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英雄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9章生死两渺茫
    云铮上得峰巅,上了石台,第一眼便瞧见个身形纤弱的青衣妇人,背负双手,面对着大海。这妇人身材既不高大,体形亦不奇特,衣着更非鲜艳夺目,全身上下,可说绝无丝毫抢眼之处。
    但山峰上如许多人,云铮却偏第一眼便瞧见了她。这平平凡凡的妇人身上,竟似含蕴一股无比强大的吸引之力,站在她身旁的纵然都是貌美如花的绝色少女,但她却只是个背影,便已足够将天下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再也不会瞧到别人身上。云铮虽瞧不见她面貌,却也已断定她便是常春岛之主日后娘娘。
    这被武林传说犹如神话般的人物,如今已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云铮心里不觉泛起一阵难言之激动。只见她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十指互绞,根根指节,全都苍白,心中竟似也充满激动之情,却不知为了什么。
    云铮躬身抱拳道:“大旗弟子参见日后娘娘。”
    日后娘娘道:“你是奉谁之命来的?”语声虽是冰冰冷冷,怎奈已在双手之动作中,无意间泄漏了心中激动,是以连语声听来都似有些颤抖。
    云铮道:“弟子乃是奉少林无色大师之命前来。”
    日后娘娘突然厉声道:“你既奉无色大师之命前来,便该以少林弟子身份觐见,知道么?”
    云铮怔了一怔,也不知她为何暴怒,只得称是。
    日后娘娘道:“无色大师令你前来,是为何事?”
    云铮道:“无色大师令弟子转禀娘娘,说是江湖动乱已久,也该让武林朋友稍得安歇,那件纠缠数十年,几乎将天下武林高手,全都牵涉在其中的公案,此时也该作一了结,望娘娘上体苍天好生之德,下体无辜遭劫之苦,更该念此一公案中人,俱已被积年仇杀,逼得流离颠沛,苦不堪言,有时连亲人尸首都难收葬,惩罚也该够了,是以但请娘娘得放手时且放手,早些将此公案……”
    突听日后娘娘大喝一声:“住口!”只见她双手互绞得更紧,甚至连身子都已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厉声道:“你也想教训我么?”
    云铮道:“这番话全属无色大师所言,弟子只是将之一字不漏,转禀娘娘,至于所说的为何公案,弟子毫不知情。”
    日后娘娘“哼”了一声,仍似薄怒未歇,厉声道:“无色也未免将自己看得过高了,凭什么他来管这闲事?”
    云铮瞧她如此模样,心里既惊且奇,垂首不敢言语。
    又过了半晌,日后娘娘激怒方始渐渐平息,但仍未回过头来,只是徐徐道:“他要你前来,只是说这几句话么?”
    云铮道:“就是这些话。”
    日后娘娘道:“你不妨回去告诉他,此事既非我种因,亦非我能了结,我一向只是袖手不问,此后还是袖手不问。”说着说着,她语声又自激动起来:“无色若想将此公案了结,不妨自己设法,莫再寻着我。”
    云铮道:“是。”
    云铮这才转首瞧了温黛黛一眼,只见她满面惊惶悲痛之色,目中泪痕未干,也正在偷偷瞧着他。两人目光相遇,温黛黛目中突又流下了两行晶莹泪珠。她眼波中竟充满惜别之情,也充满了悲痛,似是在哀求着云铮:“你快走吧,莫要管我……”两人心有灵犀,情意互通,云铮一眼瞧过,便知日后娘娘拒绝了温黛黛之请求,心里只觉一股悲愤之气直涌上来。
    温黛黛见他面色突变,目光似又闪亮了火光,大骇之下,颤声道:“你……你万万不可在……在此……”
    但云铮性子一犯,便是神仙也拦他不住。温黛黛一句话还未说完,云铮已挺胸大喝道:“铁血大旗门下弟子云铮,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日后娘娘怒道:“你竟敢又称大旗弟子?”
    云铮狂笑道:“云某已将少林门之事交待,自当还我本来面目。云铮生为大旗门下人,死为大旗门下鬼,为何不敢自称大旗门下弟子?大旗门武功纵不如你,但这‘铁血大旗’四字说将出去,无论在何处都要比‘常春岛’响亮得多。”
    日后娘娘更是怒极,嘶声道:“你……你敢……”
    温黛黛痛哭着扑到她足下,痛哭着道:“娘……娘娘,他……他还是孩子,娘娘莫和他一般见识。”
    日后娘娘冷笑道:“我还犯不上为他动怒……好吧!大旗门下,你还有什么事要请教的?”
    云铮大声道:“我且问你,温黛黛既不愿留在此处,你凭什么要强迫于她?难道这也算救苦救难么?”
    日后娘娘道:“谁要强迫她留在此处?”
    云铮不禁怔了一怔,心气顿时平了,他只道自己猜错,反觉有些讪讪的难为情,讷讷道:“既是如此,黛黛,咱们走吧!”
    日后娘娘道:“谁答应你带她走的?”
    云铮又是一怔,瞬即暴怒道:“你方才明明说不留她,此刻又不放她,莫非是故意消遣于我?”
    日后娘娘冷冷道:“她无论要去何处,我都不会留她,但要和你同走,却是万万不可。”
    云铮怒道:“为什么?”
    日后娘娘道:“她若要寻个归宿,纵是嫁于市井无赖,贩夫走卒,俱无不可,却万万不能嫁给大旗门下。”
    云铮怒喝之声更大:“为什么?”
    日后娘娘道:“只因大旗门男子,俱是无情无义的畜生。”
    云铮一跃而起,怒骂道:“放……谁说的?”
    他虽然终是不敢骂出“放屁”两字,但敢在“日后娘娘”面前如此暴跳如雷之人,普天之下,可说绝无仅有。四下少女都已花容失色,只道娘娘绝不会再放过他。
    哪知日后娘娘非但未曾动手,竟连头也未回,却向温黛黛道:“你此刻若是要走,我也不留你。”
    温黛黛轻泣道:“娘娘,我……”
    日后娘娘道:“但你临走之前,却要发下重誓,今生今世,决不和‘大旗门’弟子交谈一言半语。”
    温黛黛道:“我……我……”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日后娘娘道:“你不能么?”
    温黛黛痛哭着道:“我……我留在这里。”
    日后娘娘道:“你若要留在这里,也得发下重誓,从今而后,永不再对‘大旗’弟子有所思念。”
    温黛黛身子一震,颤声道:“这……这……”突又伏地痛哭:“我不能不想他,我实在不能不想他。”
    日后娘娘冷冷道:“常春岛上,俱是心如止水之人,你若要想他,便不能待在这常春岛上。”说到这里,不但云铮悲愤交集,热泪盈眶,便是“常春岛”上的少女们,也觉日后娘娘所行,委实太过不近人情,都不禁对温黛黛生出了同情怜悯之心,有的甚至已悄悄垂下泪来。
    温黛黛以手捶地,嘶声道:“娘娘,你怎么能令人做不能做到的事,你……你不如让我死吧!”
    日后娘娘冷冷道:“看来你只有死了。”
    云铮再也忍不住,大喝一声,厉喝道:“我大旗门与你有何仇恨……”喝声中竟已飞身扑上,一掌击向日后娘娘后背。
    少女们齐声惊呼,花容大变。
    只听日后娘娘冷冷道:“你也敢无礼。”反手一挥,背后竟如生了眼睛般,袍袖直拂云铮胸膛。
    云铮一拳还未击出,便觉一股大力涌了过来,竟是不能抵挡,狂呼一声,凌空跌出三丈开外。温黛黛惊呼着便待扑上去,但日后娘娘长袖轻垂,便已拂了她肩井穴,刹时她已无法动弹。云铮武功虽不如人,但那股剽悍勇猛的冲劲,却是天下无双,方自跌倒在地,翻身掠起,又自扑上。日后娘娘袍袖再展,云铮再跌再起,但三五次过后,他连一招都未递出,便远远跌了开去,一次比一次跌得重。他这才知道这号称武林第一奇人的日后娘娘,武功确是神奇不可思议,自己纵然再练十年,也未见敌得过人家。
    一时之间,云铮但觉万念俱灰,仰天长叹一声,目中流下泪来,只听日后冷冷道:“凭你这样的武功若想救她性命,除非一死。你若死了,她才可定下心来,只看你有没有决心死的勇气?”
    云铮突然仰天狂笑,道:“原来你只是要我死么?那还不容易,云某早已活得不耐烦了。”
    铁中棠死后,他便早已心灰意冷,此刻悲愤化作失望,更觉了无生趣。要知云铮性情激烈,冲动时从来不顾生死,此刻又怎会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狂笑声中,一掠而起,竟要投身那万丈绝壑之下。
    哪知日后娘娘袍袖拂处,竟又拦住了他。
    云铮怒道:“你连死都不让我死么?”
    日后娘娘道:“这面崖下,俱是海水,你跃下也未必会死。若是决心想死的人,往那边跳去。”
    她竟未回头。云铮狂笑道:“温黛黛,我生不能陪着你,死后却再也无人能阻我与你相见了。二哥,你也慢走一步……”狂笑未了,他身子已落入另一边那万丈绝壑下,只有那充满悲愤的狂笑声,却仍在人们耳中激荡。
    半日前云铮将铁中棠击下断崖,半日后他自己投身断崖下,他只道这一死不但可救得温黛黛性命,还可洗清他的罪疚,临死前心里想必十分安然,但他却未想到他这一死,可叫活着的人如何忍受?
    何况,这铁血大旗门下的两大弟子,是江湖后起一代中最富朝气,最有前途的两大高手,他们的性情虽是极端不同,但一个是机智百变,临危不乱,一个是热情充沛,临难不苟。这两人正都是下一代热情少年的典范,铁血男儿的楷模,江湖中正不知有多少事等着他们负担。但如今,他两人竟在一日中相继死去,这对江湖而言,又是何等巨大的损失,何等深沉的悲痛。
    温黛黛身子虽然不能动弹,但心却已碎了,含泪的眼睛,望着日后娘娘,那目光中的悲痛怨恨,谁也指叙不出。只见日后娘娘竟霍然回过头来,那苍白的面容上,竟也满是泪痕,缓缓道:“将温黛黛送入留云馆,好生看着她。”语声中竟是充满关怀亲切之意。
    温黛黛却真想破口大骂:“你既将他逼死,为何还要流泪?”怎奈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两个少女走过来抱起了她,她无助地被抱下了山。
    日后娘娘目送她们身形消失,突然仰天苦叹,轻轻道:“不想大旗门下,竟终于有了个为情而死的男子……”她面上泪痕未干,嘴角却已泛起笑容,竟不知是悲、是喜。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无人能猜得出她的心意。
    ×××山麓,留云馆,窗明几净。
    这时正有四条人影,飘然而出,掠向海滨。
    海滨,渔船上,静寂无声。
    那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盘膝而坐,仰望苍天。
    她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寂然静坐。苍天,碧海,衬着苍苍的白发,当真有如吴道子彩笔下的绝妙图画。
    留云馆中掠出的四条人影,远远便顿住身形,瞬也不瞬地瞧着她。四人身法均极轻灵,谁也未曾发出丝毫声息。那老婆婆虽未回首,却已觉察,突然沉声道:“过来。”
    四条人影齐地一紧,对望一眼,终于掠了过去,却原来正是“鬼母”阴仪、阴嫔、易冰梅与冷青萍。这时阴仪那经常阴沉的面容,竟又现出激动之色;阴嫔嘴角常带的娇笑,也已无影无踪。老婆子缓缓转身,面对着她们,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目光瞬也不瞬,谁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阴嫔突然颤声道:“大姐……”
    老婆子缓缓道:“三妹。”
    阴嫔身子一震,突然疯狂般掠上船头,站在那老婆子面前,眼睁睁瞪着她,道:“大姐,真……真的是你?”
