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英雄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6章重重隐秘
    只听司徒笑笑道:“原来我五家数代以来,每逢大旗门寻仇之时,必定要去求人相助,以常理忖来,大旗门既将仇恨看得那般严重,不顾性命地报复,大旗门传人性情又都那般剽悍,武功那般高强,而我五家平日与别人却又极少来往,武林中想必不会有人来助我五家与大旗门为敌。
    “但天下事每不能以常理衡度,武林中就偏偏有一门派中人,专门助我五家与大旗门为敌。此一门派中人,不但行踪诡异,武功绝高,而且代代相传,非但如此,只要大旗门一来我五家寻仇,我五家随时都可去求他们相助,从来不会遭受拒绝,最难得的是此一门派中人,行事从来不肯居功求名,派出来相助我等之弟子,竟不惜自降身份,混入我五家门下弟子群中。
    “数十年来,每一次大旗门前来寻仇之时,俱是此一门派中人,将之击退的,莫说武林中无人得知此中隐秘,便是大旗门人,也只当击退他们的人,必是我五家之弟子,因此将我五家之武功,也高估了许多,是以大旗门此番重来,见到我五家全力迎击,便立刻退走。”司徒笑一口气说到这里,语声方自微顿。
    冷一枫道:“如此说来,那日大旗门若不退走,一番血战下来,我五家莫非便要全军覆没不成?”
    司徒笑道:“说来虽惭愧,但事实却的确是如此。”长叹一声,又自接道:“非但如此,就连我五家在武林中的声名威信,也大多是那一门派中之弟子为我等建立的,是以我五家先人,一直将此事保守隐秘,虽然亲如子侄,但不到紧要关头,也不愿泄漏,而此一门派中人,事先懵然而来,功成懵然而去,也从未向他人透露半句口风。”
    黑星天忽也说道:“此事说来实是有些见不得人,但虽然见不得人,也不得不做,冷兄,你说是谁?”
    冷一枫“哼”了一声,算做答复。
    司徒笑道:“先父之遗书之中,并将此一门派的联络之处详细叙出,要小弟前去访寻于他。但此一门派虽不居功求名,却最是贪利,若要求他们出手,必须先以万两黄金作为敬礼。”
    冷一枫道:“所以你就算计了我的黄金,去送给他们。”
    司徒笑叹道:“小弟为了我五家之身家性命,不得不如此做法,实是情非得已,还请冷兄见谅,何况……”苦笑一声,接道:“何况冷兄那时并未在堡中,小弟要告知冷兄,也无地可寻冷兄之侠驾。”
    黑星天嗄声道:“而当时事已急不待缓,我等情急商议之下,才只得不告而取,想来冷兄反正不会吝惜区区黄金的。”
    冷一枫嘿嘿笑道:“各位未免将冷一枫说得太慷慨了,其实冷某也和各位一样,是最最吝惜黄金的。”
    黑星天干笑道:“冷兄取笑了。”
    冷一枫面色一沉,道:“我且问你,当时既已急不待缓,各位为何不将自家的黄金送去,反来盗用老夫的?”
    黑星天怔了一怔;道:“这……这……”
    司徒笑连忙接道:“小弟们实是没有黄金可送。”
    冷一枫道:“哈哈,可笑呀可笑,若说盛家堡积无余财,老夫还可相信,只因存孝委实手面太大,当真可说是仗义疏财,挥手千金,盛大娘家业再大,也被他连送带借花得差不多,但……”仰天冷笑一声,接道:“但若说良马万头的落日马场,生意鼎盛的天武镖局也穷得那般模样,嘿嘿,实是令人难信。”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家业看来虽好,其实……”
    冷一枫厉声道:“莫要说了,老夫平生最见不得哭穷。”
    司徒笑神色不变,道:“冷兄若能体谅,那是再好不过。”
    冷一枫道:“我再问你,此事理由既然如此光明正大,你等事后为何也未向老夫提起,而且百般狡赖,竟想胡乱混过去便算了么?哼哼,若非存孝沉不住气,只怕你等到此刻还不肯承认。”
    司徒笑道:“这……这……”他虽然千灵百巧,能言善辩,但此刻也被冷一枫问得张口结舌,无言可对。
    冷一枫道:“你既无法回答,不如老夫代你回答了吧!第一,你说那神秘门派,这一代的主脑之人,便是那名列‘碧海赋中’的‘风梭’风九幽。第二,你们盗了我万两黄金,前去求他相助时,他并未亲自出马,只派了他门下两个弟子,随你而去。第三,那人名唤苏环,平日喜做少年秀士打扮,白命潇洒风流,将你们这些人,全都未瞧在眼里。”
    他一口气说了三点,司徒笑等人已是微微变色。
    司徒笑拊掌笑道:“想不到冷兄耳目竟如此灵便,嘿嘿,哈哈,当真教小弟们佩服。”虽然敞声大笑,那笑声却是难听已极。
    冷一枫“哼”了一声,接道:“你等见风九幽未曾亲出,心中本极失望,但见了那苏环露了两手武功,实是超凡绝俗,又不禁暗中窃喜,只道此番就凭苏环一人,就足够要大旗门的好看!哪知苏环未与大旗门正式交手,便先已败在铁匠村一个无名少女的手下,而且败得现眼已极。于是又着了慌,这时苏环便只有自拍胸脯,说他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师傅风九幽请出山来。他此话果然不是吹嘘,风九幽果然挺身而出。
    “这时那大旗门的赤足莽汉,不知为了何故,又到了中原,他外貌实是太过引人注意,微一露面,便被天武镖局的镖客发现,你等也随即得到这消息,正在商议该如何对付,哪知风九幽听了,单身匹马,便把他擒了回来,而且更以‘九幽阴功,摄魂大法’,迷去了他的本性,竟使那铁铮铮的汉子,变做了奴隶,无条件地服从风九幽之令。想是你们对风九幽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苏环去请他师傅出山之时,你等曾在无意中擒住了水灵光,想以水灵光要挟铁中棠听命于你。眼见铁中棠便要屈服,哪知却有个武功绝高的麻衣客闯了出来,将你等一齐赶走,带回了水灵光。于是你等便将此事告诉了风九幽,风九幽自是知道那麻衣客的来历,却一直未曾对你等说出。只因他对那麻衣客亦有所图谋,明为你等做事,暗中却可为己,只恨那时你们谁也不知道那麻衣客的去向。
    “哪知凡事都有巧合,那九子鬼母姐妹,竟偏偏在此刻假麻衣客之名,发出帖子,你们恰巧也有一份。风九幽大喜之下,便带着你们浩浩荡荡闯了去,你们只当凭风九幽的武功,自是无往不利,又谁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风九幽武功虽高,武功比他更高的人,更不知还有多少。
    “在那里你们总算开了眼界,瞧见了夜帝之后,夜帝之子,‘闪电’卓三娘等,平日一个也难见到的人物。尤其是那些自命为上天使者的黑衣圣女,行事更令你们莫测高深。你们见到卓三娘、风九幽这些角色,都对她们有些畏惧,自更不敢去招惹她们,眼睁睁瞧着她们救了铁中棠,也无可奈何。
    “而铁中棠武功进境之速,更是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本是你们手下败将,但那日竟将你们五人,全都打得狼狈不堪。崂山那一役的结果是,卓三娘与风九幽被骇走,苏环死在那里,尸骨无存,鬼母姐妹与她门下全都被黑衣圣女们带回常春岛,而你们走的自然更是狼狈。但你们见到铁中棠等人还在山上,便还不死心,死等在山下。
    “一日之后,风九幽竟又回到崂山,他这次似在暗中约了帮手,是以有恃无恐,大骂叫阵。哪知夜帝之后,夜帝之子,以及铁中棠、水灵光等人,竟全都藏入了秘室,风九幽骂的话,他们根本未曾听见。你们遍寻不着,只有放一把火,将那天宫般的地方,烧得干干净净,宫里的珠宝,却被你们早已偷走了。
    “这事你们将风九幽都瞒在鼓里,自更不肯给旁人知道,只因多一人知道,便有多一人分那珍宝。你们偷盗老夫的黄金时,本想事后再告诉老夫的,那理由既然正大,想必老夫也无话可说。但得到这批珠宝后,你们便立刻变了主意,只因若被老夫知道了此事,你们自先要将那批黄金归还。是以你等便百般狡赖,一心想蒙混过去,却不知老夫早将一切事都知道得详详细细,清清楚楚。”
    他滔滔不绝说到这里,仰天狂笑道:“司徒笑,黑星天,老夫说的这话,可有一字虚言么?”
    司徒笑等人,面色早已听得阵青阵白,此刻更是面如土色,目定口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说不出一个字来。
    冷一枫竟将这绝大的隐秘,一口气全部揭穿,有如当时眼见一般,那是他们做梦也未想到的事。
    舱外的铁中棠,听完了这一番话,更几乎自藏身处跌了下来。
    司徒笑所叙之事,已是令他大出意外,数十年来,大旗门屡战屡败,竟非武功不敌五福连盟,而是败在风九幽那一门派中人手下,这实在是个惊人的隐秘,可怜大旗门竟生生被骗了数十年。
    铁中棠虽觉悲愤交集,莫可名状,却又不禁窃窃欢喜,只因这许多惊人的隐秘,竟被他在无意中听得。冷一枫说的那一番话,经过之事,铁中棠虽然大多在场,却也从未想到其中还有这许多曲折。尤其是赤足汉之被擒,九子鬼母师徒之走向,风九幽之为何要与大旗门作对,崂山夜帝宫之被焚……这些更都是他情愿牺牲一切代价去换取真相的秘密,不想此刻冷一枫毫无代价地告诉了他。这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真是应该感激冷一枫,也该感激沈杏白。
    只因他已猜到这些秘密必定俱都是沈杏白告诉冷一枫的,也只有沈杏白如此贴身的人,才能知道司徒笑等人这许多隐秘。此刻铁中棠心中唯一惊疑之事,只是不知风九幽暗中所约的帮手是谁,此人武功之高绝,却已是绝无疑问的事。
    只听黑星天颤声道:“这……这些事是谁告……告诉你的?”
    冷一枫嘿嘿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黑星天道:“但……但此事……”
    司徒笑沉声道:“黑兄不必问了,此中隐情,是谁告诉冷兄的,莫非黑兄到此刻还不知道。”
    黑星天变色道:“是谁?”
    司徒笑冷冷道:“除了令高足还有谁!”
    黑星天大怒道:“原来是这……”瞧了冷一枫一眼,突又咯咯笑道:“杏白,好孩子,说得好,小弟们正不知该如何向冷兄措词,却不知这孩子竟善体为师之意,先将此事告诉冷兄了。哈哈,好……”司徒笑心思灵敏,固是胜人一筹,但黑星天面色之转变,也是快得骇人。
    冷一枫仰天狂笑道:“黑星天,直到此刻,你还在这里自欺欺人,莫非当真将冷一枫视为三岁童子么?”
    黑星天恼羞成怒,拍案道:“冷兄,你当黑星天真的怕了你,我不过只是念在昔日之情,是以让你一筹。”
    冷一枫神色不变,冷冷道:“不让又怎样?”
    司徒笑缓缓接口道:“黑兄此话倒也说得不错,否则……哈哈,十只拳头怎会怕了双手?”
    冷一枫狂笑道:“好个十只拳头……”
    只见一条黑衣大汉,垂首捧人一坛酒来,走过冷一枫身侧时,冷一枫突然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笑道:“你好?”
    那大汉莫名其妙,怔怔答道:“好……”一个字方自出口,身子突然颤抖起来,“砰”的一声,他手捧之酒坛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这大汉乃是天武镖局的镖伙,黑星天见他如此慌张,霍然长身而起,怒道:“该死的奴才,还不扫干净,再……”那大汉缓缓转过身子,灯光下面目竟已变为紫黑颜色,眉目也已扭曲在一处,那模样实是狰狞可怖。
    黑星天大骇道:“你……你怎样了?”
