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铃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9章侠气干云
    月落星沉,东方渐白,南宫平深深吸了口那潮湿而清冷的空气,昂然进了西安城,他虽然明知要自任风萍手中取得解药,实乃不可能之事,但他此刻决心已下,便有如钉敲入石,木燃成灰,已再无更改的余地,因为他为人行事,只问应为或不应为,这其间绝无选择之途,若是应为之事,纵是刀枪架头,利矢加身,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心。
    这一份无畏的勇气,使他全然无视于成败与生死!朝市初起,路上行人,熙来攘往,但见了大步行来的南宫平,竟不由自主地侧身直避,让开一条道路,因为众人只觉这少年神态之间,带着一种凛然的正气,使得他们甚至不敢仰视。
    “慕龙山庄”却是沉静的,只是在沉静之中,却又带着一种不寻常的戒备,八条劲装急服,腰悬长刀的彪形大汉,往回巡逻于庄门之外,十六道目光,有如猎犬一般地四下搜索着,像是想从稀薄的晨雾中,寻出那曾令西安城为之震动的“冷血妃子”!
    黑缎快靴,踏在灰黯的泥地上,沉重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
    突地,脚步之声,一齐停顿,搜索的目光,也一齐停止转动,齐地凝注在同一方向──一个面容苍白、目如朗星的青衫少年,正坚定地自晨雾中大步而来,锐利而有光的眼神,四下轻轻一扫,沉声道:“韦庄主可在?”
    黑衣壮汉们交换了一个惊诧而怀疑的目光,他们似乎也被这少年的气度所慑,虽然不愿回答这种问题,却仍然答道:“如此清晨,自然在的。”
    青衫少年沉声道:“快请庄主出来,本人有事相询!”
    黑衣壮汉齐地一愕,一个满面麻皮的汉子突地仰天大笑起来:“快请庄主出来见你!”他讪笑着道:“天还没有全亮,庄主还未起床,你却要他老人家出来见你,哈哈,当真可笑得很。”
    青衫少年面容木然不变,冷冷道:“你不妨去通报一声,就说……”
    麻皮大汉笑声一顿,厉叱道:“说什么,快些回去,等到下午时分,再备好名帖,前来求见,还不知庄主是否见你,就这样三言两语,就想庄主出来见你,那么你当真是在做梦了!”
    另一个大汉冷笑着道:“你若是万字很响的朋友,也许还可商量,只可惜你不是早已成名的‘龙铁汉’,也不是新近立万的南宫平!”笑声之中,满含轻蔑。
    青衫少年神色仍然不变,缓缓道:“本人正是南宫平!”
    “南宫平”这三字轻轻说出来,却像是比雷声还要震耳,八条大汉齐地一震。呆呆地望了南宫平几眼,突地一齐转身飞步奔入庄门,口中喃喃道:“南宫平……南宫平……”他们便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昨夜力拼“玉手纯阳”的南宫平,今晨居然会孤身前来“慕龙山庄”!
    南宫平垂手而立,这种成名的兴奋,并不能使他面容有丝毫激动之色,他淡然望着他们慌乱地奔入庄门,目光中仅仅流出一丝轻蔑与怜悯。
    沉静的“慕龙山庄”,立刻动乱了起来,只听“南宫平……南宫平!”这三字一声接一声,在“慕龙山庄”中震荡着,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由轻而重!
    接着,庄门中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无数好奇的眼睛,在门隙中、墙头上,偷偷地窥视着,想看看这初入江湖,便能力拼终南掌门“玉手纯阳”的少年,究竟是何模样?但窥望尽管窥望,惊叹尽管惊叹,却再无一人敢出大门一步。
    南宫平仍然声色不动,木然而立,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转动一下,只听一声沉重响亮的喝声突地在庄门内响起:“南宫平在哪里?”
    这语声竟是那般沉重而缓慢,最后一字说完,第一字的余音似乎还震荡在那乳白色的晨雾中,南宫平心头一震:“是谁有如此精深的内功?”
    要知“飞环”韦七、“玉手纯阳”,虽然俱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但此刻这说话的人,内力之沉重醇厚,竟是骇人听闻。南宫平木然而立的身形,微微一动,但目光却仍如磐石般坚定,笔直地投向那晨雾缭绕中的庄门,只听一声干咳,一条高大的人影,急步而出,朗笑道:“南宫平在哪里?”
    南宫平剑眉微皱,心中大是疑惑,这高大人影浓眉白发,正是“慕龙庄”主“飞环”韦七,但这句话的语声,却显然和方才大不相同,“难道在这浓雾中,庄门后,还另外隐藏着一个武林高手?”
    韦七一手捋髯,一手撩袍,目光电转,蓦地与南宫平目光相遇,两人眼神相对,“飞环”韦七冷冷道:“南宫平你来做什么?难道你真的不怕死么?”语声一顿,突地大喝道:“梅冷血,梅冷血,你可是也来了么?”嘹亮的喝声,一丝丝撕开了他面前的浓雾,但比起方才的语声,却仍有如轻铃之与巨鼓,轻重之别,醇淡之分,不可以道里相计。
    南宫平目光在韦七身后一扫,只见他身后人影幢幢,也不知那语声究竟是谁发出。
    本已沉重的气氛,刹那间又像是沉重了几分,南宫平面色仍木然,直到那袅袅语声,尽皆灭绝,他方自缓缓道:“任风萍在哪里?”
    韦七怔了一怔,大声道:“梅冷雪在哪里?”
    南宫平剑眉微剔,突地朗声喝道:“任风萍在哪里?”这一声喝声,六个字仿佛在一瞬间同时发出,韦七须发一飘,双拳紧握,提气凝神,大喝道:“梅冷雪在……”
    喝声未了,晨雾中突又响起了那醇厚奇异的语声:“你寻那任风萍做什么?”
    “飞环”韦七喝声虽震耳,但刹那间便被这语声切断,甚至连余音都已震散,南宫平目光一亮,突地展动身形,倏然一个箭步,自“飞环”韦七侧身掠过,闪电般窜向庄门。
    庄门后一阵轻呼,“刷”地,也有一条人影掠出,南宫平悬崖勒马,顿住身形,闪目望去,只见“万里流香”任风萍已赫然立在他身前,哈哈笑道:“南宫平,你来了!好好,好好……”身形一让,右臂斜举作揖客之状,笑道:“请!”
    南宫平暗中吸了口长气,脚步方一迟疑,任风萍又笑道:“有什么事,进去说。”
    庄门后的雾气,竟比原野上还要浓重,一阵阵淡而奇异的香气,若有若无,若断若续地隐藏在这浓云般的雾气中。
    晨雾与异香中,隐藏着的却是谁?是一个如何诡异神秘的人物?是一个武功多么惊人的武林高手?
    南宫平再次吸了口气,昂然走入庄门中,幢幢的人影,齐地让开了一条道路,韦七浓眉一扬,似乎要说什么,但望了那浓重的雾气一眼,目光突地泛出畏惧之色,垂手跟着任风萍走在南宫平身后。
    偌大的“慕龙山庄”突地又变得一无声息,一声声缓慢的脚步声,穿过庄院,走入大厅。
    大厅中仍然点着几盏铜灯,但在这异样的浓雾中,却有如荒坟野地闪烁的几点鬼火。
    南宫平步上台阶,走入厅门,身形霍然一转,只见“慕龙庄”庭院中的山石树木,竟也变得朦胧而虚幻,明朗豪爽的“飞环”韦七,神色间更是变得阴沉而诡秘,仿佛这“慕龙山庄”之中,已突地起了一种难言的变化,但是这变化由何而生,却是任何人也猜测不透的事。
    刹那之间,南宫平只觉自己心中也起了一种微妙的颤动,因为这一切事的显现,俱是他未曾预料之事。心念转动之间,大厅梁木左近,突又响起了那奇异的语声:“南宫平,你此来可是要寻任风萍求取解药的么?”
    南宫平心头又是一颤,闪电般转身望去,梁木间一片朦胧,只听那醇重的语声,似乎仍在绕梁飘荡!一种尖锐而直接地好奇的欲望,使得他不假思索,身形立刻斜飞而起,笔直地向梁木间窜了上去。
    大厅正梁,离地虽然极高,但这三丈高低的距离,却并未看在南宫平眼中,哪知他身形离地之后,真气突觉不济,他心头一惊,双臂立振,勉强上拔,双掌堪堪搭在梁木,目光一扫,但见梁上蛛网灰尘,哪有半条人影?
    刹那之间,突觉又是一阵虚乏的感觉,遍布全身,一阵难言的惊悸,泛上心头,他双掌一松,斜飞而下,“万里流香”任风萍仍然满脸笑容地望着他,只是笑容之中,却瞒带诡秘之意。
    韦七面沉如水,缓步走到案边,取起一根长约七寸的精制钢针,挑起几分灯捻,但加强了的灯光非但不能划破浓雾,反而使得大厅中更加重了几分阴森和朦胧,他暗叹一声,沉声道:“看茶!”
    喝声未了,茶已奉上,但南宫平的目光,却仍不住在朦胧的梁木间四下搜索,一面暗暗忖道:“怎地这一夜奔波,已使我真力如此不济?”但他心中虽有惊疑,却无畏惧,突地仰首朗声道:“朋友是谁?为何鬼鬼祟祟地躲在暗中,难道没有胆量出来见人么?”
    任风萍仰天一阵长笑,道:“南宫兄既来寻访于我,别人是否出面,与兄台又有什么关系?”
    南宫平心气一沉,任风萍却又笑道:“但兄台来此之先,难道就未曾想到,任某为何会将解药奉上呢?”他嘿嘿冷笑数声,又道:“何况兄台此刻真力已大是不济,纵然用手强取,也是不能如意的了。”
    朦胧光影之中,厅外仍有幢幢人影,南宫平目光动处,暗中不觉长叹一声,倏然兴起萧索之感,垂首望向自己满沾尘埃的手掌,掌指回伸之间,突地一阵痉挛,像是暗中竟有一股力量在牵制着他肌肉的活动,他目光一抬,缓缓道:“若是在下以物相易,不知阁下是否肯将解药取出交换?”
    任风萍冷冷笑道:“那就要看兄台是以何物来交换了。”他目光陡然一亮,冷笑接口道:“兄台可知道,在下虽是一介草莽匹夫,但奇珍异宝、百万财富,却都没有看在眼里。”
    南宫平面色木然,心中也像是突然恢复了平静,缓缓道:“在下要向阁下交换解药之物,便是我南宫平的一条性命!”
    韦七全身一震,倒退一步,任风萍亦自一愕,沉声道:“兄台你说些什么?在下有些不懂。”
    南宫平朗声道:“阁下只要肯将解药交付与我,一日之后,在下必定再来此间……”
    任风萍冷冷截口道:“兄台纵然言重如山,但兄弟我却未见信得过阁下!”
    南宫平剑眉微轩,沉声道:“阁下如存有服下后一日必死的毒药,令我服下之后,再将解药取出!”
    任风萍突地又是一阵长笑,接口道:“好好,但兄弟却要问问兄台,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兄台竟将别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重要得多?”
    南宫平毫不思索,朗声道:“别人既有为我而死的义气,我为何没有为别人而死的决心?人生百年终难免一死,与其教人为我而死,还不如我为别人而死,也死的心安理得的多。”
    任风萍哈哈笑道:“不错不错,人生百年,终须一死。”他笑声突顿,沉声道:“但兄台年纪轻轻,上有父母,下有爱侣,此刻若是死了,难道就不觉遗憾么?”
    南宫平目光一垂,心中突地想到了师父的遗命、父母的思念、朋友的交往、爱侣的柔情……但是他却又忘不了狄扬一日前那飞扬的笑容,与此刻那灰黯的面色。
    “难道他也有父母与朋友?在他心底深处,又何尝没有隐藏着一份秘密的相思?他若为我死了,又何尝没有许多人要为他伤心流泪?那些真挚的泪珠,又何尝没有为我流泪的人们那般晶莹清澈……”
    他不禁暗中长叹一声,又自忖道:“人们的生命,本就是一件神奇的事,生命的逝去与成长,往往并不是取决于生死之间,‘生’并未见得是最最可贵,‘死’也未见得是最最可怕,死去的人,有时比生者更使人忆念与尊敬,但生命本身的价值,却绝对是平等的,谁也没有权利认为自己的生命比别人的生命更有生存的价值,谁也没有权利认为自己的生命远比别人可贵!”
    任风萍目光流露着讥嘲轻蔑之色,凝望着南宫平,他深知自己的言语,已打动了面前这少年“以死易义”的决心!
    哪知南宫平突地抬起头来,缓缓道:“毒药在哪里?”
    任风萍面色一变,亦不知是惊怒抑是钦佩,使得他面色闪变不定。
    韦七面色沉重,双掌紧紧握着木椅的扶手,目光却垂落在地下,丝毫不敢转动,像是生怕自己会见到什么惊人惨事似的。
    大厅中阴暗的角落里,突又响起那奇异的语声:“毒药在这里!”
    南宫平虽然死意已决,心头仍不禁为之一震,转目望去,朦胧的光影中,突地冉冉飞来一只黑漆漆的木盘。
    这木盘的来势,竟是这般奇异,就像是暗中有一个隐形之鬼,在托着它缓缓而行似的,悠悠地飞到南宫平面前。
    南宫平右掌一伸,托起了木盘,木盘上果然有一方玉匣,南宫平毫不迟疑地取下玉匣,右掌斜飞,将木盘用力掷了回去,只听“砰”地一响,木盘击在墙上,竟是无人接取!
    东方有朝阳升起,但初升的阳光,竟仍划不开这奇异的浓雾,又有一阵淡淡的香气,隐隐随风而来,任风萍目光凛然,诡异地望着南宫平,只见他仰首将玉匣中的白色粉末,尽数倒在口中。
    他神色是那般坚定,此刻被他吃在肚里的,生像不是穿肠入骨的毒药似的,他端起茶盏,满饮一口,只觉手掌又是一阵痉挛,竟连这茶盏也似要掌握不住:“难道这毒药发作得如此之快?”
    他钢牙暗咬,将玉匣与茶盏,一齐放回桌上,沉声道:“解药在哪里?”
    任风萍道:“什么解药?”
    南宫平面色一沉,大喝道:“你……你……”
    任风萍冷冷一笑,道:“毒药又不是我交给你的。”袍袖一拂,转身走去。
    南宫平只觉一阵怒火,突地在心头燃起,再也无法忍耐,和身向任风萍扑去。
    任风萍身形未转,依然缓步而行,眼看南宫平已将扑在他身上,哪知雾影中突有一阵劲风袭来,虽然漫无声息,劲道却令人不可抗拒,南宫平只觉自己似乎被十人合力推了一下,身不由主地斜斜冲出几步,“噗”地坐到椅上。
    韦七长叹一声,突地大步奔出厅外,任风萍却缓缓转过身来,南宫平定了定神,怒喝道:“无信义的匹夫,你……你……你……”
    雾影中冷笑一声,缓缓道:“有谁答应过要给解药于你!”
    南宫平心中热血震荡,已自说不出话来,只听雾影中那奇异的语声缓缓又道:“你一入此庄,生命已被我操在掌内,哪有权利和力量,再用已属于我的生命,来与别人换取解药?”
    这声音虽是那般醇厚而沉重,但其中却无半丝情感,当真有如边荒的巨鼓,一声声敲入南宫平耳中,一声声敲在南宫平心上。
    他此刻心中,有如被人撕裂了一般,那种被人欺骗后的愤怒与悲哀,无可奈何的绝望与痛苦,正在残酷地撕着他的生命与情感。
    他狂怒着颤声喝道:“你……你……你是不是人!解药……拿解药来……”
    奇异的语声冷削、阴森、残酷地轻轻一笑,道:“解药,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不但你此刻就要辗转呻吟死在这里,你那愚蠢的朋友,也要辗转呻吟,任凭无情的时光,一分一寸地夺去他的生命,你听,你可以听到他的呻吟之声,你看,你可以看到他那痛苦的挣扎,你此刻是否已感到‘死亡’的可怕,只是却也太迟了……太迟了……死亡!此刻已在你的眼前……”
    奇异的语声中,像是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完全震慑了山宫平的心神。
    他只觉眼光渐渐涣散,力量渐渐消失,只有心中的愤怒与痛苦、绝望与悲哀,却仍是那般强烈。
    任风萍身如木石,冷然望着他,目光中既无怜悯,亦无欢愉,他就像一座无情的山石,全然无视于人们的生存与死亡。
    雾影中,神秘而无情的语声,再次响起:“你已知道了么?生命毕竟是可贵的,只可惜你已无法再有一次生命,是么?你若再有一次生命,就绝不会轻视它了,是么,现在──死亡已夺去了你的神智,夺去了你的情感,夺去了你的欢乐……甚至已夺去了你的痛苦与悲哀,现在──你已死了。”
    南宫平挣扎着想张开眼睛,但他的眼帘竟突地变得有千钧般沉重。
    所有一切的感觉,果然已渐渐离他远去,他奋起最后的力量,大喝一声,向前面扑了过去,向前面那已将完全黑暗的朦胧光影扑了过去!
    但是他身形方自跃起一尺,便不支倒在地上,耳边依稀听得任风萍的一声冷笑,他挣扎着抬起目光,目光更加朦胧,朦胧中仿佛有一条人影自黑暗中向他走来,是这死亡的意念,已使他眼帘沉重地垂了下去,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双发亮的鞋子,缓缓向他移动着,一步,一步,一步……
    沉重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由远而近,由轻而重……
    ×××
    初升的阳光,穿过浅紫垂帘边的空隙,照在雕花床边的罗纱帐上,深深垂落的纱帐边,又垂下一角罗衾,衾帐春浓,香气氤氲。
    随着脚步声,纱帐突被掀开一角,一个英俊的少年,突地坐到床边,他面容苍白,目光惊惧,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似的。
    那一线耀目的阳光,使得他抬手遮住眼帘,他不敢接触阳光,因为他怕这初升的阳光,会照出他心底的邪恶。
    脚步之声,突地停顿在门前,他面容惨然一变,垂下手掌,惶然站起,哪知他身后的罗帐翠衾中,突地发出一声娇笑,一只莹白如玉的纤纤玉手,一把捉着他的手腕,娇笑着道:“你要做什么?”
    惊慌的少年以惊慌的目光,望了门口一眼,罗帐中又轻笑道:“你问问是谁……问呀,怕什么?”
    少年干咳一声,沉声道:“谁?”虽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字,但在他说来,却似已费了许多力气。
    门外响起一声干咳,少年惊慌地坐到床上,只听一个谦卑的声音轻轻道:“客官,可要茶水么?”
    这少年反手一抖额上汗珠,暗中吐了口长气,大声道:“不要!”
    罗帐内立刻响起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震得那挂帐的铜钩,也发出一连串“叮当”的声音,惨白少年长叹一声,低低说道:“我……我总以为大哥就在门外,昨天晚上,我还做了许多噩梦,一会儿梦到师傅用鞭子责打我,一会儿梦到大哥大声责骂我,一会儿又……又……”
    娇柔的语声截口笑道:“一会儿又梦到四妹对你冷笑,是不是?”
    惨白少年长叹着垂下头去,但那只纤纤玉手突地一拉,他便跌入一个软玉温香的怀抱里,有如山兔坠入猎人的陷阱一样,再也无法脱身了。
    罗帐再次坠下,但却有一只莹白如玉的修长玉腿,似乎耐不住帐内的春暖,缓缓落在床边,轻轻地摇晃着,那柔美而诱人的曲线,使得窗外的阳光,也像人的眼睛一样,变得更明亮了起来。
    小腿曲起,一只纤掌,轻轻伸出罗帐,轻轻抚摸着那纤柔而娇美的玉足,直到帐中“嘤咛”娇笑一声,小腿突地伸得笔直,纤秀的足尖,也笔直地伸挺着,还带着一丝轻微颤抖,就像是春风中的柳枝!
    春意,更浓了!
    罗帐中又起了颤抖的语声:“沉沉,若是大哥真的来了,你怎么办?”
    “我……我……”无法答话,只有长叹。
    玉腿,坠落了,罗帐中良久没有声息,然后,又是一只玉腿落到帐外,罗帐一掀,一个春意撩人的美妇,轻轻自罗帐内站了起来,长长的纱衣,落到足边,掩住了她修长的玉腿。
    她轻轻一拢鬓发,幽幽长叹一声,道:“沉沉,我知道你还是真的喜欢我。”
    惨白少年,也呆呆地走出罗帐,呆呆地望着这偷情的美妇,长叹着道:“我……真的喜欢你,但是大哥,他……随时都会来的……我……我实在害怕得很。”
    那偷情的美妇──自然是郭玉霞了──霍然转过身去,笔直地望着他,缓缓道:“若是大哥永远不回来了呢?”
    面容惨白的少年──石沉呆了一呆,诧声道:“大哥不回来了?”
    郭玉霞冷冷一笑,轻移莲步,坐到床边的椅上,缓缓道:“他若是没有死,难道此刻还不该早就到了西安城么?”
    石沉面色一变,讷讷道:“你……你说什么,我……”
    郭玉霞冷笑截口道:“那天我在华山之巅,便看出那间竹屋外边的绝壑之中,随时都有恶兆,说不定隐藏着一些什么凶恶之事,你看,那具死尸的面容,俱是满带惊骇之色,他身上既无刀剑之伤,掌伤亦不严重,他实在是被骇死的。”
    最后一句话,她冰冰冷冷地说出来,石沉心头一凛,脱口道:“骇死的?”
    郭玉霞点了点头,接着道:“后来,你追上了我,你有没有看到我忽然轻轻一笑。”
    石沉道:“但是……我以为你是因为看到了我才笑的。”
    郭玉霞轻笑道:“我见着你虽然高兴,但我那一笑,却是为了在山巅上传下的一声惨呼。”
    石沉茫然道:“惨呼?我怎地未曾听到?”
    郭玉霞笑道:“那时你只顾缠着我,当然不会听到,可是我却听得清清楚楚,那一声既惊慌、又猛烈的惨呼,的的确确是你大哥发出来的,你想想,以你大哥的脾气,若不是……若不是遇到足以制他死命的变故,怎会发出那么凄惨惊骇的呼声来。”
    石沉目光直视,呆呆地凝注着前方,愕了半晌,一时之间,他心中也不知是该欣喜、庆幸,抑或是该悲哀、慌乱。
    郭玉霞伸手一拨鬓发,缓缓道:“本来我还不敢确定,但这些天来,你大哥踪影不见,你再想想,以他的脾气生性,若是未死,怎会直到此刻还没有来到这里?以他的声名和他长的那副样子,只要一入了西安城,还会没有人知道?”
    石沉暗叹一声,回过头去,似乎悄悄擦了擦眼中的泪珠。
    郭玉霞秋波转动,面上渐渐泛起一阵令人难测的得意微笑,悠然说道:“老五遇上了要命罗刹,昨夜纵能逃得了性命,但从此以后,只怕再也不敢在江湖中露面了,甚至会落得连家也回不去,唉──”
    她故意长叹一声,但面上的笑容却更明显,接着道:“想不到‘止郊山庄’门下的弟子,就只剩下了你我两人,那么大的一份基业,都要我一个人去收拾,唉……沉沉,只有你帮着我了。”
    石沉未回转头去,因为此刻他面上已流下两粒泪珠,被那初升的阳光一映,发出晶莹的光彩,但是,这真情的泪珠,是否能洗清他心上的不安、愧悔与污秽呢?