    老婆子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缓缓道:“不是我是谁?”
    阴嫔轻呼一声,双膝一软,扑地,跪在船板上。
    阴仪整个人却似已呆了,一步步走上船头,口中喃喃道:“大姐,真的是你……大姐,真的是你……”
    老婆子也似呆了,喃喃道:“二妹……二妹……”
    阴仪道:“三十年不见,不想终是还能见着大姐一面。”
    多年来艰辛岁月,似已将她心肠炼成如铁石,虽在如此激动之心情下,身子仍是站得笔直。老婆子喃喃道:“三十年……三十年了,唉!日子过得有时是那么慢,但有时又觉得三十年只是一转眼的事。”
    阴仪道:“是……”
    老婆子道:“你可忘了么?我临走的时候,还替你们梳了次头发,想不到……现在……你头发都白了。”
    阴仪垂首道:“大姐头发也白了。”
    老婆子惨笑一笑,道:“白了白了!二十年前就白了,唉……想不到一转眼间,我竟已有三十年未替你梳头。”缓缓自怀中掏出把破旧的梳子,梳子上还嵌着粒珍珠,想必昔日一定是十分鲜艳而时髦。但如今,这梳子也正和她们姐妹一样,虽还残留着一丝动人的痕迹,却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珠光也已发黄了。
    老婆子目光凝注着梳子,半晌半晌,惨然笑道:“你还记得么?这梳子就是昔日我为你梳头的那把。”
    阴仪目光也凝注着梳子,颤声道:“记得。”
    老婆子道:“你瞧你的头发又乱了,过来……让我再替你梳次头。”
    她似乎将她这二妹还当作昔日闺中的少女,却忘了她的二妹已是名震武林垂二十年的女魔头。阴仪双目之中,泪珠突然夺眶而出,悄悄转过头,竟真的坐到老婆子身前,让她为自己梳这早已斑白的头发。梳着梳着,老婆子嘴角泛起笑容,目中却也流下泪珠,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在阴仪头发上。
    易冰梅与冷青萍在一旁静静地瞧着,瞧着这一幕动人,却又令人心碎的图画,早已瞧得痴了。阴嫔更是满面泪痕,突然大呼一声,扑了过去,勾住了她两个姐姐的脖子。阴仪再也忍耐不住,也翻身扑入了她大姐怀里。那老婆子张开双臂,拥抱着她这两个可爱却又可恨的妹妹。一时之间,三人竟似都忘却了自己的年纪,忘却了那一段辉煌而又艰苦的岁月,忘却了自己一生中的得意与不幸……
    她三人实已全然忘却了一切,似乎又回到昔日那可以随时大哭,也可以随意大笑的日子。又不知过了多久……那老婆子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喃喃道:“天可怜见,天可怜见,让我阴氏三姐妹,终又回到一处。”
    阴仪缓缓坐起,拭干了泪痕,淡笑道:“可笑我第一次坐上大姐这艘船,竟不认得大姐了。”
    阴嫔亦自坐起,道:“可不是么,若不是我坚持着再回来瞧瞧,大姐只怕已气得不理我们了。”
    老婆子苦笑道:“大姐怎会怪你们?我若不说,你们又怎会想到这船上的可怜老太婆,便是昔日的异人阴素?”她无意中说出这句话来,却犹如千钧铁锤般,在她三人心上同时重重打了一记──昔日光耀武林的伟人,如今已变作无情海上的渡婆,昔日春花般的容貌,今日已变作丑恶的鸠荼。
    三十年,三十年的岁月,毕竟是不饶人的。
    热血已冷,激情也化作悲痛。
    三人面面相望,虽然瞧不见自己容貌,但却已从对方面上的皱纹中,映出了自己苍老的痕迹。三个人这才顿然领悟,逝去的岁月,是永远也无法挽回了,逝去的欢乐,也只有留待追忆。
    世上万物都有可欺时,惟有时间却是明察秋毫的证人,谁也无法自它那里骗回半分青春。世间万物都有动情时,惟有时间心肠如铁,无论你怎样哀求,它也不会赐给你丝毫逝去的欢乐。惟有岁月留下的痕迹,你想磨也磨不去,想忘也忘不了。三个人面面相坐,谁也不再能说得出话来。只因她们发觉阴氏三姐妹虽又终于回到一处,却已和往昔大不一样了。
    终于还是阴素一声强笑,打破了这难堪的静寂,她便站起,强笑道:“你们坐着,大姐去替你们倒碗糖水吃。”
    阴嫔缓缓一拭泪痕,亦自强笑道:“大姐还真的把我们当小孩子么?我们现在只喝酒,不吃糖水了。”
    阴素道:“你们不吃,那边两个小孩儿总要吃的。”
    易冰梅、冷青萍对望一眼,互相一笑,似乎在说:“我们也已是大人,只喝酒不喝糖水了。”她们毕竟年轻,还未曾领悟到岁月的无情,否则此时此刻,她们又怎么能笑得出来。
    阴素终于还是端出了两碗糖水,冷青萍也终于喝了下去,易冰梅却乘她没瞧见,悄悄泼到海水中。
    阴嫔轻叹一声,道:“说真的,这三十年来,大姐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大旗门那姓云的……”
    阴仪突然干咳一声,似是要她莫要再说下去。
    阴素却苦笑道:“无妨,让她说吧,近年来,我早已麻木了,往事早已不能再折磨我了。”
    阴嫔道:“那姓云的可死了么?”
    阴素叹道:“他还好好的活着。”
    阴嫔恨声道:“好个没良心的,竟抛下姐姐一个人在这里,若不是姐姐救他,他还能活到现在?”
    易冰梅与冷青萍都睁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满了惊诧与好奇。她们显然是想听听这一段武林前辈幽秘的故事,却又不敢说出口来。
    阴嫔却已瞥见她们面上的神色,猜破了她们的心意,笑骂道:“你们两个小丫头,可是想听听这段故事?”
    易冰梅、冷青萍对望一眼,含笑垂首。
    阴嫔长长叹息一声,道:“说给你们听听也好,好教你们日后小心些,莫要上了那些臭男人的当。”她轻轻闭起眼帘,缓缓道:“那时我年纪还小,我们三姐妹,住在一栋有着大花园的房子。花园很大,种满各种鲜花,四时不断……”她轻叹一声,嘴角泛起一丝甜蜜的笑容,接着道:“那时的日子过得真妙,我们姐妹练完了武功,就在花园里修花、剪草、捉蜻蜓、扑蝴蝶,但是……有一天,花园里突然闯入个满身鲜血的人,他受的伤极重,一进花园,就扑地昏倒了。我们三姐妹跑过去,只见这男人虽然满身鲜血,显得有些怕人,但模样生得可是真俊。尤其是,他脸色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更显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看了真教人心动。但那时我不过只觉他生得很俊而已,却不知我大姐仅只瞧了他一眼,就已……就已偷偷爱上了他。”
    说到这里,阴素枯老的面容,似也泛起一丝红霞,但瞬即没有了,仰望苍天,又呆呆地出神。
    阴嫔接着往后说了下去:“我们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必定乃是被极厉害的仇家追赶,惊惶之中,才会闯入我们的花园。二姐那时就似乎已猜着了大姐的心意,故意说:‘此人又不知是什么来历,我们何必为他惹麻烦?不如送他走吧!’大姐心里虽不愿,但到底年轻面薄,也不好怎么说话。就在那时,墙外已响起呼喝叱咤之声,显然是追兵已来了,而且追来的人人数还不少。大姐虽未说话,却突然抱起那男人,将他藏了起来,然后行所无事地修花剪草,竟不瞧我和二姐一眼。追兵终于追进了花园,大姐非但没有说出那男人的事,反而说他们擅闯私宅,将他们痛骂了一顿。
    “那时我们姐妹在武林中已有些名气,那些追兵虽然也都是厉害角色,却也犯不上得罪我们。何况,我姐妹在江湖中是出名不管别人闲事的角色,平日就算别人死在我们眼前,我们也不会伸一伸手。那些追兵想来想去,也觉得我姐妹不会将那男人藏起,竟再三向我们道歉,一个个走了。
    “从那天之后,大姐花也不修了,草也不剪了,整天去服侍那男人,替他治伤,弄出各式各样好东西给他吃。过了一个多月,那男人伤势总算好了,大姐整日守候在病榻旁,日久情生,更是对他着了迷,哪知……”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苦苦叹息一声,嘴角笑容早已消失,转目望去,阴素却已悄悄流下了眼泪。
    易冰梅听得人神,忍不住道:“哪知怎样?”
    阴嫔叹道:“哪知那男人伤好了之后,竟悄悄走了,只留下张字条,说是要大姐永远忘记他。但大姐怎么忘得了他?大姐知道我们反对,竟说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就悄悄地追了去。”
    她又自停住了语声,连连叹息。
    易冰梅忍不住又问道:“后来怎样?”
    阴嫔苦笑道:“后来我也不知道了,我也要问大姐。”易冰梅与冷青萍的目光,立刻转到阴素身上。
    只见阴素泪流满面,轻轻道:“后来我终于追着了他。”
    易冰梅、冷青萍齐地松了口气,似在为她欢喜。
    阴素仰望苍天,又呆呆出了半晌神,嘴角竟也泛起一丝微笑,笑容是那么甜蜜,似乎使得她苍老的面容,都焕发出动人的光彩。她轻轻道:“那一段日子,我们过得真是美,我们从早到晚,整天在一起,就连他都似乎将一切事都忘记了。但是……但是有些事却是忘不了的。”
    说到这里,她微笑已化作哀伤。
    “他们门户为了复仇,要远赴塞外,而他们门户的规矩,是绝对不许带女子同行的。”
    易冰梅接道:“就是妻子也不行么?”
    阴素惨然笑道:“妻子也不行。”
    易冰梅睁大了眼睛,喃喃道:“好狠,好狠。”
    阴素道:“他们离别了妻子,为的只是不愿练武时分神,更不愿他们下一代受到丝毫母爱。他们在冰天雪地里训练自己,训练他们的儿女,训练的严格与残忍,真是教人看了动心。他们要将儿女训练成铁一般身子,还要将儿女训练成铁一般心肠,若是母亲在那里,就不会狠下这个心来。只因我后来不顾一切,还是追到塞外,所以看到了这些,我虽然心狠,却也不禁看得流泪。”
    阴嫔诧声道:“大姐竟追到塞外去了么?”
    阴素垂下头来,眼泪又是汩汩流出,道:“我一生去了七次,每一次都被他们掌门人赶了回来。只因我总是不死心,无论吃多么大的苦,受多么大罪,有时甚至被打得遍体都是伤,但只要我伤一好,我还是追了去。他们食粮本少,有好的都给了孩子吃,要孩子长得快,我在冰天雪地里追他们,更是寻不着吃的。有时我一饿就是一两天,饿得连藏在雪地里的老鼠、毒蛇,都被我挠了出来,用火烤了吃。我求他们只要让我跟着,什么苦我都愿意。我用尽了各种法子,说尽了各种好话,甚至……甚至下跪。但……但他们还……还是不动心,还是要赶我……”
    易冰梅、冷青萍再也想不到面前这老婆子,昔日竟有如此伟大的爱情,如此强烈的情感,早已听得泪流满面。
    阴嫔更是泣不成声,颤道:“难……难怪大姐你……你如今竟变得……变得如此苍老了……”
    阴仪突然大声道:“大姐你既是受了这么多苦,就该一直追到底,除非……除非他们真把你杀了。”
    阴嫔道:“你就从此不追了么?”
