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手驭龙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七章南奸北恶
    这次他得到李星桥的指点,不从大路入镇,绕道镇后从小巷悄悄掩到镇长家门。
    他跃人屋内,只见厅中有两个壮汉,当即迅扑过去,先把一人点住穴道,接着揪住另一个的胸膛,沉声道:“镇长在哪里?带我去见他,若敢骗我,别怪我狠毒!”
    那壮汉索索发抖,面青唇白,半响说不出话,裴淳见他的确是惊骇过度,便道:“只要你老老实实带我去见他,决不为难你。”
    但那壮汉仍然骇怕得不得了,全身抖个不停。
    裴淳感到不妥,厉声道:“好,你这是存心找死!”
    那壮汉忙道:“大侠饶命,镇长已经躲起来,小的实在不知道他的去向……”他接着一连串的赌咒,表明他实在不知镇长下落。满头热汗滚滚流下,可见得他实在惊恐万分。
    裴淳心念一转,冷冷道:“跟我走,得会就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了。”
    他把壮汉推出门外,一前一后地向潘家奔去,片刻间已到了潘家,裴淳叫道:“潘兄,没有事吧?”屋内寂然无声,裴淳感到不对,推门而入。
    屋内哪有人影,裴淳一手抓住那壮汉,道:“我说过他们出了事的话,唯你们镇长是问。”
    他眼中射出凶光,那壮汉骇得全身瘫软,若不是裴淳抓住他,早就倒在地上。
    裴淳狠狠的瞧他,又道:“你们都不是好人,早就该死了!”
    “大侠老爷饶命,小的实在毫不知情。镇长清早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潘小二两口子怎会不见,怪不到镇长头上。”
    裴淳极力抑压住胸中杀机,道:“你老实供来,可是镇长瞧上了潘小娘子?”
    那壮汉连连点头,汗如雨下。
    裴淳记起青面虎刘老大,问道:“青面虎跟你们镇长有什么关系?”
    那壮汉呐呐道:“青面虎是另一帮的人,跟镇长面和心不和。”他眼中露出一线希望之光,又道,“大侠提起刘老大,小的可想出一个道理,或者是刘老大弄走了潘小二两口子,好教大侠找镇长算帐。”
    裴淳道:“他住在哪儿?”
    那壮汉道:“他是离此镇八里路的刘家庄的人,但很少回到刘家庄,住处不定,小的带你老到处找找看。”
    裴淳道:“好!”跟他出去,在镇上找了七八处地方,都不见刘老大下落。最后,他们赶去刘家庄。夜色之下,远远见这座村庄极大,村子右侧有道河流。
    裴淳微微苦笑,忖道:“此应形势正与樊潜公所说的一般,可见得他的话也不是全无根据。”
    两人奔入庄内,那壮汉指着前面,道:“门外有两株柳树的就是刘老大的老家。”
    裴淳教他站在墙边阴影中,伸指一点,那壮汉便僵立不动,裴淳这才转身向那屋子走去,举手敲门,不一会,一个妇人出来应门。
    这妇人面目良善,甚是和气。裴淳拱手问道:“刘大哥在家么?”
    那妇人微笑道:“他不在。”
    裴淳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和气妇人,想凶也凶不起来,不禁搔首踌躇,心中大是为难。
    那妇人上上下下打量裴淳几眼,见他形状落魄,便道:“以往也常有些远处的朋友前来投奔他,你若是没处好去,不妨进来等他。”
    裴淳喜道:“刘大哥说过几时回来么?”
    那妇人道:“今晚不回,明天早上他会回来。”裴淳便跟她进去,与那妇人谈了几句,这才知道她是刘老大的寡嫂,膝下有两个儿女,都靠刘老大赡养。
    他借词到外面瞧瞧,把那壮汉穴道解开,只怕他回去之后泄露行踪,因此在他身上戳了一下,诈说是点了他的穴道,着他明日中午到这刘家应外等候他,才替他解去穴道,如若不然,便有性命之忧。那壮汉垂头丧气的走了,裴淳这才回到屋里。
    这一等直到翌日已牌时分,还没有半点消息,那刘氏寡妇心肠极好,管住管吃的,倒教裴淳觉得过意不去。
    他焦灼地等到中午时分,记起那个壮汉,便步出村庄,只见那壮汉站在一棵大树下面等候,见到他出现,急急奔过来。
    裴淳皱眉道:“刘老大至今未返,你非帮我找到他不可!”
    那壮汉面色大变,流露出心中的怯惧。裴淳虽是老实,却不是愚笨之辈,沉声道:“你最好乖乖地告诉我,不然的话,哼!”他平生没有做过这等恫吓别人之事,所以只说到此处为止,底下再也说不出骇人的狠话。
    那壮汉额上泛现汗光,低低道:“大爷别生气,小的确实不晓得刘老大下落,不过他是此庄二先生族弟,听说时时上二先生府中走动,所以连镇长也不敢惹他,现下说不定……”
    他的话声越说越低,裴淳皱眉道:“刘二先生是什么人,你们如此怕他?”
    那壮汉道:“二先生真是大大了不起的人,南北水陆码头提起二先生的大名,无人不识。”
    裴淳讶道:“是不是刘吉?”
    原来前些时候裴淳在木匠周祥家中,便因周祥的儿子周云爱上一位李芝姑娘,而这李芝姑娘己被刘吉看上,故此周云无法娶得李芝为妻而投入穷家帮。那一夜裴淳在周家之时,李芝夜访周云,刘吉率众跟踪而到,全靠裴淳带她逃走。
    其后,裴淳从普奇口中得悉刘吉乃是青海派高手刘如意的弟弟,本身是极有势力的大流氓头子。淳于靖遭难之时,就是刘吉手下的流氓发现了淳于靖,后来穷家帮全力搜索淳于靖下落,刘吉派人暗暗送走淳于靖,幸而卒被裴淳追回。
    因此裴淳对刘吉并不陌生,一下子就想起此人。
    那壮汉惊道:“大爷说的正是二先生。”
    裴淳心中冷笑一声,忖道:“到底让我弄清楚明白啦,刘吉已被朴日升网罗了去,唯有他不怕官府,也不怕武林之人。哼!哼!他若加害了潘氏夫妇的话,我今日非使出毒辣手段为民除害不可了。”
    他问明刘吉住宅,便放走那壮汉,径自返身奔入村庄,一直奔到村后,但见半里外靠近河边有座应院,占地极大,房屋甚多。
    一间楼宇高出众屋之上,甚是显眼,正如那樊潜公描述的地方。时候又在正午,瞧来冥冥之中当真已安排好了,世上所有的人都只好循着命运的轨迹走去。
    他奔到庄门口,向一个庄丁装束的壮汉说道:“有烦通报一声,裴淳要见二先生。”
    那庄丁白眼一翻,道:“什么?裴淳是谁?在什么地方?”他以为对方是一个名叫裴淳之人差来求见刘吉的。
    裴淳突然记起樊潜公之言,心头一震,忖道:“樊潜公说商公直等人正要加害一个我想见之人,若是正式通名求见,岂不是惊动了他们?”
    这么一想,立即改变心意,伸手一点,那庄丁顿时全身僵硬,有如泥雕木塑的人像一般。
    裴淳放步奔入,对正那座门楼奔去,为了省得多走冤枉路和免得被人拦住盘问,索性跃上屋顶,踏瓦疾向高楼扑去。
    他身法何等神速,下面即使有人瞧见,也只能见到一道灰影划空而过。恰好这刻正当午刻用膳之时,人人都在屋子里头,如此他一直跃到楼边,没有人发觉而惊扰。那幢高楼形状近似正方形,占地甚是宽广,中心有个露天的天井。
    他跃上二楼的廊上,从一道门户闯入,却是一间厅堂,两侧都有房间。
    与大门正对着那面墙壁开得有门户,进门便是一条走廊,廊外就是天井的空间,因此可以俯视楼下内部的形势,又可以瞧见左右和前方三面的动静。
    但他已不必多费精神查看,敢情底下天井有好几个人正在说话,而其中商公直熟悉的口音最先传入他耳中。
    他机警地隐起身形,设法向下面窥视,但见宽大的天井中立着一根圆木柱,柱上捆绑着一个人。
    目光一掠之下,已足够叫他大吃一惊。原来在木柱前面站着好几个都是他认得之人,一是飞天夜叉博勒,一是刘如意,一个中年大汉,衣着华丽,想必就是刘吉,还有两个仆从装束的大汉。而木柱上绑着竟是举世知名的药王梁康。
    药王梁康情形十分狼狈,衣服破碎多处,有些地方露出皮肉,都现出乌黑色的伤痕。由此可以想见其他不曾露出皮肉而衣服破碎之处,定必也受伤无疑。
    商公直的话传入裴淳耳中,他道:“咱们已试过各种手段,但梁康兄还是不肯屈服,这等硬骨头好生教人敬佩!”
    梁康哼了一声,表示出心中忿怒,但声音却甚是衰弱。裴淳但觉热血涌上胸臆,怒发冲冠,心想不管此地还有多少高手,也得出手一拼。
    刘如意阴声道:“梁康他虽是意志坚决,但老夫不信他宁死不屈,只要咱们有杀死他的决心,谅他不敢不听咱们的话!”
    商公直道:“博勒兄觉得刘兄这话如何?”
    飞天夜叉博勒大声答道:“这话甚合某家之意,要知梁康兄乃是有名人物,咱们实是不该对他用刑,应当直截了当地弄个清爽,他肯出手医治小女便罢。不然一刀杀却,才不失咱们身份。”
    裴淳本来举脚欲纵,听了这话,一方面很赞许博勒的胸襟,另一方面被他话中“小女”
    二字触起别的想法,登时中止了纵出去的动作。
    博勒的女儿自然就是云秋心了,云秋心活不了多久乃是裴淳早已知道的事,唯一的希望便是药王梁康出手医治,现在放在眼前便有这种可能,他若是纵了出去,说不定就此误了云秋心的性命。
    可是他若是不及时出手,这些高手们都是动作如电之士,说不定救援不及,药王梁康白白送了性命。
    他觉得左右为难,一时无法决定应该怎么做。
    商公直在胖胖的脑袋上拍了一掌,后悔地道:“我真糟糕,博勒兄这话说得极是。”
    刘如意道:“既是如此,那就请博勒兄亲自主持。”
    博勒严肃地道:“有烦两位取出兵器,分别架指着梁康兄的要害。”他这话是向那两名庄丁说的。那两个大汉立即取出利刀,一把架在梁康咽喉,另一把刀尖指住梁康心窝。
    博勒道:“梁康兄,某家敬你是成名之士,才用这等手段,万勿见怪。”
    梁康深深吸一口气,振起精神,道:“这样好极了,山人死后有知,也要感激阁下。”
    博勒问道:“那么梁兄便爽快地回答一句。”
    一声洪亮震耳的长笑声从楼上走廊中飘送下来,众人不禁回头仰望,目光到处,但见裴淳屹立栏杆旁边,正纵声长笑。
    他们见他不曾扑下来动手,都感到奇怪,博勒大喝道:“裴淳,你笑什么?”