    日近中天,郭玉霞、石沉,并肩出了客栈,石沉脚步立刻放缓,跟郭玉霞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正如任何一个师弟与师嫂间的距离一样,恭谨地跟在她身后,但是他的目光,却又常常不由自主地投落在她的纤腰上──这却绝不是师弟对师嫂应有的目光!”
    西安古城的街道,显然比往常有些异样,这是因为昨夜的动乱而引起的惊悸,直到今日,仍未在西安城中百姓的心上消失,也是因为西安城中,有着红黑两色标帜的店家,今日俱都没有营业,“南宫财团”显然是遇着了不寻常的变故。
    郭玉霞神色是安详而贤淑的,她稳重地走向通往“慕龙庄”的道路,但是她的目光,却不时谨慎地向四下观望着,观察这古城的变化,这也是她舍去车马,宁愿步行的原因,这聪慧狡黠的女子,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一件值得她注意观察的事。
    异样安静的街道上,终于响起一阵马蹄声,郭玉霞忍不住向后一转秋波,只见三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成“品”字形缓策而来。
    当头一匹五花大马,马上人是个英气勃发、面貌清丽的锦衣少年,美冠华服,腰悬长剑,左手轻带着缰绳,右掌虚悬,小指上钩着一条长可垂地的丝鞭,颀长的身躯,在马鞍上挺得笔直,流转的目光,总带着几分逼人的傲气,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像是根本未将世上任何人看在眼里。
    但是他却看到了郭玉霞明媚的秋波,缰绳一紧,马蹄加快。紫金吞口的长剑,“叮当”地拍击在雪亮的马镫上,乌丝的长鞭,不住地随风摇曳,眨眼间便已越到郭玉霞前面,肆无惮忌地扭转头来,明锐的目光,上下向郭玉霞打量着,嘴角渐渐现出一丝微笑。
    石沉面色一寒,强忍怒气,不去看他,郭玉霞面容虽然十分端重,但那似笑非笑的秋波,却在有意无意间瞧了他几眼,然后垂下头去。
    少年骑士嘴角的笑容越发放肆,竟不疾不徐地跟在郭玉霞身边,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过郭玉霞窈窕的娇躯。
    他身后的两个粉装玉琢般的锦衣童子,四只灵活的大眼睛,也不住好奇地向郭玉霞打量着,他两人同样的装束,同样的打扮,就连面貌身材,竟也一模一样,但神态间却是一个聪明伶俐,飞扬跳脱,另一个庄庄重重,努力做出成人的模样。
    石沉心中怒火更是高涨,忍不住:大步赶到郭玉霞身旁,锦衣少年侧目望了他一眼,突地哈哈一笑,丝鞭一扬,放蹄而去,石沉冷冷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右面的童子一勒缰绳,瞪眼道:“你说什么?”左面的童子却“刷”地在他马股上加了一鞭,低叱道:“走吧,惹什么闲气!”
    郭玉霞轻轻一笑,侧首轻语道:“石沉,你看这少年是什么来路?”
    石沉冷笑道:“十之八九是个初出师门的角色,大约还是个富家弟子。”
    郭玉霞秋波一转,抬目望向这三骑的背影,缓缓道:“我看他武功倒不弱,只怕师门也有些来路。”她秋波闪动之间,心中似乎又升起了一个新的念头,只是石沉却根本没有看出。
    转过两条街道,便是那庭院深沉、佳木葱茏的“慕龙庄”了。
    刚到庄门,突地又是一阵马蹄之声响起,那三匹健马,放蹄奔来,石沉面色一变,冷冷道:“这小子跟定了我们么?”
    郭玉霞轻笑道:“少惹些闲气。”忽见那锦衣少年身形一转,飘飘落下马鞍,恰巧落在郭玉霞身旁,石沉剑眉斜轩,一步抢了上去,目光凛然望向这锦衣少年,眉宇间满含敌意。
    锦衣少年面色亦自一沉,左手衣袖,一拂衫襟,冷冷道:“朋友,你……”
    语声未了,紧闭着的庄门,突然“呀”地一声敞开,随着一阵洪亮的笑声,“飞环”韦七长衫便履,与那“万里流香”任风萍并肩而出,口中笑道:“闻报佳客早来,老夫接迎来迟,恕罪恕罪。”
    锦衣少年面容一肃,放开石沉赶了过去,抱拳当胸。
    石沉双眉一皱,暗忖道:“这少年究竟是何来历,竟连‘飞环’韦七俱都亲自出迎?”
    心念转动间,只见“飞环”韦七向那少年微一抱拳,便赶到郭玉霞身前,笑道:“龙夫人不肯屈留蜗居,不知昨夜可安歇的好?”
    郭玉霞裣衽一笑,轻轻道:“韦老前辈太客气了!”
    石沉不禁暗中失笑:“原来人家是出来迎接我们的。”
    那锦衣少年满面俱是惊讶之色,怔怔地望着韦七与郭玉霞,直到石沉半带讥嘲、半带得意的目光望向他身上,他面上的惊讶,便换作愤怒,双目一翻,两眼望天,冷冷道:“这里可是‘慕龙庄’么?”
    任风萍目光闪动,朗声笑道:“正是,正是。”
    韦七回首一笑,道:“兄台难道并非与龙夫人同路的么?”
    锦衣少年冷冷道:“在下来自‘西昆仑’绝顶‘通天宫’,这位龙夫人是谁,在下并不认得。”
    郭玉霞、石沉、韦七、任风萍,心头俱都微微一震,“飞环”韦七道:“原来阁下竟是昆仑弟子,请……请,老夫恰巧在厅上摆了一桌粗酒,阁下如不嫌弃,不妨共饮一杯!”
    要知昆仑弟子足迹甚少现于江湖,江湖中也极少有人西上昆仑,自从昔年“不死神龙”在昆仑绝顶剑胜昆仑掌门“如渊道人”后,武林中人所知唯一有关“昆仑”的消息,便是如渊道人的首座弟子“破云手”卓不凡仗剑胜群雄,立万创声名,成为武林后起群剑中的佼佼高手。
    这锦衣少年既是“昆仑”弟子,就连“飞环”韦七也不禁为之刮目相看,“万里流香”任风萍更是满面笑容,揖手让客,好像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也变成了这“慕龙庄”的主人。
    锦衣少年面上神情更傲,也不谦让,当头入了庄门。
    石沉心中大是不愤,低声向郭玉霞道:“此人若是那‘破云手’的同门兄弟;便也是‘止郊山庄’的仇人,我倒要试他一试,看看昆仑弟子究竟有何手段。”
    郭玉霞柳眉轻颦,悄悄一扯他衣襟,低语道:“随机而变,不要冲动,好么?”
    清晨弥漫在庭院大厅中的浓雾,此刻已无影无踪,明亮的阳光,使得四下一无神秘的气氛,就像是什么事俱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四下风吹木叶萧萧作响,更是再也听不到那神秘的语声。
    大厅中早已放置好一席整齐的酒筵,“飞环”韦七哈哈一笑,道:“龙夫人……”哪知他“上座”两字还未曾出口,那锦衣少年已毫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上了首席,仿佛这位置天生就应该让他坐的,“飞环”韦七浓眉一皱,心中大是不满,暗忖道:“你即便是昆仑弟子也不该如此狂傲。”心念一转,暗中冷笑道:“他若知道这里还有神龙子弟,态度只怕也要大为改变了吧。”
    石沉冷“哼”一声,更是将心中不满之意,溢于言表,却见锦衣少年双目望天,对这一切竟是不闻不见。
    郭玉霞微微一笑,随意坐了下来,石沉也不好发作,强捺怒气,坐在她身边,韦七身为主人,更不能动怒,但却干咳一声,将郭玉霞、石沉,以及任风萍三人的名号说了出来。
    这三人在江湖中的地位俱是非比寻常,韦七只道这少年听了他三人的名头,定必会改容相向。
    哪知锦衣少年目光一扫,冷冷道:“兄弟‘战东来’。”竟不再多说一字,竟未曾稍离座位,仅仅在郭玉霞春花般的面容上,多望了几眼,亦不知他是故作骄矜,抑或是初入江湖,根本未曾听到过这些武林成名侠士的名字。
    韦七浓眉一扬,心中暗怒:“好狂傲的少年,便是你师兄卓不凡,也不敢在老夫面前这般无礼。”酒过初巡,韦七突地哈哈笑道:“战兄虽是初入江湖,但说起来却都不是外人,数年前贵派高足‘破云手’卓少侠初下昆仑时,也曾到敝庄来过一次,蒙他不弃,对老夫十分客气,以前辈相称,哈哈……”
    “锦衣少年”战东来冷冷一笑,截口道:“卓不凡是在下的师侄。”
    众人齐都一愕,韦七戛然顿住笑声,战东来仰天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指着立在厅外的两个锦衣童子道:“这两人才是与卓不凡同辈相称的师弟。”
    任风萍一愕,离座而起,韦七强笑道:“两位世兄请来饮酒,不知者不罪,休怪老夫失礼。”
    那神态端庄的锦衣童子木然道:“师叔在座,在下不敢奉陪。”另一个童子嘻嘻笑道:“下次再来,韦庄主不要再教我们牵马便是了。”
    韦七面容微红,只听他又自笑道:“想不到卓师兄在江湖中竟有这么大的名声,大师伯听到一定会高兴得很。”
    战东来目光一扫,冷冷接口道:“在下此次冒昧前来,一来固是久仰韦庄主慷慨好义,礼贤下士的名声──”他目光锐利地瞧了韦七一眼,韦七面容又自微微一红,战东来接着道:“再者却是为了要探查我那大师侄的消息。”
    石沉神色微变,瞧了郭玉霞一眼,战东来缓缓道:“我这大师侄自下昆仑以来,前几年还有讯息上山,但这几年却已无音讯……”语声微顿,目光突地闪电般望向石沉,沉声道:“石朋友莫非知道他的下落么?”石沉心头一震,掌中酒杯,竟泼出了一滴酒,战东来冷笑道:“若是知道还是快请朋友说出来好些。”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破云手的大名,我虽然久仰,但未曾谋面,怎会知道他的侠踪?”
    战东来目光霍然转到她面上,冷冷道:“真的么?”
    郭玉霞笑容更丽,道:“神龙门下弟子的话,战大侠还是相信的好。”纤手一按,掌中的酒杯,忽地陷落桌面,但她手掌一抬,酒杯却又随之而起,动作快如闪电,自开始到结束,也不过是霎眼间事!
    战东来面色微变,望着她面上艳丽如花的笑容,突又仰天长笑起来,笑道:“就算夫人不是‘神龙’门下,夫人的话,在下也是相信的。”
    石沉冷“哼”一声,任风萍哈哈笑道:“酒菜将冷,各位快饮,莫辜负了主人的盛意。”
    话声未了,只听“呼”地几声劲风,划空而来,厅前阳光,突地一暗,一声嘹亮的鹰唳,几只苍鹰,呼地自厅前飞过,又“呼”地飞了回来,在大厅前的庭院中,往复盘旋,不多不少,正是七只。
    “飞环”韦七神色一变,长身而起,那飞扬跳脱的锦衣童子,嘻嘻笑道:“想不到这里也有大鹰,真是好玩得很。”身形忽然一耸,斜斜凌空而起,双掌箕张,向那苍鹰群中扑去。
    他起势从从容容,去势快如闪电,只见他发亮的锦缎衣衫一闪,右掌已捉住了一只苍鹰的健翼。
    郭玉霞娇笑一声,拍掌道:“好!”苍鹰一声急唳,另六只苍鹰突地飞回,双翼一束,各伸钢喙,向这锦衣童子啄去。
    远处弓弦一响,一声轻叱:“打!”一道乌光应声而至!
    这一切的发生,俱是刹那间事,锦衣童子身形还未落下,这一道乌光已划空击来,另六只苍鹰的钢喙,也已将啄到他身上。
    郭玉霞“好”字刚刚出口,立刻惊呼一声:“不好!”
    任风萍、韦七以及战东来,也不禁变色惊呼,只见这锦衣童子右掌一松,双腿一缩,身形凌空一个翻身,“噗”地一声,衫角却已被那道乌光射穿了一孔。
    另一个锦衣童子手掌一扬,大喝道:“打!”七点银光,暴射而出,竟分击那七只苍鹰的身上。
    六只苍鹰清唳一声,一飞冲天,另一只苍鹰左翼却被暗器击中,与那锦衣童子,齐地落到地上。
    那道乌光,去势仍急,“刷”地一声,钉在大厅前的檐木上:竟是一只乌羽鸟杆的长箭,箭杆入木,几达一尺,显见射箭人手劲之强,骇人听闻,那锦衣童子落到地上,目光望向这只长箭,鲜红的嘴唇,已变得没有一丝血色。
    战东来面沉如水,离座而起,沉声道:“韦庄主,这便是‘慕容庄’的待客之道么?”
    “之道”两字,还未说出,庄园外突地响起一阵嘹亮的高呼:“七鹰冲天,我武维扬!”喝声高亢,直冲霄汉。
    “飞环”韦七神色一变,脱口道:“七鹰堂──”
    忽见一条黑衣大汉,掌中捧着一张大红名帖,如飞奔来,韦七赶上几步,伸手接过,翻开一看,只见这名帖之上,一无字迹,只画着红、黄、黑、绿、白、蓝、紫七只颜色不同,神态各异,但翎羽之间栩栩如生的飞鹰。
    他神色又自一变,大喝道:“请!”飞步赶了出去,任风萍双眉微皱,垂目喃喃道:“七鹰堂……七鹰堂!”目光突也一亮,向战东来、石沉、郭玉霞微一抱拳,亦自抢步迎出。
    战东来卓立阶前,望着他两人的身影,目中突地露出一线杀机,垂首向那锦衣童子道:“玉儿,你可受了伤么?”
    锦衣童子“玉儿”缓缓摇了摇头,但面容一片苍白,方才的飞扬跳脱之态,此刻已半分俱无,郭玉霞幽幽叹道:“小小年纪,已有这般武功,真是不容易,被人暗箭擦着了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战东来冷冷一笑,道:“昆仑门下,岂能──”
    话声未了,庭园间已传来一片人声,厅前石地上那一只已经受伤的苍鹰,突地一振双翼,挣扎着飞起,战东来语声顿处,手掌斜斜一扬,一阵沉重的风声,应掌而出,那苍鹰方自飞起,竟似突被一条无形长索缚住,双翼展动数次,再也飞不上去。
    战东来目中杀机又现,手掌往外一推,只听那苍鹰哀鸣一声,“噗”地,再次落到地上。
    郭玉霞心头一凛:“先天真气!”转目瞟了石沉一眼,石沉面色亦自大变,他两人再也想不到这狂傲的少年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真实功夫,竟似比昔日昆仑掌门出道江湖时更胜几分。
    转念之间,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石后,响起一声暴叱,一条长大的人影,闪电般飞掠而出,身形一顿,俯下身去,轻轻捧起了那具苍鹰的尸身,午间的阳光,映着他飘扬的白发,黯淡的目光,使得这本极高大威猛的华服老人,神色间笼罩着一抹悲哀凄凉之意,巨大而坚定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阵颤抖。
    他呆呆地木立半晌,口中喃喃道:“小红,小红……你去了么?你去了么……”
    假山石后,又自转出六个须发皆白的华服老人,但步履神态之间,却无半分老态,这六人神情、气度、身形,俱都大不相同,衣着装束,却是人人一模一样,只有腰间分缚着颜色不同的丝绦。
    一个面容清癯、目光凛凛、神情极其潇洒、面上微带笑容、腰间缚有一条白色丝绦的老人,与“飞环”韦七、“万里流香”任风萍,并肩当先而来,见了这满头白发、腰缚红带老人的悲哀神态,面容微微一变,却仍面带着微笑地朗声问道:“七弟,什么事,难道红儿受了伤么?”
    红带老人身形木然,有如未闻,口中喃喃道:“死了……死了……”突地厉声大喝起来:“是谁杀死你的……是谁杀死你的……”
    喝声高激,声震屋瓦,众人只觉耳中“嗡嗡”作响。
    那锦衣童子“玉儿”,本自立在他身侧左近,此刻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红带老人目光一转,神光暴射,左掌托着那具苍鹰的尸身,脚步一滑,右掌急伸,其快如风,向那锦衣童子肩头抓去。
    那锦衣童子似乎已被他神势所慑,身形一侧,竟然闪避不开,只觉肩头二紧,已被那巨大而有力的手掌抓住。
    只听红带老人浓眉轩处,大喝道:“红儿可是被你害死的?”
    锦衣童子被他惊得怔了一怔,右掌突地闪电般穿出,直点他胁下“藏海”大穴。
    红带老人目光一凛,胸腹一缩,哪知锦衣童子左腿已无声无息地踢起,红带老人如不撤掌,立时便得伤在他这一腿之下。
    这一掌一腿,招式虽平凡,但时间之快,部位之准,却大出这红带老人意料之外,他手掌一撤,身形让开五尺,哪知肩头突地一麻,也被人一掌抓住,一个冷冰的语声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那只扁毛畜牲,是我杀死的。”
    这一切动作的发生,俱都不过在霎眼之间,众人神情俱都为之大变,“飞环”韦七更是满面惶急之容,连声道:“战少侠──洪七爷,你……两位这是干什么?”
    另六个华服老人身形早已展开,丝带飞扬,白须飘拂,已将战东来与那两个锦衣童子围在中间。
    战东来左掌负在背后,右掌五指虚虚按着红带老人的肩头,面上一副冷漠不屑之色,目光朝这六个华服老人面上,一个一个地望了过去,竟根本未将这三十年前便已声震武林、天下镖局中首屈一指的“七鹰堂”的“天虹七鹰”放在眼里。
    红带老人双臂微曲,腰身半拧,空自双目圆睁,须发皆张,身形却不敢移动半步,口中更不敢怒喝出声。他此刻只觉一股暗劲,由肩头“肩井”大穴,上达太阴、太阳,下控心脉,此刻虽是含而未放,藏而未露,但只要自己身躯稍一动弹,立刻便会被这一股奇异的暗劲震断心脉而亡。
    “天虹七鹰”中的另六个华服老人,此刻虽然惊怒交集,但投鼠忌器,却是谁也不敢贸然出手。
    郭玉霞秋波一转,附在石沉耳边,轻轻道:“想不到‘武林七鹰’重出江湖,竟被一个少年制住。”
    石沉轻轻道:“他们此番到这里来,只怕是为了五弟的事,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为他们出手?”
    郭玉霞秋波转处,只见“飞环”韦七满面俱是惶急之容,“万里流香”任风萍却是神色安详,从容负手,那两个锦衣童子四只灵活的眼珠,正在一闪一闪地向那六个华服老人的面上观望着,天上风声盘旋,地上黑影流动,振翼飞去的六只苍鹰,又已去而复返,翱翔在战东来的头顶上,似乎连他们都已看出了红带老人的危窘之状,是以各个不住发出低沉而奇异的鸣声。
    突地,六只苍鹰齐地一束双翼,宛如流星般坠下,向战东来头顶啄去,六个华服老人轻叱一声,闪动身形,合扑而上,战东来剑眉微剔,负在身后的手掌,向上一挥,只听一阵激厉风声,压住了漫天鹰翼所带起的劲风。六只束翼俯冲而下的苍鹰,竟在他掌风一挥之下,势道为之大缓,红带老人胸腹一缩,沉腰坐马,战东来冷笑道:“想走?”
    笑声未敛,红带老人已自倒了下去,腰系白带的老人伸臂一扶,他身形最快,首先掠到了近前,但此刻却不能向战东来出手。
    两个锦衣童子身形闪处,扬掌接住了紫带老人与黄带老人的攻势,这两人年纪虽轻,面对强敌,却毫无惧色,紫带老人与黄带老人对望一眼,长袖拂处,突地后退数尺,“七鹰堂”数十年前便已名满天下,到底不能与两个垂髫童子动手。
    苍鹰势道一缓,又自凌空下扑,但战东来此刻却已投身于腰间分系翠、黑、蓝三色丝绦的老人掌影之间。只见他衣袂飘飞,举手投足,刹那间便已向这三个老人各个击出一掌,口中冷笑道:“以多为胜,还以畜牲助威,嘿嘿──中原武林之中,原来俱是这种角色。”
    黑带老人面色如冰,目光凛凛,有如未闻,蓝带老人脚步一错,拧身退步,口中轻呼一声,退到紫带老人的身边。
    凌空下击的苍鹰,听得这一声轻呼,双翼一展,又自冲霄飞起。
    翠带老人长笑一声,朗声道:“六弟,你且退下,让老夫看看这狂徒究竟有何惊人的身手!”长笑声中,长髯拂动,已自拍出七掌,只见漫天掌影缤纷,只听漫天掌风震耳,这翠带老人身形最是瘦小,但掌力之刚猛,却是骇人听闻。
    黑带老人面色冷削,神情木然,此刻肩头一耸,果然远远退开,但目光却始终未离战东来的身上。
    白带老人托着红带老人的身躯,轻轻一掠,掠到大厅檐下。
    郭玉霞俯下身去,沉声问道:“这位老前辈的伤势重么,我这里还有些疔治内伤的药物。”她语声中,充满关切之意。
    白带老人微微一笑,道:“多谢姑娘!”,舍弟只是被他点中穴道而已,片刻之间,便可恢复的。”目光闪动,仔细端详了郭玉霞两眼,对这聪明的女子,显见已生出好感。
    郭玉霞轻叹一声,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为红带老人格理着苍白的须发。低语着道:“这位老前辈实在太大意了些。”
    红带老.人眼帘张开一线,望了郭玉霞一眼,又自合起眼皮,石沉暗叹一声,忖道:“为什么她对任何人,都会这样温柔,难道她真的有一副慈悲的心肠么?”
    就在这刹那之间,翠带老人与战东来交手已有数十招之多,两人身形电跃,俱是以快击快,但翠带老人刚猛的掌力,却已逐渐微弱,华服老人面容俱都大变,黄带老人一步掠到郭玉霞身前,沉声道:“这少年可是与你一路?”
    郭玉霞抬起头来,轻叹道:“他若与我一路,就不会对老前辈们如此无礼了!”
    白带老人盘膝端坐,正在为红带老人缓缓推拿,此刻头也不抬,沉声道:“这少年是昆仑门下,武功不弱,叫六弟可要小心些。”
    黄带老人目光下垂,呆了半晌,皱眉道:“七弟的穴道尚未解开么?”白带老人默然不语,黄带老人长叹一声,转目望向韦七,他眼神中满是愤激、怀恨之意,突地双掌一握,大步向韦七走了过去。
    韦七满心惶急,却又无法劝阻,不住向任风萍低语道:“任兄,任兄,你看这如何是好?”