    阴素默然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
    阴嫔顿足道:“大姐你真是,那姓云的既然忍心见你受苦,不管你,你又何必再管他的生死。”
    阴素流泪道:“他……他也没法子,除非他竟敢背叛门户。”
    冷青萍心念一动,突然颤声道:“那姓云的……的老前辈,是否‘铁血大旗门’的弟子?”
    阴素道:“你……你怎会知道?”
    冷青萍流泪道:“我……我大姐的遭遇,也……也和老前辈的完全一样,只怕还……还要惨些。”
    阴素道:“真……真的?”
    冷青萍道:“我大姐也是在堡中救了个姓云的大旗弟子,也是悄悄爱上了他,而且还为他生了个孩子……”
    阴素道:“后来怎样?”
    冷青萍流泪道:“后……后来此事被‘大旗门’的掌门人知道,我姐夫就……就被他们五马分尸了。”
    她吸了口冷气,道:“那大旗掌门,就是我姐夫的亲生爹爹。”
    阴素身子一颤,久久说不出话来。
    阴嫔恨声道:“那大旗掌门,真是个没有心肝的人,我若见了他,定要把他胸膛剖开瞧瞧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阴素缓缓道:“他的遭遇,昔日本也一样,他也爱上了个女人,这女子却和他仇家有些关系……”
    她骤然间说出这从来无人言及之武林隐秘中的隐秘,众人都不觉吃了一惊,脱口问道:“真的?”
    阴素凄然一笑,道:“此事自也被他爹爹知道,但他却真狠得下心,将那女子活生生推落绝壁之下。”
    冷青萍忍不住问道:“你……你那……”
    阴索道:“我丈夫云九霄,就是他亲生弟弟。”
    冷青萍又是一惊,颤声道:“他……他既然自己也受过这样的苦,为什么还要对他亲生的弟弟和儿子如此狠心?”
    阴素仰天叹道:“这就是‘铁血大旗’无情的传统。他们代代相传,都是如此,而且……”她突然幽秘的惨然一笑,接道:“而且据说‘大旗门’每一代弟子,都有过我这样差不多的悲惨的事。”
    这又是件惊人的秘密,众人更是惊得呆了。
    过了半晌,阴嫔又忍不住问道:“这些事我从来未曾听人提起,大姐你……你却又怎会知道?”
    阴素神情更是幽秘,缓缓道:“我自然知道……想来你们日后自也会知道的,知道得比现在还多。”
    阴嫔诧声道:“为什么?”
    阴素一字字缓缓道:“只因这常春岛,便是……”
    突然间,山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钟声,响彻云霄。两个乌衫少女,手提着青竹篮,自袅娜四逸的钟声余音中,踏着碎步奔来,遥遥便呼道:“婆婆,又劳你送饭了。”
    阴仪大奇道:“给谁送饭去?”
    阴素还未及回答,乌衫少女轻轻跃在船上,嫣然笑道:“你们才来,怎么就跟婆婆这么熟了?”
    她两人白不知她们原来就是姐妹,阴素也未说出,她面容又恢复冷漠,只是淡淡道:“我要送饭,你们也该走了。”
    少女笑道:“对了,你们先让婆婆送饭去,回来再聊天,否则若是让人饿着了,可真不好。”
    另一少女也笑道:“你们才来没多久,我们也正好闲着,吃过饭,让我们陪你们到各处看看好么?”
    阴仪、阴嫔只含笑称谢。
    她四人心中虽还有无数疑问,这常春岛便是……便是什么?又和“大旗门”幽秘的历史有何关系?阴素如此急着送饭,究竟是为谁送饭去?但此时此刻,她们四人纵有满腹疑问,也只有留待阴素回来后再寻解答,四人打过招呼,便径自去了。
    骄阳仍盛,波平如镜,海面一片黄金般光彩。忽然间,冷青萍又奔回海岸,高声唤道:“婆婆,婆婆。”
    阴素回应道:“什么事呀?”
    冷青萍道:“那边若是有个叫铁中棠的人,要到这里来,求婆婆好歹载他一程,莫要忘了。”
    在那蜂女香舟上,她本当铁中棠已落水而死,但后来她随鬼母同赴帝宫,虽然在宫外留守,没有瞧见铁中棠,但却已得到铁中棠的消息,等到黑衣圣女将鬼母与她姐妹一齐带回常春岛后,她又辗转听到铁中棠要到常春岛来。
    阴素皱了皱眉,道:“他是什么人?”
    冷青萍呼道:“他……他也是大旗门下!”
    阴素眉头皱得更紧,道:“他可是那姓云的小子的二哥?”
    冷青萍惊喜道:“不错,婆婆你怎会认得他?”
    阴素“哼”了一声,道:“他已不会来了。”
    冷青萍大奇道:“他为何不会来了?”
    阴素道:“他已落入海中,连尸首都寻不着了。”
    冷青萍大骇道:“你……你说什么?”
    阴素大呼道:“他已死了。”
    冷青萍身子一震,再也立足不住,立时晕倒在海岸上。
    阴素看着她身影倒下,不禁苦叹道:“幸好铁中棠已死了,不然这孩子受罪的日子可就多了。”过了半晌,喃喃道:“这孩子明知大旗弟子都是无情无意的人,方才嘴里也还在骂大旗弟子没有良心,但转眼之间,为何自己也对大旗弟子如此关心?莫非那姓铁的也和云九霄少年时一样,真有令少女着迷的地方……唉!幸好铁中棠死了……幸好死了……”
    ×××但铁中棠却未死,幸好未死。
    他此刻正坐在海边山岩上,下面急流澎湃,海浪汹涌,重列着千百块怪兽般的礁石,正是他落水处。海边山岩,亦是怪石嵯峨,峥嵘险恶。岩高不止百丈,铁中棠显然体力大是不支,未能一口气爬上去,是以坐在半岩略作歇息。他方才被一拳击落海中,云铮拳势虽重,但铁中棠现在是何等武功,身子随着拳势飞起,所受内伤并不重。
    只是他身子落下后,险些一头撞上海水中礁石。幸好他应变奇迅,反手一掌,拍在石上,衣衫虽被礁石尖齿扯下一角,身子却堪堪自礁石边滑了下去,而掌石相击,他身子又正在坠落之际,这一震之下,竟使他昏在海水中,衣衫又被海底礁石勾住,身子不能浮起。
    是以云铮与温黛黛在上面只能看到石上那一角飘扬的衣袂,却看不到他身子浮起,只当他已葬身海底。海水冰凉,过了半晌,铁中棠便已醒来。
    他体力全失,只有攀着海中礁石爬向岸边。
    这时云铮与温黛黛已又乘着阴素的渡船寻来,铁中棠一时不愿与他们相见,便隐身躲在礁石后。
    等到云铮、温黛黛苦寻不着,失望而返,铁中棠又费了不知多少气力,方自层层礁石间爬到岸边。此刻铁中棠胸膛不住起伏,喘息仍剧。目光动处,突见一艘船笔直向自己存身之处驶来。这渔船顺风破浪,来势快得异乎寻常。
    铁中棠虽还猜不出这艘船来历,但他行事素来仔细,何况此刻体力如此不支,凡事更应谨慎小心。他见那渔船方向来势丝毫未变,身形一闪,寻了个石隙躲了进去。石隙前还有方怪石遮挡,正是天生绝妙的藏身之地。
    渔船驶到近前,竟在那星罗密布的礁石外缓缓打住,铁中棠便已发现,船上掌舵的竟是那与温黛黛同来寻找自己的白发婆婆。她年迈苍苍,一人操舟往来海上,已是十分令人惊奇之事,更令铁中棠奇怪的是,这老婆婆竟然去而复返,却又不知是为的什么?
    只见她俯身拾起一团绳索,打了活结,脱手抛出,那绳团便不偏不倚套在一方礁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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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斯人独憔翠
    老婆子将长索另一端,系在船上,紧紧拴住了渔船,身形突然横飞而起,掠上了礁石。她左右双手,各各提着只竹篮,身形飞掠在峥嵘险恶,滑不留足的礁石上,却是稳健迅急,足以惊世骇俗。礁石间恶浪汹涌澎湃,雪白的浪花,飞激四溅。这老婆子身形兔起鹘落,看来直如白发龙婆,凌空飞渡一般,竟是直扑铁中棠藏身之山岩。
    铁中棠又白吃了一惊:“莫非她已发现了我?”
    刹那之间,那老婆子便已掠上山岩。但她却未接连扑上,反而沿着岩麓走了几步,突然放下竹篮,伸出双手,抓住了一方尖锐的岩石,用力一扳。那方无论是谁看来,都断然必定以为是在山岩上生了根的石笋,赫然竟在她以手一扳之下,缓缓滑了开去。
    铁中棠自上面瞧将下去,恰巧瞧得清清楚楚。只见那滑开了的石笋下,乃是一块铁板,白发老婆子俯身掀开了铁板,便露出个两尺方圆的洞穴。洞里黝黯无光,深不见底。那老婆子俯在洞口,呼道:“饭来了。”
    呼声落处,突有一阵铁链曳地之声,自洞穴中传了出来。无底洞口,响起铁链之声,令人不禁大生幽秘恐怖之感。
    铁中棠越瞧越是惊奇,他无心去窥破别人隐秘,实是大为犯忌之事,当下更是屏息静气,不敢动弹。那老婆子听得铁链一响,立刻自竹篮中取出两只纸袋,轻叱道:“接住。”随手抛入洞穴之中。她似乎对洞中之人,深怀畏惧之心,纸袋抛下,立刻将铁板紧紧盖起,翻转身子,推动岩石。
    只听洞穴中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回去告诉日后,她……”但石笋已然阖起,语声也立被隔断。
    那老婆子松了口气,喃喃叹道:“……可怜!可怜!一世英雄,竟……自作自受……今生无望了。”但隐约听来,却可猜出这老婆子似在为洞中之人惋惜。
    但她虽在惋惜这洞中人本是一世英雄,却又说他落到如此地步,全是自作自受,要想逃出来,更是今生无望了。
    铁中棠目送船影消失,心中暗暗忖道:“看来这老婆子定是常春岛上之人,是以洞中人才会提起日后两字。”
    他想到云铮与温黛黛,也曾坐这艘船来寻找自己,便更断定这老笋子定是来自常春岛的。只因那黑衣圣女要温黛黛以哨声呼唤渡船之事,铁中棠也曾听在耳里,如此说来,则温黛黛与云铮必定已在“常春岛”上,再也不怕有人加害了。他们既脱离险境,铁中棠自也大是放心。
    但被囚在这神秘的洞穴中的,突竟是谁?
