静制动,以守为攻,亦是动也不动。
    “飞环”韦七低喝道:“四哥,与这般武林败类,还讲什么客气?”
    吕天冥道:“正是!”
    纵身一掌,向南宫平肩头拍下!
    他这一招人未着地,手掌便已拍下,左手紧贴胸胁,全未防备自身,全身上下,处处俱是空门,右掌所拍之处,亦非南宫平之要害,名是先攻了一招,其实却等于先让了一着,四下的观众俱是武林好手,怎会看不出来,不禁轰然喝彩。
    南宫平微微一惊,想不到这终南掌门竟会击出如此一招。
    他到底交手经验不够,心中又早有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打算,眼看吕天冥这一只白生生的手掌拍来,竟没有乘隙反击,抢得机先,反而身形一缩,闪电般后退了三步。
    吕天冥微微一笑,脚尖点地,身形跃起,又是一掌拍去,仍然是左掌紧贴,人未着地,右掌便已拍下,竟仍然和方才那一招一模一样,南宫平又自一愕,身形再退,群豪再次喝起彩来。
    彩声未落,哪知吕天冥竟又一模一样地原式拍出一掌,南宫平心中大怒,方待反击,哪知他这一掌已是拍向南宫平的天灵脑门,自身虽仍处处是空门,但所攻却是对方必救之处。
    南宫平暗叹一声,身影一拧,滑开两尺,群豪第二次彩声未落,第三次彩声便又发出,南宫平一招未发,吕天冥已连获三次彩声,强弱之势,昭然若见,有人不禁暗中低语:“如此身手,竟然也敢向‘玉手纯阳’挑战,真是可笑得很!”
    三招一发,吕天冥精神陡长,右掌追击,斜切南宫平左颈,左掌突地反挥而出,五指微飞,拂向南宫平腰边三处大穴。
    南宫平沉了沉气,脚下微错,让开这一招两式,右掌一反,竟闪电般向吕天冥丹田穴上拍去。
    吕天冥暗暗一惊,闪身撒掌,刷、刷两掌劈去,他手掌虽然莹白娇嫩,有如女子,但掌力却是雄浑惊人,掌势未到,掌风已至。
    南宫平微一塌腰,双掌竟齐地穿出,切向吕天冥左右双腕,他本是以守为攻,此刻却是寓攻于守,连卸带打。
    吕天冥低叱一声,“金丝绞剪”,双掌齐翻,南宫平身形一仰,蓦地一脚踢出,吕天冥刷地后掠三尺,再次攻向前去,心中的傲气,却已消去不少。
    他本抢得先机,这几招更是招中套招、迅快沉猛的好招,四下群豪只当南宫平霎眼之间,便要败在他的掌下。
    哪知南宫平年纪虽轻,却是败而不乱,那一脚无形无影地踢将出去,时间、部位,更是拿捏得好到毫巅,群豪又不禁暗中低语:“神龙子弟,果然有不凡的身手。”
    只见酒楼上人影闪动,兔起鹘落,却是丝毫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刹那间便已数十招过去,南宫平心中仍有顾忌,身手施展不开,竟又被吕天冥占得了上风,群豪喝彩之声又起,“玉手纯阳”白发颤动,掌影如玉,掌戳指点,竟将“终南”镇山“八八六十四式春风得意剑”,化做掌法使用,而他那十只纤秀莹白的手指,亦无殊十柄切金断玉的利剑!
    “飞环”韦七掌中紧握着的“龙凤双环”,已渐渐松弛,凝重的面色,也已渐渐泛起笑容,侧目一望,哪知梅吟雪亦是面含微笑,嫣然注目,竟似也已胸有成竹,稳操胜算。
    又是数招拆过,吕天冥攻势越发凌厉,但一时之间,南宫平竟也未见败象,群豪虽不断在为吕天冥喝彩加油,但心中亦不觉大是惊异,这少年初出师门,年纪轻轻,想不到竟有这般武功,能在“玉手纯阳”掌下,经久不败。
    数十招拆过以后,南宫平心神渐稳,见到吕天冥攻势虽然凌厉,但亦未能将自己奈何,心中不觉大定,自觉致胜已有把握。
    要知“神龙”武功,本以空灵变化、威猛凌厉的攻势为主,南宫平此刻仍以守势为主,看似已尽全力,其实却只不过用了五成功夫。
    只见吕天冥双掌翻飞,一招“拂花动柳”攻来,南宫平突地长啸一声,腾身而起,吕天冥心头一震,只觉四股锐风,上下左右,交击而来,他无论如何闪动,都难免要被击中,他若不闪动,虽然无妨,但对方身形已起,下一招瞬息便至,他木然当地,岂非是等着挨打!
    群豪亦都大惊,“飞环”韦七变色惊呼道:“天龙十七式!”他一生之中虽然最服“不死神龙”,但在他心底深处,却仍存着一份私念,想要与“不死神龙”一较短长,如今见于这等妙绝人寰、并世无俦的招式,心中不禁怅然若失。
    原来普天之下,身形飞腾变化的身法招式,本只寥寥数种,但“苍穹十三式”、“天山七禽掌”、“昆仑神龙八掌”,虽然亦俱是威震武林、留传千古的武功,但却都是在身形腾起之后,才能出掌伤人,以上击下,威力凶猛,但对方只要武功高强,便可先作防范,不难避过。
    只有这“止郊山庄”独创的“天龙十七式”中,最后的“破云四式”,却是在身形腾起时,便已发出招式,或是攻敌之所必救,或是先行封闭对方的退路,招中套招,连环抽撤,是以“天龙十七式”一出,“天山”“昆仑”便尽皆为之失色!
    南宫平此刻一招施出,便正是“破云四式”第一式“破云升”中的变化“直上九霄”,双掌双腿,乘势发出,先封住了吕天冥的退路,然后踢腿沉掌,变为一招“天龙爪”,十指箕张,破云而下!
    他久已蓄势伺机,直待这一掌便奏全功,众人亦都失色惊呼,哪知这“玉手纯阳”能掌一派门户,武功上果有超人之处,他身形木然,直待南宫平十指抓下,突地一招“双掌翻天”,向上迎去,只听“啪”地一声,如击败革,四掌相交,二十只手指,竟紧紧纠缠在一处!
    南宫平这一招攻势,固是惊世骇俗,但吕天冥双掌上翻,竟能在闪电之间,接住了南宫平变幻的手掌,其功力之深,部位之妙,时间之准,更是令人心惊。
    群豪齐地发出一声大喝,亦不知是喝彩,抑或是惊呼。
    只见南宫平凌空倒立,身躯笔直,竟宛如一只凌风之竹,四下窗隙中吹来的晚风,吹得他大袖轻袍猎猎飞舞,他本已苍白的面容,此刻更已没有一丝血色,目光炯然盯着吕天冥的眼睛,良久良久,身形方自缓缓落下,但四只手掌,犹未分开。
    他脚尖乍一沾地,吕天冥左脚后退半步,然后两人的身形,便有如钉在地上似地动也不动,四道发亮的目光,也紧紧纠缠到一处,这两人此刻竟是以自己全部的心神、功力相斗,甚至连生命也押做了这一番苦斗的赌注。
    于是四下的惊呼声一齐消失寂静,默默如死,但呼吸之声,心跳之声,却越来越见沉重,楼上的人,眼看着这两人的空门,同是心弦震动,楼下看不到他们的人,见了四面窗台上的人突地变得异样的沉寂,更是心情紧张,不知上面究竟是谁胜谁负。
    静寂中,突听楼板“吱吱”响动了起来,只见两人的额面上,都沁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南宫平虽然招式奇奥,毕竟比不得吕天冥数十年性命交修功力的深厚,此刻更已显出不支之态,于是“飞环”韦七渐露喜色,梅吟雪面色却渐渐沉重。
    死一般的寂静中,楼下突地轰然发出一连串惊呼,众人心头方自一惊,只见这沉寂的夜晚,突地涌起了一阵热意,就连旁观者的面上,也沁出了汗珠,南宫平、吕天冥更是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接着,竟有一阵铜锣之声响起,一个尖锐的喉咙喊道:“失火了,失火了……”
    满楼大乱,满街亦大乱,一片赤红的火焰,突地卷上了酒楼……
    四下群豪,顾不得再看,接连着飞跃了下去,看热闹的人们,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跌跌冲冲地冲出了这条街。
    虽有救火的人,但这火势却来得十分奇怪,猛烈的火舌,霎眼间便将整个酒楼一齐吞没。
    但南宫平、吕天冥四掌相交,生死关头,却仍谁也不敢后退半步。
    “飞环”韦七满头大汗,目光尽赤,双环“当”地一击,方待跃去,哪知面前人影一花,梅吟雪已冷冷挡在他身前。
    他急怒之下,大喝一声,右掌“金龙环”疾地击向梅吟雪面门,左掌“金风环”突地离腕飞出,一股劲风,一道金光,击向南宫平胁下。
    此刻南宫平心力交瘁,莫说是这一只威力强劲,韦七仗以成名的“飞环”,便是十岁幼童手中掷出的一块石子也禁受不住,只得瞑目等死。
    “飞环”韦七虽是双环齐出,但力道俱在左掌,右掌这一环只不过是聊以去乱梅吟雪的耳目,他自己也知道伤不了梅吟雪分毫。
    只见梅吟雪冷笑一声,腰身突地向后一仰,手掌轻轻抡出,她腰肢柔若无骨,这一仰之下,纤纤玉指,已将那疾飞而去的“金环”搭住,指尖一勾,金环竟转向吕天冥击去。
    南宫平方才心中一惊之下,被对方乘隙进逼,此刻更是不支,眼看已将跌倒,哪知吕天冥此刻心头亦不禁一震,他心头一喜,拼尽余力,反击过去。
    梅吟雪轻轻笑道:“这就叫做自食……”话声未了,突见那“金环”呼地一声,竟飞了回来,反向梅吟雪腰后击去。
    梅吟雪微微笑道:“好,你居然在环上装了链子!”谈笑之间,玉手轻抓,竟又将那飞环抓在手中,有如探囊取物一般,要知她在棺中十年,苦练武功,终年静卧,耳目之明,实已天下无双,便是一只飞针自她身后击来,她也一样可以接住。
    “飞环”韦七心头一凛,身形后仰,全力来夺这只金环,他在金环上系了一根千淬百炼的乌金链子,虽然细如棉线,但却坚韧无比,刀剑难断,哪知梅吟雪笑容未敛,右掌突地一剪,便已将金链剪断,“飞环”韦七重心骤失,虽然下盘稳固,却也不禁向后移了半步。
    此刻火舌已倒卷上来,将楼上四面窗台,烧得“必剥”作响,炙热的火焰,烤得南宫平、吕天冥、韦七,俱已汗透重衣,梅吟雪亦不禁香汗淋漓,突地,南面的窗屏被风一吹,整片落了下来,燃起了墙角堆移的桌椅。
    渐渐,屋梁上已有了火焰,一片焦木,“啪”地落在梅吟雪身边,她纤足移动,避开了“飞环”韦七的一腿,右足一挑,挑起了那段带着火焰的焦木,呼地一声,向韦七激射而去!