    那大汉满头汗珠进落,却只是说出了一个字。只见他手指着冷一枫,嘶声道:“他……”仰天跌倒在地上,魁伟的身躯,竟成了一团。众人这才知道他竟是中了冷一枫掌上剧毒。
    而冷一枫方才只不过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掌,竟能使这样一条彪形大汉在眨眼间毒发而死,其手段之狠,掌力之毒,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黑星天“噗”的跌坐椅上,怒气再也发作不出。
    白星武不等冷一枫开口,抢先道:“此事既已瞒不过冷兄,咱们还是开诚布公地与冷兄商量为是。”
    他对方才黑星天翻脸,司徒笑示威,冷一枫毒掌伤人……这种种情事,竟都不提一句,生像这些事全都未发生过一般,而且说得言词恳切,态度坦白,生似他早就有意与冷一枫开诚布公地谈话一般。
    铁中棠瞧在眼里,暗叹忖道:“这些人武功虽不可怕,但却无一不是奸恶已极之人,那当真比什么武功都要可怕。”
    只听冷一枫道:“阁下早就该与冷某开诚布公地谈谈了,却等到此刻才说话,不嫌太晚了些?”
    白星武对他这冷嘲之言,似是一个字也未听见,自管接道:“那万两黄金,咱们自是该还给冷兄的,但望冷兄体谅大局,莫对小弟生了嫌弃之心。咱们还是该精诚合作,与风老前辈携手共灭大旗门……”他先以还金打动冷一枫,再以大旗门引起冷一枫敌忾之心,这番话果真说得厉害已极。
    哪知冷一枫却冷笑道:“那万两黄金,身外之物,老夫纵不要,也算不得什么,但与风九幽携手,却是万万不可。”
    白星武呆了一呆,道:“莫非冷兄瞧不起他的武功?”
    冷一枫道:“风九幽武功之高,已可列入天下十大高手之林,冷一枫怎敢有瞧不起他之心?”
    白星武道:“我方若有风老前辈为助,声势向上倍增,却不知冷兄不愿与他携手,是为了何故?”
    冷一枫缓缓道:“大旗门与五福联盟两派之事,表面看来,虽然简单,其实内情之复杂,却绝非你我所能想象。”
    白星武大奇道:“冷兄如此说来,莫非此事除了风老前辈之外,还另有他人牵涉在其中不成?”
    冷一枫道:“非但另有他人,而且牵涉之人,还俱都是久已退隐世外,咱们仅在江湖传说中听过他们名姓的高人。”这简简单单两句话,便已将铁中棠一颗心又悬空提了起来,白星武等人,更不禁为之悚然动容。
    司徒笑轻笑道:“此事居然还有隐秘,连小弟都不知情,冷兄却不知是如何得知的,小弟愿闻其详。”
    冷一枫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哩!”
    白星武连忙接道:“小弟们都在洗耳恭听,但请冷兄道来。”提起酒壶,为冷一枫斟了杯酒。
    冷一枫举杯一饮而尽,道:“司徒前辈有书信遗留给司徒笑,先父又何尝没有书信遗交给我?”
    司徒笑变色脱口道:“那信中说的是什么?”
    冷一枫望也不望他一眼,接道:“司徒笑所获那封遗书虽然内藏隐秘,但先父的遗书所叙隐秘却是更多……”说到这里,他那紫黑的面容,突然变为煞白,额角之上,也突然泛出了一粒粒汗珠。
    司徒笑暗中一笑,故作失色道:“冷兄怎的了?”
    冷一枫身子颤抖,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也无暇答话,伸手自那竹篓中抓出条蝎子,活生生放进嘴里大嚼起来,直将这一条蝎子吃得干干净净,冷一枫方自舒了口气,神情渐渐平定,面容也恢复了那种诡异的紫黑之色。
    司徒笑等人都是老走江湖的,一瞧这光景,己知冷一枫必是因为求功心急,不顾利害地练这种邪魔功夫,功夫虽练成,但他经络血脉之中,也满含剧毒,时时刻刻,都要吞吃些奇毒之物,以毒攻击,去克制血脉中之毒性,否则便要痛苦不堪。但他每服一种毒物,体中之毒性便加深一分,如此他掌力虽将越来越毒,但下次毒性发作便越是剧烈,发作的时间也越快,于是他服食毒物,势必要更多,这样恶性循环下去,实不知要到何地步才止,那情况当真与饮鸩止渴一般无二。
    司徒笑暗喜忖道:“冷一枫呀冷一枫,我此刻纵然畏惧于你,但终有一日,要眼见你死在你自家所练的毒掌之下。”
    只见冷一枫又自干了杯酒,道:“先父留下的那封遗书之中,开明宗义,第一件事便是要我不可倚仗风九幽那一门派之力,只因若要倚仗他们之力,便永远休想灭去大旗门,大旗门不灭,我们世代子孙,终是后患无穷,是以要绝后患,便须去求另一异人,千万寻不得风九幽。”
    只听耳边有人道:“为什么?”
    冷一枫道:“这原因牵涉甚广,其中最大关键,便是常春岛日后座下的黑衣圣女,风九幽那一门派之不敢灭去……”
    说到这里,忽然发觉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等人面上,都露出了一种诡异之神色。
    而方才那“为什么”三字,亦似绝非这五人说的。
    冷一枫大惊之下,霍然回身道:“什么人?”目光瞪视的方向,正是铁中棠隐身在外之处。
    四更时,圣母祠中的温黛黛左瞧右望,也望不到铁中棠影子,但黑衣圣女们却已将起身启行。温黛黛心里不觉大是焦急,忖道:“他那般迫切地要随我同去,此刻却还不来,莫非……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突见一位圣女走来,冷冷道:“你东张西望什么?”
    温黛黛暗中一惊,讷讷道:“我……我……我欠了一个魔头的债,怕他追着来向我索讨。”
    这句话本是她情急之下,随意说出的,但说完之后,心中便立刻想起了那紫袍老人,那凌厉的语声,似又在她耳边响起:“无论你走到何处,老夫都会寻着你的……”语声越来越响,竟是驱之不去,温黛黛不觉打了个寒噤。
    直到那圣女说话,她方自定过神来,只听圣女道:“你已死过一次,生前无论欠谁的债,都可不必还了。”
    温黛黛道:“但……但那人神通广大,厉害已极……”
    圣女冷冷道:“无论他多厉害,也不能向死人要债。”
    温黛黛道:“但……但我并……并未真的死呀!”
    那圣女道:“咄!此刻动身,天明已可上船,午后便可回岛,普天之下,有谁斗胆敢去那里撒野?”
    温黛黛情不自禁,松—了口气,仰望穹苍,缓缓道:“再有四五个时辰,我便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了。”虽是自责自慰之言,但语声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之意,似是红尘中还有些人和事,是她情愿要去为他们担心害怕的。
    铁中棠瞧得冷一枫面向自己,厉声喝问,心头不觉一惊,只当冷一枫竞已发觉了自己行藏。哪知就在这时,他身子下竟突然跃起一条人影,“矸”的撞开了窗户,轻烟般掠入船舱里。此人一直在铁中棠隐身之范围下站着,铁中棠竟丝毫未曾觉察,这固是因为铁中棠听得出神。但此人轻功之高,亦足可惊。而这人影也未想到绳围中还潜伏着人在,足以未曾留意,却是甚为可喜。
    铁中棠大惊之下,更是丝毫不敢动弹;只见那人影轻功身法虽然绝壮,却是个容貌俊美,神情潇洒的紫衣少年,手拿一柄洒金折扇,扇坠悬着两粒明珠。铁中棠若非眼见他的轻功身法,便要当他是个出来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再也不会想到他竟是个身怀绝技之武林豪杰。
    司徒笑等人面色齐高精尖,他们竟未想到居然会有人隐身窗下,冷一枫厉声道:“小伙子,你是干什么的?”
    紫衫少年虽然明知这里全都是手段毒辣的武功高手,但神情仍是丝毫不变,似是全未将这些人看在眼里。他目光一扫,手摇折扇,哈哈笑道:“阁下目力端的不错,竟瞧出在下藏身之处,但还有一事,阁下却大大错了。”
    冷一枫怒道:“什么事错了?”
    紫衫少年笑道:“方才问你为什么的人,并不是我。”
    冷一枫变色道:“不是你是谁?”
    紫衫少年目光缓缓转向船舱后的垂帘,微微笑道:“朋友还是快出来吧,莫非真要在下亲自来请么?”
    话未说完,垂帘后已传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大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一条人影,随声而出。
    此人身子枯瘦颀长,有如风中枯竹一般,摇摇摆摆走了过来,伸出蒲掌的大手,指着自己鼻子,阴恻恻怪笑道:“冷一枫,认得我么?”语声有如刀剑磨擦,吱吱咯咯的响,当真是说不出的刺耳。
    铁中棠见了此人,心头不觉一惊。司徒笑等人见了他,脸上却情不自禁,露出喜色。
    突听冷一枫大喝道:“风九幽。”他直着眼瞧了许久,方自想出此人来历。
    风九幽咯咯笑道:“好,总算你还有些眼力。咱家却要问问你,为什么万万不能和咱家携手?”
    冷一枫面色虽已微变,但却毫不畏缩,冷笑道:“这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想必要比我清楚得多、”
    风九幽面色一沉,大声道:“咱家问你什么,你便该好生回答什么,再说些不三不四的屁活,小心脑袋。”
    冷一枫狞笑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来么?好!各位听着,风九幽根本不敢真的灭去大旗门,也不愿真的……”
    风九幽大喝道:“住口!”
    冷一枫道:“这可是你要我说的,为何又要我住口?”
    风九幽怒道:“你竟敢出言顶撞咱家!”
    冷一枫道:“别人怕你风九幽,我冷一枫却不怕你。”
    司徒笑等人见到冷一枫竟有如此胆气,都不觉吃了一惊。铁中棠惊异的却是:风九幽为何不敢灭去大旗门?
    只听风九幽怪笑道:“你凭那几手三脚猫的五毒掌功夫,便要张牙舞爪,嘿嘿,咱家一根手指便能宰了你。”
    冷一枫狂笑道:“你不妨来试试。”
    风九幽狞笑道:“你知道得太多,也说得太多,咱家早就想宰了你了。”身子一欺,已到了冷一枫面前。
    冷一枫双掌早已蓄势待发,此刻闪电般推出,那漆黑的掌心,在灯光下看来实是诡异可怖。
    但风九幽身子一闪,也不见如何动作,便已到了他身左。冷一枫抽身回掌,掌势斜划半弧,直拍风九幽肩头。他掌上剧毒,无论沾着哪里,都是一死,是以他掌势不必攻向别人要害,出掌自是方便迅快得多。只见风九幽枯瘦的身子一缩,又已到了他身右。冷一枫攻势那般狠毒凌厉,风九幽却竟未向他还手,两招过后,司徒笑等人已是大为惊诧。
    却听风九幽哈哈笑道:“小伙子们,瞧着,这姓冷的掌力虽毒,但只要莫被他手掌沾着,便一点也不要怕他。”
    说话间冷一枫又已攻出七招,他每攻一招,掌心便加黑一分,七招过后,掌心已是黑如涂漆。众人知他必定已将体中潜毒,全都逼出,站得稍近之人,已可隐隐嗅出他掌风中竟带出种腥臭之气。这“五毒掌”功夫之阴毒奇诡,实是骇人听闻,但风九幽身形却仍是灵动诡异,冷一枫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三十招过后,风九幽突然怪笑道:“咱家耍猴子也耍够了,呔,看招。”双掌齐出,连发三招。这三招来得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事先既无一丝征兆,甚至等他出掌之后,别人还是看不出他掌势变化如何。
    冷一枫连退三步,风九幽手掌不知怎么一屈,生似手臂已没了骨头,竟自冷一枫双掌中穿了过去,直拍他胸膛,眼见冷一枫纵然避得了这一招,却再也避不了这一招之后着,司徒笑等人只道他眨眼间便将丧生掌下。哪知冷一枫虽然不避不闪,却反手自袖中勾出一物,扬手道:“风九幽,瞧瞧这是什么?”