    裴淳收住笑声,道:“我笑你们虽是名震武林的高手,但都被商公直大哥利用了还不知道。还有就是梁药王的回答不问可知,何须多费口舌?”
    商公直突然也爆发出阴险刁诈的笑声,似是十分得意。
    裴淳等他笑完,才道:“商大哥,等我说完了才请问你发笑的缘故。”
    博勒道:“你说,你说!”
    裴淳道:“商公直大哥平生最怕就是我李师叔,此刻天下间只有梁药王能医治我师叔,害死了梁药王便等如杀死李师叔,所以他千方百计加害梁药王。”
    刘如意阴声道:“只有这几句话么?”
    裴淳摇头道:“还有,那就是你们都被他利用了。一个背上杀害梁药王的罪名,而梁药王却是死在刘家,将来有麻烦的话,先是你们顶缸,最后不一定轮得到他呢!”
    他略一停顿,又道:“这是商大哥平生惯技,很可能一直是他摆布这等局势,料准博勒老师会忍不住而承担杀人的罪名。”
    后面的推测想是弄对了,博勒、刘如意面色都不禁变了一下。
    裴淳缓缓道:“现下请商大哥赐告发笑之故?”
    商公直愣了一下,但觉这个淳厚老实的少年才是他最厉害的对手。
    他忍不住摇头感喟,回想起平生纵横湖海,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哪知最近却连被两个年轻男女弄得束手无策。正在慨叹之时,博勒冷冷道:“商兄没有话说么?”
    商公直凛然一惊,连忙堆起笑容,道:“有话以后再说,梁康之事也不妨暂时押后。眼下当急之务,却是擒拿住这裴淳。”
    刘如意矍然道:“此言甚是,博勒兄以为如何?”
    博勒沉吟不语,商公直又道:“兄弟晓得那辟毒珠已在薛飞光身上……”博勒顿时晓得自己身价大增,须知凭那商、刘二人实在无法拿下裴淳,所以要靠博勒的使毒功夫。
    裴淳驳道:“笑话,在下身上长有两条煺,难道不会跑么!”
    商公直冷笑道:“跑?那么梁药王呢?你不是只顾自己的那种人,绝跑不了。”
    裴淳凛然道:“商大哥说得不错,在下纵是赔上性命也不能袖手,可是此刻情势不同,你们三位武林高手,竟不顾身份,以多胜少,我是非跑不可,说到梁药王……”
    他拖长了声音,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梁药王若有不测,你们几个人别想有一个活得过三年,我裴淳当天立誓,定要把你们的心一个个地挖出来祭奠梁药王。”
    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般的坚决,教人不能不信,尤其是这话是在以“诚实”著名的裴淳口中说出,更是不能不信。
    刘如意想到弟弟武功不高,先自软了,低声道:“两位千万不可意气用事,这厮说得出做得到,咱们一举步,他便先跑,谁也追不上他。”
    商公直傲然大笑道:“武林中想杀死南奸商公直之人岂在少数?多你裴淳一个也不打紧。
    我老奸今日就做一件不奸不诈之事与你瞧瞧。”
    这话可就引起众人的兴趣,裴淳也不例外,问道:“是什么事?”
    商公直指指鼻子,道:“我们上去动手之时,你跑掉也不打紧,但梁药王之死却是我老奸下的手,与别人一概无干,你听明白了没有?”
    此举不但不奸诈,而且算得是敢作敢为的英雄气概,众人不禁都钦佩地望住他。
    裴淳第一个反应是:既然如此,那就不能撒腿一跑,须得全力与他们拼命了。
    须知这原是两面皆刃的局势,也就是说裴淳固然可以威胁他们,但他们也可以用梁药王威胁裴淳。因此,局面变幻莫测,哪一方能使对方威胁缩减,便变成有利而得势。
    商公直把裴淳威胁的范围缩小,只冲着他自己一个人,于是裴淳便不能不深信商公直真有加害梁药王的决心。因而与其逃走,不如放手一拼,说不定当场击毙了商公直,那时才突围逃走,则博勒、刘如意可能不敢加害梁药王。
    这个拼命的想法才掠过心念,另一个灵机随之而起。
    商公直大喝道:“就是这么说啦!”
    裴淳道:“且慢,在下答允也无不可,但有几句话不妨先告诉你,免得我走了之后很难再让你晓得。”
    商公直心头一沉,忖道:“他还是要逃跑,此计瞧来又落空了。”口中却大声应道:
    “有话快说!”
    裴淳道:“第一就是你们未必能够趁心如愿地围玫我一个人。”
    博勒道:“为什么!”
    裴淳道:“因为说不定有人突然出现帮我忙。”
    他们的神色立刻变得紧张起来,目光流动不定,四下查看。
    商公直忽然笑道:“小裴你少吹牛了,所有能够帮助你的高手无不成为阶下之囚,谁来助你?”
    裴淳惊道:“真的?淳于大哥和普奇兄他们都被你们擒住?”
    商公直点点头,道:“不错,除非朴国舅来助你,哈!哈!他会帮助你么?”
    裴淳道:“他自然不会,我也不要他帮忙。不过,也许还有些你意想不到的高手会到此地来。”
    商公直摆手道:“废话少说!”
    裴淳道:“好,我接着早先的话再说,第二就是你纵然逃到天涯海角,易容改装,化名换姓,我也能够不费力地找到你,就像这一次一般。”
    商公直皱眉道:“你可是说早就晓得我在此地?”
    裴淳道:“不错,两日之前便知道了。”
    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刘如意道:“真是胡说八道!”
    博勒说道:“这厮想是急疯了?”商公直正要说话,突然面色一变,似是想起了什么,陷入沉思之中。
    刘如意眉头一皱,道:“商兄怎么啦?”
    商公直笑一下,笑得甚是勉强,更显出心事的沉重,他道:“没有什么。”
    博勒讶道:“难道说这厮不是吹牛么?这厮原本不是吹牛胡说之辈,想必有点道理。”
    刘如意道:“有个屁理,咱们明明是昨夜才决定改到刘家庄来,即使是咱们三个人也没有一个在昨夜之前晓得要来此地,何况是别的人。”
    博勒道:“不错,可是商兄也不是愚笨之辈,这道理难道还想不透?”
    南奸商公直双眼发直地想了半晌,道:“小裴,你没有骗我么?”
    裴淳道:“我没有骗你。”
    商公直转面向刘如意、博勒两人道:“两位也是行走过不少地方的人,可曾遇见过一些奇人异士能够遥知千百里外之事,或是晓得过去未来?”
    博勒道:“西域有些地方,往往有一种奇术,能从一枚水晶球中瞧出别人的过去未来。”
    刘如意道:“兄弟听说过奉密教的寺院中,往往有些僧人具有这等透视未来的神通。”
    商公直道:“这就是了,除非是有这等本事之人指点于他,否则他焉能晓得我在此地?”
    裴淳没有言语,众人都感到这一猜多半没有错。商公直又道:“博勒兄可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博勒道:“兄弟记忆犹新,如在目前。”
    商公直道:“当时病僧等四人不约而同地在那座破庙之内等候兄弟,而兄弟的行踪也是临时改变的,居然被他们等着了,博勒兄不妨将那日之事与今日裴淳之言对照细想,便可知道一定有人在幕后指点他们了。”
    裴淳不能不佩服他的聪明智慧,接口道:“不错,因此在下说或许还有别人赶来相助,并非全无根据的话,商大哥你说是也不是?”
    商公直回头大喝道:“你们听着,只要我叫一声杀,你们就迅快用刀杀死柱上之人,听见没有?”
    那两名壮汉轰然应了,裴淳正感到诧异之际,商公直已道:“现在咱们再谈一谈,你此来想取我性命呢,抑是以救梁药王力重?”
    裴淳道:“自然以救人为重。”
    商公直道:“好,假使我放了梁药王,你便不得向我们出手,纵然有别的人赶来,你不但不得帮助他们,还得助我们抵御,答应不答应?”
    他说得十分迅快,迫使别人没有考虑余地,裴淳直觉到此事可行,便爽快地答应了。
    商公直转眼望住刘如意、博勒道:“两位怎么说?”他的确是诡谋百出之人,目下只要裴淳答应了他,则博勒他们纵是不答应,也与他无干,若是真有仇敌接着出现,裴淳仍然须履行诺言,出手助他。
    别的人可没有一个瞧得破他的诡谋,博勒道:“某家想想看。”
    刘如意道:“杀死梁药王的话,于兄弟没有什么好处,你们作主就是。”
    博勒接口道:“某家主张斩草除根,这裴淳的话也不可以尽信,倘若他只有孤身一人,咱们怕他何来?”
    刘如意道:“这话也是,咱们先出手动他,有没有别的高手潜伺在侧,便可以知道了。”
    商公直心中大喜,心想这个圈套真是天衣无缝,一切后果责任都不必自家承担,正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裴淳却大为着急,但觉这商公直真是比鲇鱼还要滑溜,任凭是何等情势之下,被他左搅右弄,定必局面全非。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对他生出恨意。
    刘如意阴声笑道:“裴淳,你最好跃下来好好打上一场,我们如若都死在你的手中,那是学艺不精,决不能怨你心狠手辣,倘若你一走了事,粱药王性命难保,你好好地想一下。”
    正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阵阵惨叫之声,生似是有不少人连续被人杀死。
    刘吉面色大变,举步向东首的门口奔出去,众人都为之愕然,面面相觑,刘如意手足关心,也迅即跟踪追了出去。
    商公直喝道:“小裴,可是你帮手来了?怎的胡乱杀人?”此人每说一句话!都有作用。
    裴淳茫然道:“是谁如此残酷好杀?”