    此人竟敢直呼“日后”之名,那老婆子看来虽然对他那般怀有戒心,却俨称他乃是“一世英雄”,他的身份来历,想必自是十分惊人。“日后”将他囚禁在如此阴黝潮湿的洞穴中,显见对他痛恨极深,却又为何不索性将他杀了?而能被“日后”怀恨之人,却也断然必非寻常之辈。
    铁中棠翻来覆去,左思右想,越想越觉此事实是诡秘之极,这洞中人的身世,必也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一念至此,他那好奇之心,实是再难遏止,接连几个纵身,掠到石笋前,推开石笋,掀起铁板。
    但他行事从不鲁莽,生怕洞中人乘机脱逃。此人若非恶徒倒也罢了,若是凶恶之徒,自己却又制他不住,岂非要闯大祸?是以他只是将铁板掀了一线.万一情况不对,再将铁板关上也来得及。
    要知那石笋重逾千斤,只可向旁推动,却无法向上抓起,中间隔着块铁板,洞中人便休想将石笋移开。何况那铁板厚达七寸,分量亦是极为沉早,纵有绝高之掌力,亦是决计无法将之震裂。是以洞外之人虽可进去,洞中人却万难出来。而山岩上千石万笋,若非眼见,又有谁会知道这石笋下藏有秘密?筑建这秘窟之人,端的是独具匠心,令人钦佩。
    铁中棠白铁板空隙中瞧了下去,天光照射下,他这才瞧出洞中乃是条曲折幽秘的地道。突听那铁链拖地之声,又自地道中摇曳而来,一条人影,随着铁链曳地声,自阴影中缓缓现出,厉声道:“是什么人在外面,又来扰人清梦?”
    铁中棠也瞧不清他形貌,只觉此人虽是铁链在身,被人囚禁,但语气之间,竟仍隐隐带有帝王之威。纵是帝王,身在囚禁之中,也常会失去威严’此人自然万万不会真乃帝王之尊,但在如此情况下,仍有如此气概,一种豪雄威风,浸浸然直逼铁中棠眉睫。
    铁中棠心念一闪,口中未说话,却将铁板完全掀开。
    那人抬头望了一眼,怒道:“何方狂奴?怎不回话?”
    只见他发髻蓬乱,须长过胸,形状果然十分潦倒,但那种英雄落拓之气,却更是令人心醉。铁中棠紧抓着铁板,只要他身形一动,便可将铁板阉起,口中却道:“地穴已开,你为何还不乘机逃出?”
    那人再也未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也不禁一怔。但瞬息之间,便自仰天狂笑道:“朱某一生几时逃走过?无知小辈,你竟将咱家瞧成了何等人物?”
    狂笑之声,震人耳鼓,正是神龙遭困浅滩,余威仍足惊人。铁中棠心念又一动,大声道:“你可认得朱藻?”
    那人身子似乎一震,道:“朱……朱藻?”
    铁中棠道:“不错,夜帝之子朱藻。”
    那人喃喃道:“朱藻……朱藻……”竟仍茫茫然有些痴了,过了半晌,突然大喝一声,道:“你认得他?”
    铁中棠道:“认得。”
    那人道:“他……他在哪里?……他此刻也……也来了么?”语声竟已颤抖,显然心中大是激动。
    铁中棠暗暗叹息一声,已猜出此人是谁了。
    他无意中遇着此人,心中虽是又惊又喜,但见到此人竟落得如此模样,却又不禁感慨丛生,泫然欲泪。那人却是满心焦急,厉声道:“快说,他可是来了?”
    铁中棠叹道:“他虽未来,却时时刻刻在想念着你老人家,只是……只是不知道你老人家的去处。”
    那人身子又一震,道:“你……你怎知他在想念着我?”
    铁中棠黯然一笑,突然抓开铁板,纵身跃了下去。
    那人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话犹未了,铁中棠竟已恭恭敬敬,跪倒在他面前,垂首道:“小侄铁中棠,叩问你老人家福安。”
    那人双目圆睁,神情更是惊诧,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你可知我又是谁?为何要向我跪拜?”
    铁中棠道:“小侄乃是朱藻大哥之结义兄弟,见了你老人家,自当跪拜。”突觉肩头一阵剧疼,已被那人一把抓住,铁中棠只觉这只手掌,犹如钢铁一般,劲力之强,竟是自己生平未遇。
    何况武功练到铁中棠这种地步,对任何人之出手,已都有种本能之反应,无论是谁,都难将他抓住。但此人却能无影无踪般伸出手来,直到抓住铁中棠后,铁中棠方始觉察,这出手之快,又是何等惊人。
    铁中棠虽是铜筋铁骨,此刻竟似也有些受不了此人一抓之力,但他却仍咬牙忍住,决不皱一皱眉头。那人手掌不放,目光灼灼,凝注着铁中棠。
    铁中棠也抬起头来,回望着他。只见他身上一件宽袍,已是千缝百补,满头长发披散,双目虽仍灼灼有光,看来却仍是潦倒已极。尤其是那副锁在他身上的巨大的铁链镣铐,更令铁中棠满心感慨,既是怜悯,又觉悲痛。
    那人缓缓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铁中棠道:“小侄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谁了。”
    那人喃喃道:“不错,不错,倒也可配作朱藻的兄弟。”突然松开手掌,竟自仰天大笑道:“你既已知道我老人家是谁,便该称我一声老伯才是。”
    铁中棠这才完全确定自己猜的果然不错,这个赫然满身镣铐,几乎连手足都难动弹的老人,正是名动天下,无人能与之抗衡之“夜帝”!刹时间,铁中棠更是惊喜交集,伏地再拜,恭声道:“老伯……”
    夜帝哈哈笑道:“藻儿为人一向目中无人,能与他结拜兄弟的,老夫早已知道不会错了。”
    铁中棠道:“多谢老伯夸奖。”
    夜帝道:“你一时便能猜出我是谁来,倒也不奇,不想你竟能受得了我那一抓之力,面不改色,端的有几根硬骨头。”
    铁中棠见他落到如此地步,心胸仍如此开朗,若非人中之杰,焉能如此,心下不禁更是佩服。
    夜帝道:“想不到藻儿竟还记着我!他可好么?我那住处,如今想必已被他整治得更是宽敞了。”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过了半晌,方自勉强忍住悲痛,垂首道:“不知老伯已有多久未曾回家了?”
    夜帝道:“谁耐烦去记那日子,只怕有十来年了吧!”
    铁中棠暗叹忖道:“别人若是过他这种日子,定是度日如年,连多少天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他竟连多少年都记不得了,这又是何等胸襟!”口中黯然道:“沧海桑田,这十余年来,世间变化已有不少……”
    夜帝笑道:“但我那住处远离红尘,想必不致有……”
    铁中棠叹道:“那……那地方……已……”他实是不忍将夜帝地方已被焚毁之事说出口来。
    夜帝变色道:“已怎样了?”
    铁中棠却也终是不敢隐瞒,垂首道:“已……已被焚毁了。”他生怕这老人家听得这惊人之变故,太过悲痛,竟是深垂着头,再也不敢仰首去望一眼。
    哪知夜帝又自仰天笑道:“烧了么……烧了也好,远在十余年前,老夫便想将它烧了的。”
    铁中棠道:“为……为何……”
    夜帝笑道:“你既与朱家人结为兄弟,便该知道我朱家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享受,却不能吃苦的。”
    铁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无论任何享受,都定必要奋斗才能得来。你若喜欢比别人享受得好,你能力就必须比别人高些。”
    铁中棠肃然道:“此点小侄定必永记在心。”
    夜帝笑道:“我相信藻儿之能,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他也必能改造,是以我对他一向放心得很,只是……”笑容突然消失,叹道:“只是不知他的娘如今怎样了?”
    铁中棠心头一颤,头垂得更低。
    夜帝叹道:“她委实太过好强,一心想要胜过我,但像她那样去练武功,却太苦了,不知她那痛苦已结束了么?”
    铁中棠不敢抬头,道:“她老人家痛苦已结束了……”
    夜帝开颜笑道:“好极好极,她也该享享福了。”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剧痛,更是不敢抬头。
    夜帝道:“里面有些好酒好菜,你既来了,便该陪我谈谈,莫急着要走,知道么,快进去痛饮几杯。”
    铁中棠又惊又奇,几乎奇怪得说不出话来,呆子半晌,方自讷讷道:“老……老伯还要进去么?”
    夜帝道:“自然要进去的。”
    铁中棠道:“小侄既已将秘门打开,老伯为何还不走?不如待小侄先将老伯身上的……的东西弄去……”
    夜帝道:“原来你要救我出去。”
    铁中棠道:“小侄……小侄是……”
    夜帝又仰天笑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还用得着等你来么?孩子,你未免太小瞧了你朱老伯了。”
    铁中棠道:“老……老伯为……为何不走?”
    夜帝笑道:“这其中有道理,你慢慢便会知道了。”拉起铁中棠,转身向那曲折的岩洞里走去。
    铁中棠又惊又叹,忖道:“这老人当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到如此年纪,还是如此倔强,到如此地步,还是决不肯接受任何人丝毫帮助,看来只有慢慢设法劝他,他才会走的了。”但他怎敢将这番话说出口来,只得相随而行。
    只见这山岩下的秘洞,竟是曲折深邃,有如诸葛武侯之八卦阵一般,幽秘繁复处尤有过之。两人走了半晌,铁中棠更是发觉自己若非有老人领路,便再也休想自这曲折的道路间走回原地。越是深入,越是阴湿黝黯,到后来竟已伸手难见五指。
    铁中棠想到自己结义兄弟之爹爹竟在这种地方过了十余年的日子,更是决心要将老人说服,劝他出去。也不知转了多久,夜帝方自停下脚步。
    忽然间,铁中棠只听“叮”的一声轻响,火光一闪,眼前竟突然大放光明,原来秘道中竟已亮起了灯光。只见前面岩壁,已被凿成石灯的模样,灯芯竟有十余条之多,互相连接,夜帝火石一敲,刹那间灯芯便一齐燃着,有如魔法一般。
    铁中棠瞧得内心惊奇,目定口呆。他奇的倒不是这石灯制作之巧,只是再也想不出这灯中满盏的灯油究竟是哪里来的。但更令他奇怪的事,还在后面。秘道中一直是阴湿而黝黯的,这里却干燥宽畅,左面一张石床,右面一张石桌,几个石凳,石桌边竟还有个石盆,盆沿雕成双龙抢珠之势,一缕清泉,潺潺不绝,自龙口中流了出来,又自盆底流了出去,盆中却始终保持着满盆清水,再一旁的梳洗用具,也无一样不是干干净净。
    夜帝笑道:“这地方还好么?”
    铁中棠道:“此处虽好,却非久留之地。”
    夜帝哈哈笑道:“说得好……说得好……”一面大笑,一面已将那两只纸袋拆了开来。纸袋中食物倒也丰盛,铁中棠只道他要劝自己吃了,哪知夜帝提起纸袋,竟将袋中食物都倒入盆下水沟里。
    铁中棠大骇道:“老伯这……这是作甚?”
    夜帝道:“你莫非当我要绝食自尽不成?”
    铁中棠道:“这……这……”
    夜帝大笑道:“你只管放心,老夫纵然要死,也要寻个舒服的法子,万万不会被生生饿死的。”
    铁中棠更是诧异,忍不住道:“但老伯为何要将吃食倒了?”
    夜帝笑道:“这些东西只配给马吃,老夫这里既无驴,亦无马,不将它倒了,留着它作甚?”
    铁中棠只听得呆呆地怔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不……不知老伯平日吃些什么?”
    夜帝且不作答,反而问道:“方才老夫曾说,若是要走,多年前便已走了,你司是有些不信?”