    风九幽硬生生顿住掌势,但手掌仍抵在冷一枫心胸前五分处,只要掌心轻轻往外一登,便足以制冷一枫死命。凝目望去,只见冷一枫掌中,竟是一封书信,信封制得极是奇特,碧绿的纸上,画着只漆黑的鬼手。
    风九幽果然面色大变,道:“信……信里写的什么?”虽未立刻撤回手掌,但语声已是极不自然。
    冷一枫道:“拿去瞧瞧。”
    风九幽一把夺过了书信,抽出信笺瞧了两眼,面色变得更是怪异,也不知他究竟是喜是怒。众人瞧不见信上写的什么,见了风九幽如此神情,面上俱是悚然动容,心下更是惊疑莫定。
    但铁中棠自上望下,却恰巧将信上字迹照得清清楚楚。
    只见那惨碧的信笺上,写着:“风九幽:你若伤了我徒弟冷一枫一根毫毛,老夫便要你惨呼惨叫七七四十九天再死,少一天老夫便不是人。”下面并无具名,只画着个奇形怪状的老人,正在大吃毒蛇。虽只寥寥数笔,但却将这老人诡异的神情勾得极是传神。
    铁中棠遥遥望去,已是瞧得不寒而栗。
    只见风九幽阴狠的面上,突然堆满假笑,咯咯笑道:“失敬失敬,原来冷兄已投人飧毒大师门下?”
    众人见他突然对冷一枫如此客气,竟称起“冷兄”来,不觉更是奇怪。冷一枫道:“你不是要宰我?请动手。”
    风九幽干笑道:“风某方才只是说着玩的,冷兄莫要见怪,飧毒大师乃是风某好友,风某怎能伤了他高足?”
    冷一枫冷笑道:“如此说来,家师那封书信。必是求你高抬贵手了,你为何不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风九幽忙道:“不瞧也罢……不瞧也罢。”一手早巳将书信塞入怀里,道:“不知冷兄是何时投入飧毒大师门下?”
    冷一枫道:“我瞧了先父遗书,便立刻到家师那里,他老人家便立刻收了我这不成材的徒弟。”
    风九幽拊掌笑道:“好极了,好极了,冷兄既是飧毒大师门下,就什么事都好商量了。”
    冷一枫道:“但大旗门之事又当如何?”
    风九幽笑道:“此事咱们以后再谈也不迟,此刻……”突然转过身,瞪向那紫衫少年,面上笑容,也已消失不见。
    紫衫少年冷眼旁观,一直面带微笑,此刻挥扇笑道:“阁下奈何不了别人,可是要拿在下来出气么?”
    风九幽阴森森道:“谁叫你来的?”
    紫衫少年笑道:“家父令小可来此专候一人,但小可却见了船上灯火,便无意闯来,恕罪恕罪。”他口中虽说“恕罪,”但神情仍是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哪里有一分一毫求人恕罪的模样?
    风九幽道:“就只两句恕罪便够了么?”
    紫衫少年笑道:“阁下还要怎样?小可无不从命。”
    风九幽狞笑道:“你偷听的秘密太多,偷看的也太多,咱们要先割你的耳朵,再挖出你的眼睛。”
    紫衫少年手摇折扇,面带微笑,似是听得颇为有趣,生像风九幽所说的人,并不是他。
    风九幽又道:“但你听的,看的,已全都记在心里,咱家还要挖出你的心……”伸手一抓,仿佛心已在他手上似的。
    紫衫少年嘘了口气,笑道:“是极是极,这心是非挖不可的,但心若被挖出来,岂非活不成了?”
    紫衫少年又叹道:“在下既未练得五毒掌,又无救命的书信,阁下要动手,在下看来只有认命了。”
    风九幽怪笑道:“算你知机,咱们不妨让你死得痛快些……”双臂一振,骨节山响,便待向紫衫少年扑去。
    紫衫少年道:“且慢!”
    风九幽身子一顿,道:“你莫非还有后事交待不成?”
    紫衫少年笑道:“在下死了也不要紧,只怕又有人要令阁下惨呼惨叫九九八十一天,在下岂非罪孽深重?”原来他眼尖目明,也已瞧到了那封书信,铁中棠见他笑谈生死,举重若轻,心中不禁生出相惜之心。
    风九幽怒喝道:“好尖的眼睛,先挖出来再说。”食、中两指如钩,成双龙抢珠之势,直取紫衫少年双目。
    紫衫少年仍是面带微笑,神色不动,眼见风九幽那两根又瘦又轻的手指,已将触及他眼帘。
    突然间,只听门外有人道:“风老四,给我住手。”
    语声有如洪钟巨鼓,震得人耳朵发麻。风九幽双指似乎突然在空中凝结,动也不会动了。
    只见一个长髯垂胸,满身紫袍的老人,自门外缓缓走人,身材虽是高大威猛,但行动却是无声无息。舱中这么多双眼睛,竟无一人知道这老人是何时来到门外,更无一人知道他是自何处来的。紫袍老人手捋长须,神情中竟似带着帝王般尊贵威严之气,缓缓道:“老四,你可是要为兄绝子绝孙么?”
    风九幽道:“哪……哪里……”
    紫袍老人道:“你要取我儿子性命,岂非要我绝子绝孙?”
    风九幽瞧了那紫衫少年一眼,骇然道:“原来是,是令郎。”面上又自布满假笑,道:“小弟只不过见令郎身上有些灰尘,想替他掸一掸。”那只本来要去挖人眼睛的手掌,此刻竟为人拍起灰来。
    紫衫少年忍住笑道:“多谢多谢。”竟真的让他将自己衣服上的灰尘,拍得干干净净。
    紫袍老人大步走过去,在冷一枫原来坐的上席坐厂下来,却瞧也未瞧冷一枫一眼,沉声道:“小子,过来。”
    紫衫少年这才走过来,阴笑道:“你老人家来得倒早。”
    紫袍老人道:“我老人家还未被人气死,自然来得早了。”突然伸手一指司徒笑,道:“你来斟酒。”又一指黑星天:“你去换菜。”再一指白星武:“你去取两份杯筷。”接着一指盛存孝:“你将那讨人厌的尸身抬出去。”最后一指冷一枫:“坐在这里,陪老夫喝酒。”他呼来喝去,霎时间便将舱中五个男人都派了份差使,竟将这五个鼎鼎有名之武林豪杰,全都视作奴仆一般。
    司徒笑等人惟震于这老人之威势,不敢发作,但叫这些平日颐指气使惯了的人,来做这些奴仆之事,实是有所不能。
    风九幽突然顿足大骂道:“你们聋了么?我大哥说的话都敢不听,莫非想咱家割下你的脑袋。”
    司徒笑一声不响,提起丁酒壶,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一眼,垂首走出,取杯热菜去了。
    盛存孝挺胸道:“你杀了我吧!”
    紫袍老人道:“为何杀你?”
    盛存孝昂然道:“你杀我容易,令我为奴却是难于登天。”
    盛大娘在一旁直拉他的衣角,他也直当未曾觉察、哪知紫袍老人却突然仰天笑道:“好小子,有志气,坐下吧!”
    盛存孝怔了一怔,倒未想到这老人竟然如此侠气,怔了半晌,突然走过去搬起尸身,自窗门抛入河中。
    紫袍老人一直凝目瞧着他,见他本来死也不肯做的事,此刻竟自动做了,不觉捋须笑道:“好小子,你倒有些意思……好……好……”只因这两个“好”字,盛存孝便终身受用不尽。
    冷一枫突然阴恻恻一笑,道:“前辈令我相伴饮酒,实是荣幸之至,在下这里有些下酒物倒还新鲜,在下也不敢自珍,清前辈随意用些吧!”他对这老人占了自己座位,一直怀恨在心,此刻竟将那竹篓打开,送到老人面前,暗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妄自尊大的老人,如何将这些新鲜的下酒物送下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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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多情亦多恨
    紫袍老人接过竹篓,瞧也不瞧,突然反手一扣,竟硬生生将那装满了毒物的竹篓扣在冷一枫头上。这手势简单已极,看去也并不甚快,冷一枫却偏偏躲他不开,狂吼一声,连人带椅跌倒在地。
    风九幽拍掌大笑道:“冷一枫呀冷一枫,你这岂非自讨苦吃?我惹不起你那老毒物师傅,却有人惹得起的。”
    冷一枫阴沉老辣,方才骤然大惊,不免惊吼出声,此刻却是一声不响,将竹篓自头上缓缓褪了下来,篓里已有两个火红色的蝎子、一只蜘蛛叮住了他的脸。冷一枫不动声色,一只只抓了下来,抛在地上。他体内所含之毒,早已比那些蝎子、蜘蛛厉害得多,这些蝎子、蜘蛛非但毒不死他,反被他毒得半死不活,一抛到地上,便动也不能动了。众人方才还在好笑,此刻又不禁骇然。
    紫袍老人拍案道:“好毒物,当真与飧毒那老头子一般无二,难怪敢在人前这般猖狂。”
    冷一枫冷冷道:“五毒偃身,如蛆附骨,含恨必报,不死不休,但望阁下你今后多加小心了。”
    这几句话说得冰冰冷冷,众人听得一股寒意,自心底直冒上来。紫袍老人捋须狂笑道:“你敢情是想报仇么?”
    冷一枫道:“阁下最好此刻便将冷某杀了。”
    紫袍老人怒道:“你还不配老夫动手,要复仇叫你师傅来……”突然变色而起,凝神倾听了半晌,面露喜色,大声道:“来了,来了……喂,小子,等的人来了,你还不快走?”
    紫衫少年道:“儿子又不认得那姓温的姑娘,爹爹若不带路,叫儿子到哪里找她去?”
    铁中棠心念一闪:“姓温的姑娘?莫不是温黛黛?”
    只见紫袍老人顿足道:“孽障,真是烦人……”冲着冷一枫大喝一声:“老夫要事在身,无暇与你噜嗦。”袍袖一拂,烛火飘摇,转眼就瞧不见了。
    冷一枫冷笑道:“如蛆附骨,不死不休……”
    风九幽道:“人家父子都已走了,你说给谁听?”
    冷一枫狞笑道:“走了?哼哼,走不了的。”
    风九幽道:“你可知此人是谁?”
    冷一枫道:“谁?”
    风九幽大笑道:“可笑你连他都不认得,雷鞭落……”
    冷一枫变色道:“他便是雷鞭老人?”
    风九幽道:“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众人这才知道,这老人竟是雷鞭,都不禁悚然动容。
    铁中棠也不禁暗惊忖道:“难怪这老人如此气派……”心念一转:“他等的若真是温黛黛,这倒是怪了。”他真想赶去瞧瞧,怎奈这边的事也一样令他动心。
    只见冷一枫呆了半晌,突又咯咯笑道:“雷鞭!哼哼!雷鞭又如何?雷鞭也未见能在常春岛来去自如。”
    风九幽冷笑道:“莫非你能在常春岛来去自如不成?”
    冷一枫道:“我若不能,也不说了。”
    风九幽仰天大笑道:“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冷一枫道:“你若不信,在下只有告辞了。”
    哪知他还未站起身来,风九幽已喝道:“且慢。”
    冷一枫道:“干什么?”
    风九幽咯咯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有何办法可到常春岛去,也不妨说来让大家听听。”
    冷一枫“哼”了一声,道:“冷某知道各位必须去常春岛一行,却又不得其门而入,是以好心好意前来,要想指点各位一条明路,哪知各位却又不信,看来冷某所用之心机,全都是白费了。”
    风九幽眼睛一瞪,拍案道:“谁不信?”伸手一指黑星天,道:“好小子!是你敢不信么?”
    黑星天怔了一怔道:“我……我……信,信。”
    风九幽喝道:“司徒笑,可是你不信?”