    。
    任风萍缓缓道:“身为武林中人,交手过招,本是常事,韦庄主也不必太过分着急了。”言下之意,竟是全然置身事外。
    语声未了,黄带老人已走到“飞环”韦七身前,冷冷道:“想不到‘终南’门人,竟与‘昆仑’弟子有了来往。”
    “飞环”韦七愕了一愕,只听黄带老人冷冷道:“我兄弟此来,并无恶意,只不过是为了一位故人之子弟,到此间来请韦庄主高抬贵手而已,想不到阁下竟如此待客,哼哼──”
    他冷笑两声,右掌疾伸,突地一掌向“飞环”韦七当胸拍去。
    “飞环”韦七一惊退步,但黄带老人掌势连绵,右掌一反,左掌并起,一掌斜挥,一掌横切,衣襟扬处,襟下亦自踢出一腿,他一招三式,快如闪电,根本不给“飞环”韦七说话的机会,“天虹七鹰”中,此老性情之激烈,并不在“红鹰”洪哮天之下。
    这边战端方起,那边紫带老人“紫鹰”唐染天,“蓝鹰”蓝乐天突地齐声轻叱一声,双双向战东来扑去。
    原来正与战东来交手的“翠鹰”凌震天,昔年虽以“大力金刚手”连创江南十七冠,但此刻竟不是这狂傲少年的敌手,数十招一过,他败象已现,战东来冷笑一声,竟又将左手负在身后,满面轻蔑,不住冷笑,竟以一只手与这成名武林已四十年的“翠鹰”过招,犹自占了七分胜算,不但“天虹七鹰”见了改容变色,便是郭玉霞与石沉,亦是暗暗心惊。任风萍的目光中,却又泛出了他初见南宫平时的神色。
    锦衣童子齐地冷笑一声,展动身形,又待挡住紫、蓝双鹰的去路,哪知眼前黑影一闪,一个冷削森寒的高瘦老人,已冷冷站在他们身前,两道目光,有如严冬中的冰雪,见了令人不由自主自心里升出一阵寒意。
    他缓缓抬起手掌,锦衣童子心头蓦地一惊,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目光一齐凝注在这只黝黑枯瘦的手掌上,哪知他手掌抬起,便不再动弹,面容木然,也没有任何一丝表情,只是目光冷冷地望着这两个锦衣童子,他眼神像是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魔力,便是“万里流香”任风萍见了,心里也不觉为之一凛,转过头去,不敢再看一眼,暗暗忖道:“他目光之中,难道也蕴藏着一种奇异的武功么?”
    心念转动问,突地一惊,想起了一种在江湖中传说已久的外门功夫,情不自禁地回目望去,只见那两个锦衣童子面色苍白,四只灵活的眼珠,睁得又圆又大,却没转一下,只是呆呆地望着这黑带老人的手掌,黑带老人脚未抬起,向前进了一步,锦衣童子如中魔法,竟立刻向后退了一步。
    黑带老人连进三步,锦衣童子便也连退三步,只听黑带老人以一种极为低沉而奇异的声音缓缓说道:“站在这里,不要动。”
    锦衣童子果然呆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是眼珠睁得更大,面色更加苍白,黑带老人缓缓道:“天黑了,睡觉吧!”锦衣童子一齐倒在地上,合起眼帘,竟真的像是睡着了。
    黑带老人手掌一垂,转过身子,目光忽然望到“万里流香”任风萍的脸上。
    任风萍话也不说,立刻垂下头去,强笑道:“老前辈好厉害的功夫!”
    黑带老人冷冷道:“这不过是小孩子听话而已,算什么功夫。”双目一合又张,仍未有出手之意。
    任风萍暗暗忖道:“久闻江湖传言‘黑鹰冷、翠鹰骄、蓝鹰细语,红鹰咆哮,黄、紫双鹰,孤独狂傲,一见白鹰到,群鹰齐微笑。’别的尚未看出,这‘黑鹰’冷夜天,确实冷到极处。”
    他目光犹自望在足下,心念转动间,突见一缕淡淡的白气,自地面升起,缭绕在众人足下,渐渐袅袅四散,他目光一亮,嘴角立刻泛起一丝奇异的笑容,抬目望去,庭园中的战况,更是激烈了。
    “黄鹰”黄令天袍袖飘拂,身形潇洒,但眉宇间却是一片森寒冷削,施展的虽是江湖常见的“双盘三十六掌”,但准确的时间与部位,以及沉厚的掌力,却已使“飞环”韦七难以应付。
    “飞环”韦七的武功,虽是江湖中一流身手,但此刻心中顾忌,不敢放手,招式之间,守少于攻,数十招晃眼即过,他却已渐渐招架不住,浓眉一扬,厉声道:“西北‘慕龙庄’与‘七鹰堂’素无冤仇,阁下莫要逼人太甚!”
    黄令天冷“哼”一声,道:“我七弟在你‘慕龙庄’身受重伤,南宫平被你终南派苦苦相逼,这难道还不算仇恨?”
    “飞环”韦七面容一变,身躯的溜溜一转,逼开一招“凤凰展翼”,双拳齐出,拳风震耳,击出一招“击鼓惊天”,口中大喝道:“南宫平……群鹰西来,难道便是为了南宫平么?”
    “黄鹰”冷笑道:“不错!”撤掌换步,忽地踢出一脚,闪电般踢向韦七脉门,韦七变拳为掌,下截足踝,他此刻虽仍不敢与“七鹰堂”为敌,却已被激发了心中豪气,招式之间,再无顾忌。
    哪知“黄鹰”黄令天腿势向左一转,右掌便已乘势切向他左胁。
    这一招变招快如急电,招式变换之间,全无半丝抽撤延误,“飞环”韦七目光一张,不避反迎,一拳击向“黄鹰”的胸腹,两下去势俱急,眼看便要玉石俱焚。
    他天性本极激烈,是以才会施出此等同归于尽的激烈招式。
    “黑鹰”冷夜天眼观四路,心头一震,立刻腾身而起,哪知“万里流香”任风萍却已抢在他的前面,双掌齐出,人影又分。
    “黄鹰”黄令天、“飞环”韦七同时斜斜冲出数步,任风萍一招解围,手下绝无轻重之分,竟是一视同仁。
    “黑鹰”冷夜天一愕,收回手掌。
    他这一掌本是击向任风萍的后背,因为他忖量任风萍的解围出招,必定不会如此公正,此刻事出意料,掌力虽撤,但手掌边缘,却已自沾着任风萍的衣衫,只见任风萍侧目一笑,道:“在下不过也只是‘慕龙庄’的客人而已。”
    冷夜天道:“原来如此。”面容虽冷削如旧,语气却已大是和缓。
    只听一声轻叱,“黄鹰”身形再展,又已和韦七打做一处,盘旋在空中的六只苍鹰,此刻均已落在大厅的飞檐上,扬翼剔羽,神态惊猛!
    郭玉霞立在檐下,秋波瞟了她身旁犹在盘坐推拿的七鹰之首“白鹰”白劝天──眼,轻轻叹道:“这位‘万里流香’任大侠,当真是位聪明人物,永远骑在墙上,随风而倒,永远不会吃亏的。”她语声虽不大,却已足够使白劝天听到。
    石沉凝注着厅前的战局,目光瞬也不瞬,此刻突也轻叹着道:“想不到这姓战的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他年纪也不过二十左右……唉!武学之中,难道真有一条速成的捷径么?”
    郭玉霞微微一笑,秋波便又转到战东来身上,只见这来自“西昆仑”绝顶的少年,身形盘旋在“蓝鹰”蓝乐天、“紫鹰”唐染天、“翠鹰”凌震天三鹰之间,直到此刻为止,仍然未呈败象。
    “七鹰堂”名慑黑白两道,“天虹七鹰”,武功自有不凡之处,虽然自从七年之前,“天虹七鹰”洗手归隐,南五北三八家“七鹰堂”镖局,同时取下金字招匾,由南七北六十三省镖局所有的成名镖头,飞骑换马,一路送到“江宁府”的“七鹰堂”总局,以无根水洗去匾上的金字后,武林之中,便再无一人见到过“天虹七鹰”的身手。
    而此刻这雄踞武林的七鹰兄弟施展起身手来,竟是宝刀未老,只见蓝、紫、翠三鹰白发飘舞,叱咤连声,刚猛的掌力,有如连天巨浪,浪浪相连,涌向战东来身上。
    他兄弟闯荡江湖数十年,与人动手千百次,此刻连手相攻,各人武功门路虽不同,但配合的却是妙到毫巅。
    战东来独战三鹰,仍无丝毫败象,只见他缤纷的掌影,有如天花—般,四下散出,骤眼望去,竟不知他一人究竟生了多少条手臂,明明看到他一掌拍向“蓝鹰”,但一股强劲的掌风,却击向“翠鹰”与“紫鹰”身上,“蓝鹰”心神一懈,却又立刻有一道掌风,当胸击来。
    “昆仑神掌”,虽然早已名动武林,但他此刻所用的招式,却绝非昆仑掌法,在场众人,虽然俱是武林高手,却无一人认得他这套掌法的来历。
    郭玉霞柳眉微皱,惊喟一声,“白鹰”白劝天目光望处,见到她面上的惊异之色,转目望去,神色间也不禁大是疑惑。
    此刻庭园林木间,不知何时,已升起一阵白蒙蒙的雾气,竟使得日色也变得有如月光般朦胧。
    “黄鹰”黄令天与“飞环”韦七,不知何时,身手俱已放缓,似乎体内的真力,已渐感不济,是以谁也不敢全力出手,再耗真力。
    浓雾中,“黑鹰”冷夜天面色,更是显得阴沉而冷削,那两个锦衣童子,仍然沉睡在地上,只有“万里流香”任风萍,神色越发安详,似乎对这一切事的变化,俱已胸有成竹。
    白劝天目光扫过,面色微变,伸手在“红鹰”洪哮天的“甜睡穴”上,轻轻一按,将之送到厅前的一张木椅上,沉声道:“麻烦姑娘照顾一下。”
    此时此刻,事态一变至此,重入江湖的“天虹七鹰”,实已身入危境,但这群鹰之首“白鹰”白劝天,神态间却仍是稳稳重重,丝毫没有慌张之态。
    他向郭玉霞托咐一声之后,便缓步走下石阶,“黑鹰”冷夜天一步闪到他身侧,沉声道:“大哥,老四使力太猛,此刻……”
    白劝天微一摆手,截断了他的言语,他此刻全神贯注,正在研究战东来的身法招式,只见蓝、紫、翠三鹰,招式散乱,已渐无还击之力,只是凭着他们丰富的经验与深湛的内力,尚能勉强支持,而战东来旋转着的身形,却似越转越急。
    白劝天双眉微皱,沉道:“六弟,你可看得出这少年步法的变化?”
    “黑鹰”冷夜天缓缓道:“我也知道他这一路招式的巧妙,俱在步法的移动之间,但却始终无法看出他脚步是如何移动的。”
    “白鹰”白劝天手捋长髯,深深透了口气,突地朗声道:“老五住手。”
    “黄鹰”微微一愕,呼地一掌劈去,身形倒退数尺,双臂一抡,身躯拧转,掠至白劝天身侧,胸膛犹在不住起伏。
    韦七亦是喘息不止,只听任风萍冷冷道:“韦兄,你又结下了这等强仇大敌,只怕以后的麻烦更多了。”
    韦七愕了一愕,忍不住长叹一声,讷讷道:“这……这算是什么,好没来由……算我倒霉就是了。”
    任风萍冷笑一声,道:“群鹰西来,为的是南宫平,南宫平若是从此失踪,韦兄纵有百口,这笔账也还是要算在‘慕龙庄’头上的。”
    “飞环”韦七面色一变,望着庭园袅袅飘散的白雾发起呆来。
    “白鹰”白劝天直待“黄鹰”胸膛起伏稍定,方自轻叹一声,缓缓道:“你我兄弟,已有多久未曾一齐出手了。”
    黄令天沉吟道:“自从……”语声一顿,目光忽然凝注到战东来身上,讷讷道:“对付这样一个少年,难道我兄弟……”
    白劝天长叹截口道:“如此胜了,固不光彩,但总比让老四他们都败在他手下好得多!”
    黄令天沉吟半晌,瞧了冷夜天一眼,只见他面上仍是未动神色,亦不知是赞成抑或是反对,迷蒙的雾,缭绕在他们兄弟身形面目之间,良久良久。
    “白鹰”白劝天突地厉叱一声:“走!”
    他宽大的衣袖一扬!已到了战东来缤纷的身影边,蓝、翠、紫三鹰精神俱都一震,白劝天已自双掌齐飞,呼地一掌,拍了过去。
    他态度虽然潇洒稳重,但动起手来,招式却剽悍已极,“黄鹰”黄令天叹道:“大哥今日已动了真怒,看来你我兄弟今日又要一拼生死了。”
    “黑鹰”冷夜天面上,突地泛起一丝笑容,缓缓道:“正是如此。”
    语声尚未结束,他身形已加入战团,“黄鹰”黄令天双手垂下,调息半晌,亦自和身扑上,白劝天三招一过,突地挥手道:“散开!”
    蓝、紫、翠、黄、黑五鹰身形一分,避开五尺,但仍不断以强烈的掌风,遥遥向战东来击去,“白鹰”白劝天掌势一引,突地和身扑向战东来的掌影之中,刹那间但见战东来脚步渐乱,身法渐缓,额角上也已沁出了汗珠。
    任风萍负手旁观,缓缓道:“久闻‘白鹰’壮岁闯荡江湖时,本有‘拼命书生’之名,若是与人动手,不死不休,方才我见他一派儒雅之态,还不相信,此刻方知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他语声一顿,突又冷笑几声,接口道:“但是这战东来若是死在‘慕龙庄’里,那么──韦兄,你看昆仑弟子可会放得过你?”
    “飞环”韦七钢牙一咬,狠狠地望了任风萍一眼,恨声道:“你如此逼我,我偏偏……”
    语声未了,只听“白鹰”白劝天又是一声清叱:“上!”
    蓝、紫、翠、黄、黑五鹰身形由散而合,齐地向战东来扑去,这一番他兄弟五人各尽全力,三招一过,战东来败象便呈。
    “万里流香”任风萍神态越发悠闲,口中不住冷笑,缓缓道:“天虹七鹰,果真不是庸手,再过三招,这位昆仑弟子,只怕……”
    “飞环”韦七突地长叹一声,垂首道:“我纵然投入贵帮,又有何用,我……我已老了,不中用了,你们何苦还要这样逼我!”
    任风萍面色一沉,道:“谁逼你了?你若不愿,大可不必加入。”
    “飞环”韦七黯然叹道:“反正我的身家性命,俱都已将不保,唉……”
    郭玉霞卓立阶前,回首道:“沉沉,你看那边韦七愁眉苦脸的样子,任风萍洋洋得意的神情,你倒猜猜看,他们是为了什么?”
    石沉目光不离战局,此刻微一沉吟,缓缓道:“今日在‘慕龙庄’发生了这般事,无论谁胜谁败,‘飞环’韦七俱是不了之局……唉!江湖中恩怨仇杀的纠纷,有时的确是不大合理的。”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还有呢?”
    石沉一愕,道:“还有什么?”
    郭玉霞轻轻道:“今日情况之复杂,你毕竟是看不出来。”她轻叹着接口道:“我们方入‘慕龙庄’时,韦七对任风萍的神态,就不太正常,任风萍的举止,也不像客人模样,他此次入关,必定是有着极大的图谋,他甚至会强迫韦七入伙,而韦七年龄大了,又有身家,雄心壮志已失,是以不大愿意,但他却又对任风萍有些畏惧,只是其中的微妙关节,我还不大清楚就是了。”
    她微笑一下,又道:“战东来身怀绝技,初入江湖,除了寻找那‘破云手’之外,自然还想乘机扬名立万,是以他才会摆出一副惹事生非的样子,找着‘天虹七鹰’动手,他本来就看不起镖师之流的人物,何况‘天虹七鹰’又都老了,哪知事情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他不但自己出不成风头,还害得韦七两面为难,任风萍左右得利,心里自然是得意得很。”
    她语声方了,突听身后轻轻一笑,道:“夫人观人心事,宛如目见,当真叫人佩服得很。”语声清晰,仿佛发自她耳边,她心头一震,花容失色,霍然转身望去,大厅中烟雾缭绕,那“红鹰”洪哮天仍在椅上,除此之外,便无人影,她心中愈是惊震,忍不住脱口道:“谁?”
    石沉愕然回过头来,道:“什么事?”
    郭玉霞轻轻道:“方才的语声,你难道没有听到么?”
    石沉面色更是惘然,讷讷道:“什么语声?”
    郭玉霞心头一震,摇了摇头,转回身去,暗暗忖道:“这难道是‘传音入密’的功夫?”秋波一转:“这些人里,又有谁会这种内家绝顶功夫呢?”她心中虽仍惊疑不定,但面上已渐渐恢复镇静。
    只听耳边那声音又自响起:“在下入关以来,所闻所见,只有夫人能当得上是人中豪杰,在下若能与夫人合作,何患不成大事?夫人若是也有与在下相交之心,但请轻轻颔首三次。”
    石沉满心诧异地望着郭玉霞,只见她垂眉敛目,仿佛在留心倾听着什么,忽然又轻轻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目光中开始闪动起奇异的光彩,石沉忍不住问道:“大……大嫂,究竟是什么事?”
    郭玉霞微笑道:“没有什么……”纤手忽然向前一指,石沉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只见战东来身手已越来越缓,而那武林群豪的攻势,竟也并不十分激烈,出招动掌之间,竟仿佛是多日未睡,疲倦已极,只不过在强自挣扎着而已。
    雾气更浓重了,石沉突然感觉到,这乳白色的迷雾,委实来得奇怪,他甚至不能完全分辨大厅前、庭园间众人的面容。
    渐渐,他自身也感觉一阵沉重的倦意,遍布全身,呼吸渐渐沉重,眼帘渐渐下垂,眼前的人影,也渐渐模糊、模糊……
    他心头一惊,但这阵倦意:竟是来得如此迅快,像是浪花卷去贝壳一般,霎眼间便吞没了他的惊觉之意。他挣扎着张开眼睛,转目望去,立在他身侧的郭玉霞刹那间便像已变得十分遥远,他放声大呼:“大嫂,大嫂!……”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的呼声竟也是那么遥远,他胸膛一挺,想冲出厅外,但那白蒙蒙的雾气,却沉重地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几乎难以举步,方自冲出数尺,便“噗”地坐到地上。
    朦胧中,他仿佛觉得庭园中的人影、花木,俱已被浓雾吞没,他看不见“飞环”韦七,看不见任风萍,看不见战东来,也看不见那“天虹七鹰”,他看得见的,只有那浓厚的白雾。
    朦胧中,他忽然感觉到有一阵脚步声,缓缓自大厅中走出。他想回头去看一眼,但那脚步声已走到他身边,他只能看到一双像是发着亮光的鞋子,在缥缈的白雾中缓缓移动着。
    然后,有一阵轻蔑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天虹七鹰,西来折翼,昆仑弟子,东来铩羽……”
    接着,又有一阵得意的笑声,仿佛是那任风萍发出的,他狂笑着道:“远山高大,飘香风雨,中原武林,白雾凄迷……”
    然后,一切归于静寂。无比的静寂中,石沉终于沉沉睡去,让无边的黑暗将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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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身在何处
    无边的黑暗,无边的静寂……
    南宫平悠悠醒转,张开眼来,却听不到一丝声音,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他黯然长叹一声,忖道:“难道这就是死么?”
    死亡,并不比他想像的可怕,却远比他想像中寂寞,他伸手一揉眼帘,却看不到自己的手掌,只有那叹息的余音,似乎仍在四下袅袅飘散着,于是他苦笑一声,又自忖道:“死亡虽然夺去了我所有的一切,幸好还没有夺去我的声音。”
    他不知此刻身在何处!是西天乐土?抑是幽冥地狱?
    刹那间,他一生中的往事,又自他心头浮起,他思前想后,只觉自己一生之中,活的坦坦荡荡,既未存害人之心,亦未有伤人之念,无论对父母、对师长、对朋友,俱都是本着“忠诚”二字去做,虚假与奸狡,他甚至想都未想过。
    于是他不禁又自苦笑一下,暗中忖道:“若是真有鬼神存在,而鬼神的判决,又真如传说中一般公正,那么我只怕不会落入幽冥地狱中去的,但是……”他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如果这就是西天乐土,西天乐土竟是这般寂寞,那么我宁愿到地狱中去,也不愿永无终止地来忍受这寂寞之苦。”
    想到这永无终止的黑暗与寂寞,他不禁自心底泛起一阵颤栗。他思潮渐渐开始紊乱,忽然,仿佛有一张苍白而绝美的面容,在黑暗中出现,在轻轻地说:“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这影子越来越大,越是清晰,无论他睁开眼睛或是闭起眼睛都不能逃避厅是他蓦然了解到“死亡”的痛苦,那象征着一种深不可测,永无终止,无边无际,无可奈何的黑暗、寂寞、虚空,他自觉自己全身冰冷,一种绝望地恐惧,一直透到他灵魂的深处!
    他蓦然翻身跃起,他意欲放声高呼……但是,他却只能倒在冰冷的石地上,让这种恐怖与绝望,撕裂着他的心。
    若是他再能重新获得一次生命,他深信自己对生命将会十分珍惜,他用力拉扯着自己的头发,但心底的痛苦却使得他肉体全然麻木。
    突地,他听到一丝缥缈的乐声,自黑暗中响起,曲调是那么凄凉而哀怨,就仿佛是群鬼的低泣。
    缥缈的乐声中,突又响起一阵凄厉的呼唤:“南……宫……平……”呼声似是十分遥远,又仿佛就在他耳边。他心头一颤,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翻身坐起,乐声未止,凄厉的呼声中,又夹杂着尖锐的长笑,一字一字地呼唤着道:“你……来……了……么……?”
    又是一阵凄厉尖锐的长笑,南宫平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大喝道:“你是人?是鬼?我南宫平死且不怕,还会怕鬼?”喝声高亢,但不知怎的,竟掩不住那惨厉的笑声。
    南宫平紧握双拳,只听黑暗中又道:“你不怕死?你为什么流下冷汗?你的心为什么狂跳不止?死,毕竟是可怕的,是么?”语声忽远忽近,忽急忽缓,忽而在东,忽而在西。
    南宫平怔了一怔,松开手掌,死!的确是可怕的,这一点他必须承认。
    只听那惨厉的笑声,却忽而又在他耳边响起:“你一死之后,上有父母悬念,是谓不孝;于国于人未有寸功,是谓不忠;因你之死,而使朋友毒发,武林生事,是谓不仁、不义;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南宫平又自一怔,满头冷汗涔涔而落,“难道我真的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么?”
    思忖之间,那渐渐去远的笑声,又缓缓飘来,正北方响起一声厉呼:“南宫平,你死得安心么?”
    南宫平一挥冷汗,忽地正南方一声厉呼:“南宫平,你心里是不是在难受?在害怕?”
    正西方那尖锐的笑声,久久不绝。
    正东方一个沉肃的语声,缓缓道:“我若还魂于你,你可愿听命于我?”