    铁中棠讷讷道:“小侄确是有些不信。”
    夜帝大笑道:“你倒老实得很……好!你且忍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中,你无论见着什么,都莫要说话。”
    铁中棠更满腹狐疑,勉强道:“小侄遵命就是。”
    夜帝大笑道:“好!”笑声中双臂一震,身形暴长,满身铁链镣铐,突然四散而开,哗啦啦,啷呛呛,落满了一地。
    铁中棠骇然道:“这……”
    夜帝笑道:“莫忘了不准说话。”
    铁中棠只得将满心惊讶,压了下去。
    夜帝转身走到水盆前,略为梳洗,脱下宽袍,里面竟是件柔丝所织,轻柔华丽的花衫。等他转过身来,哪里还是方才那落魄潦倒的老人?哪里还有一丝一毫落魄潦倒的模样?只见他容光焕发,须发有如衣衫般轻柔,看来虽是潇洒飘逸,却又带着种不可抗拒之威严。这潇洒与威严之奇异混合,便混合成一种不可抗拒之男性魅力,令人顿时忘却了他的年纪。
    铁中棠又待惊呼,虽然忍住,但张开了的嘴,却再也合不拢了。
    夜帝微微一笑,缓步走到石床前,伸手一扳,那石床竟赫然应手而开,又露出了个洞穴,但洞穴中却是光亮异常,洞中秘道,亦是异常平整光洁。
    夜帝道:“随我来。”
    铁中棠有如身在梦境,呆呆地跟着走了下去。他天赋机智,平日别人所行所为,他事先便可料中十之八九,但今日夜帝所做的每一件事,却无一不大出他预料。只见秘道两旁,每隔十步,便有盏石灯,走了数十步,便是道月牙石门,低垂着淡青长帘。
    夜帝回首笑道:“闭起眼睛,要你睁开时再睁开。”
    铁中棠此刻对他已是五体投地,立刻闭起了眼睛。只觉夜帝引身将他引入了垂帘,又走了几步,鼻端便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令人心神俱醉。香气浓浓,室中也渐渐温暖。
    又过了半晌,夜帝方自笑道:“好,睁开。”
    铁中棠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眼睛不睁还罢,这一睁开了眼睛,几乎吓得跌倒在地。
    只见此刻他立身之地,竟是个圆形石洞,虽说是石洞,但四面满悬长缀之锦帐,珍贵之毛皮……纵是大富之家的厅堂,也不过如此,何况洞中一桌一几,俱是青石雕刻而成,花色不同,各具匠心。有的石桌形如楼房,有的卧椅形如长桥,有的低几形如农舍,更有张圆桌竟雕成那“夜帝之宫”的模样。
    石桌上一杯一盏,亦是花巧奇丽,有的形如鸟雀,有的形如牛马,有的形如武士,有的形如裸女。每样东西,俱是手制而成,但是匠心独运,栩栩如生,这已是任何巨室富家万难及得上之事。
    更何况──锦帐下,石桌旁,低几前,竟站着十余个绝美少女。
    她们有的身披轻纱,有的穿着锦袍,有的正在谈笑,有的正在下棋,也有的正在梳妆,还有的正在作图。
    此刻,每个人都停住了手,痴痴地望着铁中棠,每个人面上都充满了惊讶之色,不知道少年自何处来的。铁中棠几乎眼也花了,他平生所遇之人,可惊可奇之事虽然不少,但却当真要以此事为最。一时之间,他整个人都呆住了,莫说夜帝令他莫要说话,便是要他说话,他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夜帝道:“此地又如何?”
    铁中棠道还是说不出话来。
    夜帝笑道:“此刻你不妨说话了。”
    铁中棠长长叹了口气,道:“小侄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夜帝大笑道:“好!好!”转身面向少女,笑道:“这便是我那藻儿的结义兄弟,你们不妨过来相见。”
    少女们掩唇轻笑,有的还不禁垂下头去。
    夜帝大笑道:“此地久无外客,这些丫头也不免都变得小家气了,贤侄你可莫要见笑。”
    铁中棠也不禁垂下了头,哪敢回话。
    夜帝道:“呆望什么?还不整治些酒菜来,与我这贤侄接风?”少女们一阵娇笑,一齐走了。
    夜帝道:“坐下。”
    铁中棠坐了下来。
    夜帝道:“到了这里,你感觉如何?”
    铁中棠抬起了头,只见四面珠帘仍不住轻轻摇荡,一阵阵银铃般的轻悦笑声,自摇荡的珠帘中飘了过来。他又自长长叹息一声,讷讷道:“小侄直到此刻为止,还有些不甚相信,不知这究竟是真是幻?”
    夜帝哈哈笑道:“老夫早巳说过,朱家的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会设法好好享受。”
    铁中棠叹道:“老伯实有过人之能,但……但小侄心里有许多无法想通的事,不知老伯能否见告?”
    夜帝道:“有什么事,你只管问吧!”
    铁中棠道:“不知老伯怎会到了这里,又怎会……怎会如此?”他实在找不出话来形容心中的惊异,只有苦笑着四面指了指,只因日后既然将他囚禁此间,此间便必是绝地,而夜帝却能将此绝地变为仙境,岂非大是不可思议。
    夜帝含笑道:“你问的虽然只有两句话,但我解释起来,却委实是说来话长,不知你可有耐心听么?”
    铁中棠道:“小侄洗耳恭听。”
    夜帝微微一笑,寻了张舒服的卧榻倒身坐下,开始叙说那一段神奇的故事。只听他缓缓道:“我一生行事,自信绝无愧天疚地之处,却只有件事被人骂得体无完肤,你可知道是什么?
    “好!瞧你微笑不语,想必心里已知道,只是未便说出口来。其实你纵然说出,又有何妨?要知风流亦非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你居心未存下流,纵然对天下女子钟情又有何妨?
    “我一生之中,最最倾倒的,便是那些秀外慧中,才貌双全的女子,只因惟有她们,方是天地间灵气之所钟。你且看有些女子粗头与恶俗,有些女子却是清雅如仙,这其间差别为何如此之大,便是因为上天喜恶有所不同。苍天既将灵气钟于某些女子之身,便是要人多加爱护,这正如好花好草,灵山秀水,亦是要人欣赏之理相同。若有人对这些苍天垂爱之事物,不知欣赏,不知爱惜,此人不是俗物,便是暴殄天物的呆子。”
    他仰天大笑数声,接着道:“幸好我既非俗物,亦非呆子,从来不敢暴殄天物,只要是上天眷爱之女子,我必定爱护有加,视如无上之珍宝。更幸好我那妻子也非俗物,知道我之所为,不过是要将天下好女子好生护着,莫教她们受了恶人欺负而已。
    “更令人庆幸的是,只要是好女子,便能知我之心。其实也惟有好女子,方能知我之心。我平生最大之愿望,便是与天下的女子结为知己,更愿天下好女子,也俱都将我视为知己,则人生已庶近无憾了。”
    他显然已将铁中棠视如子侄,是以说话毫无顾忌,铁中棠却已听得呆了,惟有连连苦笑。只因他这番言语,说的无一不是铁中棠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道理,铁中棠实不知他说的是对还是错。转眼瞧去,只见少女们已将酒菜端来,悄悄坐在四周,一个个俱是面带微笑,早已听得入神。这番话她们显然已不知听过多少次了,但此刻仍听得如此入神,可见夜帝言语间,实是大有令人动情处。
    酒菜果然精致,夜帝举杯在手,突然长长叹息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自接着往后说了下去:“但天下好女子中,却有个最最好的女子,非但未将我视为知己,而且根本对我不理不睬。
    “这实是我平生最大之恨事,为了此事,我接连七日七夜,几乎全然未进饮食,几个月里,食而不知其味,睡更不能安枕,只要一想起她来,心头便有如针刺般痛了起来,不知你可想得出我那时之心境?
    “好,你还是微笑不语,我那时心境,想必你也是懂的。唉,与你这样聪明的孩子说话,也是人生一件乐事,否则与那些俗物言谈,倒不如对牛弹琴还可少生些闷气。”
    他说来说去,尽是说些似通非通,玄之又玄的道理,此刻又将话题岔开,又忽而要铁中棠饮些美酒,用些酒莱,铁中棠忍不住要将方才的话再问一次道:“不知前辈怎会来到这里?”
    夜帝这才说及正题,叹息着道:“你且莫着急,只因方才那些话,听来似乎与此事并无关系,其实却是我为何会到这里的最大的原因。
    “你可知那对我不理不睬之人是谁么?她便是……好,只怕你又猜中了,她便是常春岛之日后。她若是对我不睬,倒也罢了,我最多不过生些闷气。哪知到了后来,她竟想尽办法,将我身边的女子,俱都说动,十人倒有九人离我而去。
    “她说我用情不专,自命风流,却不过只是好色之徒。她哪里知道我之深情,她哪里知道我的深意!你可见到爱花之人,家里只种一株花的么?家里惟有一株花的,那断然必非爱花之人。这道理正与我相同。我若对女子漠不关心,又何苦用尽千方百计要她们陪伴在我身旁,辛辛苦苦地维护着她们,绝不使她们受到丝毫伤害?爱花之人必常护花,将花移人温室,冬日焙火,夏日施水,好教那鲜花莫被狂蜂所戏,野鸟所欺。唉……不是爱花人,又怎知护花者的一片苦心?”
    这番话又听得铁中棠目定口呆,啼笑皆非,虽觉这道理大是不通,却又说不出他的不通之处在哪里。
    那些少女却听得如醉如痴,有的甚至已在偷偷落泪。铁中棠赶紧插口道:“是以老伯便赶去常春岛。”
    夜帝道:“不错。那时藻儿年纪已不小,你那伯母又已坐关,我忍无可忍,便赶去常春岛。日后却早巳算定我这一着,她终究不敢与我独斗,竟已集全岛百余高手之力,摆下了‘大周天绝神阵’,在岸边等候于我。我方自踏上常春岛,她便与我立下誓约,只要我能破了那‘绝神阵’,她便听凭我来处治,我若在三个时辰中破不了此阵,使得完全听凭她发落丁。那日海上风浪极大,我下船时已是疲累不堪,而且三个时辰,又嫌太少。但我虽明知这誓约立得极不公道,却又被她这条件所诱,无法拒绝,一战之下……唉,我便到了这里。”
    铁中棠也不禁为之长叹一声,沉吟着道:“不知老伯临去之际,可曾将去向说给朱大哥知道?”
    夜帝道:“未曾。但你那伯母,素来深知我心意,我纵然不说,她必也知道我要去哪里。”
    铁中棠黯然道:“她老人家的确知道的,只是……”他要说的是:“只是她老人家未及说出,便已死了。”但却将这句话又忍在心里。
    夜帝道:“只是什么?”
    铁中棠强笑道:“只是她老人家并未告诉小侄。”
    夜帝举杯在手,呆呆地出了会儿神,缓缓叹道:“我十余年未曾回去,她自也不愿藻儿来找我。”
    铁中棠暗暗叹道:“这次你却错了。”
    过了半晌,夜帝方自接着说了下去:“我到了这里,不过半年,便将这岩洞中的秘路全都摸熟了,但约莫十个月后,才发觉此地并非绝地,除了那入口外,还另有一条石隙,可通向外面,那时我若要走,便可走了。”
    铁中棠道:“老伯为何不走?”
