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铃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5章长笑天君
    风雨之中,人人心头俱是异样的沉重,南宫常恕缓缓放下了点苍燕的尸身
    南宫夫人取出一方丝巾,替南宫平扎起了臂上的伤口,轻轻道:“孩子,你挥一挥手,看有没有伤着筋骨?”
    南宫平挥了挥手,只觉心中热血,俱已堵在一处,哽咽道:“没……有……”
    鲁逸仙看到这母子相依之情,想到自己一生孤独,不禁黯然垂下头去,无言地拾起了脚边的一把酒壶,轻轻摇了两摇,听到壹中仿佛还剩有几滴余酒,掀开壶盖,仰首一吸而尽,举手一挥,将酒壶抛出厅外,“空空”一串声响,酒壶滚下了石阶。
    司马中天双拳紧握,只听黑暗中又自响起一阵马蹄之声,听来似乎还不止一两匹马。
    南宫常恕抬头道:“司马兄,可是你留在庄外接应的弟兄进来?”
    司马中天一步掠至阶头。
    只见四匹健马,冒着风雨缓缓驰来,定睛一望,马鞍上却竟无一人,只有最后一匹马上,斜斜地插着一杆红旗,狂风一卷,连这杆红旗也都被风吹到地上,晃眼便被污泥染成赭色。
    司马中天心头一震,倒退三步,身子摇了两摇,一手扶住门框,喃喃道:“完了……完了……”
    南宫常恕失色道:“难道庄外的弟兄出遭了毒手么?……”
    司马中天缓缓道:“有马无人,自是凶多吉少!……”突地双臂一振,仰天厉喝道:“群魔岛的鼠辈,匹夫!有种就出来与我司马中天一较高下,暗中伤人,算得是什么好汉!”
    喝声之中,他一把抄起了方才落在石阶下的铁戟,狂挥着冲下石阶,戟风呼呼,将风雨都激得荡在一边,那四匹健马一声惊嘶,放蹄跑了开去!南宫常恕失声道:“司马兄……”
    话声未了,只见暗林中突有三团黑影飞出,司马中天手腕一震,竟将这长达丈余的铁戟,震起三朵戟花,夺、夺、夺三响,将三团黑影一齐挑在铁戟尖锋之上。
    南宫常恕大惊之下,亦自飞身掠下石阶,一把拉住司马中天肩头,沉声道:“司马兄,镇定些!”
    司马中天连声厉叱,却身不由主地被他拉上石阶,众人目光望处,心头不禁又是一寒。那铁戟顶端三根尖锋之上,挑着的竟是三颗血淋淋的人头!
    南宫常恕只怕司马中天情急神乱,手掌一挥,连拍他身上几处穴道。
    司马中天只觉心头气血一畅,望着戟上的人头,呆呆地愕了半晌,颤声道:“果然是你们……”当地一声,铁戟失手落在地上!
    鲁逸仙以拳击掌,恨声道:“群魔岛中,难道当真都是只会暗中伤人的鼠辈……”
    此时满厅中人,情绪俱都十分激动,鲁逸仙目光一扫,大声道:“我就不信他们都有三头六臂,就凭你我这一身武功,难道……”
    南宫常恕沉声道:“二弟。”他语声中似乎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就只这轻轻一唤,鲁逸仙便立刻住口不语,南宫常恕道:“姑不论敌势强弱,但敌暗我明,我等便已显然居于劣势,若再不能镇定一些,以静制动,今日之局,岂非不战便可分出胜负。”
    南宫平垂下头去,目光凝注着血泊中的明珠。
    鲁逸仙默然半晌,缓缓道:“如此等待,要等到何时为止呢?”
    司马中天霍然回过头来,厉声道:“我宁可冲入黑暗,与他们一拼生死,也不愿这样等在这里,这当真比死还要难受。”
    南宫平目光一转,笔直望向他爹爹,他口中虽未说话,但是他目中所闪动的那种兴奋的光彩,实已无异明显地说出了他心中的意向,宁可立刻决战生死,也不愿接受这难堪的忍耐。
    南宫常恕苦叹一声,缓缓道:“生死之事小,失约之事大,我南宫一家,自始至终,从未有一人做过一件失约于人的事,今日我南宫世家虽已面临崩溃的边缘,却更不能失约于人,无论如何,也要等到那‘诸神殿’的使者到来,将这一批财物如约送去,否则我南宫常恕,死难瞑目。”
    他说得异常缓慢,却也异常沉重,一字一句间,都含着一种令人不可违背的力量,他话一说完,便再无一人开口,呆望着窗外的漫天风雨,各个心中俱是满腹的心事。
    南宫夫人轻轻道:“平儿,可要换件干净的衣服?”她的注意之力,似乎永远都不离她爱子身上。
    南宫平感激地摇了摇头,鲁逸仙哈哈笑道:“别人看了他这身衣裳,有谁相信他是南宫庄主的独子?我看与我走在一起,反倒像些。”
    南宫夫人轻轻一叹,道:“今日我和你大哥若有不测,你倒真该好生看顾这孩子才是,他……”
    鲁逸仙双目一张,精光四射,仰天笑道:“你两人若有不测,我难道还会一人留在世上么?”
    南宫夫人道:“你为何不能一人留在世上?这世上要你去做的事还多得很呢!”
    鲁逸仙道:“我为何要一人活着?世上的事虽多,我也管不着了,与你两人一齐去死,黄泉路上倒也热闹得很,总比我日后一人去做孤魂野鬼好得多,大哥,你说是么?”
    南宫常恕叹息着微笑了一下,南宫平心中却不禁大是感慨,突见司马中天精神一振,大喝道:“来了……”
    只听一阵轻微而缓慢的脚步声,自风雨中传来,步声越来越近,众人心情也越来越是紧张。
    南宫夫人悄悄倚到南宫常恕身侧,却又反手握住了南宫平的手掌。
    鲁逸仙目光一望,眉宇间突有一丝黯然的神色闪过,他一步掠到厅门,一阵风雨打湿了他的面颊。
    石阶上终于现出三条人影,一步一步地缓缓走了上来,来势竟似十分和缓,仿佛没有什么恶意。
    鲁逸仙大喝道:“来人是谁?若不通名,便将你们当强盗对付了!”
    这当中一条人影,轻轻咳嗽一声,黑色中只见他头颅光光,似是一个出家僧人,脚步一抬,忽然来到鲁逸仙面前,鲁逸仙愕了一愕,挺起胸膛不让半步,这僧人沉声道:“老衲不常走动江湖,便是说出名字,施主也不会认识的。”
    鲁逸仙凝睛一望,只见他浑身水湿,白须斜飞,神色之间,似乎另有—种庄严和穆之气,不禁立刻消除了几分敌意,另两人也随之而上,一人头戴笠帽,身穿蓑衣,手中倒提一口水淋淋的麻袋,笠帽一直压到眉下,黑暗中更看不出他的面目,一人高髻乌簪,蓝袍白袜,却是个道人。
    这三人装束虽不同,但俱是门须皓然,神情问也似颇为安详。
    鲁逸仙道:“此间时值非常,三位来此,是为了什么?”语气之间,显已大为和缓。
    白发僧人双掌合十,微微一笑,道:“老衲此来,正是为了‘南宫山庄’的非常之变,施主若不怀疑,老衲进去后自当原本奉告。”
    鲁逸仙微一迟疑,这三人已迈步走入了大厅。
    南宫平心头一动,忖道:“此刻山庄外杀机重重,这三人怎会如此安详地走了进来?”心中不觉有些怀疑,抬眼一望,只见他爹爹面上却仍然是十分镇定,便也放下了心事。
    白发僧人一步入厅,立刻高喧一声拂号,缓缓合上眼帘,似乎不忍看到厅中的血腥景象,敛眉垂日,缓缓道:“为了一些身外之物,伤了这么多人命,施主倒不觉罪孽太重么?”
    南宫常恕叹道:“此举虽非在下本意,实乃无可奈何之事,但今日过后,在下必定要到我佛座前,忏悔许愿,洗去今日之血腥!”
    白发僧人双目一张,道:“施主既有如此说法,显见还有一点善心未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你为何不将这些惹祸的根苗,化作我佛如来的香火钱,为子孙儿女结一结善缘?”
    众人面色俱都微微一变,南宫常恕道:“在下虽有此意,只可惜这些钱财,早已不是在下的了。”
    白发僧人微微笑道:“出家人戒打诳语,这些钱财明明还在施主身边,怎会早已不是施主的了?”
    司马中天大喝一声,道:“就是他的,不化给你又当怎地,难道你还想强讨恶化么?”
    白发僧人仍是面带微笑,不动声色,仰天笑道:“施主们若不愿来讨这个善缘,那么此间就非老衲的事了。”袍袖一拂,倒退三步,缓缓接口道:“但老衲与施主今日既有见面之缘,等到日后施主死了,老衲必定念经超度施主们亡魂。”
    众人面面相觑,司马中天厉喝道:“我死了也不要你管,快些与我出去……”
    蓝袍道人哈哈一笑,道:“施主你印堂发暗,气色甚是不佳,万万不可妄动火气,否则必有血光之灾,切记切记。”
    司马中天胸膛起伏,满面怒容。
    那蓑衣老人缓缓走到他身前,突然伸手一掀笠帽,冷冷道:“你难道不信他的活么?”
    司马中天怒道:“不信又怎……”抬目一望,只见这苍衣老人鼻子以上。仿佛一颗被切烂的西瓜,斑斑错错,俱是刀疤,头发眉毛,俱都刮得干干净净,双目之中,闪闪发出凶光,生相之狰狞凶恶,竟是自己平生未见,下面的活,不禁再也说不下去。
    南宫夫妇、南宫平心头俱是一懔,鲁逸仙更是大为后悔,不该放这三个人进来。
    蓑衣老人哈哈笑道:“莫怕莫怕,我长相虽然猛恶,心坦却慈悲得很,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他两人来此化缘,还是空手来打秋风,我却是带了货物,公公道道地来做生意的。”笑容一起,面目更是狰狞,笑声铮铮,有如铜锤打击在铁鼓之上。
    南宫平、鲁逸仙、司马中天面色凝重,静观待变。
    南宫常恕微微一笑,道:“阁下带了些什么货物,怎不拿出让大家看看?”
    蓑衣老人道:“南宫庄主果然也是个生意人……”手掌一反,将麻袋中的东西俱都倒了出来,竟是一袋被雨水冲得有如腐肉般苍白的头颅。蓑衣老人大笑道:“这货色保证新鲜,一颗头颅换一口箱子,你看这买卖可还做得!”笑声凄厉,令人心悸。
    南宫常恕冷冷道:“一颗头颅,换一口箱子,这买卖也使得,只是这货色还不够新鲜。”
    蓑衣老人道:“你可是要更新鲜些的?”
    南宫常恕身子一闪,突然提起一口箱子,沉声道:“若是你立刻切下自己的头颅,这口箱子,便是你的!”
    蓑衣老人哈哈笑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庄主又何苦要我的命呢?”双手乱摇,回身就走。
    众人不禁一愕,只见蓑衣老人头也不回,突地左脚一勾,挑起一颗头颅,直击司马中天的面门,身躯乘势一转,右掌搭上南宫常恕的箱子,左掌斜劈南宫夫人的眉头,右腿一挑,又有一颗头颅飞起,呼地一声,笔直飞向鲁逸仙,风声虎虎,仿佛一柄流星铁槌。
    司马中天方自一愣,只见一颗人头,直眉直眼地飞了过来,一时间竟不及闪避,抬手一掌,挥了过去,直将人头劈开数丈,飞出厅外,这才想起这人头的眉目似是熟悉,竟是自己旗下一个镖师,心头一懔,仿佛隔夜食物,都要呕吐而出,厉喝一声,呼地一拳击出。
    鲁逸仙身躯一闪,滑开数尺,只听身侧风声掠过,“砰”地一声,一颗头颅击在墙上。
    南宫常恕五指一紧,紧握掌中铜环,只觉一股大力,自箱上传来,急忙加劲反击。
    南宫夫人拧腰错步,手掌反切蓑衣老人的手腕。
    蓑衣老人哈哈一笑,身子倏然滑开,南宫常恕箱子推出,司马中天收拳不住,“砰”地一拳,击在箱上,木箱四散,箱里的珍宝,洒满一地。
    南宫平心头不禁暗中吃惊:“这老人手脚齐用,一招四式,连攻四人仍有如此威力,武功端的令人骇异,怎地武林中却从未听过此人的来历?”
    白发僧人微微一笑,道:“南宫檀越内力不错,南宫夫人掌势轻灵,若以文论武,两位已可算得上是举人进士间的人物,至于这位施主么……”他目光一望司马中天,笑道;“却不过只是方自启蒙的童生秀才而已,若想金榜题名,还得多下几年苦功夫。”
    鲁逸仙冷冷道:“我呢?”身形──闪,一招击向白发僧人。
    蓑衣老人道:“试官是我,你算找错人了。”一步拦在鲁逸仙身前,斜斜一掌,自鲁逸仙双拳中直穿而出。
    鲁逸仙双掌一错,“铁锁封江”,蓑衣老人手肘若是被他两条铁臂锁住,怕是立刻生生折断。
    白发僧人微笑道:“好!”
    蓑衣老人手腕一抖,一双铁指,突地到了鲁逸仙的面前,双指如钩,直夺鲁逸仙双目。
    鲁逸仙双掌锁人不成,又被人家锁住,当下大喝一声,陡然一足飞起。
    白发僧人摇头苦笑道:“不好!”
    只见蓑衣老人左掌一沉,急切鲁逸仙的足踝,鲁逸仙这一足本是攻人自救,此刻却又变成被攻,眼见便要残目伤足,哪知他突地阔口一张,两排森森利齿,竟向蓑衣老人的手指咬了过去
    蓑衣老人微微一愕,撤招变式。
    白发僧人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就凭这一口,已可选得上一个孝廉。”
    蓑衣老人道:“这算什么招式!”
    鲁逸仙道:“你没有见过么?嘿嘿!当真是孤陋寡闻得很。”
    言语之间,两人已战在一处,刹那间便已拆了十余招,鲁逸仙招式飞扬跳脱,虽然有些不合拳理,但招式却是犀利已极,蓑衣老人竟奈何不得,两人拳来足往,司马中天竟看得愕在当地。
    蓝袍道人微微一笑,又道:“想不到当今武林中,还有三五个这样的好手,叫我下手将他们杀死,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南宫平突地冷冷道:“群魔岛中,若都是你们这样的角色,那么江湖中人人畏之如虎的‘群魔岛’,看来也未见有如传说中那般可怖。”
    蓝袍道人双目一张,道:“少年人,你怎知道我们是来自群魔岛的!”
    南宫平冷笑一声,道:“外貌善良,心肠歹毒,言语奸猾,武功不弱,又能老得可以进棺材了,若非来自群魔岛,却是来自何处?”
    蓝袍道人哈哈笑道:“好好,少年人果然有些头脑……”语声未了,南宫平已拾起地上一柄长剑,振剑击来,蓝袍道人不避不闪,袖袍一拂,竟待以流云铁袖,卷去南宫平手中的长剑。
    哪知南宫平这一剑看似沉实,却是虚空,剑尖轻飘飘一颤,手腕急地向左偏去,剑尖却自右刺来。
    蓝袍道人一招流云铁袖,竟只刮着南宫平一片剑影,南宫平掌中长剑,已刺向他左面咽喉,他实未想到这血气方刚的少年人竟会施出这般空灵的剑法,袍袖一振,倏然退出五步。
    白须僧人双眉一皱,面现惊诧之色,道:“阿弥陀佛,小檀越学武已有多久了?”
    南宫平道:“你管不着!”剑光缭绕,旋回而上,乘势向那蓝袍道人攻去。
    白须僧人道:“看小檀越这般年纪,这般智慧,这般武功,老衲实在动了怜才之心,若肯随我回去,十年后便不难名登魔宫金榜,二十年后,便可夺一夺榜眼状元了。”
    南宫平道:“我南宫平堂堂丈夫,死也不肯与群魔为伍!”
    白须僧人一惊道:“南宫平,你便是‘南宫山庄’的长子么?”
    南宫平大喝道:“不错!”突然剑尖向对方袍袖一扫,身不由主地倒退三步。
    白须僧人面沉如水,缓缓道:“南宫檀越,老衲对令郎已动怜才之意,本愿将南宫一家,俱都接回岛去,共享富贵,但施主你若还要坚持己意,老衲既不愿这批财物被‘诸神殿’上那般老儿用来为恶,更不愿令郎这样的人才被那些无知的糊涂老儿利用,今日说不得要大开杀戒了。”
    南宫常恕心念一动,突地沉声道:“二弟,平儿,住手!”
    南宫平身形一跃,倒掠而回!
    鲁逸仙已自气息喘喘,全力攻出数拳,将蓑衣老人逼开三步,身形一转,窜到南宫常恕身侧,厉声道:“大哥你千万不要被这和尚言语打动,‘群魔岛’上,收容的俱是大奸大恶之徒,‘诸神殿’里,归隐的却是武林中的仁义豪士。不谈别的,单论此点,。‘诸神’、‘群魔’两地,谁善谁恶,已是昭然若见,今日事已至此,我们只有与这般魔头拼了。”
    司马中天双臂一振,道:“正是,拼了!”
    南宫常恕道:“此两地谁善谁恶,俱是出于传说,你我怎能骤下定论?”
    白须僧人目光一转道:“阿弥陀佛,南宫檀越之言,当真是持平之论。”
    南宫常恕面色一沉,道:“但南宫世家与‘诸神殿’订约已百多年,无论谁善谁恶,在下也不能毁了祖宗之约,今日之事,在下义无反顾,但今日之局,胜负却在未可知之数,司马中天镖头与我二弟合力,决战这位朋友,胜负参半,拙荆与犬子联手,也未见负于这位道长,是以今日成败关键,仅在于在下与大师之间的武功强弱而已,你我胜负一分,局势便可断定!”
    白须僧人合十道:“南宫檀越之分析,虽不中亦不远矣,但以檀越你的武功,却万万不是老衲敌手的。”
    南宫常恕沉声接道:“局势既是如此,那么你我又何必去学那等市井小人,杀砍拼命……”
    白须僧人苍眉一扬,目光闪动,截口道:“如此说来,施主是要与老衲两人单独较量较量了。”
    南宫常恕道:“在下旺是此意。”
    蓑衣老人突地厉声道:“此法绝不可行……”
    鲁逸仙道:“大哥,还是小弟出手的好!”
    南宫平道:“孩儿在此,怎能还要爹爹你亲自出手!”
    白须僧人微微一笑,道:“令弟与令郎生怕你有失闪,都说此法绝不可行,这也是他们的孝悌之心,南宫檀越你……”
    南宫常恕截口道:“吾意已决,大师之意如何?”
    白须僧人道:“你我分出胜负之后又当怎地?”
    南宫常恕道:“只要在下输了,南宫一家,任凭大师处置。”他说来截钉断铁,竟似胜算在握。
    鲁逸仙等人本觉这白须僧人武功必深不可测,此刻心中不禁俱都为之大奇,但众人俱知南宫常恕一生谨慎,绝不会做出毫无把握之事,是以各自心中虽然惊疑,却俱都闭口不语。
    白须僧人目光一转,哈哈笑道:“老衲虽有意如此,怎奈我这两位伙计却未见得肯答应。”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面色森严,齐声道:“绝不答应!”
    鲁逸仙等人心中却又不禁大奇,此事明明于他们有利,而这两人此刻却严词加以拒绝。
    南宫常恕双眉一展,仰天笑道:“果然在下猜得不错……”
    白须僧人变色道:“什么不错?”
    南宫常恕笑声一顿,缓缓道:“人道得意夫人易容之术,妙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只可惜夫人你智者千虑,毕竟还是忘却了一事。”
    众人心头俱都一震,只见那白须僧人目光一闪,道:“忘记了什么?”
    南宫常恕道:“夫人你虽然满口出家人的口语,却忘了出家僧人的头顶之上,怎会没有受戒的香火戒痕,掌中不持佛珠,手掌不住合十,满身袈裟佛衣,脚下却穿着一双文士朱履,最不该是夫人虽将面容装得满面庄严,目光却不住闪动,哪里似个得道高僧?”
    他语声微顿,厉声道:“夫人你虽然心智灵巧,样样皆能,但若是武功高些,在下也无法试出你究竟是谁,只可惜你自知武功稍弱,始终不敢与我动手,看来武林中人,纵有万般巧技,也是假的,只有武功深绝,才是根本之计。”
    白须僧人怔了半晌,突地咯咯一笑,道:“这虽然怪我将你们的智慧估量得太低了些,是以略为大意,但你能看破我的假装,终也算是不容易的了,我先前又不该施出那还未练熟的‘荡魄魔音,销魂艳舞’,让你猜出得意夫人,必在附近,最不该的是,我竟然装成一个和尚,普天之下,又有哪个和尚生着我这样一双眼睛呢!”
    众人凝目望处,只见她面色虽然庄严,但眼波却是流荡已极,心中不禁俱各叹服,一是暗赞这“得意夫人”的易容之术,果然妙绝人间,再来却是叹服南宫常恕的目力,这和尚自入大厅,人人可见,怎地除了南宫常恕外,竟无一人看出他是“得意夫人”易容而成的呢?
    只见她笑语声中,手掌一面在脸上轻轻勾动,突地双手一扬,那道貌岸然的白须僧人,便赫然变成了个艳光照人,徐娘未老的中年美妇。
    南宫常恕道:“夫人行藏既露,还不赶快退去,难道真想血溅此地么?”
    得意夫人秋波一转,笑道:“我三人与你五人动手,实在较为弱些……”语声娇脆,与方才的苍老口音,截然而异。
    南宫常恕冷冷道:“夫人分析局势,也当真是持平之论。”
    得意夫人笑道:“只可惜南宫庄主你智者千虑,却也毕竟忘了一事!”
    南宫常恕道:“忘了什么?”
    得意夫人咯咯娇笑道:“你忘了得意夫人除了易容变音之外,还有一件妙绝天下的绝技……”
    南宫常恕心念一转,面色大变,脱口道:“施毒……”
    得意夫人道:“不错,又被猜对了,只可惜你已猜得太迟了些……”
    南宫常恕身形一退,低叱道:“快闭住气。”
    得意夫人笑道:“我说迟了,就是迟了,你们此刻,都早已吸入了我无味无形的毒气,不出半个时辰,便要全身溃烂而死,此刻再闭住呼吸,又有何用?‘得意夫人’一生得意,若是常常失意的话,江湖中人怎会将我称作‘得意夫人’呢?”
    她伸手一拂鬓角,得意地娇笑道:“你们此刻若是立刻回心转意,乖乖听我的话,我也许还会大发慈悲,解开你们的剧毒,否则的话,再过半个时辰,纵有华陀复生,也救不了啦。”
    南宫常恕面上一片惨白,沉声道:“花言巧语,一派胡言,你纵然舌巧如簧,也难令人相信。”
    得意夫人秋波一转,笑道:“你口上虽硬,其实心里早已相信了,是么?因为你早已听得江湖传言,得意夫人的‘如意散魂雾’,五色无味,若不早服解药,三丈方圆之内,无论人畜,沾上半点都活不过一个时辰,只可惜这毒雾还不能及远,我辛辛苦苦化装成个慈眉善目的和尚,淋着大雨,一步一步地走来,为的就是要使你们不加防范,我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走入这间大厅,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你们毒死。”
    她吐语如莺,娇柔甜美,眼波流转,荡人心魄,南宫平心念一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郭玉霞来,暗忖道:“天下心肠狠毒的妇人,怎地全都是如此模样!”
    只听鲁逸仙大喝一声:“好个毒妇,我和你拼了!”
    司马中天亦俯身抄起了地上的铁戟,蓑衣老人、蓝袍道人,身形一闪,拦在他们面前。
    司马中天身形微微一顿,突地想起了自己的妻子身家。
    鲁逸仙厉声道:“我早已活得够了。”双拳雨点般击出。
    得意夫人道:“你活得够了,难道别人也活够了么?”
    鲁逸仙拳势一顿,倒退三步,转目望去,只见司马中天神情沮丧,南宫常恕面沉如水。
    南宫夫人的目光,黯然望着她的爱子。
    鲁逸仙只觉心头一寒,暗叹一声:“罢了。”忖道:“鲁逸仙呀鲁逸仙,你孤家寡人,无儿无女,自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人家妻子俱全,又怎能和你一样?何况她正值盛年,你怎能凭一时冲动,害她丧身?”
    要知他性情偏激,情感热烈,是以才会为了心上失意而隐姓埋名二十年,千方百计,弄来巨万家财,自己却衣食不全,此刻一念至此,但觉心头一片冰凉,垂手而立,再也说不出话来。
    南宫夫人黯然忖道:“鲁老二为了我们忍气吞声,其实我又何尝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只是平儿……”目光转向南宫常恕,夫妻两人目光相对,心意相通,一时之间,惟有暗中叹息。
    南宫平暗然忖道:“我虽有拼命之心,但又怎能轻举妄动,害了爹爹妈妈,只是我大哥的事,却不能不问。”抬起头来,大声道:“你怎地将我大哥龙飞害成那般模样?此刻他到哪里去了?”