    “飞环”韦七厉叱一声,左掌反挥,一股掌风,将焦木击落楼外,他却忘了自己腕上还残留着半截乌金链子,左掌挥出之际,金链猝然反抡而出,竟击在自己的后颈之上。
    金练虽细,但却是千淬百炼而成,再加上他自身的功力,后颈之上,立刻鲜血淋漓,韦七大吼一声,摔去了左腕的金链,梅吟雪笑道:“好招式,这可是叫做‘狗尾自鞭’么?”
    口中虽在笑语,但身形却已转在吕天冥身边,南宫平苦斗之中,见她仍然未走,心中不觉大感安慰,但此刻见她一只纤纤玉手,已将拍在吕天冥身上,竟突地低叱一声,双掌齐推,将吕天冥推开五尺,两人一齐砰地坐在地上。
    梅吟雪惊喟一声,掠到他身边,“飞环”韦七亦自赶到吕天冥身旁,齐地俯身一看,只见他两人虽然气喘咻咻,全身脱力,但显见没有受到内伤,只是目光发怔地望向对方,似乎心里俱都十分奇怪。
    原来这两人苦斗之下,俱已成了强弩之末,加以连遭惊骇,真力渐消,两人四掌虽仍紧紧握在一处,但掌上却已都没了真力,南宫平铁胆侠心,不愿藉着第三者的力量来伤残对手,见到梅吟雪一掌拍下,便不惜自己身受重伤,将吕天冥推开。
    他一推之下,才发觉各个俱已全无余力来伤对方,不禁怔了半晌。
    突听楼下响起了一阵大呼,“韦七爷、吕道长……”呼的一片冷水,往南面火焰上泼来,接着剑光闪动,四个灰袍道者,一手舞剑,紧裹全身飞跃而上。
    梅吟雪心头一凛,轻轻道:“走!”
    哪知吕天冥略一调息,又见来了助手,精神突长,大喝道:“南宫平,胜负未分,走的不是好汉!”
    南宫平剑眉怒轩,挣脱了梅吟雪的手腕,蓦地一跃而起。
    吕天冥人已扑来,呼地一拳,击向他胸膛,这老人虽然须发皆白,但此刻目光尽赤,发髻蓬乱,神情之剽悍,实不啻弱冠年间的江湖侠少。
    南宫平心头一阵热血上涌,亦自激起了心底宁折毋弯的天性,身形一转,避开这一拳,左掌横切右掌直劈,呼呼两掌,反击过去。
    一阵火焰随风倒下,又是数段焦木,“砰砰”落了下来。
    四个灰袍道人身影闪动,各仗长剑,围了过来,这四人俱是“终南掌教”座前的护法,身法轻灵,剑势辛辣。
    “飞环”韦七大喝道:“男的留下,先擒女的。”四道剑光“刷”地一转,有如四道霹雳闪电,反劈向梅吟雪击下!
    梅吟雪身居危境,面上娇笑,却仍未敛,秋波转处,向这四个灰袍道人轻轻瞟了一眼。
    这四人自幼出家,枯居深山,几曾见过这般绝色美女,几曾见过这般甜美的笑容,四人只觉心神一荡,四道剑光,势道都缓了下来。
    梅吟雪柳腰一折,纤掌挥出,只听“当”“当”“当”三声清鸣,三柄长剑,竟在这刹那间,被她右掌的金环击断!
    第四人手持长剑,方自一愕,只见眼前金光缭绕,右腕一麻,掌中长剑便已落到梅吟雪左掌之中!
    梅吟雪秀发一甩,右掌一挥,掌中金环,呼地向正待扑向南宫平的韦七身后击去,双掌一合,右手接过了左手的长剑,平平一削,第一个道人后退不及,额角一麻,惨呼一声,满面流下鲜血,第二个道人俯腰退步,只觉头顶一凉,乌簪高髻,竟被她一剑削去,第三个道人心魂皆丧。
    哪知梅吟雪突地轻轻一甩,顿住了剑势,左掌无声无息地拂了出去,只听“当”地一声,第三个道人掌中的断剑,落到地上,他左手捧着右腕,身形倒退三步,呆呆地愕了半晌,还不知道梅吟雪这一招究竟是如何发出的。
    第四个道人眼见她嫣然含笑,举手投足间,便已将自己的三个师兄打个落花流水,哪里还敢蛮战,转身奔了出去。
    梅吟雪笑道:“不要走好么?”声音柔软,如慕如诉,宛如少妇挽留征夫,第四个道人脚步未举,两胁之下,已各自中了一剑!
    “飞环”韦七身形方自扑到南宫平身前,身后的金环却已击到,风声之激厉,竟似比自己击出时还要猛烈三分。
    他不敢托大,甩身错步,右掌金环,自左胁之下推出,使的却是“黏”字一诀,正待将这金环挡上一挡,然后再用左掌接住,哪知双环相击,梅吟雪击出的金环,竟突地的溜溜一转,有如生了翅膀一般,旋转飞向韦七的身后。
    此刻一段燃烧着的焦木,突地当头落了下来,“飞环”韦七前后被击,双掌一穿,斜斜向前冲出,“当”地一声,那金环落到地上,他顿下脚步,稳住身形,却见梅吟雪正含笑站在他的面前!
    火势更大,将四下燃烧得亮如白昼,也将这个坚固的酒楼,燃烧得摇摇欲坠。
    南宫平咬紧牙关,施展出“天龙十七式”中的“在田五式”,双足钉立,与吕天冥苦苦缠斗!
    “天龙十七式”中,惟有“在田五式”,不是飞腾灵变的招式,这五式共分二十一变,有攻有守,精妙无俦,但此刻在他手中发出,威力却已锐灭,便是真的击在吕天冥身上,也未见能将吕天冥伤在掌下!
    身形闪变的吕天冥,又何尝不是强弩之末,打到后来,两人已是招式迟缓,拳脚无力,有如互相嬉戏一般,只有面上的神色,却远比方才还要沉重,南宫平一掌“天龙犁田”拍去,吕天冥退步避过。
    突听“哗啦”一声,楼板塌了一片,火舌倒卷而出,吕天冥这一步退将过去,正好陷在倒塌的楼板里,他惊呼一声,手指扳住楼板的边缘,但边缘处亦在渐渐倒塌,眼看他便要被火焰吞没,以他此刻的功力,哪有力道翻上?
    南宫平剑眉微轩处,心念无暇他转,一步跟了过去,俯身抓起了吕天冥的手腕,但他此刻亦是油尽灯枯,用尽全身气力,却也无法将吕天冥拉上来,又是“喀喇”一响,他的立足之处也在倒塌之中,他此刻若是闪身后退,吕天冥势将跌入火中,他此刻若不后退,势必也将被火舌卷入。
    吕天冥全身颤抖,被火炙得须发衣裳,俱已沾满了火星,渐将烧着。
    南宫平望着这曾与自己拼死相击的敌人,心中突地升起了一阵义侠怜悯之感,手掌紧握,竟是绝不放松,一段焦木,落将下来,他避无可避,闪无可闪,眼看着焦木击上了他的额角,若是再偏三寸,他性命就得丧在这段焦木之上。
    吕天冥眼帘微张,长叹一声,他此刻实已不禁被这少年的义侠之心感动,颤声道:“快逃……快逃……不要管我……”
    南宫平钢牙暗咬,右掌抓着他手腕,左掌紧握着一块横木,鲜血和着汗水,滚滚自他额角流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吕天冥身上。
    “飞环”韦七抬眼望见了梅吟雪,大吼一声,扑了上去,“今日我与你拼了。”右掌飞环,左掌铁拳,呼呼击去。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十年之前那段事,可是我的错么?”
    她潇洒地避开韦七的两招,纤手一挥,一道剑光,直削韦七“将台”大穴!
    韦七须发皆张,大喝道:“无论是谁的错,你总是启祸的根由,若没有你,哪来这些事故!”
    他喝声虽快,但梅吟雪身形犹快,就在这刹那之间,数十道缤纷的剑影,已将他围了起来。
    但喝声一了,梅吟雪却不禁呆了一呆:“若没有我,哪来这些事故……”她暗暗忖道:“难道是我的错?但我又何曾错了!”
    “飞环”韦七乘隙反扑,切齿大吼道:“祸水!祸水,今日叫你死在我的手下!”
    那四个灰袍道人,此刻惊魂已定,再次扑了过来。
    梅吟雪长剑一展,剑光如雪,将他们全都逼在一边,秋波转处,突地娇唤一声,闪电般掠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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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英雄何价
    韦七见梅吟雪向吕天冥、南宫平那边跃去,不由一怔,转身望去,望见了南宫平与吕天冥的险况,右掌金环,直飞而出,去势虽快,但到了南宫平面前却已毫无力道,要知他数十年苦练,已将这一双金环练得收发由心,不会有丝毫差错。
    南宫平目光转处,左掌攫住了金环,“飞环”韦七双足立定,大喝一声,运劲回收,南宫平身形随之荡开,吕天冥亦自随之升上,梅吟雪袍袖一拂,一阵柔力,将他们带出了险境,两人一起落到地上。
    四个灰袍道人,又自扑来,吕天冥目光一转,低叱一声:“住手。”他呆呆地望了南宫平两眼,忍不住长叹一声,默然垂下头去。
    南宫平喘息未定,嘶声道:“胜负未决,你可要再打一场?”
    吕天冥垂首默然半晌,颤声道:“我……我输了!”
    这三字说将出来,生似已费去了他平生的力气,南宫平怔了一怔,也想不到这倨傲的道人竟然会说出服输得话来,只见他面容灰败,颓然站起,刹那时他竟由一个叱咤的武林的一代宗主,变成了个萧条寂寞、风烛飘摇的失意老人!
    “飞环”韦七望着他师兄的身影,心头亦不禁一阵黯然,低低道:“四哥……”
    吕天冥头也不回,颤声道:“我们走吧!”话声未了,他已倒在地上,他身上的创伤,实在还远不及心底的创伤严重。
    “飞环”韦七惊呼着将他抱起,闪电般穿过火焰,跃下楼去,四个灰袍道人跟随而下,又是轰然一响,整个酒楼,已倒塌了一半。
    南宫平呆了半晌,突地长叹一声,道:“玉手纯阳,毕竟是个英雄!”
    梅吟雪轻笑一声,道:“你呢?”