    夜帝正色道:“男子立身处世,虽可不拘小节,但于大节,有关忠、孝、信、义处,却断不可亏。”
    铁中棠肃然道:“是。”
    夜帝道:“我只要留在此间不走,便不算失信于人;至于我在此地如何过活,便要看我是否有自求安逸之能力,只要我有此能力,纵然日日享乐,也无亏于心,非我定要在此受苦,才算守信。”
    这番话却是说得义正词严,无懈可击。
    铁中棠道:“小侄明白。”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我这伯父虽然生性风流,立论有时也不免失于偏激,但胸怀间自有一种恢宏之气,果真不失为武林第一名侠之风范。”一念至此,面上不禁露出敬重之色。
    夜帝微微一笑,道:“珊珊,下面的事,你都已知道了,不如由你接着往下说吧,也可说得动听些。”
    一个鹅蛋脸,柳叶眉,高挑身材,肤色微黑,年纪虽已二十七八,但却仍充满青春健康之活力的少女,秋波一转,嫣然笑道:“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我却永远也忘记不了。”
    她笑容间满含对往事甜蜜的回忆,开始叙说她的故事,轻柔的语声,令铁中棠更是听得入神。
    她阖起眼帘,说得很慢:“那时正是暮春时节,我和翠儿每天要赶着羊群出来,找个有水有草的地方,一面读些书,一面牧羊。有一天,已是黄昏,我正要回去了,忽然听得山下面有吟诗的声音传出来,念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山下面会有人吟诗,我自然吓了一跳。
    “但那吟诗声是那么优雅,念的又是我熟悉的诗句,我听了两句,竟不知不觉间听得呆了。那时我心里想,山下面的纵然是鬼,也是个雅鬼,于是我和翠儿就壮起胆子,去找这声音是自何处发出来的。”
    她笑容更是动人,接着说:“你知道少女们的幻想总是比别人多些,所以我们才一心要找那雅鬼。若是换了现在,只怕我们就不敢了。我们找了半天,才发现乱草间,山石竟有条裂隙,有双眼睛正在这裂隙中呆呆地望着我们。这双眼睛的目光,也是那么温柔,绝没有丝毫恶意,我们就壮起胆子,和他说起话来。从那天之后,我们每天都要去听他说话,只因他说的全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我们都不禁听得着了迷。我们每天挤羊奶给他喝,他也时常用石头雕些东西送给我们,到后来我和翠儿就都对他……都对他……”
    说到这里,她脸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霞,容光更是照人,垂下了头,嫣然一笑,才接着道:“到后来我们都觉得再也不能离开他了,就带着些纸笔、丹青和一些衣物,也住进这地洞里。那时这地洞虽还没有这样的规模,但已是很干净了。我们每天陪着他吟诗、下棋、作画。
    “有一天他突然要我们将画好的画拿出去卖,再换些有用的东西回来,但他却又要我答应,一定要将画卖给女孩子。但闺秀少女怎会到街上来买画,幸好我们也是女人,可以在别人闺房里走动,很容易就将七八张画全都卖了出去,而且卖得价钱很高,我们就买了些丝绸、纸笔、珊瑚、象牙一类的东西回来。
    “一次他不但画了画,还刻了一些图章和珊瑚、象牙人一类的小玩意,于是我们又拿出去卖。那时我们到了市上,先前买我们画的几个女孩子,竟派了她们使唤的丫头,天天在街上等着我们。原来她们已对那几幅画着了迷,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只是呆呆地望着那画儿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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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各有奇遇
    说到这里,旁边也有三四个少女面上泛起了嫣红。珊珊含笑瞧了她们一眼,继续说了下去:“她们见了我,简直高兴得发狂,求我们]一定要带她们来找这画画的人,否则就不放我们走。我被逼得没法子,也实在瞧她们可冷……”
    突听一个杏衣少女笑啐道:“谁可怜?你才可怜哩!”
    珊珊娇笑道:“你还不可怜?那时候连眼睛都哭红了,我再不带你们来,只怕你们真要活活急死。”
    那杏衫少女,瞧了另几个少女一眼,咯咯娇笑道:“就算我们着急,可总比她们要好些吧!”珊珊笑道:“这倒是真话。”
    少女们又笑又啐,闹成一团,你说我着急,我说你可怜,但瞧了铁中棠一眼,又都红着脸垂下了头。夜帝仰天笑道:“好!好!你们都不着急,着急的是我……”听到这里,铁中棠不必再听,也已猜到此中究竟。
    这些少女想必是见着夜帝画的图画后,便自心醉神痴,忍不住想要瞧瞧这作画的才子。等她们见着夜帝后,更不禁要被他这绝世之丰神,优美的谈吐所醉,留在这里,再也不肯走了。
    于是大家同心协力,再加上夜帝胸中之丘壑,经过十数年的辛苦经营,终于将这阴森的岩洞,变成了仙境。由此可见,夜帝不但武功绝世,而且文采风流,妙手丹青,亦非他人能及,否则又怎能迷得了这些少女?
    珊珊笑道:“只要是见着他图画雕刻的女孩子,十个中倒有九个要被迷住,想尽法子,也要赶来。到后来我们真怕这样下去,连这岩洞都要被女孩子们挤塌,再也不敢将他的图画雕刻拿出去卖。”
    夜帝微笑道:“不是不敢,只怕是不愿吧!”
    珊珊粉脸微微一红,笑啐了一口,道:“我不说了。”
    夜帝大笑道:“你也该歇歇了。翠儿,你说。”
    另一个模样与珊珊生得同样标致,年纪又轻些的少女笑道:“好!我说。珊姐倒不是吃醋,她若吃醋,先前也不会将别的女孩子带来了。她只是知道,凡是要买这些图画雕刻的女孩子,必定都是才女,才女瞧见才子的手笔,怎会不心动?但人来得太多,也不行呀!”
    珊珊笑道:“还是翠儿知道我。”
    翠儿笑道:“不但珊姐,别的姐妹们,也说莫要将图画往外卖了,留着自己看,总比让别人看好得多。”她笑容更是明媚,言语更是爽朗,比起珊珊的婉转娇柔,又另有一番动人心魄之处,令人见之神醉。只听她接着道:“我和珊姐虽是穷人家的女子,但别的姐妹们,却都是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她们来的时候,就不知带来了多少珠宝,尤其是敏敏,几乎把她家全都给偷搬了来。”
    那杏衫少女笑骂道:“我可没惹你,你穷嚼什么舌头?”
    翠儿笑道:“我又没说假话。”
    珊珊娇笑道:“我证明,敏丫头来的时候,足足装了三大车东西,就只她一个带来的,已足够大家吃一辈子了。”
    翠儿道:“所以虽然不卖图画,也没关系,大家每天除了吃饭,就是想尽法子将这里布置起来。”
    铁中棠叹道:“小侄若非眼见,真不敢相信这故事竟会是真的……唉!若非老伯此等奇人,又怎会有此奇遇?”
    翠儿笑道:“是呀,他若不会吟诗作画,哪有这段事?”
    夜帝笑道:“但我也不愿那日后知道此事,是以每日算准时间,知道有人送饭来了,我便打扮个落魄模样出去。”
    铁中棠也不禁失笑道:“却连小侄也被骗了。”
    洞中无昼夜,众人谈谈笑笑,也不知过了多久。珊珊忽然笑道:“他们男人,想必总有许多不愿被咱们女孩听到的话要说的,咱们何必留着惹厌,走吧!”
    翠儿笑道:“累了一天,也该睡了。”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少女们俱都嫣然一笑,陆续走了出去。
    夜帝瞧着她们身影,微笑道:“你瞧这些女子,是否天地间灵气所钟?不用你说话,她们先已知道了你的心意。”
    铁中棠道:“果然善体人意……”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接道:“小侄委实有句不愿被人听到的话,要求老伯回答。”
    夜帝道:“有什么话?你只管问吧!”
    铁中棠沉吟半晌,似乎甚是为难,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来。转眼四望,只见几上纸笔犹在,他方自走了过去,提笔写了几个字,双手送到夜帝面前。
    夜帝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改变。但他默然良久,也终于说出一番话来,铁中棠听了这番话,神情竟也大变,也不知是惊是喜。只见他刹那间便已热泪盈眶,口中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灵光……朱大哥……你们……太好了。”
    ×××铁中棠究竟写的是什么?夜帝究竟说了什么?铁中棠又为何突然提出水灵光与朱藻两人的名字?
    但这时朱藻与水灵光已远在千里外的王屋山下,耳边但闻得山林松涛,又怎会听得到铁中棠的呼声。王屋山并不高峻,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宁古五来,故老相传,王屋山正是颇多仙人灵迹。朱藻与水灵光到了王屋山示,但见灵山佳木,果似带着几分仙气,却寻不着那“再生草庐”在哪里。,两人一前一后,将山麓四周,都寻找了一遍,朱藻微微皱眉,道:“这里哪有什么再生草庐?莫非……莫非……”
    水灵光道:“莫非什么?”
    朱藻叹道:“莫非你铁大哥只是骗我们的?”
    水灵光仰首望天,幽幽出了一会儿神,缓缓道:“我和中棠相识以来,他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是骗我的。”
    她离开沼泽虽然已有许久,但只有自崂山至王屋山这一段路途之中,方自真正深入红尘。这一路上,她看见了许多以前没有见过的事,也看见了各色各样的世人。她虽然未曾对任何一人抱有轻视之心,但无论是谁,早要到了她面前,都已不知不觉被她那种飘逸灵秀之气所慑,而自愧形秽起来。这使得心如赤子的水灵光,也在不知不觉间培养出一种尊贵高华之气。
    她昔日若是天上仙子,此刻便已是仙子中的公主,教人一心想亲近于她,却又不敢亲近。这种绝俗的风姿,竟已有几分与朱藻非凡的气概相似。两人走在人群中,当真有如鹤立鸡群,迥异流俗。这种气质自是与生俱来,不是装作得来的。
    只是童年的不幸,使得水灵光变得有些羞怯,有些自怜,对别人有些畏惧,对自己也无信心。但泥污中的明珠,终有露出光华之一日。水灵光此时正如泥中之明珠,已洗清了泥污,放出了逼人的光华,只因她童年不幸的阴影,已逐渐消失,她对别人不再畏惧,对自己有了信心。她的口吃之病,也在不知不觉间好了。此刻,她言语中更充满自信,不但深信铁中棠绝对不会骗她,也深信那“再生草庐”必定在这里。
    朱藻叹道:“铁二弟自然不会恶意来骗我们,他只是……”
    水灵光幽幽道:“你不用说了,中棠的心意我知道。”
    朱藻怔了一怔,笑道:“你该称他大哥才是。”
    水灵光道:“我偏要叫他中棠……中棠,中棠……”
    朱藻仰天笑道:“好个刁蛮的女孩子,二弟有了你这样的妹子,这一生中只怕难免要多吃些苦头了。”
    水灵光嫣然一笑道:“我总觉得只有你才像我的大哥。朱大哥,你做我的大哥吧,我不要中棠这哥哥。”
    朱藻苦笑道:“唉!唉!今天天气不错。”
    、
    水灵光笑道:“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你就是不认我这妹子,我还是要认你做大哥的。”
    朱藻摇头叹道:“十余日前你还是个温温柔柔的女孩子,不想此刻竟变得又淘气,又调皮了。”
    水灵光道:“大哥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朱藻道:“不知道。”
    水灵光笑道:“我这都是跟大哥学的。”
    朱藻大笑道:“好个……”
    突然间,两条人影,自山坳后急掠而下,轻功俱都不弱,但见到这里竟然有人,两人立时放缓了脚步。只见当先一人,剑眉星目,身形英挺,一身黑缎劲装,腰边却束着条血红丝带,脚步虽已放缓,但行止间却仍带着种英挺剽悍之气,背上斜背一柄乌鞘长剑,血红的丝带,迎风飞舞。另一个却是妙龄少女,身材窈窕,一身翠衫,背后竟也斜背着剑,娟秀的面目,配着双灵活的大眼睛,顾盼飞扬,生得虽非绝美,但娇憨明媚,极是动人,与那少年站在一起,正是一双璧人。
    朱藻、水灵光目光动处,不禁暗暗喝彩,却不知这少年男女两人瞧见了他们,更已不觉瞧得痴了。两人自他们身前走过,还忍不住要回头瞧上两眼。朱藻心念一动,突然抱拳道:“请教。”
    那劲装少年赶紧转过身来,亦自抱拳笑道:“不敢。”
    朱藻含笑道:“不知兄台对此间是否熟悉?”