    司徒笑含笑道:“谁也没有在下这么信的了。”
    风九幽转过脸来,满面都是笑容,道:“你瞧,人人都相信的,有谁不信,风某第一个宰了他。”
    冷一枫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好笑!确是好笑!”
    风九幽道:“等冷兄笑过了再说也不迟。”
    他若有求于人,那人纵然百般嘲骂于他,他也行若无事,等到那人没有用了,他一刀砍下那人的头,也不会眨眨眼睛。
    冷一枫纵然阴沉,但遇见脸皮这么厚的“武林前辈”,倒也无计可施,道:“要我说出亦无不可,但却无此容易。”
    风九幽笑道:“冷兄有何条件?只管说出便是。”脸孔一板,喝道:“黑星天,还不替冷大侠倒杯热热的酒来。”
    黑星天只得忍住气,倒了杯酒送上。冷一枫道:“阁下为何前倨而后恭?”
    黑星天道:“嗯……咳咳……”
    冷一枫哈哈大笑,持杯在手,缓缓道:“冷某带了个人来,只要有此人随行,不但立可直入常春岛,而且还可大模大样回来。”
    风九幽似是喜得心痒难搔,咯咯笑道:“妙极!妙极!这人当真是个活宝,他在哪里?请冷兄千万将他带来。”话未说完,已自长身而起。
    冷一枫道:“我将他藏得妥当得很,你找不着的。”
    风九幽干笑着坐下,干笑着道:“冷兄若不带来,谁敢去找?但……此人究竟是谁?先说来听听总可以吧!”
    冷一枫道:“大旗弟子云铮。”
    风九幽呆了一呆,突然拊掌笑道:“妙极!妙极!”
    冷一枫道:“别人不知,你总该知道,有他同行,去到那常春岛,实比取了道张天师护身符还要妥当。”
    风九幽大笑道:“不错,此人确是道护身符。想那日后纵然心狠,见了他也要投鼠忌器……不对不对,该说打狗也得看主人……”越想越觉自己话说得对,不觉越笑越是得意。
    但除他之外,谁也笑不出来,人人都在心中奇怪:“为何云铮有这么大用处,竟能做护身符?”这奇怪之心,自以铁中棠为最,他听了众人之言,虽已知道“大旗门”与“常春岛”必有关连,但“大旗门”连年亡命塞外,常春岛却远在海隅,两下可说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这关系是从何来的?实是令人费解。何况风九幽说了,常春岛主人见了云铮,便要投鼠忌器,不敢伤害风九幽等人,显见得两下关系还极为密切。
    铁中棠这一夜里,虽然听得了不少昔日梦想不到的秘密,但听了之后,却比不听还要糊涂。他心念纷乱,左思右想,风九幽与冷一枫又说了几句话,他却一个字也未曾听入耳里。
    突听风九幽纵声怪笑,道:“条件都可依你,总该将云铮带来了吧?”铁中棠这才知道他两人三言两语,便已谈妥。
    冷一枫道:“阁下武林前辈,说出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风九幽道:“这个你只管放心,快!快!”
    冷一枫咯咯笑道:“要那云铮前来,举手之劳而已。”手掌微扬,一道惨绿色的烟火,穿窗而出,直冲云霄。
    火光一闪而灭,众人睁眼瞧着舱门,但过了盏茶时分,舱门外连人影也没有出现半个。
    风九幽已大是不耐,皱眉道:“怎的了?”
    冷一枫干笑道:“快了……快了。”又过了半晌,他自己面上也现出不耐之色,站起身子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莫非……”
    风九幽冷笑道:“莫非你只是在胡乱吹嘘?”
    冷一枫也不答话,再等片刻,冷一枫方自变色道:“不好,事必有变,待我出去瞧瞧。”纵身掠出。
    风九幽冷笑道:“要溜?那可不成,风四太爷今日跟定了你。”如影随形,跟在冷一枫身后。
    铁中棠也不禁大是着急。他深知沈杏白精明能干,绝对不致误事,此番必是情势有变,但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却是难说得很。只见风九幽、冷一枫、司徒笑等人,一个接着一个,掠上河岸。这其间几人轻功之高下,一眼便可判出,除了风九幽外,身法最轻便的,便是冷一枫。盛存孝剑法沉稳,武功虽然扎实,但轻功却非其长,纵身一跃,几乎达不到岸上。
    铁中棠只等众人俱都上得岸了,方自悄悄跟去。他自忖轻功虽然及不上风九幽,却已相差无多。
    这时风中竟隐隐传来一阵叱咤之声,还夹杂着女子的轻喝,不但风九幽等人听到,铁中棠也听得清清楚楚。冷一枫脚步立刻加快,十余个起落,便已瞧见一团人影,围在方才他乘来的马车旁。紫袍老人雷鞭父子,身形最是触目,还有六七个黑衣蒙面的妇人,幽灵般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方才昏迷不醒的云铮,已下得车来,而看守云铮的沈杏白,此刻竟已直挺挺跪在云铮面前。
    情势一变,竟变到如此地步,实是大出冷一枫意料。风九幽显然吃了一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冷一枫道:“谁知道。”
    风九幽道:“你上去查探查探,我回船上等你。”
    冷一枫冷笑道:“你过去瞧瞧,我回船上等你。”
    两人谁也不敢上前,都待转身溜之大吉,忽然,雷鞭老人大喝一声,道:“既已来了,且莫要回去。”
    这老人不但生似背后生了眼睛,耳力之灵,更是骇人听闻。风九幽、冷一枫对望一眼,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只见云铮戟指大骂沈杏白,直将沈杏白骂得抬不起头来,只是喃喃道:“小人只是奉命而行。”
    云铮怒道:“我以兄弟待你,你纵然奉命而行,也不该如此。若非这些夫人赶来,岂非便要送命在你手上?”
    原来沈杏白等了许久,终是忍耐不住,下车来瞧瞧动静。他只道如此深夜,绝不会有人发现他踪迹。这时温黛黛与黑衣圣女恰巧走过,温黛黛早已深知沈杏白之奸狡,见他鬼鬼祟祟的模样,便知他必有诡谋。沈杏白见到黑衣圣女们的身形,吓得软了半截,赶忙钻回车里,只望黑衣圣女们已忘记了他是谁。
    但他做梦也未想到,温黛黛竟也变成黑衣圣女之一,方自关起车门,车门便被打开,被人一把抓了出来。温黛黛瞧见云铮,亦是吃了一惊,当下解开了云铮的穴道。云铮宿酒已醒,也未想到,出手救他的黑衣蒙面女子,会是温黛黛,下车大骂沈杏白。这时雷鞭父子已听到动静,飞掠而来。温黛黛瞧见这紫袍老人,也吓得不敢声张。几重巧合,便造成了此刻这微妙复杂的局面。
    这时曙色将临,已可辨人面目。冷一枫生怕云铮发现自己,动也不动地站在风九幽身后。他怕的倒非云铮,而是日后座下的黑衣圣女。司徒笑更是不敢露面,躲在冷一枫身后,黑星天躲在司徒笑身后,白星武躲在黑星天身后。
    盛大娘喃喃骂道:“没用的东西。”但她站在白星武身后,亦是动也不动。盛存孝长叹一声,背转身子,似是不愿再瞧这些人的丑态。云铮纵是朝这面瞧过来,也只能瞧见风九幽一人,何况此刻正是怒愤填膺,眼里除了沈杏白一个人外,谁也瞧不见的。
    温黛黛眼见自己梦寐中人便在眼前,却不能上前相认,心里当真是爱恨交进,又惊又喜。
    雷鞭老人忽然大喝道:“少年人,你骂完了么?”
    云铮眼睛一瞪,道:“关你何事?”
    雷鞭老人道:“孺子如此无礼,可知老夫是谁?”
    云铮大喝道:“铁血大旗门下,谁也不怕。”
    司徒笑等人见他竟敢对雷鞭老人如此顶撞,心下都不觉暗喜,只道他这番必定有苦头吃了。哪知雷鞭之生性,见着有骨气的少年,最是欢喜,竟然不怒而笑,道:“大旗门下,骨头果然都硬得很。”
    云铮道:“你知道就好。”
    雷鞭笑道:“但老夫只是要与救你的这几位夫人说话,你若还未骂完,老夫也不妨等上一等。”
    云铮瞧了那黑衣妇人们一眼,反觉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们在此说话,我到别处去骂无妨。”他也与盛存孝一样,是个服软不服硬的脾气。
    雷鞭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小子……”向黑衣妇人们微一抱拳,笑道:“日后夫人近来可好么?”
    站在中央之黑衣妇人道:“连阁下身子都还如此硬朗,日后夫人福丰,自然也康健得很。”
    雷鞭老人笑道:“有理,有理……温黛黛在哪里?”
    他突然问出温黛黛的名字,一群人中倒有大半吃了一惊。云铮方待将沈杏白抱走,此刻也霍然顿住身子。
    黑衣妇人却仍冷冷道:“谁是温黛黛?”
    雷鞭老人哈哈大笑道:“你们休想瞒过老夫,温黛黛一出少林寺,便失去踪影,若非已跟随你们,老夫怎会寻找不着?”
    黑衣妇人道:“那也说不定。”
    雷鞭老人一手捋须,微微笑道:“温黛黛若非已跟随你们,老夫宁愿割下头来,与你相赌。”
    黑衣妇人道:“阁下若要割下自己的头,我等也无法拦阻。。”
    雷鞭老人笑声一顿,怒道:“你还不承认,难道要老夫……”
    黑衣妇人冷冷截口道:“阁下若定要说温黛黛已跟随我等,不妨指出谁是温黛黛来,否则……哼哼!”
    另一黑衣妇人道:“阁下若是指错了人,他日与日后相见之时,只怕有些不便。”语声冷漠,竟与先前之人相差无几。
    雷鞭老人怔了一怔,定眼望去,只见七个黑衣妇人站在对面,自顶至踵,都被黑衣紧紧裹住。七个人不但装束一样,连身材高矮都几乎完全相同。
    只听最左一人道:“我是温黛黛么?”身旁一人立刻跟着道:“我是温黛黛么?”这七人一个连一个说将下去,连语声都无差别。七人若不动弹,谁也无法瞧出她们有何差异之处。
    雷鞭老人一生中,遇见的棘手之事,也不知有多少,却也未如此刻这般为难过,竟是呆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这时铁中棠已绕了个圈子,隐身在那辆马车之后。
    他虽然确知这七个黑衣妇人中,必有一个是温黛黛,但要他指出谁是温黛黛来,亦是有所不能。不但是他,连云铮与司徒笑,也是一样分辨不出。只听黑衣妇人道:“阁下若是指认不出,就请莫再无理取闹。”
    雷鞭老人又急又怒,道:“这……这……”
    沈杏白突然一个翻身,扑到他面前,大呼道:“小人若能指出谁是温黛黛,前辈又当如何?”
    雷鞭老人喝道:“老夫都认不出,你这臭小子反倒认得出?好!你若认得出,老夫便作主今日放过你。”
    沈杏白道:“真的?”
    雷鞭老人一脚踢了过去,将他踢得连滚两滚,口中怒骂道:“什么真的假的,老夫说的话,一千匹马也追不回来。”
    沈杏白虽然挨了一脚,神情却大是欢喜,道:“小人并非目光比你老人家敏锐,只是温黛黛方才在小人面前露了马脚。”
    雷鞭老人道:“什么马脚牛脚,快说出便是。”
    沈杏白道:“除了温黛黛外,谁也不会认得小人,更不会认得云……云大侠,但方才有位黑衣夫人,瞧见小人和云大侠时,却脱口喝出了小人与云大侠的名字,小人那时便已猜出这位夫人是谁了。”
    雷鞭老人道:“你那时纵然猜到,此刻也未必分辨得出。”
    沈杏白笑道:“但小人那时便已乘着那位夫人拉出小人时,在她手上留了些记号,她当时也未觉察……”
    说到这里,右面第二个黑衣人情不自禁,悄悄将手往衣袖里一缩,沈杏白眼内瞥见,霍然反身,大叫道:“就是她!”