    两人目光相对,默然无言,几乎忘记了火焰几将烧着了他们的衣服。
    官府的兵马队,终于姗姗而来。
    马蹄声,惊呼声,救火声,倒塌声,叱咤声……
    在这古老的西安城里,混合成一曲杂乱而惊心的乐章。
    ×××
    两条互相依偎的人影,却在这杂乱之中,悄然掠出了西安城。
    古城外,夜色苍凉,偶然虽有一两缕杂乱的惊呼声,随风袅袅自城内飘出,却仍然打不破这无边的静寂。静寂,毕竟是可爱的,尤其是在方自混乱中离出的南宫平与梅吟雪两人眼中看来,静寂不但可爱,而且可贵。
    此刻,南宫平四肢舒坦,正安适地仰卧在明灭的星空下,安适地享受着这一份可贵的静寂,方才的刀光剑影,生死缠结,火焰危楼……此刻在这静寂的星空下,都似已离他十分遥远。
    此地,是荒凉的,夜色中,到处有断瓦残垣投落下的阴影,及膝的荒草,在夜风中回腰而舞,荒草中的虫语,在夜色中听来有如诗人的曼声低吟,阵阵清风,吹开了南宫平的胸襟!
    良久良久,支颐而坐的梅吟雪幽幽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南宫平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
    梅吟雪道:“这里就是始皇帝‘阿房宫’的故址遗迹。”她再次轻叹一声:“八百里阿房宫,豪华不可一世,但于今也不过只剩下了断瓦残垣,秦始皇一统江山,君临天下,此刻又在哪里呢?”
    她似乎忆及了自己多彩的往事,在这凄凉的静夜里,便不禁惆怅地发出了感叹!
    南宫平微微一笑,突听她曼声低唱了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是苏学士的新词,文采风流的南宫平,自然是早已知道的,他瞑目而听,心中也不禁兴起了许多感触!
    “英雄!”他喃喃地暗中低语:“什么是英雄?英雄安在?”
    梅吟雪吟声亦自悠悠顿住,“祸水,美人……”她想起了“飞环”韦七方才的辱骂:“难道一个女子天生美丽,便是不可宽恕的罪恶么?……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难道天生丽质的美人,也和怀璧的匹夫有着同样的罪恶?”
    于是,很自然地,她连带想起了“英雄”,“英雄”与“美人”,自古以来,都是紧紧地连在一处的,她回过头,望了望满面茫然的南宫平,想到他方才的铁胆侠心,秋波中突地闪耀起一阵炫目的光彩,但口中却轻轻说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原本毋庸那样的,你还年轻,难道你丝毫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南宫平暗叹一声,缓缓坐了起来,“性命!”他低语着道:“我自然是珍惜的,但我总觉得世上还有许多比生命更可贵的事……自古的英雄,虽然都已化作枯骨,但直到今日,他们还不是都活生生地活在人们的心里!他们生前也许会很寂寞,但死后却永远不会寂寞的……”他语声微顿,很自然地,便也连带着想起了“美人”,于是接着道:“这正如美人生前虽多薄命,但死后也会常留在人心底!荆轲,范蠡……西施,昭君……唉,他们为什么会寂寞,为什么会薄命?”
    他唏嘘着顿住语声,目光远远投向一株孤立在晚风中的白杨树影,心中追忆着往昔的英雄,竟不知他身旁有一双明媚的秋波,正无言地望着他,就一如他望着远处寂寞的树影。
    梅吟雪目光凝注着他,只见他双眉微皱,嘴唇紧闭,面上的线条,竟是这般清秀而柔和,就连他纤长的四肢,也是清秀而柔和的,第一眼望去,谁都会认为这清秀的少年,会失之于柔弱──甚至是一种近于少女般的柔弱,但继续观察下去,这种柔弱的感觉,便会蓦地消失,他体内仿佛蕴着一种无穷的精力,过人的勇气,劲气内涵,深不可测。
    尤其是那双眼睛,深沉、睿智而英俊,两眼距离很宽,被两道浓眉轻轻覆盖着,镶着长而黝黑的睫毛,此刻,这双眼睛虽是朦胧地半合着的,但当它突然开启时,便会爆出剑光挥舞般的火花,但同时又能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芒,强烈而刚毅,柔和却逼人,像是要直射入人们的心底。
    她默默凝注着这年龄较她轻的少年,心底突地荡起了一阵不安的涟漪,幽幽一叹,回转头去,面上仿佛有一层秋霜笼起,冷冷道:“你大约没有想到,你师傅留给你的责任,竟会这般艰苦而沉重吧。”
    南宫平愕了一愕,自远处收回目光,也收回了他的冥想。
    梅吟雪冷冷又道:“你心中此刻大约在想,为了我,你方才险些丧命,这的确有些不值,是么?”
    南宫平虽然聪明绝顶,但世上无论如何聪明的人,也无法猜得到一个女子心中的变化,他心中不觉大奇,不知这一瞬前还是那么温柔而和婉的女子,怎会突又变得如此冷削?
    梅吟雪仍然没有回过头来,她似乎不愿,又似乎不敢接触到他那发亮的目光。
    “但是!”她冷冷接着道:“你纵然真的死了,也怨不得我,而只是你心里那些可怜地、逞英雄的念头害了你,你本有一百个机会可以走了,但你却偏偏不走,可是,又有谁将你当做了英雄呢?即便是个英雄,又值得了什么。”
    她语声不但冷削,而且尖锐,似乎想尽量去刺伤南宫平,就正如她自己刺伤自己一样,南宫平呆呆地望着她,心中怒气渐渐上涌,暗道:“你怎地这样不通情理,这一切,我还不是都为了你……”心念一转,突地想到方才在火焰中,危楼上,她守候在自己身边时的焦急,保护自己时的热心……也想到了自己跌倒时她飞掠而来,探视自己时关切与惊惶的面容,以及最后自己力不能支,她扶持着自己,从容自混乱中掠出西安城的情景。
    刹那间,这一切全都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他心里,他不禁长叹一声,缓缓道:“那么你呢?你方才为什么不走,你本有比我还多十倍的机会逃走的,你为什么一直陪着我呢?”
    梅吟雪娇躯一颤,像是有人在她感情的躯体上,重重抽了一鞭似的。
    她张口想说什么,但一阵空前而奇异的情感,却使得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南宫平凝注着她,只见她纤柔的削肩,渐渐起了颤抖……
    一滴清冷的泪珠,滴在她撑着荒草的纤掌上,她心头一颤:“我哭了!”反手一抹,泪珠已自涌泉而出,这“冷血”的女子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在她心底深处,泛起的一阵深邃的悲哀,却使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更不敢回头,“你不要管我。”她大声说道:“从此以后,我也不敢再劳动你的大驾保护我……”她语声终于颤抖起来,“你师傅虽有命令,但……但你已尽了责任,而且尽得太多了……已……已经够了……”
    语声未了,娇躯一侧,终于伏倒在那冰冷而潮湿的荒草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南宫平叹息一声,只觉自己的眼帘,似乎也有些潮湿起来。
    任何人都会有悲哀的情愫,但惟有平日“心冷”者的眼泪最值得珍惜,因为若非悲哀到极处,他们的眼泪,是不轻易流落的。
    “梅……姑娘!”他叹息着沉声道:“你可知道我这样做法,并非完全为了师傅!──唉!即使没有师傅的话,我见到一个女子被人们如此冤屈,而没法辩白,我也会这样做的,我没有妄想自己成为英雄,我只是去做应当做的事而已,你……你……你该知道我的心意……难道你不知道么?”
    诚恳的语声,似乎使得梅吟雪陷入了一种更大的痛苦。
    她泣声更悲哀了。
    “可是……”她抽泣着道:“难道你不知道,你这样做,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从今以后,你已成了江湖中的叛徒,没有一个人会原谅你……正如……正如没有一个人会原谅我一样,你还年轻……你还有很远大的前途……你原该被人尊敬……被人羡慕……的,莽莽武林中,没有一个人有你这么好的条件……英俊、年轻、富有……出身世家,身在名门……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全部葬送,只……为……了……我……”
    即使暮春杜鹃的哀啼,也不如她此刻语声的凄楚。
    南宫平缓缓抬起头,天上星群闪烁,苍墨的穹天,是那么辽阔而遥远。
    “你毋庸再说!”他沉声说道:“只要问心无愧,又何计于世人的荣辱?为了江湖正义与武林公道,我即使牺牲了我的前途事业,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今后的一切,在他心底深处,虽然仍不禁起了一阵深沉的战栗,因为刻骨铭心的寂寞,纵是英雄,也无法忍受。但他此刻的语声,却仍是坚强而镇定的,在他看来纤柔的躯体中,有着一种钢铁般的意志,百折不回,宁死不悔。
    何况此刻他对面前这“冷血”的女子,已有了深切的了解,深信在她冷酷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一颗火热的心──这是不易看出的,为了世人的无知,她久已将这火热的心隐藏得很好。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轻轻去抚摸她那如云的秀发。
    “寂寞容易排遣,但冤屈却难忍受……”梅吟雪轻轻地道:“这些,我都已尝受得多了,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你……还年轻,你是无法了解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担当的。”
    她此刻泣声已渐轻微,但语声中却显露出更多的痛苦。
    南宫平长叹一声,道:“人生一世,弹指即过,我只要能一生恩怨分明,问心无愧,要能像师傅一样,也就够了。”
    梅吟雪缓缓抬起头,四道目光,奇妙而温柔地融合到一处,在这刹那之间,他们俱已忘去了喜怒哀乐的情感,生老病死的痛苦,他们甚至已忘去了彼此间的身份与处境、年龄!
    于是,他们享受了一阵黄金般的沉默。
    此刻,远处的荒墟中,突地缓缓站起了一条人影,目光呆呆凝注着这一双沉默中的男女,似乎已经看得痴了。他目中既是羡慕,又是怜惜,却又有一丝丝的妒忌。
    终于,他忍不住轻叹一声。
    南宫平、梅吟雪,心头齐地一震,霍然长身而起,齐声喝问:“谁?”只见远处一条人影,朗笑着飞掠而来,夜色中望去,直如一只矫健的苍鹰,凌空起落,霎眼间便已掠到近前。
    南宫平微噫一声,脱口道:“原来是你。”
    梅吟雪泪痕已干,面上已又恢复平静,冷冷道:“天山弟子,怎地竟会这般鬼祟?”她一生倔强,最怕别人见到自己的眼泪,是以此刻便生怕这突然现身的“天山”门人狄扬,方才便已在暗中听到了自己的言语,见到了自己的神态。
    方才还在叹息着的狄扬,此刻却已满面具是笑容,朗声笑道:“冷血妃子的言语,果然其冷彻骨……”笑声一顿,正色道:“但小弟此番前来,却丝毫没有鬼祟之处。”
    梅吟雪“哼”一声,回转头去,狄扬只觉心底一阵刺痛,但口中却朗声笑道:“梅吟雪,你可知道我此来是为着什么?”
    南宫平面色一变,道:“兄台此来,莫非亦是为了要……”
    狄扬笑道:“错了错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说的错了。”面容一正,肃然道:“小弟与兄台虽然仅有一面之交,却深信兄台所作所为,绝不会有悖于武林之正义,怎会前来对兄台不利!”
    南宫平默然半晌,忍不住自心底发出一声叹息,缓缓道:“想不到天下人中,竟然还有一人能了解小弟的苦衷……”言语之中,满含感激,这一份罕有的友情,似乎使得夜风中充满了温暖。
    梅吟雪回过头来,轻轻一笑,道:“那么……我真是错怪你了!”