    得意夫人微笑道:“只要你乖乖听话,你大哥的事我自然会告诉你的。”秋波一转,接道:“此刻天已快亮了,毒性也快将发作,你们既不战,又不降,难道真的就在这里等死么?”
    南宫常恕突地冷笑一声,道:“夫人且莫得意,普天之下,绝无不可解的毒药……”
    得意夫人咯咯娇笑道:“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兜着圈子说话,无非想套出我这毒药的来历,老实告诉你,我这毒药,普天之下只有两家,换句话说,天下也只有这两家的解药可救,但其中一家却远在塞外,你此刻纵然插翅飞去,也来不及了。”
    南宫平心头突地一动,南宫夫人已缓缓叹道:“你到底要我们怎样,才肯将……”
    话声未了,只听“咕”地一声,一只毛羽漆黑的“八哥”,穿窗飞了进来,落在一只箱角之上,两翼一振,抖落了身上的水珠,仰首“咕”地长鸣一声,其鸟虽小,神态却是十分神骏。
    南宫常恕双眉突地一展,大喜道:“来了来了!”
    只见那八哥微一展翅,轻轻落到南宫常恕肩上,学舌道:“来了来了……”石阶下“叮”的一响,厅门前突地出现了一条高大的人影,有如山岳般截断了门外吹入的风雨。
    在这惊人魁伟的身躯上,穿着的是一件质料异常高贵的锦衣,但是他穿的却是那样漫不经心,对襟上七粒钮扣,只懒散地扣上了三粒,衣襟敞开,露出了那铁石般壮健的胸膛,也露出了胸膛上乱草般生着的那一片黑茸的胸毛,正与他懒散地挽成一个发髻的漆黑头发,相映成趣。
    发际之下,是两道剑一般的浓眉,左目上盖着一只漆黑的眼罩,更增加了他右目的魅力,左臂懒散地垂在膝上,右臂拄着一只漆黑的铁拐,右腿竟已齐膝断去,他发亮的眼睛只要轻轻一扫,世上任何事都似乎逃不过他眼底。
    而此刻,他眼帘却是懒散地垂着的,这种懒散而漫不经心的神态,使得这铁一般的大汉更有了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
    刹那间大厅中所有的目光俱被他吸引,得意夫人身躯一振,眼波中立刻泛起一种奇异的目光。
    那八哥“咕”地一声,飞回他肩上。
    南宫常恕一抱拳,道:“候驾已久,快请进来。”
    那大汉缓缓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令郎么?”目光一亮,霍地凝注到南宫平面上,光芒一闪,便又垂下,抬起手掌,轻轻抚摸着刮得发青的下巴,半张着眼道:“好好……是条汉子……”
    得意夫人悄悄滑入了阴暗的角落,双手一垂,缩入神里。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身形木然,面色凝重,瞬也不瞬地望着这独眼巨人。
    那大汉懒散地微笑一下,头也不回,缓缓道:“不要动手了,你那‘如意散魂雾’,对我是绝无用处的。”语声懒散而雄浑,有如天外鼓声一般,激荡在空阔而宽大的厅堂里。
    得意夫人身子一震,袖管重落,那大汉铁拐“叮”地一点,巨大的身形,缓缓走了进来,颔首道:“好好,这些箱子都备齐了……”
    那八哥咕咕叫道:“好好……”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目光一错,交换了个眼色,齐地悄悄展动身形,向这大汉后背扑去。
    那大汉头也不回,轻叱道:“莫动!”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手掌虽已伸出,但身不由主地停了下来。
    独眼大汉缓缓转身,懒懒笑道:“多年不见,你两人怎地还爱干这种鬼鬼祟祟的勾当……”
    蓝袍道人干笑一声道:“多年不见,贫道只不过想对故人打个招呼而已,怎会有暗算你之心呢?”
    独眼大汉瞑目道:“好阴险……”伸手抚摸着那八哥的羽毛:“你两人总算也寻着‘群魔岛’了,那么,今日到这里来,定必是要和我作对的,是么?”
    蓑衣老人大声道:“不错!”脚步一缩,倒退一步,目光炯炯,再也不敢眨动一下。
    独眼大汉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哂然一笑,转身道:“南宫庄主,令郎既已来了,箱子又已备齐,若有好酒,不妨拿两坛来,吃了好走!”
    蓑衣老人厉声道:“我知道你不将我们看在眼里,但今日若想将箱子搬走此地,却是难如登天。”
    蓝袍道人咯咯笑道:“我两人武功虽不如你,但以二敌一,你却也未见得占什么便宜,何况……嘿嘿!南宫一家,说不定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独眼大汉眼也不睁,缓缓道:“好好……你两人不说我也知道,但那大姑娘今日不将解药乖乖送上,她还想活着走出‘南宫山庄’么?”
    得意夫人面色一变,却娇笑道:“哟!你不要我走,我就陪着你。”
    独眼大汉懒懒笑道:“好好……无头翁、黑心客,你两人快将她抓过来,待我让她舒服舒服。”
    司马中天心头一懔,原来这两人竟是“无心双恶”,难怪武功如此精绝,手段如此毒辣。
    风尘三友亦是微微色变,只有南宫平入世不久,却不知道这百十年来,江湖上血腥最重的“无心双恶”的来历。
    只见蓑衣老人无头翁阴恻恻笑道:“我两人将她抓来?……嘿嘿!你入了‘诸神殿’后,怎地连说话都有点疯了?”
    独眼大汉冷冷道:“你两人难道已活得不耐烦了,不想要解药了么?”
    无头翁、黑心客齐地面色一变,齐声道:“你说什么?”
    独眼大汉哈哈笑道:“原来你两人还不知道……好好,我且问你,你两人可曾先嗅过解药么?”
    “无心双恶”心头一震,面色大变,独眼大汉大笑道:“你两人只当她故意说些话来骇吓南宫家人的,其实没有真的施出毒雾来,只因你两人也未看出她是在何时施毒的,是么?”
    黑心客面色越发铁青,无头翁头上的刀疤条条发出红光。
    得意夫人轻笑道:“不要听他胡说。”笑声却已微微颤抖起来。
    “无心双恶”一起霍然转身,黑心客道:“你真的施了毒么?”
    得意夫人面容灰白道:“有……没有……”她不知该说“有”抑是该说“没有”,一时之间,再也无法得意起来。
    无头翁脚步移动,一步步向她走了过去,一字字道:“拿解药来!”
    独眼大汉仿佛笑得累了,斜斜倚在木箱上,缓缓道:“真的解药嗅过之后,会一连打七个喷嚏,你切莫被她骗了。”
    得意夫人脚步后退,惶声道:“他……他骗你的!”
    无头翁厉声道:“你若不拿出真的解药来,我就将你切成三十八块,一块块煮来下酒。”
    黑心客冷冷道:“她嫩皮白肉,吃起来滋味必定不错。”
    独眼大汉悠然笑道:“只可惜有些骚气,不过也将就吃得了。”
    得意夫人花容失色,颤声道:“我拿……给你……”缓缓伸手入怀,突地手掌一扬,十数点寒星,暴射而出,她身躯一掠,已穿窗而出。
    黑心客袍袖一扬,无心翁双掌齐挥,呼地两声锐风,震飞了暗器,脚下不停,大喝一声:“哪里走!”嗖嗖两声,跟踪而出,另一点寒星却斜斜击向南宫平,南宫平微一抬手,正待将这点寒星接住,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暗器!
    突觉手腕一麻,“叮”地一响,寒星远远飞出,那独眼大汉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左手两指,轻轻一敲他手腕,右胁一抬,胁下铁拐一点,震飞了那点寒星,如此魁伟的身躯,来势竟比弩箭还快。
    南宫平怔了一怔!
    独眼大汉又已恢复了懒散的神态,一点一点地走了回去,倚在木箱上,缓缓道:“那玩意碰不得的。”那八哥稳稳地站在他肩上,咕咕叫道:“动不得的。”
    南宫平茫然道:“动不得的?”
    独眼大汉手摸下巴,嘻嘻一笑,道:“那位大姑娘虽然没有真的能施出无形的毒粉毒雾,但暗器之上,却是绝毒无比,是碰不得的,我这条腿就是在火焚‘万兽山庄’时沾着一点他老公的暗器,差点连老命都送掉了,到后来还是要生生切了去。”
    众人齐地一惊,司马中天脱口道:“你说什么?”
    独眼大汉目中淡淡地露出一丝嘲笑的光芒,缓缓笑道:“世上哪里会有完全五色无味,又能在别人完全不知不觉中放出的毒物?若有这种东西,那大姑娘莫非就可以横行天下了?”
    他目光轻轻扫过众人发愕的面容,接道:“如意散魂雾,只不过是一种淡淡的毒烟而已,仍然肉眼可见,我早已领教过了,方才我那般说法,只不过是要他们自己狗咬狗地先打一气,教那位大姑娘尝一尝‘无心双恶’抽筋剥皮的毒刑,哈哈!她哪里拿得出教人连打七个喷嚏的解药来,只是……这位大姑娘也不是好惹的,到头来‘无心双恶’只怕也沾不到什么便宜。”
    他满含嘲弄的笑声,荡漾在大厅中,使得这死气沉沉的厅堂,立刻有了生气。
    司马中天浓眉一扬,仰天笑道:“好好,老夫竟险些叫她骗了。”
    独眼大汉哂然望他一眼,冷冷道:“若是不怕死的人,她是骗不倒的。”
    司马中天怔了一怔,大喝道:“你难道不怕死么?”
    独眼大汉道:“谁说我不怕死?不怕死的人,都是呆子。”
    司马中天怔了半晌,突地黯然垂下头去,喃喃道:“你是不怕死的……否则你又怎会只身夜闯‘万兽山庄’,火焚百兽,力劈伏兽山君……”刹那间仿佛老了许多。
    独眼大汉大笑道:“那只是少年时的勾当,人越老越奸,今日我也不愿与人动手拼命了,只好使些手段,出些奸计。”
    南宫常恕微微笑道:“在下虽早知阁下武功惊人,却未想到前辈竟是风漫天风大侠,更想不到风大侠黄山会后,一隐多年,居然还在人间。”
    风漫天笑道:“黄山一会,江湖中人只道那些老怪物都已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神龙丹凤’两人,却不知这些人老而不死,不知有多少人尚在人间,只是大多已去了‘诸神’、‘群魔’两地,认真说来,也和死了差不多了。”
    南宫平惊道:“风大侠便是武林人称‘冒险君子,长笑天君’的么?”
    风漫天仰天大笑道:“这只是江湖中人胡乱称呼而已,我却不是‘君子’,只不过是个真正的小人而已。”
    他笑声一起,全身便充满了活力,笑声一顿,神情又变得懒散无力。此刻风雨稍住,窗外已微微有了些曙色。
    南宫常恕、鲁逸仙将地上散落的珠宝,俱都聚到一起,装入那两口被震开箱盖的箱子里。
    南宫夫人取出了一坛好酒,一件干衣,好酒给了风漫天,干衣却叫南宫平换过,本自弥漫在厅堂中的沉沉杀机,突地变成了一种凄凉忧愁的别离情绪。
    风漫天、鲁逸仙,一言不发,对面而坐,不住痛饮,那八哥也伸出铁喙,在杯里啜着酒吃,两人一鸟,片刻间便将那一坛美酒喝得干干净净,风漫天伸手一拍鲁逸仙肩头,乜眼笑道:“好酒量。”
    鲁逸仙大笑道:“你酒量也大是不差,我真不懂你为何要到那‘诸神殿’去,留在红尘间多喝几坛美酒,岂非乐事?”
    风漫天眼中的嘲弄神色,突地一闪而隐,仰天出神了半晌,霍然长身而起,喃喃道:“乐事乐事……咄!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天光已亮,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南宫夫人身子一颤,凄然道:“要走了么?”
    风漫天道:“趁那些厌物还未回来,早早走了,免得麻烦。”
    南宫夫人黯然望了南宫平一眼,道:“地窖里还有几坛好酒,风大侠何妨喝了再走。”
    风漫天眼帘一合,沉声道:“酒终有喝完的时候,人终是要走的,夫人,你说是么?”
    南宫夫人默然半晌,缓缓点子点头,道:“终是要走的……”缓缓伸出手来,为南宫平扣起一粒钮扣,道:“平儿,好生保重自己,对风老前辈要有礼貌,不要乖性使气……”
    她语声极为缓慢,但话说完了,一粒钮扣却仍未扣好,要知天下慈母之心,俱是如此,在要离别爱子之时,能再拖一时半刻,也是好的,那一首慈母别子的名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便是形容这般情景,游子临行之时,慈母多缝一针,便可多见爱子一刻。
    南宫平虽早已热泪盈眶,却仍然强颜笑道:“孩儿又不是初次离家,一路上自会小心的。”
    鲁逸仙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司马中天垂首坐在椅上,此刻若有人见了他,谁也不信此人便是名满中原的铁戟红旗。
    南宫夫人手掌簌簌颤抖,一粒钮扣,竟仿佛永远扣不好了。
    南宫平突觉手背一凉,他不用看,便知道定是他母亲面上流下的泪珠。
    一刹时他只觉心头热血冲至咽喉,突地大声道:“妈,你不用担心,孩儿发誓要回来的。”
    鲁逸仙伸手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有志气,世上再牢的笼子,也关不住有志气男儿的决心,风大侠,你说是么?”
    风漫天懒散地张开眼来,道:“是么?不是么?是不是么?”
    鲁逸仙呆了一呆,突也长叹道:“是么?不是么……”
    南宫常恕缓缓道:“风大侠,这些箱子你两人怎能搬走?……”
    风漫天道:“你们可是要送一程?好好,送一程,送一程……”仰天一笑,道:“纵然千里长亭,终有一别,但多送一程,还是好的,南宫庄主你说是么?”
    那八哥咕咕叫道:“是么,不是么……”鸟语含糊,似乎也已醉了。
    南宫常恕四望一眼,黯然道:“司马兄不知可否暂留此处,等这山庄的新主人来了再走。”
    司马中天缓缓点了点头,道:“南宫兄只管放心,小弟虽然老了,这点事还能做的。”
    南宫夫人展颜一笑,道:“如此就麻烦你了。”那粒钮扣,立刻就扣好了。
    司马中天道:“山庄外本有小弟留做接应的车马,此刻不知是否还在?”
    鲁逸仙振衣而起,道:“我去。”嗖地掠了出去。
    南宫平道:“二叔等我一步。”展动身形,立刻跟出,两人并肩飞掠到山道上,只见遍地断剑残刀,暗林中,乱草间,零乱地倒卧着一些尸身,尸身上的鲜血,却已被风雨冲得干干净净。
    两人心底,不禁俱都升起一阵凭吊古战场般的寂寞,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转首望去,正有几匹无主的马,徜徉在林木间,健马无知,尝不到人间的凄惨滋味,却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新鲜的春草。
    南宫平仰天吸了口清冷而潮湿的空气,与鲁逸仙一齐步入林中,突听远处草丛中,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呻吟之声,两人对望一眼,一起纵身跃去,只见两株白杨,残枝叶坏,树干之上,竟似被人以内家真力抓得斑斑驳驳。
    树下的花草,亦是一片狼藉,两人稳住心神,轻轻走了过去,突听一声惨笑,两条人影自草丛中霍然站起!
    南宫平一惊之下,低叱声:“什么人?”叱声方出,却已看清这两人赫然竟是“无心双恶”!
    只见他两人衣衫狼藉,满身乱草,似是从树下一路滚过来的,面目之上,眼角、鼻孔、嘴角、耳下俱是血迹殷殷,双睛凸出,满是凶光,南宫平、鲁逸仙纵是胆大,见了这两人的形状,心头也不禁为之一寒,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无头翁厉声惨笑,嘶声道:“解药,解药,拿解药来……”双臂一张,和身扑了过来。
    南宫平一惊退步,哪知无头翁身子跃起一半,便已“噗”地跌倒。
    黑心客大喝道:“赔我命来!”手掌一扬,亦自翻身跌倒,却有一道乌光,击向南宫平,他临死之前,全身一击,力道果然惊人!
    南宫平拧腰错步,只觉一股香风,自耳边“嗖”地划过,风声强劲,刮得耳缘隐隐生痛。
    乌光去势犹劲,远远撞在一株树干上,竟是一方玉盒。
    南宫平、鲁逸仙凝神戒备,过了半晌,却见这两人仍无声息,走过一看,两人果已死了,双眼仍凸在眶外,显见是死不瞑目。
    鲁逸仙看了看那方玉盒,长叹道:“那得意夫人果然手段毒辣,竟然取出这盒毒药,说是解药,‘无心双恶’虽然心计凶狡,但见她受刑之后,才被逼取出,以为不会是假,一嗅之下,便上了当了。”
    他久历江湖,虽未眼见,猜得却是不错,只是却不知道“无心双恶”在嗅那毒之前,已先逼得意夫人自己嗅上一些,见到得意夫人无事,两人便抢着嗅了。
    哪知得意夫人却在暗中冷笑:“饶你奸似鬼,也要吃吃老娘的洗脚水。”原来她自己早已先嗅了解药。
    那盒中毒粉,若是散在风中,足够致数十百人的死命,只要嗅着一点,已是性命难保,何况“无心双恶”两人生怕嗅得不够,一盒毒粉,几乎都被他两人吸了进去,他两人纵有绝顶内功,也是阻挡不了,当下大喝一声,倒在地上,其毒攻心,又酸又痛,宛如千百只利箭射在身上,只痛得这两人在地上翻滚抓爬,正如疯子一般,那树上的抓痕,地上的乱草,便是他两人毒发疯狂时所留下,得意夫人却乘此时偷偷跑了。
    “无心双恶”虽然满手血腥,久著恶名,但南宫平见到他两人死状如此之惨,心中也不禁为之恻然,当下折了些树枝乱草,草草盖住了他们的尸身,不忍再看一眼,走出林外,寻了几匹健马,套上山庄外的空车,匆匆赶了回去。
    只见南宫常恕、南宫夫人、司马中天,一起负手立在长阶上,人人俱是满面悲哀愁苦之色,黑夜终于过去,日色虽已重回,但死去的人命却永远回不来了。
    于是众人将箱子一齐搬上马车,鲁逸仙拾起了那一日前还被他视为性命的麻袋,袋上亦是血渍斑斑,他想将这麻袋送给南宫平,南宫平却婉谢了,除了南宫平外,别人自更不要。
    鲁逸仙不禁苦笑几声,摇头道:“这袋中之物费了我数十年心血,哪知此刻送人都送不掉。”
    要知财富一物,在不同的人们眼中,便有不同的价值,有人视金钱如粪土,有人却是锱铢必较。
    司马中天与众人殷殷道别,神色更是黯然,到后来突然一把握住南宫平的手腕,长叹道:“色字头上一把刀,贤侄你切莫忘了。”他还是没有忘记郭玉霞在暗地中伤的言语。
    南宫平怔了一怔,唯唯应了,却猜不出话里的含义,司马中天心灰意懒,壮志全消,也不愿多说,目送着车马启行,渐渐消失在冷风冷雨里,突然想起自己的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
    车声辚辚,马声常嘶,二十七口红木箱子,分堆在两辆马车上,由浮梁笔直东行,鲁逸仙、风漫天箕踞在一辆车上,沿途痛饮,南宫父子三人,坐在另一辆车上,却是黯然无语。
    道路颠簸,车行颇苦,但是南宫夫人却只希望这颠簸困苦的旅途,漫长得永无尽头,只因旅途一尽,便是她和爱子分离的时候,南宫平又何尝不是满心凄凉,但却都忍在心里,半点也不敢露出来,反而不时将自己这些年来所见所闻的可笑之事,说出来给他父母解闷。
    别人只见他母子两人,一个含笑而言,一个含笑而听,只当他们必定十分欢愉,其实这慈母与孝子的心事,却是满怀悲凉愁苦。
    到了晚间,歇在厅门,五人租了处跨院,将车马俱都赶在院里,风漫天在墙上扒下一块粉尘,在车篷上划了两个“关”字,铁杖一点,转身就走,那“八哥”双翅一张,高高飞到天上。
    鲁逸仙道:“你不将箱子搬下来么……”
    风漫天仰天笑道:“有了这个‘关’字划在车上,普天之下,还有谁敢正眼看它一眼?”
    原来这两个龙飞风舞、银钩铁画的“关”字,正是他昔年威震天下时的花押,有一次他为朋友自太行群盗手中讨还了三万两银子,堆在荒山之中,在银鞘上划了个“关”字,便赶回鲁东,只写了张纸柬,叫主人自己去取,那主人一见之下,心里大惊,只当那辛辛苦苦要回来的银子,这一番又要被人偷走,虽然连夜赶去,却已隔了三日,哪知这三日三夜里,银子竟未短少分文,原来武林中人见了银鞘上的“关”字,不但没有下手,而且还在暗中为之守护。
    这些雄风豪情虽已俱成往事,但风漫天乘着酒兴说了,仍听得鲁逸仙热血奔腾,豪兴逸飞,拍案大呼道:“酒来,酒来。”
    南宫夫人微微一笑,道:“鲁二哥,你还记得我昔年为你兄弟调制的‘孔雀开屏’么?”
    鲁逸仙长叹一声,道:“怎不记得,这些年来,我虽然尝遍于天下美酒,却始终觉得及不上你那‘孔雀开屏’之万一。”
    风漫天大奇道:“什么‘孔雀开屏’?”
    鲁逸仙笑道:“那便是我南宫大嫂以十一种佳酿混合调制而成的美酒,酒虽俱是凡酒,但经她妙手一调,立时便成了仙酿,那当真有如昔年‘武圣’朱大先生所创的‘鸡尾万花拳’一般,虽是武林中常见的平凡招式,被他老人家随手一掇,编在拳式之中,立时便有点铁成金之妙,今日‘鸡尾万花拳’虽已失传,但这‘孔雀开屏’酒却仍调制有方,却也是你我不幸中的大幸了。”
    好酒之人,怎么能听这般言语,鲁逸仙说得眉飞色舞,风漫天更是听得心痒难抓,连声道:“南宫夫人,南宫大嫂,如果方便的话,便请立刻一施妙手,让俺也尝一尝这妙绝天下的美酒。”
    他本是神情威猛,言语庄肃,但此刻却“夫人”“大嫂”地叫了起来,南宫常恕、南宫平虽然满心愁苦,见了他这般神情,也不禁莞尔失笑。
    南宫夫人微微一笑,当下说了十一种酒名,叫店伙送来,无非也只是“竹叶青”、“大曲”、“高粱”、“女儿红”……一类的凡酒,南宫夫人取了一个酒杓,在每种酒里,俱都舀出一些,或多或少,分量不一,却都倒在一把铜壶中,轻轻摇了几摇,又滴入三滴清水,一滴浓茶。
    风漫天伸手接了过来,道:“这就是‘孔雀开屏’么?”言下之意,似是有些失望,只觉这‘孔雀开屏’,未免也太过平凡。
    哪知他方才将壶盖一掀,便有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引口一吸,酒味之妙,更是用尽言语也难以形容。风漫天哪肯再放下壶柄,三口便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抚腹大笑道:“痛快痛快……”
    鲁逸仙笑道:“我可曾骗你,人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却要说‘佳酒本天成’,但却要我南宫大嫂的妙手才能调制得出来。”
    风漫天伸手一抹嘴唇,大笑道:“这个却未必,这‘孔雀开屏’么,俺此刻也制得出来了。”取了那柄酒杓,亦在每样酒中舀子一些,倾入铜壶,又滴下三滴清水,一滴浓茶,轻轻摇了几摇,大笑道:“这个不就是‘孔雀开屏’么!”引口一吸。
    只见他双眉突地一扬,双目突地一张,吸入口中的酒,却再也喝不下去,只觉自己口中的酒又酸、又苦、又辣,哪里有半分方才的滋味。
    鲁逸仙鼓掌大笑道:“怎地,喝不下去了么?老实告诉你,这个当我三十年前便已上过了,酒虽一样,但配制的分量,先后稍有不同,滋味也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正与武功一样,否则那‘鸡尾万花拳’,我鲁逸仙岂非也可创得出来了!”