    劲装少年道:“在下久居此间,对此山倒还略知一二。”
    朱藻拊掌道:“好极了……在下斗胆,想要向兄台打听个地点,不知兄台可否见告?”
    劲装少年道:“不知是何所在?”
    朱藻缓缓道:“再生草庐……”
    这四字说出口来,劲装少年突然面色一变,倒退了一步。那翠衫少女本自一直含笑瞧着水灵光,此刻亦自霍然转过身来,厉声道:“你要找谁?打听这地方作甚?”
    朱藻神色不变,微微笑道:“在下受人之托,带来一封书信,要交给再生草庐主人,至于草庐主人究竟是谁,在下却不知道。”他言语神情间,自有一种雍容高华之气,这几句话淡淡说来,也自有一种力量教人不得不信。
    少年男女对望一眼,面色渐渐恢复和缓。劲装少年沉吟半晌,道:“不知兄台尊姓?”
    朱藻道:“朱,朱紫之朱。”
    劲装少年展颜一笑,道:“既是姓朱,便可去得。”
    朱藻奇道:“此话怎讲?”
    劲装少年笑道:“那‘再生草庐’虽非什么隐秘之处,但兄台若是姓云,或是姓铁,小弟便无法奉告了。”
    翠衫少女亦自接口笑道:“我们先前就已将两位当做姓云的,所以才吃了一惊,两位可莫要见怪。”
    水灵光、朱藻对望了一眼,暗中不禁起了惊疑之心。这“再生草庐”主人,莫非是敌非友?否则怎会逃避云、铁两姓之人?但他若真是敌,铁中棠为何又要自己待他如兄弟?而且再三叮咛……这其中之矛盾,朱藻虽然绝世聪明,却也百思不得其解。
    翠衫少女已轻轻拉起了水灵光的纤纤玉手,眨了眨大眼睛,娇笑道:“姐姐你怎会生得这么美的?”
    水灵光笑道:“你才是真美……”
    劲装少年却瞧着朱藻叹息道:“兄台气概之高华,实为小弟生平仅见,否则小弟亦不致轻信兄台之言……”
    朱藻微微一笑,道:“兄台若非光彩耀人,在下方才也不敢冒昧招呼了。”两人相与大笑。
    劲装少年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放低语声,轻笑道:“两位人中龙风,当真是天成……”哪知他语声虽轻,水灵光却听到了,截口道:“他是我大哥……”眼波一转,突又笑道:“我看你们两位才是……”
    翠衫少女笑道:“小妹叫易明,他是哥哥易挺,我们也是兄妹。”于是四人相与大笑,只是朱藻不免笑得有些勉强而已。
    易挺道:“我兄妹也是正要去再生草庐的,正好同行。”朱藻拊掌道:“妙极。”
    笑语声中,易挺当先领路,只见他虽未施展轻功,但脚步之轻灵,却显见已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他那妹子易明,身法之灵妙,竟也不在他之下,此刻正拉着水灵光的手,低声笑语,谈得似是颇为投机。朱藻见这兄妹两人,年纪轻轻,竟都身怀如此上乘武功,心下不觉暗暗称奇,忍不住想要问问他的来历。
    哪知易挺也在打量着他,面上神情,更是惊异,忽然失声叹道:“小弟行走江湖多年,但如兄台这样的身法武功,小弟莫说未曾见过,就连听也未曾听过。小弟若是双眼未盲,兄台必是当今武林中的高人。”
    他说的倒非是恭维之言,要知朱藻虽也未曾施展轻功,但行走间那种流云般飘逸之风姿,武林中任何一种轻功身法也难望其项背,易挺惊叹之余,却又不免对身后衣着虽随便,神情却高贵,笑容虽可亲,武功却可惊的人物,暗暗起了疑惧之心,言语间也正是在试探他的来历。
    朱藻微微笑道:“在下之武功,怎比得上兄台嫡传峨嵋心法?”淡淡两句话,便说出了易挺武功家数。
    易挺又不免吃了一惊,道:“兄台好高明的眼力。”
    朱藻道:“只是在下疏懒已久,对江湖侠踪,多已生疏得很,竟不知峨嵋出了贤兄妹这般少年高手。”
    易挺展颜笑道:“难怪在下瞧不出兄台身份,原来兄台竟是久已隐迹江湖的隐士高人。”
    易明接口笑道:“也许人家只是不愿说出大名而已,你又怎会知道人家真的是隐迹已久。”
    易挺笑道:“这位兄台虽然看出了咱们武功家数,却仍不知道咱们是谁,想必自是真的久未在江湖走动了。”
    易明笑骂道:“好不害臊,你以为你自己真的很有名么?在江湖走动的人,就一定会知道你?”
    易挺哈哈一笑,虽未说话,但笑声中颇有些自矜之意。
    朱藻暗笑忖道:“这兄妹两人,倒是心直口快,瞧他们神情,必定都是少年扬名,否则又怎会如此狂放大意。”要知少年扬名之人,多半不免有些眼高于顶,但对人对事,也多半不会藏有什么心机。
    只见易挺身形一折,突然转入一条羊肠小道。这条小路蜿蜒通向山上,走不了几步,道旁便有块小小的白杨木牌,上面写的,赫然正是“再生草庐”四字。
    别人若是来寻“再生草庐”,既在山麓四面寻找不着,便万万不致将这条羊肠小路错过。但水灵光与朱藻两人,一个虽然细心,却毫无江湖经历,一个更是脱略形迹,从来不留心小处的人。若要这两人去创一番事业,那准是别人难及,但若要他两人寻路,却端的是找错了人。别人三年办不了的事,他两人也许在三天里便可办好,但别人片刻间便可寻着的地方,他两人只怕三年也寻不着。
    朱藻回头瞧了水灵光一眼,苦笑道:“原来在这里。”
    易挺笑道:“小弟早已说过,这‘再生草庐’本非什么隐秘之地,天下人都可来,只是……”朱藻道:“只是姓云的,和姓铁的来不得。”
    易挺笑道:“不错!”
    朱藻道:“为什么?”
    易挺道:“这原因我也弄不清……”
    朱藻笑道:“兄台平日想必糊涂大意得很。”
    易明咯咯娇笑道:“依我看去,你们两位也差不多。”
    突听一阵朗笑之声,自道旁竹林中传了出来,一人朗声笑道:“只有天下的英雄,才配做糊涂大意之人。”
    朱藻大笑道:“说得好,如非英雄,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兄台想必就是再生草庐主人了。”只见一人大笑着自竹林中飘然行出,远远看去,只见他风神飘逸,神清骨爽,端的有林下逸士之风。走到近前,才看得出此人实有几点与常人特异之处。
    他满头长发,颔下微须,俱已花白,但眉宇眼神,却又甚是年轻,教人再也难猜出他的年纪。他风姿虽然飘逸潇洒,但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刚猛剽悍之气,这两种气质本自完全不同,一个人同时具有这两种气质,委实少见得很。这逸士之风姿,与英雄的气概互相混合,便形成一种强烈而奇异的魅力。他笑容虽爽朗,但眼神中却又深藏着一份浓厚的忧郁。这两种神情又是断然不同,而此刻却又同具一身,教人一眼看去,便能觉出此人身世必有一段不平凡的遭遇。
    朱藻未见得此人,便听此人言语出众,此刻见了此人,更觉他风姿独特,竟再也移不开目光。这再生草庐主人,也正在一瞬也不瞬地瞧着他,口中却笑道:“易家贤兄妹自何处为愚兄接引来如此佳客?”
    朱藻接口笑道:“客来不速,兄台不嫌唐突?”
    草庐主人笑道:“在下未见兄台,闻声已觉神俊,此刻一见之下,更是不觉倾倒,只望兄台莫嫌小弟孤陋就好了。”
    朱藻大笑道:“兄台风骨超特,在下又何尝不深为倾倒,难怪我那二弟要说兄台乃是当世之奇男子了。”
    草庐主人奇道:“令弟是哪一位?怎认得在下?”
    易明银铃般笑道:“姐姐,你瞧他两人,一见着面就谈个不了,却将咱们都晾在这里,也不叫咱们进去坐坐。”
    草庐主人转目瞧了水灵光一眼,笑道:“在下险些忘了,这里还有位佳客,请!请……”当下含笑揖客。
    穿进竹林,只见三五间草庐,斜搭在山坡上,屋前绿水宛然,屋后却有片菜畦,果然好一个隐士居处。草庐中陈设亦是清雅有致,不同凡俗,两个垂髫童子,香茗待客,香茗固属佳品,杯盏亦是玉制。朱藻自幼享受便同王侯,但此刻在这“简单”的草庐里,方一坐下,便觉出这草庐其实大不“简单”。
    他早已看出,庐中无论一杯一盏,一条一幅,俱是万金难求之珍物,心中不觉暗奇忖道:“这草庐主人,退隐后仍有如此享受,若五万贯家财,焉能如此?他退隐前莫非是个劫财无数的江湖大盗不成?”但看来看去,却也看不出这草庐主人有丝毫盗贼的模样。只听草庐主人又已笑道:“不知令弟……”
    朱藻微微一笑,截口道:“我那二弟,有封书信要我转交兄台,是以在下专程赶来……”他一面说话,一面取出了那封书信,忽又笑道:“其实我那二弟怎会认得兄台的,我也丝毫不知道。”
    草庐主人怪声道:“哦……”含笑接过书信,扫目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大变,脱口道:“是二弟……”语声中既是惊喜,又是欢喜。
    朱藻笑道:“看来兄台与我那二弟倒熟得很。”
    草庐主人道:“熟得很,熟得很……太熟了……”突然顿住语声,微一抱拳,道:“在下告退片刻,恕罪。”话未说完,便已匆匆去了。
    水灵光悄声道:“看来这草庐主人倒神秘得很。”
    易明笑道:“不错,神秘极了。我兄妹虽然与他相识也有不少时候,但他的事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水灵光道:“你们怎会认得他的?”
    易明道:“无意遇上,谈得很投机,就变成了朋友……”嫣然一笑,接道:“就像我和姐姐你一样。”
    水灵光道:“他姓什么?”
    易明笑道:“我也不知道……”
    水灵光失笑道:“你们兄妹真奇怪,交了个朋友,却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自己还仿佛觉得这是合情合理的事。”
    易明娇笑道:“我也知道这些不合情理,但只要他人好,我们就交他这朋友,又何必要问他名字?”
    这边两人嘀嘀咕咕,娇笑轻语,那边朱藻与易挺也在谈论这草庐主人奇特的行藏,神秘的身世。只听易挺道:“这一年来,他的确结交了不少英雄豪杰之土,但这些朋友,也没有一人知道他的名字。”
    朱藻道:“既是如此,为何又有许多英雄结交于他?”
    易挺道:“此人不但文武全才,谈吐风趣,而且仗义疏财,挥金如土,朋友若有急难,只要求着他,他立时解囊,绝无推辞,但他却无任何事要求别人相助于他。这样的人物,自是人人都愿结交的。”
    朱藻微喟道:“奇男子……果然是人间奇男子……”
    易挺忽然问道:“不知令弟可知道他的来历?”