    呼声未了,雷鞭老人已闪电般掠到那黑衣妇人面前,厉叱道:“就是你!温黛黛,你还想逃么?”
    那黑衣妇人身子一阵颤抖。
    沈杏白哈哈大笑道:“温黛黛,谁教你将手缩在衣袖里,其实你手上哪有什么记号。”
    铁中棠又是惊奇,又是感叹。惊奇的是不知这老人为何要寻温黛黛,感叹的是这沈杏白的确饶富心计。只见那黑衣妇人顿了顿足,大声道:“你认出我也好,认不出也好,反正我死了也不跟着你。”她反手抹下面幕,露出那虽然美丽,但却憔悴的容颜。云铮见了这面容,身子竟不由自主,为之一震。
    雷鞭老人大笑道:“老夫既已认出了你,你便得跟我走。”
    中央那黑衣妇人忽然冷冷道:“为什么?”
    雷鞭老人道:“她与老夫已有约定。”
    黑衣妇人截口道:“她已死过一次,任何约定都可不必遵守。”冷笑一声又道:“只因人既死了,任何事都无法做了。”
    雷鞭老人哈哈笑道:“不错,既入日后座下,必定死过一次。但她纵然死了,这件事也可做的。”
    黑衣妇人道:“凭什么?”
    雷鞭老人道:“只因她与老夫约定之事,乃是将身子交给老夫,却未言明死活,这身子不论死活,老夫都要定了。”
    这一着确是厉害非常,黑衣妇人们立刻无话可说,只因惟有这件事,死人确是一样可做的。
    温黛黛目光四望,两行清泪,夺目而出。
    云铮突然大喝一声,挺身而出,厉声道:“瞧你也是个武林前辈,怎的欺凌弱女?别人不管,云某却是要管的。”
    温黛黛身子一震,双目中露出惊喜之情,云铮竟仍然对她如此关切,她纵然真的死了,也是甘心。
    雷鞭老人瞪眼瞧着云铮,瞪了半晌,突然抚掌笑道:“不错,不错,就是你,老夫先前竟未认出。”
    云铮怔了一怔,道:“什么没有认出?你胡言乱语什么?”
    雷鞭老人道:“老夫救了你性命,你怎能对老夫如此无礼?”他此刻方自认出,云铮便是自己送入少林寺的少年。
    云铮却更是茫然不解,道:“你几曾救了我性命。”
    雷鞭老人道:“若非老夫,你怎进得了少林寺?”
    云铮又惊又疑,道:“但……但她……”
    雷鞭老人道:“她便是为了要救你,才将身子交给老夫。傻小子,难道你直到此刻,还不知道么?”
    云铮身子一震,倒退数步,呆在当地。
    雷鞭老人招手道:“小子,过来。”那紫衫少年满面苦笑,走上前去。
    雷鞭老人道:“站到温姑娘身旁去。”
    紫衫少年连连咳嗽,站了过去。温黛黛痴痴地瞧着云铮,别的事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雷鞭老人瞧瞧他儿子,又瞧瞧温黛黛,捋须大笑道:“好!好!当真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女的既漂亮又聪明,男的也不差,将来为老夫生个孙子,哈哈……哈哈!当真妙极……妙极……”
    温黛黛这才回过神来,诧声道:“什么?孙子?”
    雷鞭老人道:“你与我儿子生下来的,自是我的孙子,嫡亲的孙子。”他似是生怕别人不懂,解释得详详细细。
    温黛黛更是大感意外,道:“你……你原来要我与你儿子……”
    雷鞭老人满面俱是得意之情,道:“老夫一生纵横,孙子若是不佳,岂非一大憾事,是以老夫一心要找个好媳妇……”仰天大笑数声,接着:“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你。老夫阅人无数,深知笨女人生笨儿子,聪明女子生聪明儿子,此乃千古不变之理。如今老夫有了你这般聪明美貌的媳妇,好孙子也眼看便可到手了……诺诺,你瞧,我儿子少年英俊,文武全才,与你正是天生一对。”这老人自说自话,越说越是得意,那紫衫少年却是满面苦笑,咳嗽也咳得更是厉害了。
    风九幽咯咯笑道:“妙极!妙极!当真妙极!温姑娘,还不跪下叩头,亲亲热热的叫一声老爷子。”
    云铮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道:“放屁!”
    雷鞭老人道:“傻小子,站开些。”
    云铮道:“温黛黛是我的,岂能再嫁你这臭儿子?”他也不知自己怎会说出这句话来,只是冲口便已说出,温黛黛听在耳里,几乎喜欢得晕倒在地。
    雷鞭老人浓眉怒轩,厉喝道:“傻小子,你不知老夫是谁,对老夫无礼倒也罢了,岂能骂老夫的儿子?”
    云铮道:“骂了又怎样?”
    雷鞭老人大怒道:“小子,快去教训教训这呆鸟。”原来他“小子”上若没有加别的字,便是唤他儿子。
    紫衫少年苦笑道:“但……但……”
    雷鞭老人喝道:“但什么?莫非你要做个不孝之子?还不快去……念在这傻小子还有把硬骨头,莫伤他性命就是。”
    紫衫少年叹了口气,道:“好……”
    哪知云铮出手一向快得骇人,不等他话说出,便已一拳击出。风九幽怪笑道:“好小子,怎会是少林拳?”
    一句话说完,云铮已攻出五拳之多,风九幽道:“贤侄,你瞧这傻小子真打,还不揍他?揍他。”
    中央那黑衣妇人乘着此时,附在温黛黛耳边,悄声道:“我等缠住这老头子,你也走吧!”
    温黛黛垂首道:“到……到哪里去?”
    黑衣妇人取出一个铜哨塞入她手里,道:“到海边一吹,自有船接你。到了常春岛,就不必再怕任何人了。”语声方了,微一招手,六个黑衣妇人身形齐展,只一闪已将雷鞭老人团团围住,身法当真快如行云流水。
    雷鞭老人怒道:“你六人要怎样?”
    黑衣妇人道:“要教你脱身不得。”六人身形旋转不停,突有一人拍出一掌,直打老人肩头。
    雷鞭老人大喝道:“闪开!老夫素来不愿与妇人交手。”
    黑衣妇人道:“不交手也得交手。”六人连环出掌,配合之佳妙,掌式之奇幻,什么话也形容不出。
    雷鞭老人虽是当世之雄,但陷身在此阵之中,空白暴跳如雷,一时间也休想冲出去。
    温黛黛脚步已开始移动,一双眼睛却再也离不开云铮。只见云铮拳势有如狂风暴雨般,攻向那紫衫少年,那紫衫少年似已无力还击,又似根本无心与他动手。温黛黛纵不想走,又不能不走,方待狠心转过身子,眼角动处,突然瞧见风九幽正瞧着她诡笑,同时,她也瞧见风九幽身后的冷一枫、司徒笑,她心头一凛:“我此刻一走,岂非正好落入他们掌握?”她宁可被雷鞭老人所擒,也不愿被这些人沾着一根手指,当下又顿住脚步,当真是进退维谷。
    突听紫衫少年悄声道:“这马车是空的。”
    温黛黛心中一动,云铮却大喝道:“空的又怎样?”
    紫衫少年一面闪避他的拳势,一面压低声音道:“空的便可坐人,人坐上去便可逃走。”
    云铮道:“你休想逃走。”
    紫衫少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温黛黛却已赶了过来,悄声道:“他是要你坐上马车走呀!”
    云铮拳势仍是丝毫不停,怒道:“我为何要逃走?”
    紫衫少年叹口气道:“你总可带着温姑娘走吧?”
    云铮这才怔了一怔,道:“你……你说什么?”
    紫衫少年叹道:“傻小子!真是傻小子!你两人逃走,我替你们挡住追兵,岂非什么事都没有了。”
    云铮道:“哼!你焉有如此好心?”
    紫衫少年着急道:“你当温黛黛是天仙,我却未见瞧得上她呀。但你若还不走,我便真要娶她做老婆了。”
    云铮纵然再傻,此刻也能体会出这少年的一片好心了,心下不觉甚是感激,口中却犹自喝道:“傻小子,你……”
    紫衫少年道:“好,我是傻小子,好了吧,可以上车了吧?”温黛黛忍不住“噗哧”一声,悄然掠入了车厢。
    云铮终于住手,道:“但……”紫衫少年不等他再说话,突然手掌一伸,不知怎的一来,已扣住了云铮脉门,将他推上了马车,口中轻呼一声,手指轻弹马腹,健马长嘶一声,扬蹄奔出。马车一走,车后的铁中棠便无法藏身。他此时此刻,怎能露面,只有攀在车厢上,跟着马车走了。
    健马方自长嘶,紫衫少年已掠到风九幽、冷一枫等人身前,张开双手,笑道:“各位可认得在下么?”
    风九幽道:“认得……莫放那马车走……”袍袖一拂,便待追出,黑、白双星、司徒笑亦自举步。
    哪知紫衫少年年纪虽轻,武功却高,身子飘飘摇摇,始终挡住了风九幽的去路,眼睛却瞪着司徒笑等人沉声道:“各位还未答复在下的话,走不得的。”司徒笑等人被他气势所慑,果然不敢动弹。
    风九幽忍住气道:“你乃雷鞭之子,风某怎不认得?”
    紫衫少年笑道:“不敢,不敢……”随手一指司徒笑等人,“这几位兄台贵姓大名,也请为小侄引见引见。”
    风九幽满腔怒火,终于瞧在雷鞭面上,不敢发作,只狠狠瞪了紫衫少年几眼,将司徒笑等人姓名说出。
    紫衫少年哈哈一笑,飘身闪开道路,道:“各位请追吧!”
    风九幽怒道:“此刻哪里还追得上?”
    紫衫少年笑道:“此刻若是追得上,我也不让路了。”
    风九幽火冒三丈,却也奈何不得他,只得挺胸顿足,破口大骂,却又不敢指明骂的是谁。紫衫少年再也不理他,转首望去,但见那六个黑衣妇人旋转更急,几乎已看不出她们的身形,只剩下一团淡淡的灰影。
    灰影中雷鞭老人连声怒叱,突然长啸一声,冲霄而起,啸声有如雷鸣,风云为之变色。众人虽然久知雷鞭老人之能,但听他一啸之威,竟致如此,也不禁为之战战兢兢,群相失色。
    风九幽低笑着道:“我大哥动了真怒,对方无论是谁,都不管了,这几个妇人此番少不了要吃些苦头。”
    哪知啸声未了,黑衣妇人们身形已自散开,各各垂手而立,再无动作。雷鞭老人飘身落下,须发皆张,双目含威,看来当真犹如九天雷神,怒下凡尘。只见他一身紫缎锦袍高高鼓起,不住波动,显见得其中涨满真气。众人瞧得此等登峰造极的气功,更是为之舌矫不下。
    雷鞭老人大怒喝道:“久闻常春岛‘大周天绝神阵’大小由心,妙用无方,老夫正要领教,各位怎的停了?”
    黑衣妇人缓缓道:“大周天绝神阵虽是大小由心,但六人终是不能显出它的威力,何况温黛黛早已去远,我等又何苦多费气力?阁下若定是要瞧瞧绝神阵的威力,常春岛上,随时都有人候教。”语声低沉缓慢,仍是丝毫不动意气。
    雷鞭老人暴怒道:“常春岛?哼哼!常春岛难道真是龙潭虎穴,老夫难道真的不敢去么?”