    风漫天勉强喝下了那口酒,却赶快将壶中的剩酒,倒得干干净净,双手端着酒壶,恭恭敬敬地送到南宫夫人面前,大笑道:“夫人,俺长笑天君这番当真服了你了,千祈夫人休怪,再替俺弄个几壶。”
    南宫夫人含笑答应了,一连调了十几壶酒,道:“平儿,你也来喝些。”
    南宫平道:“酒我不想多喝,孩儿只想能再吃几样你老人家亲手做的菜……”
    话声未了,风漫天已自精神一震,拍案道:“夫人如此好手,菜必定也是做得好的……”
    鲁逸仙亦自等不及似地截口道:“正是正是,菠菜豆腐,醋溜活鱼,干炸子鸡,这都是我大嫂的拿手杰作。”
    风漫天哈哈笑道:“干炸子鸡犹还罢了,菠菜豆腐有什么吃头,我看你当真人穷志短,穷得连菠菜豆腐也是好的。”
    鲁逸仙摇头道:“这个你又错了,要知天下万物之中,皆有妙理,同样的文字,由李杜元白一缀,便成妙句,你我便杀了头也做不出来,同样的菠菜豆腐,不同的人做出便有不同的滋味,这正如同样的一趟‘少林拳’,在‘无心大师’掌中施出,便有降龙伏虎的威力,在江湖卖艺的掌中施出,便一文不值。”
    他语声微顿,痛饮一杯,接口道:“武功有火候、功力、天赋之分,两人交手,胜负之判,还要看当时的天时、地利、人和,做菜调酒也是如此,一丝也差错不得,一丝也勉强不得,何况越是平凡之拳法,越能显出一人的功力,越是平凡的菜,也越能显出我大嫂的手艺,那菠菜豆腐正是妙不可言的美味,你若说没有吃头,等会儿你不吃好了。”
    风漫天哈哈笑道:“你说得虽然头头是道,那菠菜豆腐么……哈哈,俺不吃也罢。”
    南宫夫人只望在分离以前,多让南宫平快乐一些,竟真的亲自下了厨房。
    南宫常恕望了望他爱妻,又望了他爱子,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喜?是悲?是笑?此刻他良朋爱侣,俱在身旁,妻贤子孝,可称无憾,却怎奈会短离长,自更令人肠断。
    只听厅外“咕”地一声,那“八哥”飞了进来,咕咕叫着说:“好香,好香……”一个店伙手端菜盘,走了进来,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盘中的菜,喉结上下滚动,原来也在咽着口水。
    鲁逸仙一把先将一盘菠菜豆腐端了过来,笑道:“他既是不吃,平儿,只有我爷俩儿来享受了。”
    风漫天斜眼望去,只见那一盘菠菜豆腐炒得有如翡翠白玉一般,一阵阵清香扑鼻,心里实是难忍,哈哈一笑,道:“说不吃么,其实还是要吃的。”伸出筷子,飞也似地夹了一筷。
    这一口吃将下去,他更是再也难以放下筷子。
    鲁逸仙道:“你说不吃,怎又吃了?”端起盘子,左避右闪。
    风漫天道:“再吃一筷,再吃一筷!”一双筷子,出筷如风。
    鲁逸仙端菜盘,往来移动,一只盘子,看来竟有如一片光影,盘中的菜汁,却半点也未洒出。
    风漫天手中一双筷子看来,却有如千百双筷子,只有光影旋转,筷影闪动,鲁逸仙虽然用尽了手上功夫,刹那间一盘菜还是被风漫天吃得干干净净,半块豆腐,半根菠菜也没有了。
    鲁逸仙放下盘子,仰天长叹一声,道:“好武功。”
    风漫天放下筷子,仰天长叹一声,道:“好菠菜!”
    两人对望一眼,不禁相对狂笑起来,那八哥在他两人头上往来盘旋,咕咕叫道:“好武功……好菠菜……”原来它方才也乘机啄了几口。
    这一顿饭一直吃到三更,风漫天、鲁逸仙两人已是酩酊大醉,玉山颓倒,鞋子未脱,便倒下呼呼大睡。
    月色清清,微风依依,南宫父子三人,却仍坐在明月下,清风中絮絮低语,说到后来,群星渐稀,月光渐落,微风渐寒,南宫常恕道:“明日还要赶路,平儿去睡吧!”
    南宫夫人道:“一路辛苦,平儿你真该早点睡了。”
    南宫平道:“孩儿是该睡了,爹爹妈妈也该去睡了。”
    但直到第二日清晨,三人口中虽已说了数十句“睡吧。”却谁也未睡,对这短短的相见之期,他们是那么珍惜,只恨天下千千万万个能够终日相见的父母儿子,不知道珍惜他们相见的日子而已。
    风漫天一觉醒来,见到这严父、慈母、孝子三人的神色,目光不禁一阵黯然,口中却哈哈笑道:“夫人昨夜的好酒好菜,吃得我此刻仍是口有余香,今日早些歇下,再好好吃上一顿,夫人可愿意么?”
    南宫夫人大喜道:“自然!”只要能教她和爱子多见一刻,她无论做什么都是愿意,一路上她调制美酒,整治佳肴,叫风漫无天天吃得酩酊大醉,风漫天面冷心热,行程越来越慢,本是数日的行程,至少走了三倍日子。
    每过一地,风漫天必定要出去转上半天,回来时总是带着满满一车货物,大箱小箱,俱都关得严严密密,也不知里面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只见最大的箱子大如巨棺,最小的也有三尺长短,到后来珍宝越来越少,车子却越来越多。
    由浮梁东行,一路上山区颇多,黄山、天日、七里泷、会稽一带,本是绿林强豪出没之地,这一行车马,自是引人眼红,一路上只见疾服佩刀的黑衣大汉,飞骑来去,但风漫天等人却漫不在意。
    那绿林豪客见到他们的车尘,知道必定油水极多,自是人人心动,但数股人互相牵制,又奇怪他们身带巨万银子,却无一个镖师相随,不知究竟是何来历,是以一路下来,谁也不敢单独抢先出手。
    这一日到了东阳,前面便是会稽、天台、四明三条山脉的会合之处。
    未到黄昏,他们便投店住下,风漫天到街上转了一圈,第二日清晨,店门外突然人声嘈杂,纷纷惊语。
    原来风漫天竟在东阳城里每家铁匠店里,都订了一两个高有一丈,方圆也有丈余的铁笼,共有二十余个之多,大小不一,形状参差。
    铁笼送到栈门外,人人见了都惊疑不置,谁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还有一个铁笼更是奇异,四面都密密地编着铁丝,风漫天将一些箱笼等物,俱都搬到铁笼里,又抬起铁笼放到车上,赶车启行。
    踩盘子的绿林强人见到这般情况,心中都不禁暗笑,“你将金银锁在笼子里,难道我们不会将笼子一齐搬走么?这五个人看来仿佛有恃无恐,却原来想的只是这个笨主意!”心中不禁大为放心,决定今夜就下手。
    走过几个村落,前面便是山区,道旁飞骑往来更频,一个个直眉愣眼的彪形大汉,手挥马鞭,指指点点,那些车夫却骇得面白齿颤,也在暗中商量好了,强盗一来,就双手抱头到路旁一蹲,其余的事死也不管。
    南宫夫妇、鲁逸仙、南宫平,也不知道风漫天买来这些铁笼有何用途,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便问了出来。
    风漫天哈哈笑道:“从前有个笑话,一个人拿了根竹竿进城,横也进不了城门,竖也进不了城门,到后来只有从城上抛过去,另一人见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此人真蠢,为什么他不将竹竿折为两段,这样不是方便得多。”
    鲁逸仙愕了一愕,还未会过意来,道:“为何不直着从城门穿过去……”
    风漫天哈哈笑道:“若是直着进去,这就不是笑话了。”
    南宫平忍不住噗哧一笑,风漫天道:“那些踩盘子的小强盗见我将箱子搬进铁笼,一定在笑我和那位拿竹竿的仁兄一样的笨,‘他将箱子锁在笼子里,难道我们不会将笼子一齐搬走么?’却不想拿竹竿的仁兄有时会忽然将竹竿直着穿进了城门,于是那般小强盗也笑不出来了。”
    鲁逸仙一摸头顶,道:“你这些铁笼究竟有何用处?”
    风漫天大笑道:“这用处若说出来,便不是笑话了。”那“八哥”咕地一声,直飞到天上,叫道:“笑话笑话……”
    突听“嗖、嗖、嗖、”三声,三枚响箭,一枝接着一枝,划空而来,那八哥咕咕叫道:“笑话来了,笑话来了……”嗖地飞回风漫天肩上。
    南宫常恕早已料到此着,他生性严谨,不动声色,招呼着将二十余辆马车围成一圈,那些车夫果然抱头蹲到道旁。
    只听四侧马蹄声响,烟尘滚滚,东南西北四面,各自驰来数十匹健马,东面为首一人,黑面虬须,端坐马上,有如半截铁塔,呼啸一声,振臂大喝道:“天外飞来半截山在此,众家弟兄,先请停下!”
    喝声之中,他只手一按马鞍,突地翻身站起,笔直地站在马鞍上,身形虽庞大,居然十分轻捷,围着车队奔了一圈,四面的马队,果然一齐停了下来,一阵阵健马的长嘶声中,又有三条汉子,自四面马队中飞驰而出。
    四匹马连袂而奔,马上人突地一跃而下马鞍,凑在一起,低声商议起来。
    鲁逸仙微微一笑,道:“这批强盗倒是互相认得的,我本想看他们狗咬狗地自相残杀一场,哪知他们倒聪明得很,居然在商量如何分赃了,看来这场热闹是看不成了。”
    风漫天轩眉笑道:“热闹倒是有得看的,只要你们先莫动手,看我的意思行事就是了。”
    话才说完,那四条汉子已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四人俱是神情剽悍,意气洋洋,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个瘦小枯干、缩腮无肉的汉子,目光更是忸怩作态,扬声道:“车队的主人在哪里,请出来说话。”语声却有如洪钟一般。
    风漫天故作茫然,四望道:“谁在说话?”
    枯瘦汉子面色一沉,冷笑道:“便是区区!”
    风漫天浓眉一皱,道:“在下与尊兄素昧平生,突加宠召,有何见教!”
    枯瘦汉子哈哈一笑,道:“端台认得在下么?在下便是来自枫岭之腰、秋枫寨、落叶庄的‘秋风卷落叶’杜小玉……”
    风漫天哈哈笑道:“秋枫寨,落叶庄,好个风雅的名字。”
    杜小玉道:“这三个一个是‘分水关’的左右双刀胡大侠,一个是……”
    “天外飞来半截山”双眉一轩,厉声道:“杜兄还要与他噜苏什么?朋友你也少在我铁大竿面前装蒜,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兄弟四人此刻的来意,你难道还不懂么,闲话少说,丢下买路赎命钱来,便饶你一命。”
    风漫天以手捋髯,故作失色道:“在下只当杜郎君是来寻我吟诗作对,你怎地要起钱来!”
    铁大竿目光一凛,狞笑道:“你要念诗么,老子就念首诗给你听听……此山是我开,此林是我栽,若从此路过,丢下买路财。牙缝里崩出半个不字,一刀一个不管埋!”伸出海碗般大小的拳头,砰地一拳,击在一匹套车的马头上,那匹马惊嘶半声,横地而倒。
    南宫常恕等人面不改容,杜小玉三人却对望一眼,失色道:“好神力。”
    铁大竿仰天笑道:“老子的诗你们听得懂么?”
    风漫天惊道:“我只当你们是郊游踏青的风雅之士,哪知道你们竟是截路打劫的强盗……”手肘悄悄一触南宫平,大声道:“强盗来了,镖师何在,还不来打强盗?”
    南宫平心中暗笑,霍然长身而起,铁大竿四人听到那一声大喝,脚步微微一缩,抬目望去,却见这“镖师”不过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四人心里更定,铁大竿哈哈笑道:“就这镖师么?哈哈!大镖师,你是哪个镖局的,听到老子们的名声,还没有吓出蛋黄么?”
    话声未了,突听“啪”地一声,脸上已被南宫平着着实实扇了个大耳光子,铁大竿呆了一呆,怒吼道:“畜生……”
    声才出口,右面脸上也着了狠狠一记,被打得后退数步,铁大竿嘴角流血,回手一抹,便要和身扑上,哪知杜小玉却已一拉他衣角,轻轻道:“且慢!”朗声笑道:“这位镖师好俊的拳脚,不知高姓大名,拜在哪位老爷子门下,大家既然都是道上同源,说出来也许还是一家人哩!”
    南宫平朗声道:“在下便是神龙弟子南宫平!”
    风漫天微微一怔,实未想到南宫平毫不迟疑地便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他却不知南宫平生性磊落,从不知隐姓藏名之事。
    铁大竿、杜小玉、左右双刀胡振人,以及另一黑衣汉子,“阴阳斧”赵雄图面色齐都一变,四人对望一眼,失色道:“阁下真的是南宫平?”
    南宫平冷哼一声,默然不语,四人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只见他卓立辕旁,神态轩昂,目光炯炯,当真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要知南宫平自从火拼快聚楼头,出入飞环庄院,声名早已传遍天下,这四人虽然俱是一方之雄,此刻也不禁心头打鼓。
    “天外飞来半截山”手抚面颊,退到一边,三人俱都跟了过去,只见他挥手招来一条大汉,一把抓起那大汉的衣襟,恨声道:“我叫你详加打听,你说这车队中不是残废和老头子,便是秃子和小白脸,那么这南宫平是天上掉下来的,地上长出来的不成?”
    那大汉子一震,颤声道:“他……他便是南宫平么?”铁大竿反手一掌,将他击出数步。
    赵雄图双眉一皱,沉声道:“既来之则安之,这南宫平虽然听说是把硬手,但双拳也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就凭我们四人,再加上几十条响当当的弟兄,难道怕了他么?”
    胡振人道:“正是如此,就凭我们四人,难道还怕了他么?好歹也要拼上一拼!”
    他四人在这里嘀嘀咕咕,暗中商量,鲁逸仙在那边微笑道:“想不到贤侄你竟也有这么大的名声,只可惜你一下便将名字说了出来,莫要将这些强盗吓跑了,笑话岂非看不成了?”
    南宫平微微一笑,只见铁大竿四人又并肩走了过来,只是神情之间,已远不及方才那般得意。
    杜小玉目光一转,抢先道:“这趟镖既然是南宫公子你的,兄弟们无论是看在龙老爷子面上,抑是看在公子你的面上,本都该拍手就走,只是……嘿嘿,这三位朋友,却还想领教领教公子你的武功,也好让弟兄们死心。”
    他轻轻两句话便将责任一起推到别人身上,南宫平冷笑一声,一步抢出,微微抱拳,道:“哪一位上来指教?”
    杜小玉脚步一缩,远远退下,铁大竿、胡振人、赵雄图你望我,我望你,他三人有心群殴,却不敢独斗,尤其是铁大竿面上痛还未消,更是杀了头也不敢出手,他人虽鲁莽,玩命的事却是不敢做的,正是标标准准的欺弱怕恶之徒,当真是身子最大,胆子最小。
    南宫夫妇见了他爱子如此威风,心中不禁得意。
    只听杜小玉冷冷道:“三位兄台虽不必抢着出手,却也不必太谦了。”
    铁大竿等三人面颊齐地一红,他三人再是畏惧,但在许多兄弟面前,这个台却是坍不起的。
    胡振人面上阵青阵红,回首冷笑道:“杜兄怎地忽然置身事外了,倒教小弟奇怪得很。”
    杜小玉冷冷道:“胡兄不愿动手,自管站在旁边看看便是!”
    胡振人大喝一声,道:“胡某也去领教领教又有何妨?”双掌一拍,自背后抽出长刀,大步迎出。
    风漫天突地摇手道:“且慢。”
    胡振人脚步立顿,风漫天道:“南宫镖头,这场架你是万万打不得的。”
    南宫平愕了愕。
    风漫天道:“这场架打将下来,无论谁胜谁负,这般绿林好汉,定必要一拥而上的,那时乱刀齐下,连我这老残废的命都保不住了。我先前请你来保镖,只当就凭你的名头就能将人吓跑,此刻既然事已至此,说不得我只有破财消灾,拿钱赎命了。”说的当真活灵活现。
    胡振人大喜道:“老先生当真是位明达之士,既是如此,胡某负责没有人来难为你老。”
    铁大竿胸膛一挺,大笑道:“算你见机得早。”他一听事情突地演变至此,立刻便又威风起来。
    南宫平心中暗笑,退回一边。
    只见风漫天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这些铁笼俱未上锁,各位好汉要什么只管拿,只要给我留下些路费就是了。”
    南宫平等人虽知此老此举必有玄妙,但直到此刻为止,却还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铁大竿等人却是满心欢喜,三人各个一招手,就要指挥兄弟前来搬箱子。
    赵雄图突地面色一沉,道:“且慢!”
    胡振人道:“什么事?”
    赵雄图道:“亲兄弟,明算账,今日的买卖不小,我们虽是好弟兄,却也得把账算算清楚,这些箱子有大有小,箱子里的货物有贵有贱,你我手下的兄弟,若是胡乱一抢,那就乱了。”
    胡振人道:“正是如此,小弟方才抢先动手,这批箱子自然该分水关的弟兄先动,至于杜兄么,嘿嘿,他既然早已置身事外,此刻也只好请他在旁边看看了。”
    落叶庄群豪立刻一阵骚动,有几个立时就拔出兵刃,但杜小玉却是面含冷笑,不动声色,原来他早已看出此事必有蹊跷,即使事情真的这般容易,他也早已准备好了,只要分水关弟兄一得手,他便出手将胡振人击倒,这四人中他不但心计最深,武功也高人一筹,是以他算来算去,心里早有成竹在胸。
    赵雄图面色一沉,冷笑道:“胡兄方才动了手么?铁兄,你可曾看到?小弟却是没有看到。”
    铁大竿道:“若说动手的话,小弟倒是最先动手的。”想到自己方才一连吃了两个耳光,面上也不禁有些微微发红。
    胡振人面色大变,一摆掌中双刀,大声道:“依两位之见,又当如何分配?”
    铁大竿挺胸道:“自然是该我天台寨的兄弟先拿!”他胸膛一挺,便比其他两人高了一个头。
    赵雄图冷笑道:“若是以身材大小为准,自然是该铁兄占先,只可惜有时身材再大也无济于事。”
    铁大竿大怒道:“你小于说什么?”
    胡振人一摆双刀,大声道:“凭哪点也轮不到你!”
    赵雄图双目一转,道:“还是让杜兄分配好了,杜兄武功最高,落叶庄兄弟最多,杜兄又最精于计算,必定不会教别人吃亏的。”他一看自己占了下风,便赶紧先招上一个帮手。
    杜小玉目光转处,只见南宫平等人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目中却似有笑意,心念一动,缓缓笑道:“这货物小弟早已不想要了,怎能再为三位分配?”落叶庄群豪一阵大乱,杜小玉手掌一挥,竟真的远远退走。
    铁大竿三人齐地一愕,突听风漫天笑道:“三位若是举决不定,老夫倒有个极好的方法。”
    赵雄图生怕铁大竿、胡振人两人联合对付自己,闻声大喜道:“好极好极,老先生如此明达,想出来的方法必定是公平的。”
    铁大竿、胡振人对望一眼,这两人心里其实也在互相猜疑,听到如此,也一齐应了。
    风漫天道:“我本来最怕流血,是以才会将偌大财富拱手奉上,三位此刻既然应了,稍等可不准反悔,否则……”
    他面色一沉,接口道:“我这位镖师若是发了脾气,于三位可都没有好处。”
    三人心头一寒,赵雄图道:“只要你方法公平,我等自无异议!”
    风漫天哈哈笑道:“自是极公平的,各位既然俱是绿林好汉,双手血腥越重,便越是英雄,此刻在这里的所有朋友俱都算上,只要每人说出一件人所共知的英雄之事,就可站在前面,我击掌为号,号令一出,各位便可自行选择一口箱子,若是说不出的,便请退到一边。”
    他话声微顿,突然一拄铁拐,自铁笼外挑起一口箱子,接口道:“而且我还可告诉各位,离我越近的箱子,越是贵重,各位抢箱子的时候,便可各凭武功,来定贵贱了。”
    众人听了他这离奇古怪的方法,心中本来大是疑惑,但等他一掀箱盖、只见箱子里珠光宝气,刹那间人人眼都红了,财欲蒙心,哪里还有人想到别的,羞耻之心,更是早已抛到一边。
    铁大竿等三人,自恃武功身手,谅必稳稳可以抢得一箱最贵重的珠宝,又想到自家的兄弟,怕哪一个说不出件把“英雄之事”来,三人只望钱财快些到手,当下一无疑议,一起应了。
    铁大竿一拍胸脯,大声道:“有一夜老子在临海城一夜之间,连做七案,直杀得刀口都卷了起来,此事人人知道,不用我铁大竿再作吹嘘,想必可算得上是件英雄之事了。”说完仰天长笑。
    胡振人哪甘示弱,立刻接口道:“这算得什么,有一日我在泰顺城外,光天化日之下,将数十个联袂至雁荡烧香的妇女,一起……”
    这些人生怕来不及似的,一个接一个,将自己的“英雄之事”俱都说出,还生怕别人不信,俱都说出证据,一时之间,南宫平等人只听俱是奸淫屠杀、人神共愤之事,无论任何一事,都够资格上刑场砍头十次。
    杜小玉冷跟旁观,越看越觉此事不大寻常,方才风漫天铁杖一点,他也听出了金铁之声,心念数转,只觉手足发冷,越退越远,落叶庄群豪,本是人人跃跃欲动,但这些人却最信服杜小玉,见到庄主未动,便也强自忍下,跟着杜小玉闭口不言,退到一边。
    五六十条汉子,只说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将这些“光荣的历史”说完,你挤我,我挤你,都想挤到离得风漫天近些的铁笼前,数十只眼睛,有如饿狼一般,炯炯地凝注着笼中的箱子。
    风漫天仰天笑道:“好好,各位果然都是英雄,我双掌一拍,各位便可大显身手了!”缓缓分开双掌,众人只见他双掌越离越近,心头也跳动得越来越快,一双眸于更是要突出眼眶来,谁也没有听出风漫天笑声中的杀机,目光中的寒意。
    风漫天目光一凛,双掌一拍──
    众人轰然一声,一轰而上,手脚舞动,张牙咧嘴,将人情礼义都抛在一边,当真有如一群野兽,拥向残尸──
    南宫平、鲁逸仙听了那些入神共愤之事,心里早已气愤填膺,此刻更忍不住跃跃欲动,南宫常恕夫妇两人,却仍是声色不动,都知道风漫天这武林的奇人必定有出人意料之外的举动。
    只见那数十条大汉刹那间俱都入了铁笼,风漫天突地轻轻叱一声道:“上锁!”
    南宫常恕四人身形一齐展动,有如鹰隼一般凭空飞出!
    那般人只顾眼前财宝,生怕落了人后,哪有时间注意别的,何况即便注意,也来不及了。
    刹那间只听一连串落锁之声,南宫常恕等四人,身法、手法,是何等迅快,二十多个铁笼,一瞬间便已都锁上。
    有几条汉子这才惊觉,失色呼道:“不好。”
    风漫天浓眉一扬,放声一笑,突地撮口长啸起来,那“八哥”咕地一声,冲霄而上。
    啸声一起,众人只觉心头一震,天地问都仿佛变了颜色。
    只听啸声越来越是高亢,直震得天上浮云四散,地上木叶飘落,便是南宫常恕等人,亦是面目变色,何况那般绿林强盗?这些绿林强盗此时有的早已四肢软瘫,有的虽然尚能支持,但也是面青唇白,牙齿打战,就连站得远远的杜小玉,也无法抬起脚步。
    啸声之中,二十多只铁笼里,俱有一两口箱子的箱盖,已经缓缓自动掀起,众人方才觉得一阵寒意,涌上心头,突听震天般一声狮吼,一条猛狮,自一口巨箱中缓缓站起……
    接着,虎吼之声亦随之大作,豹鸣、狼嗥,万兽齐鸣,声震天地,与啸声相合,更是震人心悸。有的铁笼中是狮虎怒啸,有的铁笼中是狼豺凶嗥,那四面编着铁丝的铁笼里,箱盖掀得最迟,也最慢,箱子里却拥出了百十条毒蛇,只见红信闪闪,蛇目如炬,四面的数十匹健马俱已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方才还自像野兽一般要择肥而噬的人,此刻却已变成了俎上鱼肉,—个个浑身战栗,缩向铁笼角落。
    长啸,兽吼,惨呼,天色低冥,木叶萧萧,天地间立刻满布杀机!
    群兽被风漫天制住,困在箱中,此刻亦被啸声震醒,早已饿极,刹那间只见血肉横飞,当真是令人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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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笑傲生死
    就在此时,远远本有几条人影奔来,一听啸声响起,便倏然顿住脚步,其中一人身材窈窕,秋波盈盈,正是郭玉霞。
    她身侧一左一右,两个男子,一个是潇潇洒洒任风萍,一个是面容苍白的石沉,身后四个老人,却是江南七鹰中的兄弟。
    郭玉霞柳眉一皱,道:“这会是谁,怎地……”
    黑鹰堵住耳朵,颤声道:“听来像是昔年火焚‘万兽山庄’的风漫天,以绝顶内力化成的‘破玉啸’。”
    郭玉霞秋波一转,道:“风漫天,他难道还没有死么?”