    惨叫之声,早在刘氏兄弟奔出去之时停止,不一会刘吉独自回转,忿忿叫道:“不知是什么人闯入来杀死了七八个家人,一下子又走得无影无踪。”
    商公直又道:“那就要问一问裴淳才知道了。”
    裴淳忙道:“在下怎知是谁?”
    商公直道:“反正是你的朋友。”
    任何人被他这么一口咬着,都无法辩驳,裴淳却纵声大笑道:“商大哥说错了,在下的朋友没有一个不是忠心仁侠之士,决计不会胡乱杀人。”
    刘吉本待发作,闻言一怔,没有做声。
    突然间南首门外一声暴响,接着一连串破门塌墙的巨响传入来,人人都惊愕瞧望,心想谁有这等本事横冲直撞地破屋而入?
    眨眼间南首的木门砰一声整扇垮倒,一个魁伟长身的大汉踏门而入。
    南奸商公直惊叫一声,刷地窜到楼上走廊,那大汉目光如电,瞧得清楚,大喝一声,宛如平地起个响雷,只震得人人耳鼓嗡嗡作响。
    这大汉谁都不管,纵身扑去,他躯干虽是雄伟长大,但动作之快,大大出人意料之外。
    博勒大喝一声,侧跃发掌劈去,双方恰好在离地丈许高之处碰上。
    那大汉瞧也不瞧博勒一眼,随手挥掌一拍,两人双掌对上,砰的一声,博勒震得身形一侧,斜斜飞开数丈。
    那大汉一掌震飞博勒,身形仍然向楼上升起,眨眼之间便与商公直一同消失不见。
    裴淳眼看正是机会,疾跃下去,一手抓住刘吉,冷冷道:“你就是鼎鼎大名的二先生是不是?”
    刘吉身躯全然不能动弹,口中厉声道:“不错。”
    裴淳道:“很好,请你下令放下梁药王。”
    他的话说得虽是斯文有礼,可是语气十分坚决,况且凭他本身有本事击毙那两名家丁,救下梁药王。因此,刘吉识相地下令放人。
    梁康获得自由之后从袖管中摸出一颗丹药,投入口中,片刻间精神奕奕,前后判若两人。
    裴淳又道:“刘兄最好下令叫青面虎刘老大到这儿来。”
    刘吉道:“他已经被杀啦!”
    裴淳不觉一怔,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谁杀死他的!”
    刘吉道:“恐怕是刚才那个大汉。”
    忽然发觉裴淳已经放松手,恢复自由,不由得大感意外,向道:“你不杀死我么?”
    裴淳摇头道:“论你的恶行,该当一掌击毙,可是你仍然是个人才,家师对商公直那等十恶不赦之人尚且寄以厚望,希望他为汉人出点气力,何况你是江湖上很有办法的人。”
    他面上流露出凛然的神情,使人肃然起敬。
    刘吉万万想不到有人如此地期望他,登时愣住。过了一阵!才呐呐道:“我在江湖上虽然闯下一点声名,可是比起你们这些武林高手,便当不了什么……”
    裴淳道:“咱们到底谁有分量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决意不杀你。”他望了梁药王一眼,见他大有赞许之容,便确知没有做错。
    当下又道:“刘二兄可知道一对潘氏夫妻的下落?”
    刘吉被他这一声刘二兄叫得受宠若惊,忙道:“刚才那个大汉就是来救潘小二夫妇的,救走了之后,忽又回转来。”
    裴淳啊了一声,道:“奇了,这人是谁?为何商公直大哥如此地畏惧于他呢?”
    博勒直到这时才从地上爬起身,透一口气,道:“如此厉害的掌力,某家此生是第二次碰上。”
    梁康冷冷道:“以你目下的情形,武功已减弱了五成以上,山人若是记仇的话,大可趁机出手!”
    飞天夜叉博勒冷笑道:“谅你也不敢。”
    梁康道:“以前的确不敢,但这刻却不同了。”说是这样说,却没有动手之意。
    裴淳听得似懂非懂,他知道梁康因有誓言约束,所以不能出手救人,连带也不愿与人动手较量。现在为何不同,便不是他所知的了。
    梁康又道:“小裴淳,咱们走吧,我还有极重要的事跟你商量,快走!”说时,当先腾身跃去,奔出门外。
    裴淳不敢怠慢,疾忙跟踪奔去。不一会,已远远离开了刘家庄。
    药王梁康突然在一株大树下面停住脚步,裴淳赶到他面前,只见他面色苍白憔悴,全然不似一个身怀绝技之士,不觉大吃一惊。
    梁康喘息中说道:“小裴淳,老夫快不行啦!”
    裴淳惊道:“前辈说什么?”
    梁康道:“他们曾对我行刑,手法残毒,老夫其时自忖必死无疑,所以喑运秘传奇功,减去身上大半感觉,因此他们的酷刑无法使老夫屈服。”
    裴淳怒发冲冠,恨声叫道:“这些人都死有余辜!”
    梁康又道:“老夫这么一来内脏之伤极重,若不是内功颇有根底,早就倒毙路上了。饶是如此,也活不了三五天啦!”
    他见裴淳气得握拳慎目,不可开交,反而劝他道:“这都是命中注定,老夫一生行侠为善,但到了晚近十余年,因一句誓言,坐视过不少人丧生,这便是上天给我的报应了。”
    裴淳根本说不出一句话,只听梁药康王又道:“老夫得趁尚有一口气之时做一些事,首先尽力救回你师叔李星桥,他若是能够恢复武功,武林局面便立即改变,不致让鼠辈横行了。”
    这话使得裴淳在悲痛愤怒之中,得到极大的安慰。问道:“梁老前辈不怕违誓么?”
    梁药王摇摇头,道:“老夫岂是甘心违誓毁诺,可是为了报仇雪恨,替世人除害,只好这么干了。所以救你师叔之举,有个附带条件。”
    裴淳大惊接口道:“不是要在下杀死商公直吧?”
    梁药王道:“正是要你杀死他,不限时日,只要你尽心尽力地去杀他,纵然都不得手,也不怪你。”
    这条件可说是宽厚之至,而且对他也信任之极,裴淳失色地想了一会,摇头道:“我怕行不通,不过等一会再说好了,老前辈还有什么心事?”
    梁药王道:“老夫要趁未死以前,把这一身医药之学找个传人承继。”
    裴淳肃然道:“这事比什么都重要,老前辈一身绝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是湮没不传,自然可惜之极。再者有了传人,就可以救人济世,造福天下。”
    梁药王道:“这个人选老夫己找到了,最是适合不过,那就是博勒的义女云秋心。”
    裴淳心中连连叫苦,可是他深信此事重要无比,任何困难都得克服,所以暗暗一横心,道:“在下拼却这条性命,也要找到云姑娘来传承老前辈的绝学……”
    他略一停顿,又道:“可是老前辈若是只有三五日的时间,恐怕来不及了。”
    梁药王道:“这个老夫自有安排,不劳费心,现在咱们先去瞧瞧李星桥……”话犹未毕,只见大路远远奔来一人,疾逾奔马,霎时间已到了他们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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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换血救命
    梁、裴二人看清楚来人正是早先骇走南奸商公直的长身大汉,不觉大感惊讶。
    这个大汉不但长得雄伟无比,而且虬髯绕颊,双眉宛如泼墨,又浓又黑,眉毛下面的一双眼睛射出闪电一般的光芒,一望而知功力深厚无比。
    他目光掠过树下的两人,眼中杀气忽然消退,道:“你是裴淳么?”声如洪钟,震得两人耳鼓嗡嗡作响。
    裴淳道:“正是,请问大哥尊姓大名,怎会识得在下?”
    那虬髯大汉道:“那是潘小二夫妇告诉我的,咱家此来打算杀尽刘家庄之人,才出得咱家胸中这口恶气……”
    他忽然变得十分凶暴,仿佛是一头凶猛残暴的野兽一般。
    他接着又道:“除了你裴淳之外,咱家见人就杀,但这厮也不例外。”
    裴淳道:“梁老前辈也是被商公直加害之人。”
    那虬髯大汊咆哮一声,道:“咱家不管这些,只是见他眼下就快死了,才不杀他。”
    梁药王冷冷道:“那也未必。”
    虬髯大汉怒目一瞪,狂风起处,庞大的身躯已移到梁药王左侧。
    裴淳骇然横身拦阻,还未开口,那大汉忽然仰天大笑道:“他自然不知道死期将届,咱家何必与他计较。”
    此人虽是庞大刚健,但动作之快,使人咋舌。
    药王梁康仍然冷冷道:“阁下虽是有点眼力,无奈本人具有回天之力,要不死的话,便可以不死。”
    虬髯大汉不能置信地再细瞧他一眼,道:“你真元枯竭,精气全失,最多活不过明日此时。”
    刚刚说完,蓦然鬓发尽竖,嘴唇掀起,露出一口雪白巨大的牙齿,好像一头猛兽触发凶野之性一般。
    梁药王提一口真气,喝道:“你虽是力大无穷,但这株大树却不怕你。”
    虬髯大汉怒吼一声,整个人向那株大树树身撞去,“砰”地巨响一声,那株大树几乎被他撞断,洒下无数树叶。
    裴淳一手抓起梁药王,跃出数丈。耳中只听到山崩地裂般的震响过处,那株大树已被虬髯大汉第二次撞去时碰断了,声势万分震人。
    那虬髯大汉似是用尽全身气力,张开阔嘴,喘个不住,可是神情已平静和善得多,呆呆地望住梁药王。
    裴淳骇然低声道:“这位大哥的神力和内功造诣已可以列入当世第一流高手之列了,梁老前辈可知道他是谁?”
    梁药王摇头道:“老夫多年遁迹世外,焉知世间出了些什么能人?”