    风九幽道:“她们真是当大哥不敢去的。”他自身不敢闯入常春岛,此刻自是极力鼓动别人,自家便好乘机混水摸鱼。
    雷鞭老人被他激得更是怒火冲天,跺一跺足,道:“小子,咱们走!”这一足跺下,泥地竟被跺下一尺。
    风九幽暗中大喜,道:“小弟虽然无力为大哥助拳,但跟从大哥前去,最少也可助一助大哥的威风。”
    雷鞭老人厉喝道:“要去的俱都跟随老夫前去,老夫就不信,那常春岛真是龙潭虎穴,此番就要闯它一闯。”
    司徒笑等人都为之喜动颜色,紫衫少年却不禁暗中叹息。
    奔驰的马车中,云铮、温黛黛对面相坐,温黛黛面上笑容犹未敛,云铮怒道:“你笑什么?”温黛黛不声不响,垂下头去。
    云铮道:“你既觉得那少年比我聪明得多,为何不跟着他去?”温黛黛仍是低垂着头,不言不语。两人默然半晌,车马奔驰更急。
    云铮忽然又道:“我方才虽然挺身而出,但那也不是单为着你,别的任何女子受了欺负,我也一样会如此。”
    温黛黛道:“我知道……”
    云铮似是满肚子别扭。温黛黛越是如此柔顺,他便越是恼怒,忽而敲打车壁,忽而瞪眼发威。温黛黛还是低垂着头,也不理他。又过了半晌,云铮忍不住道:“你虽然救了我性命,但也害得我够苦了,我丝毫也用不着感激于你;。”
    温黛黛道:“我知道……”
    云铮突然跳了起来,“咚”的一头撞上车壁,嘶声大喝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温黛黛幽幽望了他一眼,幽幽叹道:“你怎知我不知道?”这一眼望将过去,云铮似是被人在心上扎了一针。这目光中那种如怨如慕,千回百折的情意,便是铁石人见了,也禁受不住,何况这么条血气生生的汉子。云铮再也忍受不住,突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温黛黛软绵绵的身子,嘶声道:“你不知道,我……我是……”
    他生性激烈,大喜大怒,若要不理别人,便瞧也不瞧那人一眼,若是感情进发,那火一般热情,也实是令人动心。温黛黛埋首在他胸前,幽幽道:“我知道你是感激我的。”
    云铮道:“我不但感激,而且……而且还……”
    温黛黛道:“还什么?”
    云铮道:“我……我还……”
    温黛黛道:“男子汉大丈夫,连个爱字都不敢说么?”
    云铮道:“不错,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能没有你。”
    温黛黛抬起头来,娇靥上已满是泪痕,颤声道:“我纵然受尽千辛万苦,但只要能听到这一句话,便什么都满足了。”
    云铮紧紧抱着她,似是生怕她突然飞了,口中不住道:“我爱你……我爱你……你若喜欢听,我每天都可说上千百次。”
    温黛黛幽幽道:“但我以前曾经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也曾做过些对不起你的事。”
    云铮捂住了她的嘴,道:“不论你以前做过什么,也不论你以后要做什么,只要你真心对我,永远不离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温黛黛“嘤咛”一声,伸手搂住他脖子,俩人身体相偎,脸面相依,热泪相流,似乎都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车厢外只听得热泪奔腾,又是感动,又是欢喜的铁中棠,竟也不觉为之热泪盈眶,暗道:“傻小子……傻小子,你终于明白了……”他虽不愿偷听,但车厢中字字句句,却都传入他耳里。不愿再听,但却又忍不住想多听一些,好代他们欢喜,只因这两人若是幸福,他真比自己幸福还要高兴。
    云铮的确是全心全意在享受着这无比的幸福,口中喃喃道:“你纵然见着比我聪明的人,也莫要舍下我。”
    温黛黛见他说得诚心诚意,似是还未忘记方才那紫衫少年的事,忍不住破颜一笑,轻轻骂道:“傻小子!”
    云铮道:“我虽是个傻小子,但却是全心爱着你。那些聪明人,不知有多少人会去爱他,但我只有你一个。”
    温黛黛道:“只怕不止一个吧!”
    云铮道:“真的只有一个,你若不信,我……我……”
    温黛黛突然抱紧了他,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丁一口。她脸上又是笑容,又是泪痕,道:“傻小子……傻小子!别人都爱聪明人,我却只爱你这股傻劲。”
    云铮脖子被她咬得生疼,心里却是甜甜的,突然笑道:“若是如此,只怕还有别的女孩子喜欢这股傻劲也未可知。”
    温黛黛咬着嘴唇,轻轻道:“若是有别的女孩子再喜欢你,我就将她杀了,剥了,煮了,一口口吃下去。”
    云铮纵声大笑道:“好凶的雌老虎……纵然有人要来喜欢我,听见这话也要吓得跑回去了。”他笑声中满是得意高兴,早已将那些不幸的往事,忘得干干净净,温黛黛瞧着他,瞧了半晌,突然轻轻一叹。
    云铮道:“这么高兴的时候,你为何叹气?”
    温黛黛眼帘一阉,垂下头去,幽幽叹道:“咱们现在虽然这么高兴,但高兴的时候不多了。”
    云铮大骇道:“谁说的?……谁说的……”
    温黛黛道:“到了海边,我便要坐船到常春岛去,从此……天涯海角,人天两隔,只怕我……永远……”
    云铮大喝道:“不准你说了……也不准你去!”
    温黛黛道:“我又何尝愿意离开你,但……但你莫忘了,我已是个死人,只有常春岛才是我的去处。”
    云铮又急又怒,热泪夺眶而出,紧抱着温黛黛,嘶声道:“谁说你是死人?那些胡说八道,你休要听他。”
    温黛黛道:“我已加入她们,不去也不行。”
    云铮咬牙道:“谁说不行?谁若敢强迫你,我将那人……那人煮来吃下去,我……我去放火将常春岛烧了!”
    温黛黛伸出衣袖,轻轻拭去了他面上的泪痕,道:“傻小子,日后武功绝世,座下高手如云,你能对付得了么?”
    云铮身子一震,犹如当胸着了一拳。
    温黛黛见他面上突然没了血色,两眼瞪得圆圆,唤他一声,他也不应,直似已变得痴了,呆了。
    她不禁又是心痛,又是着急,涮目道:“你……你怎么样了……你……你醒来……再想法子……”
    云铮茫然道:“什么法子……什么法子?”放声大哭道:“没有法子了,我……我……对付不了他们。”
    温黛黛垂首道:“想来总是有法子的。”
    云铮定了定神,突又跳了起来,“咚”的又一头撞上了车顶,他也不觉甚疼,大喜道:“真的有法子?”
    温黛黛更是心痛,更是怜惜,轻抚他的头,道:“日后虽然武功通天,总也不能强迫我一定要做死人吧?”
    云铮拊掌笑道:“不错,不错……”
    温黛黛道:“我若是去求她,想来她也绝不会勉强我们。”
    云铮道:“不错,不错……我陪你去。”
    温黛黛瞧了他一眼,突又道:“只是,我却不愿意去求。”
    云铮大呼:“你……你……为什么?”
    温黛黛轻轻道:“你若又犯了那少爷脾气,只想起我的错处,又不理我了,我倒不如死了的好。”
    云铮面孑L急得通红,大叫道:“云铮若再对温黛黛有丝毫相弃之心,老天只管叫云铮死于……”
    温黛黛急忙捂住了他的嘴,破涕笑道:“我相信你,你莫再说了,老天若是有眼,便令我两人天长地久,永不相弃。”
    云铮道:“对,天长地久,永不相弃……”两人面面相对,眼光相视,似是一时一刻也不舍得离开。
    铁中棠听了温黛黛的言词语意,早巳知她这诸般做作,不过是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之意。但他对温黛黛却毫无责备之意,只因他深知温黛黛这一番苦心,她如此做法,也不过是想要云铮与她永不分离,若非如此,她又怎能伏得住那野马般的云铮。铁中棠只觉她这番心意大值怜惜,颇堪同情,纵然用些手段,使些巧计,也是情有可原,怪不得她的。
    铁中棠虽非女子,却当真可算是女子们的知己,只因天下女子,惟有对她们喜爱的人,才肯如此费尽心计。那男人若是不值女子一顾,便是求女子对他用些手段,使些巧计,那女子也是不肯的。
    转目望去,只见车马奔行在荒野中,竟似无人驾驶。铁中棠暗中一笑忖道:“他两人说得起劲,我听得起劲,竟将赶车之事忘却了,此刻他两人想必还是不会想起,我也端的不该再听下去了,且让他两人温存温存,我便为他们赶车也罢。”当下轻轻掠上前座,拾起缰绳,策马而去。
    这时天光已大亮,万丈金光,破云而出,将那辽阔的原野,照得一片金黄,风声中已隐隐传来浪涛声,大海想必也已不远了。铁中棠但觉精神一振,且将一切烦恼之事,俱都抛在身后,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愁来无事瞌睡多。他见到云铮与温黛黛如此光景,莫说要他一日一夜不睡,莫说要他赶马,便是要他三日三夜不睡,便是要他掌炉,他也是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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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无语问苍生
    车行半晌,大海忽在眼前,但见朝日宛如金钲,海波亦如涂金,金波浩瀚千里,令人眼界为之一宽。铁中棠一眼望去,却瞧不见海滩陆地,心头不觉一怔;再看前面岩石嵯峨,竟是一道断崖。原来方才健马无人驾驶,放蹄狂奔之下,便失却方向,此刻若非已有铁中棠赶车,车马只怕便要笔直冲入海里。
    铁中棠大惊之下,硬生生挫腕勒住缰绳,但车马兀自冲出丈余,方自停顿,只要再进三尺,车马若想停顿,亦是有所不能了。俯首下望,但见断崖之下,怪石林列,石色如铁,海浪汹涌,打上岩石,飞激四溅,人马若是跌下,哪里还有命在?
    车厢中的云铮与温黛黛,虽已忘却天地万物,但车马骤停,两人心念一转,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温黛黛惶声道:“该死!该死!咱们竟忘了无人赶车。”
    云铮道:“我去瞧瞧,这是怎么回事?……”
    话声未了,人已掠出,却见一条黑衣汉子,端坐在马车前座上,云铮更是惊奇意外,脱口轻叱一声:“什么人?”
    铁中棠惊魂未定,掌心犹自捏着冷汗,听得这一声轻叱,也未及思索,便转过头来。
    云铮目光动处,面色大变,狂吼道:“原来是你!”吼声中呼的一掌,直击而出。
    铁中棠也不知是不及闪避,还是不愿闪避,竟被这一掌着着实实击在左胁之上,只听“砰”的一声,他身子已自马车上飞了出去,远远跌入断崖下,只留下半声惊呼,飘飘渺渺,飘荡在海风中。
    温黛黛听得这一声惊呼,方自抢掠而出,只见云铮左掌握着右拳,正站在地上呆呆地发怔。他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双目中却布满了红丝,温黛黛又是惊诧,又是着急,惶声道:“什么事?”
    云铮道:“铁中棠……铁中棠……”
    温黛黛更惊,失声道:“铁中棠?铁中棠在哪里?”
    云铮一伸手向断崖下一指,道:“被我一拳打下去了。”
    温黛黛惊呼一声,颜色惨变,身子也似站立不住,摇了几摇,终于“噗”的一声,跌坐在地。云铮面上忽然泛起一丝笑容,喃喃道:“打下去了。一拳就打下去了……”那笑容极是古怪,也不知是悲哀还是欢喜。
    温黛黛身子发抖,指尖冰冷,道:“你……你好……”其实她喉头哽咽,一个字也未能说出口,挣扎着站起身子,跌跌撞撞,狂奔到断崖边缘。只见断崖下浪涛击石,泡沫四溅,哪里还瞧得见铁中棠人影,惟见一方黑色衣袂,挂在岩石上,犹未被海浪打湿,仍在迎风招展,看来却似铁中棠的一只手掌,还攀在岩石上,想挣扎着自海水中爬起。
    温黛黛这一眼瞧下,心中悲痛,哪里还能忍耐,一只手紧抓着崖边岩石,立时放声痛哭起来。云铮见她竟为了铁中棠如此悲痛,又嫉又恨,忍不住大怒道:“铁中棠背师叛友,人人得而诛之,你哭什么?”