    任风萍道:“闻道那风漫天昔年曾以‘破玉啸’震慑万兽,是以才会大破‘万兽山庄’,啸声一起,比佛家的‘狮子吼’还具威力,今日听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郭玉霞媚笑道:“那不过是我们离得还远而已。”轻轻一拉任风萍的腕子,道:“既然姓风的老怪在这里,就算我们倒霉白来一趟好了,快走为妙。”拉着任风萍,转身而行。
    石沉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在郭玉霞拉着任风萍的纤手,眉宇问亦不知是愤怒抑或是悲哀,但终于还是垂首跟在郭玉霞身后,如飞掠去,去的有如来时一般迅快。
    这七人来而复返,那边的人自然全不知道,南宫夫人早已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啸声渐渐低弱,有如啸声般袅袅,但却另有一种夺人神志的威力。
    啸声之中,惨嚎也变为呻吟,夹杂着一片野兽咀嚼之声,南宫平只觉心头热血翻涌,再也忍受不得,他虽然明知这些人俱是十恶不赦之徒,对于善良的人来说,他们甚至比狼豺虎豹还要恶毒。
    但他毕竟是人,南宫平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仁心一起,啸声对他便全无作用,他如飞掠到铁笼前,双手挥动,将铁笼一齐打开,一步窜到风漫天身前,大喝道:“罢手,罢手。”
    风漫天目光一闪,亦不知是惊奇抑或是喜悦,啸声一顿,突地仰天长笑起来。
    笑声一起,亦有如洪钟大吕,万鼓齐鸣,不但有震人心弦之力,而且是惊天动地之威。
    数十只猛狮一闻笑声,刹那间只见狮虎煞威,豺狼无力,有如遇到对头克星一般,连当前的血肉都顾不得了。
    铁笼中还有二十余个侥幸未死、挣扎至今的汉子,一听这笑声,却有如当头棒喝,一齐震醒,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铁大竿右臂已被齐根咬去,赵雄图满身血迹淋漓,亦不知伤了多少处,胡振人却早已尸骨破碎,饱了狮吻。
    刹那间所有的人俱都连滚带爬地逃得于干净净,杜小玉暗道一声:“侥幸。”也无声无息地走了。
    风漫天铁杖一点,身形飞掠,只听一连串铁杖点地的“叮叮”声响,他随手在野兽身上一斫,夹头一把抓起,便将之抛入箱内,片刻间竟将数十只狮虎狼豹一齐制住,一齐抛入箱内,那百十条毒蛇,也像是蚯蚓一般地爬回箱子里,大地间又恢复了平静,若不是地上一片血肉狼藉,谁也看不出这里方才已发生过一幕令人不忍卒睹的人间惨剧。
    风漫天仰天笑道:“你们饱餐了一顿恶人的血肉,又可乖乖给我蹲上数十天了。”
    南宫平道:“这便是你饲兽的方法么?”
    风漫天笑道:“以恶徒来饲猛兽,岂非是天地间最合理之事?牛羊狗马是畜类,却远比这类恶徒可怜得多,何况他们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南宫平木立半晌,只觉无言可对,但目中却已有莹莹泪光泛起。
    鲁逸仙吐出一口长气,寻着酒葫芦,痛饮了几口,长叹道:“我当真未曾想到你箱子里装的竟是这些东西,只奇怪这些猛兽藏在箱子里竟会如此服帖,我若非眼见,怎能相信?”
    风漫天笑道:“此事说来,并无奇处,我制住这些猛兽的手法,正如武林高手点人穴道一般,野兽虽然不似人类有固定穴道,但周身血液循环,却和人类一样有固定系统,你只要算准时间,看准部位,在它血液流经之处一斫,使它血液立时凝住,便是再凶狠的野兽,一样也可被你制住。”
    南宫常恕道:“如此说来,这手法岂非如‘排教’中的‘下手’一样?”要知“下手”一法,虽与“点穴”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手法却是大不相同!
    风漫天抚掌道:“这正与‘排教’中之‘下手’一样,只是当今江湖上,懂得此法的人已不太多了。”
    他们在这里谈论着武林传言中说来比“点穴”更加玄妙的“下手”之法,南宫平却充耳不闻,心中只在暗自思忖,如何埋葬铁笼里的残尸断体,如何收拾这一片血腥,只听身后轻轻一叹,南宫夫人道:“我来帮你。”他虽然一言未发,但南宫夫人却已看出了他的心意,当下众人便在山林中掘了一个大坑,将残尸断肢全都埋了下去,堆起一个高高的土坡,直到日后此事在江湖中传说开来,武林中人便将此地唤作“恶人冢”。
    半个时辰过后,马群才渐渐恢复常态,但数百匹健马,却已被吓死大半,车马再复前行,人人俱都不再说话,心头俱是十分沉重,会时越来越短,别时越来越近,二日后到了三门湾,极目远眺,已可见到那一片湛蓝的海水。
    天水相连,碧波荡漾,南宫平初次见到大海,精神不觉一振,将两日前积郁心头的闷气,全部一扫而空,中华自唐代以来,海运已开,这三门湾一地,正是浙帮、皖帮、徽帮商人出口贸易的必经之路,是以市面倒也十分繁盛,只是街道上行走的人群,大多都带着几分粗犷之气,连微风吹到身上,都似乎带着些咸味。
    黄昏一过,街上便充满了短衣赤足、敞胸露臂的船夫、渔翁,身上的海水犹未全干,发中犹自带着海水的盐粒,便三五成群,出来买醉,他们衣衫虽褴楼,囊中虽羞涩,但面上的笑容,却甚是开朗,久被大海熏洗的汉子,心胸自然开阔得多。
    南宫平只觉这城市的风味与人物俱是这般新奇,不禁留在店门外,不忍遽入,但方自流连半晌,便已听得南宫夫人的呼唤之声。
    风漫天肠胃中除酒之外,仿佛便别无他物,才一坐定,又喝将起来,一斤落肚,他突地自怀中取出一条长长的纸单,展在桌上,纸单上字迹零乱,大小不一,有的写得风致秀逸,有的写得铁画银勾,有的写得力透纸背,有的却写得有如幼童涂鸦,有的是柳体,有的是颜体,有的是王草,有的是魏隶,有的是孩童体,有的却是谁也认不出是什么体来。
    开头一行写的是“汞一百斤,铅三百斤”,接着是“棉线一百斤,精铁一千斤”,还写着一些零零碎碎干奇百怪之物,却原来是张货单,却又俱非日用之物,最后一节,开的货物竟是“猛虎、雄狮雌雄各一头,毒蛇一百二十条,狼、豹雌雄各两头。”众人心中不觉大是奇怪,不知道那百十年来一直被武林中人视为圣地的“诸神殿”,要这些东西作甚?
    南宫平目光一扫,看到最后一行,写的竟是“恶人十名”四字,心头不禁又是一跳,脱口道:“恶人难道也算货物么,要来有何用处,你却又要到哪里买去?”
    风漫天微微一笑,道:“你慢慢自然就会知道的。”笑容之间,隐含神秘,神秘之中,却又带着一些悲哀。南宫平猜不透他表情中的含义,却也没有再问,风漫天饱餐一顿,便去采购,却也不见他带有货物回来。
    到了晚间,风漫天摆上一桌极为丰盛的酒菜,开怀畅饮,高谈阔论,谈的俱是些风花雪月,以及他生平得意之事,他口才极佳,说的当真令人忘倦,俱都忘了问他何时启程,自何处启程,他也绝口不提有关“分手”之事。
    不知不觉间,更漏已残,风漫天突地端起酒壶,为南宫常恕等四人各斟满一杯,举杯说道:“长亭十里,终有一别,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风漫天再至江南,能见到各位如此风光霁月的朋友,实是高兴得很,只是聚日不多,别时已至,饮完了这一杯送别之酒,风某便该去了。”
    众人只当他货物尚未办齐,在这里总该还有数日逗留,闻言不觉一震。
    南宫夫人颤声道:“如此匆忙作什么,风大侠如不嫌弃,请再多留几日,待我为风大侠再整治一些酒菜……”
    鲁逸仙口道:“正是正是,人生聚散无常,你我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何不留在这里,再痛饮几杯孔雀开屏?”
    风漫天微笑不答,举杯道:“请、请。”众人对望一眼,仰首一饮而尽。
    南宫夫人目光深深凝注着南宫平,道:“风大侠好歹也要等过了今日再走,今夜我好好做几样菜……”突觉头脑一阵晕眩,一句话竟然也说不下去!
    刹那间人人都觉眼花缭乱,天旋地转,面上的杯、盘、碗、筷都像是风车一样地旋转起来,南宫夫人心念一动,为之大骇,呼道:“平……儿……”站起身子,向南宫平走去。
    风漫天仰天长笑道:“人生本如黄粱一梦,生生死死,聚聚散散,等闲事耳,各位俱是达人,怎地也有这许多儿女俗态,咄……”
    “咄”字方自出口,只听一阵杯盏跌倒声,众人竟都倒了下去。
    南宫平只觉眼重心眩,再也支持不住,模模糊糊,朦朦胧胧间,他只看见他慈母的忧郁悲哀的眼波,像十月的秋水一样……终于,他的灵魂与肉身,都深深地坠入无边的黑暗,有如死亡一般的黑暗!
    ×××
    诸神殿,这虚无缥缈的神秘之地,莫非只是聪明人用来欺骗世上愚人的一个骗局?
    莫非世上根本就没有“诸神殿”一地?
    莫非“诸神殿”只是存在死亡中而已!
    南宫平迷迷糊糊间到了一个岛屿,只见遍地俱是瑶花琼草,奇珍异果,闪亮的黄金,炫目的珠宝,满满铺了一地,他践踏着,就正如人们践踏泥土一样,绵羊与猛虎,共卧在一株梧桐树下,树上栖卧着一对美丽的凤凰,梧桐的叶子,却是整块的翠玉。
    远处有一座高大的宫殿,白玉为阶,黄金作柱,金梁玉瓦建成的殿背,高耸入云,几与天齐,来往的人群,也都是仙风道骨,不带半分火气,他恍恍惚惚地信步前行,突地见到他父母双亲也杂在人群中行走,大喜之下,狂奔而去。
    哪知脚步竟忽然不能动弹,仿佛突然被人点住穴道,他又惊又急,苦苦挣扎,刹那间只见到所有的珍宝花果都变作了恶臭垃圾,往来的人群也都化为了毒蛇猛兽,梅吟雪、叶曼青、王素素、龙飞,以及他的父母双亲,都被数十条毒蛇紧紧缠住,毒蛇的眼睛,却忽然都变成郭玉霞含笑的秋波……
    他用尽全身之力,大喝一声,奋然跃起……张开眼来,眼前却只有一盏孤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辉,四下水声潺潺,他举手一掠,满头冷汗,汗透重衣,才知道方才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转目望处,四壁萧然,只有一床、一几、双椅,高处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外群星闪烁,原来他已睡了一天一夜,他定了定神,挣扎站起,只觉地面不住摇晃,再听到四下的流水声,他才突然发觉,他已置身海上。
    就在方才昏睡之间,他已远离了红尘,远离了亲人,远离了他生长的地方,所有他熟悉与他深爱着的人们,此刻已与他远隔千里之外,而且时间每过一分,他和他们也就更远离一分。
    一念至此,他只觉心胸欲裂,不禁悲从中来,突地重复坐下,热泪夺眶而出,难道他的生命真的从此便不再属于他自己了么,那岂非等于生命便从此结束?但父母师门之恩,俱都未报,红尘中他还要去做的事,更不知尚有多少?
    也不知过于多久,他突地伸手一抹泪痕,奋然长身而起,自语道:“我还要回去的,我还要回去的……”
    突听门外朗声一笑,风漫天推门而入,道:“你还要回去么?”
    南宫平挺胸道:“正是!”
    风漫天笑声一顿,长叹道:“好、好,你有此志气也好!”他手持巨壶,脚步跄踉,酒意更浓。
    南宫平虽然有许多话想要问他,但见他如此神情,只得住口,过了半晌,海风突盛,强劲的风声,在船外呼啸而过,海行更急,也却更加摇晃。
    但只有独腿的风漫天,在摇晃的船板上,却走得平平稳稳,他搬来许多酒食,与南宫平对坐而饮,转瞬间天光已亮,南宫平只听四下渐渐有了嘈杂的脚步与人语声,不时还夹着狮虎的吼声。
    一线阳光,穿窗而入,风漫天突地长身而起,道:“随我来!”
    两人一齐出了船舱,南宫平一眼望去,只见海天极处,金光粼粼,四下天水相接,金光波影,景色当真壮观已极,但船板上却是说不出的龌龊零乱,四下满堆着箱笼杂物,后桅边却放着一排铁笼,笼中的狮虎豺狼,俱已自箱中放了出来,一见生人,便不住怒吼剧跃,张牙舞爪。
    一个消瘦而沉默的汉子,敞着衣襟,立在后梢掌舵,另一个矮小臃肿的汉子,穿着一身油腻的衣衫,满头癞疮,立在他身边嘻嘻丑笑。
    南宫平一见此人,心中便有说不出的厌恶,渔人船夫,虽然穷困,但大多俱是明朗而洁净的,此人却是既龌龊,又猥琐,笑声更是刺耳难闻,忍不住问道:“此人是谁?”
    风漫天道:“伙夫。”
    南宫平呆了一呆,想到今后自己要吃的饭菜,竟是此人所做,胸口已不觉起了一阵恶心,皱眉道:“怎么寻来如此人物?”
    风漫天哈哈一笑,道:“我能寻着这些船夫,却已大非易事,纵是生长海面之人,又有谁愿意跟着陌生的船飘洋过海?”
    南宫平道:“那么前辈你又是如何找来的?”
    风漫天突然张手一招,那八哥便远远飞了过来,风漫天道:“叫七哥来。”那“八哥”咕咕叫道:“七哥,七哥……”低低飞了一圈,甲板突地掀起一块,一个黝黑的汉子,自船板下一跃而出。
    南宫平目光转处,心头不禁又是一跳,原来此人生相更是奇特,身材矮短宽阔,有如棺材一般,背脊弯曲,头陷入肩,行动却是轻捷灵敏无比,轻轻一步,便已到了风漫天身前,面目之丑恶,更是骇人听闻,獠牙阔口,下颔突出,有如野兽般激动鲁莽之色,垂首道:“主人有……有何吩咐?”语声嘶哑缓慢,口齿极是不清。
    风漫天哈哈一笑,道:“我与他两人,乘着一艘独木之船,飘洋过海,来到江南,此番回去,谁还愿意如此吃苦?何况又多了不知多少货物,自然要换只最大的船,自然要用许多船夫。”
    南宫平道:“多少船夫?”
    风漫天道:“莫约十一二人,你可要见见他们?”
    南宫平连声道:“不用了!”他见到这野兽般的“七哥”与那癞头汉子,心中已是作呕,哪里还愿再看别人?转开目光,望向笼中的猛兽,只觉那些狮虎豺狼虽然凶猛,却也比这两人看来顺眼得多。
    这海船制造甚是坚固,只有一根船桅,确是难见的大船,此刻船帆俱都张起,便连后樯也已纵帆,都被海风涨满,蓝天碧海,万里无云,南宫平初次来过这种海上生活,不两日便已渐渐将胸中的不快忘去,反而充满新奇之感,只恨不得早日到达目的,完成责任,那时用尽千方百计,也要重回江南。
    船上船夫,大多形容古怪,面色阴沉,一个个不住以奇怪的目光,窥伺着南宫平,有如野兽窥伺猎物一般,完全不似海上常见的船夫,南宫平心中不觉暗中起了警惕,但风漫天却似满不在意。
    他每日清晨,阳光初升之际,都要站到船头,撮口长啸一番,直震得海天都掀起波澜,除此之外,便是终日坐在舱中饮酒,而且言语越来越少,有时甚至终日不发一言。
    他不但自己饮酒,而且每餐每饭,都要强劝南宫平喝上几杯他那葫芦里的烈酒,南宫平每次见到那癞子端来菜饭时,心头都觉得十分难受,不喝几杯烈酒,当真是食难下咽。
    那癞子厨师当真龌龊已极,连脸都未曾洗过一次,幸好船上清水甚是珍贵,他菜又烧得极好,虽然人人厌恶于他,却还可容忍,他终日惟有痴痴呆笑,更似乎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每见到南宫平时,都咧嘴一笑,使得南宫平一听他的笑声,就赶紧将目光转过一边。
    船行数日,举目四望,仍是海天茫茫,见不到一片陆地。
    南宫平忍不住问道:“不远了么?”
    风漫天却只是冷冷回答:“到了你自会知道!”
    船行越久,他脸色就越阴沉,酒也喝得越多,这自是大违常情之事,只因无论是谁,离家渐近,心里总是该高兴的。
    这一日风浪甚大,南宫平多喝了几杯,想起亲人,心头不觉甚是烦闷,悄悄出了舱门,走到船头,只见天上星群影入海中,天水相映,几乎令人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海。
    他心神方觉一畅,突听甲板上传来一声痴笑,接着船板一阵轻响。
    南宫平实是不愿见到此人,眉头一皱,身形闪动,轻轻掠至船舱旁的阴影中,只见两个船夫夹着那癞子伙夫跃上船面,南宫平本待闪身入舱,见到这三人行迹仿佛十分鬼祟,心念一转,手掌一搭,全身隐没在船舱边的短檐下。
    只见那两个船夫,一个身形枯瘦,身材灵便,名叫“金松”,另一人却是阴沉的舵手“赵振东”,这两人船上生涯俱都十分精到,在船夫中仿佛甚有权威,是以南宫平都认得。
    金松一上船面,四望一眼,轻轻道:“缺点子!”
    赵振东冷冷道:“你再去四面踩踩盘子,掌舵的不是并肩子!”
    他两人出口竟是江湖黑话,南宫平不禁更是疑云大起。
    要知“缺点子”便是无人之意,“踩盘子”乃是探查,“并肩子”便是“朋友”,这几句话绿林豪强最是常用,南宫平虽非老江湖却也懂得。
    金松果然展动身形,四下探查了一番,身形轻捷灵便,轻巧竟似极有根基,嗖地自南宫平身侧掠过,摇头道:“没有动静,只有掌舵的那厢还在舱那边,而且伏在舵上,似已睡着了!”
    赵振东微一颔首,将那癞子厨师拉到一堆货物下,那癞子跌跌撞撞,笑也笑不出来了,赵振东面色一沉,嗖地自靴里拔出了一柄解腕尖刀,在癞子面前一晃,阴恻恻笑道:“你要死要活?”
    那癞子骇得缩成一团,结结巴巴地说道:“自……自然要活!”
    赵振东道:“要活就得听老子们的话,老实告诉你,老子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你只要是在海面上混的,大概就听过老子们的名字,老子就是‘舟山海豹帮’的‘海豹’赵老大!”
    那癞子不由一愣,苦着脸道:“大……大王有何……吩咐小人都听话。”他一骇之下,话更说不清了。
    赵振东冷冷一笑,道:“谅你也不敢不听!”自怀取出一个纸包,接道:“明天给我漂漂亮亮地做了一锅海带鸡汤,把这个一半下在汤里,一半混在饭里!”
    那癞子颤声道:“鸡汤里不用放胡椒盐的!”
    赵振东笑骂道:“呆子,这不是胡椒,告诉你这就是杀人的毒药,无论是谁,吃下半点,立刻七窍流血而死,你记着千万不要将它放入口里,事成之后,老子们发了财,少不得也要分你一点,但你若走漏一点消息,老子们就要把你大卸八块,抛下海里喂鱼,知道了么?”
    那癞子点头如捣蒜,连声应了,金松轻轻一笑,道:“小弟这几日暗地观察,这一票油水就足够我兄弟快乐半辈子,只是不但那跛子跟那怪物有些扎手,那个漂漂亮亮的小白脸,手底下也有两下子。”
    赵振东冷“哼”一声,道:“你当汪治,孙超,连那边掌舵的那死脸子李老三是好人么?我看这三人混上船来,也没有安着好心,八成也是黑道上的朋友,只是他们既然不是咱弟兄一路,明日索性连他们也做翻了算了!”
    这两人轻言细语,直听得南宫平暗中心惊,心中暗道:“侥幸,天教我无意中窥破他们的阴谋,否则岂非要着了他们道儿。”
    心念转动间,突听左面一声衣袂带风之声“嗖”地划过。
    南宫平心头一惊,只见一条黑影人影一掠而来,冷冷道:“赵老大你好狠心,连我兄弟你也要一齐做翻喂鱼么?”
    赵振东面色大变,翻身跃起,掌中紧握尖刀,轻叱道:“谁?”
    黑影中缓步走出一人,死眉死眼,长脚大手,面上不带半分表情,正是被赵振东暗中唤做“死脸子”的李老三。
    赵振东、金松如临大敌,虎视眈眈,李老三神情却仍是呆呆板板,缓步走了过去,道:“癞皮狗,快把毒药拿出来。”
    那癞子缩在箱笼间,当真有几分像是癞皮狗,赵振东叱道:“你先把命拿来!”刀光一闪,便要扑上前去。
    李老三道:“且慢动手,要知我令你们交出毒药,并无恶意,那跛子是何等角色,岂是一包毒药就可以解决得了的,若是被他发觉,岂非打草惊蛇,坏了大事,快把毒药抛入海里,我自然另有好计来对付他们。”
    赵振东果然停下脚步,但口中仍在发狠,道:“你是什么玩意,我‘海豹’赵老大要听你的!”
    李老三冷冷道:“你不认得我么?我就是……”突然凑到赵振东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赵振东面色大变,身子一震,“当”地一声,连掌中的尖刀都落到地上,颤声道:“你……你老人家怎……”
    李老三道:“不要多话,快回到舱里睡觉,时候到了,我自会通知你,你‘海豹帮’显然辛苦了一趟,我也不会亏待你们。”
    赵振东道:“是,是……”拉起金松就走。
    那癞子畏缩地跟在后面,“李老三”突然一把抓起他臂膀,厉声道:“好大胆的杀胚,你当太爷没有看出你是什么变的么!拿命来!”右掌一扬,立掌如刀,“刷”地一掌,向癞子天灵直劈而下!
    南宫平心中大奇:“难道这癞子也是个角色?”
    那癞子却早已骇得瘫在地上,只见“李老三”一掌已将震破他头顶天灵,他却仍然动也不动,哪知“李老三”掌势突地一顿,只是在癞子肩头轻轻一拍,道:“不要怕,我只是试试你的,去吧!”
    他无论做什么事,面上都丝毫不动声色,话一说完,转身回到舵边,那癞子爬起来爬下舱板,目光却在有心无意之间,望了望南宫平隐身的短檐。
    南宫平不禁又是一惊,只听船舱上一只老鼠跑过,他方才只当那癞子发现他行藏,哪知那癞子只不过是看到了老鼠而已。
    南宫平哑然一笑,见到四下再无人影,轻轻掠下,一手拉开船舱之门,方待闪身而入……
    哪知他目光一抬,黑暗中竟赫然有一双发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紧盯着他,仿佛早已隐在船舱门后,等着他进来似的。
    南宫平一惊之下,双掌一错,护胸防身,只见面前的不过只是那怪物“七哥”而已。
    “七哥”咧开阔口,露出那一排森森白牙,朝他一笑,便转身走开,脚步间真当没有一丝声音。
    南宫平又惊又奇,忖道:“难道这怪物也听到了方才那些话么?怎地他却不动声色!”大步走入,找着风漫天,只见他仍在灯下喝酒,他从不睡觉,也不吃饭,老天生下他来,仿佛只是为了喝酒似的。
    他头也不回,缓缓道:“还没有睡么?可是要喝两杯?”
    南宫平沉声道:“前辈若再喝酒,以后只怕永远喝不成了!”
    风漫天朗声一笑,道:“世上竟当真会有能令老夫喝不成酒的事么?如此说来,我倒当真要听上一听!”话说完,又满满喝了一口。
    南宫平道:“前辈可知道船上的船夫,全是杀人越货的海盗么?”他一口气将方才所见所闻全都说了出来。
    哪知风漫天却全然不动声色,南宫平皱着眉道:“晚辈虽也未将这些恶贼放在心上,但既已知道他们的阴谋,好歹也该有所举动……”
    风漫天哈哈一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么!自他们踏上此船那一刻开始,我便知道这些人里全无一个好人,只有那癞子痴痴呆呆,并非他们一路,是以我才要癞子来做伙夫,但我犹自放心不下,早已在酒中下了可解百毒之药,是以我每餐都要你喝上几杯,便是防他一手,至于他们若要动武,哈哈,那便是他们死期到了,你看我终日饮酒,当我真的醉了?”