    南宫平心念一动,忽地长身而起,厉声道:“你是谁?竟敢在这里装神弄鬼!”
    黑暗中惨厉的笑声,果然立刻变为朗声的狂笑:“我不过只是要你知道死亡的滋味,知道死并不好受,那么你才知道生命的可贵。”
    南宫平心气一沉,扬手一掌,向语声传来的方向劈去,他暗暗庆幸,自己真力并未消失,哪知一掌劈去之后,那强烈的掌风,竟有如泥牛入海,在黑暗中消失无踪。
    狂笑的声音又自说道:“此间虽非地狱,却也相去不远,你虽未死,但我已数十次可取你性命,此刻若要置你于死地,亦是易如反掌之事,你既已尝过死之滋味,想必已知死之可怕……”
    南宫平忽也仰天长笑起来,截口道:“是以你便要我从此听命于你,是么?”
    只听黑暗中应声道:“正是。”
    南宫平哈哈笑道:“我既已死过一次,再死一次,又有何妨!要我听命于你这种装神弄鬼、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匹夫,却是万万不行。”笑声一顿,盘膝坐下,心胸之间,忽然一片空朗。
    黑暗之中,静寂良久,这种足可惊天动地的豪勇之气,竟使得暗中那诡异神秘的人物也为之震慑,良久良久,方自冷冷说道:“你难道情愿做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在这黑暗的地窖中,忍受饥寒寂寞,诸般痛苦,然后默默而死?”
    南宫平不言不动,直如未曾听到,他其实又何尝愿意死去,只是他宁可接受死亡,却也不愿接受威胁与屈辱。此时此刻,充沛在他心胸之间的,已不只是豪侠义勇之念,而是一种至大至刚的浩然正气,正是威武所不能屈,富贵所不能淫,生死所不能移。
    只听黑暗中仿佛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容你考虑半日,再想想死亡的痛苦。”然后四下又变成死一般静寂。
    黑暗之中,时光虽然过得分外缓慢,但饥饿之感,却来得特别迅快,南宫平盘膝端坐,但觉饥肠辘辘,难以忍耐,各种情感,纷至沓来,他长身而起,谨慎地四面探索一下,才发觉自己果真是置身于一个与地狱相去不远的阴森地窖中,四下既无窗户,亦无桌椅,所有的只是黑暗与寂寞。
    但是,这两样世间最难以忍受的事,却也不能移动他的决定,虽然,父母的悬念、师傅的遗命、狄扬的生死、梅吟雪的等待,在在都使他极为痛苦,但是在他心底的深处,却有一种坚定不移的原则,是任何事都无法移动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南宫平忽觉鼻端飘来一阵酒肉香气,他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饥肠便更难耐,自幼及长,他第一次了解饥饿的痛苦,竟是如此深邃,他合上眼帘,暗骂道:“愚蠢,竟以食物来引诱于我。”但香气越来越是强烈,他心下不得暗中承认,这愚蠢引诱方法,竟是如此动人心魄。
    他暗叹一声,集中心神,想将自己的思路,自鲜鱼嫩鸡上引出,只听头顶之上飘下一阵冷笑,方才那语声又自缓缓道:“南宫公子,饥饿的滋味,只怕也不大好受吧?”
    南宫平闭目端坐,有如老僧入定,轻蔑的笑声,咯咯不绝,他心头怒火上涌,张目喝道:“我志已决,任何事都不能更改万一,你还在这里多言作甚?”
    黑暗中的语声哈哈笑道:“我此刻已在你面前,垂下两只肥鸡,俱是松枝熏成,肥嫩欲滴,你不妨尝上一尝。”
    南宫平心如磐石,但生理上的欲望,却使他忍不住嗅了一嗅,只觉香气果然比前更为浓烈,黑暗中的语声大笑又道:“这两只肥鸡之中,一只涂有迷药,你吃下之后,便会迷失本性,完全听命于我,另一只却全是上好佐料,你如有豪气,不妨与命运赌博一下!”南宫平忍不住伸出手掌,指尖触处,油腻肥嫩,一阵难言的颤抖,带着强烈的食欲,刹那间直达他心底。
    他手指轻轻颤动一下,突地缩回手掌,大喝道:“我岂能为了区区食欲,而与命运赌博!”
    黑暗中笑声一顿,良久良久,突地轻叹一声,缓缓道:“似阁下这般人物,不能与我携手合作,实乃我生平憾事。”
    他语气之中,已有了几分恭敬之意,南宫平暗叹一声,只听此人接口又道:“我敬你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实在不忍下手杀你,也不忍以迷药将你本性迷失,作践于你,是以才将你留至此刻,但我若将你放走,实无疑纵虎归山,有朝一日,我策划多年的基业,势必毁在你的手里。”他语声微顿,又自长叹一声,道:“我将你困在此处,实是情非得已,但望你死后莫要怨我,我必将厚葬于你。”
    黑暗中微光一闪,南宫平只听身旁“当”地一声,那语声又道:“此刻我已抛下一柄匕首,你若难耐饥寒寂寞,便可以匕首自尽,你若回心转意,只要高呼一声,我便来释放你,这地窖之顶,离地五丈六寸,四面墙壁,俱是精钢,而且只有顶上一条通路,你不妨试上一试,若是力气不够,你面前那两只肥鸡,并无丝毫毒药,你吃了也可增加力气。”他语声沉重而诚恳,竟似良友相劝之言。
    南宫平长吸了口气,朗声道:“你对我人格如此尊重,纵然将我杀死,我也绝对不会怨你。”
    他语声微顿,只听头顶之上,忽地隐约传来一声极为轻微的娇笑和语声:“你们这样子,真像是良友诀别似的,但是你要知道……”语声渐渐轻微.终不可闻。
    这娇笑和语声,在南宫平耳中竟是异常熟悉,他心头一颤:“是谁?是谁?……”
    只听黑暗中忽又长叹一声,道:“兄弟若是能在十年之前遇到阁下,你我必能结成生死不渝的好友,只可惜,唉──阁下临死之前,若是还有什么需求,在下一定代你傲到。”
    南宫平心里只是在思索那娇笑语声,闻言毫不思索地说道:“方才在你身侧说话的女子是谁?你只要让我看上一眼便是了。”
    一阵静寂,那语声缓缓道:“只有这件事么?”南宫平道:“正是。”那语声沉声道:“难道没有遗言遗物,留交给你的父母、朋友?你难道没有心腹的话,要告诉你的情人了你难道没有未了的心事,要我代你去做?你难道不想看看,这使你正值英年而死的人,究竟是谁?”
    南宫平怔了一怔,忽觉一阵悲哀的浪潮,涌上心头,他仔细一想,自己未了的心事,实在太多,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刹那间他觉万念俱灰,沉声一叹,缓缓道:“什么事都毋庸阁下费心了。”垂下头去,瞑目而坐。
    那语声奇道:“你方才要看的人……”南宫平道:“我也不要看了。”那语声道:“但我既已答应于你,你不妨向上看她一眼。”
    南宫平只觉跟前一亮,知道此人已开启了地窖的门户,但是他却仍然垂首而坐,他此刻虽然怀疑那女子是个与他有着极为密切关系的人,但是他也不愿抬头看她一眼,因为他不愿在自己临死之前,还对世上任何一个人生出怨恨。
    又是一阵静寂,只听“噗”地一声,门户重又合上,黑暗中忽又荡漾起一阵幽怨凄楚的乐声,那神秘的语声缓缓道:“远山高大,风雨飘香,风萧水寒,壮士不返,南宫兄,别了。”
    南宫平长叹一声,仍然端坐未动,但是这幽怨凄楚的乐声,却使他心中悲哀的浪潮,澎湃汹涌,往来冲击,他暗中低语:“别了,别了……”忽觉面颊之上,有冰凉的泪珠滑过,英雄的眼泪,不到伤心绝望之极处,怎会轻易流落?
    悲哀之中,他忽地产生了一种为生命挣扎的勇气,伸手摸着那柄匕首,缓缓走到墙边,用尽真力,插将下去,只觉手腕一震,四面墙壁,果然俱是精钢所造,他悲哀地叹息一声,倚在墙角,只觉死亡的阴影,随着时光的流去,渐更深重。
    但是生命的终点,却仍是那般漫长,他不愿自残得自父母的躯体,但又只觉不能忍受这种等待死亡的痛苦,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觉身后墙壁一软,眼前光线一亮,他已向后倒了下去。
    他一惊之下,翻身跃起,久历黑暗的眼睛,微微一合,瞬即张开,只见自己面前三尺处,卓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面色凝重,目光黯淡,一手举着一枝松枝火把,一手拉起南宫平的衣袖,南宫平身躯一让,白发老人手掌一推,那地窖的人口密道便又关起。
    南宫平呆了一呆,才发觉自己已骤然脱离了死亡的阴影,一阵不可形容的激动与狂喜,使得他木立当地,久久不知动弹。
    这高举火把的白发老人,赫然竟是那“慕龙庄”“飞环”韦七!此刻他浓眉深皱,仿佛心事重重,对南宫平微一招手,当先走出,火把映耀处,只见这地道之中,处处俱是蛛网,脚步一落,便有一阵灰尘扬起,显见是久未动用,但道路迂回,有如迷宫,建筑之巧妙,却令人叹为观止。
    南宫平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心中充满感激,他有生以来,情感之激动,从未有此刻这般强烈,因为他此刻已经经历“死亡”的痛苦与绝望。
    他干咳一声,只觉喉头哽咽,难以成声,讷讷道:“老前辈……”韦七头也不回,低沉道:“噤声!”转过一条曲道,忽地伸手在墙角一按,只听“呀”地一声轻响,一片墙壁,平空向后退开三尺,韦七口中喃喃道:“七鹰呀七鹰,莫怪我救不得你们了,我只能尽力而为……”语声未了,已闪身而入。
    南宫平惊疑交集,方自一愕,却见“飞环”韦七已轻轻掠出,右胁之下,挟着一个晕迷未醒的锦衣少年,沉声道:“抱起他。”南宫平依言将这锦衣少年平平托起,心中却更是疑惑,只见“飞环”韦七推上门户,转身而行,他虽仍一言不发,但眉宇之间的忧愁,却更加沉重。
    轻微的脚步声,随着飞扬的灰尘,在这阴森的地道中荡漾着,南宫平忍不住轻轻道:“老……”方自出声,“飞环”韦七已沉声道:“你毋庸对我称谢。”
    南宫平道:“但是……这究竟……”
    韦七长叹一声,截口道:“武林之中,将生大变,关外煞星,已入中原,老夫已受其挟持,数十年辛苦挣来之基业,已眼看不保了。”
    南宫平心中更是茫然不解,方待动问,韦七接口道:“你手中这少年,身怀惊人绝技,乃是‘昆仑’弟子,名叫战东来,此刻中了一种极为奇特的迷香白雾,我也无药可解,但再过一阵,他便会自然醒转,你两人俱是少年英发,前途无限,但望你们逃离此地后,待机而动,莫使那魔头真的称雄天下。”
    他语声之中,满含悲怀愁苦之意,南宫平剑眉一挑,沉声道:“此人是谁?难道……”
    韦七又自不等他将话说完,便截口道:“此人不但武功高不可测,善使各种巧夺天工、妙绝人寰的迷香暗器,而且手下还有一班奇才异能之士,助桀为恶,其中尤以‘戳天夺命双枪’,‘旋风追魂四剑’两人之武功,更是骇人听闻,人所难挡,你我万万不是其人敌手。”
    南宫平心念一动,脱口道:“此人可是帅天帆了”
    韦七怔了一怔,仿佛在奇怪南宫平怎地知道这个名字,南宫平只见他手中火把,微微颤动,右掌一伸,又在墙角上一按,口中方自一字一字地沉声道:“正是帅天帆!”
    语声未了,已有一片天光,笔直射入,南宫平方知已至地道出口之处,韦七黯然叹道:“此刻我这‘慕龙庄’内,不知还有几人仍被困于地下暗狱之中,但以我之力,却只能救出你们两人,因为只有那两间暗狱,另有他们所不知的出口,幸好你两人俱是年少英俊,别人却已大多老朽,但望你记住老大今日的言语,此人武功潜力,实是深不可测,你切莫轻举妄动!”
    南宫平呆了半晌,讷讷道:“韦老前辈,你……为何不也一齐出走,静候时机,再作复仇之举?”
    “飞环”韦七长叹道:“我已经老了,再无雄心壮志……”
    南宫平急道:“但老前辈若是留在此间,岂非甚是危险!”
    韦七黯然一叹,垂下头去,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缓缓道:“老夫在西北数十年的成就,在他们眼中,仍然有用,是以他们纵然知道我将你们两人放走,也不会奈何于我。”
    他语声顿处,蓦地抬头大喝道:“我‘慕龙庄’主,谁敢叫我走!咄!”脚步一转蓦地在南宫平身后一推,喝道:“去吧!”
    南宫平身不由主地冲了出去,地道出口,已渐合拢,他惶声道:“老前辈……”只听地道之中,一阵沉重的语声传出:“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同门兄弟,亦有虎狼……”咯地一声,入口处墙壁完全合拢,语声亦自断绝,南宫平默然木立在这满生阴苔的暗壁之前,目中不禁又流下两滴感激的泪珠。
    仰望穹苍,星光如故,夜,仿佛已深了,这短短一日中,他出生入死,历经寂寞、黑暗、饥饿、绝望……各种痛苦,此刻又复伫立在这自由的星空下,心中但觉充满悲哀与感激,竟全无一丝一毫欢欣之意。
    他伸手一抹面上泪痕,喃喃道:“韦七前辈,但愿你长生富贵,万事如意……”俯首望去,只见自己怀中的锦衣少年,面容虽然一片苍白,却仍掩不住眉宇间的英俊之态,他不禁又自喃喃道:“战东来呀战东来,但愿你也莫要忘了这再生之恩,莫要辜负了韦老前辈的一番心意。”
    他再次仰视星辰,辨了辨方向,然后向西面丛林掠去,想到那“永远都会等着他”的梅吟雪,他沉重的心情,突地飞跃而起,但是想到那中毒已深、危在旦夕的狄扬,他飞跃的心情又不禁变得十分沉重。
    远处突然飞来一片乌云,掩住了星光与月色,他痛苦地顿住脚步──此刻他若再去“慕龙庄”,为狄扬求取解药,那么他重返自由的机会,可说近乎完全没有,他甚至只要一跃入“慕龙庄”的庭园,生命便将不保,他虽未将自己的生死看得重于朋友间的道义,但他此刻一死,岂非辜负了“飞环”韦七冒险将他救出的心意,岂非便是对这老人不起?
    但是他若空手而回,那么昨日一切的行动,岂非就变得毫无意义,他怎能袖手旁观仗义助他的狄扬,在毒发中死去?
    他徘徊在矛盾之间,当真是左右为难,他忽然发觉这种矛盾所带给他心灵的痛苦,并不比他徘徊在生死之间时轻淡。
    星月掩没,大地一片黑暗,他茫然企立在黑暗中,突觉身后一只手掌,轻轻按在他项上大椎之下的“灵台”重穴上。
    这“灵台穴”乃属人身十二重穴,与心脉相通,内家秘笈所载,谓之“人心”,纵无内家点穴身手,而被外家拳足击伤,亦是立时无救而死,但南宫平心头一震之后反觉一片坦然,因为此时此刻,痛苦的“死亡”反可变作他欢愉的解脱。
    他不言不动,木立当地,好像是全然没有任何事发生在他身上,静待着死亡来临,哪知过了半晌,那手掌仍然是动也未动。
    南宫平剑眉微皱,冷冷道:“朋友为何还不动手?”他甚至没有思索这只手掌究竟是属于谁的,这心理正和他方才在暗狱时完全一样。
    云破一线,露出星光,将他身后的人影,映在他面前的地上,这人影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是对南宫平这般神态十分奇怪,然后,南宫平突听身后,一声娇笑,轻轻道:“老五,你难道真的不怕死么?”这声音也和他方才在暗狱中听到的几乎一样。
    南宫平心头一震,霍然转身,脱口呼道:“大嫂!”
    夜色中只见郭玉霞满面娇笑,嫣然立在他身后,南宫平长叹一声,道:“大嫂,你怎地来了?”
    郭玉霞玉掌一扬,娇笑着道:“你猜猜我手掌里握着什么?”
    南宫平心头一动,脱口道:“解药?是不是解药?”
    郭玉霞嫣然一笑道:“老五果然聪明,我掌里握着的正是解药。”她轻轻摊开手掌,将掌心的一粒朱红丸药,从自己的身影中移到星光下,幽幽叹道:“我知道你为了这颗解药,不惜以性命冒险,但是你终究还是没有得到,是么!”
    南宫平黯然一叹,垂下了头,只听郭玉霞接着道:“世上有许多事,本不是凭着一股蛮劲可以得到的,你知道么?”南宫平眉梢一扬,像是想说什么,却始终未曾说出口来。
    郭玉霞道:“我到了慕龙庄,听到了你的事,心里很是难受,不管你对我怎么样,但你毕竟还是我的师弟,我能不卫护着你么?”她语声既是诚恳又是关心,目中虽然闪动着难测的光芒,但南宫平却未见到。
    他又自黯然一叹,面上渐渐泛出惭愧之色,郭玉霞凝注着他的面色,缓缓接着道:“所以我为着你,不惜与那任风萍虚伪地周旋,终于骗得了他的解药,又骗得他带我到你被禁的地方,然后偷偷跑去救你,却想不到你已先逃了出来,我替你高兴,又替你发愁,没有解药,依你的脾气,宁愿死了也不愿回去的,所以我就冒险出来追你。”
    南宫平心头既是惭愧,又是感激:“大嫂毕竟是大嫂,我险些错怪了她!”他心中暗暗忖道:“原来她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同门兄弟。”抬起头,郭玉霞的秋波犹在凝注着他,夜色中他忽然觉得他的大哥龙飞实在是个幸福的人。
    郭玉霞微微一笑,却又轻叹道:“你大哥与你四妹走得不知去向,你又始终与我很疏远,老三虽然陪着我,但是他却是个古板方正的人,一天之中,难得和我说一句话,我担心你大哥的去向,再加上忧愁和寂寞……唉!五弟,这些事你是不会知道的。”
    南宫平只觉心里甚是难受,默然良久,讷讷道:“大嫂……我想大哥只怕已回到了‘止郊山庄’,小弟我……一等办完了一些事,也要回到‘止郊山庄’去的。”
    郭玉霞幽幽叹道:“我终究是个女子,你三哥也是个不会计算的人,若是有你在一起,沿路都有个照应,但是……”
    南宫平朗声道:“小弟虽不能沿路照应大嫂,但──”他腾出一手,自怀中取出一方汉玉,垂目放在郭玉霞掌中:“大嫂拿着这方汉玉,无论走到哪里,都可得到小弟家中店铺的照应。”
    他目光不敢仰视郭玉霞一眼,是以看不到郭玉霞秋波中得意的神色,一阵微风吹过,将她身上的淡淡香气,吹入南宫平鼻端之中。
    南宫平只觉一只纤纤玉手,忽然握着了自己的手掌,他心头一震,脚步一退,郭玉霞已将那粒朱红丸药放入他的掌中,轻叹道:“五弟,你办完了事,不要忘了回家去看看你大嫂,假如你看到你的大哥,也不要忘了劝他快些回家。”
    她语声中似已有了哽咽之意,南宫平更是不敢抬头了,垂首应是,只听她突又叹道:“大嫂为你尽了许多心,不知道你肯不肯也为大嫂做三件事?”
    南宫平怔了一怔,立刻朗声道:“即使大嫂没有为我做事,小弟为大嫂尽心,也是应该的。”
    郭玉霞道:“你怀中抱着的这人,是‘昆仑’弟子,与我们本就有些宿怨,他武功极高,只怕我们同门五人都不是他的敌手,为了永绝后患,你快为大嫂在此人死穴之上点上一指。”
    南宫平双目一张,愕了半晌,朗声道:“若是此人对大嫂有无礼之处,待他醒来,小弟立刻与他拼死一战,便是死在他手里,小弟也一无怨言,但此刻他仍晕迷不醒,又是别人交托于我的,小弟便是自己死了,也不能动他一指。”
    郭玉霞面色一沉,冷冷道:“你手里还拿着大嫂拼命为你取来的解药,就已不听大嫂的话,以后更不知要怎么样了。”
    南宫平变色道:“我……我……”突地将掌中懈药,交回郭玉霞手中,沉声道:“我宁可不要此药,也不能做这种违背良心之事。”
    他方待转首而行,哪知郭玉霞突地嫣然一笑,道:“大嫂只是试试你,看你有没有忘记师傅他老人家的教训,你怎么就对大嫂认真起来。”她一面说,一面又将解药交给南宫平。
    南宫平目光一转,只见她面上一片幽怨之色,心中不禁又是一软,讷讷道:“只要不是这种事,以后无论赴汤蹈火,小弟都愿为大哥与大嫂去做的。”
    郭玉霞道:“你对大哥和大嫂,难道是完全一样么?”
    南宫平又自一愕,却听郭玉霞已接口道:“只要你对大哥与大嫂真的完全一样,大嫂也就高兴了。”她忽然伸出手掌,又道:“为了今天的话,我希望你和大嫂握一握手,表示你永远不会忘记。”
    南宫平目光一垂,夜色中只见她手掌五指纤纤,莹白如玉,心头不知怎地忽然升起一阵警戒之意,道:“我……我……”
    郭玉霞道:“难道是你在嫌大嫂的手掌太脏?”
    南宫平暗叹一声,伸出手来,在她的纤纤玉掌上轻轻一握,方待松开,突觉手掌一紧,一股温香,自掌心直传心底。
    郭玉霞柔声道:“五弟,你切莫忘于今夜……”
    南宫平只觉心头颤动,不等她将话说完,一挥手掌,转身如飞掠去。
    郭玉霞秋波闪动,望着他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唇边又自泛起一丝奇异的笑容,黑暗中突有一条人影如飞掠出,一把抓住她的手掌,大声道:“莫忘了今夜什么?”目光一转,接着大声喝道:“你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他喝声之中充满愤怒与妒忌,不问可知,自是石沉,郭玉霞面色一沉,手掌一甩,冷冷道:“你是我的什么人?你管得着我?”
    石沉面色一变,大怒道:“你……你……你这……”忽地长叹一声,垂首道:“你对大哥,我……但是你对他……”
    郭玉霞冷笑一声,摊开手掌,道:“这玉牌是老五送给我的,有了这玉牌,我在一天之内,可以调动数十万两金银,你做得到么?”