    那虬髯大汉似是听见他们的对话,缓缓走过来,道:“你们最好不知道咱家的姓名,否则咱家只好取你们性命,你是谁?”问的自然是药王梁康。
    裴淳答道:“这位前辈姓梁名康,名满天下的‘药王’就是他了。”
    虬髯大汉悦然道:“原来是梁药王,怪不得晓得咱家凶性发作,及时出言教我向大树发泄。”
    裴淳道:“原来大哥有时会凶性发作,但以后不必放在心上啦,每次都找棵大树就得了”
    虬髯大汉摇头道:“咱家凶性发作之时,什么都记不得,只要有人畜在眼前,便要弄死,唉!”
    他叹一口气,似是十分遗憾,又道:“此所以咱家名满天下,人人都想杀死我才甘心。”
    裴淳大惊忖道:“难道他就是与商大哥齐名的‘北恶’慕容赤?”
    那虬髯大汉又接着说道:“我以前凶性发作之时,有时仍然心中明白,可是近年来已经不行啦!我特地建造的一间坚牢无比的地下石室,这些年来已经快要撞坏了,这都是被商老奸害的,所以我非杀死他不可。”
    说到杀人,眼中又渐渐的露出凶光。
    梁药王取出一粒丹药,道:“你且服下此药,瞧瞧你受得了受不了?”
    虬髯大汉本已作出推拒的手势,闻言当即摊开巨大厚实的手掌,接过丹药厉声道:“就算是世上最厉害的毒药,咱家也受得住。”
    裴淳这才明白梁药王不但医道绝世,而且还是极富机智,善于揣摩人心的高手。这个凶恶的大汉若不是用激将之法,决计不会听他的话去做。
    虬髯大汉一口吞下那颗丹药,狞笑道:“还有什么毒药尽管拿来……”话声未歇,蓦地咕咚一声跌倒地上,接着鼾声大作,竟是沉沉酣睡。
    梁药王摇头道:“此人生具恶根,野性难驯,不知得到什么人管教,才会建造一间地下室,每当恶性发作之时关起自己。他说商南奸害死他。想是商公直设法让他不时有杀人的机会,以致凶性越来越强!”
    裴淳矍然而悟,道:“商公直指点过不少人去找北恶慕容赤,都是有去无还。这人大概就是北恶了,以他的神勇功力,怪不得找他的人都是有去无还。商公直跟我说过北恶慕容赤的居址,且先要我立誓不得向旁人泄露,这便是天下只有他一人知道北恶居处的道理了。”
    梁药王道:“这就是了,北恶慕容赤与南奸齐名,可是武林中无人见过北恶,见过的都死掉。据我所知,北恶慕容赤的声名似是最先由南奸商公直传扬出江湖的。其后武林中一些众派高手被北恶慕容赤杀死,遗书中都提及去找北恶慕容赤,只没有说出地点,此所以北恶之名震动了江湖。这无疑是商公直极厉害的一个陷阱,想害哪一个,就教那人去找北恶慕容赤。”
    裴淳迷惑地道:“但他似是对商公直有极深仇恨,难道他已察破南奸商公直利用他为恶之事?”
    梁药王点头道:“或者是那个指点你到刘家庄来的人拆穿商公直的诡谋,他乃是商公直的死对头,又有先知的神通,做到这一点不足为奇。”
    裴淳道:“前辈说得有理,眼下只不知南奸商公直死了没有?”
    梁药王摇摇头,从药囊中取出一颗丹药服下,坐下调息了一会,面色复又恢复红润。
    然后起身走到北恶慕容赤身边,替他把脉,又小心地在他全身敲敲打打,最后敲到他嘴唇上和人中部位,突然不再移动,不住地在嘴部左右轻敲。
    裴淳全然猜不出他此举是何用意,却也不敢惊扰,过了片刻,梁药王抬头道:“找到啦,此人天生有一条恶筋,就在口腔之内。”
    说罢,便在囊中取出四件物事,一是一根极幼细的钢丝,长约五寸。二是一把精巧锋利的小刀,宽才五分,身薄如纸张。三是一根钢制两头有叉之物,长度约在三寸左右。第四件是个小小药瓶。
    裴淳茫然道:“他生具恶筋,难道有法子可想?”
    梁药王点头道:“当然有法子啦,不然的话,老夫便不叫做药王了。”
    裴淳忙道:“晚辈无心失言,望前辈宥恕。”
    梁药王微微一笑,道:“你是个老实人,老夫不会怪你,这慕容赤碰上老夫决定违誓之时,算他福分够大,这就给他一点好处。可惜时间匆促,无法施行大手术把恶筋割去,只能挑断,敷以灵药。但此举己可减去他十之七八的凶戾之性了。”
    裴淳大喜道:“老前辈此举造福无穷,不知有多少生灵因此得救,晚辈恨不得五体投地地替这些生灵向前辈叩谢恩德。”
    他恳挚的言语,大大感动了梁康,面上浮起欢愉的笑容,道:“你不必这么说,其实我心中本来就很乐意这样做。”
    当下取起那根极纤细的钢丝,缓缓插入北恶慕容赤鼻孔之内,口中说道:“此举不但可以使他张大嘴巴,另外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使他口腔内的恶筋浮突于腔内之外,以便于下手……”
    话声未歇,慕容赤身躯一震,接着张大嘴巴,打个大大的喷嚏,声音之响亮,煞是惊人。
    梁药王趁机用钢叉嵌在他口中,恰好叉顶住上下齿,嘴巴不能合拢。
    他取起薄刀,探入慕容赤口腔内,轻轻一动,便即迅快地倒出一点药末,吹入他口中。
    这时便要裴淳帮忙了,原来这北恶慕容赤力大无穷,虽是酣睡之中,气力犹在,那只钢叉被他咬住,竟取不出来。
    裴淳依照梁康指示,使劲扳开慕容赤嘴巴,梁康才能取出钢叉。他把各物一一收回,起身道:“咱们走吧!”
    裴淳指住慕容赤,道:“他呢?”
    梁康道:“不妨事,他不会再乱杀人了,除非碰上南奸,触动恨火。唉……”他突然软叹一声,举步走去。
    裴淳连忙跟上,问道:“前辈何故嗟叹?”
    梁康道:“我一生救人无数,但眼下自身伤重难治,又有谁来救我?”
    这几句话说得感慨万分,裴淳不觉热血上涌,,道:“在下情愿舍身相救,只要前辈指示方法。”
    梁康摇摇头,没有言语。到了镇上,梁康买过一身衣服,雇一辆大车,一径上路。
    翌日上午,已到达三和镇。梁康一路上都瞑目休息,偶而取药服食,连一句话都不说。
    这刻忽然问道:“昨天你说愿意为救我而舍身,这话可是当真?”
    裴淳慨然道:“晚辈说话从来算数,若是有这等可能,晚辈不辞一死。”
    梁康道:“若然会令你死,便显不出老夫手段了,这件事等见过李星桥兄再说。”
    不一会,他们己踏入李星桥所居的屋子之内,梁、李二人裕是旧交,相与寒喧之后,谈起旧日之事,都大有感慨。
    紧接着梁康便替李星桥把脉,用出各种诊断方法,最后甚至要李星桥脱去全身衣服,细细检查。
    足足诊查了个半个时辰之久,裴淳见他累得一头大汗,好生不安,益发加强了舍身救他的决心。
    梁康终于诊查完毕,大家坐好,他长长叹一口气,道:“李兄不比常人,兄弟尽可以把结果奉告,那就是你全身上下,由毛发皮肤以至趾甲都全然呈现死气,无法救治。目下尚能活着之故,想是服过一种极强力的辟毒药物,是以内脏尚有一息生机,暂时保住一条残命,兄弟直言无隐,还望李兄不要见怪。”
    李星桥呵呵笑道:“我怎会怪你?早在数十年以前,我已不把生死二字放在心上了。”
    他目光转到裴淳面上,又道:“梁兄说的辟毒药物,恐怕就是那颗避毒珠了。”
    裴淳黯然点头,他从梁康口气中听出师叔似是无法可救,是以心中万分难过。
    梁康陷入沉思之中,似是碰上一件十分棘手的难题,又像是心中十分矛盾,无法解决,因此面色变化不定。李、裴二人都不敢打断他的思路。
    过了许久,梁康忽然泛起一丝苦笑,道:“瞧来这个决定决不会错,好吧,就这么干……”
    李、裴二人都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梁康已命裴淳取纸笔来,开列了几十种药物,又开列了不少器皿用具。此外,还须找个细心的女子做助手。
    药和物都好办,这助手人选却不易得,裴淳表面上不动声色,好像很有把握地奔出去,但出得门外,便大感茫然地不知到哪儿去物色一个细心女子才好。
    他在苦恼中购齐各物,决定先送回去再想办法,走到门外,突然想起一人,不由得眉飞色舞,赶紧把东西送入屋,然后再度出门。
    原来他记起上次找寻薛飞光之时,曾得薛飞光的女友,一位姓苏的姑娘帮助过。这位乡村姑娘出落得甚是秀美,为人和气,正是极理想的人选。不过,她能不能抽暇分身帮助,还是疑问。
    运气还不错,一到便找着那苏姑娘,连忙把来意说出。苏姑娘道:“若是时间不须太久,便无妨碍。”当即入内告知家人,然后跟随裴淳而去。
    在路上裴淳已问知她名叫秀莲,回到屋中,梁康认为十分适合,这时已准备停妥。梁康命裴淳坐在李星桥榻边的椅上,说道:“李兄内脏机能衰弱不堪,血中仍然含有毒质,是以一方面灌以各种性力不同的药物,一面须得替他放血。但由于衰弱之故,放血之后,不能迅即制造新血,所以要借你体内之血,助他迅快恢复生机,舍此之外,别无他途了。”
    裴淳道:“晚辈悉听吩咐。”
    梁药王道:“但此举对你可能有极大危险,只因李兄身上的毒血能够逆行侵入你体内,你一觉得不妥之时,立即说出,便暂时停止换血,须待你运功借吸我药物之力恢复之后,再行开始。”
    他疲倦地倒在另一侧的太师椅上,裴淳斗然间触悟两件事,一是樊潜公说他救人之后,将有杀身大难,现在似是应验了。一是梁康的伤势恐怕也与他有关,说不定原本这换血之法是打算为他自己用的。
    正想之时,梁康已向苏秀莲吩咐她的任务,那就是准备热水以备揩拭污垢和血迹以及煎药喂药等工作,煮药的炉罐一共有十套之多,须按情形进展而喂服各种不同的药汁。第一碗药李星桥自行饮下,不久,便冒出汗珠。梁药王亲自起身动手,割开他手腕上一条血脉,鲜血流注在一个瓦盆内。
    梁康取起一条皮制的小管,两端有特制的钢针嘴,一端插入李星桥颈侧动脉,另一端插在裴淳腕脉之中。
    裴淳只觉体内发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初时还不怎样,后来郸好像有点晕眩欲呕,全身皮肤感到寒冷。但这情形不一会便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全身发热,头脑间飘飘然好像想睡觉。
    梁康一面扎紧李星桥腕上血脉,止住流血。跟着就取下李、裴之间的皮管。一面吩咐苏秀莲用热巾揩拭李、裴二人血迹,以及取药喂李星桥。
    裴淳静静打坐调息,运功行气,片刻之后,奇异的感觉完全消失。梁康命苏秀莲给他喝下一大碗盐水,以补充失去的血液量。
    梁康除了换血之时,亲自动手之外,其余一切的事都坐着吩咐苏秀莲做,而苏秀莲也做得头头是道。
    过了一会,又作第二次换血。完事之后,裴淳觉得比上一次难过得多,不只是全身发热,四肢百骸简直散开一般,同时更为瞌睡。
    梁康除了给他喝盐水之外,还有解毒之药,加上他本身元阳浑厚,功力精湛,半炷香的光景就恢复了。
    第三次换血之时,梁康再三嘱他小心注意变化,一旦支持不住,立即开口。可见得这一次危险无比,而且还得依赖他自己开口,否则便无从及时抢救。
    李星桥突然说道:“慢着,兄弟有句话想请问梁兄。”
    梁康道:“什么事!”