    南宫平暗叹一声,道:“前辈之能,当真非人能及……”
    风漫天大笑截口道:“我不过年老成精,看得较清楚而已,你若是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便知道世上的阴谋诡计俱都可笑得很,只是……那李老三看来倒是个角色,却不知道他是什么变的……”
    南宫平道:“此人必定大有来历,但在前辈你的面前,只怕他也难施展了!”他此刻对风漫天已由心中钦服,绝非故意奉承。
    风漫天大笑道:“不管他有什么来历,他要姓赵的那厮不要在酒菜中下毒,倒是聪明得很,无论是多高明的迷药,无论他下在何物之中,老夫若是看他不出,便算枉活这七八十年了!”
    南宫平道:“前辈难道不准备揭破他们的阴谋么?”
    风漫天道:“我每日长啸,便是为了要唬住他们,否则他们只怕早已动手了,若是揭破阴谋,杀了他们,还有什么人来做船上的苦工?”他仰天一笑,道:“这帮恶人遇着老夫,只怕是合当倒霉了。”
    南宫平心中突地一动,懔然道:“前辈货单上最后一项,难道便要以他们充数么?”
    风漫天笑道:“正是,我早知会有人自动送上门来,是以绝不费心去找,到了地头……到了地头……”笑声突地一顿,又痛饮起来。
    南宫平暗叹一声,只觉这老人既是可敬,又是可怕,目光转处,只见他双眉突地紧紧皱在一处,心中竟似甚是忧闷,一杯接一杯,不住痛饮,忽又回过头来,道:“老夫生平惟有一件憾事,你可知道那是什么事么?”
    南宫平摇头道:“不知。”
    风漫天“啪”地一声,将掌中巨觥,重重放到桌上,长叹道:“老夫生平憾事,便是饮酒不醉,便是终日不断地喝,仍是清清楚楚,当真可悲可叹。”
    南宫平大奇道:“干杯不醉,是为海量,乃是人人羡慕之事,有什么可悲可叹?”
    风漫天道:“常言道:‘一醉解千愁’,世上饮酒,十之八九,多是为了消愁解忧,古往今来,圣贤豪杰,英雄诗人,有几个逃得开这个‘酒’字,便是为了人人心中俱有烦闷之事,‘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那曹阿瞒虽是大奸巨恶,这句话却是说得对的,那谪仙诗人李太白说得更妙,‘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哈哈,万古愁,哈哈,好一个万古愁!这三字一个字便值得喝上一杯!”
    他拿起巨觥,连尽三杯,方自接口道:“世人饮酒,俱是为了消愁,量浅之人喝上一点,便能将忧愁浑然忘却,岂非大妙,海量之人。久饮不醉,既费金钱,又耗时间,已是大大不幸,若似老夫这般,永远喝它不醉,更是不幸中之最最不幸了,岂非可悲可叹之事!”
    这一番言论,南宫平真是闻所未闻,不禁大笑道:“话虽如此说法,但老前辈一生英雄,名满天下,晚来更能隐于武林中人心目中的天堂乐土‘诸神之殿’,可说是福寿双全,却又为了什么定要以酒消愁?”
    风漫天呆呆地愕了半晌,喃喃道:“诸神之殿,诸神之殿……”突地挥手苦笑叹道:“我已有酒为伴,你去睡吧!”
    南宫平直到入睡以前,心里还在奇怪,不知道风漫天为何如此愁苦,第二日他上到船面,只见赵振东、金松,以及“李老三”等人仍是照常做事,他自然也装作糊涂,但心中却又不禁为这些人的命运悲叹。要知他生长大富之家,幼有才子之名,长有英雄之誉,可说是个天之骄子,是以悲天悯人之心,便分外浓厚。
    风漫天索性将连日来的长啸都免却了,酒喝得更凶,南宫平见他精神似乎日渐萎颓,心头忧郁日渐沉重,就正如那笼中的狮虎一样。
    要知海上食物清水最是珍贵,自无足够的饮食供给狮虎,再加以浪大船摇,狮虎豺狼虽是陆上之雄,到了海上,却也不惯,几日下来,这一群猛兽早已被折磨得无精打采,威风尽失,就连吼声听来俱是有气无力。
    南宫平看看风漫天,看看这一群猛兽,不禁为之叹息。
    四面仍是海天茫茫,连船舶的影子都看不到,入海自是极深了,“李老三”面如死水,坐在船边,拿了根钓竿钓起鱼来,到了黄昏,风漫天拿着葫芦上了船板,倚在船桅上看他钓鱼,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南宫平笑道:“大海中钓鱼,可钓得着么?”
    风漫天道:“只要有饵抛下水去,多少总会有一两条鱼来上钩的!”
    话声未了,“李老三”钓竿一扬,果然钓上一条鱼来,满身细鳞,微带红色。
    风漫天叹道:“这条鱼正是海中最称美味的‘红鱼’,下酒最是佳妙,只可惜没有令堂那样的妙手烹调而已。”
    提到南宫夫人,南宫平神色不禁一阵黯然,但瞬即展颜笑道:“在下的手艺,却也不差哩。”
    风漫天大喜道:“真的么?”
    南宫平笑道:“自是真的!”他为了要为这老人暂解愁绪,竟真的拿过那尾鲜鱼下舱做起菜来。
    要知“烹饪”一道,其中亦有极深的功夫,极大的学问,火候、刀法、作料,有一样差错一点,味道就大不相同,但南宫平天资绝顶,不但诗词书画,一学便精,就连做菜,竟也无师自通,风漫天兴高采烈,看他做菜,那癞子也一直在旁痴痴呆笑。
    片刻间便已做好,一条鱼端将出来,果然是色、香、味俱全,风漫天早已等不及了,一面喝酒,一面吃鱼,还未回到船舱,便已将鱼吃了大半,眼见一盘子里只剩下半段鱼尾,一个鱼头,方自讪讪笑道:“你做的菜,你也要吃上一点!”
    南官平含笑夹起一段鱼尾,慢慢咀嚼,他看到这老人的笑容,心里也甚是开心,风漫天回头一望,只见那怪物“七哥”也站在旁边咧嘴而笑,仿佛甚是羡慕,便含笑道:“你想吃么?鱼头拿去!?
    那怪物“七哥”拿起鱼头,整个抛入口里,竟连皮带骨地大嚼起来,当真有如野兽一般,南宫平见了他的吃相,不禁暗中皱眉。
    风漫天哈哈笑道:“好,好,有其母必有其子,想不到你居然也烧得一手──”语声、笑声,突地一齐顿住,他语声本自越说越响,有如纸鸢越放越高,此刻笑声突顿,有如纸鸢被人一刀斩断长线,又被狂风呼地卷走。
    只见他双目圆睁,面色渐渐变青,突地狂吼一声:“不好!”呼地一掌,五指箕张,笔直向南宫平抓来!
    南宫平惊愕之下,全然呆住,哪知风漫天一掌抓来,竟是劈手夺过了南宫平手中犹未完全吃净的半段鱼骨,厉喝道:“好畜生,老夫竟上了你的当了!”喝声凄厉,目眦皆张,手掌一扬,鱼骨“刷”地飞出,向立在船舱边,手中犹自拿着钓竿的“李老三”击去。
    只听一缕尖风,破空而至!“李老三”阴阴一笑,掠开数尺。
    “夺”地一声,鱼骨全都嵌入舱板里,风漫天大喝道:“鱼中有毒!快动手将这般恶徒全都杀净!”铁拐一点,飞身而起。
    “七哥”仰天长嗥一声,当真有如恶虎凶狼一般,十指箕张,抓向“海豹帮”中的一条汉子,那汉子早已被这一声狂嗥骇倒,竟然不知躲闪,被他一把抓住,十只手指,全都插入胸骨之中,牛声惨嗥未尽,已自气绝身死。
    “七哥”随手一抖,将那人的心肝五脏俱都掏出,竟放到口中大嚼起来,只见他目闪凶光,满面鲜血,口中咀嚼有声,怪笑着扑向另一条汉子。
    那汉子早已心裂胆寒,不敢回手,撒腿就跑,哪知,七哥一声怪笑还未笑完,突然两眼一翻,仰天跌倒,满口的鲜血,沿着嘴角流了出来。
    南宫平一掌击毙了一条大汉,与“金松”交手方自一招,亦觉头脑晕眩,不能支持,心中暗道一声:“罢了!”他不愿落到这一群恶贼手中,身形一展,便要投海自绝!
    哪知赵震东却突地一把拉住了他的腰带,狞笑道:“你想死得这么舒服么?真是做梦。”竟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但他却已不省人事了!
    那边风漫天身形如风,扑向“李老三”,“李老三”见了他如此神情,如此武功,亦是暗暗心惊,不敢招架,闪身而退,口中却冷笑道:“老匹夫,你还不倒下!”他身形虽快,风漫天更快得不可思议,巨掌一捞,闪电般抓住了“李老三”的衣衫。
    “李老三”大惊之下,全力前冲,只听“嘶”地一声,衣衫撕作两半,“李老三”心胆皆丧,头也不回“噗”地跳下海去。
    风漫天霍然转身,铁拐一点,便已到了一条彪形大汉身前,这大汉身材极为魁梧,面容更是凶恶,在贼党中有“大力鬼”之称,此刻还妄想招架一阵,哪知风漫天伸手一抓,便已将他庞大的身子举了起来,随手向外抛去,摔在船板之上,这大汉厉吼一声,天灵碎裂,脑浆直溅出五尺开外。
    风漫天身形不停,扑向“金松”,他自知已中迷毒,便想将船上的恶贼全都杀净,哪知他中毒已深,所中的迷药,又是异品,纵然功力通神,却也支持不住,只觉目眩神迷,眼前“金松”的人影,由一变二,由二变四,刹那间竟似变成了无数条人影,在他身旁飞来舞去。
    他自知再也无法支持,一代英雄,竟落于小人之手,他不禁狂吼一声:“恨煞我也!”挥手抛出了胁下的铁拐,便翻身跌倒,这最后一击,他不但用尽全身之力,便连胸中的悲愤之气,也随之发出,这力道是何等惊人!
    只听一阵狂风呼啸而来,金松呆呆地愕在当地,竟不知闪避,原来他早已被吓破了苦胆,只见一条铁拐,生生自他前胸穿入,后胸穿出,势力未歇,余力犹劲,“夺”地一声穿入舱板,竟将“金松”生生钉在舱板之上。
    这一切发生俱在刹那之间,船板上侥幸未死的人,一个个早已骇得胆破心寒,呆如木鸡,双掌一捏,掌心俱是冷汗。
    留在甲板下厨舱中的癞子,听到甲板上的响动、惨呼,连忙爬上甲板。
    但这时南宫平、风漫天与那怪物“七哥”俱已昏倒在地,只有那“八哥”在船桅上飞来飞去,咕咕叫道:“笑话笑话……”突然一头撞在船桅上,沿着船桅,跌落下来,只有海风依然,船行依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李老三”水淋淋地自海中爬了上来,目光一扫,淡淡道:“还好还好,只死了四个!”挥手道:“快抛入海里,将甲板上洗干净,明日清晨我要好好款待这三条畜生。”
    经历了这许多变故,他面上还是声色不动,俯身在南宫平、风漫天,以及那怪物“七哥”身上,各个点了三处大穴,心里却还不放心,又以油浸的麻绳药制的牛筋,将他们绑得紧紧的,方自入舱更衣。
    赵振东等人早已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遵命收拾甲板,看来他方才在鱼饵上下了极烈的迷药,那条鱼吃了鱼饵,便已满含迷毒,风漫天一时大意,只当自己眼见他自海上钓的鱼,又是南宫平亲手做的,更加以“李老三”本是极力拦阻别人下毒的人,这条鱼想必万万不会有毒,便放心吃得干干净净。
    哪知道这条万万不会有毒的鱼里,下的却是天下无药可解的迷魂毒粉,等到风漫天自知中毒,再想以内力逼出的时候,已自来不及了,这一代英雄竟被人有如粽子似地捆在甲板上。
    直过了一个对时,星月升起落下,天光又复大亮,“李老三”睡足了觉,更衣而出,令人在他们身上淋了三桶海水,三人方自悠悠醒来。
    南宫平只觉一阵阳光刺目,一阵笑声刺耳,悚然醒来。
    只听“李老三”冷冷笑道:“我三十六条计谋,只不过施出一计,你们便已着了我的道儿,倒教我失望得很。”口里虽说失望,但语声中却满是得意。
    南宫平张眼望去,只见自己与风漫天以及那怪物“七哥”,俱都是被缚在一只铁笼的栏杆上,除了眼睛之外,全身上下不但丝毫不能动弹,而且麻木得失去知觉。
    甲板上早已洗得于干净净,像是一条鱼肚朝天的巨鲸,浸浴在海上明亮的阳光下,甲板上的人,却像是一群春天的蚱蜢,不住在各处跳来跳去,兴奋得片刻都无法安静,赵振东虽然立在船尾掌舵,但目光也不住地朝这边的箱笼打量。
    “李老三”手里可多了一条长长的鞭子,他一扬鞭梢,笔直地指到风漫天的鼻子上,冷笑道:“风漫天,你还有什么话说,听说你武功之高,一时无两,但此刻你却也只好任凭我宰割。”
    风漫天虽已醒来,但始终未曾张开眼来,此刻突地冷“哼”一声,缓缓道:“老夫早已活得够了,你要剁要割,任凭尊意。”
    “李老三”道:“我等这机会已等了数十年了,今日你终于落到我的手中,我若是叫你舒舒服服地死去,实在有些对不起你。”他语声本是沙哑低沉,但说到最后两句,突地变得异常尖锐。
    风漫天双目一张,容颜惨变,道:“你……你,竟然是你!”
    “李老三”仰天笑道:“好好,你终于认出了我,只是,却已太迟了!”随手一鞭挥出,长长的鞭梢,呼啸着自风漫天身侧挥过。
    南宫平只听身后一声虎吼,原来他身后的铁笼里竟关着一只猛虎。
    那猛虎似乎正待跃起,但被“李老三”随手一鞭,打得再也不敢动弹,伏耳贴在地上,有如遇着对头克星一般。
    南宫平听到这“李老三”的语声,见到他的伏虎之能,心头一动,突地想起一个人来,骇然道:“得意夫人!”
    “李老三”哈哈笑道:“好好,连你也认出了我。”一面说话一面背过身去,话声一了,他霍然转回身来,一个面目蜡黄、死眉死眼的“李老三”,便突地变成了年华虽去,但风姿犹存的“得意夫人”!
    南宫平暗叹一声,忖道:“难怪她面目阴沉,被人唤做‘死脸子’,难怪她能在鲜鱼腹中下毒,又有伏虎之能,原来她竟是‘得意夫人’易容而成,我今日既已落到此人手里……唉!”闭上眼睛,再也不发一言,因为他知道在“得意夫人”面前,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一心惟有等死而已。
    得意夫人走到风漫天面前,伸手在他面上轻轻一摸,轻笑道:“风老头子,我想你想了这么多年,今日我打算要怎样对付你,你可猜得出么?”
    她手腕一转,掌中便已多了一个小小的丝囊,接口道:“你可知道我这囊中装的是什么?”
    风漫天已合起眼睛,闭口不语。
    得意夫人眼波一转,咯咯笑道:“我这丝囊中装的是天下至淫的媚药,任何人只要嗅上一点,立刻就欲火上冲,你可要嗅上一点!”
    她易容时虽是“死脸子”,但此刻每说一句话,面上却有千百种表情,当真是风情万种,荡意撩人。赵振东远远望来,竟看得痴了。
    风漫天容颜已是惨变,但仍闭目不语,得意夫人拈起丝囊荡笑着又道:“来,闻闻看,香不香,你嗅过之后,却又全身不能动弹,那种滋味一定舒服得很,保险比世上任何事都要舒服几倍……”
    南宫平心头一寒,这种令人闻所未闻的酷刑,当真比世上任何刑罚都要残酷数倍,他忍不住张眼望去。
    只见得意夫人手里的丝囊已离风漫天鼻子越来越近,风漫天双目紧闭,满头俱是冷汗,这称雄一世的老英雄,此刻纵然用尽全力,却也无法将自己的鼻子移动半寸。
    突听身后一声惊呼,那猛虎被惊得一声怒吼,将得意夫人的丝囊震得斜斜飞起一些。
    得意夫人双眉一皱,倏然转身,只见那癞子睁大眼睛望着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老人家怎么变成了女的?”
    得意夫人秋波一转,突然娇笑道:“你看我生得漂亮么?”
    那癞子不住点头道:“漂……漂亮!”
    得意夫人笑道:“居然你也分得出别人漂亮不漂亮,好,快去给我做几样好吃的菜,我就让你多看几跟!”
    那癞子咧开大嘴,连连痴笑,雀跃着爬回舱下去了,得意夫人伸手一抚鬓发,轻轻笑道:“风老头子,你看连他都知道我……”
    秋波转处,突地发现她身侧一条大汉,目光赤红,野兽般望着她,脱口道:“你干什么?”
    那大汉身子微微颤抖,满脸涨得通红,突地双臂一张,抱起了得意夫人的身子,大声道:“求求你,求求你,我……我受不了……”
    原来方才丝囊被虎吼一震,囊中的药粉也震出一些,竟被这大汉顺风吸了进去,此刻正已被药性所迷,欲火焚身,不能自禁。
    得意夫人再也想不到他敢抱起自己,一时不防,竟被这汉子两条铁一般的手臂抱在怀里,只觉这汉子浑身淫烫,充满了热力,心神竟也不禁随之一荡,她本就生性奇淫,此刻不怒反笑,咯咯笑道:“死人……”竟被那大汉和身压到地上。
    赵振东目光一凛,“刷”地掠了过来,翻腕拔出一把匕首,嗖地一刀,直刺入那大汉的背脊上,厉声道:“你敢对夫人无礼!”
    那大汉厉吼一声,翻身死去,得意夫人满面红晕,站了起来,道:“谁要你杀死他的?”
    赵振东呆了呆,得意夫人轻笑道:“噢,我知道了,你是在吃醋!”笑语盈盈中,突地反手一掌将赵振东打在地上滚了两滚。
    得意夫人笑声顿住,目光冷冷一扫,她已在甲板上所有的汉子面上各个望了一眼,厉声道:“你们只要好生听话,我谁也不会亏待你们,但是谁也不能吃醋,知道了么?”走到赵振东面前,缓缓伸出手掌。
    赵振东面色惨变,却不敢闪避。
    哪知她竟在他面上轻抚了一下,突又笑道:“将那厮尸体抛下海去,好生去掌舵,知道了么?”
    赵振东如蒙大赦,唯唯去了!
    南宫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不禁深深叹息一声,落在这种女人手里,当真是生不如死。
    只见那癞子已捧着一面托盘,自舱底钻了出来,托盘上六碗菜肴,果真做得十分精美,浓烈的香气,飘荡在海风之间。
    得意夫人道:“今日菜饭就开在甲板上,我要一面吃饭,一面来看风老头子的把戏。”
    那几条大汉如奉纶音,立时间便摆好桌椅,得意夫人端起一杯酒,举到风漫天的面前,道:“香么?”又端起一盘茶,在南宫平等三人面前晃了一晃。
    那怪物“七哥”白牙森森,眼中几已冒出火来。
    得意夫人,将丝囊一摇,笑道:“不要怕,我此刻已变了主意,我要你们先受一受饥渴的折磨,然后再来尝那欲火焚身的滋味,挥手道:“把舵暂且先缚在舷上,你们都来喝我的庆功之酒。”
    此刻船上除了南宫平三人外,已只剩下七人,合将过来,恰好坐满一桌,只是这些“海豹帮”的汉子平日虽然凶酷,但见到得意夫人这样的人物,哪里还敢落坐,但目光偶一触及得意夫人的眼波,却又不禁心旌摇摇,不能自主。
    海天遥澜,一碧万里,临风饮酒,本可说是人生一大乐事,何况,得意夫人此刻竟将自己平生唯一的强仇大敌制住,心里更是乐不可支,举杯笑道:“风漫天呀风漫天,想当年你火焚‘万兽山庄’,赶得我无家可归,是何等的威风,两月前在‘南宫山庄’,你三言两语,便险些害得我一命丧身,又是何等的煞气,但今日你的威风煞气,又在哪里?想来我得意夫人,生平还是得意的事多,失意的事少哩!”她一面得意而言,三杯酒已入喉,双颊间隐现红晕,秋波中更是水光漾漾。
    “海豹帮”那些吃大块肉、喝大碗酒的朋友,更是早已醉意醺然,畏惧之心被酒意一冲,便冲去了七分,行止之间,自就放肆起来。
    那癞子爬上爬下,端菜取酒,虽然累得气喘咻咻,一双眼睛,却忘不了不时死盯得意夫人两眼。
    此时此景,此时此刻,南宫平心中当真是万念交集,亦不知是该痛哭一场,还是该狂笑几声。突见得意夫人一掠鬓发,缓步走到他身前,上下打量他几眼,娇笑道:“小弟弟,你今年有多大了?”
    南宫平切齿不语,得意夫人笑道:“年纪轻轻地死了,岂非可惜得很,你若是肯乖乖地来听姐姐的话,说不定……”突听一阵“叮当”乱响,杯盘碗盏,俱都倾倒,那七条汉子,竟也都跌倒在地上,有如醉死了一般。
    得意夫人眼皮一转,笑道:“好没用的东西,三杯酒就醉倒了……”
    言犹未了,突地变色道:“不好!”嗖地一步,掠到那癞子身侧,纤掌如电,疾地刁住了那癞子的手腕。
    那癞子道:“什……什么事?”
    得意夫人厉声道:“好大胆的奴才,你竟敢在酒中下毒,快将解药拿出,否则……”
    那癞子突地仰天一笑,道:“你终于也发觉了么?只是,却已太迟了!”
    这正是得意夫人自己方才说出的话,她此刻自己听了,亦是容颜惨变。
    南宫平、风漫天齐地精神一振。
    只听那癞子笑道:“这本是你们给我的药,我再拿来给你们吃,岂非天经地义之事?”
    狂笑声中,得意夫人的身子已倒在地上!
    那癞子咯咯笑道:“得意夫人,你得意的时候,未免也太短了些。”但言行举止,仍是痴痴呆呆,蒙蒙瞳瞳。
    南宫平暗叹忖道:“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这样一条猥琐的汉子,却有如此机智,但除了如此痴呆的汉子之外,又有谁能将那么精明的‘得意夫人’骗得过?”
    为何聪明人常会上呆子的当?为何呆子若要骗人,总是特别容易?只因人们若是太过聪明,别人见了他便要加意提防,但人们见了呆子,自然便不会再有防范之心。
    南宫平此刻的心念,正是本着这个道理。
    那癞子蹒跚着过来,为南宫平等三人解开了绳索,但南宫平等穴道被点,仍是动弹不得。
    风漫天道:“大恩不敢言谢,但望阁下再为在下等解开穴道。”言语间十分恭谨。
    那癞子却痴痴笑道:“什么穴道?”
    风漫天长叹一声,道:“阁下既是真人不露相,在下也无法相强!”
    南宫平忖道:“此人虽有一颗正直侠义之心,又偶然骗过了得意夫人,但终却不过只是个俗子而已,风漫天怎地定要说他是个高人?”
    只听风漫天仔仔细细将解救穴道的方法说了出来,那癞子伏在南宫平身上,依样画葫芦,风漫天说一句,他便做一样,但饶是这样,他还是多费了许多冤枉手脚,累得气喘咻咻。
    南宫平只觉一阵阵酸臭之气,扑鼻而来,实是令人不可忍受,那一双手掌,更是满藏油垢,他乎生所见的脏人虽然不多,但此人却可算是第一,穴道一解,不由自主地,一掌将之推开。
    那癞子踉跄后退几步,扑地坐到舱板上。
    风漫天面色一沉,道:“你嫌他脏么?若没有他这样的脏人,你这样的聪明人早已喂了鱼了。”
    那癞子连连赔笑道:“小的本来就脏,怨不得公子嫌弃。”
    南宫平方才那一掌本非有意推出,此刻心里更大是羞愧,一面解开了风漫天的穴道,一面赶紧去扶起那癞子。
    那癞子惶声道:“不敢当不敢当,莫要弄脏了公子的手。”
    南宫平心里又是难受,又是惭愧。
    风漫天也不理他,大声道:“我风漫天一生未曾向人下跪,但今日……”忽然跪到地上,向那癞子下拜。
    那癞子惊惶之下,也拜了下去。
    风漫天道:“我拜的不是阁下救了我的性命,而是拜阁下使我不至羞辱而死!”
    那癞子结结巴巴却说不出话来:
    南宫平一生之中,心里从未有此刻这般惭愧,只因他一生之中,委实也未曾做过有背良心之事,当下亦自期期艾艾,感激了一番。
    那癞子连声:“不敢。”
    那怪物“七哥”却提起了一条大汉的双足,拖向船舷。
    南宫平道:“你要做什么?”