    她冷削的面容,突地现出了微笑,当真是有如荒凉的大地,突地开放了一片春花,此刻只要有人是南宫平的知己,也就是她的知己,纵然她对一个人觉得厌恶了,但只要此人能对南宫平称赞,她也会将这份厌恶化作微笑。
    狄扬目光不敢去捕捉这朵微笑,他垂下头,突又朗笑起来:“兄台可知道小弟此番前来,原是为了报功来了。”
    南宫平微微一怔,只听狄扬又自笑道:“兄台可知道方才那一场大火,是如何烧起的么?”南宫平恍然“哦”了一声,心中更是感激,方才若不是那一场大火,此刻他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双重的感激,使得傲骨峥嵘的南宫平弯下腰去,躬身一礼,但满心的感激,却使得他口中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
    狄扬微微一笑,他深知这份无声的感激远比有声的真挚而浓重,浓重得令他难以化解,他只有以笑声来掩饰心中的激动!
    “下了华山,”他笑着道:“我也到了西安,只是来得迟些,西安城已是一片动乱,我挤了进去,问了原因,悄悄掠上一看,那时你正与那‘终南派’的掌门人,在苦苦拼斗,我揣度情势,知道无法化解,更无法助兄台一臂之力,只有……哈哈,只有鬼鬼祟祟地放起了火来。”
    南宫平侧目瞧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道:“我刚刚已说过错怪了他。”
    狄扬朗声笑道:“莫怪莫怪,这‘鬼祟’两字,小弟只不过是无意借用而已。”他大笑着又道:“这‘天长楼’虽然盖得甚是堂皇,哪知却甚不经烧,我只放了三四把火,火势已烧得不可收拾,我眼见到两位安全出城,忍不住随后跟了出来,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两位,其实也不过只为了要与兄台一叙而已,别的没有什么。”
    梅吟雪轻轻一叹,道:“你哪里是为了要与他谈话,你只是怕他受了伤,我无法照应……唉,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朋友,只可惜……你这样的朋友,世上太少了些。”
    狄扬心头一阵激荡,口中却朗声笑道:“梅姑娘,你虽料事如神,却将我看得太善良了些。”
    南宫平心中亦是阵阵感情激荡,但口中却淡淡道:“小弟额角虽有微伤,此刻已不妨事了。”这两人俱有一副热肠,却又有一身傲骨,一个虽然满心感激,却不愿在面上表露,一个虽是满腔热情,却偏以一阵阵“无所谓”的朗笑掩饰。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我猜错了么?”
    狄扬道:“自然……”
    语声未了,突听一声冷笑远远传来,一人冷冷道:“自然是猜错了,难道暗中纵火之辈,还会有什么英雄好汉,还会是什么良朋益友!”
    南宫平、梅吟雪、狄扬齐地一惊,闪电般转过身去!
    夜色中,只见一条黝黑的人影,手摇雪白折扇,有如幽灵一般,悠然自一段残垣之后,缓步而来。
    一片树叶的阴影,掩住了这缓步而来之人的面容,狄扬双眉微挑,身形立起,有如鹰隼般扑将过去,扬手一股掌风,先人而至,黑衣人朗笑一声:“好快的身法!”袍袖一拂,突地斜斜向前冲出一丈,再一步便跨到南宫平身前。
    狄扬低叱一声,顺手一拍树干,凌空掠了回来,却听南宫平脱口呼道:“原来是任大侠!”
    狄扬心中一动,知道此人是友非敌,双掌一沉,飘然落下。
    “万里流香”任风萍朗声笑道:“想不到纵火之人,竟是‘天山’门下!”
    南宫平却也想不到此时此地,此人亦会前来,当下便与狄扬引见。
    任风萍哈哈笑道:“狄少侠,制造‘天长楼’的匠人,并未偷工减料,只是兄弟我加了些引火之物,是以便不经烧了!”
    狄扬放声一笑,道:“人道‘万里流香’乃是塞外第一奇侠,今日得见,果真是条没奢遮的好汉。”
    相与大笑间,任风萍道:“兄弟亦是关心南宫兄的去处,又慕这位纵火客的武功,是以跟随而来!”
    他语声微顿,目光一转,在南宫平、梅吟雪两人身上,各各望了一会,正色道:“梅姑娘与南宫兄经此事后,在江湖中走动,只怕已极为不便,不知两位有什么打算?”他言语极是诚恳,但目中却闪动着一种难测的光芒。
    南宫平长叹一声,道:“此事之后,小弟亦知武林中人,必定不谅,但小弟问心无愧,今后行止,并不想有何改变,大约先回‘止郊山庄’一次,如有时间,再返乡省亲……”
    任风萍截口道:“别处犹可,这两处却是万万去不得的。”
    南宫平面色微变,任风萍又道:“兄台休怪小弟直言无忌,梅姑娘昔年叱咤江湖,纵横武林时,结仇实在不少,今日西安城中之事,不出旬日,便已传遍江湖,那时梅姑娘的仇家,若不知两位的下落,必定先去这两处守候,两位武功虽高,但众寡悬殊……唉!何况南宫兄的同门师兄们……”他沉重地叹息一声,戛然住口。
    目光转处,只见南宫平面色凝重,俯首沉思,梅吟雪却冷冷笑道:“那么,以任大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呢?”
    任风萍沉吟半晌,似乎深知在这聪明的女子面前,言语绝对不可差错。
    “兄弟一得之愚,只不过仅供为两位的参考。”他微微一笑,沉声说道:“梅姑娘昔年纵横武林时,所结仇家与今日虽然同是那些人,但此时绝非彼时之比,情况大有不同。”
    梅吟雪柳眉一扬,道:“此话怎讲?”
    任风萍道:“那时这些人散处四方,彼此之间,谁也不知对方是梅姑娘的仇人,而且以那时的情况,谁都不愿,也不敢说出,但十年之后,情势大变,这些人如果知道梅姑娘未死,必定纠合在一起前来寻仇。”
    梅吟雪面上突地涌起一阵奇异的笑容,缓缓道:“他们也真的全是为复仇而来的么?只怕……”忽地瞧了南宫平一眼,倏然住口。
    任风萍道:“无论如何,以兄弟之见,两位单凭自身之力,此后险阻必多……”
    南宫平截口道:“兄台之意,可是要教我等……托庇到别人的门下?”语声沉重,显已不悦。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以两位的身份,‘托庇’两字,兄弟便有天胆,也不敢说出口来。”
    梅吟雪冷冷道:“任大侠,有什么事直接说出来,不是比拐弯抹角的好得多了么?”
    任风萍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两位此刻,事值非常,若没有几个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朋友,日后实难在江湖中走动,两位前程无限,如此下去,怎不令人惋惜?”
    南宫平叹道:“小弟岂无此心,但当今世上,有如两位这般光明磊落的朋友,又有何处可寻?”
    狄扬笑道:“在下算不了什么,但任兄么……嘿嘿,的确不愧为当世的豪杰,塞外的奇侠。”
    任风萍含笑谢道:“兄弟庸才而已,虽然薄有虚名,怎比得上两位年少英发──”他语声突地一顿,目光数转,隔了半晌,方自沉声接道:“但兄弟我却认得一位朋友,此人却当真有经世之才华,磊落之侠心,又精通奇门八卦,琴棋书画,武则是内外兼修,登堂入奥,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最难得此人不但有惊人之才,还有惊人之志,而且交友之热肠,更是胜过小弟多多。”
    梅吟雪暗中冷笑一声,南宫平、狄扬却不禁悚然为之动容。
    若是别人说出此话,也还罢了,但出自“万里流香”任风萍之口,力量便大不相同,两人不约而同地齐声问道:“此人是谁?”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此人久居塞外,姓名甚少人知,但小弟深知,帅天帆三字,日内便可传遍天下。”
    狄扬道:“好一个潇洒的名字。”
    南宫平道:“这般人物,若是到不中原,小弟自然要高攀的,只恨此刻无法识荆而已。”
    梅吟雪道:“那么任大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交了这个朋友,一切就都可以没有事了?”她语气之间,仍是冰冰冷冷。
    任风萍道:“南宫兄,当今天下武林之势,散而不合,乱而无章。‘昆仑’久霸西域,‘少林’尊称中原,‘武当’坐镇江南,此外南有‘点苍’,东有‘黄山’,北有‘天山’,西有‘终南’,各怀秘技,各据一方,俱有尊称武林之志,时刻都可能引起武林之动乱,只是因为昔年‘黄山’一役,元气大伤,加以‘神龙丹凤’,统率天下,是以不敢妄乱。”
    他滔滔而言,虽已离题,但南宫平、狄扬听来,却丝毫不觉厌烦。
    任风萍又道:“但此刻各派后起之秀已出,元气渐渐恢复,本已静极思动,加以‘神龙’一去,均衡之力骤散,天下武林中,再无一人能镇压四方,不出一年,江湖必有风涛,武林必有大乱,一般后起之秀,必将风涌而起,同争锋锐,不知又要有多少个辉煌的名字,响彻人寰!”
    语声渐高,有如金石之声,声声振动人心,南宫平、狄扬,但觉心头热血上涌,豪气逸飞,──阵微风吹过,南宫平忽地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又自暗叹一声,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任风萍目光一转,见到他面上的神态,目中暗露喜色,接口道:“分久必合,静极必乱,此乃当然之理,但在这动乱之中,武林中若无一种均衡大势的力量,主持公道,那么百家争鸣,虽可激起新生之气,但弱肉强食,黑白不分,狂暴淫乱之事必定不少,若再乱得不可收拾,那就更是令人可悲可叹。”
    南宫平长叹一声,道:“正是如此,兄台高见,当真是有如隆中之策,精辟已极。”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兄弟哪里有卧龙之才,那帅天帆才是塞外诸葛,他足迹虽然未出玉门,但分判武林情势,却当真有如目见,不瞒两位,兄弟我此番再入玉门,实是受命而来,要在天下武林群豪中,找几位有胆识、有卓见的朋友共襄此举,日后方能以正义之师,为天下武林主持一些正义公道。”
    狄扬双眉一扬,击膝道:“好个正义之师,只可惜此间无酒,否则我真要与兄台痛饮三杯。”
    南宫平念及自身的烦恼,心中更是黯然。
    梅吟雪却不禁冷笑一声,暗中忖道:“原来这任风萍不过是个说客,先来为那帅天帆收买人心,哼哼,这姓帅的竟想独霸江湖,野心当真不小。”心念一转,不禁又凛然忖道:“这任风萍外貌不俗,武功出众,言语之间,更是卓越不凡,句句都能打动人心,行止之间,又俨然是个磊落热肠的英雄人物,无论从哪点判断,此人已够得上是个枭雄之才,是以连‘岷山二友’那等人物,也都为他所用,但他却又不过仅是那帅天帆一个说客,如此看来,那帅天帆的武功才智,岂非当真深不可测!”