    李星桥道:“兄弟经过两次换血之后,已感到体内腑脏和身体其他部份都与以往大不相同,似是生机苏醒,足见梁康兄手段高明,超绝今古!”
    梁康道:“李兄过奖了。”心想他说了半天,还未说到要问之事上面。
    裴淳插嘴道:“既然大见灵效,那么咱们快点动手,说不定师叔马上就可以恢复昔年的雄威。”
    李星桥瞅住他,道:“你猜出我想问的话,所以催我们快快动手是也不是?”
    裴淳点点头,梁康讶道:“裴淳如今聪明得多啦!”
    李星桥道:“他固然比从前机灵些,但主要还是他天性淳厚,极是关心我的事,这才会容容易易就猜了出来。”
    他轻叹一声,又道:“我要问梁兄的话,就是这第三次换血之举,对裴淳是不是十分危险!”
    梁康沉吟一下,道:“不错,危险之极!”
    李星桥道:“没有预防趋避的法子么?”
    梁康道:“这也是天意如此,假使兄弟不是恰好内伤极重,无法迅速运功的话,本来也没有什么危险。”
    李星桥道:“那么咱们不必举行第三次换血之举,我已觉得很好,假以时日,或者能够痊愈。”
    梁康道:“不行,这次换血也是李兄你能不能恢复的关键,否则我何必教裴淳冒险呢!”
    裴淳双膝跪倒床前,道:“师叔若是不许进行第三次换血之举,小侄就永远不起身。”
    李星桥真怕他永远不起身,装出满面怒色,喝道:“什么话?我是你的尊长,若是命你起身,你敢不听么?”
    裴淳垂头道:“小侄敢不听师叔吩咐,但是……”
    李星桥不容他多说,沉声道:“起来,不许多言。”裴淳是个老实人,不惯做撒赖之事,这时只好遵命站起。
    梁康道:“李兄万万不可自作主张,以致功亏一篑,兄弟不惜毁誓出手,这番苦心岂不是付诸流水了?”
    李星桥道:“只要兄弟活着,定能教辛无痕取消你的誓言,梁兄大可放心。”
    他转眼望着裴淳,道:“你可以去找辛无痕,拿出她的令符,说出梁兄之事,她非答允不可。”
    梁康不禁一怔,道:“那令符在哪儿?”
    裴淳道:“在晚辈身上。”说时,取了出来。
    梁康长叹一声,道:“这真是定数,我若是早知道令符在你手中,远在第一次见面之时就可以前来医治李兄了。又倘若是在刘家庄那时晓得令符之事,便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李、裴二人都听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梁康解释道:“我的内伤也唯有换血一法可以救得,所以若是早知有魔令符的话,此符可以解除她加诸我的约束,我便有活下去的兴趣,自然会要裴淳先换血与我。等我痊愈之后,才设法来救李兄。”
    李、裴二人仍然不明白,梁康苦笑一下,又摇着头道:“当时我也曾大费踌躇地考虑这个问题,只因裴淳对我屡有大恩,设若我活着而不能出手医治李兄,实在对不起他。所以最后我决定把李兄医好,此举虽是违誓,可是我只有数日寿命,便不必顾虑违誓之事了。”
    李星桥道:“现在还来得及吧?”
    梁康摇头道:“不行啦!纵然你们不作第三次换血之举,可是裴淳须得等到四十九日以后,他的血液才能再用,而我决计不能活到四十九日之久。”
    大家都陷入沉默之中,过了老大一会工夫,李星桥洪声道:“不管怎样,我决计不许裴淳冒险。”
    他说出心意之后,一任裴淳如何衷求,梁康怎样劝说,都不肯改变初衷。
    裴淳急得抓耳扒腮,但觉智竭计穷,无路可走。忽然间安静下来,凝眸寻思。
    他想的是:“樊潜公有先知之能,这两三日内的遭遇,果然一如他的预言。然则他说我救人之后将有一场危难,倘若师叔答应第三次换血,樊潜公的预言便毫厘不爽了。可是师叔却不肯答应,难道樊潜公的推算不准么?”
    想起樊潜公,那一日见面说话的情景,一一掠过心头,忽然想到他曾经交给自己一个密封的柬帖,说是“计穷智竭”之时:可以拆阅。
    现下正是无计可施之时,他连忙取出柬帖,拆开一瞧,那柬帖之内,写着寥寥六个朱字,裴淳看时,上面写着的是“东南走,登小楼”等六字。
    李星桥问他这柬帖的来由,裴淳从实说了,梁康沉吟道:“既是如此,我们走一趟。”
    裴淳道:“前辈不宜劳动,还是由小侄先去瞧瞧那边的形势!找到小楼之后,便回来禀报。”
    李、梁二人都点头称是,裴淳便迅即出门向东南方奔去,才走了十来步,便辨认出这方向正是直奔镇后,以前薛飞光就住在那边,她的家正是一幢木楼。
    他更不迟疑,一路走去,不久,便到达薛家,那座木楼四面的窗户都是帘幕深垂。楼下的院门也紧紧关闭。
    裴淳看这情形,知道无人在内,四顾无人,便一跃而人。
    他熟悉屋内形势,很快地就从楼梯上走,楼梯出口处是一间小厅,从厅门出去是走廊,两边都是房间。
    他晓得左边的房间是薛飞光所居,薛三姑的则在右边,当下决定先到薛三姑的房间瞧瞧。
    房门从外面锁住,裴淳无法可入,只好伸手把锁头拧毁,推门入内。
    这个房间内家具箱笼等物都在,收拾得十分干净。他四处瞧看,毫无可以解决困难之物。
    事实上他也不明白有什么物事可以使李星桥改变主意。又或者这封柬帖不该现在拆开,用非其时。
    正在瞧看之时,房门突然轻轻响了两声,似是有人敲叩。
    裴淳吃惊地回头望去,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外面站着一个瘦小的老头子,但眼中神光充足,眼珠黑白分明而灵活。
    他直望住裴淳,裴淳不知此人是来找薛三姑的,抑是薛三姑托他看守屋子的人?是以大感踌躇,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才对。
    老头子默默地望他好久,才冷冷道:“你是谁?干什么来的?找人,还是想拿点什么东西?”
    裴淳呐呐道:“我……我……”他实在答不出到此何事,只因樊潜公的柬帖上只教他“登小楼”,并没有说明登上小楼之后便又如何。
    那瘦小老头子见他面红耳赤地答不出话,便冷笑道:“嘿!我明白了,你是见此楼不似有人居住,所以进来瞧瞧,方便的话就顺手牵羊拿点可以变钱的东西,这等心思自然不便告诉我老人家。”
    裴淳见他把自己当作小偷,大惊道:“老丈猜错了,在下决不是顺手牵羊的人。”
    老头子装出讶异的样子,嘲笑道:“原来你不是顺手牵羊的人,真是失敬了,那么你必定是有意行窃之人了?”
    裴淳哭笑不得,要分辨的话又得从头说起,只好叹口气,道:“老丈既是认定在下乃是窃盗之辈,在下也无法分说。”
    老夫子道:“你分说也好,不分说也好,总得把你送到官衙依法严办。”
    裴淳心下着忙,急急道:“在下识得此楼主人薛三姑和薛飞光姑娘,她们若然知道是在下擅闯此地,决不会认为在下乃是行窃而来。”
    老头子嗤笑道:“此镇附近谁不识得薛三姑和薛飞光,你知道她们的名字有什么奇怪的?
    若然这样就可以证明你不是歹人,那么老头子也可以改行专门行窃为主了。”
    裴淳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难堪之至,却又不能一走了之,正在为难之时,那老头子缓缓道:“垂头忏悔也没有用,你还是抬起头望住我老人家的好!”
    裴淳只好挺胸抬头,目光到处,只见那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突然变了样子,变成一张又圆又甜的面庞,颊上有两个酒涡,孟得特别可爱。
    他高兴得跳起来,叫道:“哎!是你?”
    那老头子敢情是薛飞光扮的,她的易容术并不高明,单单是那对眼睛就破绽百出。若是换别的武林高手,早就瞧出是个女孩子假扮的。
    薛飞光格格娇笑,十分开心,问道:“你可曾给我骇住了?”
    裴淳道:“我都出了一身冷汗啦!下次你万万不可如此。”
    薛飞光拉他出去,回到自己房中,两人一同坐在床边。这房间布置得甚是生动活泼,不时有淡淡的香气飘散,气氛大是不同。两人坐定之后,薛飞光道:“现在你把来意告诉我吧!”
    裴淳迅即把日来遭遇一一说出,最后把李星桥如何拒绝第二次换血之事说过,道:“现在碰上你最好不过啦!快点想想看,有什么主意可以改变师叔的决心?”