    “七哥”道:“抛下海里喂鱼。”
    南宫平道:“这又何苦,他们虽然……”
    风漫天冷冷道:“你对仇人倒仁慈得很,只可惜对恩人却……哼哼。”冷哼两声,转首望向别处。
    那癞子瞧了南宫平一眼,结巴着道:“杀了他们我也觉有些不忍,不如将他们放在船上的救命小船里,任凭他们在海上飘流,等他们药性醒了,是活是死,就全都靠他们的运气了,这样岂非好些?”
    风漫天叹道:“阁下既有此意,自是好的。”他虽然本该将他们带到岛上,但此刻却绝口不提,于是三人一齐放下了小船。
    那癞子更跑上跑下,搬来许多食物清水放在小船中。海流激荡,大船与小船片刻间就离得很远,渐渐小船就只剩下一点黑影,渐渐连点黑影也完全消失,谁也不知道这七男一女在这无情的大海上将会发生什么事?
    自此风漫天再也不要那癞子下入伙舱,他自己面色虽越来越是阴沉,心情虽越来越坏,但对那癞子却越来越是尊敬。
    他三人被制后,得意夫人便命转舵回航,此刻走的又是回头路,南宫平想来想去,也发现这癞子实有许多异处,又忍不住问道:“在下不敢,请问一句,不知阁下的高姓大名?”
    那癞子痴笑道:“小人的名字哪里见得了人,但公子你的名字小人却早已听过,只因小人认得一人是公子的朋友。”
    南宫平大喜道:“真的么?”
    那癞子遥望着海天深处,目光忽然一阵波动,缓缓道:“那人不但是公子的朋友,而且还是公子极好的朋友。”
    南宫平喜道:“阁下莫非是认得我的龙大哥么?”
    那癞子道:“不是!”
    南宫平道:“那么必定是石四哥了!”
    那癞子道:“也不是!”
    南宫平道:“那么就是司马老镖头?……鲁三叔……”他一心想知道这癞子的来历,当下便将与自己略有交情的新知故友,一齐说了出来。
    那癞子连摇头,南宫平心念一动:“莫非是女的。”脱口将郭玉霞,王素素,甚至连叶曼青的名字都说了出来。
    那癞子仍是不住摇头,但目光却始终望向别处。
    南宫平暗中忖道:“我大嫂生性风流,言语亲切,最善交际,王素素最是温柔,从来不会给人难堪,叶曼青虽是骄傲,但是她倜傥不群,为女子而有丈夫之气,她们虽然都是女子,但都还有结交此人的可能。”
    他黯然一叹,又忖道:“除了这些人外,只有梅吟雪是我相知的人,但是她天性最是冷漠,又最喜欢干净,想她在棺中幽困十年,若换了别人,早已狼狈不堪了,但她自棺中出来时,一身衣服,却仍是洁白如云,可称得上是天下最最喜欢干净的人了,此人就算真的是位风尘异人,她也绝不会和他说一句话的,此人若不是风尘异人,我又怎能在个凡夫俗子面前轻易说起她的名字?”
    “梅吟雪”这三个字在南宫平目中,永远是最最珍贵,也埋藏得最深,隐秘得最秘的名字,他心念数转,道:“在下猜不出来。”
    那癞子呆呆地望着远方,黯然良久,方自缓缓道:“除了这些人外,公子就没有别的朋友了么?”
    南宫平沉吟道:“没……有……了。”
    那癞子又自呆了许多,突地痴笑道:“我知道了,想来那个人不过是想冒充公子的朋友罢了。”手抓帆绳,站了起来,走到舵边,垂下头,去看海里的波浪。
    掌舵的风漫天,回头看了南宫平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哪知那癞子突地惊呼一声:“不好了!”
    风漫天惊道:“什么事不好了?”
    那癞子一手指着船舱,风漫天俯身望了一眼,面上神情亦为之大变,原来船舱离开海面,已只剩下了三尺。
    南宫平大骇道:“这船难道渐渐在往下沉么?”
    风漫天闭口不答,单足一点,庞大的身躯,呼地一声,掠下船舱,他铁拐虽然已被抛入水中,但行动却仍极是轻捷。
    南宫平随后跟了过去,到了下舱,两人面面相觑,颜色俱都变得惨白,原来舱门缝间,已汩汩地沁出海水,门里水声淙淙,两人相顾失色之间,舱门已被海水冲开,一股碧绿的海水,激涌而出,这贮放食物货品的大舱,竟早已浸满海水,满舱的货物,随之而出。
    水势急烈,霎眼间便已涨至南宫平腹下!
    风漫天大喝道:“退。”
    两人一齐跃上甲板,攀在船桅上的“七哥”,也有如猿猴般揉下。
    那癞子惶声道:“怎样了?”
    风漫天沉声道:“船舱下有了裂口,海水已涌入舱中,大约再过半个时辰,这条船便要沉没了。”
    那癞子茫然半晌,突地顿足道:“难怪,那得意夫人未露行藏前,每日都要到舱里去一次,想来必定早已在舱里和隐秘之处,弄了一个裂口,每日去堵上一次,她毒计若是成功,便将那裂口补好,毒计若是不成,就落得大家同归于尽,而此刻裂口上所堵之物,已被海水冲开,我们却都不知道。”
    南宫平恨声道:“好狠毒的妇人,难怪她自称有三十六条毒计了,此刻我们可有什么补救之道?”
    风漫天冷冷道:“除了弃船,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那癞子黯然叹道:“我若不提议将那救生小船,唉……我……我……”
    风漫天仰天笑道:“我等性命,本是阁下所救,阁下叹息什么,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死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我终于还是死在那得意夫人手里,到了黄泉路上,还要看她得意,却实是难以甘心。”
    南宫平转身道:“我且去看看,能不能……”
    风漫天道:“还看什么?食物清水,俱已被水所浸,你我纵然能飘在海上,也要被活活饿死!渴死!”南宫平呆了一呆,顿住脚步。
    那癞子突地轻轻叹道:“风老前辈,你当真有视死如归的豪气。”
    风漫天狂笑道:“我早已活得不耐烦了,岂是当真有视死如归的豪气?七哥,你且去舱下的海水中找一找有无未曾开坛的酒,未死之前,我总要好好的痛饮一场,也算不虚此生。”
    那怪物“七哥”脑海中生似完全没有生死的观念,果真下去寻上两坛酒来,道:“只剩两坛,别的都冲碎了!”
    风漫天拍开坛盖,立即痛饮起来,船越沉越快,那些狮虎猛兽,虽然久已气息奄奄,但此刻似也本能地觉出死亡的危机,在笼中咆哮起来,风漫天端坐在舱板中央,眼望着连天的海水,对着坛口,仰天痛饮。
    南宫平一面饮酒,一面却突然叹息了一声。
    风漫天道:“你叹息什么?反正你到了诸神殿上,亦是生不如死,此刻死了,反倒痛快得多。”
    南宫平一时也没有体察出他言下之意,朗声道:“晚辈虽不才,却也不是贪生惜命之辈,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是以忍不住叹息,他人若是在这条船上,得意夫人的毒计就未必得逞了。”
    那癞子眼睛突然一亮,道:“那人是谁?”
    南宫平缓缓摇了摇头,缓缓道:“梅……”
    那癞子身躯一震,脱口道:“梅吟雪。”
    南宫平变色道:“你认得她?”
    那癞子却不答话,颤声道:“此时此刻,你怎会想起她来?”
    南宫平黯然叹道:“我怎会想起她来?……唉,我何曾忘记过她。”转目望去,突见那癞子全身不住颤抖,有如风中寒叶一般,目中亦是泪光盈盈。
    南宫平奇道:“阁下怎地了?”
    那癞子颤声道:“我听了你这句话,就是死了,也……”
    那怪物“七哥”深深吸了口气,嗅了嗅海风,突地大喜道:“陆地,陆地……”
    风漫天双眉一扬,道:“什么事?”
    “七哥”道:“前面便是陆地。”
    那癞子顿住语声,改口道:“你怎会知道前面便是陆地?”
    风漫天叹道:“人类虽是万物之灵,但嗅觉却远不及兽类灵敏,你看那些狮虎野兽此刻的神情也大不相同,你知道这些野兽也从海风中嗅出了陆地的气息。”
    那癞子诧声道:“但是他……”
    风漫天黯然一笑,道:“你问我他怎会自风中嗅出陆地的气味是么?这个……你不久就会知道了。”合上眼睛,再也不发一言。
    那怪物“七哥”爬上船桅,看了一看,又滑了下来,找了个铁桶,跃下船舱,船舷离水,此刻只剩下一尺多了。
    他三人竟在死亡中突地发现了生机,这本是大大可喜可贺之事,但南宫平、风漫天,以及那癞子面上却竟然全无半分喜色。
    南宫平更是满心孤疑,忍不住问道:“你听了我那句话,便是死了,也怎样?”
    那癞子呆了半晌,木然道:“便是死了,也觉得你可笑、可怜、可惜得很。”
    南宫平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出神许久,又忍不住问道:“怎会可惜得很?”
    那癞子长身而起,走到船头,道:“我方才听你说起你朋友的名字,俱都是武林中声名响亮的侠士,就连叶曼青、王素素她们,也都是温柔美丽的女子,但梅吟雪么……哼哼,她心肠冷酷,声名又劣,加上年龄比你大子许多,你临死前偏偏想起她来,岂非可笑、可怜、可惜得很。”
    南宫平面色大变,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地连喝了几口酒,突地缓缓站了起来,缓缓走到那癞子身后,缓缓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知道她是世上最最多情,最最温柔,最最伟大的女孩子,她为要救别人,要保护别人,不惜自己受苦难,受侮辱,触纵然声名不好,她年纪纵然比我大上许多,但她只要能让我跪在她脚下。我已完全心满意足。”
    那癞子身子震了一震,没有回过头来。
    南宫平目中一片深情,凝注着那癞子疮痕斑斑,肮脏丑怪的头顶,缓缓道:“她是个最爱干净的人,但为了我却不惜忍受污秽,她是个骄傲的人,但为了我却不惜忍受屈辱,她虽然对我千种柔情,万种体贴,但在我生存的时候都不告诉我,只是独自忍受着痛苦,只是有一次在我将死的时候,才露出了一些,这不过是为了……为了……”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那癞子双肩抽动,晶莹的泪珠,簌簌地流过他那丑恶肮脏的面颊。
    南宫平伸手一抹面上泪痕,突地悲嘶着道:“吟雪,你为什么还要瞒住我,难道你为我牺牲得还不够多……还不够多么……”
    那癞子突地惨然呼道:“平……”反身扑到南宫平怀里。
    南宫平紧紧抱着她的身子,亲着她头上癞疮,再也看不到她的丑怪,嗅不到她的脏臭,因为他已知道这最脏、最丑、最臭的癞子,就是那最真、最香、最美的梅吟雪。
    梅吟雪紧抱着南宫平的身子,悲泣着道:“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从此以后,世上任何事我都不再放在心上,我就是又老又丑,就是别人口里的淫妇,毒妇,也要死跟着你,不管你讨不讨厌我。”
    南宫平满面泪痕,道:“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独自受苦?”
    梅吟雪道:“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撕开我外表那讨厌的假装,告诉你我一直是在你身边的,无论到天涯到海角……”
    风漫天仍然端坐不动,头也未回,但在这冷漠的老人紧紧闭着的眼帘中,却也已流出了两行泪珠。
    他纵然铁石心肠,却也不禁被这其深如海的至情所动,突听“轰”然一声,船身蓦地一震,甲板上的酒坛,却都震得跳了起来,溅得满地俱是酒汁,原来船已搁浅,而距离那满布着尖岩与黄沙的海岸,也已不及三十丈了──船里的海水,却仍未浸上甲板。
    久别重逢的喜悦,误会冰释的喜悦,再加以死里逃生的喜悦,终是比深邃真诚的爱情中必有的那一份忧郁愁痛浓烈得多。
    南宫平、梅吟雪双手互握,涉着海水,上了那无名而又无人的荒岛。
    风漫天看到这两小的柔情蜜意,心中只觉又是欢喜甜蜜,又是悲哀痛苦,苍天为什么总是将浓烈真挚的爱情,安排在磨难重重、艰苦忧虑的生命中?难道平凡的生活,就不会培养出不平凡的爱情么?
    梅吟雪剥开了笼罩在她头上的易容药,露出了她那虽然稍觉憔悴,却更添清丽的面容,这无人的荒岛上,便像是盛开起一朵纯白秀绝的仙桂幽兰。
    只见海上碧波荡漾,岛上木叶青葱,湛蓝的苍穹,没有片云,更像是一颗透明的宝石一样,天地间充满着美丽的生机,柔情蜜意,花香鸟语,死亡、阴谋、毒杀……人间这一切丑恶的事,都像是已离他们很远了。
    一株高高的椰子树下,他们在倾诉着彼此的相思。
    另一株高高的椰子树下,风漫天却在啜饮着仅存的苦酒,一阵潮水涨起,将那艘三桅船冲上了海滩,甲板上的兽群,骤然见着陆地,便似又恢复了威风,各个在笼中咆哮不已。
    那怪物“七哥”不知在何处寻来许多野果,又拾来一些椰子,但开壳一看,里面的水汁却已将干了,原来还是去年留下的。
    梅吟雪斜倚在长长的树干上,口里嚼着一枚果子,轻笑道:“若是我们能永远在这里,我真不想回去了,只可惜这艘船可以补的,船补好了,唉……”
    海涛拍岸,配着她梦一般的语声,当真有如音乐一般……
    南宫平叹息道:“谁想回去……”
    突见梅吟雪面色骤然一变,惊呼道:“不好!”翻身一掠,向风漫天奔去。
    南宫平心头一震,这两日来他连听两次“不好”,一次是中了迷毒,一次是坐船将沉,两次俱是险死还生,两次都是十分侥幸才能逃离险境,此刻他第三次又听到这“不好”两字,实是心惊胆战,惊问一声:“什么事?”人也随之掠去。
    梅吟雪一把拉住了“七哥”,惶声问道:“你方才那两坛酒是在何处寻得的?”
    “七哥”瞪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风漫天道:“梅姑娘向你问话,正一如老夫向你问话一样。”
    那怪物“七哥”眼睛翻了两翻,道:“舱里海水冲激,水坛和酒坛都撞破了,只有那两坛酒,是另外放在一处高架上的。”他费了许多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完。
    梅吟雪呆了一呆,恨声道:“好狠的得意夫人!”
    风漫天面容木然,缓缓道:“我早已觉察出了,但我惟愿你们在临死前这短短一段时期里,活得愉快一些,是以不忍说出来。”
    南宫平茫然问道:“什么事?难道那两坛酒里,也下了毒么?”
    梅吟雪黯然点了点头,道:“正是,那得意夫人算定船将沉时,风老前辈必定要寻酒来饮,她生怕大海还淹不死我们,便早已在这两坛酒里下了剧毒,唉……我怎地这样糊涂,一时竟没有想到她所用的毒计,俱是连环而来的,一计不成,还有二计……”
    她语声微顿,突然大声道:“风老前辈,得意夫人所施的迷药,虽然无法可解,但毒药与迷药的药性却是大不相同……”
    南宫平忍不住道:“有何不同?”
    梅吟雪道:“她所施的迷药以迷人神智为主,药性乃是行走于神经大脑之间,而且散布极速,便是有通天的内力,也无法可施,但这毒药的毒性,却是穿行胃腑,内服的毒性,虽比外伤的毒性厉害十倍,但内功若是到了风老前辈这样的火候,十之八九,可以内力将毒性逼出,风老前辈,你却连试都未曾试上一试,这是为了什么?”
    风漫天垂目道:“老夫一个人活在这荒岛上,又有何意思?还不如陪你们一齐死了,大家在黄泉路上,也落得热闹些。”
    梅吟雪呆了半晌,凄然一笑。
    南宫平笑道:“我这条命本该早已死过许多次了,此刻不过是捡回来的,老天让我多活一段时候,让我见着了你,让我们还能痛痛快快享受这几个时辰,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仰天一笑,又道:“何况,人生在世,若是堂堂正正地活了一生,又有风老前辈这样的英雄,和你这样的女子陪着一齐去死,当真是可庆可幸之事,我南宫平夫复何求?”
    风漫天张目望了他一眼,森严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慈祥的笑意,喃喃道:“好好……”
    梅吟雪垂下眼帘,偎向他身边,死亡虽已将至,但他们却毫无畏惧,反而面含微笑,携手迎接死亡!
    死亡!你虽是千古来最最可怖之事,但你有什么值得骄傲之处!
    椰子树的阴影,静静地笼罩在他们身上,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漫天突地一拍大腿,大声道:“你们还等什么?”
    南宫平、梅吟雪微微一呆,风漫天道:“你俩人彼此相爱之深,可说老夫生平仅见,既是同命鸳鸯,还不快些同结连理?”南宫平道:“但……”
    风漫天大声道:“但什么!此时此刻,父母之命,媒妁而言,一概可以免了,待老夫强作媒人,让你们临死前结为夫妻。”
    南宫平、梅吟雪眼波交流,对望一眼,梅吟雪虽然豁达,此刻也不禁羞涩地垂下头去,眼波一转,面上突地现出幽怨之色,咬一咬牙,转身大步走了开去。
    风漫天大奇道:“什么事,难道你不愿意?”
    梅吟雪头也不回,道:“正是,我不愿意。”
    南宫平大惊道:“你……你……”
    风漫天心念一转,忖道:“是了,梅吟雪年龄比南宫平大了许多,在武林中声名又不甚好,是以她暗中不免有了自卑之感,心里虽早已千肯万肯,但一提婚事,却又不免触及了她的隐痛。”
    这睿智的老人心念一转,便已将她这种患得患失矛盾到了极处的心情分析出来,当下冷笑一声,道:“梅姑娘,我先前只当你是个聪明的女子,哪知你却笨到极处,此时此刻,你竟然还想到这些!”
    梅吟雪顿住脚步,却仍未回过头来。
    风漫天道:“你如此做法,难道真要与南宫平含恨而终,在羞辱痛苦中死去么?”
    梅吟雪双手捂面,放声痛哭起来,突地回身扑到南宫平身上,哭泣道:“我愿意嫁给你,只要你愿意,我愿意生生世世做你的妻子。”
    南宫平颤声道:“我……我当然愿意……”语声未了,喜极而涕。
    风漫天哈哈一笑,道:“两个傻孩子……”一手一个,将南宫平、梅吟雪两人强拉着跪了下来,接口道:“大喜的日子,还哭什么,皇天后土为证,天地君亲为证,今日我风漫天作主,令南宫平、梅吟雪两人结为夫妻,生生世世,不得分离。”
    他早已站起,此刻又换了个地方,大声道:“新郎官,新娘子行三拜礼,一拜天地,二拜鬼神,三拜父母……”忽然又移到南宫平、梅吟雪两人的身前,大笑道:“第四拜还要拜一拜我这个媒人。”
    他一身竟兼了主婚、媒人、司礼三职,南宫平、梅吟雪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声来,他两人面上泪痕未干,笑容又起,亦不知是哭是笑。
    要知这两人的婚事,在为世俗难容,若不是两人一齐来到这荒岛,若不是有风漫天这样的磊落英雄强作媒人,他两人纵然彼此相爱,却再也不能结为夫妻,只是此刻聚时已少,他两人的毒性已将发作,思想起来,又不禁令人伤感。
    风漫天哈哈一笑,道:“大礼已成,新郎倌新娘子,便该入洞房了。”
    梅吟雪面颊一红,垂下头去。
    风漫天大笑道:“新娘子还怕羞么?”
    这老人兴致勃勃,将南宫平、梅吟雪两人拉起,指着一对高高的椰子树道:“这便是你两人的龙凤花烛,虽嫌太大了些,但却威风得多,洞房里……”以手敲额,喃喃道:“洞房在哪里,噢,有了有了,那船上的船舱反正未被海水浸湿,就权充你两人的洞房好了!”
    那怪物“七哥”一直咧着大嘴在旁观望,此刻突然笑道:“等一等。”
    众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他寻了一柄斧头,将船底的漏水处砍得更大了些,船中的海水,便自舱内流了出来,他又在船上拆下些木板,寻了些钉子,那艘船本已斜斜搁在海滩上,不一会舱中的海水全都流出,“七哥”便用木板将那船舱的破洞补好,大笑道:“我们陪新人一齐上船,黄昏涨潮时这艘船便又可回到海上,我们一齐死在海上,总要比死在这荒岛上好多了。”
    风漫天含笑道:“近年来你果然聪明得多了……你们这对新人,还不快入洞房!”
    南宫平、梅吟雪,两人双手紧握,互相偎依,心里既充满了柔情蜜意,也充满了悲怨凄凉。
    风漫天眼望着这一双佳偶,心中又何尝不在暗暗叹息,忖道:“这两人男才女貌,当真是天成佳侣,今日良辰美景,我能眼见他两人结成连理,本当是天大的喜事,怎奈会短离长,最多再过五六个时辰,毒性便要发作了。”
    “会短离长,会短离长……”他心中反反复复,只在咀嚼着这短短的四个字里那长长的悲哀滋味,但却始终未曾说出口来,口中反而连声大笑着道:“今日万事大吉,只可惜少了两杯喜酒。”
    他拉着南宫平、梅吟雪两人走到船上,送到舱门,笑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两位切莫辜负了春宵,快些进去……”说到最后一句,他已将两人推了进去,“砰”地一声,关上了舱门,面上的笑容,也随着舱门一齐关了进’去。
    他手扶舱门,瞑目低语:“别了,别了……”只因他知道这舱门一关,彼此就永无再见之期。他黯然叹息一声,踱了开去,他要独自去迎接死亡,他本是孤独地来,此刻又孤独地去,只是他绚烂的一生,却永将在人间流传佳话。在这刹那之间,他才真的苍老了起来。
    他对“七哥”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哪知他话犹未了,舱门又开,南宫平、梅吟雪携手走了出来。
    风漫天瞪起眼睛,大声道:“你俩人新婚夫妻,不入洞房,出来作甚?”
    梅吟雪嫣然一笑,“出来陪你!”
    风漫天道:“谁要你们来陪,快去快去……”南宫平、梅吟雪一言不发,缓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黄昏已临,海潮涨起,“七哥”扬帆握舵,一艘船果然缓缓向大海中荡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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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断肠时节
    绚烂的晚霞,片刻间便洒满了西方的天边,海面上便也荡起了千万片多彩的波浪,却又被一面孤帆片片撞碎,一只海鸥,冲天飞起,冲入了海天深处,像是人们的青春一般,一去不再回头。
    彩霞、黄昏,青天、大海、鸥影、孤帆,天地间充满了画意,南宫平、梅吟雪,以及那磊落的老人风漫天,共坐在甲板上,默默地面对着这一幅图画,他们间的言语已越来越少,像是生怕那轻轻的语声,会击碎天地间的宁静。
    南宫平、梅吟雪,紧紧依偎在一起,也不知过了多久,突见那怪物“七哥”长身而起,走到风漫天身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风漫天惨然一笑,道:“你要先去了么?”
    “七哥”道:“我要先去了!”
    风漫天道:“好好,这……”
    四人中“七哥”武功最弱,是以毒性也发作最快,只见他一跃而起,向南宫平、梅吟雪含笑点头,双眉一震,纵飞而起,反手一掌,击在自己天灵盖上,人已掠入海中,他临死前全身肌肉,已起了阵阵痉挛,面上的颜色,已变成一片紫黑,牙关也已咬出血来。
    南宫平、梅吟雪,双手握得更紧,他们知道这是“七哥”为了不能忍受毒发时的痛苦,是以早些自寻解脱,其实他俩人心中又何尝没有此意?只是俩人互相偎依,只要能多厮守一刻,也是好的。
    南宫平想到剩下的这三人中,自己武功最弱,下一个必定就要轮到自己了,他已不必忍受眼见梅吟雪先死的痛苦,却又何尝忍心留下梅吟雪来忍受这种痛苦?
    一念至此,满心怆然,哪知梅吟雪突地轻轻一笑,道:“好了,我也要先去了。”
    南宫平身子一震,转目望去,只见梅吟雪苍白的面靥,也渐渐变了颜色,但他自己直到此刻,全无异状。
    只听梅吟雪凄然笑道:“我生怕你比我先去,那痛苦我真的难以忍受,现在……我……”牙关一咬,不再言语,娇弱的身躯,有如风中寒叶一般地颤抖了起来,显见是毒性已发,痛苦难言。
    南宫平热泪夺眶而出,紧紧将梅吟雪抱在怀里,只觉她全身火烫,有如烙铁一般,不禁大声道:“吟雪,吟雪……你等等我……”
    风漫天突地手掌一伸,点住了梅吟雪的“睡穴”,他要让这多情的女子,甜睡着死在生平唯一最爱的人的怀里。
    于是梅吟雪便甜甜地睡去了,她距离死亡,已越来越近,但是她娇媚的嘴角,却仍带着一丝淡淡地、凄切地微笑。
    南宫平紧抱着她,无声地悲泣了半晌,抬头大声道:“风老前辈,求求你将我也……”
    转目望去,心头不禁又为之一震,只见风漫天石像僵木般地坐着,双目紧闭。而且面容也已变成一片黑紫。
    南宫平大骇道:“风老前辈,你怎样了?”