    石沉怔了一怔,面上的愤怒,已变为痛苦,双掌紧紧握在一处,痛苦地撕扭着,郭玉霞冷冷瞧他一眼,冷冷转过身去,石沉突地大喝一声,一把抓住她的肩头,似乎要将她纤美却丰满的娇躯,在自己掌中撕裂,似乎要把她冰冷的心,自她躯体之中挖出。
    郭玉霞面色一变,右掌自胁下翻出,直点他“将台”大穴,但手掌方自触及他衣衫,她满面的杀机,突地化做了春风,嫣然一笑,柔声道:“你要做什么?放开我,我痛死了。”她语声中竟突地充满了娇媚而荡人的颤抖,这种颤抖直可刺入人们的灵魂与肉体的深处,那远比她手指还要厉害得多。
    石沉面上的肌肉,似乎也随着她语声而颤抖了起来,终于长叹一声,放开了手,垂下了头。
    郭玉霞一只手轻轻揉着自己的肩头,荡声道:“痛死了,快替我揉一揉。”
    石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在她柔软的香肩上轻轻抚摸了起来,郭玉霞合起眼帘,仰首舒服地叹了口气,如云的秀发,便已触着了石沉的面颊,她轻轻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道:“对了……就是这里……轻一点……”
    随着她这荡人心魄的语声与香气,石沉的手掌渐渐加急,渐渐垂落……目中渐渐露出了野兽一般的欲望……
    郭玉霞轻轻地扭动娇躯,梦呓般说道:“你这呆子,你想我怎会对老五怎样……嗯,不要……我不过是想为他们出点力就是了……嗯,轻些嘛……这里……不……行……”
    她突地向后拍了一掌,娇躯像游鱼一般自石沉的怀抱中滑了出去,石沉“哎哟”一声!
    郭玉霞娇笑道:“叫你不要,你不听话就要吃苦。”她一手轻抚云鬓,咯咯娇笑了一阵,这颤动的笑声,使石沉忘记了痛苦,忘记了理性,伸起腰来,又想扑过去。
    哪知她笑声突地一顿,冷冷道:“你要做什么?”她面容神情,瞬息之间,便能千变万幻,此刻竟突地由荡妇的媚艳,而变为圣女般的尊严。
    石沉愕了一愕,顿下脚步,那神情却有如三春屋瓦上的野猫,突地被人泼下一盆冷水一般。
    郭玉霞上下瞧了他两眼,心中暗暗得意,知道这少年已完全落入了自己所设的陷阱,变成了她自己的奴隶,她暗喜于自己只是稍为布施了一下肉体,便得到了这般的收获,于是她面色又渐渐缓和,轻叹一声,道:“沉沉,你该知道,我是对你怎样的,但是你为什么总是要让我难受,生气呢?”
    石沉茫然立在地上,痛苦地垂下头去,远处风吹林木,簌然作响,似平也在为这沉迷于肉欲而不能自拔的少年叹息。
    郭玉霞秋波一转,缓缓道:“你跟着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只要你乖乖地听话,不要惹我生气,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她面色突地一沉,接口道:“但是你要知道,我虽然喜欢你却也不能为了你而放弃一切,武林中有许多事却是你不能了解的,为了我们今后的前途,我不能不去做许多事,你知道么?”
    石沉茫然点了点头,郭玉霞接道:“所以我无论做什么事,你都不能管我,你要是答应,就可永远和我在一起,否则……”她语声突地一顿,拧腰转首,缓缓走了开去。
    石沉牙关紧咬,以手蒙面,心头只觉既是愤怒,又是痛苦,恨不得一拳将她活活打死,一口一口地吃下肚去,但是郭玉霞突又回眸一笑,柔声道:“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来呀,风这么大……”
    于是石沉便情不自禁地随后跟了过去,于是那娇柔、甜美、颤抖、得意、动人的笑声,便又在沉沉的黑暗、一无边际的暗夜里荡起……
    黑夜,的确为人间隐藏了不少罪恶与秘密,使得这世界看来较为美丽些,此刻在南宫平眼中,这世界便是和善而美丽的。
    他只觉世上恶人虽然也有,但善良的人们却远为多些,在他心底深处.虽仍存有一份莫名的惊慌与震荡,但清冷的夜风,却已使他渐渐平复起来。饥饿与疲倦,竟也无法战胜他的狂喜与兴奋,于是,黑夜中,他身形便有如流星般迅快。
    他仔细地将那粒朱红丸药,放入一个贴身的丝囊卫,这丝囊是他离家时慈母为他亲手编织的,在他寂寞与寒冷的时候,他常会在丝囊上轻轻抚摸几下,他虽是英雄,但慈母的针线,永远是游子的最好安慰。
    丝囊中有一方精致的丝帕,上面精致地绣着一首清丽的小诗,他记得是唐时一位诗人所写的绝句,他也清楚地记得那诗句:“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清丽而深含哲理的诗句,精致而飘逸出尘的字迹与刺绣,这也是他慈母为他放在里面的,说是以后要介绍写下这些诗句字迹的人与他相识。
    他也曾经幻想过,那一定是个清逸的读书人。所以他那慈祥而高贵的母亲,才会如此慎重地将之放在丝囊里,此刻他将这丸药放入,也看出他对这小小一粒丹丸的珍重,实在远远超过千百粒的明珠,明珠虽无价,但怎比得上一位良友的性命?
    他仔细地分辨着路途,飞快地展动着身形,片刻间便已到了西安城外,看到了那昔日繁华一世,今成荒草瓦砾的废墟,目光一扫,只见风吹草木,四下竟无人迹,他更快地施展身形,更仔细地以目光搜索,但四下却仍不见梅吟雪的影子。
    “难道她未遵守诺言,难道她竟已走了?”他心头一沉,朗声道:“梅……姑娘,梅姑娘……”荒野寂寞,呼声飘荡,便是梅吟雪已隐在别处,但只要未离此间,她也该听到这清朗的呼声。
    但四下仍是风吹草木,一无回应,南宫平只觉自己的呼吸,似乎比晚风还要寒冷:“她既不等我,为何要骗我?狄扬身中巨毒,难道也被她带走了,那么我这解药岂非……”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不愿再想下去,只是茫然移动着脚步,乌云破处,月光又来,一线明亮的月亮,笔直地照了下来,他目光一转,突见这一线月光,竟赫然照在梅吟雪的脸上。
    他狂喜地大喝一声:“你在这里!”方待飞步奔去,却见梅吟雪苍白而绝艳的面容此刻竟是冰冰冷冷,痴痴呆呆,秋波中虽有光芒闪动,面目上却无半分表情,竟仿佛被人点了穴道,又像是中了魔法,痴痴地坐在一段残墙下面。
    南宫平只觉心头一寒,知道她必已出了意外,一步掠了过去,乌云一过,月光又隐,晚风中寒意森森,他颤声道:“你这是……”
    话声未了,只见梅吟雪秋波一转,痴痴地向对面望了过去,竟再也不望南宫平一眼。
    她目光瞬也不瞬,南宫平不由自主地顿住语声,转首望去,突见到对面约莫五丈开外,一株杨树下,竟也盘膝端坐着一条人影,枯坐如死,一无动弹,也只有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发着光彩。
    他定睛注视一眼,心头蓦地又是一跳,脱口道:“叶姑娘,你怎地也来到这里!”他再也未曾想到,白杨树下,枯坐的倩影,竟然就是那“丹凤”叶秋白的弟子,既冷艳、又高傲的叶曼青。
    哪知叶曼青听了他的呼声,竟也有如不闻不问,动也不动地坐在地上,南宫平心头大奇,将掌中托着的战东来轻轻倚在一堵残垣旁,目光左顾右视,只见这对面枯坐的两个绝色女子,竟全像是中了魔似的,有如两尊石像。
    他愕了半晌,走到叶曼青身前,讷讷道:“叶姑娘,你是否被人点中了穴道?”
    叶曼青秋波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但仍是动也不动地坐着,也不回答他的问话,他仔细端详几眼,只见她仍是一身翠衫,眉字间仍是那般高傲而冷艳,全无半分被人点中穴道的迹象。
    南宫平心头更奇,转身走到梅吟雪跟前,只见梅吟雪狠狠地望了他一眼,似乎在怪他为什么对别人如此关心,南宫平惶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也是不动不答,有如突然变得又聋又哑。
    他心中惊异交集,惶然失措,四下环顾一眼,心头突又一惊,大声道:“狄扬呢?他在哪里?”
    梅吟雪瞬也不瞬地望着叶曼青,叶曼青瞬也不瞬地望着梅吟雪,两人竟俱都不再望他一眼,就像是根本无视于他的存在一样。
    一时之间,南宫平望望左边的叶曼青,又望望右边的梅吟雪,心中只觉一片混乱,竟无法清理出一个头绪。
    目光转处,突见荒草丛中,缓缓游出一条长约一尺的青蛇,蛇身一扭,便已到了叶曼青膝旁,叶曼青目中虽现恐怖之色,但身躯仍然动也不动,荒墟之中蛇多剧毒,南宫平大惊之下,一个箭步窜了过去,疾伸右掌,抓住了蛇尾,只见蛇身一曲一折,蛇首突地反咬而上,狺狺红舌,闪电般噬向南宫平的脉门。
    南宫平虽然一身武功,但对于弄蛇一道,却是十分外行,此刻心头一凛,反手向后一甩,目光随之望去,心头不觉又是一凛,他这顺手一甩,竟将这条青蛇甩到梅吟雪身上。
    他肩头一耸,身形有如脱弦之箭般随势扑去,那青蛇似也受了惊吓,在梅吟雪身上微一停顿,方自缓缓向她咽喉爬去。
    梅吟雪面容已骇得更是苍白,肌肉也起了一阵阵悚栗与扭曲,目光惊惶地望着青蛇的红信,额上已滚下豆大的汗珠,但身躯仍然动也不动。
    女子怕蛇,乃是天性,胆量再大的女于,一见蛇鼠,也会骇得魂不附体,但是她宁愿让青蛇在她娇躯上游走,宁愿被骇得舌冰口冷,甚至宁愿被咬上一口,也不愿动弹一下身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南宫平一步掠来,疾伸右掌,五指如钩,向蛇首抓去,他方才已有经验,此刻运劲于掌,准备将这条青蛇一抓捏死。
    哪知他手掌方出,身后突地传来一声轻叱:“动不得。”他一惊回头,只见那万达已自远处奔来,此刻犹自气息咻咻,但面容间却是一片凝重之色,目光紧紧盯在那条青蛇上,顺手将南宫平拉在身后。
    南宫平剑眉一皱,诧声道:“你……”
    万达微一摆手,截断了他的话,轻轻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他面色更是凝重,就像是武林豪士在生死关头间面对着他的敌手。
    南宫平见到他如此紧张的神情,知道这条青蛇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必定奇毒无比,自己方才出手若是不能一击奏效,岂非便断送了梅吟雪的性命,一念至此,他身上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四下宁静如死,使得他们心跳的声音,听来都有如雷鸣。
    那青蛇丑恶而有鳞的身躯,已渐渐滑上了梅吟雪的肩头,红舌闪闪,几乎触着梅吟雪苍白而僵木的面容,就连坐在对面的叶曼青,目中也流露出惊怖之色,一线月光,照在蛇身那粗如松球的鳞甲上!
    万达的脚步更轻,更缓──
    南宫平双拳紧握,任凭额上的冷汗自颊边流下,突见那青蛇红信又是一闪,万达右掌倏出,其疾如风,其快如电,食、中、拇三指,一把抓住了那青蛇七寸之处,五指一紧握,重重向地上一甩,青蛇僵卧地上,再也无法动弹。
    这手法不但迅快无比,而且干净利落已极,南宫平双眉展处,松了口气,方待脱口称谢,哪知万达面色仍是十分凝重,左足一抬,自靴筒中拔出了一柄精钢匕首,左足便疾地踏将下去,又踏在青蛇的七寸之上,他右掌亦随之落下,刀锋闪动,血光乍现,万达轻叱一声:“退!”
    他身形动处,一退五尺,南宫平微微一惊,亦自随之退去,只见那青蛇已被斩做三段,血光激射,几达两尺,但蛇首居然还在蠕动,突地向上一跳!
    万达大喝一声,掌中匕首,疾地掷出,但见银光一闪,蛇首已被匕首钉在地上。
    直到此刻,万达才算松了口气,南宫平也不禁伸手一抹额上汗珠,但梅吟雪、叶曼青却仍是僵坐在那里,动也不动,方才那一幕惊心动魄的情事,竟像是并非发生在她们身上。
    南宫平定了定神,只听万达口中喃喃道:“好险……好险……”
    南宫平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万达道:“这青蛇中原并不多见,关外人却畏之如鬼,他们大多唤它为‘布斯马斯忒’,也不知是藏语或是回语,此蛇之毒,无与伦比,咬上一口,瞬息便死,而且其命极长,你方才既使能将它一掌抓死,但它毒牙之中,还是会喷出立刻便能致人于死的毒素来,我真想不到在此地竟会见到这般毒蛇。”
    南宫平长叹一声,心中暗暗庆幸,今日若非有这样一个老江湖在此,事情当真不可预测,目光不禁向那毒蛇一转道:“我并非问你此事?我问你,这究竟……”他手指向梅、叶两人轻轻一点,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那狄兄到哪里去了?”
    万达自怀中取出一方白布,仔细地裹起那匕首之柄,一面在蛇尸之旁,掘起一道土坑,一面长叹道:“我和这位梅姑娘等待着你,日光渐亮,那位狄朋友的毒势却教人担心,口中不住发着呓语,身躯也不住挣扎着起来,梅姑娘本想点住他的穴道,但我怕他毒已入血,若是点住穴道,毒聚一处,无法流动,就更加危险。”
    他语声微顿,轻轻向梅吟雪瞟了一眼,轻轻又道:“我那时本想寻一较为隐僻阴凉之处存身,等你回来,自会呼唤我们,但梅姑娘却执意不肯,她说她曾答应在此地等你,便是等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不能走开一步。”
    南宫平心头一阵温暖,忍不住也轻轻向梅吟雪望了一眼,梅吟雪秋波恰巧望来,两人目光相遇,南宫平心头跳动,口中茫然道:“然后呢?”
    万达道:“等到黄昏之后,我去弄来一些干粮食水,哪知梅吟雪竟然半点不吃,只是喝了两口冷水,不时焦急地望着你的去路,她口中虽不说,但我自然知道她是为了什么着急,其实我心里何尝不在为你焦虑,天黑后,我又要去寻一些柴木等生火……”
    他语声再次一顿,目光向叶曼青一转,接道:“就在那时候,这位叶姑娘听到了狄扬的呻吟呓语声,循声找来了……”他眼神四边一转,话声突然放低:“这位叶姑娘,也像是为着你来的,她一眼看到梅姑娘,面色就一变,脱口道:‘南宫平,你受了伤么?’她一定猜出了梅姑娘是谁,也以为跟着梅姑娘在一起的一定是你。”
    南宫平不禁又暗叹一声,心头却不知是该觉温暖,抑或是该觉茫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想向叶曼青望一眼的欲望,却又忍不住望了一眼,于是又有两道眼波相遇,南宫平心房一跳,茫然道:“然后呢?”
    “然后──”万达干咳一声,轻轻道:“梅姑娘就冷笑着问她是谁?两人……咳咳……两人言语之间,立刻冲突了起来……咳咳……”他不住干咳,显见是言不尽意,但语气神色之间,却不啻说出梅、叶两人之冲突,不过俱是为了南宫平而已。
    南宫平暗叹一声,茫然道:“然……后……呢……”他自也听出了万达的言下之意。
    万达道:“两位姑娘在那里说话,我自然不敢插嘴,也不便过来留意倾听,到最后只听得……咳咳……”他目光又自左右一转。
    南宫平忍不住脱口问道:“说什么?”
    万达道:“我只听梅姑娘冷笑说:‘不错,我年纪已有三四十岁了,自然可做你的老前辈,现在我要教训你这后辈的无礼。’”
    南宫平剑眉一皱,暗中奇怪:“如此说来,叶曼青既已称她为‘老前辈’,她为何还说叶曼青无礼?”他虽然聪明绝顶,却也猜不到女子的心理,想那叶曼青若是口口声声以年龄来提醒梅吟雪,说她不过只能做南宫平的“老前辈”而已,梅吟雪焉能不怒?
    心念一转,万达已接口道:“于是叶姑娘自然也……也发起怒来,这时狄扬又是一阵挣扎,我连忙去照顾着他,等他略为平息,她们两位姑娘又争吵两句,最后叶姑娘冷冷道:‘江湖中人都称你为冷血妃子,想必你心绪性格,必定十分冷静镇定,我就与你一较坐功好了,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若是谁稍有动弹,便算输了。”
    南宫平心头一动,暗忖道:“这叶曼青当真聪明绝顶,她与‘丹凤’叶秋白在华山绝顶,那等阴寒冷僻处枯困十年,别的不说,单只这坐功一诀,自比别人胜上三分。”心念至此,忍不住瞧了梅吟雪一眼,轻轻道:“她答应了么?”
    万达缓缓道:“梅姑娘怎会不答应呢?……”话声未了,南宫平突地想到,梅吟雪在那黝黯、阴森、狭窄的棺木中所度过的十年岁月,这十年中的寂寞与痛苦,是需要多么深邃的忍耐与自制才能度过?那么静坐较技之事,又怎能难得倒她?
    一念至此,南宫平不禁长叹一声,目光各个向梅吟雪与叶曼青扫了一眼,忖道:“内功之中,‘坐’字一诀,本是上乘心法,若是换了别的女子,互较‘静坐’,胜负之判,本自并不需要若干时光,饥饿、寒冷、黑暗、恐惧、寂寞……这些因素姑且不去说它,就说在如此阴森冷僻之地,随时可以发生之一些变化,足以使任何女子难以保持镇静,但这两个女人经历自与人不同,性格更是与人大异,以她们所经历、所忍受的一些事看来,一日两日之内,谁也不会动弹一下。”
    万达突见南宫平面色大变,忽而欣喜、忽而感慨、忽而钦慕、忽而忧郁,心中不觉大奇,忍不住顿住语声。
    突听南宫平长叹道:“她们这一比,真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才会歇手。”
    万达双眉一皱,轻轻道:“这且不去说它,两位姑娘中,无论是谁输了,只问你该当如何是好?”
    南宫平呆了一呆,讷讷道:“那该怎么办呢?”
    万达叹道:“怎么办呢?”
    南宫平目光茫然凝注着远方,万达目光茫然凝注着南宫平,突听南宫平大声道:“那么我那狄扬兄到哪里去了?”
    万达沉声叹道:“万里流香任风萍那银锤之上所施的毒药,其毒的确骇人听闻,不但能夺人性命,而且能迷人心智,那位狄朋友一日以来,一直有如疯癫一般,星光初升后,他更像是发起狂来,我一面要留意着梅姑娘的动静,一面又要照顾着他,本已心难二用,到了梅姑娘与叶姑娘一订下这奇异的比武之法,我心神一震,那位狄朋友突然挣开我的手掌,腾身而起,如飞一般向黑暗中奔去。”
    南宫平面色一变,急道:“你们难道没有赶紧追去么?”
    万达道:“梅姑娘已与叶姑娘开始坐功较技,连动都不会再动一动,自然不会追去。”
    南宫平变色道:“你呢?”
    万达叹道:“我当时无暇他顾,立刻全力追去,哪知那位狄朋友身上虽中剧毒,身形之快仍是骇人听闻,亦不知是因他轻功本就高妙,抑或是因毒性所催,我虽全力狂奔,但不到盏茶时分,便已连他的身影都无法看见。”
    南宫平双拳紧握,狠狠看了梅吟雪一眼,道:“你追不上他,便自管回来了,是不是?”
    万达叹道:“我追不上他,实在无法可想,到处呼唤一阵,只得回到这里,正巧看到那条青蛇。”
    南宫平大喝一声:“他是向哪边去了?”
    万达手指向西一指,南宫平道:“带我去。”
    他伸手一拉万达的手腕,向西面沉沉的夜色如飞奔去。
    万达只觉一股大力牵引着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奔去,心中不禁暗叹忖道:“一别经年,想不到他武功竟有如此进境,只是……唉!也想不到他外表看来,虽然较前镇定冷静,但对人对事的热情冲动,却仍和以前一模一样。”
    他几乎连脚尖都未接触到地面,便已奔出数十丈开外,回首望去,乌云又浓,梅吟雪与叶曼青的身影都已看不到了。
    于是夜更静寂,梅吟雪、叶曼青,情不自禁地向南宫平身形隐去的方向膘了一眼,立即转回目光,互相凝注,她两人外貌虽然有如静水,心绪却仿佛狂澜,寒冷的夜风,吹过来,又吹过去……
    风寒露冷,她两人对坐之间的空地上,那始终晕迷着的战东来,突地开始轻轻地转侧,梅吟雪、叶曼青两人,谁也不知道这一身锦衣的少年究竟是谁?是病了?抑或是受了伤?是南宫平的仇敌?抑或是南宫平的朋友?
    只见他转侧几下,忽然一跃而起,仿佛一只中了箭的兔子似的,惊慌而,奇怪,他手覆眼帘,四望一下,望见了梅吟雪与叶曼青,面上的神情,更是奇怪,一双眼睛,也大大地睁了起来,脱口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在这里?”
    月黑风清,四野荒寂,一觉醒来,突然发觉自己身置此间,身旁党坐着两个国色天香的绝色女子,面色一片木然,四道眼神也木然望着他,对于他的问话,谁也不曾答理,就像是根本未曾听到似的,他纵然心高胆大,此刻也不禁心惊肉跳,疑神疑鬼,呆了半晌,身躯一转,高唤道:“玉儿,丹儿……”突又回转身来,大声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究竟怎会到了这里?”
    云破云合,月去月来,大地忽明忽暗,风声忽轻忽重,但这两个美到极点、也神秘到极点的绝色女子。却仍然动电不动,甚至连秋波都不再望他一眼,战东来心底忽地升起一阵寒意,“莫非我撞着了鬼么?否则怎会好生生地就从‘慕龙庄’到了这里?”
    他干咳一声,身形急转,流星般向远方掠去,梅吟雪、叶曼青心头不约而同地为之一震:“这少年好高明的轻功。”两人俱在心中暗暗称奇,但想到他方才的神情,却又不禁暗暗好笑。
    哪知才过半晌,只听身侧又是一声干咳,这锦衣少年背负双手,目光乱转,竟又缓步走了回来,仔仔细细地向梅吟雪瞧了几眼,又仔仔细细地向叶曼青瞧了几眼,走到梅吟雪身旁,俯下头来,一连干咳了几声,又道:“喂,喂,喂……你可听到我说话么?”
    梅吟雪既不偏头,也不转目,战东来既偏头,又转目,上上下下又瞧了她一遍,背负着手,走到叶曼青身旁,俯下头来,道:“喂,喂,喂……”叶曼青也不偏头,但她两人目光之中,却已都有了怒意,这少年言语举动,怎地如此轻狂无礼。
    只听他突地大喝一声:“喂。”这一声大喝,中气充沛,声如钟鼓,梅吟雪、叶曼青只觉心头齐地一震,她两人之镇定冷静,虽然超人一等,但眼皮却也不禁为之剧烈地动了一下。
    战东来仰天笑道:“原来你两人并非聋子,哈哈……我本来还在为你两人难受,年纪轻轻,漂漂亮亮,若真的是聋子哑巴,岂非教人可惜得很!”他笑声一顿,面色一沉,冷冷道:“你两人既然不聋不哑,怎么不回答本人的话,难道是不愿理睬本人?难道是瞧不起本人么?”