    薛飞光微笑道:“此事何难之有,你这就回去,如此这般,我自有妙法。”
    裴淳道:“此事非同小可,你的妙法可不可以先告诉我?”
    薛飞光道:“天机不可泄漏,快快依计行事。”说时,一面推他起身。
    裴淳舍此之外,别无他路,立即下楼飞奔回去。
    李星桥、梁康两人都望住他,目光极是锐利,似是想从他神色中瞧出他此行得失。裴淳道:“小侄向东南走,只找到薛姑姑以前住的那幢木楼。”
    他话声一顿,李星桥插嘴道:“如此说来,你可能有所发现了?”
    裴淳道:“小侄上楼一瞧,觉得大有古怪,但又说不出有何可异之处。”
    李星桥道:“那么你就回来了?”
    裴淳道:“小侄自知资质愚鲁,阅历有限,是以返来报告。”他这么一说,李、梁二人不知不觉用心推究此事。
    梁康沉吟一下,道:“最好咱们一同去瞧瞧,薛三姑名倾一代,非是常人可比,说不定真有什么古怪。”
    李星桥微露喜色,道:“我正想试一试眼下的脚力如何?”
    当下一同起身,梁康指示裴淳携带了一些必需之物,四人一道出门而去。李星桥快奔数步,但觉筋力强健,远胜昔时,大是欢畅,丢掉拐杖。
    他们一道抵达薛三姑居住的小楼,但见院门外的锁已经拧毁,双扉半掩。
    李星桥摇头道:“淳儿你太呆板啦!怎可拧毁门锁?应当越墙而人才对,再者离开之时,又该好好地关上大门。”
    裴淳没有回答,心想自己明明是越墙而人的。他当先领路登楼,直入薛三姑房间,放眼一瞥,但觉房内情形略有不同,不觉凝眸寻思。
    李、梁二人人室之后,梁康首先坐下歇息,李星桥却叹道:“三妹天性爱洁,居处经常一尘不染,也不喜供设布置,有如出家的住所一般,此房仍显示昔年脾气……”
    他忽然住口,目光落在房角堆放着的几个三尺高的细瓷大花瓶,讶然打量,过了片刻,才道:“淳儿,去把那几个花瓶搬过来瞧瞧。”
    裴淳迅即照办,一共是五个,都放在靠近房门光线充足之处。
    李星桥道:“这就奇了,三妹平生不爱这等物事,但这几具花瓶明明是前朝上佳瓶器,她收藏此物有何用意?”
    梁康已恢复了精神,起身走近那几个花瓶,突然流露出惊诧之容,接着闭起双眼。
    李、裴二人都不晓得他闹什么玄虚,那村姑苏秀莲本来站在房外,此时悄悄走开。过了一会,她悄然入房,梁康恰好睁开双眼。
    梁康道:“李兄与薛三姑相识数十年,可知道这些花瓶何时购藏的么?”
    李星桥摇摇头,苏秀莲接口道:“我听飞光妹妹说过,这些花瓶是三姑一位老朋友托放的,据说原主已收藏了五六十年之久了。”
    梁康大喜道:“如此说来,年份已够啦!小裴淳,把应用之物拿来,准备第三次换血。”
    李星析沉声道:“梁兄虽是一番美意,但恕兄弟……”
    话犹未毕,梁康已接着道:“兄弟用‘药王’二字保证,这一次换血之举,绝无意外!”
    李星桥不能不信,同时也晓得必是这几个花瓶使他信心大增,他本是豪气干云之士,这刻不再多说,哈哈一笑,卧向榻上。
    梁康指挥着裴、苏二人,一切妥当之后,才道:“这五个花瓶虽然都密封着瓶口,但仍有一丝香气溢出,刚才我闭眼细辨,得知确是药物中一种提神补气的罕见灵药,名为‘玉梅子’,须以玉屑栽植于密不通风的器皿之内,才能发芽,而每颗玉梅子共有五核,五核之中只有一颗存有生机,是以每次栽植,总是五核齐种,过了一甲子之后,嫩芽抽发,便成灵药。”
    李星桥问道:“这玉梅子的嫩芽有何用处?”
    梁康道:“寻常医生手中没有多大用处,只因此药用处仅供延续一口气不教断绝,即使是已死之人,只要不越过十二个时辰,仍然能使脉息重跳,提住这一口气达百日之久,此药在兄弟手中,便变成不可思议之物了。”
    李星桥心悦诚服,道:“这话甚是,以梁兄的医道手段,任何绝症都能医治,除非是时间短促,尚未出手而患者已死,才无法可施,有了这等灵药,患者生机不绝,便可从容施救。”
    梁康发出指示,第三次换血开始,不久,裴淳便感到身上忽冷忽热,脑际晕眩,全身气力好像都消失了。
    又过了片刻,裴淳眼皮缓垂,但才一闭眼,便又奋力睁大,如此连续了五六次之后,他的眼皮依然缓缓下垂,那神情一瞧而知他已无力抗争。
    李星桥已放了不少鲜血,这刻已经止住放血之举,梁康自语道:“差不多啦!”
    后窗“砰”的大响一声,一道人影疾扑入来,裴淳连人带椅被来人移开寻丈。
    榻上的李星桥双目瞑闭,鼻子微微发出鼾声,对于这一下响动,全然不闻不觉。
    梁康吃惊地向来人望去,认出是薛飞光,这才放心,道:“你怎么啦!”
    薛飞光面上向来有两个酒涡,这时已消失不见,道:“他不好啦!”说着指一指裴淳。
    梁康道:“你怎生得知?”
    薛飞光道:“我一直在后窗窥视,正好见到他的面孔,他几次挣扎着不背闭眼,但终于支持不住,垂下眼皮,以他这等天性坚毅无比之人,到了支持不住之时,便是快死的时刻了。”说到这儿,泪珠已滚滚流下。
    梁康道:“这话有理,你既是深知这一点,该当早一步入内抢救才是。”
    薛飞光摇头道:“在你老未曾说出‘差不多’这话时,我怎敢出手?他这个人最是忠孝不过,我纵然救了他的性命,可是若然因此误了李师伯的大事,他会恨我一辈子,以后别想他肯理我。”
    梁康不禁呆了,过了一阵,才叹道:“你真是小裴淳的知己。”当即过去替裴淳把脉,薛飞光惊惶地等候他的诊断结果,浑身发抖。
    苏秀莲见她如此可怜,走过去揽住她,轻轻道:“不要紧,还有‘玉梅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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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福大命大
    薛飞光摇头道:“这五个花瓶我姑姑只藏了几年,在此以前,据我所知,也不过栽培了三十余年之久,一共不超过四十年,离梁伯伯说的一甲子之期还远着呢!”
    梁康一惊,回头道:“什么?如此岂不是害死小裴淳?”
    他乏力地坐在旁边另一张椅中,又道:“其实你大可不管这件事,那时李兄定必坚拒换血,裴淳便不会陷入这等危境了。”
    薛飞光低头道:“我知道,但我非帮助裴淳师兄完成这个心愿不可!”
    这几句话说得情深义重,体贴无比,梁康大为感动,缓缓道:“现在还好,亏得你及时扑入,小裴淳无性命之忧,若是调治得宜,多则半月,少则十日,便可恢复一身功力……”
    他长叹一声,又道:“可是老夫已不能眼见他恢复后的情形了!”
    薛飞光明白他是说他自己活不过这些日子,不禁大感黯然。
    梁康道:“我把药方开好,你可依照他痊好时的情形变换药方。”当即取过纸笔,写下四张药方。
    他又教薛飞光以推拿手法帮助裴淳,最后说道:“老夫既是寿元已尽,这就找寻一处幽僻地方埋藏尸骸。”
    薛飞光垂泪俯首,说不出一句话,苏秀莲惊道:“梁先生身体不适,要到何处去?”,薛飞光把内情说出,苏秀莲这才明白。
    她道:“梁先生不是说过,这几个花瓶内有药可用么?”
    薛飞光道:“瓶中之药时候未至,所以毫无用处。”
    苏秀莲不似她那般聪明剔透,还道:“虽然是时候未至,可是或许仍然可用,就像是淘米煮饭一般,虽是煮不熟,仍然可以填饱肚子啊!”
    薛飞光苦笑道:“只怕药物不能如此变通。”
    梁康沉吟道:“本来这玉梅子不到一甲子之久,不能取用,但刚才瓶中透出的香气,似乎甚为浓冽,说不定已经勉强可用。”
    这不过是他揣测之词,但薛飞光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动手拆开瓶口封泥,眨眼间,统统拆开,顿时阵阵若有若无的清香,弥漫全室。
    梁康定一定神,道:“这叫做天无绝人之路,老夫不必眼见,单从这阵香气上已知道那‘玉梅子’业已抽发新芽,成为举世罕见的续命灵药了!”
    十日之后,裴淳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有的功力,李星桥也比以前轻健得多,不过他要想回复昔年威风的话,还须小心调养一段时期。
    梁康用“玉梅子”嫩芽,配制了一炉灵丹,不但续住性命,得以慢慢医治内伤,还送了不少给裴、薛二人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用。
    裴淳见李星桥不是短期可以恢复昔年功力,惦念着盟兄等人的安危,便与薛飞光商议计策,薛飞光道:“要查出他们的安危下落不难,但目下辛姐姐势力强绝一时,天下高手无不俯首听命,我们人孤势单,焉能与她抗争?此事我筹之已久,才想出一条可行之路。”
    裴淳大喜道:“师妹真是女诸葛,请问哪一条路可以行得通!”
    薛飞光道:“据我后来探听得知,那一日的英雄宴,只有你和朴日升逃脱大难,朴日升乃是雄略之士,定然不肯善罢干休,以我的估计,目下定已另行召集高手对付辛姐姐,咱们可趁他们相争之时,暗中结纳可以帮助咱们的高手,然后奇兵突出,一举击败辛姐姐这股势力。”
    裴淳道:“师妹这话虽是有理,但那一日的英雄宴上,几乎已网罗尽天下武林精英,除此以外咱们还能结纳些什么高手?”