    风漫天眼皮一张,道:“我……”全身突地一阵收缩,口中竟掉出几粒碎齿,原来他早已毒发,只是咬紧牙关,忍受着痛苦,甚至将满口钢牙都咬碎了,此刻乍一张口,碎齿便自落出。
    南宫平大惊之下,不愿思索,随手点住了这老人的“睡穴”。
    风漫天张口道:“谢……”谢字未曾出口,人已倒在地上。
    天地茫茫,只剩下南宫平一个人了,南宫平仰天悲嘶道:“苍天呀苍天,我怎地还不死呢?”嘶声悲激,满布长天。
    他紧抱着梅吟雪的身子,静待毒发,夜色渐临,无边的黑暗,无情地吞没了这一艘死亡之船,南宫平只觉天地间寒意越来越重,一直寒透他心底,但是他毒性却仍未曾发作。
    他再也想不出这其中的原因,他却不知这就是造化弄人的残酷!
    原来他在“南宫山庄”的树林中,曾吸入一丝“得意夫人”害死“无心双恶”的毒药,当时那玉盒劈面飞来,自他耳边掠过时,他便曾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只是当时他却未曾注意。
    那一丝毒药侵入他身子后,一直未曾发作,只因“得意夫人”这种毒药名为“阴魂”,乃是世上至阴之毒,是以南宫平自幼苦练不缀的纯阳真气,便在无意间将这一丝为量极少的毒性逼在心腑之间。
    今日南宫平等人所中之毒,却是世上至阳之毒,是为“阳魄”,是以梅吟雪毒发之时,浑身火烫。
    这“阴魂”、“阳魄”俱是世上至毒之药,中毒之后,无药可救,但这两种毒性,却有互相克制之力,南宫平身内的两种毒性,以毒攻毒,毒性互解,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此时此刻,南宫平却是生不如死,悲哀寂寞,黑暗,寒冷,使得他再也无法忍受,一艘孤独的船,行走在无边黑暗的大海上,本已是多么寂寞的事,何况这船上只有一个悲哀的人。
    星光、月光,照在那苍白的帆上,南宫平站在梅吟雪、风漫天两人身前,喃喃道:“我也来了……”正待反掌震破自己天灵,突听一阵尖锐的啸声,自海面传来,一人呼道:“风漫天,你回来了么?”
    这啸声是如此遥远,但传入南宫平耳中却又是如此清晰。
    他心念一转,忖道:“诸神岛到了!”但是他心神已感麻木,全无半分喜悦之意,反而生怕自己遇着救星。只听啸声不绝,震人心魂,他掌势仍旧,急地拍在自己的头顶天灵之上!
    此刻无边黑暗中,已有一点灯光,随着海波飘荡而来,飘向这一艘死亡之船上,那一面孤独而苍白的巨帆。
    海岛边一片突起的山岩上,孤零零地建着一栋崇高而阴森的屋宇,四面竟没有一扇窗户,有如巨人般俯看那无边的海洋,面对着遥远的烟波。
    夜色凄清,屋宇中只有一点昏黄的灯光,有如鬼火般映着这宽阔的大厅,大厅四面,排列着一行桌子,桌上覆着纯黑的桌布,每隔三尺,便放着一个骨灰坛子,坛子前阴森地放着一具灵牌。
    在这鬼气森森的大厅中,临时放着一张斜榻,榻上卧的竟是一个绝色女子,面容苍白,双目紧闭,全无一丝知觉,昏黄的灯光,映在她的面颊上,她,赫然是那已中毒死去的梅吟雪。
    孤灯飘摇,大厅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突地──斜榻上的梅吟雪,竟轻轻动弹了起来,这里究竟是人间还是阴冥?
    只见她竟又张开眼来,目中俱是惊骇恐怖之色,目光四下一扫,挣扎着自斜榻上爬起,她究竟是生?是死?是人?是鬼?
    她脚步一个踉跄,冲到角落边,双手扶着桌沿,站稳了身子,沿着桌子看去,只见那一面灵牌上写的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之位。”
    她呆了一呆,只因她知道这名字昔年在武林中多么显赫,难道那坛子里便是这不可一世的英雄人物的骨灰么?这是什么地方?她怎会来到此处,急忖间她已走了两步,只见两罐坛子,并排放在一处,那灵位上写的却是:“柳鹤亭、陶纯纯夫妇之位。”
    这名字她也极是熟悉,想不到的只是这三位一代英雄的灵位,怎会都在这里,难道这里已非人间么?一念至此,她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颤,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微微定了定神,接着往下看去,只见一长串灵位,上面写的是:“瘟煞魔君朱五绝之位。”
    “千毒人魔西门豹之位。”
    “孤星裴珏之位。”
    “无情公子徐元平之位。”
    还有一长串名字,这些名字她有的听过,有的未曾听过,但她却知道这些都是数十年,或是数百年以前,在武林中声威赫赫,雄踞一时的英雄人物,一瞬间她便已断定了此地必非人间,此地若是人间,怎会有这许多朝代不同,身份不同,门派亦不同的武林雄豪的骨灰与灵位?
    她暗中不禁放下心事,此地既是幽冥,南宫平既然不在此地,那么他必定未曾死了,她非但不怪他为何没有殉情而死,反而安慰地叹息一声,默祷苍天,保佑他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只因她对南宫平的情感十分信任,相信他无论生前死后,无论在人间幽冥,他都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就正如她自己也永远不会忘记南宫平一样。
    于是她目光移向下一面灵位,目光转处,面容突地惨变,惊呼一声,扑地坐到地上,眼泪立刻滚滚流落,颤声道:“你也死了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那灵位之上,赫然写的竟是:“南宫平……”三字,这三字触及她的眼帘,当真有如三柄利刃,刺入她的心房。
    刹那间她全身一片冰冷,只听“呀”地一声,大厅前的铜门,轻轻开了一线,一个形容枯瘦、须髻百结、颔下白须几乎长已过胸的麻衣老者,幽灵般滑了进来,他双目中虽然光芒四射,但却冰冰冷冷,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面上亦是冰冰冷冷,不带半分表情,便是新自坟墓中爬出的死人,也仿佛比他多着几分生气!
    他目光一望梅吟雪,冷冷道:“你醒来了?”
    梅吟雪道:“我醒来了?……我难道没有死么?”心神一震,痛哭失声,她既是“醒来”,必定末死,她既然未死,南宫平岂非死了!
    麻衣老人望着她掩面痛哭,也不出声劝阻。
    梅吟雪挣扎着扑了上去,悲嘶道:“他的尸身在哪里?我……要去和他死在一起!”
    麻衣老人身形未动,人已移开三尺,冷冷道:“你可哭够了么?”
    梅吟雪道:“南宫平,你……你知道他……”
    麻衣老人面色一沉,道:“你若是未曾哭够,大可以再哭一场,你若是已经哭够,我便带你上船,别的话你也不必问了。”
    他词色冰冰冷冷,完全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梅吟雪伸手一抹眼泪,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不愿回答,我自会去寻,也毋庸阁下费心带我上船。”悲愤之气,溢于言词,但面上也换了一片冷傲神色,要知她本非弱女,此刻她虽有满腹悲哀,但见了这麻衣老人的神色,便强自忍在心里,再也不发作出来,天下武林中人,虽然人人称她“冷血”,但人人却都还要尊她一声“妃子”,几曾有人对她如此轻蔑冷淡。
    她胸膛一挺,立刻向门外走了过去。
    麻衣老人突又飘在她身前,冷冷道:“你走不得!”
    梅吟雪冷笑一声,道:“我要走便走,谁说我走不得?”
    麻衣老人冷冷道:“你若是在此岛上要走一步,便砍断你的双足。”他身形往来,飘忽如风,却丝毫不见作势,有如浮在水中般游走自如。
    梅吟雪真气虽已逐渐自如,但用尽身法,这麻衣老人的身子,还是像石像般矗立在她身前,梅吟雪心中不禁暗骇!不知这幽灵般老人究竟是何来历?
    要知她轻功在武林已是顶尖人物,这老人的身法岂非更是不可思议?
    麻衣老人道:“片时之内,你若不上船远离此地,莫怪老夫无礼了。”
    梅吟雪秋波一转,突地嫣然一笑,道:“这么大年纪的男人,还要苦苦纠缠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害臊么?”笑语甜甜,刹那之间,便像是和方才换了个人似的。
    麻衣老人呆了一呆,还未答话,梅吟雪突地身子一冲,风一般掠过他身侧,冲出了那一扇半开的铜门,目光一振,此刻将近黎明,晨光熹微中,只见山岩下一道清溪蜿蜒流去,溪旁林木葱郁,一片清绿间,幢幢屋影,隐约可见,万栋千梁,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屋宇。
    她匆匆看了一眼,身形再也不敢停留,急地自山岩上飞掠而下,突听身后冷冷道:“好刁猾的女子……”眼前人影一花,那麻衣老人便又如一片乌云般白天而降,飘落在她面前,袖袍一拂,叱道:“回去!”一股柔风,随袖而出。
    袖风虽然柔和,但却强烈得不可抗拒,梅吟雪纤手一扬,只见一缕锐风,应指而出,竟将那一股袖风划为两半,自梅吟雪身子两旁掠过。
    这年纪轻轻的女子竟然也有如此深厚的武功,那麻衣老人亦不禁为之一惊。
    梅吟雪道:“看你道貌岸然,仿佛年高德重,想不到你却是个凶险的小人!”
    麻衣老人怒道:“你说什么?”
    梅吟雪道:“若非凶险小人,为什么毫无仁厚之心,如此欺负我一个可怜的未亡人……”说到“未亡人”三字,她心里真的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悲哀,眼波流动,泪光莹然,娇躯柔弱,随风欲倒,当真是楚楚可怜。
    麻衣老人神情一软,但立刻便又变得冰冰冷冷,无动于衷。
    梅吟雪道:“他人已死了,你为什么还不让我看一看他的尸身,难道你……真……的……这么……狠心……”语声断续,声随泪下,便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该一动恻隐之心。
    哪知这麻衣老人却像全无情感,仍然是无动于衷,双掌一拍,山岩—下立刻如飞掠上一条大汉,只见他全身赤裸,仅在腰间围着一条豹皮短裙,遍身长着细毛,金光闪闪,耀人眼目,面上更是阔口獠牙,放眼望去,亦不知是人是兽,但听他口作人言道:“主人有何吩咐?”
    麻衣老人道:“货物可曾全都卸下?”
    那兽人垂手道:“还未曾!”他不但口作人言,神情也十分恭顺,但不知怎地,看来看去,却没有半分人味,人若见了,定必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恐惧、厌恶之感,有如见着蜥蜴蛇蝎一般了。
    麻衣老人挥手道:“退下!”手势不停,突然闪电般点向梅吟雪腰边“软麻穴”。
    梅吟雪惊呼一声,翻身跌倒!
    麻衣老人一手将她托起,送回那栋阴森恐惧的死亡之厅,放在那斜榻之上.冷冷道:“货一卸完,便将你送上船去,我以灵药救你一命,已非易事,你应该满足了!”轻轻关上了铜门,扬长而去。
    这老人既然如此冷酷,却又怎会以灵药救了梅吟雪的性命?此处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到处都弥漫着一种阴森神秘之气?
    梅吟雪满心疑云,突地自斜榻上一跃而起,原来方才那麻衣老人手指还未触及她穴道时,她早有预防,将穴道闭住,等到麻衣老人的手指触及她衣衫,她又轻轻一闪、一让,她的动作是极其小心而奇妙的,但饶是这样,她身子仍不禁微微一麻,暗中将真气运行数遍,气血方能流行无阻,那麻衣老人指上若是再加三成真力,她便要真的无法动弹了。
    一种强大的力量,使得她勉强压制住满心悲痛,如飞掠到那铜门前,伸手一推,哪知铜门却已在外面拴住,她竟无法推动分毫。
    四面的墙壁,竟也完全是紫铜所制,手指一碰,叮叮作响,除了这扇铜门以外,便再无别的窗户,刹那间她忽然似又重回到那俱紫檀木棺的感觉,这阴森恐怖的死亡之厅,除了远较棺材大的多之外,实在和一具钉上棺盖的棺材没有两样。
    无数次试探之后,她终于完全失望,她纵然坚强,却也不禁再次啜泣起来,重新寻着那面灵位,灵位后的骨灰坛子,在灯光中发着黝黑而丑恶的光彩,她心念一动:“船上的货物尚未卸完,他的尸身怎地已变作了骨灰?”
    凝目向那灵位望去,只见上面写的却是:“南宫平漪之位!”
    一目扫过,她那一颗悲哀的心便立刻从痛苦的深渊中飞扬起来。
    “他没有死,他没有死,这只是别人的灵位!”她暗中欢呼,破颜为笑,只听铜门轻轻一响,她目光一扫,闪电般向灵位下钻了进去,长垂的桌布,像帘子似地挡住了她的身子。
    接着,便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步人大厅,只听那麻衣老人的口音“咦”了一声,道:“人呢?我就不信她能插翅飞出此厅!”
    另一人的语声接口道:“她若未插翅飞出此厅,难道是隐身不见了么?”语声雄浑,就发自梅吟雪隐身的桌子前面,却赫然竟是风漫天的声音。
    麻衣老人冷冷道:“诸神岛上,百余年来,素无女子的足迹,这女子既是你带来的,还需你带出此地。”脚步移动,仿佛已向大厅外走了出去。
    风漫天道:“慢走,她此刻人影不见,怎知不是你放走的。”
    麻衣老人道:“她就在你挡住的桌子下面,哼哼!方才入门时这桌子不住摇动,你当我未曾看到么?你虽然赶去挡住,却已来不及了。”
    语声未了,只见桌布一掀,梅吟雪已一跃而出,一把揪住风漫天的膀子,颤声道:“他没有死么?此刻他在哪里?”
    风漫天面容木然,动也不动,他手拄木杖,竟也已换了一身麻衣,那麻衣老人霍然转过身来,道:“不错,他确是未死,只是你今生再也休想见着他了!”
    梅吟雪心头一寒,道:“真的么?风老前辈,他说的是真的么?”
    风漫天木然道:“不错!”
    梅吟雪倏然放开了手掌,道:“他是我的夫婿,我为什么不能见他?”
    风漫天凝目前望,不敢接触到梅吟雪的目光,麻衣老人负手而立,冷冷地望着梅吟雪。
    梅吟雪冷笑一声,缓缓道:“风老前辈,我此刻对你说的话,你切莫误会,我绝非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对你说话,因为我有心要救的根本不是你,我只是站在一个曾经同船共渡的人那种地位向你说话。”
    风漫天面上阵青阵红,梅吟雪接口道:“我一个弱女子,又敌不过你们的武功,你们说什么,我自然无法反抗,我虽然不能活着见他,就请在我死后,将我的尸身带去见他。”
    麻衣老人道:“你想死在这里么?”
    梅吟雪道:“此刻我别的事不能做主,要死总是可以的吧。”
    麻衣老人道:“你死了之后,我一样也是要将你的尸身送到船上,你死上十次,也是见不着他。”
    梅吟雪人称“冷血”,但这麻衣老人的血却远比梅吟雪还要冷百倍,梅吟雪满腔悲愤,到了极处,口中轻轻一笑,道:“呀!你老人家真是位大英雄大丈夫……”突地拼尽全力,踢足、拍掌、戳指,一招三式,其急如风,向那麻衣老人击去。
    麻衣老人身形一滑,梅吟雪强攻而上,哪知风漫天突地抢步挡到她身前。
    梅吟雪道:“好好,你们两位都是大英雄……”
    风漫天突地大声道:“跟我来!”
    梅吟雪、麻衣老人齐地脱口道:“哪里去?”
    风漫天沉声道:“我带你去见他!”
    梅吟雪呆了一呆,大喜道:“真……真的?”
    麻衣老人道:“不是真的!”
    风漫天霍然转身,面对那麻衣老人,目中射出逼人的光彩,有如利剑一般刺在麻衣老人身上!
    麻衣老人无动于衷,缓缓道:“绝情,绝欲,绝名,绝利!诸神岛代代相传的‘四绝戒令’,阁下难道已忘记了么?”
    风漫天道:“未曾忘记。”
    麻衣老人道:“那么阁下为何……”
    风漫天冷笑一声,道:“风某四十年前,心中无名利色欲之念,但这情之一字,却是再也绝不掉的,此番我带她前去,一切后果,自有我一人担当,不劳阁下费心。”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瞪着麻衣老人,麻衣老人的目光也冰冰冷冷地望着他,两人目光相对,良久良久,麻衣老人道:“你既要自寻苦恼,我也只得由你……”目光一闪,转向梅吟雪,冷冷道:“只怕你见着他后,更要伤心一些。”
    话声一了,当先向门外走去,梅吟雪、风漫天跟着他走下山岩,只见他贴着山岩,向左一转,前行约莫十丈,突地顿住脚步。
    风漫天一指他身旁的洞窟,道:“到了!”
    梅吟雪喜极而呼,一步掠了过去,只见那阴湿黝黯的洞窟前,竟有一道铜栅,南宫平赤足麻衣,盘膝坐在铜栅里,头顶之上,扎着白布,布上血渍殷殷,梅吟雪心痛如绞,悲嘶道:“你……犯了什么过错,他们要将你关在这里?”
    南宫平面上肌肉,立刻起了一种痛苦的痉挛,但双目仍然紧紧闭在一起。
    风漫天道:“无论是谁,一入此岛,都要在这洞窟里坐满百日,才能出去……”
    梅吟雪双手抓住铜栅,道:“你……你怎么不张开眼来……是我,我来了……”
    南宫平双目紧闭,一言不发,梅吟雪双手一阵摇晃,铜栅叮当作响,泪珠簌簌流满面颊,颤声道:“你……你为什么不睬我……”
    麻衣老人道:“你既已见过他一面,他既已不愿理你,此刻你总该走了吧。”
    梅吟雪霍然转过身来,道:“好,我走,但我却要问你一句,你解了我的毒,救了我的命,是否就是因为他发誓答应你永远不再理我?”
    麻衣老人冷冷道:“你倒聪明得很。”
    梅吟雪凄然一笑,望向南宫平道:“小平,你错了,你难道不知道我宁愿和你死在一起,死在你的怀里,也不愿被这双脏手救活!”
    南宫平面色又是一阵痉挛,只听那麻衣老人道:“你离开此岛后,死活都由得你,此刻你却必定要走了!”
    话犹未了,突地一指点向梅吟雪“肩井”大穴。
    风漫天大喝一声:“且慢!”掌中木杖一伸,挡住了麻衣老人的手指。
    麻衣老人道:“风兄,你如此做,你难道忘了……”
    风漫天望也不望他一眼,冷笑道:“忘了什么?”
    麻衣老人道:“你难道忘了此岛的禁例,以你两人之力,便想和诸神岛的禁例对抗,岂非做梦?若是惊动了大殿上的长老,到那时你两人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了。”
    风漫天面色一阵惨变,缓缓垂下木杖。
    梅吟雪道:“小平,你不愿意和我死在一起么?我们一起死了,也远比在这里受罪好得多,你若张开眼睛看我一眼,我死了也心甘情愿,你……”
    哪知南宫平双目仍然闭在一起。
    梅吟雪惨然道:“人生最大难便是一死,你那誓言真有那么严重么?”
    南宫平有如死了一般,麻衣老人冷笑道:“你一心想死,别人却不愿死哩。”
    梅吟雪呆了半晌,突地反手一抹泪痕,道:“好!我走!”
    麻衣老人道:“随我来!”两人一齐向海边走了过去。
    梅吟雪芳心寸断,再也未曾回头,目中的眼泪盛眶而转,却再也没有一滴流落下来。
    南宫平只听她脚步之声,渐行渐远,紧闭的嘴唇,才微微开了一线,颤声道:“吟雪,我……我对不起你……”两道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恰巧与颊上流下的眼泪混在一处。
    风漫天木立当地,有如死了一般缓缓道:“但愿她能了解你我的苦衷……”
    南宫平流泪道:“我知道她必将恨我一生,我也绝不怪她,但是……但是我多么愿意她知道我这么对她,是为了什么!”
    风漫天目光遥望云天深处,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梅吟雪真的永远也不会知道么?她此刻已孤独地飘流在那茫茫的大海上,是生是死,都难以预测,只怕她也只是永远带着那一颗破碎的心,直到生命的末日了!
    但是,南宫平、风漫天,这两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却又为了什么要如此做呢?他们不是曾经都有那种含笑面迎死亡的侠心与傲气么?
    洞窟中的阴湿黝黯,几乎是令人难以忍受,四面满长着青苔,到了夏日,蚊蚋虫蚁,到处横行,更是令人难堪。
    南宫平死一般坐在洞中,先些日子他神色间还会露出许多痛苦的情感,到后来他情感好像是也完全麻木。
    洞外浮云悠悠,风吹草动,他望也不望一眼,季节由暮春而初夏,初夏而盛夏,他身上的麻衣,早已变得又酸又臭,到后来几乎变成破布,他也全不放在心上,每日由那“兽人”送来的一盘食物,更是粗粝不堪,几乎令人难以下咽,他却食之如饴。
    这其间他心绪和意志的变化,是多么强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颔下渐渐生出了胡须,他的确是苍老了许多。
    自那日后,他便再未见到风漫天,也未曾见过麻衣老人,朝来暮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他静坐调息,渐入物我两忘之境,突听“哗”地一声,铜栅大开,那麻衣老人,立在洞前,道:“恭喜阁下,正式成为诸神岛上一员。”
    他口中在说恭喜,语气中却无半分喜意,南宫平木然站了起来,眼角也不望他一眼,麻衣老人道:“自今日起,阁下便可换一个居处了。”
    南宫平跟着他沿着清溪,走向繁林,只见这一条漫长的通路,没有一块乱石,没有一片碎叶,走了半晌,林势一开,一片宽阔的空地上,围着四行木屋,每行约有二三十间,每间木屋的门口,都笔笔直直地坐着一位麻衣白发的老人!
    这些老人高矮胖瘦不一,但面上的表情,却都是冰冰冷冷,全无一丝情感,有的呆坐望天,有的静着看书,数十人坐在一起,却听不到一丝语言之声,南宫平走过他们身边,他们看书的仍在看书,呆坐的仍然呆坐,没有任何一人转动一下目光,去看南宫平一眼。
    麻衣老人将南宫平带到角落一间木屋,只见门上写着两个大字:“止水”,麻衣老人道:“这便是你的居处。”抬手一指“止水”两字,接道:“这便是你的名字,到了时候,我自会带你入殿,但未到时候,你却不得走离此间一步。”
    南宫平“哼”了一声,算做答话。
    麻衣老人道:“你可有什么话要问我么?”
    南宫平冷冷道:“没有!”
    麻衣老人上下望了他一眼,道:“好!”转身走入浓林的更深之处,这里所有的老人身上麻衣,全是黄葛颜色,但他身上的麻衣,却染成了深紫,原来他是这岛上的执事人其中之一,是以他衣服的颜色,也和别人不同。
    这岛上执事人只有七个,风漫天与他俱是其中之一,每个执事之人,都有一个弟子以供驱策,那怪物“七哥”与那“金毛兽人”也都是那七个弟子其中之一。
    这些事南宫平自然要等到以后才会知道,此刻他轻启房门,只见房中四壁萧然,仅有一塌,一几,一椅,矮几上放着一袭麻衣,一双木筷,一个木碗,一本绢书,矮几下是一双麻鞋,那张床长不满五尺,上面一无被褥,只有一张薄薄的草席。
    他转眼凝望那些静坐如死的麻衣白发老人,暗忖道:“这难道就是武林中传说的圣地‘诸神殿’?这难道就是‘诸神殿’的生活?难怪风漫天离此地越近,忧郁便越重!只因此地除了他之外,再无一人有人类的情感!”