    梅吟雪、叶曼青只觉这少年武功虽高,人物亦颇英俊,但神情语气,却当真狂傲可厌已极,两人心中怒气更盛,但两人仍俱都未曾动弹。
    战东来负手走了几步,望了望梅吟雪,又转身望了望叶曼青,目光连转数转,忽又仰天大笑起来,道:“好好,我知道了,只怕是老天怜我一人孤身寂寞,特地送来了两个美娇娘给我。”他一望梅吟雪:“是么?”又一望叶曼青:“是么?”又哈哈笑道:“想来是不错的了,你两人不是都默认了么?”
    梅吟雪强忍怒气,只希望叶曼青快些动一下,她好跳起来教训这轻浮、狂傲、可厌的少年一番。
    叶曼青瞬也不瞬地望着梅吟雪,更希望梅吟雪快些动一下,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怒火几乎烧破了胸腔,但两人谁也不肯先动一下。
    战东来突地一拍额角,顿住笑声,两条眉毛,紧紧皱到一起,像是十分烦恼地长叹着道:“老天呀老天,你对我虽厚,可是又太恶作剧了些,这两人俱是一般漂亮,你叫我如何是好,我只有一个身子,她两人总要分一妻一妾,一先一后的呀!那么谁作妻?谁作妾?谁是先?谁是后呢?”
    他装模作样,喃喃地自语,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伸手一摸叶曼青的娇靥,长叹道:“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教我怎舍得以你作妾,教我怎忍心要你先等一等呢?”他又装模作样,喃喃自语,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在梅吟雪娇靥上摸了一下,道:“可是,这个又何尝比那个差呢?”
    梅吟雪、叶曼青,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她两人谁也不看战东来,只是狠狠地彼此望着对方,只希望自己能看到对方先动一下。
    ×××
    南宫平心中既是愤怒急躁,又是害怕担心,他一面拖着万达放足狂奔,一面恨声道:“她怎地如此糊涂,竟教狄兄一人走了,明明知道狄兄中毒已深,明明知道我拼死去取解药,唉!我若是寻不到狄兄……唉!狄兄的性命岂非等于送在她们手上。”
    他越奔越远,越奔越急,万达道:“公子,她们两个姑娘家坐在那里,只怕……只怕有些危险吧。”南宫平脚步一缓,突又恨声道:“那么狄兄的性命又该如何?”肩头一耸,如飞前掠。
    万达叹道:“无论是谁?若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实在是件幸运的事。”
    南宫平道:“狄兄为了我,才会身中剧毒,而……而现在,他……他……他……唉!我还能算做别人的朋友?我……我简直……”他语声急愤慌乱,已渐语不成句,他虽然轻淡自己的生死,但想到别人的生死,目中却已急得流出泪来。
    万达默然半晌,忍不住道:“世上万人之中,若有一人有你这样的想法,这世界便要安乐得多了。”他语声顿处,四望一眼,只见四野更显荒凉。
    南宫平引吭大呼道:“狄兄,狄兄你可听得到小弟的声音么?”
    万达叹道:“他神志现在已然昏迷,你便是在他耳边呼唤,也无用处。”
    南宫平长叹道:“那怎么办呢?难道……”
    万达道:“此刻夜深暗黑,要想寻人,实是难如登天,他中毒虽深,但我已为他护住心脉,一日半日之间,生命绝对无妨,你我不如先回去劝那两位姑娘放手,她两人本无仇怨,你的话她们只怕会听从的,等到明日清晨,我们四人再分头寻找。”
    他脚不沾地,奔行了这么久,实在已极为劳累,此刻说话之间,也已有些气喘。
    南宫平微一沉吟,脚步渐渐放缓,道:“但……但……”突地一声“喂!”字远远传来,风声之中,这一声呼唤虽似极为遥远,但喝声内力充沛已极,入耳竟十分清晰。
    两人蓦地一惊,对望了一眼,南宫平道:“什么人?”
    万达道:“什么人?”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忽然同时转身向来路奔回,飞掠一段路途,又有一阵大笑之声随风而来。万达不由双眉深皱。
    南宫平道:“果然不出你所料,深夜之间,她们两个女子,若是遇着变故……”
    万达道:“这两位姑娘俱是一身绝技,真要遇着意外之变,难道她们还会为了争那一口气而呆坐不动么?”
    南宫平长叹道:“这两人的心性,有时却不能以理而喻……”
    语声未了,又是一阵大笑声传来,南宫平松开手掌,道:“我先去了!”
    最后一字落处,他身形已在十丈之外,他提起一口真气,接连十数个起落,便已到了梅吟雪、叶曼青的存身之地,闪目望去,只见他方才自“慕龙庄”抱出的那锦衣少年战东来,此刻正站在梅吟雪身前,轻轻地抚摸着梅吟雪的鬓发,口中咯咯笑道:“好柔软的头发,真像绸子一样光滑,我不知几生修到……”
    南宫平剑眉轩放.热血上涌,大喝道:“战东来,住手!”
    战东来正是神魂飘荡,只觉这两个女子目中的怒气,反而增加了她们的妩媚,他暗道若是她两人真的厌恶自己,为何不动手挣扎,而只是动也不动地默默承受。
    这一声大喝,使他心神一震,霍然转身,只见一个面目陌生的英俊少年,已如飞掠来,他又惊、又怒、又奇,厉声道:“你是谁?怎会知道本人的名字?”
    南宫平立定在他身前,目光如刃,沉声道:“我自‘慕龙庄’将你抱来此地,自然知道你的名字。”
    战东来怔了一怔,道:“你将我抱来……”
    南宫平道:“你身中迷香之毒,昏迷不醒,若非韦七将你救出,你此刻生死实在难以预料。”
    战东来诧声道:“身中迷香之毒?……韦七将我救出……”
    南宫平怒道:“正是,你方离险境,怎地就对陌生的女子如此轻薄?”
    战东来微一摇手,道:“且慢且慢,这件事本人真有些弄不明白,如此说来,这两位姑娘难道是你的朋友么?”
    南宫平面寒如冰,道:“正是。”
    战东来哈哈笑道:“难怪你如此着急,不过……你已放心,本人素来宽大为怀,你既说曾经有助于我,她两人又是你的朋友,本人何妨分你一个,别的事过后你再向我解释好了。”
    这人言语问当真狂傲、无耻、可厌。
    南宫平再也想不到是发自如此英俊的少年口中,他气得全身都似已发抖起来,紧握双拳,道:“这些话难道是人说的么,你难道心中一丝都不觉得此话的卑鄙、无耻。”
    战东来面色一沉,厉声道:“你说什么?”
    南宫平一字一字地沉声道:“我要替你的父母师长,教训教训你这无耻之徒。”
    战东来双目一翻,冷笑道:“你教训我,好好……”双手一负,仰面望天。
    南宫平大喝道:“好什么?”向前微一踏步,呼地一掌,向战东来面颊之上劈了过去,他这一掌既无招式,亦无部位,实是怒极之下,随手击出,就一如严父之责子,严师之责徒。
    战东来哂然一笑,这狂傲的少年,怎会将这一掌看在眼里,随手一拨南宫平的手腕,冷笑道:“凭这样的──”
    哪知他语声未了,突觉一股强烈的劲力自对方掌上发出,他再也未曾想到发出如此招式的人,掌上竟会有这般强劲的真力,只觉自掌至臂、自臂至肩、自肩至胸,蓦地一阵震荡麻木,身不由主地,向后退出数步。
    为了“飞环”韦七的叮咛与托咐,南宫平本无伤人之心,但战东来面上的轻蔑与冷哂,却使他无法忍受,当下轻叱一声,身形随之扑上,左掌扣拳,右掌斜击,左拳右掌,一正一辅,疾如飘风般攻出七招,招招都不离战东来前胸后背、肩头腰下三十六处大穴那方寸之处。
    战东来右臂麻木未消,但身形闪动间,不但将这七招全都闪开,左掌亦已还了七招,两人心头俱都一懔,不敢再有丝毫轻视对方之意,此刻那“无孔不入”万达已自随后赶来,但见一片拳势掌影,在夜色中飞舞飘回,哪里还能分辨出他两人的身形招式。
    他一生之中,走南闯北,武功虽不高,见识却不少,此刻见这两人转眼之间便已拆了百余招,心头不觉暗暗心惊,只苦于对两人拳招掌法中的精妙处,完全不能领会,亦不知两人之间,究竟谁已占了上风。
    梅吟雪、叶曼青面色凝重,四道秋波,却已开始随着南宫平的身形转来转去,突听战东来一声大喝,右掌一穿,掌势如龙,加入了战圈,他本以单掌对敌,此刻双掌连环,掌式更是连绵不断。
    万达望了望梅吟雪、叶曼青两人的神色,心头不禁为之一惊,暗忖道:“这两人面上神色俱已大变,难道是南宫平已将落败了么?”
    一念至此,他只望这两人其中能有一人出手相助,转念忖道:“此时此刻,这两人其中若有人一出手,那么她必定将南宫平的安危,看得比自己还重,但这两人俱是冷若冰霜的女子,怎会有这般热情?”
    他焦急地在心中往复思忖,突听南宫平一声清啸,双掌齐飞,身形跃起!
    万达心中一喜:“他此番施出师门绝艺,瞬息间便可反败为胜了。”
    梅吟雪、叶曼青面色却齐地大变,同时惊呼了一声,双臂一振,闪电般向战东来扑去。
    原来南宫平数日奔波劳苦,真力早已不济,招式之间的变化,便也变得迟缓而生涩,他这一招“潜龙升天”施将出来,实是急怒之下,要与对手同归于尽的招式,但梅吟雪、叶曼青旁观者清,知道以他此刻的真气体力,这一招施展出来,却是凶多吉少。
    战东来冷笑一声,脚步微错,直待南宫平身躯离地五尺,他亦自清啸一声,方待飞跃而起,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突觉身左、身右齐地飞来两条人影,击来两股掌风,他大惊之下,双臂回抡,身躯的溜溜的一转,有如陀螺一般滑开七尺。
    此刻南宫平已自扑下,他双掌斜分,手指箕张,身形有如流星下坠,这一招他引满而发,战东来突地退去,他便已收势不及,方待挺胸昂首回臂反掌,以“神龙戏云”之势,转旋身形,哪知他双掌乍翻,已有两股柔和的掌风,托住他左右双臂,他真气一沉,便已轻轻落到地上。
    只见梅吟雪、叶曼青四道秋波,齐地瞟了他一眼,突又齐地拧转娇躯,向战东来扑去,这眼波之中,充满关切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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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多情多愁
    南宫平心中只觉万念奔腾,纷至沓来。
    这两个性情孤僻、冷若冰霜的女子,黑暗却不能使其动心,毒蛇也不能使她们惊惧,即使是生死俄顷,她们仍然静如山岳,甚至连别人的轻薄与侮辱,她们都已忍受,但此刻南宫平的安危,却能使她们忘去一切。
    万达目光望处,心中亦不觉大是感叹,他虽在暗暗为南宫平感到幸福,但老经世故的他,却又似在这幸福中隐隐感到重重阴影。
    感叹声中,梅吟雪、叶曼青两条婀娜的身影,已有如穿花蝴蝶般将战东来围在中间,她两人实已将这狂傲而轻薄的少年恨入切骨。
    此刻四只莹白的纤掌,自是招招不离战东来要害。
    战东来心神已定,狂态又露,哈哈笑道:“两位姑娘真的要与我动手么,好好,且待本公子传你几手武林罕见的绝技,也好让你们口服心服。”
    他笑声开始之时虽然狂傲高亢,但却越来越是微弱,说到最后一字,他已是面沉如水,再也笑不出来。
    只因他这狂笑而言的三两句话中,已突然发觉这两个娇柔而绝美的女子,招式之间的犀利与狠毒。
    只见她两人衣袂飘飞,鬓发吹拂,纤纤的指甲,更不时在或隐或现的星光下闪动着银白色的光芒,像是数十柄惊虹掣电般的利剑一样,十数招一过,战东来更是不敢有半点疏忽,数十招一过,他额上不禁沁出汗珠。
    梅吟雪右掌一拂,手势有如兰花,却疾地连点战东来“将台”、“玄机”、“期门”、“藏血”四处大穴。
    这四处大穴分散颇遥,然而她这四招却似一齐点下,让人分不出先后,战东来拧腰甩掌,连退五步,只见她左掌却在轻抚着自己鬓边的发丝,嫣然一笑,道:“叶妹妹,你看这人武功还不错吧,难怪他说起话来那么不像人话。”
    叶曼青怔了一怔,右掌斜劈,注指直点,攻出三招,她想不出梅吟雪此话有何含义,只是冷冷“嗯”了一声。
    梅吟雪娇躯一转,轻轻一掌拍在战东来身左一尺之处,但战东来若要闪开叶曼青的三招,身躯却定要退到梅吟雪的掌下,他心头一愕,双臂曲抡,滴溜溜的滑开三尺,堪堪避开这一掌。
    梅吟雪手抚鬓发,娇笑着道:“他武功既然不错,叶妹妹,你就避开一下,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好吗?”
    叶曼青柳眉一扬,银牙暗咬,扬臂进步,一连攻出七招。梅吟雪咯咯笑道:“好武功,好招式──好妹妹,我可不是说你武功不行,但是你要对付他‘昆仑’朝天宫传下来的功夫,可真是还差着一点,你不如听姐姐的话,退下去吧!”
    笑语之间,又自轻描淡写地攻出数招,但招招俱都犀利狠毒已极,有时明明一掌拍向空处,却偏偏是战东来身形必到之处,有时明明一掌拍向东边,但落掌时却已到了西边。
    战东来心头一懔:“这女子究竟是谁?如此狠毒的招式,如此狠毒的目光,竟已看出了我的师门来历。”突地清啸一声,身形横飞而起,他情急之下,毕竟施出了“昆仑”名震天下的飞龙身法。
    梅吟雪又咯咯一笑,道:“好妹妹,你既然不听姐姐的话,姐姐只有走开了。”话声未了,她身形已退开一丈开外。
    南宫平霍然一惊,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梅吟雪满面娇笑,道:“两个打一个,多不好意思,让她先试一试,你担心什么。”
    南宫平面寒如冰,再也不去理她,目光凝注着战东来身形的变化,只见他身躯凌空,矢矫转折,有时脚尖微一沾地,便又腾空而起,有时却根本仅仅藉着叶曼青招式掌力,身形便能凌空变化,就在这刹那之间,叶曼青似乎已被他笼罩在这种激厉奇奥的掌法之下。
    但数招过后,叶曼青身法仍是如此,虽落下风,未有败象,她双掌忽而有如凤凰展翼,忽而有如丹凤朝阳,脚下看来未动,其实却在时时刻刻踩着碎步,步步暗合奇门,却又步步不离那一尺方圆。
    梅吟雪双眉微微一皱,似乎在奇怪她竟能支持如此长久而不落败,但秋波转处,又嫣然笑道:“原来‘丹凤’叶秋白还教了她一套专门对付这种武功的招式步法,但是叶秋白只怕也不会想到,她并未用这招式来对付‘神龙’弟子,却用它来对付了‘昆仑’门下。”
    南宫平冷“哼”一声,仍未望她一眼。
    万达悄悄走来,道:“叶姑娘只怕──”
    南宫平道:“即使以二击一,我也即将上去助她。”
    万达偷偷望了梅吟雪一眼,只见她面上突然地泛起一阵黯然的神色,垂下头来幽幽叹道:“你放心好了,我……我……”突地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扬手向战东来拍出一掌。
    叶曼青此刻已是娇喘微微,力不胜支,战东来攻势主力,一经转到梅吟雪身上,她便暗叹一声,退开一丈,呆呆地望着战东来的身形出起神来。
    南宫平瞧她一眼,似乎要走到她身旁,但终未抬起脚来。
    万达长长松了口气,低声道:“难怪‘孔雀妃子’名震天下──”他话虽未说完,但言下之意对梅吟雪的武功钦佩得很。
    叶曼青暗自黯然一叹,缓缓垂下头去,星月光下,满地人影闪动,仿佛是春日余晖下,迎风杨柳的影子,她再次叹息一声,转过身去,缓步而行。
    南宫平轻喝道:“叶姑娘──”一步掠到她身旁,接口道:“你难道要走了么?”
    叶曼青仍未抬起头来,缓缓道:“我……我要走了。”
    南宫平道:“但家师──”
    语声未了,突听梅吟雪轻叱一声:“住手!”
    南宫平、叶曼青一齐转过身去,只见战东来方自攻出一招,闻声一怔,终于顿住身形,缩手回掌道:“什么事?”
    梅吟雪轻轻一抚云鬓,面上突又泛起嫣然的娇笑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和我拼命做什么?”
    战东来满面俱是诧异之色,呆呆地瞧了她几眼,只见她明眸流波,巧笑倩兮,似乎正在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不禁伸手一拍前额,大笑道:“是呀,你和我无冤无仇,我和你拼命做什么?”
    他一面大笑,一面说话,手掌却偷偷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梅吟雪嫣然笑道:“我们两人非但不必拼命,而且像我们这样的武功,若是能互相传授一下,江湖上还有谁是我们的敌手?”
    她口口声声俱是“我们”,听得南宫平面色大变。
    战东来却已变得满面痴笑,不住颔首道:“是呀,我们若是能互相传授一下──哈哈,那太好了,那简直太好了。”
    梅吟雪笑道:“那么我们为什么不互相传授一下呢?”
    战东来大笑道:“是呀,那么我……”
    南宫平忍不住厉叱一声:“住口!”
    梅吟雪面色一沉,冷冷道:“做什么?”
    战东来双眉一扬,双目圆睁,大喝道:“做什么,难道你──”
    梅吟雪截口道:“不要理他。”目光冷冷望了南宫平一眼,道:“我和你非亲非故,我的事不用你管,龙布诗的遗命,更与我无关,你还是与你的叶姑娘去替他完成遗命好了。”
    南宫平木然立在地上,牙关紧咬,双拳紧握。
    只见梅吟雪向战东来嫣然一笑,道:“我们走,先找个地方吃些点心,我真的饿了。”
    战东来面上亦自升起笑容,道:“走!”两人对望了一眼,对笑了一笑,一齐展动身形,掠出三丈,战东来却又回首喝道:“你若要寻我比武,好好回去再练三年,那时大爷还是照样可以让你一只手。”话声未了,他身形早已去远,只有那狂傲而充满得意的笑声,还留在黑暗中震荡着。
    南宫平木立当地,只觉这笑声由耳中一直刺入自己的心里,刺得他心底深处都起了一阵颤抖,他握紧双拳,暗暗忖道:“梅吟雪,梅冷血,梅吟雪,梅冷血……”心头翻来覆去,竟都是这两个名字,再也想不到别的。
    叶曼青目送着梅吟雪的身影远去,突地冷“哼”一声,道:“你为什么不去追她?”
    南宫平长叹一声,口中却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去追她?”
    叶曼青冷冷道:“好没良心的人。”袍袖一拂,转过脸去。
    南宫平怔了一怔,呆望着她,心中暗问自己:“我没有良心,她如此对我,还是我没有良心……”
    突见叶曼青又自回转头来,道:“她对你好,你难道不知道?你难道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南宫平怔了半晌,缓缓道:“她这是对我好么?”
    叶曼青冷“哼”一声,道:“她若是对你不好,怎会对你的安危如此关心,什么事都不能叫她动弹一下,但见了你……咳咳……”话声未了,忽然想起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轻咳两声,垂下头去,如花的娇靥上,却已泛起两朵红霞。
    南宫平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心中实是紊乱如麻,梅吟雪往昔的声名,以及她奇怪的生性,奇怪的处世与待人的方法,使得他无法相信她对自己的情感,也因为这相同的理由,使得他不能原谅她许多他本可原谅她的事。
    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也正是人类情感的弱点,他无法向别人解释,也不能对自己解释。
    为了她没有好好的照顾狄扬,为了她故意对叶曼青的羞侮,她虽然也曾故意以冷漠来对待他,但是正直无私的南宫平陷入了感情的纠纷后,也不禁变得有些自私起来,他只想到:“我并未如何对她,她为何要对我如此?”
    于是他不禁长叹着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叶曼青一整面色,抬头道:“你可知道她是如何喜欢你,见了有别的女孩子找你,就……就……”她故意做出十分严肃之态,接口道:“她却不知道我来找你,只是为了我曾答应令师。”
    南宫平思潮一片紊乱,亦不知是愁、是怒、是喜,忽而觉得梅吟雪所做的事,件件都可原谅,只是自己多心错怪了她,便不禁深深谴责自己,但忽而又觉得她所做所为,毕竟还是有些不可原谅之处,于是他就想到她对战东来的微笑,于是他心底开始起了阵阵刺痛……
    唉!多情少年,情多必苦。
    暖风瑟瑟,乌云突散,大地一片清辉,老经世故的万达,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些少年儿女的情愁困扰,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气短情长之事,心中又何尝不在暗暗感叹、唏嘘。
    他深知多情少年堕入情网时情感的纷争紊乱,是以他并不奇怪南宫平此刻的惶然失措、忽忧忽喜的神态,他只是对叶曼青的幽怨、愁苦,而又无可奈何,不得不为梅吟雪解说的心境极为同情,因为他已了解这少女看来虽冷酷,其实也是多情。
    于是他忍不住沉声叹道:“梅姑娘虽然走了,但她只不过是一时激愤而已,只可怜那狂傲而幼稚的少年,势必要──”
    南宫平冷“哼”一声,截口道:“无论战东来多么狂傲幼稚,她也不该以这种手段来对付别人。”
    万达叹道:“话虽如此,但……”
    他语声方一沉吟,南宫平突地大喝一声:“叶上秋露!”
    万达一怔,讷讷道:“叶上秋露,可就是──”
    南宫平道:“就是家师留下给我的宝剑,我一直放在狄扬身旁。”他一直心绪紊乱,加以遭遇奇变,直到此刻,方才想起那口利剑。
    万达怔了半晌,讷讷道:“狄扬狂奔而去的时候,他手中似乎有光芒闪动……”
    南宫平猛一顿足,道:“走,我若……”
    叶曼青目光霍然转了过来,冷冷道:“你要到哪里去?”
    南宫平道:“我……”
    叶曼青根本不等他回答,截口又道:“无论你要到哪里,先看了你师傅的留书再去也不迟。”
    南宫平叹道:“家师的留书,莫非已在姑娘身边?”