    她一念至此,心中不禁为之骇然,只听任风萍语声微顿,似是在观察各人的反应,然后接口又道:“南宫兄,以兄台你之武功、才智,再加以你的家世财富,今后之武林,本应是兄台之天下,但兄台却偏偏陷身于此事之中,既不能见谅于江湖同道,亦不能见谅于同门兄弟,两面夹攻,左右为敌,兄台便是有千般冤屈,怎奈力量不逮,亦不能取信于天下,但兄台若能与帅天帆同舟共济,再加以狄兄这般英雄人物从旁臂助,何患大事不成!事成之后,不但可保武林正义,而且兄台亦可凭此力量,柬邀天下武林同道,将此事清清楚楚地解释出来,那时兄台力量不同,一言九鼎,天下武林中人,还有谁敢不信兄台的话,不但兄台自身险阻俱无,名扬天下,便是‘止郊山庄’,亦可因兄台之名,而永镇武林,声威不坠!”
    他这一番话反复说来,面面俱到,字字句句之中,都含蕴着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实在叫人无法不留意倾听,更叫人听了之后,无法不为之怦然心动,任风萍目光转处,望了望南宫平、狄扬两人面上的神色,仰天笑道:“有道是,两人同心,其利断金。两位兄台若真能与我等同心协力,日后武林江湖,何尝不是你我兄弟之天下!”朗笑之声,响彻四野!
    梅吟雪秋波一转,轻轻笑道:“听任大侠如此说来,岂非不出十年,这位奇才异能的帅天帆,便已必定可成为天下武林的盟主子么?”
    任风萍笑道:“若有南宫兄这般少年英才之士为助,不出十年,武林大势,实已定然可以被我等操在掌握之中。”
    他满心得意,以为这少年两人,定已被自己言语所动。
    梅吟雪轻轻笑道:“这位帅大侠隐后塞外,还未出道江湖,便已有逐鹿中原、一统武林的雄心壮志,当真令人佩服得很。”
    她笑容虽然温柔甜美,但语气中却充满轻蔑讥嘲之意,只可惜满心得意的任风萍,一时间竟未听出,微微笑道:“三位俱是绝顶聪明之人,想必能接纳在下的这一番苦口婆心……”
    梅吟雪秋波又自一转,轻笑道:“任大侠的这番好意,我们俱都感激得很,但是……”她转目一望南宫平,南宫平神情已不再激动,目光中也已露出深思考虑之色,于是她轻笑着接口道:“我们的危险困难,迫在眉睫,但任大侠的计划,却仿佛是遥遥无期,那位帅大侠甚至连足迹都未到中原……”
    “万里流香”任风萍朗声一笑,截口道:“各位既然已有与任某同谋大事之意,兄弟我自也不敢再瞒各位。”
    他笑容一敛,正色接道:“兄弟的行踪,虽是近月方在江湖显露,但其实兄弟入关已有五年,这五年之中,兄弟也在江湖中创立了一份基业,只是时机未至,是以武林中至今还无人知道。”
    梅吟雪咯咯笑道:“不说别的,就只这份深藏不露的功夫,任大侠已可说是高人一等了!”
    任风萍含笑道:“但兄弟择人甚严,中下层的朋友,虽已收拢了不少.上层的兄弟,却是寥寥可数,是以兄弟才要借重三位的大力,因为那位帅先生,不日之内,只怕也要入关来了。”
    他虽然自负奇才,但此刻却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梅吟雪温甜的笑容与眼波所醉,渐渐泄露了他本来不愿泄露的机密之事。
    南宫平、狄扬面色微变,只见任风萍眼神中闪烁着得意的光彩,接着又道:“离此不远,兄弟便有别墅,虽然稍嫌简陋,但却比此地清静得多,绝不会有人来惊扰三位的大驾,只是兄弟我在西安城里还要稍许逗留,不能亲自陪三位前去。”
    梅吟雪故意失望地轻叹一声,缓缓道:“那么怎么办呢?”
    狄扬双眉微皱,南宫平却已深知她的为人生性,只是静观待变。
    “万里流香”任风萍微笑道:“不妨,兄弟虽然不能陪三位前去,但沿途自有人接──”
    他语声突地一顿,目光炯然,默注了三人半晌──
    梅吟雪笑容更甜,南宫平面容沉静,狄扬虽有不耐之色,但为了南宫平与梅吟雪仍可暂时忍耐──
    任风萍对这三人的神态,似乎颇为满意。
    他面上又复泛出笑容,一面伸手入怀,一面缓缓说道:“兄弟虽与三位相交心切,但三位或许还未深信──”他语声顿处,手掌已自怀中取出,梅吟雪、南宫平、狄扬一齐凝目望去,只见他手掌之上,已多了三个金光灿灿、色彩缤纷、似是金丝与彩丝同织的丝囊。
    梅吟雪娇笑一声,道:“好美,这是什么?”
    任风萍沉声道:“直到今日为止,中原武林中能见到此物之人,可说少之又少──”他极其慎重地将其中一具丝囊解开,众人只觉一阵奇香,扑鼻而来,他已从囊中取出一面方方正正,黝黯无光,看来毫不起眼的紫色木牌,极其慎重地交到梅吟雪手上。
    梅吟雪垂首望去,只见这乍看毫不起眼的木牌,制作的竟是十分精妙,正面是一幅精工雕刻的图画,刻的仿佛是高山峰巅处缥缈的烟云,又仿佛是夕阳将下,氤氲在西方天边的彩霞,云霞中有一条人影,负手而立,初看极为模糊,仔细一看,只见此人神情潇洒,衣角飘拂,虽在夜色之中望去,仍觉十分清晰精致,直将此人的神情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只可惜所刻的仅是一条暗影,看不到此人的面貌究竟如何。
    反面刻的却是两句自唐诗高适所作“燕歌行”中化出的诗句。
    “男儿本应重横行,风雨武林显颜色。”
    字迹虽小,但铁划银钩,笔力雄浑,自然也是巨匠手笔,木牌沉沉甸甸,散发着一阵阵扑鼻异香。
    梅吟雪俯首凝注了半晌,抬头一笑,问道:“这上面所刻的人,莫非便是那位帅天帆么?”
    任风萍颔首道:“这一方‘风雨飘香牌’,也就是那帅天帆的信物。”
    他微微一笑,将另外两个丝囊,分别交与南宫平、狄扬,一面笑道:“兄弟为了取信于三位,是以不惜破例未经任何手续,便将此物取出。”
    梅吟雪轻轻把弄着手中的丝囊与木牌,笑道:“什么手续?”
    任风萍道:“三位到了兄弟的下处,自然就会知道的!”
    他突地双掌一拍,发出一声清脆的掌声,掌声方了,远处便又如飞掠来一条人影,身形急快,轻功曼妙,竟是那“岷山二友”中的“铁掌金剑独行客”长孙单!
    他闪电般掠了过来,身形一顿,笔直地站在任风萍身侧,炯然的目光,狠狠地在梅吟雪面上一扫,突地瞥见了她掌中之物,面上立刻现出惊诧之色。
    任风萍目光一转,微微笑道:“长孙兄仿佛与梅姑娘之间有些过节,但此后已成一家人,长孙兄似乎该将往事忘怀了。”
    长孙单木然愕了半晌,冷冷道:“在下此刻已经忘了。”
    梅吟雪娇笑道:“忘得倒真快嘛。”
    任风萍哈哈一笑,道:“劳驾长孙兄将他们三位带到‘留香庄’去,兄弟在西安城中稍作逗留,便赶来与各位相会!”
    长孙单道:“那么剑……”
    任风萍笑道:“南宫兄,你留在西安城中的那柄宝剑,兄弟也命人为你取来了。”
    南宫平正在俯首沉思,闻言一愕,长孙单已自背后取下长剑,冷冷道:“剑鞘方配,不大合适。”
    任风萍取过剑来转交与南宫平,含笑道:“方才兄弟冒昧闯入南宫兄房中时,已见到这柄名震武林的利器,后来见到南宫兄未曾带在身边,便又不嫌冒昧,为南宫兄取来了。”
    他朗声一笑,似乎不愿等着南宫平对自己称谢,目光转向狄扬,笑道:“狄兄,你可知道,这面木牌的奇异之处何在?”
    狄扬剑眉微轩,冷笑道:“无论这木牌有何奇异之处,但叫我狄扬作一个妄想称霸武林之人的爪牙,哼哼──”突地手腕一甩,将掌中丝囊,抛在地上,仰首望天,再也不望任风萍一眼。
    任风萍心头一惊,面容骤变,失色道:“狄兄,你……你……”
    长孙单面容冷冰,枯瘦的手掌,缓缓提起,扶在腰边。
    南宫平长叹一声:“任兄对小弟之恩,实令小弟感激,那位帅大侠入关之后,小弟也深愿能高攀如此英雄人物为友,但是……”他又自一叹,将掌中丝囊交回任风萍,接道:“小弟愚昧无才,又复狂野成性,只怕不能参与仁兄如此庞大的组织与计划,但是──唉,任兄之情,小弟却不会忘怀的。”
    他生性仁厚,已看出任风萍的用心,是以不愿被此人收买,但心中却又觉得此人于己有恩,是以此刻不觉有些叹息。
    任风萍面容铁青,手掌紧握,几乎将掌中丝囊握碎,目光缓缓转向梅吟雪。
    梅吟雪笑道:“我倒无所谓……”她轻轻一笑,将木牌放回丝囊之中,南宫平面容微变,任风萍目光一亮,梅吟雪却又接着笑道:“但我却也没有这份雄心壮志,是以对任大侠的好意也只有敬谢了,只是……”她突然将丝囊轻轻放入怀里,接口娇笑道:“这丝囊与木牌我都十分欢喜,舍不得还给你,你既然已经很大方地送给了我,想必绝不会又很小气地收回去的,任大侠你说是么?”
    狄扬忍不住微微一笑,只见任风萍面色惨白,愕在当地,缓缓俯下身去,拾起了地上的丝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南宫平心中大是不忍,沉声道:“任兄日后若是有什么……”
    话声未了,任风萍又仰天长笑起来,笑声高亢而冷削。
    “好好!”他长笑着道:“原来我任风萍有眼无珠,原来三位是存心在戏弄于我……”
    笑声突地一顿,他垂下目光,一字一字地沉声道:“但三位既已听到了我这些隐秘,难道还想生离此间,哼哼!任风萍难道真的是个呆子!”袍袖一拂,双掌一拍,身形突地后掠七尺!
    又是一声清脆的掌声响过,四周的阴影中,霍然现出了数十条人影。
    南宫平、狄扬、梅吟雪心头一震,“铁掌金剑独行客”长孙单面色阴沉,掌中已缓缓自腰边抽出──柄精钢软剑!
    任风萍仰天冷笑道:“任某若非深有把握能使三位永远闭口,怎会在三位面前现出机密?”他手掌一挥,四下人影,便缓缓包围而来。
    南宫平目光四扫,突地冷笑道:“在下本对任兄存有几分感激之心,但如此一来,却叫在下将这份感激付与流水!”