    薛飞光道:“当然有啦,只不过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而已!”说时,拉他一道去见李星桥和梁康,把这番对话告诉他们。
    李星桥缓缓道:“飞光锦囊之中,还有何等人物,实在不易猜出,不过这条路却是势在必行,须知老夫功力纵然业已恢复,可是以老夫身份,却不能出手对付辛黑姑。”
    梁康道:“按理说,辛黑姑突然间以无比的声势崛起武林之中,把朴日升击败,这等人才,正是咱们有意推翻元室的人应该拥护结纳的,可惜她这个人……”
    他轻叹一声,又道:“昔年我曾替辛无痕仙子配制了五服奇药,这五服药物已经竭尽我平生所学,其中的几种药物更是全凭机缘凑巧,加上辛仙子绝世轻功才采掘齐全,这五服奇药的功效,旨在禁制武林高手奇士的心灵,使对方唯命是从。”
    薛飞光哎的一叫,道:“怪不得辛姐姐宣称要挑选出天下五大高手做她的奴仆,原来她手中有这等奇药。”
    “真的,天下之间,竟有一处地方连中原二老也不敢前往的?”
    梁康道:“此事你们万万不可宣泄,这里面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我配制的五服‘制神丹’,尚有缺陷,若是意志强毅过人之士服下,还不能完全奏效,而大凡是武林一流高手,无不是意志特别坚强的人,所以这五服‘制神丹’,始终不曾听说她开始使用。”
    薛飞光聪明无比,接道:“这么说来,辛姑姑一定已经另行研究出弥补药力缺陷之法,才让辛姐姐取用。”
    梁康道:“恐怕正是如此,我却针对那‘制神丹’的缺陷,另行配制成五粒‘破制神丹’,现在都交给小裴淳你,你自家可以先服一粒,药性久存不散,其余四粒你瞧着办,不过你切勿认为有了这‘破制神丹’就可以放心,辛仙子的手段向来无人猜测得透,说不定她具有更厉害的手法,完全不必使用药物也未可知。”
    他递给裴淳一个小瓶,裴淳服下一粒,收好瓶子,薛飞光道:“好啦,咱们这就前往击破黑狱,放出狱中的游魂,这些人岂不是强绝的帮手?”
    裴淳大喜道:“原来你说的是那些游魂大哥们。”
    李星桥道:“使不得,那黑狱是什么所在,你们全然不知,便贸贸然地前往……”
    他流露出紧张的神情,又道:“我纵是一身功力犹在,但敢不敢前赴那处地方,还是一个疑问。”
    此言一出,连药王梁康也禁不住十分惊讶。
    薛飞光叫道:“真的?天下之间,竟有一处地方连中原二老也不敢前往的么?”
    李星桥缓缓点头,道:“不错,真有这么一处地方,不过说老实话,我不是不敢去,而是赵大哥昔年再三告诫,不让我前往。”
    裴淳最是信服他的师父赵云坡,此时一听竟是赵云坡告诫李星桥的,便死心塌地地打消了前往之念。
    梁康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李星桥道:“这一处地方,天下间知者寥寥无几,名叫‘不归府’,创设这不归府的是两个人,说出来梁兄多半晓得。”
    薛飞光用央求的声音道:“李伯伯快说吧,不要卖关子了。”
    李星桥道:“这两人都不在江湖走动,你决计未曾听过,一个是司徒妙善,一个姓吴名同……”
    裴淳插口道:“小侄听过他们的名字。”
    薛飞光道:“可是大师伯告诉你的?”
    裴淳道:“不是,是周祥提起的,这位周老哥的雕塑技艺天下第一,他曾经对我说过,刀法是得自雕仙司徒妙善,画法却是得自画圣吴同。”
    李星桥道:“原来如此,但你们还不晓得这雕仙、画圣二人,实在是武林高手,他们殚精竭智费了数十年之力,建造了这座‘不归府’。赵大哥曾经进去过,据说他是能够从这座不归府活着出来的第一个人。赵大哥没有把详情告诉我,只告诉我不可擅往。又透露出他因见机得早,才能逃出那处地方。”
    薛飞光咋舌道:“当真这么厉害?为何武林中没有别人传说此事?”
    李星桥道:“风闻有不少高手失陷其中,被打入黑狱之内。你可知道赵大哥何以险险失陷之故么?我告诉你,那就是因为你姑姑之故。!”
    薛飞光大惊道:“是她?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裴淳茫然道:“怎么回事呢?”
    薛飞光说道:“我明白了两件事,一是我姑姑深知赵伯伯的武功路数,所以在她相助之下,赵伯伯才会险险失陷。”
    李星桥道:“孩子当真聪明得紧,老夫倒要听听,第二件事是什么哪!”
    薛飞光道:“第二件便是那不归府中的黑狱游魂们,一定是传说中昔年丧生在我姑姑手上的三贤七子无疑。”
    李、梁、裴三人,对她这个想法都认为极对,李星桥欢愉地拍拍裴淳肩头,道:“你此行纵然不是马到功成,但有了这么一个女诸葛护驾,绝无意外。”
    裴淳喜道:“这么说来,师叔竟是准许小侄前赴不归府,设法营救失陷在黑狱中的前辈高手了?”
    李星桥道:“正是此意。”
    薛飞光双颊上那两个可爱的梨涡显得更深,可见得她心中的快活。
    他们两小向李、梁二人别过之后,立即上路向北方走去,那“不归府”位居冀境的保定府,因此他们尽快北上,一路上晓行夜宿,毫无事故发生。
    裴淳却感到这一次远行与以前出门大不相同。细想之下,才知道一则这回是结伴而行,路上有说有笑,毫不寂寞,二则薛飞光为人虽是天真烂漫,笑口常开,可是事事体贴,所有生活上的小节,都替裴淳安排服侍得十分周到。裴淳平生哪曾享过此福?是以一下子就感觉出其中的不同,因而对这位师妹的印象更觉完美。
    越是往北,天气越冷。薛飞光购买了在北方平常穿着的皮袄换上。她解释给裴淳听,说是穿着打扮若与大多数人不同,便十分惹眼。故此他们虽是练过上乘内功,尤其是裴淳更有不惧大寒大热的秘功,却也不能不换上衣装。
    裴淳听了甚是信服,大有言听计从之概。不一日,他们已踏入冀省境。但觉北方风俗淳朴,民生大见凋敝,一般人家,都过得甚是清苦。
    薛飞光雇了一辆大车,两人不再步行,翌日登车,裴淳几次卷起帘子,但不久都被她放下,觉得甚是不解。
    走了一程,裴淳又想瞧瞧路上景色,触想起她屡次放下帘子之事,当下问道:“咱们步行的话,比起马车都快,又可以纵目骋怀,收揽眼前风物,但师妹却要雇车,又垂下帘子,不知有何用意!”
    薛飞光笑道:“难为你忍耐得住,若是别人,早在昨日就要询问了。我此举也没有什么深意,不过总是有益无害……”
    说时,教裴淳把帘子掀起一道细缝,得以瞧见外面,又道:“计算时日,朴日升早就回到大都,连同他能请得动的高手也聚集在大都元疑。而辛姐姐在这段时间之内,可能也到达北方。纵观今日武林形势,她必须先以全力击溃朴日升这股势力,即可高枕无忧。你虽然是她属意的五大高手之一,可是她多半认为你为人忠厚,不足为患。”
    裴淳一面往外瞧望,一面应道:“不错,单凭我一人之力,实在无奈她何。”
    薛飞光格格一笑,说道:“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其实你才是她无法克服的大患。”
    裴淳大感诧异地回头瞧她,道:“我?真的?”
    她点点头,道:“这个道理,辛姐姐吃了亏之后,或许还不明白。咱们暂且不谈这个,单说咱们坐车上路之举,我忽然想到辛姐姐和朴日升双方人马既然都在北方,这条官道定必受到他们双方的注意。所以我们宁可缓慢一点,不步行而坐车。谁也想不到咱们既不骑马又不步行而改乘大车,如此咱们行踪便可以暂时守秘。反正咱们北上之意,不是对付他们而是击破黑狱,因此最好不要被他们缠上,更不要让他们查出咱们此行目的。”
    裴淳大感佩服,道:“只有你才想得如此细密周到。”
    薛飞光道:“你不必赞我啦,只要你……”
    她忽然停口不说,玉面上飞起两片红晕,裴淳不觉瞧得呆了,薛飞光被他瞧得十分不好意思,推开他的面庞,道:“不准这样瞧人,怪不好意思的。”
    裴淳笑道:“我不是故意这样瞧你,而是忽然发觉你的神情十分奇怪,竟是我从来未曾见过的,所以想找出这种神情的名称,现在我才晓得。!”
    薛飞光道:“那么说出来听听。”
    裴淳道:“就是不好意思,也叫做害羞。”,当下皱起眉头,自语道,“但你为何会害起羞来?真奇怪!”
    薛飞光逃避地凑在帘缝边向外面观看,但见大道上行人甚多,其中正有一个胖大的人正向前走去,此人走动时的动作一如常人,可是速度却大不相同,晃眼之间,已走出七八丈之远。
    她惊噫一声,头也不回地伸手勾住裴淳脖子,拉他过来瞧看。
    裴淳一低头,不觉已贴住她的面庞,两人都齐齐一震,各自微微分开。
    裴淳仍然向外面望去,可是眼中一片迷蒙,大道上虽然有人、有牲口,可是他已是视而不见,心中只在回味着刚才面面相贴之时泛涌起的奇异滋味。
    薛飞光也被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住全身,这是她自从懂事以来未曾尝过的滋味,但觉全身全无气力,只望裴淳肯用强有力的手臂抱挟,以免瘫倒。
    他们在这一触之下,已把情窦之扉打开,但门内的秘密,还须他们继续探索。
    过了一阵,裴淳才神魂归舍,问道:“你叫我瞧什么!”