    叶曼青缓缓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笺,秋波一转,轻轻放到地上。
    南宫平俯身拾起,沉吟道:“但家师之命,是在三日之后……”
    叶曼青冷冷道:“你此刻既已不回‘止郊山庄’,先看又有何妨,令师的三件未了心愿,若是定然要我一起与你去做,就最好快些去做,若非定要我做,我也好早些脱身事外。”她语气之间,似乎恨不得越早离开南宫平越好,她目光之中,却又充满幽怨之意。
    南宫平木立半晌,缓缓拆开了那封信笺,那熟悉而苍劲的字迹,便又映入他眼帘,只见上面写的是:“平儿知悉!吾既去矣,‘止郊山庄’终非你久留之地,令尊一生事业,亦待赖你维持,令尊夫妇非常人也,老来已厌富贵……”
    他目光一阵停留,心头暗暗感激,感激他师傅对他父母的尊敬,思亲之情,思师之情,使得他心头一阵激动,良久良久,才能接着往下看去:“你身世超特,际遇非常,日来之成就,尤未可限量,大丈夫不可无妻,内助之力,至紧至要,叶姑娘曼青兰心慧质,足可与汝相偕白首,此乃吾之心愿一也。龙飞若无子息,你生子后望能宗祧二姓,传我龙氏香烟,此乃吾之心愿二也。”
    南宫平只觉突地一阵热浪飞上面颊,再也不敢去望叶曼青一眼,他实未想到师傅的“未了心愿”竟是此事,干咳一声,接着看下去:“再者,武林故老之间,有一神秘传说,世上武功之圣地,既非少林嵩山,亦非昆仑武当,而在于一殿一岛,此岛名‘群魔’,殿名‘诸神’,俱在虚无缥缈之间,世人难以寻觅,‘群魔之岛’,乃世上大奸大恶之归宿,‘诸神之殿’,自乃大忠大善之乐土,然非武功绝高之人,难入此殿此岛一步。”
    南宫平心头激荡,只觉此事之中,充满神秘诡异,目光不瞬,接着下看:“吾少年时已听到有关此一殿一岛之传说,然说此事者,曾再三告诫于我,一生之中,只能将此事转叙一次,吾一生遨游寻觅,亦未能得知此两地之所在,今吾去矣,特传叙你与曼青,然汝等亦不能轻易转叙,切记切记,汝等若属有缘,或能一探此两地之究竟,继吾之未了心愿。”
    南宫平一口气将它看完,不禁合上眼帘,脑海之中,立刻泛起了两幅图画……
    烟云缥缈,紫气氤氲之间,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气象万千、黄金作瓦、白玉为阶的宝殿,殿中白发老人,三五成群,讲文说武,俱是人间难以猜测的精奥,殿外遍生玉树,满布琼瑶,时有仙禽异兽、玉女金童徜佯其间。
    另一处却是恶水穷山,巨浪滔天,终年阴霾浓雾不散,时有阴森凄厉的冷笑,自黑暗中直冲霄汉,毒虫恶兽,遍生岛上,血腥之气,十里皆闻,大海中迷失方向的船只,时时都会被岛上的恶魔攫走……
    叶曼青凝目望处,只见他手中捧着那方纸笺,忽而面生红云,忽而惊奇感叹,忽而瞑目含笑,忽而双眉紧皱,她心中不觉大是奇怪,忍不住问道:“你看完了么?”
    南宫平心头一跳,自幻梦中醒来,道:“看完了。”双手一负,将纸笺隐在背后。
    叶曼青冷笑一声,道:“你不愿将令师的遗言给我看,我不看也罢。”
    南宫平讷讷道:“并……并非不愿……”
    叶曼青面寒如冰,冷冷截口道:“我只问你,令师那三件未了的心愿,是否与我有关?”
    南宫平轻咳两声,讷讷道:“这个……嗯……这个……”心中暗叹一声,忖道:“不但与你有关,而且,唉……”
    叶曼青柳眉一扬,道:“若是与我无关,我就走了。”一理鬓发,大步前行。
    南宫平道:“叶姑娘……”
    叶曼青冷冷道:“什么事?”
    南宫平道:“嗯……这个……”他心中既是急躁,又是羞惭,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又自在心中暗叹忖道:“师傅虽已有命,但……这却是万万不能实行之事,唉!别了,今日一别,再见无期,但愿你……”突觉手掌一松,掌中的纸笺,竟被叶曼青劈手夺去。
    叶曼青大步而行,走过他身侧,突地拧腰转身,一把将纸笺夺去,口中冷冷道:“令师曾叫我与你一同观看,你纵要违背师令,我却不忍违背他老人家托咐我的话。”她一面说话,一面目光移动,才只看了两眼,已是红生满颊,方才在面上冷若冰霜的森寒之气,此刻全不见了。再看两眼,她突地“嘤咛”一声,将一只莹白如玉的纤掌,掩住了红如樱桃的娇靥,颤声道:“你……你……”
    南宫平木立当地,满面尴尬,讷讷道:“我……我……”心中只觉既是羞惭不安,矛盾痛苦,却又有一种温馨甜意,粼粼荡漾,忍不住瞧她一眼,只见她一双秋波也恰巧向自己飘来,两人目光相对,叶曼青突又“嘤咛”一声,放足向前奔去。
    她虽在大步奔行,却未施展轻功,似乎正是想等别人伸手拉她一把。
    南宫平呆望着她的身影,脚步却未移动半步,晚风来去,静寂的深夜中,突地异声大起!
    叶曼青脚步微顿,只听一阵阵有如吹竹裂丝的呼哨,随风而至,由远而近。
    南宫平面上亦自微微变色,只觉这哨声尖锐凄切,刺耳悸心,一刹那,天地间便仿佛都已被这奇异的哨声占满。
    叶曼青遍体一寒,拧腰纵身,“刷”地掠回南宫平身侧,道:“这……是……什……么?”这哨声中那种无法描述的阴森之意,竟使这冷漠而刚强的女子,说话也颤抖起来。
    南宫平侧目望向万达,道:“这是怎么回事?”
    夜色之中,只见万达面色灰白,目光凝注前方,一双手掌,却已探入怀中,却又在怀中簌簌颤动,只震得衣衫也为之起伏不定,竟似没有听到南宫平的问话似的,这巷江湖面上竟露出如此惊悸的神态!
    南宫平心头更是大震,面上却只能向叶曼青微微一笑,道:“不要怕,没有……”
    话声未了,前面荒墟中已现出一条人影,倒退着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仿佛是在他身前所出现之事,已令他不敢回身奔跑。
    吹竹之声越来越急,此人身形却越退越缓,竟已骇得四肢麻软,不能举步。
    南宫平干咳一声,道:“朋……”他话声方自发出,此人突地惊呼一声,霍然回转身来。
    只见他面容枯涩,目光散漫,头顶之上,全无一根毛发,服装之奇异,更是骇人听闻,有如半只麻袋套在身上一般。
    南宫平呆了一呆道:“朋……友……”哪知他方自说出二字,此人又是一声惊呼,躲在他身后,道:“朋友……”下面的话,他竟然也是说不出来。
    叶曼青惊异地瞧了他一眼,目光转处,突见数十条青鳞毒蛇,自黑暗的阴影中拥出,黯淡的星光月色,映着它们丑恶而细致的鳞甲,发出一种丑恶而慑人心魄的光芒,叶曼青娇唤一声,情不自禁地靠入南宫平的怀抱。
    只听万达猛然大喝一声,双掌齐扬,一片黄沙,漫天飞出,落在他们身前五尺开外。
    吹竹之声,由高转低,每一条毒蛇之后,竟都跟随着一个褛衣乱发、阴森诡异的乞丐,这些人高矮虽不同,形状亦迥异,但面容之上,却各个带着一种阴沉之气,慢无声息地自黑暗中拥出,仿佛一群自地狱中拥出的幽灵。
    叶曼青右腕一伸,将南宫平紧紧抱了起来,突觉南宫平全身竟在颤抖不已,她不禁奇怪,秋波一转,才知道原来是那奇服秃顶的怪人,也已将南宫平紧紧抱住,他全身不住颤抖,南宫平也不禁受了传染,此刻转目瞧了叶曼青一眼,心中亦不知是惊恐?是诧异?抑或是一种能够保护他人的得意快乐之感,也许是这三种情感都有一些。
    冰凉的青蛇闪动着它那丑恶的光芒,在冰凉的泥地上蠕蠕爬行,看来虽慢,其实却快,霎眼间已爬到万达所撒出的那一圈黄沙之前。
    万达神色凝重,目光炯炯,见到这一群青蛇俱在黄沙之前停住,有的盘作蛇阵,有的伸缩红信,这一群其毒无比的青蛇,竟无一条敢接近那一圈黄沙的一尺之内。
    南宫平目光一扫,已数出这一群乞丐竟有十七人之多,此刻这十七人俱是目光阴森,内含杀机,但口中竟都在哀哀求告:“行行好,大老爷,请你把口袋里的东西,施舍一些。”
    这求告之声微一停顿之后,便又重复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十七张口一齐发出,一齐结束,不断重复,永无变更。
    南宫平既是惊诧,又觉奇怪,忍不住回首望了那奇服秃顶的怪人一眼,只见他鹑衣百结,身无长物,双手却紧紧抱着一条麻袋,麻袋之中,亦是虚虚空空,哪里有丝毫值得被人乞求之物?
    他目光数转,心念亦数转,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究竟有何玄妙之处,但是一种路见不平、帮助弱者的侠义之气,却使他对身后这贫穷而可怜的老人大为同情,突见万达一个箭步,掠在那一段未被掩埋的蛇尾之前,似乎有意将之隐藏起来,不被这一帮奇异的乞丐看见,他双臂斜飞,双掌紧握,掌中显然又满握着两把可避蛇虫的黄沙。
    吹竹之声,久已停顿,哀告之声,亦越来越见低沉,若是不看他们的面目,这哀告的声音真是动人恻隐怜悯,但他们面上的阴森杀机,却使得这哀告声中充满寒意。
    万达双臂一振,大喝道:“朋友们可是来自关外的‘狱下之狱’么?”
    哀告之声,齐地顿住,十七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凝注在万达面上,一个身量颀长,瘦骨嶙峋,目中炯炯生光,面上却毫无血色的异丐,徐徐向前走了过来,他脚步飘飘荡荡,好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倒,身上鹑衣又宽又大,被风一吹,齐地扬起,仿佛幽灵一般飘过那道黄沙,望着万达阴阴一笑,一字一字地轻轻说道:“你认得我么?”
    黑夜之中,骤见如此人物,万达虽然行事老辣,此刻也不禁遍体生寒,颤声道:“朋友们可就是江湖传闻的‘幽灵群丐’?”
    这幽灵一般的异丐又是阴恻恻一声冷笑,道:“不错,狱下之狱,幽灵鬼丐,穷魂恶鬼,强讨恶化……嘿嘿,你未曾下过十九层地狱,怎会认得我们这一群恶鬼?”
    他“嘿嘿”冷笑数声,忽又仰天哀歌道:“穷魂依风,恶鬼送终,不舍钱财,必定遭凶……”四下群丐,一齐应声相和。
    远远听来当真有如幽冥之中的啾瞅鬼语,声声慑人心魄。
    万达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沉声道:“幽灵群丐,素来不讨千两以下黄金,万两以下白银,在下等身无长物,朋友们莫非寻错了人么?”
    南宫平心念转动,亦自从记忆中搜寻出这一群异丐的来历,不禁回首望了一眼,暗奇忖道:“素来未曾入关的‘幽灵群丐饿鬼帮’此刻来到这里,难道竟会是为了这个有如乞丐一般的老人么?”
    只听这异丐笑声一顿,冷冷道:“寻的本不是你,你难道喜欢惹鬼上门?”
    他身形忽然一闪,掠到南宫平身前,冷冷又道:“年纪轻轻的小孩子们,更不可惹鬼上身,更不要挡鬼的路,知道么?”
    南宫平朗声道:“阁下是依风依帮主,抑或是宋钟宋帮主?”他面色已是沉沉静静,既不惊讶,亦不畏惧。
    这异丐目光一闪,突然“喋喋”怪笑道:“恶鬼宋钟虽然不在,我‘穷魂’依风一样可以送人的终,你既也知道我们这一帮饿鬼的来历,还要站在这里,莫非要等饿鬼吃了你么?”
    四下群丐,一齐拍掌顿足,咯咯笑道:“吃了你!吃了你!”
    叶曼青心神已定,突地冷笑一声道:“装神弄鬼,真没出息。”
    “穷魂”依风龇牙一笑,道:“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倒在男人怀里,还要多嘴说活,十九层地狱里都没有你这样不要脸的女鬼!”
    叶曼青双颊一红,又羞又恼,娇叱道:“你说什么?”扬手一掌劈去。
    哪知她纤掌方自劈出,南宫平已轻轻扯着她衣袖,道:“且慢。”
    叶曼青道:“这帮人装神弄鬼,强讨恶化,还跟他们多说什么?”
    南宫平正色道:“身为乞丐,向人讨钱,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江湖中人,名号各异,以鬼为名,也算不得是什么恶行,人家对我们并无恶意,仅是请我们让道而已,我们怎可随便向人出手?”
    “穷魂”依风本来满面冷笑,听到这番话,却不禁大大怔了一下,他自出江湖以来,还未听过别人对他如此批评。
    叶曼青亦自一怔,终于轻轻垂下手掌。
    这冷傲的女子,此刻不知怎地,竟变得十分温柔。
    那秃头老人惊唤一声,颤声道:“你……你……你……你难道要让这帮饿鬼来抢我这穷老头的东西么?”
    南宫平微微一笑,朗声道:“久闻‘幽灵群丐’,游戏人间,取人财物,必不过半,而且劫富济贫,在下早已久仰得很,但今日贵帮竟会对这老人如此追逼,却教在下奇怪得很!”他言语总是诚诚恳恳,坦坦荡荡,丝毫没有虚假做作。
    “穷魂”依风哈哈一笑,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会对我们这帮饿鬼知道得如此详细。”此刻他笑声仿佛出自真心,语气便也没有了鬼气。
    万达暗叹忖道:“多年前我不过仅在他面前提过几句有关‘饿鬼帮’的话,想不到他直到今日还记得如此清楚。”
    只听“穷魂”依风笑声一顿,缓缓道:“你既然知道得如此详细,想必也知道幽灵群鬼,出手必不空回,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他身形忽又一闪,要想掠到南宫平身后,秃顶老人大喊道:“救命……”
    南宫平却已挡在依风身前,沉声道:“阁下竟还要对个贫穷老人如此追逼,真使得在下对贵帮的名声失望得很。”
    “穷魂”身形顿处,突地冷笑道:“贫穷老人?你说他是贫穷老人?他若不比你富有十倍,而且为富不仁,幽灵群鬼怎会向他出手?”
    南宫平愣了一愣,秃顶老人大喊道:“莫听他的,莫听他的,我怎会有钱……”
    叶曼青道:“姓依的,你说这老人比他富有十倍?”
    “穷魂”冷笑道:“正是。”
    叶曼青道:“你若错了,又当怎样?”
    “穷魂”依风道:“幽灵鬼丐,双目如灯,若是错了,我们这帮恶鬼,宁可再饿上十年,今夜一定回首就走……”
    叶曼青道:“真的?”
    依风冷笑道:“无知稚女,你知道什么,老东西看来虽然一贫如洗,其实却是家财百万,今日我要的只不过是他那口袋中的东西一半,难道还不客气么,幽灵鬼丐,素来不愿对穷人出手,否则今夜怎会容你这丫头在这里多口?”
    叶曼青冷冷道:“你知道他是谁么?”
    “穷魂”依风上下望了南宫平几眼,身形忽然向左走了五步,南宫平眉头微皱,亦自跟他连走五步,仍然挡在他身前,“穷魂”依风一直注目在他脚步之上,突又冷笑一声,道:“看来倒像是个富家公子,只可惜身上还没有十两银子。”
    南宫平暗惊道:“人道江湖中目光锐利之人,能从人脚步车尘之上,看出其中钱财珠宝的数目,想不到‘穷魂’之目光,竟锐利如此。”
    叶曼青道:“难道这老人身上藏有银子?”
    依风道:“虽无银子,但银票却有不少,但是我要的也不是银票,而是……”
    话声未了,秃顶老人突然转身狂奔。
    “穷魂”依风冷笑道:“老东西,你跑得了么?”话声未了,这秃顶老人果然又倒退着走了回来,原来在他身前,竟又有数条青蛇,挡住了他的去路。
    “穷魂”依风道:“大姑娘,不要多话了,除非是‘南宫世家’里的公子,江湖中谁也不会比这老东西更有钱了,你两人好生生来管这闲事作什么?今日幸亏遇见了我,若是遇见宋恶鬼,你们岂非要跟着倒霉。”
    叶曼青冷笑一声,道:“你可……”
    南宫平沉声道:“在下正是南宫平。”
    依风目光一呆,倒退三步,突然当胸一掌向南宫平击来。
    这一掌出人意外,快如闪电,只见他宽大的衣袂一飘,手掌已堪堪触及南宫平胸前的衣衫。
    南宫平轻叱一声,旋掌截指,不避反迎,左掌护胸,右指疾点依风肘间“曲池”大穴。
    这一招以攻为守,正是他师门秘技“潜龙四式”中的绝招,哪知他招式尚未用老,“穷魂”依风又已退出三步,长叹道:“果然是‘神龙’门下,‘南宫’子弟,好好……老东西,今日便宜了你。”
    举掌一挥,四下吹竹之声又起,黄沙处的青蛇红信一吐,有如数十条匹练般窜入这“幽灵群丐”的衣袖里。
    南宫平道:“依帮主慢走。”
    依风道:“打赌输了,自然要走,饿鬼帮虽然穷讨恶化,却不会言而无信,就连被那老头子弄死的一条青蛇,今日我都不要他赔了!”
    这“幽灵群丐”行动果然有如幽灵,霎眼间便已走得干干净净,只有“穷魂”依风临去时破袖一扬,将地上的黄沙,震得漫天飞起。
    叶曼青嫣然一笑,道:“这帮人虽然装神弄鬼,倒还并不太坏!”
    南宫平却在心中暗暗忖道:“幽灵群丐,必定与师傅极有渊源,否则怎会在一招之下,便断定了我的师门来历?”
    万达道:“饿鬼帮行事虽然善恶不定,但被其选中的对象,却定是为富不仁之辈。”他语声微顿,目光笔直望向那秃顶老人。
    秃顶老人的目光,却在呆呆地望着南宫平,面上的神色既是羡慕,又是嫉妒,却又像是带着无比的钦佩,忽然当头向南宫平深深三揖,他臂下挟着麻袋,头却几乎触着地上。
    南宫平微一侧身,还了三揖,道:“些许小事,在下亦未尽力,老丈何需如此大礼?”
    秃顶老人道:“是极是极,些许小事我本无需如此大礼,我只要轻轻一礼,便已足够。”
    南宫平、叶曼青齐地一怔,只听他接着道:“但你救的是我的财物,而非救了我的性命,是以我这第一礼,必定要十分恭敬的。”
    南宫平、叶曼青愣然对望一眼,秃顶老人接着又道:“南宫世家,富甲天下,你既是南宫公子,必定比我有钱得多,是以我怎能不再向你一礼,是以我这第二礼,必定也要十分恭敬的。”
    叶曼青呆了半晌,道:“如此说来,你这第二礼,仅是向他的金钱行礼了?”
    秃顶老人道:“正是。”
    叶曼青既觉好气,又觉好笑,忍不住道:“那么你的第三礼又是为何而行?”
    秃顶老人道:“我这第三礼,乃是恭贺他有个如此有钱的父亲,除了黄帝老子之外,这父亲可称天下第一,如此幸运之事,我若不再恭恭敬敬地行上一礼,岂非也变得不知好歹了么?”
    南宫平木立当地,当真全然怔住,他实在想不到人间竟有如此“精彩”的言沦。
    叶曼青听了这般滑稽的言论,忍不住笑道:“如此说来,别人若是救了你的性命,你还未见如此感激,更不会对那人如此尊敬了?”
    秃顶老人道:“自然。”
    叶曼青道:“金钱就这般重要?”
    秃顶老人正色道:“世间万物,绝无一物比金钱重要,世间万物,最最可贵的便是一块银子,唯一比一块银子更好的,便是两块银子,唯一比两块银子更好的,便是……”
    他话声未了,叶曼青已忍不住放声娇笑起来。
    南宫平干咳一声,道:“如……”话未说出,自己也忍俊不住。
    秃顶老人看着他们大笑,心中极是奇怪,怫然道:“难道我说错了么?”
    叶曼青道:“极是极是,唯一比两块银子更好的,便是三块银子,唯一比……”忽又倒在南宫平身上,大笑起来。
    阴森的荒野中,突地充满笑声。
    万达笑道:“如此说来,你必定极为有钱了,那‘幽灵群丐’想来必未看错。”
    秃顶老人面色一变,双手将麻袋抱得更紧,连声道:“没有钱,俺哪里有钱……”情急之下,他连乡音都说出来了。
    南宫平忍住笑声,道:“老丈知道爱惜金钱,在下实在钦佩得很……”
    叶曼青截口道:“此刻要钱的人走了,你也可以自便了……”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行止,笑容顿敛,轻轻道:“我也该走了。”
    万达干咳一声,道:“今日遇着公子,得知公子无恙,我实在高兴得很,但此间事了,我却要到关外一行,不知公子你何去何从?”
    南宫平道:“我……”
    他忽觉一阵寂寞之感涌上心头,满心再无欢笑之意,长叹一声,道:“我想回家一趟,然后……唉……”放眼望去,四下一片萧索。
    叶曼青垂头道:“那么……那么……”
    南宫平叹道:“叶姑娘要去何处?”
    叶曼青目光一抬,道:“你……你……”
    她手掌中仍紧握着“不死神龙”的留笺,她目光中充满着幽怨与渴望,只希望南宫平对她说一句,她也会追随着南宫平直到永恒。
    南宫平心头一阵刺痛,道:“我……我……”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万达暗叹一声,道:“叶姑娘若是无事,何妨与公子同往江南一行,但望两位诸多珍重,我先告辞了。”
    长身一揖,转首而行。
    南宫平抬头道:“狄扬中毒发狂,下落未明,你难道不陪我去寻找了么?”
    万达脚步一顿,回转身来。
    秃顶老人忽然道:“你说那狄扬可是个手持利剑、中毒已深的少年?”
    万达大喜道:“正是。”
    秃顶老人道:“他已被‘饿鬼帮’中的‘艳魄’依露连夜送到关外救治去了,若不是他突来扰乱一下,只怕我还跑不到这里来哩,看来这‘艳魄’依二娘对他颇为有情,绝对不会让他吃苦,你们两人只管放心好了。”
    南宫平松了口气,却又不禁皱眉道:“不知“艳魄”依二娘又是个怎样的女子?”