    任风萍冷冷一笑,截口道:“阁下是否感激于我,哼哼!全都没有什两样了。”
    南宫平剑眉微挑,长笑道:“西安城中数百豪士尚且困不住我南宫平,难道此刻这区区数十人便能使我丧生此地么?”
    狄扬大声道:“有谁胆大,尽可叫他先来尝尝‘天山神剑’的滋味!”
    任风萍冷冷笑道:“任某且叫你们看看,任某的五年心血,是否与西安城中的那班废物大有不同之处!”话声未了,他身形已自向外展动,长孙单亦是拧腰错步,“刷”地斜掠数丈,与任风萍一齐站在那一圈黑衣人影之外!
    只听任风萍的笑声冷冷自人影外传来,南宫平一手持剑,狄扬双掌平举,缓缓走到梅吟雪身侧。
    夜色深沉,晚风飒然,只见这一圈人影,沉重地移动着脚步,缓缓逼进!
    梅吟雪沉声道:“先莫动手,以静制动,稍有不对,不妨先冲出重围……”
    突听一阵铁链之声,叮当响起,接着,任风萍一声清叱:“天!”数十条人影手臂一扬,只听“呼”一声,数十道寒光突地自这些黑衣天汉掌中冲天飞起!
    任风萍接连喝道:“地!”这数十道寒光未落,又是数十道强风自人影中飞出,一齐击在南宫平、狄扬、梅吟雪三人身前。
    三人齐地一惊,夜色中只见数十道匹练般的寒光一齐袭来,宛如数十条银蛇,又宛如数十道飞瀑!
    南宫平大喝一声,右手拔出长剑,身形展动,剑光暴长,梅吟雪长袖飞舞,狄扬双掌伸张,这三人各个背对而立,正待各以绝技,将自己面前的一片寒光击落
    哪知突地又是一声低叱:“风!”
    “呼”地一声,这一圈银光突地冲天飞起,本自飞起的一圈银光却宛如闪电般击下,耀目的银光,强烈的风声,再加以还有一阵阵铁链挥动时的“叮当”之声,声势端的不同凡响。
    狄扬长啸一声,身形拔起,梅吟雪惊唤道:“不好!”
    话声未了,只见方自飞起的银光,已又交剪飞下,霎眼间,狄扬的身形便已被一片银涛掩没!
    南宫平心头一凛,剑光挥动,缭绕全身,亦自冲天飞起。
    狄扬身形方起,夜色中只见数十柄银光闪闪的流星飞锤,已当头向自己击下,他身形一折,方自转向掠出,哪知身下又有一片银锤卷上,一片耀目的银光,将他紧紧卷在中央。
    刹那间他来不及再加思索,双掌一合,“噗”地夹住了一只银锤,身形打转,笔直向下扑去,只觉掌心一阵刺痛,左腰右胯,更是一阵奇痛攻心,耳边只听一阵“呛啷”之声,他身形已自撞在一个黑衣大汉的身上,两人一起惊呼一声,齐地倒在地上。
    南宫平以剑护身,方自飞起,只见银涛中微微一乱,他乘隙飞舞长剑,“叶上秋露”虽是因人成名,本身并非切金断玉的神兵利器,但南宫平此刻全力挥出,威力亦自不凡!
    只听一阵“呛啷”之声,黑衣大汉掌中的奇形兵器“链子流星单锤”,已被他削落三柄,他身形一折,却见狄扬已惊呼着倒在地上。
    梅吟雪见到这班黑衣汉子用的竟是“流星锤”,心头暗自微凛:“难怪任风萍有恃无恐!”
    要知“流星锤,链子枪”这一类的软兵刃,虽非江湖罕见之兵刃,但却十分难练,尤其在人多时使用,若无十分功夫,反易伤着自己,但练成后却有加倍的威力。
    这数十条黑衣大汉竟能一齐使用这种兵刃,显见必已训练有素,默契极深,才不致伤着自己,其威力,自也与众不同。
    梅吟雪江湖历练极丰,见到这等阵式,本来已有退意,们此刻南宫平已腾身飞起,她心中不知怎地,突觉一阵激动,再也无暇顾及自身的安危,轻叱一声,飘飞而起,长袖一拂,一阵强风,挡退了七柄击向南宫平的银锤!
    南宫平长剑飞舞,却已向狄扬跌倒处扑去,梅吟雪柳眉皱处,花容失色,知道若是银锤跟踪击来,南宫平必定难免要伤在锤下!
    但此刻银光已乱,就在她动念之间,任风萍已自大喝一声“霜!”
    梅吟雪身形一转,随着南宫平扑了下去,只听“呼”地一声,数十柄银锤,竟一齐收回,数十条黑衣大汉,亦自一齐退后十步。
    任风萍在圈外指挥阵式,见到银光散乱,心头亦自一凛,原来这“天风银雨阵”,乃是他专门为了对付中原武林高手所创,曾费了不少心血,此阵并不暗合奇门八卦,仅以无比精严的配合见长,“天、地、风、雨、日、月、云、雪、霜。”九种变化,互为辅助,生生不息,变化虽不十分精妙繁复,但深信就凭这数十柄奇形兵刃,所组成的奇形阵式,其威力已足以将任何一个武林高手伤在那满布凌刺的流星银锤下!
    此刻他并未见到狄扬已受重伤,深恐这苦心所创的阵式被毁,低叱一声,撤回阵式,身形一转,飘然落在阵中──
    南宫平俯下身去,只见狄扬左腰右胯,血渍斑斑,左手叉着一个黑衣大汉的咽喉,紧紧将这大汉压在地上,指缝之间,也不断有鲜血汩然沁出,这大汉左掌之上套着一只皮套,套上缠着一条亮银细链,链头的银锤,却被狄扬握在高举着的右掌中,只听狄扬闷“哼”一声,银光闪处,血光飞溅,他竟将这大汉的头颅,一锤击碎。
    南宫平心头微凛,一把握住了狄扬的手腕,只见狄扬霍然转过身来,双目之中,满布血丝,头脖前胸之上,满溅着淋漓的鲜血,这少年初次受伤,亦是初次伤人,见到自己满身的鲜血,神智竟似已乱,呆呆地望了南宫平两眼,嘴角肌肉抖动,然后转眼茫然凝注着掌中的银锤,呆呆地发起愣来。
    银锤之上,鲜血仍在不住滴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南宫平的手掌上,冰冷的鲜血,带给南宫平的是一种难言的悚栗之感,他心头亦自一阵茫然,终其一生,他都不敢将别人生命的价值看得轻贱。
    任风萍飘然落下,目光一扫,见到他两人的神态,冷笑一声,沉声道:“原来‘天山神剑’,也不过如此而已!”
    梅吟雪冷冷笑道:“不过如此而已的‘天山神剑’,却已令你阵式大乱,亏你见机得早,将阵式撒开,否则──嘿嘿。”
    她轻蔑地冷“嘿”两声,其实心中何尝不在暗暗惊悸于这种奇异阵式的威力。语声微顿接口又道:“你且看看你那弟兄破碎的头颅,难道你不怕──”
    语声未了,任风萍突地阴森森地狂笑起来。
    南宫平剑眉一扬,厉声道:“你笑些什么?难道你竟敢将生命与鲜血,看作可笑之事?”
    任风萍笑声一顿,冷冷道:“你可知道花朵树木,皆需灌溉,方得生长?”
    南宫平愕了一愕,不知他怎会突地说出这句毫不相于的话来。
    只听任风萍冷冷接口道:“武功阵法,亦正与花朵树木一样,世上无论任何一种武功,任何一种阵法,若没有鲜血的灌溉,焉能成熟滋长?我手下弟兄虽死一人,但他的鲜血,却将这‘天风银雨阵’灌溉得更为成熟了,这自然是可喜之事,在下为何不笑?”
    这虽是一番荒谬,但也无不是至理的言论,只听得南宫平既是愤怒,又觉悲哀,悲哀的是他突然想起自身所习的武功,亦是前人以鲜血灌溉而成,他不禁暗中感叹唏嘘,只觉这任风萍的言语,当真有着刀剑般锋利,每每一言便能刺入别人的心底。
    “万里流香”任风萍目光闪动,微微一笑,沉声道:“我任风萍此次入关,并无与关中武林人士结怨之意,是以这‘天风银雨阵’只是备而不用而已──”
    他语声顿处,突地长叹一声,接道:“西安城里,千百武林豪士围剿于你,甚至你的同门兄弟俱都对你不谅,只有我任风萍不惜犯下众怒──唉!你切莫教我违了本意,反将你伤在阵下!”
    南宫平叹息一声,梅吟雪冷笑接口道:“你威吓不成,莫非又要来软求么?”
    任风萍面色一沉,厉声道:“三位若不听我良言相劝,那么任某只有让三位看看这‘天风银雨阵’的真正威力了。”
    话落,他正待离地而起,梅吟雪轻叱一声:“慢走!”纤腰微拧,窈窕的身形.突地飘飘飞起。
    任风萍暗道一惊:“好轻功!”梅吟雪已飘落在他面前,任风萍哈哈笑道:“你当我身在阵中,‘天风银雨阵’便无从施展威力么?”
    梅吟雪道:“不错!”她轻轻一笑,口中又道:“我就想留着你在这里!”纤掌微扬,轻轻一掌拍去,却拍向任风萍肩头的“肩井”大穴!
    任风萍眼帘微垂,不敢去看她面上的笑容,脚步一转,左掌横扫她胁下,冷冷道:“恕不奉陪了!”右足微顿,身形骤起。
    梅吟雪娇笑道:“你就是走不得。”右臂一扬,长袖飞起,突地有如蛇蟒一般,缠住任风萍右足的足踝!
    任风萍心头一震,双掌立沉,右足向上提起,左掌横切梅吟雪的衣袖。
    梅吟雪手腕一抖,衣袖重落,娇笑着道:“你还是下来吧!”
    语声未了,任风萍果已落在地上,双掌护胸,凝注着梅吟雪,方才她轻描淡写施出的那一招“流云飞袖”,看来虽然平平无奇,但运力之巧,行气之稳.实在妙到毫巅,便是“武当派”当今的掌门“停心道长”也未见有这般功力。
    南宫平亦是暗暗吃惊,直到此刻,他方始见到梅吟雪的真实武功,竟比他心中所想的高深得多,而且她举手投足之间,还似乎不知含蕴着多少神力,只是未遇对手施展而已。
    他不禁既是惊奇,又是钦佩,这十年之间,她僵卧在一具窄小黯黑的棺木里,本应是一段令人窒息、令人疯狂的岁月,然而这奇异的女子,却不但恢复了她被毁的功力──这原是多么艰苦的工作──悟得了内家功夫中,最难的驻颜之术,而且功力招式之间,竟似比她原有的武功还进步了些,他实在想不透她所凭藉的是一种何等高妙奇奥的武功秘术,而造成了这武林中百年未有的奇迹?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狄扬已自他身边缓缓坐起。
    任风萍冷笑一声,缓缓道:“你们是要降抑或是要战,最好快些决定。”
    梅吟雪道:“我偏要多拖一些时候!难道不行么?”