    只是那百日绝情窟囚居,已使他学会忍耐,他搬起了椅子,拿起了绢书,竟也学那些老人一样,坐在木屋的门口,随手一翻那本绢书,他的心却不禁剧烈地跳动起来,只见书上赫然写着:“达摩十八式。”
    要知“达摩十八式”本是少林绝艺,当今武林中,见过这种绝技的人已是少之又少,会的更是绝无仅有,这本薄薄绢书若是出现于中原武林之中,立时便会掀起一阵巨浪,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将为争夺此书而丧生,但此刻在诸神岛上,这本武林中人人梦寝以求的秘笈,却像是废纸一般地随处置放着。
    南宫平目光再也不愿自书上移开,他全心全意都已沉迷于这种武功的奥秘中,到了中午,那金毛兽人提来两个铁桶,老人们便自屋中取出木碗木筷,每人盛了一碗,他们行路,进餐,进退,坐下,无论做什么事,全是没有一丝声音发出,彼此之间,谁也不向谁问上一句。
    过了三日,还未黎明,那“金毛兽人”便将每人屋中的绢书换了一本,南宫平心中方自懊恼,哪知展开新换的绢书一看,却是“无影神拳谱”,更是久已绝传于世的武功秘笈。
    这样过了五六十天,南宫平几上已换过二十本书,每一本俱是武林罕见的武功秘笈,南宫平咬紧牙根,全都记了下来。
    要知道这些老人未入诸神岛前,俱都有过一阵辉煌的往事,俱都是曾经叱咤一时的武林高手,一入诸神岛后,谁也不能再活着离开这里,是以这些在人世无比尊贵的武功秘笈,在这里才会看得如此轻贱,有的人只是视为消遣,有的人根本不看。
    朝来暮去,又不知过了多久,南宫平竟未听到一句人语,有时他甚至忍不住要猜这些老人俱是行尸走肉,根本已无生命。有一日骤然下雨,这些老人却浑如不觉,没有一个人入屋避雨,到了深秋,他们仍只穿一袭麻衣,谁也没有畏寒之态,但南宫平却不禁冷得发抖,只得暗中运气调息,三五日后,他居然也习惯了,他这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已有惊人的进境,那些惊人的武功秘笈,已像是岛上那些粗粝的食物一样,在他身体里消化了。
    于是他睡得更少,吃的也更少,但精神却更加健旺,有时夜深梦回,那些痛苦的往事,一齐回到他心里,他也只是咬紧牙关,默默忍受,对于未来的前途,他心中只觉一片茫然。
    一日清晨,他猝然发觉对面木屋中的老人已不在了,谁也不知道这老人去了哪里,谁也没有动问一句,生死之事,在这些老人心里,淡薄得就像是吃喝睡觉一样,似乎就算有人在他们面前失去首级,他们也不会抬起眼睛去望上一眼。
    匆匆便又过了百日,清晨时,那麻衣老人突又在南宫平门口出现,道:“跟我来!”
    南宫平问也不问,站起身来就走,走过广场时,他突地发现那些老人中,竟有几人抬起头来,向他望了一眼,目中似乎微微露出一些羡慕的神色,南宫平不禁大奇:“原来这些人也有情感的,只不过大家都隐藏得很好而已。”转念又忖道:“他们羡慕的什么?难道是我将去的地方?”
    又是一条漫长而净洁的小径,风吹林木,簌簌作响,树叶已微微黄了,天地间更充满着肃杀神秘之意,南宫平知道自己这便要进入岛上的心脏地区──诸神之殿──心中也不禁有些紧张。
    突听一阵皮鞭挥动之声,自树木深处传出,南宫平斜目望去,只见一株大树的横枝上,垂着一根白线,线上竟吊着风漫天庞大的身躯,“金毛兽人”手挥一根蟒鞭,不住地在风漫天身上鞭打,口中喃喃数着:“二十八……二十九……”突地白线断了,风漫天“扑”地落到地上,“金毛兽人”一声不响,又在树上挂起一条白线,风漫天纵身一跃手握白线,悬空吊起,“金毛兽人”蟒鞭又复在他身上鞭打起来,口中道:“一……二……”竟然重新数起。
    那白线又柔又细,蟒鞭却是又粗又大,风漫天纵有绝顶功力,能够悬在线上已大是不易,何况还要禁受蟒鞭的鞭打?
    南宫平顿足看了半晌,掌中已不禁沁出冷汗,但风漫天却面容木然,默默忍受,有如顽童忍受父母师长的鞭打一样。
    鞭风呼啸,啪啪山响,南宫平实在不忍再看。
    麻衣老人冷冷道:“每日三十六鞭,要打三百六十日,白线一断,重新来过,要在此地犯规的人,需得先问问自己,有无挨打的武功与勇气。”
    南宫平闭紧嘴巴,一言不发,树林已到尽头,前面山峰阻路,却看不到屋影,只见麻衣老人伸手在山壁上一块圆石上轻拍三掌,一块山壁,便奇迹般转动起来,露出,—条通路,南宫平大步而入,只听“啪”地一声,山壁又立刻合了起来。
    秘道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腥臭之气,一盏铜灯,在一丈前的山壁上闪发着黯淡的光芒,尽头处却是一扇铜门。
    南宫平回首望去,那麻衣老人竟已踪影不见,这里的每一件事,俱都出乎常理之外,他索性处之泰然,大步向前走去,只听山腹中传出一阵尖锐的语声,道:“你来了么?”
    语声未了,密道尽头的铜门,霍然大开,南宫平早已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昂首走了进去,只见这铜门之中,又是一条甬道,但甬道两旁,却蜂巢般开展着无数个石窟,上下两排,也不知共有多少,有的石窟中有人,有的石窟中无人,有的石窟中灯火明亮,有的却是阴森黑暗。
    只听那尖锐的语声道:“一直走,莫回头!”南宫平大步而行,索性看也不看一眼,心中却不禁暗中叹息:“诸神殿!这就是‘诸神殿’,若叫武林中人见了,不知如何失望……”
    心念尚未转完,只听一声:“这里!上来!”声音发自高处。
    南宫平仰首望去,只见甬道尽头的山壁上,亦有一处石窟,离地竟有数丈,南宫平纵身一跃,他本待在中间寻个落足换气之处,哪知一跃便已到了洞口,他微一拧腰,嗖地掠了进去,他知道他已进入了控制着这神秘之岛的神秘人物的居处了。
    石窟中的腥臭之气,更是浓烈,左首角落,垂着一道竹帘,竹帘前一张高大的石案后,露出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深目狮鼻,目光如电,额角之宽大,几已占了面部一半,那两道厉电一般的目光,冰冰地凝注在南宫平身上。
    南宫平只觉全身仿佛俱已浸入冰凉的海水里,不由自主地躬身道:“在下南宫平……”
    白发老人轻叱一声,道:“止水,你名叫止水,记得么?你一入此岛,便与世俗红尘完全脱离,必须将以前所有的一切俱都忘去,知道么?”语声尖锐急快,另有一种神秘的魔力!
    南宫平垂手不语,目光直望着白发老人,他心中一无所惧,是以目光亦甚是坦荡、明锐。
    白发老人突地展颜一笑,道:“你能住在‘止水室’中,当真可喜可贺,你可知道‘止水室’以前的主人,便是神雕大侠……”
    南宫平冷冷道:“世俗红尘中的声名荣誉,在下早已忘了。”
    白老人大笑道:“好好。”南宫平一入此岛后,第一次听到大笑之声,心中不觉甚是惊奇,只听他笑道:“就凭此话,该喝一杯!”双掌一拍,道:“酒来!”此地居然有酒,南宫平更是奇怪。
    只见竹帘一掀,一个四肢细长弯曲,全身绑住白布,面目既不像人,亦不像兽,仅有一堆灰发,一双碧眼,和一张几乎无唇的阔口的“人”,手里托着一只木盘,盘上有杯有酒,轻轻走了出来,又轻轻走了回去。
    南宫平心头立刻便又泛起那种厌恶恐惧之感,只是此“人”手掌竟只有两根指头,耳朵尖尖细细,满生细毛。
    这些日子来他已见过许多半人半兽的怪物,但此刻这怪物却尤其可怖,白发老人见了他的面色,哈哈笑道:“你以前有曾见过这样的人类么?”
    南宫平道:“在下还未不幸到那种程度!”
    白发老人手掌一挥,一满杯酒便平平稳稳飞了过来,仿佛下面有人托着似的。
    南宫平一饮而尽,酒味辛辣奇异。
    白发老人笑道:“是了,你自然未曾见过,你可知道,这哪里是人,它根本就是只野兽……”
    南宫平心头一寒,道:“如此说来,那‘七哥’以及那……”
    白发老人纵声笑道:“那些也全都是野兽,老夫一生致力‘华陀神术’,费了数十年心血,才将十余只野兽创造成人……”
    南宫平骇然道:“但……”
    白发老人道:“百十年前,武林曾有一人,能将人类肢体随意移动,他能将你的手掌移植到头上,鼻子移植到手上,而且让它在那里生长,于是他便造成了不少妖物,他自己在世人眼中,也变成了妖物。”他得意地一笑,接着道:“但他这种技巧,与老夫相比,却仍是望尘莫及,只因他这不过只是将皮肤甚至骨骼移植,造成畸形之人,而老夫却是将人类的生命,赋与野兽,想来纵然华陀复生,也未见得能有老夫今日的成就!”
    南宫平越听越是心寒,他这才知道风漫天将狮虎狼豹等野兽运到此间的用途,也明白了那腥臭之气的来源。
    只见白发老人笑容一顿,面容突地变为阴森愤怒,缓缓道:“世人如此不幸,便因为世上庸医太多,老夫八十年前,便被庸医害了,是以不惜千辛万苦,寻得‘华陀神经’,二十年前,老夫已将山羊变为骡马,骡马变为山羊,今日老夫却已将改变它们的头脑与喉舌,赋予它们人类的声音与思想,换而言之,老夫若要将人类变为野兽,自然更是容易得很……”
    南宫平只觉四肢冰冰冷冷,他自入此岛后,见的怪事实在太多,虽然早已见怪不怪,但此刻听了这种闻所未闻、骇人听闻之事,仍不禁为之微微颤抖起来,仿佛自人间突地进入魔狱,几乎忍不住要夺门而出。
    白发老人展颜一笑,道:“这些玄妙的道理我此刻对你说来,还嫌太早,但日后你自会懂的,这岛上之人,虽然人人俱曾是武林名人,能入此室,却并不多,数十年来,岛上的一切开支,均赖你南宫世家接济,是以老夫对你特别优待一些。”
    南宫平道:“在下一入此间,一心已无别念,但却有一事,始终耿耿在心,只望能见到我那大伯父一面!”他此话说来,表面上虽然平平静静,其实心中却激动异常,要知他那时不肯张开眼睛去看梅吟雪一眼,为的便是他大伯的安全。
    原来那日,海面啸声一起,他心神大是分散,是以一掌仅将自己震晕,等到他醒来之时,只见船上已多了个麻衣老人,正在为风漫天解救毒性,当时他心中大喜,一跃而起,道:“老前辈可有多余的解毒灵药么?”
    那麻衣老人道:“你身未中毒,要这解毒灵药作甚?”
    南宫平一指梅吟雪道:“但……”
    那时他话尚未曾出口,麻衣老人便已冷冷道:“这女子与诸神岛一无关连,我为何要解救于她?”
    南宫平再三哀求,麻衣老人却有如不闻不问,南宫平惶急之下,动手去夺,却又不是那麻衣老人的敌手,只得一把抱起梅吟雪的尸身,便要与梅吟雪死在一处。
    麻衣老人那时面色才微微一变,道:“你既有与她同死的勇气,却不知你有无把她救活,牺牲自己的勇气?”
    南宫平自是断然应了,麻衣老人道:“你若是答应此后,永远效忠‘诸神岛’,再不理她,我便把她救活。”南宫平为了梅吟雪的性命,自然无不答应,哪知麻衣老人却又冷冷道:“你此刻虽然答应,但到时你一听到她的声音,只怕立刻便将此刻所说的话忘了,你此刻虽然一心想要救活她的性命,但等到势必要与她分手之时,只怕又宁愿和她作一对同命鸳鸯,一起去死了。”
    这老人虽然冰冰冷冷,但对少年男女的心理,却了解得甚是透彻,当下南宫平愕了一愕,寻思半晌,竟答不出话来。
    只听麻衣老人道:“但只要你发下重誓,老夫却不怕你违背誓言,只因在‘诸神岛’上若有一人违誓,那么他岛上所有的亲近之人,都要受到株连,你可知道你岛上有什么亲人么?”
    南宫平道:“我岛上哪里有……”突地想到南宫世家中先他而来的大伯父,岂非是自己的骨血亲人?立时改口道:“我知道。”
    麻衣老人道:“知道便好。”当下南宫平便发下重誓,船至“诸神岛”,麻衣老人为他扎好头顶伤口,令他换了衣服,便将他带到那山窟之中,等到梅吟雪来了,他虽有千百次想睁开眼睛,与梅吟雪共生共死,但他又怎忍为自己的私情,害得他嫡亲的大伯父去应那杀身重誓,他自己虽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但他对别人的生命却看得甚是珍贵。
    他心头有许多话,却要等到见着他大伯父时询问,此刻只听这“诸神岛”上,神秘的主宰白发老人道:“你可想见一见你的亲人么?”
    南宫平道:“正是!”
    白发老人冷冷一笑,道:“你既然已将往事全都忘去,却为何还要想见你世俗中的亲人?”
    南宫平愕了一愕,只见白发老人面色一沉,正色道:“你要知道,我要求‘诸神岛’上,人人俱都忘了一切,完全做到绝情、绝欲、绝名、绝利之境界,是为什么?而凡是被我邀入此岛上的人,却又全都是久经沧海的武林精英。”
    南宫平冷冷道:“这道理何在,在下实是不知,也想不透前辈可以用什么话来解释!”
    白发老人道:“只因我要在这‘诸神岛’上,建立许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我要求岛上每一个人,都能发挥他全部的力量,完全不受外物的骚扰,我这事业若是成功,古往今来的帝王名将的功业与我相比,都将要黯然失色,只可笑武林中人,却将这‘诸神殿’视作隐居避世之地。”
    南宫平忍不住脱口问道:“什么事业?”
    白发老人目光一亮,道:“每个人童年中俱有许多幻想,长大后这些幻想就会变得更加美丽,你童年时是否也曾幻想过炼铁成金,隐形来去,这些虚无缥缈的荒唐无稽之事?”
    南宫平在心中微笑一下,道:“不错!”
    白发老人道:“炼铁成金,隐身来去,这两件事已可说是人类最通俗的幻想,无论什么人,他一生之中,在他心底深处,必定都曾有过这种幻想,但还有些事虽不如这两事那般通俗,想起来却更令人兴奋,有的人幻想不必读书,只要将书本烧成纸灰,和水吞下,便可成为博学通才,有些人幻想灼火毋庸油蜡,便可大放光明,有些人幻想车马能飞,任凭你遨游天下,有些人幻想只要吃下一颗丸药,便可变成极为聪明,或是便可终年不吃食物。”
    他语声微顿,接口道:“从前有个笑话,你必定听过,那人说若是眉毛生在手指上,便可以用来擦牙齿,若是鼻孔倒生,鼻涕便不会流出来,若是眼睛生得一前一后,便再也用不着回头,这笑话便是我的幻想,但这幻想却已变为事实,你此刻若想将眉毛移到指上,鼻子位置倒转,老夫立时便可为你做到,不信你大可试上一试。”
    他肩头一动,似乎便想站起,南宫平道:“在下觉得还是让鼻涕流下好些,回头也不太麻烦。”
    白发老人哈哈一笑,道:“不但老夫这幻想已成实现,便连那些虚无缥缈、荒唐无稽之事,此刻也已都将实现。”
    南宫平心头一跳,大骇道:“真的么?”
    白发老人道:“我将那些人的俗尘全都洗净后,便要他们来研究这些工作……”他举手一指甬道两边的石窟,接道:“那些洞窟,便是他们的工作之处,你且瞑目想上一想,这些幻想实现之后,这功业岂非足以流传百世。”
    南宫平呆呆地望着这老人,亦不知他究竟是超人抑或是疯子。
    只见白发老人面色突又一沉,挥手道:“今日我话已说得太多,耽误了不少工作,你进入此间后,言语行动,已无限制,但每年却只能见着天光一次,此刻你不妨去四下看看,然后随意选个石室住下,等到明日,我再唤你。”
    南宫平满心惊愕,依言跃下,望着那两排石窟,想到这些石窟中正在进行的工作,他心中虽然充满好奇之心,却又不敢去面对他们,只因他实在不敢想像,这些幻想若是真的变成事实,到那时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心念一转,又忖道:“难怪风漫天要买那许多奇怪的东西,难怪‘群魔岛’要极力阻止那批珍宝运来,想来‘群魔岛’必定已知道一些这里的消息,生怕他们这些幻想,真的成功,到那时‘群魔岛’上的人,岂非要变作‘渚神殿’的奴隶!”
    思忖之间,他脚步不觉已走近第一间石窟,只见这石窟甚是宽大,昏黄的灯光下坐着两个老人,桌上满堆着书纸与木块,见了南宫平,也不觉惊奇,南宫平不敢问起他们以前的名字,只是期艾着问了问他们此刻的工作。
    其中一个老人便耐心向他解释,他们是在研究一种建筑房屋的新法,先从屋顶开始,依次往下建筑,最后做地基,他又解释着说,这种方法和世间两种最精明的昆虫──蜜蜂和蜘蛛──的建筑方法完全相同。
    南宫平茫然谢了,走到另一间石室,只见室中满堆着薄薄的面饼,和无数大小不同的瓦罐,两位埋头工作的老人,告诉南宫平,他们已将研究出一种神秘的药水,即以笔蘸着这种药水,将经典书籍写在面饼上,然后绝食十日,吃下面饼,所有的知识,便会深入心里,十年寒窗的成就,你只要吃下几顿面饼,便可代替,此时那药水的分量虽然还未完全配妥,绝食十日也不太容易,但成功的日子,却已定必不远了。
    南宫平又茫然谢了,另一间石室中,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四下零乱地挂着无数个水晶瓶子,瓶中盛放着各种颜色的药水,一眼望去,但见四下五光十色,色彩缤纷,当真是美不胜收。
    但在这石室中的老人,却是枯瘦憔悴不堪,宛如鬼魂一般,颔下白须,几乎已将垂在地上,原来这老人苦心研究隐身之术,已有六十余年,一见南宫平,便拉着南宫平谈论隐身之道,那道理端的奇妙得无法形容,南宫平全神凝注,却也听不甚清楚,只知道他说若是能使人身完全透明,比水晶还要透明,那么别人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出了这间石室,南宫平更是满心茫然,此后他又见到以洪炉炼金的术士、坐在黑暗中幻想的哲人,以及许多干奇百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他心中更是其乱如麻,哭笑不得,更不知这老人究竟是超人还是疯子,也不知道这些工作究竟有没有实现的一天。
    只是他心中却仍存有着一种不可抑止的好奇之心,不由自主地自下层石窟转至上层,他耸身一跃而入,只见这石室中阴森森黝黯,仿佛一无人迹,方待转身跃去,突听黑暗中响起一个低沉的语声,道:“谁?”
    南宫平凝目望去,只见黑暗的角落里,有一条人影背墙而坐,墙角中也零乱地堆积一些瓶罐,他心中暗暗忖道:“不知这个疯子又在研究什么?”当下简略地将来意说了出来。
    只听那低沉而嘶哑的语声道:“我正在研究将空气变为食物,空气……你可知道空气是什么!空气便是存在于天地间的一种……”语声突地一顿,缓缓转过身来,颤声道:“平儿,可……是……你么……”
    南宫平心头一震,倒退三步,道:“你……”突地一脚踏空,陡然落了下去,他猛提真气,凌空一个翻身,嗖地又跃了上来,只见黑暗中这条人影发髻蓬乱,目光炯炯,有如厉电一般,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这目光竟是如此熟悉,刻骨铭心的熟悉,南宫平凝注半晌,身子突地有如风吹寒叶般簌簌颤抖起来,道:“你……你……”大喝一声:“师傅!”和身扑了上去,噗地跪倒地上──
    坐在那阴黯的角落里,这潦倒的老人,赫然竟是南宫平的恩师──那名倾天下、叱咤武林的江湖第一勇士,“不死神龙”龙布诗!
    此时此地,他师徒两人竟能重逢,当真是令人难以想像之事。
    两人心中,俱是又惊、又喜、又奇,有如做梦一般,甚至比梦境还要离奇,却又是如此真实。
    南宫平道:“师傅,你老人家怎地到了这里?”
    龙布诗道:“平儿,你怎会到了这里?”他心中的惊奇,当真比南宫平还胜三分,他再也想不到方自出道的南宫平,怎会到了这退隐老人聚集的“诸神岛”来。
    当下南宫平定了定神,将自己这些天的遭遇,源源本本说了出来,又道:“徒儿还有一事要上禀你老人家,徒儿已成婚了。”
    龙布诗又惊又喜,问道:“那女子是谁?”
    南宫平道:“梅吟雪!”
    龙布诗更是惊奇,直到南宫平又将此事的经过完全说出,龙布诗方自长叹一声,道:“人道红颜多薄命,这女子却真是薄命人中最薄命的人,我只望她能有个安静幸福的暮年弥补她一生中所遭受的不幸与冤枉,哪知……”干咳一声,不再言语。
    南宫平亦是满心怆然,师徒两人相对默坐,心中俱是悲哀愁苦,只因他两人生命中的情感生活,俱都充满了悲哀与痛苦。
    南宫平抬眼望处,只见龙布诗萎然盘坐,满面忧伤,不知比在华山之巅离别时苍老了多少,心中不禁也甚是难受,立刻错开话题,问道:“徒儿曾见到那‘天帝留宾’四字,还以为你老人家已到了另外一处神秘的地方,不知那日在华山之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师傅你老人家又怎会到了这里?”
    龙布诗眼帘一合,垂下头去,喃喃道:“华山之巅,华山之巅……”随手一抹眼角,默默无语。
    南宫平知道他师傅自华山之巅来到此地的经过,必定充满了惊险、离奇之事,是以才错开话题,让他师傅借着谈话来忘却心中的忧郁,此刻见了他这般神情,才知道这段经过中充满的又只是悲哀与痛苦之处,是以他也不敢再问那“丹凤”叶秋白的下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龙布诗长叹一声,道:“四十年前,我初次听到‘诸神殿’三字的时候,便对此地充满了幻想,今日我已真的到了此地,却对此地失望得很,但……唉!却已迟了。”
    南宫平心念一转,强笑问道:“师傅,那‘空气’是否便是充沛于天地间的一种无形气体,你老人家却又能用什么方法将之变为食物?空气真能变为食物,那么天下岂非再无饥民了。”
    龙布诗果然展颜一笑,道:“平儿,你可知道这岛上之人大多全是疯子,不是疯子的人,经过那数百日的幽禁,洗尘,过着那坟墓中死人一般的生活,只怕也差不多了……”
    南宫平想到那些坐在木屋门口的麻衣白发老人,那种寂寞得不堪忍受的生活,不禁长叹一声。
    龙布诗又道:“这些疯子中最大的疯子,便是那大头岛主。在此岛上,在他统辖之下,谁的心智清醒,谁便是疯子,为师到了这里,见到这般情况,实在无法整日面对着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老人,宁愿独自思索,便对那岛主大发荒谬的言论!”
    南宫平笑问:“什么言论?”
    龙布诗道:“为师对那岛主说,花草树木,之所以生长繁荣,便是因为吸入了空气中的养分,人们若是将风露中的一种神秘物质提出凝固,做成食物,那当真不知要节省多少人力、物力,而且天地间满是风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亦不知可救活多少饥民。”
    他语声微顿,大笑道:“那岛主听了为师这番言论,果然大是兴奋,大表钦服,认为是空前未有的伟大计划,是以不经手续,便将为师请来这里,一切东西,都任凭为师取用,是以我这里才有许多美酒。”他虽然大笑不绝,但笑声中却充满了萧索与寂寞,这名满天下的武林第一勇士,于今竟然也借酒浇愁,南宫平虽想随他一齐大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口。
    这“诸神岛”上的人,是天才抑或是疯子,是自得其乐的强者,抑或是无可奈何的弱者,南宫平实在分不清楚。
    龙布诗听他长叹了一声,笑声也为之一敛,正色道:“平儿,为师虽然日卧醉乡,但却始终未曾失望灰心,时时在伺机而动,那岛主若再唤你,你便可求他将你派来此地与为师──起研究这‘神秘的食物’,约莫再过数月,便是一个机会,那时我师徒能在一起,机会便更大了。”
    南宫平精神一振,大喜应了。原来这诸神岛上,每年俱有一次狂欢之日,到那时,这些老人虽然仅有狂欢之名而无狂欢之实,却至少可以随意活动。第二日岛主果然又将南宫平唤去,他对南宫世家的子弟虽似乎另有任务,但听了南宫平也要去参与那“伟大的计划”,当下便立刻应了。
    黝黯的洞窟中,日子当然过得分外缓慢,但南宫平此时却也早已学会忍耐,朝来暮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平静得丝毫没有变化,只有那岛主不时将他唤去,但只是出神地凝望他几眼,淡淡地询问几句,他发觉这奇异的岛主那明亮的眼神中,竟渐渐有了混乱与忧郁,而他每去一次,这种混乱与忧郁都已增加一分,他不禁又在暗中惊疑:“难道这岛主已发觉岛上潜伏的危机?”
    这些日子里,龙布诗极少说话,对于即将来到的计划,他只说了“随机应变”四字。南宫平却默习着他已背熟的那些武功秘笈,他只觉目力渐明,身子渐轻,却也无法探测自己的武功究竟有了怎样的进境,有时他也会想起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人,便不禁为之暗中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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