    朱藻笑道:“照此情况,我那二弟想必知道他的来历,只恨我也未问清楚,便匆匆赶来了。”
    易挺道:“令弟想必也是位英雄人物?”
    朱藻展颜笑道:“不是在下为舍弟吹嘘,放眼天下,似他那般智勇双全,侠骨柔肠的人物,端的少见得很。”
    易挺叹道:“如此英雄,小弟却无缘得识,岂非憾事?”
    朱藻笑道:“日后我必定为你两人引见引见,只是……”苦笑一声,接道:“只是我那二弟行踪飘忽得很,他此刻在哪里,连我都不知道……”缓缓顿住语声,脑海中不觉已泛起铁中棠的容貌。
    ×××铁中棠提笔写的,只是:“水柔颂,庚子四月十七。”九个字。
    这本是他在夜帝宫后秘室中的黄绢册中瞧见的。夜帝看了这几个字,面上神情却自大变,过了良久,方自沉声道:“你为何要向我问起此事?”
    铁中棠垂首道:“此事于小侄一生,关系甚大,只因……唉!这其中关系纠缠复杂,小侄一时也说不清。”
    夜帝厉声道:“你既说不清,为何要我说?”
    铁中棠道:“小侄只想求问老伯,庚子四月十七那一天,在盛家庄外的桃花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夜帝身子一震,道:“桃花林……你怎知道桃花林?”
    铁中棠重音道:“小侄实是──”
    夜帝突然放声狂笑,道:“好!你莫要说了,不管你为了什么要问我此事,我向你说了也罢。”笑声又突顿,面上露出黯然之色,缓缓道:“此乃我一生中憾事之一,我迟早总要对一个人说的。”
    铁中棠屏息静气,不敢开口。
    只听夜帝缓缓道:“二十年前,有一日我忽然动了游兴,由江南一路游山玩水,四月间便到了中原。你知我生性素来不喜拘束,一路上既无朋友可找,更不愿投店打尖,去看那些俗人厌物的嘴脸。我若走得累了,便以天为幕,以地为床,以河流为唾壶,不但逍遥自在,而且还可从中领略天地之佳趣。
    “这一日,便是十七那一日。黄昏时我正自有些力乏,忽见道路前面,有着偌大一片桃林。四月暮春,桃花将落未落,正是开得最盛之际,满天夕阳,将那片桃林映得光辉灿烂,有如仙境一般。”
    他面上泛起一丝微笑,似乎那动人的风光,此刻仍是令他神醉,但笑容一闪而没,他又接着说了下去:“我无意中见着此等奇景,自然不禁大喜,当下便在桃花林中歇了,沽了壶美酒,斩了只白鸡,正待对花独饮。哪知就在此刻,桃花林外,突然响起一阵叱咤喝骂之声,似是有个男子在前逃命,却有个女子在后追赶。我本是为了遣兴而出,自不愿惹上这些江湖仇杀之事,虽恨这两人大煞风景,本也待一走了之,但却又忍不住好奇之心,想要瞧瞧那女子是何角色,唉……这一瞧之下,却又平白瞧出了不少事来。”
    他心中似有许多感慨,叹息半晌,方自接道:“那两人轻功都不弱,身势极快。我虽已飞身掠上桃树,在花枝间藏起身形,但酒菜却未及取上。只见前面奔逃的那人,乃是个劲装少年,发髻蓬乱,气喘如牛,神情已狼狈不堪,掌中剑也只剩下半截,似是方经一番剧战,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为了挣扎求生,是以拼命在跑。
    “后面追的那人,却是个高髻堆云,容貌如花的锦衣少妇,手持双股鸳鸯剑,也已累得娇喘微微,满头香汗。那劲装少年一奔入林,显见再也无法支持,身子一个踉跄,虽又冲出几步,终于扑地跌倒。那锦衣美妇一掠而来,那股鸳鸯剑,唰的刺下。劲装少年大呼道:‘剑下留情,先听我说句话好么?’锦衣美妇剑势果然一顿,抵住那少年的胸膛,冷冷道:‘你已落在我手中,还有什么话说?’那劲装少年颤声道:‘今日我与你才是初次相见,你……你怎么对我下得了毒手?’……”
    说到这里,夜帝长长叹息一声,道:“这些话都是他们当时口中说的,直到今日,我仍可记得一字不漏。”
    铁中棠垂首道:“不想老伯竟记得如此清楚。”
    夜帝黯然道:“只因这件事,在我印象之中,实是极为深刻,你既问起此事,想必已知道这男女两人是谁了吧?”
    铁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那时我还不知道,心里不觉暗暗称奇,这少年与她第一次相见,她为何要下此毒手?只听那锦衣美妇冷冷道:‘你我虽是初次相见,但却仇深似海,今日我如落到你手中,你难道不杀我?’那少年眼睛瞬也不瞬地瞧着他,轻轻道:‘你若落在我手中,我……我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杀你。’他生相虽有些轻薄,但却端的是个俊秀少年,尤其说话的语声甚是特别,最易打动女子的心肠。那锦衣美妇怒喝道:‘好个轻薄之徒,不要命了么?’喝声虽怒,但暗中却已有些动心。
    “只因她若未动心,剑尖一落,早就可将那少年宰了,何必还和他说话?这种女子心意,我怎会不知?那少年想必也瞧出来了,胆子更大,长叹道:‘不是在下奉承,似姑娘这样美貌的女子,在下实未见过。’他歇了口气,道:‘尤其是姑娘这双眼波,便是天上明星,也无那般明亮,便是池中春水,也无那般温柔。’他说着说着,竟悄悄推开了胸膛上的剑尖。锦衣美妇面上微微泛起红霞,似已听得痴了,竟完全未发觉。
    “那少年面上露出狂喜之色,突然翻身跃起,一把将她抱住了,喃喃道:‘姑娘,在下实已意乱情迷……’他口中胡说八道,连我也听得有些脸红了。
    “那锦衣美妇似是又羞又怒,突然一个肘拳,将他打得仰天跌倒。我只道她此番必要取那少年性命,哪知她还是以剑尖抵住少年胸膛,剑尖还是未曾刺下,只是怒喝道:‘你……你当我是什么人?’那少年颤声道:‘我……我实是忍耐不住……姑娘若是肯让我亲近亲近,我……我死了也甘心。’他语声虽装出颤抖的模样,目中却全无半分害怕之意,只因他已算准,那锦衣美妇此刻已下不了手。
    “那锦衣美妇手果然软了,少年又推离了剑尖跃起。但这一次他并未伸手去抱,只是跪了下来,道:‘姑娘若是不肯,不如一剑杀了我,我能死在姑娘手下,已心满意足了。’这番话说得可真是动听,再加上他那种说话的声音,也难怪女子听了要心动。那锦衣美妇竟垂下了头,脸上红得更厉害,过了半晌,才轻轻道:‘你知道我已不是姑娘了。’那少年道:‘但你在我的心里,却永远是最纯洁的姑娘。’那锦衣美妇听了这句话,心里实似有许多感触,双目之中,竟不知不觉泛起了泪光。那少年语声更温柔,道:‘我早已听说,你婆婆与丈夫都待你不好,唉,我真不懂他们怎忍心对你不好……’那少妇喝道:‘谁说的?他……他们对我很……很好……’她嘴里虽不承认,但神情却早已承认了。
    “那少年叹道:‘我的那些兄弟,也对我不好……我们本自无冤无仇,又何必为了他们而互相仇视……’只听‘当’的一声,那少妇手中两柄剑都掉了下来,喃喃道:‘他们对我不好,我为何要为他们拼命……’那少年大喜道:‘对了……’突又叹道:‘我一生之中,便是梦想能遇着你这样的女孩子,但你那眼睛……你那樱唇……却比我梦想中的女子还要美上百倍、千倍,我若未见你,真不信世上有这么美丽的女孩子……’那少妇道:‘真的么?’少年道:‘我怎忍骗你?’那少妇幽幽长叹了一声,缓缓阉起了眼睛,轻轻道:‘为什么以前从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那少年叹道:‘那些不解风情的莽汉,整日只知打打杀杀,又何解温柔,又怎知灵魄,似你这样冰雪聪明,绝色无双的女子,却委身于他,岂非辜负了青春?唉!上天对人,为何如此不公?’这句话更是说人了那少妇心里,只见她眼圈儿又是一红,娇躯突然软软地倒在那少年身上……”
    听到这里,铁中棠耳边,似又响起了水柔颂在那“死神宝座”中,狞笑着对铁青笺说出的言语:“……二十年前,你曾经跪在我面前,说我是你平生所见,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孩子……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听了你的花言巧语,不但饶了你的性命,还在桃花林中……”那时铁中棠虽已猜出了此事的真相,但此事的始末详情,铁中棠直到此刻,方自完全清楚。
    他心中暗叹忖道:“想那盛存孝,身子既有不能对外人道的残疾,又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自不会说这些甜言蜜语,水柔颂年方少艾,春闺寂寞,见了铁青笺那样的少年,听了这些挑逗的言语,白不免动心。”
    只见夜帝面上笑容甚是奇特,接着说道:“那时我心里虽恨这少年花言巧语,但也恨那少妇的丈夫不解风情,是以一直袖手旁观,也不想多管闲事。只见两人轻言细语,那少妇被少年说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显然也已意乱情迷,芳心难以自主。那少年突然瞧见我遗留在桃花树下的酒菜,笑道:‘不想苍天也凑趣得很,竟平白送了些酒菜来。’两人也不问酒菜是何处来的,便对斟起来。这时夜色已浓,桃花林中,春意更是撩人。我瞧他们在树下享受我的酒菜,我却在树上喝风,心里惟有苦笑,也颇以能瞧见这段情史为乐。
    “那少妇酒量甚浅,我那酒又是陈年佳酿,后劲甚足,她喝了几杯,不但醉了,而且醉得十分厉害。这时她已罗襟半解,积郁的春情,突然间全部发作,那当真有如黄河决口般,一发不可收拾。我只当此番郎情妾意,必有一番缠绵。哪知那少年竟悄悄摸着了一柄鸳鸯剑,喃喃冷笑道:‘贱人,你不杀我,我可要杀你了……’那少妇犹在昵声呼唤于他,他却提起剑来,一剑向那已对他完全倾心的女子刺了过去。”
    这一变化,倒是大出铁中棠意料之外,他竟不由得脱口惊呼一声。夜帝道:“你想不到吧?”铁中棠叹道:“这一着小侄委实未曾想到。”
    夜帝道:“那时我又何尝不是大吃一惊!先前我只道那少年虽然狡猾,但总算是个多情的少年。这时,我才知道这少年实是个冷酷无情之辈,竟忍心对这样的女子下得了如此毒手。无论原因如何,但此等事却是我万万不能忍受的,当下大喝一声,自树上跃了下来。那少年自然吃了一惊,反手向我刺了一剑,却被我一把就将剑夺下,那少年更是吃惊,竟吓得呆了。”
    铁中棠暗笑忖道:“以夜帝这样的武功,铁青笺自是做梦也未想到,也难怪他要吓得呆了。”
    只听夜帝接道:“那时我虽恼恨他不该如此来骗这女子,只因这女子并非淫妇,只是委实寂寞难耐,又被他百般挑逗,难以自主,但我可怜他年纪轻轻,虽然盛怒之下,却也并未取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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