    任风萍冷冷道:“那么你们只好快些准备这位姓狄的后事了!”
    南宫平心头一凛,失声道:“你说什么?”
    任风萍两目望天,缓缓道:“银锤之上,附有巨毒,见血之后,无药可救──”他霍然垂下目光,注定南宫平,接口道:“你若想救你的朋友,还是快些作个决定的好!”他暗惊于梅吟雪的武功,终于施出这个杀手锏来。
    南官平面色大变,转目望去,只见狄扬面容僵木,果然已失了常态。
    梅吟雪秋波四转,冷冷道:“危言耸听,却也吓不倒我!”
    任风萍冷冷笑道:“只怕你心里已知道我并非危言耸听吧!”
    他似乎漫不经心地望了望南宫平面上的神色,接口道:“你虽然是心冷血冷,将朋友的生死之事,全不放在心中,但是──”他突地大喝道:“南宫平,难道你也是这样的人么?”
    南宫平心念转动,只觉狄扬被自己握着的手掌,已变得炙热有如烙铁,向前凝注的眼神,也变得散乱而无光。
    梅吟雪轻叱一声,道:“我若将你擒住,还怕你不献出解药么?”
    任风萍冷冷笑道:“解药并未在我身边,何况──嘿嘿!你自问真能擒得住我?”
    梅吟雪柳眉微扬,突也仰天冷笑了起来:“可笑呀可笑!”她冷笑着道:“我只当‘万里流香’任风萍是什么厉害角色,原来也不过如此!”
    任风萍以手抚颔,故作未曾听见,梅吟雪冷笑又道:“以这种方法来使人入伙,岂非蠢到极点。别人纵使从了,入伙后难道就不能出卖你的机密?难道不能反叛?那时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话犹未了,只听任风萍哈哈笑道:“这个不劳姑娘费心,任某若没有降龙伏虎的本领,怎敢在月黑风高之时上山!”
    梅吟雪暗道一声:“罢了!”知道攻心之战,至此已然结束。
    他两人俱是强者,在这一回合之中,谁也没有为对方言语所动,要知此时此刻,彼此双方,心中俱有畏惧,是以彼此心中,谁都不愿再启战端,只望能以言语打动对方,不战而胜。
    晚风吹拂,梅吟雪心中主意已定,面上便又巧笑嫣然,方待出其不意,将任风萍点住穴道,一击不成,便立刻全身而退,乘那阵式未及发动之际,与南宫平冲出重围。
    哪知,静寂中突听一声鸦呜,划空而来,星空下,一团黑影,疾飞而至,来势之疾,有如鹰隼,哪里像是一只乌鸦!
    梅吟雪心头微惊,只见这只钢喙铁羽的乌鸦,疾地扑向任风萍的面门,似乎要去啄他的眼珠。
    任风萍心头亦自一惊,脚下移动,刷地一掌,疾拍而出!
    这一掌去势迅速,那乌鸦又是前飞之势,衡情度理,实无可能避开这一掌,哪知刹那间它竟又一声长鸣,闪电般倒飞而去,去势之急,竟比来势还要惊人,霎眼间便已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半声鸦鸣,尚在星空下荡漾。
    任风萍一掌扫出,乌鸦已自去远,他呆呆地木立当地,扬起的手掌,几乎放不下来,世上灵禽异兽虽多,但一只乌鸦,竟能倒退飞行,却实是自古至今,从来未有的奇闻异事!“难道此鸟虽有乌鸦之形,却非乌鸦,而是一种人间罕睹的奇禽异鸟么?”
    他心中不禁暗自猜疑,那边梅吟雪与南宫平亦是满心奇怪,要知鸟翼兜风,仅能前飞,此乃人尽皆知之事,是以这倒飞之鸦,才能在此刻这剑拔弩张的情况下,转开他三人的注意之力。
    错愕之间,只听一阵极为奇异的喝声:“让开,让开!”自远而近,接着四下手持锤链的黑衣大汉一阵骚动,竟乱了阵脚,纷纷走避,让开一条通路。
    “万里流香”任风萍双眉一皱,低叱道:“不战而乱,罪无可赦,难道你们忘了么!”
    叱声未了,突地一个白发蓝袍的枯瘦道人,他须发皆白,蓝袍及膝,形容枯瘦,但神情却极矍铄,步履之间,更有威仪,左掌平举当胸,掌中竟托着一只乌鸦,大步而来,任风萍凝目望去,突地发现那一声声粗嗄奇异的呼声,竟是出自他掌中的乌鸦口中发出,心头不觉一凛,冷汗涔涔而落,乌鸦倒飞,已是奇闻,乌鸦能言,更是惊人,任风萍虽然纵横江湖,阅历极丰,心计更深,但此刻却也不禁失了常态。
    梅吟雪秋波一转,亦是花容失色,这道人面带微笑,乌鸦却是嘴喙启合,突又喊道:“月不黑,风不高,怎地这西安城四下,俱在杀人放火,你们难道要造反了么?”
    声音虽粗嗄,但字句却极是清晰,梅吟雪双腿一软,几乎要惊呼出声来。
    只有南宫平目光闪动,面上并无十分惊异之色,他见了这白发道人,心中一动,便想起一个人来,方自脱口呼道:“你……”哪知这道人的眼神却已向他扫来,与他打了个眼色,他满腹疑团,顿住语声,望着这道人发起愣来。
    “万里流香”任风萍强抑着心中的惊恐,长身一揖,道:“道长世外高人,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那白发道人哈哈一笑,那乌鸦却又喊道:“你怎地只向他行礼,难道没有看到我么?”
    任风萍愣了一愣,要向一只乌鸦行礼,实是荒唐已极。
    白发道人哈哈笑道:“我这鸟友生性高傲,而且辈份极高,你即使向他行个礼,又有什么关系?”他语声高亢,声如洪钟,举止之间,更是以前辈自居。
    任风萍呆了半晌,满心不愿地微一抱拳,他此刻已被这白发道人的神情,以及这神奇乌鸦的灵异震慑,竟然一切惟命是从。
    南宫平目中突地泛起一阵笑意,仿佛觉得此事甚是可笑,梅吟雪心中暗暗奇怪,她深知南宫平的为人,知道他绝不会对一个武林前辈如此讪笑,不禁也对此事起了疑惑,但这只乌鸦的灵异之处却是有目共睹之事,她虽然冰雪聪明,却也猜不透此中的道理。
    只见白发道人颔首笑道:“好好,孺子有礼,也不枉我走这一趟。”他语声一顿,望着任风萍正色道:“我无意行过此间,见到这里竟有凶气血光直冲霄汉,我不忍英雄遭劫,是以特地绕道来此。”
    任风萍茫然望着他,讷讷道:“前辈之言,在下有些听不大懂。”
    白发道人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你晦气已透华盖,妄动刀兵,必遭横祸,你纵与这两人有着深仇大恨,今日也该乘早脱身。”他望也不望南宫平与梅吟雪一眼,似乎对他两人甚是厌恶,沉声接口道:“他两人若是定要与你动手,我念在你谦恭有礼的份上,替你抵挡便是。”
    他说得慎重非常,似乎此刻身居劣势之中的不是南宫平与梅吟雪,而是这“万里流香”任风萍。
    任风萍面色微变,愕了半晌,讷讷道:“但是……”
    白发道人长眉一扬,厉声道:“但是什么?难道你竟敢不信我的话么?”
    话声方了,那乌鸦立刻接口道:“大祸临头,尚且执迷不悟,可悲呀可悲,可叹呀可叹。”
    任风萍木立当地,面上颜色,更已惨变,他望了望南宫平与梅吟雪,又望了望这乌鸦与道人,讷讷道:“晚辈并非不信前辈的言语,但晚辈今日之事,实非一言可以解决,而且……”
    白发道人冷冷道:“而且我说的话,实在太过玄虚,难以令人置信,是么?”
    任风萍虽不言语,实已默认,白发道人突地仰天大笑起来,道:“老夫平生所说之言,从未有一人敢不相信,亦从未料错一事,你若不信,莫非真的想死了么?”
    那乌鸦竟也咯咯怪笑道:“你莫非真的想死了么,那倒容易,容易!……”
    任风萍目光转动,心中突地想起一个人来,失色道:“前辈莫非便是数十年前便已名满天下,人称万事先知,言无不中的‘天鸦道长’么?”
    白发道人哈哈笑道:“好好,你总算想起了老夫的名字,不错,老夫便是那报祸不报喜的‘天鸦道人’!”
    任风萍目光一闪,讷讷道:“但……但江湖传言,前辈早已……仙去……”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截口笑道:“十余年前老夫厌倦红尘,诈死避世,想不到武林之中,竟然有许多人相信了。”
    梅吟雪此刻心中亦是大为惊奇,她早已听到过这位武林异人的盛名,知道此人在江湖中素有未卜先知之名,言人之祸,万不失一,只要他对某人稍作警告,其人便定有大祸临头,是以武林中人方自称他为“天鸦道人”,“鸦”之一字,听来虽不敬,但武林中却无一人对他有不敬之意。
    任风萍惊喟一声,心中再无疑念,白发道人笑容一敛,转向梅吟雪道:“老夫的话,你两人可听到了么?”
    梅吟雪心念转动,瞧了南宫平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沉声道:“老夫有意救他逃过此劫,你两人可有异议?”
    梅吟雪何等聪明,早已知道他是在暗中帮助自己,立刻接口道:“既有前辈之言,当然没有问题。”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微一挥手,转目道:“那么你就快快去吧。”
    任风萍微一迟疑,只听那乌鸦道:“再不走可就迟了。”
    任风萍暗叹一声,躬身道:“前辈大恩,在下日后必当面谢。”手掌一抡,大喝道:“走!”他本已占得优势,此刻却像是被人开恩放走,心中非但毫无愤恨不满,反而对这“天鸦道长”大是感激。
    那一班黑衣大汉见了这乌鸦的神异,早已胆战心惊,听到这一声“走”字,竟真的有如皇恩大赦,化作一道行列,急急走去。
    任风萍狠狠望了梅吟雪几眼,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长叹一声,跺了跺脚,转身掠去,只见他身形一闪两闪,便已消失在黑暗里。
    南宫平一直未曾言语,直到任风萍身形去远,突地长叹一声,道:“你又骗人了,唉!若不是狄兄,我……”他神色间仿佛甚为自疚。
    梅吟雪心中大奇,只见那白发道人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道:“这就叫做以牙还牙,对付这种奸狡之徒,骗他几回,又有何妨?”
    南宫平叹道:“欺骗之行,终究不足可取……”
    梅吟雪怔了一怔,心中实在茫然不解,忍不住问道:“骗什么?”她虽有无比的智慧,却又看不出此中有什么欺诈之事。
    那白发道人似乎深知南宫平的性情,对他的责备之言,并不在意,只见他轻轻抚着掌中乌鸦的羽毛,笑道:“鸟友鸟友,今日多亏你了!”右手一反,突地在这乌鸦足上拉了两下,似乎要拉断什么,然后左掌一扬,道:“去吧!”