    万达道:“吉人自有天相,此番我到了关外,必定去探访狄公子的下落,依我看来,依二娘亦绝非恶人,何况她若非对狄公子生出情愫,怎会如此匆忙跑回关外,她若真对狄公子生出情愫,便定会想出千方百计为狄公子救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情感之一物,有时当真有不可思议之魔力。”
    叶曼青只觉轰然一声,满耳俱是“情感之一物,有时当真有不可思议之魔力。”几字,她反复咀嚼,不能自己,抬起头来,万达却已去远了。
    她不禁幽幽长叹一声,南宫平亦是满面愁苦。
    远处忽然传来万达苍老的歌声:“多情必定生愁,多愁必定有情,但愿天下有情人……”歌声渐渐缥缈,终不可闻。
    叶曼青木立半晌,突地轻轻一跺脚,扭首而去,她等待了许久,南宫平却仍未说出那一句话来,于是这倔强的女子,便终于走了。
    南宫平呆望着她的身影,默念着那世故的老人的两句歌词:“多情必定生愁,多愁必定有情……”心中一片怆然,眼中的倩影越来越多,他忽觉是梅吟雪的身影,又忽觉仍是叶曼青的影子。
    多日的劳苦饥饿,情感的紊乱纷争,内力的消耗,多情的愁苦……他忽觉四肢一阵虚空,宛如在云端失足,“噗”地倒在地上。
    秃顶老人惊叫一声,走在远处的叶曼青,越走越慢的叶曼青,听得这一声惊叫,忍不住霍然转回身来,当她依稀觉得南宫平的身影已跌在地上,她便飞也似地奔了过来,世上所有的力量,都不能使她弃他不顾。
    ×××
    东方已渐渐露出曙色,大地的寒意更浓,但又怎能浓于多情人的愁苦……
    世间万物,最是离奇,富人偏多贪鄙,智者亦多痴脾,刚者易折,溺者善泳,红颜每多薄命,英雄必定多情,多病者必定多愈,不病者一病却极难起,内功修为精深之人,若是病了,病势更不会轻,这便是造化的弄人。
    晓色凄迷中,一辆乌篷大车,出长安、过终南,直奔洵阳。那奇装异服、无须无发的怪老人,双手仍然紧紧抱着那口麻袋,瞑目斜靠在车座前。
    车厢中不时传出痛苦的呻吟与忧愁的叹息,秃顶老人却回手一敲车篷,大声道:“大姑娘,你身上可曾带得有银子么?”
    车厢中久久方自发出一个愤怒的声音:“有!”
    秃顶老人正色道:“无论走到哪里,银钱总是少不得的。”他放心地微笑一下,又自瞑目养起神来,车到洵阳,已是万家灯火,他霍然张开眼睛,又自回手一敲车篷,道:“大姑娘,你身上带的银子多不多?”
    车厢内冷冷应了一声:“不少。”
    秃顶老人侧目瞧了赶车的一眼,大声道:“找一家最大的客栈,最好连饭铺的。”
    洵阳夜市,甚是繁荣,秃顶老人神色自若地穿过满街好奇地讪笑,神色自若地指挥车夫与店伙将重病的南宫平抬入客栈,叶曼青垂首走下马车,秃顶老人道:“大姑娘,拿五两银子来开发车钱。”
    赶车的心头大喜,口中千恩万谢,只见秃顶老人接过银子,拿在手里拈了一拈,喃喃道:“五两,五两……”赶车的躬身道谢,秃顶老人道:“拿去。”手掌一伸,却又缩了回来,道:“先找三两三钱二分来。”赶车的怔了一怔,无可奈何地找回银子,心中暗暗大骂而去。
    秃顶老人得意洋洋地走入客栈,将找下的银子随手交给了店伙,道:“去办一桌十两银子一桌的翅筵,但要一齐摆上来。”
    店伙心头大喜,心想:“这客人穿着虽破,但赏钱却给得真多。”千恩万谢,诺诺连声而去。
    秃顶老人走入跨院,怀抱麻袋,端坐厅上。
    店伙送茶递水,片刻便摆好酒筵,赔笑道:“老爷子要喝什么酒?”
    秃顶老人面色一沉,正色道:“喝酒最易误事,若是喝醉,更随时都会损失银钱,你年纪轻轻,当知金钱来之不易。”
    店伙呆了一呆,连声称是。
    秃顶老人又道:“方才我给你的银子呢?”
    店伙连忙赔笑道:“还在身上。”
    秃顶老人道:“去替我全部换成青铜制钱,赶快送来。”
    店伙怔了一怔,几乎钉在地上,良久良久,方自暗暗大骂而去。
    秃顶老人望着面前的酒菜,神采飞扬,摩拳擦掌,口中大声道:“大姑娘,你若要照顾病人,我就一人吃了。”
    厅侧的房中冷冷应了一声,秃顶老人喃喃道:“我若不知道‘南宫世家’真的比我有钱,你便是千娇百媚,我也不会与你走在一路。”将麻袋放在膝上,举起筷子,大吃大喝起来。
    他吃喝竟是十分精到,直将这一桌酒菜上的精彩之物全部吃得干干净净,店伙无精打采地找回铜钱,他仔仔细细数了一遍,用食、中、拇指拈起三枚,沉吟半晌,中指一松,又落下了两枚,将一枚铜钱放在桌上,忍痛道:“赏给你。”
    店伙目定口呆,终于冷冷道:“还是留给你老自用吧。”
    秃顶老人眉开眼笑,道:“好好,我自用了,自用了。”收回铜钱,捧起麻袋,走到另一间房,紧紧地关起房门。
    店伙回到院外,忍不住寻个同伴,摇头道:“世上钱痴财迷虽然不少,但这么穷凶极恶的财迷,我倒还是第一次看见。”
    黯淡的灯光下,叶曼青手捧一碗浓浓的药汁,轻轻地吹着,这是她自己的药方,自己煎成的药,她要自己尝。
    门外的咀嚼声、说话声、铜钱叮当声,以及南宫平的轻微呻吟声,使得她本已紊乱的思潮,更加紊乱,她颤抖着伸出手掌,扶起南宫平,颤抖着伸出手掌,将自己煎成的药,喂入南宫平口里,她与他虽然相识未久,见面的次数,更是少得可怜,但是她对这永远发散着光与热的少年,却已发生了不可忘怀的情感。
    “友谊是累积而成,爱情却发生于刹那之间。”她记得曾经有一位哲人,曾经说过一句充满着哲理的话,她曾经无数次对这句话发出轻蔑地怀疑,但此刻,她却在刹那间领会出这句话的价值。
    她记得古倚虹、狄扬,以及那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少年名侠“破云手”她曾经与他们在那寂寞而艰苦的华山之巅,共同度过多年寂寞而艰苦的岁月,她深深地了解他们的性情,坚忍,以及他们对“仇恨”与“荣誉”两字所付出的代价,她也曾对这些少年由岁月的累积而生出友谊的情感。
    但是她与南宫平却在初相见的刹那之间,便对他发生恋情,也曾经历过许多天由恋情而产生的思念与悲欢,带着那四个青衫妇人,她重回华山之巅的竹屋后,她便又带着怀念师傅的悲凄眼泪,下了华山,此后那一串短暂而漫长的时日,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南宫平那沉静的面容与尖锐的言语。
    她无法猜测在那华山之巅的竹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就正如她此刻无法猜测南宫平对她究竟是怎么样的情感。
    黑暗过去,阳光再来,阳光落下,黑暗重临……三天,整整的三天,她经历过黑暗与光明,她忍受了许多次咀嚼声、谈话声、以及铜钱的叮当声……她在她紊乱的情感中,经历过这漫长的三天,她目不合睫,她彷徨无主,她煎药,尝药,喂药,虽然药的分量一天比一天轻,但是她的忧虑与负担,却不曾减少,因为昏迷不醒的南宫平,仍然是昏迷不醒。
    她对那迄今仍不知其姓名的秃顶老人,早已有了一份深深的厌恶,她拒绝和这吝啬、贪财而卑鄙的老人在言语或目光上有任何的接触,但是她却无法拒绝这讨厌的老人和她与南宫平共住在一间客栈,一处相同的厢院里。
    因为她还有各种原因──顾忌、人情、风俗、习惯、流言,以及她一种与生俱来的羞涩,使得她不“敢”和南宫平单独相处在一起,所以她不“敢”拒绝这吝啬、贪财而卑鄙的老人,和她与南宫平共住在一间客栈,一处相同的厢院里。
    有月无灯,秃顶老人在帐钩下数着铜钱,铜钱数尽,夜已将尽,他和衣躺上床,片刻便已鼾声如雷,睡梦间他忽然惊醒,因为他忽然发觉隔壁的房间里有了一阵异常的响动。
    只听南宫平有了说话的声音,秃顶老人本待翻身而起,终却睡去,睡梦之中,手掌仍然紧紧地抱着那破烂的麻袋。
    第二日午后,南宫平便已痊愈,到了黄昏,他已可渐渐走动,叶曼青轻轻扶他起了床,这风姿冷艳的女子,此刻是那么疲劳和憔悴。南宫平目光不敢望她,只是垂首叹道:“我生病,却苦了你了。”
    叶曼青轻轻一笑,道:“只要……只要你的病好,我无论做什么都是高兴的。”
    南宫平心头一颤,想不到她竟会说出如此温柔的言语,这种言语和她以前所说的话是那么不同,他却不知道仅仅在这短短三天里,一种自心底潜发的女性温柔,已使叶曼青对人生的态度完全改变,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她对南宫平的情感,再也无法以冷傲的态度或言语掩饰。
    南宫平忍不住侧目一望,自窗中映入的天边晚霞,虽将她面颊映得一片嫣红,却仍掩不住她的疲劳与憔悴,他忽然想到一句著名的诗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垂下头,无言地随着她走出房,心底已不禁泛起一阵情感的波澜,他虽已自抑制,却终是不可断绝。
    箕居厅中,又在大嚼的秃顶老人目光扫处,哈哈一笑,道:“你病已好了么?”
    南宫平含笑道:“多承老丈关心,我……”
    秃顶老人哈哈笑道:“我若是你,绝对还要再病几天。”
    南宫平一愣,只听他接口笑道:“若不是你这场大病,这女娃儿怎肯请我在这里大吃大喝,若不是你这场大病,这女娃儿怎肯表露出她对你的情感。你多病几天,我便可多吃几天,你也可多消受几日温柔滋味,这岂非皆大欢喜,你何乐不为?”
    他满口油腻,一身褴褛,虽然面目可憎,但说出的话却是这般锋利。
    叶曼青垂下头,面上泛起一片红云,羞涩掩去了她内心的情感,只因这些话实已说中了她的心底。
    南宫平无可奈何地微笑一下,道:“老丈如果有闲,尽可再与我们共行……”他忽然想起自己绝不能和叶曼青单独走在一起,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抑制自己的情感,是以赶快接口道:“等我病势痊愈,便可陪着老丈小酌小酌,些许东道,我还付得起。”
    秃顶老人哈哈笑道:“好极好极……”突地笑声一顿,正色道:“你两人虽然请了我,但我对你两人却绝不感激,只因你两人要我走在一起,完全是别有用心,至于我么……哈哈!也乐得吃喝几顿。”
    这几句话又说中了南宫平与叶曼青心底,南宫平坐下干咳几声,道:“老丈若有需要,我也可帮助一二……”
    秃顶老人笑声又一顿,正色道:“我岂是妄受他人施舍之人?”
    南宫平道:“我可吩咐店伙,去为老丈添置几件衣裳。”
    秃顶老人双手连摇,肃然说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何苦害我?”
    南宫平不禁又为之一愣,道:“害……你?”
    秃顶老人双手一搓,长身而起,走到南宫平面前,指着他那一件似袍非袍、似袋非袋的衣服道:“你看我这件衣服是何等舒服方便,要站就站,要坐就坐,根本无需为它花任何脑筋。”
    他又伸手一指他那濯濯的秃顶,道:“你可知道我为了要变成这样的秃顶,费了多少心血,如此一来我既毋庸花钱理发,也不必洗头结辫,我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研究出最最不必浪费金钱的人生,你如今却要来送我衣服,我若穿了你的衣服,便时时刻刻要为那件衣服操心,岂非就减少了许多赚钱的机会,这样,你岂非是在害我。”
    南宫平、叶曼青忍不住对望一眼,只觉他这番言语,当真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理论,却使人一时之间,无法辩驳。
    秃顶老人愤怒地“哼”了两声,回到桌旁,一面在吃,一面说道:“你两人若是要我陪你们,就请以后再也不要提起这些话,哼哼!我若不念在你的金钱实在值得别人尊敬,此刻早已走了。”
    叶曼青暗哼一声,转回头去,南宫平长叹一声,道:“金钱一物,难道当真是这般重要么?”
    秃顶老人长叹一声,道:“我纵然用尽千言万语,也无法向你这样的一个公子哥儿解释金钱的重要,但只要你受过一些磨难之后,便根本毋庸我解释,也会知道金钱的重要了。”
    南宫平心中忽地兴起一阵感触,忖道:“但愿我能尝一尝穷的滋味,但要我贫穷,却是一件多么困难之事。”
    他自嘲地哂然一笑,秃顶老人正色道:“我说的句句实言,你笑个什么?”
    南宫平缓缓道:“我在笑与老丈相识至今,却还不知道老丈的姓名。”
    秃顶老人道:“姓名一物,本不重要,你只管唤我钱痴就是了。”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钱痴……钱痴……”笑容忽敛,道:“方才我笑的本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老丈你……”
    秃顶老人“钱痴”道:“人们心中的思想,任何人都无权过问,也无权猜测,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人们与我相处,只要言语、行动之间能够善待于我,他心里便是望我生厌,恨我入骨,我也无妨,我若是整日苦苦追究别人心里的思想,那我便当真要变成个疯痴之人了。”
    这几句话有如鞭子般直挞入南宫平心底,他垂下头来,默然沉思良久,秃顶老人“钱痴”早已吃饱,伸腰打了个呵欠,望了叶曼青一眼,淡淡道:“姑娘,我劝你也少去追究别人心里的事,那么你的烦恼也就会少得多了。”
    叶曼青亦在垂首沉思,等到她抬起头来,秃顶老人早已走入院里,灯光映影中,只见院外匆匆走过十余个劲装疾服,腰悬长刀,背上斜插着一面乌漾铁杆的鲜红旗帜的彪形大汉,抬着一口精致的檀木箱子,走入另一座院中。
    这些大汉人人俱是行动矫健,神色剽悍,最后一人目光之中,更满含着机警的光彩,侧目向秃顶老人望了一眼,便已走过这跨院的圆门。
    秃顶老人目光一亮,微微一笑,口中喃喃道:“红旗镖局,红旗镖局……”
    南宫平默然沉思良久,缓缓走入房中。
    秃顶老人“钱痴”又自长身伸了个懒腰,自语着道:“吃得多,就要睡,咳咳,咳咳……”亦自走入房中,紧紧关上房门。
    叶曼青抬起头来,望了望南宫平的房门,又望了望那秃顶老人的房门,不由自主地长长叹息了一声,缓步走入院中。
    人声肃寂,灯光渐灭,叶曼青也不知在院中伫立了多久,只听远远传来的更鼓──一更,两更……三更!
    敲到三更,便连这喧闹的客栈,也变得有如坟墓般静寂,叶曼青却仍孤独地伫立在这寂寞的天地里,她心中突然兴起了一阵被人遗忘的萧索之感,她恨自己为什么会与一个情感已属于别人的男子发生感情。
    回望一眼,房中灯光仍未熄,孤独的铜灯,在寂寞的厅房中,看来就和她自己一样。
    突地,屋脊后响起一声轻笑,一个深沉的口音轻轻道:“为谁餐风露立中宵?”
    语声之中,只有轻蔑与讪笑,而无同情与怜悯,叶曼青柳眉一扬,腾身而起,低叱道:“谁?”叱声方了,她轻盈的身躯,已落在屋脊上,只见一条人影,有如轻烟般向黑暗中掠去,带着一缕淡淡轻蔑的语声:“为谁餐风露立中宵?”
    这人身形之快,使得叶曼青大为吃惊,但这语声中的轻蔑与讪笑,却一直刺入了叶曼青灵魂的深处,她低叱一声:“站住!”手掌穿处,急迫而去,在夜色中搜寻着那人影逸去的方向。
    朦胧的夜色,笼罩着微微发亮的屋脊,她只觉心头一股愤怒之气,不可发泄,拼尽全力,有如惊虹掣电般四下搜寻着,到后来她也不知自己如此狂奔,是为了搜索那条人影,还是为了发泄自己心底的怨气。
    南宫平盘膝坐在床上,仿佛在调息运功,其实心底却是一片紊乱,他不知道叶曼青仍然孤立在院中,更不知道叶曼青掠上屋脊。
    他只是极力屏绝着心中的杂念,将一点真气,运返重楼,多年来内功的修为,使得他心底终于渐渐平静,而归于一片空明……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听邻院中似乎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一响而寂,再无声息,他心中虽然疑惑,但也一瞬即没。
    然后,他又听到门外院中有一阵衣袂带风之声,自屋脊上掠下,风声甚是尖锐轻微,显见此人轻功不弱,他心头一凛,一步掠到窗外,右掌扬处,窗户立开,惨淡的夜色中,那云发蓬乱、目带幽怨的叶曼青,正呆呆地站在他窗外。
    两人目光相对,这一刹那间,有如火花交错,叶落波心,他心潮之中,立刻荡起一阵涟漪,亦不知是否该避去她含情脉脉的秋波。
    叶曼青黯然一叹,道:“你还没有睡么?”
    南宫平摇了摇头,忽然问道:“叶姑娘你莫非是看到了什么?”
    叶曼青道:“方才我在院中,曾经发现了一个夜行人,我追踪而去,却没有追到!”
    南宫平双目一张,骇然道:“凭叶姑娘你的轻功,居然还没有追上!”
    叶曼青面颊微红,垂首道:“我也不知道此时此地,却会有这样的武功高手,最奇怪的是此人既非善意前来,却也没有什么恶意,是敌是友?来此何为?倒真是费人猜疑得很。”
    南宫平皱眉沉吟半晌,缓缓道:“大约不会是恶意而来的吧,否则他为何不轻易下手?”
    他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在暗暗叹息,他深知自己此刻在江湖中的敌人,远比朋友为多,为了她,为了这样一个无情的“冷血”女子,他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树下这么多强敌?正如世上任何人一样,对于他自己的情感,他也无法解释。
    相对无言,夜色将去,南宫平长叹一声,道:“风寒露重,叶姑娘还不进来!”他言语之中虽只含着一份淡淡的关切,却已足够使叶曼青快乐。
    她嫣然一笑,走入大厅,南宫平已迎在厅中,伴着那一盏铜灯,两人相对而坐,却再也无人敢将自己的目光投在对方面上。
    一声鸡啼唤起晨光,一丝晨光,唤起了大地间的各种声响。
    秃顶老人“钱痴”探首而出,睡眼惺忪,哈哈笑道:“你们两人倒真有这般兴趣,居然畅谈终宵,哈哈……到底是年轻人。”
    语声之中,又有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在门边露出,赔笑道:“客官起来得倒早!”这睡眼惺忪的店伙,匆忙地换过茶水,忽然转身道:“客官们原谅小的,实在不好意思,但客官们的房店饭钱……”
    听到“房店饭钱”,秃顶老人“钱痴”回身就走,走入房中,关起房门。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无妨,你尽管算出是多少银子。”
    店伙展颜笑道:“不多不多,虽然那位大爷吃得太讲究了些,也不过只有九十三两七钱银子。”
    这数目的确不少,但在南宫平眼中却直如粪土,但转念一想,自己身上何尝带的有银子,转首笑道:“叶姑娘可否先代付一下。”他生长豪门大富之家,自幼时对钱财观念看得甚是轻淡,是以才能毫不在意地说出这句话来。
    叶曼青呆了一呆,亦自微笑道:“我从来很少带着银子。”她深知南宫平的家世,是以此刻也毫不在意。
    南宫平微微一怔,只见店伙的一双眼睛,正在灼灼地望着自己,面上已全无笑意,南宫平心念一转,想起自己身上的值钱珠宝,俱已送了别人,便淡淡说道:“你去取笔墨来,让我写张便笺,你立时可凭条取得银子。”
    店伙虽不情愿,却也只得答应,方待转身离去,厅旁房门突地开了一线,秃顶老人“钱痴”探首道:“店小二,你怕些什么,你可知道这位公子是谁?莫说百八十两,就是几千几万,也只要他一张便笺,便可取到。”店伙怀疑地望了南宫平一眼。
    秃顶老人“钱痴”哈哈笑道:“告诉你。他就是‘南宫世家’的南宫大公子。”
    店伙面色突地大变,南宫平不禁暗叹忖道:“这些人怎地如此势利,只要一听到……”
    哪知他心念方转,这店伙突地纵声大笑起来,笑了几声,面色一沉,冷冷道:“我虽然见过不少骗吃骗喝的人,还没有见过像你们这样恶劣、愚笨,竟想出这……”
    叶曼青杏眼一张,厉声道:“你说什么?”
    店伙不禁后退一步,但仍冷笑着道:“你们竟不知道在这里方圆几百里几十个城镇中,所有原属‘南宫世家’的店铺生意,在三日之间全卖给别人了,‘南宫世家’属下的伙计,已都去自寻生路,居然还敢自称是‘南宫世家’的‘南宫大公子’,哼哼!”他冷“哼”两声,接口道:“今日你们若不快些取出店钱,哼哼……”他又自冷“哼”两声,双手叉腰,怒目而视。
    南宫平却已被惊得愣在地上,叶曼青亦自茫然不知所措。
    这一个惊人的变故,发生得竟是那么突然,富可敌国的“南宫世家”,为什么要如此匆忙紧急地卖出自己的店铺生意?
    这原因实在叫人无法猜测,难道说冰冻三尺的大河,会在一夜间化为春水!
    秃顶老人站在门旁,目定口呆,显然也是十分惊骇。
    就在这南宫平有生以来,最最难堪的一刹那中,邻院中突地传来一阵异常的动乱。
    许多个惊惶而恐惧的语声,纷乱地呼喝着:“不得了……不得了……”
    店伙心头一惊,忍不住转身奔去,南宫平突地想起昨夜听到的一声短促的呻吟,以及叶曼青见到的奇异人影……
    “难道昨夜邻院,竟发生了什么凶杀之事?”
    一念至此,他也不禁长身而起,走进院中,叶曼青立刻随之而去,在这双重的变故中,他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那秃顶老人“钱痴”的动态。
    邻院中人头蜂拥,惊惶而纷乱的人群,口中带着惊呼,不住奔出奔入,有的说:“真奇怪,真奇怪,昨夜我们怎地没有听到一丝响动?”
    有的说:“奇怪的是名震天下的‘红旗镖局’,竟也发生了这种事,干下这件案子的,真不知是什么厉害角色。”
    纷乱的人声,惊惶的传语,使得还未知道真相的南宫平心里先生出一阵悚栗。
    南宫平目光一抬,只见这跨院的圆门之上,赫然迎风招展着一面鲜红的旗帜,乍看仿佛就是“红旗镖局”仗以行走江湖的标帜,仔细一看,这旗帜竟是以鲜血染成,在鲜红中带着一些惨淡的乌黑,教人触目之下,便觉心惊!
    他大步跨入院中,院中是一片喧闹,但厅房中却是一片死寂。
    一个身着长衫,似是掌柜模样的汉子,站在紧闭着的房门外,南宫平大步冲了上去,这店掌柜双手一拦,道:“此处禁止……”
    话犹未了,南宫平已将他推出五步,几乎跌在地上,要知道南宫平虽是久病初愈,但功力究竟非比等闲,此刻惊怒之下,出手便不觉重了。
    他心中微生歉意,但此时此刻,却无法顾及,伸手推开房门,目光一转,心房都不觉停止了跳动!
    初升的阳光,透穿紧闭的门窗,无力地照在厅房中,照着十余具零乱倒卧着的尸身──这些昨日还在挥鞭驰马、昂首阔步、矫健而剽悍的黑衣汉子,此刻竟都无助而丑恶地倒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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