    温黛黛霍然转身,痛哭着道:“他……他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若不是他。今日哪还有命在?”
    云铮冷笑道:“如此说来,我反应感激他不成?”
    温黛黛道:“自……自然。”
    云铮大怒嘶喝道:“你不知他害了我多少次!第一次在那迷林中,他便将我送人司徒笑手中,若非我挣扎着逃出来,又……又遇见了你,早已要被他们非刑拷打而死,我还应感激他?感激他什么?”
    温黛黛流泪道:“错了……错了……”
    云铮大声道:“此乃我亲身经历之事,怎会错了?”
    温黛黛嘶声道:“你可知那次他非但未曾害你,且是拼了性命救你,他为了救你,假意向司徒笑跪拜,又乘机将司徒笑击伤,那时他若将你放下不顾,本可逃生,但他死也不肯放下,终又落人别人手中,幸好遇见个存心向‘大旗门’报恩的赵奇刚,但赵奇刚也只能救出一个人而已,在那种选择之下,他仍是选择了救你,便令赵奇刚负你逃生,自己却落入百丈绝壑之下。”这些话她本是自司徒笑、铁中棠等人口中零碎听来,隐忍了多时,此刻终于一口气说出。
    云铮听得面上阵青阵白,道:“但……”
    温黛黛道:“赵奇刚舍命将你送到安全之处,你却偏偏要疑心那是别人要非刑拷打于你,竟逃了出来。”她惨然一笑,又自接道:“但你却不知真要害你的,是我而不是他。若非司徒笑定要我将你诱回‘大旗门’的老家,他好在暗中跟踪,要把你‘大旗门’一网打尽,你伤势未愈时便已将你杀了。”
    云铮头上冷汗交进,道:“但到了洛阳,他为何……”
    温黛黛道:“我自以为事机做得极是隐秘,到了洛阳李宅,便被铁中棠看破真相,但你那时已恨他入骨,不可理喻,他只有以钱财将我诱惑,好教你对我死心,哪知你非但不知此意,反而更恨他了。”
    云铮颤声道:“但……但他为何又跟司徒笑……”
    温黛黛道:“那只是他金蝉脱壳之计。他要挟潘乘风易了那老人的容貌,令司徒笑等人将之当做铁中棠,他自己便好专心专意,在暗中对付他们。他智计万方,又岂是别人所能猜出。”
    云铮只觉双膝发软,“噗”的,也跌倒在地。
    温黛黛道:“那时我对你本无丝毫好感,只是铁中棠时时刻刻,劝我莫要害你,是以在荒祠之中,我才会那般说话。”
    云铮黯然垂下了头。
    温黛黛道:“那日在铁匠村中,也是他将艾天蝠诱开的。他为了要救你的性命,自己险些死在艾天蝠掌下。”
    一阵风吹来,云铮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温黛黛道:“那时你已负伤,我将你抱回居处,却被司徒笑等人追踪而来,又多亏铁中棠救了你也救了我。”
    云铮流泪道:“原来你……你是喜欢他的……”
    温黛黛亦是满面痛泪,颤声道:“不错,有一阵我是喜欢他的,但他为了你,到处避着我,直到……直到……”她垂首啜泣了一阵,方自接道:“直到那日你负伤时,我抱着你满山狂奔,那时我才发现,我整个心都已被你打动,我宁可自己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让你死,但……但若不是他,我们又怎有今天……”一面说话,一面流泪,话未说完,珠泪已湿透衣襟。
    云铮呆在那里,已不知动弹。恩恩怨怨,前因后果,到了此刻,他终于全都恍然。但这恍然,却已迟了些,这激动也未免太大了些。
    云铮但觉心胸中一片混混噩噩,似已完全失去了主宰,他似乎什么都已不知道,只知自己纵然死上百次,也不能恕罪。
    温黛黛流泪道:“这些话,我怕你伤心,本来永远也不想对你说的,但为了洗刷铁中棠的冤名,只得对你说了。”
    云铮茫然点了点头,泪珠洒满胸前。
    温黛黛啜泣道:“不说别的,就说今天,若不是他及时勒住了缰绳,我们岂非早已粉身碎骨……”
    云铮突然长身而起,仰天痛嘶道:“铁中棠!铁二哥!小弟……云铮……太……太对不起你……”狂奔着冲向断崖,便待一头撞将下去。
    温黛黛惊呼一声,滚了过去,抱住他双足。
    两人一齐滚在地上,云铮惨呼道:“放手!求求你放开手……我若不死,你叫我如何活得下去?”
    温黛黛痛哭着道:“你不能死,你怎能抛下我,莫非……莫非你忘了,天长地久,永不相弃……”她紧抱着云铮,再也不肯放手。
    云铮道:“但……但我哪里还有脸活下去!我活在世上又是何等痛苦!求求你,还是让我死吧!我……我……”
    温黛黛嘶声道广但‘大旗门’的血仇还未报,我们的誓约言犹在耳,你怎么能死?怎么能死?”她拼命捶打着云铮的胸膛,悲嘶着道:“你要死也要死得像个英雄。你要死也不能死在今日。”
    云铮心头一凛,又是一身冷汗流出,道:“但我……”
    温黛黛却越说越是悲愤,骂得更凶:“你此刻若是死了,不但抛下‘大旗门’血仇不顾,也抛下我一个人孤零零无依无助,你……你若再说一个‘死’字,你便是混账,便是懦夫。”
    她哀求虽然无用,但这番痛打,却打得云铮又惊又愧,这番痛骂,更是字字句句都骂人云铮内心深处。温黛黛打得手软无力,骂得声嘶力竭,只觉自己实也心灰意冷,突又伏在云铮身上,痛哭着道:“你要死就死吧!我也陪着你死……大家一起死了……大家眼前……眼前都落得个干净。”
    云铮长叹一声,道:“我不死了。”
    温黛黛怔了一怔,道:“你……你说什么?”
    云铮道:“我活着固然痛苦,但我若死了,又怎能真的安心?你说得不错,我纵然要死,也不该死在今日。”
    温黛黛又惊又喜,道:“真……真的?”
    云铮道:“我几时骗过你?”
    朝日虽已升起,但海上却起了浓雾,突然一阵尖锐的哨声响自岸边,划破了天地间的静寂,传达到远方。
    过了半晌,一艘渔船自浓雾中荡出,船上卓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欵乃摇橹。她年龄虽已老迈,但站立在动荡的船头上,强劲的海风间,身子却仍挺得笔直,似是一生中从未曾弯曲过。
    云铮面容已麻木,与温黛黛等候在岸边,只见渔船渐渐靠岸,那老婆子目光一转,忽然锐声道:“死人在哪里?”
    温黛黛道:“老婆婆,死人就是我。”
    老婆子瞪了云铮一眼,道:“他是谁?”她面容被岁月侵蚀,风雨吹打,划出了千百条皱纹,显得那么衰老不堪,但一双眼睛,却仍亮如闪电,似是只要一眼瞧过去,任何人的秘密,却再也休想瞒得过她。
    温黛黛陪笑道:“他也是要去常春岛的。”
    老婆子“哼”了一声,道:“你上来,他留下。”
    温黛黛惶然道:“为……为什么?”
    老婆子怒道:“他凭什么能到常春岛去?”
    温黛黛道:“他……他……”
    云铮突然厉喝道:“你莫要求她,云某要到常春岛去,也未见得非坐她这艘船不可。”
    哪知这老婆子听了这句话,如见鬼魅般,面容突然大变,颤声道:“你……你说你姓什么?”
    云铮大声道:“云。”
    老婆子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他道:“你可是大旗门下?”
    云铮道:“不错,你要怎样?”
    老婆子身躯摇了两摇,突然回过头去,道:“你也上来吧!”
    温黛黛大喜道:“多谢婆婆。”
    云铮心中却大是惊诧:“为何我一说出姓名来历,这老婆子就变了颜色?这其中难道又有何隐秘?”
    只听温黛黛道:“快上来呀!”一把将他拉上船去。
    两人上船人舱,那老婆子始终背对着他们,再也不瞧云铮一眼,长篙一点,渔舟便离开了海岸。
    温黛黛道:“还要相烦婆婆一件事,不知婆婆可答应?”
    老婆子道:“说吧!”
    温黛黛黯然道:“晚辈们有个朋友,失足落在左面的岩石下,请婆婆荡船过去瞧瞧,他……他的尸身还在不在?”
    老婆子也不说话,却将渔舟荡向左方。
    温黛黛心里也不觉奇怪,暗道:“这老婆子先前什么事都不肯答应,此刻却是有求必应,这是为了什么?”
    海浪汹涌,雾更重,哪里还寻得着铁中棠的尸身?云铮、温黛黛相视一眼,又不禁潸然泪下。老婆子虽仍未回头,却似将他们举动瞧得清清楚楚,锐声问道:“这尸身是你们的什么人?你们竟为他如此伤心?”
    温黛黛流泪道:“是……是他的二哥。”
    老婆子身躯似乎又一震,道:“他的二哥,姓云还是姓铁?”这句话问将出来,可见她对大旗门竟是知之颇深。
    温黛黛瞧着她背影,迟疑着道:“姓铁……”忍不住又问道:“婆婆你莫非也知道‘大旗门’?”
    老婆子却不答话,也不再说话,双手紧紧握橹,用力将渔船荡向浓雾深处,但闻水声荡荡,海天俱寂。她似是对这条海路极是熟悉,虽在浓雾之中,也不致迷失方向。温黛黛瞧着她身形,不觉竟已瞧得出神。却未想到那老塞子突然叹息一声,伸手在她面上轻抚了一下,道:“孩子,你为什么要对大旗门……”她似是有许多话要说,但只说了半句,便戛然而止。
    温黛黛只觉她的手掌,比任何砂石都要粗糙,摸在脸上犹如锉子一般,不禁问道:“婆婆在海上已有多久了?”
    老婆子默然半晌,缓缓道:“我在这海上……一个人……荡来荡去……已有十九年八个月零三天了!”她将时日记得如此清楚,显见这一天天孤寂的岁月,是如何难以打发,温黛黛只觉心头一阵凄楚。
    只听老婆子又道:“将近二十年的岁月……唉!过去得真是慢。但有许多事,再过二十年,还是忘不了的。”她也不知是对人倾诉,还是自言自语。
    温黛黛茫然,更不知该如何对答,但她已隐隐猜出这老婆子,必定有股伤心事,而且还必定与大旗门有关。三个人各各俱是心事重重,谁也不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婆子自舱中取出几个馍馍,三人分来吃了。那馍馍又粗又干,温黛黛若非早已饿了,实是难以下咽,便不禁又自叹道:“海上如此困苦,婆婆你为何不歇歇?”
    老婆子道:“困苦?……歇歇?……”突然纵声大笑起来道:“若非这种困苦的日子,又怎能磨得去我心头的恨事?”笑声中充满了怨毒,也充满了诡异。
    温黛黛只听得一阵寒气自心底升起,再也不敢说话。
    船行约摸三个时辰,方自靠岸,云铮道:“多谢!”一掠而去。他只觉自己留在这老婆子身旁,心里便有说不出的别扭,真是越早离开此地越好。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不得其解。
    温黛黛也说:“多谢婆婆……”方待转身。
    哪知老婆子却一把拉住了她,轻叹道:“傻孩子,千万莫要为大旗门子弟伤心,大旗子弟是从来不为女人伤心的。”她终于将先前那句未说完的话说了出来。温黛黛呆了一呆,还想再问,老婆子却已将她推开,径自摇船去了。
    岸上雾已淡去,极目望去,但见岛上椰林高耸,四下佳木葱茏,果然不愧为“常春之岛”。温黛黛迎面瞧不见人影,忍不住呼道:“弟子温黛黛,奉命前来……”呼声未了,已有两条人影一掠而至。这两人轻功俱不弱,身材却极是窈窕,面貌也极是娟秀,在淡雾中看来,更是风姿绰约,貌美如花。温黛黛本当这岛上之人,不是头蒙黑巾,便是容貌怪丑,神情生冷,如今见了这两个少女,心情不觉一松。
    那两个少女瞧了他两人一眼,面上却不禁露出惊诧之色,左面一人道:“这位公子怎会也来到岛上?”