    那乌鸦“哑”地一声,振翼飞去,远远地飞入夜色里。
    梅吟雪见他竟将如此灵异的乌鸦纵走,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可惜,忍不住惊唤道:“呀──它还会飞回来么?”
    白发道人哈哈一笑,道:“姑娘毋庸可惜,这么多的乌鸦,在下随时都能捉上数十只的。”
    梅吟雪茫然地瞧了南宫平一眼,缓缓叹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教人猜不出来……”她自负聪明绝世,见到世上竟会有自己猜测不透的奇异之事,心中不觉甚是苦恼。
    白发道人以手捋须,哈哈笑道:“遇敌之强,攻心为上,想不到的只是在下这一着手法,不但瞒过了那‘万里流香’任风萍,竟然将名满天下的‘孔雀妃子’也一齐瞒过了。”
    南宫平沉声一叹,道:“七年前,故人星散,想不到今日能在这西安城外见着了你,想不到你竟解了我困身之围,更想不到……唉!多年未见,你的脾气,仍是一丝未改……”他又自沉声一叹,倏然住口,语声之中既是欣喜,又是感叹。
    白发道人笑容一敛,讷讷道:“不瞒公子,我这些巧手花招,已有多年未曾用了,只是今日见到公子身在危难之中,偶一为之……”
    南宫平叹道:“你来救我,我自是感激,但这般手法,究竟不是大丈夫行径,你一生闯荡江湖,难道就不想博一个光明堂皇、正正大大的名声?做两件轰轰烈烈、流传后代的事么?”
    他语声虽和婉,但语气中却有一种百折不回的浩然正气。
    白发道人面色微变,终于默然垂下头去。
    南宫平缓步走到他身旁轻轻一拍他肩头,缓缓道:“我言语若是重了,你莫怪我,你要知道,我若不以与你交友为荣,这番话也不会说了,何况──你如此对我,我心里实是深深感激得很。”
    白发道人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目中充满着友谊的光辉,两人对望半晌,他突地上前一步,紧紧握起南宫平的手掌,道:“这……些年来,你好么?”语声激动,显见是出自真情。
    南宫平连连颔首道:“我好,我好,你过得好么?”他坚定的面容,亦为真情所动,眼眶中也隐隐泛出泪光。
    梅吟雪手支香腮,苦苦思索,此刻突地一拍手掌,轻笑道:“我知道了。”她转身一步,掠了过来,一把捉住了白发道人酌手腕。
    南宫平沉声道:“什么事?”
    梅吟雪娇笑着道:“你看,他手掌果然藏着一团黑线,哈哈!乌鸦倒飞,原来是他在鸦足上缚了一条长线,用力拖回去的。”
    白发道人笑道:“姑娘果然是兰质慧心,什么事都瞒不过姑娘的耳目!”
    南宫平望着梅吟雪面上兴奋而得意的笑容,竟像是比乍获新衣美食的贫家童子还要高兴,心中不禁暗叹忖道:“她表面看来虽然冷若冰霜,令人难近,但其实却仍有一片赤子之心,只是……唉!天下武林中人,但知她冷酷的外貌,又有谁知道她那善良的心呢?”
    心念转处,突见梅吟雪笑容一敛,皱眉道:“但是……那乌鸦怎会口吐人言,却仍然令我不解!”
    白发道人朗声一笑,突地又以那种奇异而嘶哑的声音说道:“姑娘久走江湖,可曾听过在江湖流浪卖艺者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魔术么?”
    这声音不但奇异,最怪的是,竟非发自白发道人的口中。
    梅吟雪仔细凝听,只觉它似乎是从白发道人的胸腹之间发出,那是一种近似饥饿者腹内饥鸣的声音,梅吟雪呆了一呆,道:“什么魔术?”她虽然久走江湖,但交往俱是武林一流高手,自然不会知道这种旁门左道。
    南宫平道:“这种功夫叫做‘腹语之术’,乃是利用人们体内气息的流转自腹内发出的,在江湖卖艺者之间,乃是一种上等的技艺,而且极为难练……”
    白发道人以手抚肚,朗笑着截口道:“旁门小技,有什么值得夸耀之处!”
    南宫平正色道:“任何—种技艺,练成俱非易事,怎可轻视,只是要看它用得正与不正罢了。”
    梅吟雪轻轻一叹,缓缓道:“想不到在那些下五门走江湖的人们之中,竟然还有这种奇异的技能,你说它是旁门小技,我却觉得它妙不可言哩,可怜我却连听也没有听过。”
    南宫平缓缓道:“世界之大,万物之奇,本就不是一人之智力所能蠡测,要想什么事都知道的人,往往会什么事也不知道。”
    白发道人垂首长叹一声,心中显有许多感激。
    梅吟雪亦是暗中轻叹,面上却嫣然笑问:“如此说来,你既然不是‘天鸦道长’,那么你又是谁呢?”
    她生性好强,纵然被人说中心事,面上却也不愿显露。
    南宫平庄严的面靥上,突地泛起一丝笑容,仿佛也只要一想起这白发道人的名字,便觉有些好笑。
    白发道人干咳一声,道:“在下姓万名达,昔日本是南宫公子门下的一个食客。”他忽然朗笑数声,道:“但武林中人,却都将我唤做‘无孔不入万事通’?是以我也只好叫做万事通了。”
    他大笑数声,抬目望去,只见梅吟雪面上沉沉穆穆,并无半分笑容,不禁诧声道:“姑娘难道不认为这名字甚是可笑么?”
    梅吟雪轻叹一声,肃容道:“若非绝顶聪明之人,若无极强烈的求知之彩,若没有下过数十年的苦功,岂能被人称为‘万事通’?这名字我听了只有钦佩,哪有半分可笑之处?”
    白发道人万达怔了一怔,满心俱是感激知己之意。
    南宫平叹道:“若非绝顶聪明之人,又有谁能说出这种与众不同的话来?”
    梅吟雪嫣然一笑,只听万达叹道:“自从公子投入‘神龙’门下之后,昔年依附在公子门下的人,便都星散,我漂泊江湖,仍然是一无所成……唉!这正是公子所谓贪多之害,日前我来到西北,本来也是为了要一观‘丹凤神龙’之战,同时看一看公子的近况,哪知却来迟一步,到了西安,便听到孔雀妃子复出江湖之事,也听到公子你在天长楼头,力斗终南掌门的英风豪举。”
    他长叹一声,接道:“那时我便知道公子你在这些年里,武功已有大成,心里实在高兴得很,但却又担心着公子的安危,便立即出城,原本也未想到能遇着公子,哪知……”
    梅吟雪一笑截口道:“哪知你的攻心战术,却替我们惊退了任风萍,否则我们已有人受伤,还真未见得能冲出──”
    南宫平突地轻喝一声:“不好!”一步掠到狄扬身边,俯首望去,星光之下,只见狄扬神智已然晕迷,面上也隐隐泛出黑紫之色!
    任风萍那“锤上有毒”的话,竟非虚言恫吓。
    一眼之下,南宫平只觉一股寒意,涌上心头,惶声道:“狄兄,你怎样了?”
    狄扬双目微合,竟听不见他的话了。
    南宫平双掌紧握,满头冷汗,滚滚而落,万达俯身一看,亦自变色,只见南宫平缓缓转过头来,沉声道:“有救么?”
    万达沉吟半晌,黯然叹道:“他身中之毒,绝非中原武林常见的毒药,而且此刻中毒已深……恐怕……恐怕……”
    南宫平失色道:“难道无救了么?”
    万达叹道:“除了任风萍自配的解药,以及昔年‘医圣’所炼,今日江湖已成绝传的‘与天争命丹’外,便是‘救命郎中’蒲灵仙,只怕也无力解此剧毒。我或能暂阻其毒势蔓入心房,但……”
    言犹未了,南宫平突地振臂而起,梅吟雪轻轻挡在他身前,道:“你要做什么?”
    南宫平沉声道:“狄兄因我而伤,我岂能见死不救!”
    梅吟雪面色一变,道:“你若要去问任风萍求取解药,岂非比与虎谋皮还要困难?”
    南宫平冷冷道:“便是与虎谋皮,我也要去试上一试。”
    梅吟雪幽幽一叹,道:“那么……我陪你去。”
    南宫平道:“你此刻已是武林众矢之的,怎能再去涉险?”他面容虽无表情,但关切之意,却已溢出言外。
    梅吟雪道:“你什么事都想着别人,难道就不该为自己想想么?”
    南宫平面色一沉,道:“若是事事为己着想,生命岂非就变得十分卑贱?”目光一转,只见这冷酷若冰的“冷血妃子”面上竟充满了关怀与深情,不禁暗叹改口道:“你且与万兄在此稍候,无论事成不成,我必定尽快回来。”
    梅吟雪凄然一笑,道:“事若不成,你还能回来么?”
    南宫平朗然道:“一定回来!”
    梅吟雪幽幽叹道:“你若答应我一击不中,便全身而退,我就不跟你去。”
    南宫平心中百感交集,突地忍不住开泄了心扉,缓缓道:“我便是爬,也要爬着回来,只是……你们却要小心注意自己的行藏。”
    梅吟雪悄悄移动着娇躯,让开了去路,垂首道:“我们会小心的!”
    南宫平默然凝注着她,只听她突地朗声道:“你若不小心自己,我……我……反正我一定在这里等着你,无论多久。”
    南宫平缓缓伸出手掌,突又极快地垂下,沉声道:“我去了。”
    万达目光凝注,长叹一声,道:“这位姑娘,可真的就是‘孔雀妃子’么?”
    南宫平怔!”一怔,道:“自是真的。”
    万达道:“若非事实俱在,我真难相信孔雀妃子竟然会……”他又自长叹一声,倏然住口,他实在想不到“冷血妃子”梅吟雪,竟会对人有这么深的关怀与情感。
    南宫平木立半晌,只觉一阵难言的温暖,自心底升起,他再次望了梅吟雪一眼,再次说了声:“我走了!”展动身形,如飞掠去
    苍茫的夜色。霎眼间便将他身形淹没,梅吟雪掩了掩衣襟,轻轻道:“你看他此去……唉!你若真的是‘天鸦道人’就好了,也可以告诉我他的凶吉祸福!”
    纵是有着绝顶智慧的人,但只要遇着了他们真正关心的事,便也会不自觉地求助于命运,“冷血妃子”一生轻视人生,讪笑人类。付世上人人俱都相信的事,她都没有一样相信,因为她对任何事都没有关怀,因为没有关怀与情感,便没有恐惧,没有恐惧,便不会敬畏命运与人生。
    而此刻她却深深地关怀与恐惧了,似乎将“他”的生命,看得远比自己的生命重要,这情感来得是那么突然,就像一盆倾翻了的颜料,突地染红了她苍白的生命。
    万达沉声一叹,缓缓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纵有凶祸,也抵不过他的正气侠心,姑娘,你说是么?”
    转目望去,梅吟雪正自仰首望天,根本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因为她此刻也正在向苍天问着“他”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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