    云铮唉叹一声,道:“在下奉命而来的。”
    那少女道:“奉谁的命?”
    “少林掌门,无色大师。”
    少女们对望一眼,右面一人道:“无色大师,位尊武林,他老人家派来的人,娘娘想必不会不见的。”
    左面一人道:“我去通知。”转身一掠而出。
    右面那少女面带浅笑,道:“两位请稍候……”眼波转向温黛黛,道:“不知这位姐姐是不是……”
    温黛黛不等她说完,便已抢着道:“我也是死人。”
    少女嫣然一笑,道:“那些死人、活人、上天使者一类的话,只是在外面说的,到了岛上,便用不着了。”
    温黛黛本当这岛上之人,必定甚是矫情做作,不近人情,听了这话,暗中又不禁松了口气。
    那少女道:“武林中人,大半奸诈百出……”转首向云铮一笑,道:“我可不是说你。”
    云铮见她笑语温柔,也不禁对她甚有好感,道:“无妨。”
    那少女这才接道:“对付奸诈之人,咱们也只有用些手段,好叫他们心生惧怕,不敢对咱们使坏心思,所以咱们一出此岛,便以黑巾蒙面,言语诡异,但回到岛上,大家却都像似姐妹一般。你想娘娘就是为了天下女子们多不幸,才将咱们救上这岛来,对咱们自然温柔得很。”
    她咭咭咕咕,又说又笑,温黛黛也不禁染上几分喜气,暗道:“岛上之人,若都像她一样就好了。”但心念一转,又不禁忖道:“但瞧那几个救我之人,言语冰冷,语气间似有重忧,又不似故意做作出的,莫不是她们才是真正的伤心人,而这少女却没有什么伤心事?却又不知她怎会来到这里?”当下忍不住问道:“岛上的人,莫不都像姐姐这般和气?”
    那少女笑道:“岛上虽然有些人平日不太说话,但心地都是好的,姐姐在岛上多住几日,就知道了。”
    温黛黛暗道:“这就是了。”
    只听那少女又道:“我姓姚,别人都唤我姚四妹,姐姐你以后也叫我姚四抹最好,莫再以姐姐相称了。”
    温黛黛道:“我姓温。”
    姚四妹咯咯笑道:“姐姐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姐姐……不但认得姐姐,还认得他。”
    温黛黛、云铮齐地一怔,定睛向她瞧去,看了半晌,两人心头突然一动,齐声道:“原来你是……横……”
    姚四妹咯咯笑道:“对了,妹子昔日就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在洛阳李家,咱们早就见过面了。”
    温黛黛这才恍然忖道:“难怪她对我如此亲热,想不到原来竟是昔日相识!却不知这些女王蜂怎会来到这里?”
    姚四妹似是已知她心意,轻叹道:“昔日那一窝蜂,如今早已星散了,只有我与方才走的那杨八妹,最是幸运,被娘娘救到这里,其余的姐妹们,如今却已都不知下落,也不知是生是死?”说到这里,她容色也不禁甚是悲戚,但瞬即便又泛起笑容,道:“在这里,姐姐还会遇着些想不到的人。”
    温黛黛道:“谁?”
    姚四妹道:“鬼母门下的七鬼女,姐姐可认得?”
    温黛黛骇然道:“她们也在这里?”
    姚四妹笑道:“前两天才来的,鬼母也一起来了,还有一位,听说是鬼母妹子,年纪虽大,人却美极了,手里还抱着白猫,唉!我年纪大了时,若能也有她那样美的风姿,也就心满意足了。”
    温黛黛更是惊奇,脱口道:“阴嫔?”
    姚四妹道:“对了,阴嫔。最可笑的是鬼母门下,昔日本来和我们打得你死我活,但到了这里,却和我们亲密得跟什么似的。”
    温黛黛又是惊奇,又是感叹,还想再问她一些有关岛上之事,但这时已有一阵钟声,自岛上山巅传了下来。
    姚四妹道:“娘娘已在召见,咱们快走吧!”
    一条小路,曲曲折折伸向山峰,三个人相继而行,一路上但见青翠的山林中,种满了五色缤纷的花朵。林木间,花光里,不时可瞧见亭台楼阁,翩翩人影,当真犹如一群仙女,徜佯在这世外仙山中。四面鸟语啁啾,却听不见人声。天地间到处都弥漫着一种祥和安适之气,令人不觉顿时忘却红尘劳苦。
    姚四妹轻轻笑道:“姐姐你瞧这里,就是天上仙境也不过如此,咱们女人能到这里,也真该知足了。”
    温黛黛长叹道:“谁说不是……”瞧了云铮一眼,住口不语。云铮茫然而行,却似全然未曾听见她们的说话一般。
    上山数百丈,突见一道长阶,直达峰巅,也不知有几千几百层。阶石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玉石。到了这里,姚四妹神色突然变得十分恭谨,悄声道:“上面摘星峰,观日顶,便是娘娘视事之地了。”
    温黛黛悄悄点了点头。在这似可直通天上的长阶下,她只觉得那位娘娘实是高不可攀,自身却渺小无比。三人拾级而上,纵是脚步轻捷,也走了顿饭时分,方自堪堪将达尽头。道旁一角小亭,绿石朱栏,玲珑可观。那杨八妹正自倚栏相候,见了三人,轻轻招手。
    三人转身走了过去,杨八妹悄声道:“这位公子还请在此少候……妹子先陪这位姐姐上去。”
    温黛黛瞧了云铮一眼,眼色中满是安慰之情,似是要他放心。但云铮瞪眼望着远方,竟是不闻不见。
    这时杨八妹已在亭外招手,温黛黛只得叹息一声,随她走上,只觉心里战战兢兢,怔忡难安。距离峰巅越近,她心中惊慌之情也就越深,到后来竟已垂下了头,再也不敢向峰巅观望。峰巅一方青石平台,四面围着青玉栏杆,雾气留在山顶,阳光直射,将这平台玉栏映得更是辉煌灿烂。十七八个青衣少女围坐在栏杆旁,中央是一方淡黄色的凉毯,看来微闪金光,也不知是什么织成。
    一个青衣妇人,斜倚在毯上,远眺着海洋──极目望去,但见白云悠悠,大海与苍天连接成一片青碧。温黛黛随着杨八妹走上平台,她目光始终不离杨八妹足跟,到了台上,还是不敢抬起头来。她只觉许多道目光都在瞧着她,她却不敢回望一眼,也不知栏杆上的少女都长得什么模样,更不知这位名动天下,已可算当今武林第一人的“日后娘娘”究竟是不是天仙般人物。
    耳边只听一阵和婉的语声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温黛黛伏地拜道:“温黛黛。”她一字不敢多说,只觉足下的玉石被阳光映闪得她眼睛都快花了。
    那和婉的语声道:“谁带你来的?起来说话。”
    温黛黛遵命站起,恭恭谨谨将经过始末说了出来。那语声更是和悦,轻叹道:“你也吃了不少苦了。”这话声既和婉,又温柔,但却总是有着种愁苦之意,似乎这说话的人昔年终日都在悲惨之中,是以连语声都变得愁苦。
    这温和的声音却使温黛黛减去了些畏惧之心,情不自禁,抬起头来,悄悄望了一眼。但这时斜倚在毯上的日后娘娘正转首望着他方,温黛黛终是只能看见她小巧的身子,纤纤的玉手,而瞧不见她的面容。温黛黛有心再瞧几眼,却又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头。
    日后娘娘缓缓道:“你既已来到这里,什么苦都不必吃了,若是没有别的事;让八妹先陪你歇去吧!”
    这言语是那么体贴而温柔,温黛黛心头当真充满了感激,深知自己若是留在这里,定必十分幸福,只是云铮……她只要一想起云铮,心胸间便似立刻燃烧起来,也说不出是甜蜜,还是痛苦,垂首道:“但……但弟子还有下情上禀。”
    日后娘娘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吧!”
    温黛黛惶声道:“弟子一心想留在这里,只是……只是……”
    日后娘娘道:“莫非你还有什么牵挂?”语声中已微带诧异之情。温黛黛更是惶急,目中不知不觉已有泪珠夺眶而出,口中也讷讷的不知应如何说话。
    日后娘娘道:“来到这里的孩子,必定是都已隔绝尘世,但你若有什么为难的事,说出来我也不会怪你。”
    温黛黛更惭愧,更惶急,更感激,哽咽着道:“我……他……我又遇见了他……他……我……”她说得断断续续,简直词不达意,实是令人难懂。
    但四面的女子,多是久历沧桑,听了这断断续续几个字,便已将她言下之意了解于胸,却不禁发出轻轻一声叹息。
    日后娘娘柔声叹息道:“你本当那男子对你无情,是以心灰意冷,但后来却又偏偏遇见了他,又发觉他并非无情,于是两人山盟海誓,再难相弃,是么?”她娓娓道来,无一句不是说人温黛黛的心底。
    温黛黛红生双颊,悄然颔首。
    日后娘娘叹道:“我这里尽收容天下不幸女子,但却决不希望天下女子俱都不幸。你若能幸福,我更高兴。”
    温黛黛情不自禁,再次拜倒在地,道:“多谢娘娘!娘娘天高地厚之恩,小女子永生决不忘记。”
    日后娘娘道:“照你如此欢喜,那男子必定是个多情人……唉!多情虽然烦恼,但世上多几个多情人总是好的。”过了半晌,又道:“他在哪里等你?”
    温黛黛道:“就在山下小亭。”
    日后娘娘道:“便是那无色大师派来的弟子?”
    语声中显见又有惊诧之意,温黛黛道:“他……那男子虽因无色大师之命而来,却非少林子弟。”
    她说出了个“他”字,又觉甚是难以为情,急忙改口,四下却已传出一阵轻轻的笑声。温黛黛与日后娘娘说了这一席话,已知这位武林前辈实在是善体世情,放任自然,既温和,又慈祥的妇人,绝非她昔日想像中那种愤世嫉俗,矫情做作之辈,是以听得少女们敢在她面前笑出声来,倒也不觉惊异,只是更觉难以为情,面上红晕,直透耳根。
    日后娘娘道:“他既非少林弟子,是何人门下?唉!你莫怪我问得噜苏,但你既来此一趟,我便不免对你多加关心。”
    温黛黛道:“是大旗……”
    “大旗”两字方自出口,日后娘娘突然厉吼一声:“什么?”语声森严凌厉,与方才竟已判如两人。
    温黛黛心头一震,颤声道:“他……他是大旗门下……”突听“咯”的一旨,半截如意“当”的落在她面前,想是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将手中如意折了。温黛黛伏在地上,身子已吓得簌簌地发抖,再也想不出日后娘娘听了“大旗门”三字,为何如此发怒。
    只听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是不住喘息,过了半晌,突又厉声道:“大旗门下!你怎能对大旗门下如此痴情?天下的男人纵然死光了,你也不能对‘大旗弟子’瞧上一眼,你知道么?”
    温黛黛又惊又疑,这同样的话,她已自那摇船的老妇人口中听过一次,语句纵然不同,意思却完全一样。她实不知这常春岛上之人,为何对“大旗弟子”如此愤恨?那老婆子听了云铮乃大旗门下,却又如何不再拒他上船?这爱恨之间,关系竟是如此微妙,实是令人不解。只是温黛黛心中虽有千万疑团,却一个字也不敢问出口来。只觉日后娘娘似已长身而起,在四下走来走去,一阵阵脚步声围着温黛黛打转,每一脚都似踩在温黛黛心上。
    良久良久,脚步之声才自停顿,日后娘娘厉声道:“带那大旗子弟上来。”杨八妹恭应一声,转身掠下。温黛黛更是说不出的惊惶,说不出的关心,不知她们将云铮带上来后,要将他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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