    薛飞光定一定神,道:“我瞧见九州笑星褚扬的背影,所以叫你也瞧瞧。”
    裴淳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他……”再向外面张望之时,已找不到褚扬肥胖的背影。
    薛飞光道:“他练就了神行之术,若然我是辛姐姐,也会利用他神行之术,传递各种要紧消息。因此可想而知,褚扬一定是赶去向辛姐姐报告什么事。”
    裴淳道:“可惜我瞧迟一步,不然的话,便可以把他叫住,探问有关辛姑娘的计划,褚大哥一定晓得淳于大哥和普奇兄等人的状况。”
    薛飞光颔首说道:“以你们的交情,他或者肯透露也未可知。让我想想看,假使辛姐姐落脚之处离此不远的话,那么褚扬向她报告完之后,多半会回转来继续打探或者再度传递消息。”
    裴淳道:“那么这一回可不要放过他了。”
    薛飞光寻思片刻,便道:“你不妨下车步行,或在车前,或在车后,总要贴着路边,尽量离开这辆大车,可能很快就会碰上褚扬,这时你独自在路上行走,他纵然赶向辛姐姐报告此事,也不会把咱们雇车的秘密拆穿。”
    裴淳心中虽是不信褚扬会这样做,但也不跟她争辩,如言跃下大车,徒步而行。
    两人一分开了,裴淳心地单纯,既然关念着褚扬之事,便再也容纳不住别的心思,可是薛飞光却感到阵阵寂寞袭到,当下颇为后悔教他下车步行。
    一直到午后,还不曾见到褚扬,裴淳为人甚是专心耐性,仍然全心全意地贯注在这件事上,薛飞光可就不行了,当即掀开帘子,运集内功用传声之法道:“师兄,到车上来吧!”
    裴淳突然加快几步,超过大车,接着隐入路边的大树后面。
    只见大道远处,一个肥胖之人超越过无数行人车马,晃眼间已到了切近。
    裴淳在树后叫道:“褚兄请留贵步,到树后一谈如何?小弟是裴淳。”
    他以内力把声音凝聚成一线,送入大道上的褚扬耳中。
    褚扬猛可停步,随即迅快地闪人树后,见到裴淳,忍不住打个哈哈,神情甚是愉快。
    裴淳抱拳道:“褚大哥行色匆匆,敢是有什么要事!”
    褚扬面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叹口气道:“不错,辛姑娘要我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瞧瞧碰上些什么人?”
    裴淳哦一声,道:“这么说来,辛姑娘是在北方了,她有提及小弟么?”
    褚扬道:“不但提及过你,而且晓得你们替李星桥前辈设法,她本要对付梁药王,后来得知他性命难保,这才中止。你的行踪她清楚得很,晓得你一路北上,大概是找她麻烦,所以暂时不理会你,待你自投罗网之内再说。”
    他那胖胖的脸上泛起忧色,又道:“裴老弟,你的行踪我可不能不告诉她,这是我答应过她的,不能因私情而毁诺。”
    裴淳肃然道:“这个自然,褚大哥决计不可做无信之人……”他话声略略一顿,又道:
    “褚大哥可知道我那淳于大哥和普奇兄等人现下情况如何?在什么地方?”
    褚扬为难地沉吟一下,道:“他们没有生命之忧,但处境却苦不堪言,至于他们现下在什么地方,恕我不能奉告,老弟万勿见怪。”
    裴淳不禁忧心如焚,道:“小弟不敢见怪大哥,这个‘信’字原是做人立身之道,那是万万失不得的。唉!淳于大哥和普奇兄他们都是重义多情之人,目下遭厄受苦,小弟却无法帮助。”
    褚扬见他如此痛苦自责,就忍不住道:“那处地方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我得走啦!”
    裴淳道:“褚大哥知不知道小弟现下要到何处去?”
    褚扬掩耳说道:“我还是不知道的好,老弟你多多保重,凡事多忍一口气,便是保身上策。”
    说时,转身奔出大道,向来路走去,片刻间已走得没影没踪。
    裴淳回到车上,把这些话都告诉薛飞光,最后说道:“褚大哥决不会骗我,我那淳于大哥和普奇兄他们处境苦不堪言,而我却不晓得他们被囚何处?真是急死人啦!”
    薛飞光泛起顽皮的笑容,玉颊上两颗梨涡十分的好看。
    裴淳见了,陡然间感到气闷大消,怔怔地瞧着她,问道:“有什么好笑呢?”
    薛飞光道:“李伯伯封我一个什么外号,你可还记得?”
    裴淳道:“自然记得,他说你是女诸葛。”
    薛飞光道:“对了,你忧急什么?反正我已知道他们的下落。”
    裴淳大喜道:“这就行了,咱们先救他们,再去击破黑狱。”
    薛飞光道:“他们正是在黑狱之内,咱们此行一举两得,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裴淳虽然耐性过人,这刻也急躁起来,道:“那么咱们快点赶去,不要坐大车了。”
    薛飞光摇头道:“你最好等我这个军师出主意。我告诉你,褚扬叫你凡事多忍一口气,这话决不是随口说着玩的。咱们目下且忍耐一下,继续驱车上路,总是有益无害之举。”
    裴淳没有说话,闷坐不动,幸而薛飞光的笑靥有解闷除忧的魔力,他才不致于急死。
    这一夜,歇宿在一家小客栈之内。翌日上路,薛飞光仍然不急不忙。到了已牌时分,忽见大路对面不少人跌跌撞撞地奔来,其中有几个人面青鼻肿,也有人鲜血淋漓。
    车把式连忙停车探询,然后向裴、薛二人说道:“他们在那边转角处,见到一个凶汉杀人。这个凶汉已杀死几个人,现下还有几个人跟他打架。这些人之中有两个红衣番僧,他们都会使邪法,身子在空中飞来飞去,地上沙飞石走,这些过路人都是被砂石打伤的人。”
    裴淳忙道:“那凶汉长相怎样?”
    薛飞光缓缓道:“咱们过去瞧瞧。”
    车把式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
    薛飞光笑道:“我们小夫妻也懂得法术的。裴郎,你把路边那棵树身隔空点个洞给他瞧瞧。”
    裴淳听得一怔,心想我们这会已变成小夫妻了么?
    但不便让她失面子,当即提聚功力,运起“天机指”功夫,向两丈外的一棵大树虚虚点去。
    旁人都无感觉,薛飞光却催那车把式道:“快去瞧瞧,若是心中不信,那就站在树边,再教你开开眼界。”
    车把式如言奔去,站在树下,也不说不信,只不回来,裴淳举指戳出,这回发出“嗤”
    的一声。
    薛飞光喜道:“裴郎,你的功力大有精进啦!”
    裴淳道:“不错,这天机指七种指法最难的‘阴柔阳刚’两种力道,我已经能够得心应手地施展,毫不混乱……”他本来还想问一问她关于改变称呼之事,但话到口边,暗念“这种称呼多半是权宜措施,听起来很好玩顺耳,由得她叫也好。”
    那车把式眼见树身上突然间多了一个极深的洞,吃了一惊,道:“真是这位小爷的法力么?”
    裴淳连戳五指,“嗤嗤”之声不绝于耳,那树身上又出现五个深洞,排列作梅花形。
    那车把式犹自半信半疑,薛飞光叫他拾一块鹅卵大的石头过来,教裴淳捏在掌中,待他把手掌摊开,那块石头己作粉碎。
    这两手绝艺,可就镇服了这车把式,当下驱车向前。约摸走了三箭远,转过一座树林,但见数丈外的大路上,沙尘滚滚,不时传来拳掌相触的响声。
    车把式早得吩咐,赶紧把大车赶到路边停住,裴、薛二人从帘隙瞧出去,都大吃一惊。
    但见路上横尸三具,已瞧不清死者是什么人。这刻在尘影中正在激斗的是一个红衣番僧和一个高大魁梧的大汉。
    此外,在路边尚有四人,两个是红衣番僧,特别惹眼,两个俗家人,其一是贵公子打扮,长得风流儒雅,其一则是随从装束。
    这些人,裴、薛二人几乎都认得,那个贵公子打扮的是朴日升,三名红衣番僧之中,虽然只认得古奇和札特两个,可是余下两个枯瘦身高的喇嘛,不问可知便是密宗三大高手之一的钦昌大喇嘛了。
    这钦昌喇嘛虽是枯瘦高长,面长如马,但额头特宽,两眼明亮而灵活,嘴角有两道弧纹,一望而知是个智慧极高而又意志坚毅的人。
    他在密宗三大高手之中居首,声名震倾天下,被元廷奉为国师,这刻和札特站在一起,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动手的两人。
    矮瘦的古奇喇嘛力斗那魁伟大汉,虽然仗着密宗秘艺“大手印”奇功凌厉击劈,但他的敌手却也硬极,竟敢正面拼斗掌力,每逢对掌,双方的内家真力旋激卷刮,把地上的石子都卷起飞溅。
    裴淳在薛飞光耳边低声道:“那厮就是与南奸商公直齐名的北恶慕容赤。”
    薛飞光道:“我早就猜出来啦,裴郎,赶紧用千里传声之法,嘱咐车把式装出畏惧之容,最好躲到车子旁边。”
    裴淳如言做了,车把式刚一装出恐惧地跳落地上,那钦昌大喇嘛的目光恰好扫射过来,见他觳悚地躲在一侧,迅即移开目光。
    薛飞光喜道:“行啦!钦昌喇嘛虽是以智慧绝世见称,可是咱们快了一步设法,料他万万想不到车中之人会是我们。”
    朴日升神态从容如常,但薛飞光却告诉裴淳道:“瞧那朴日升如此焦急紧张,可知古奇喇嘛形势凶险……”
    裴淳讶道:“他几时焦急紧张了?不错,古奇喇嘛的确十分凶险,可是朴日升没有显出什么表情啊!”
    薛飞光道:“你但看他一双脚尖不断地轻轻移动,那便是他内心焦虑之兆了,任何人都会在不知不觉之中流露出内心情绪的钲兆,只不过有些人表露得很显著,有些人却隐藏起来,不小心观察,便查看不出。”
    裴淳注意地望去,果然一如她所说,由于他移动脚尖之时,全身配合得好,所以极难瞧出。
    慕容赤口中大吼一声,呼呼呼连劈数拳,一拳比一拳势道凶急威猛。
    古奇闪开前两拳,第三拳已不能避让,当下只好提聚起全身内力,运集掌上,也是“呼”
    一声拍出。
    拳掌相触,大大震响一声,但见古奇喇嘛身形暴退丈许,才站得稳脚步。
    北恶慕容赤这一拳用尽气力,四肢发软,但他深深吸一口真气,顿时恢复如常。
    他正要向古奇喇嘛扑去,眼角瞥见红影闪动,知是另一个红衣番僧出场,可就不敢轻忽大意的继续扑向古奇,只隔空一拳劈去,随即转身面向那番僧来路。
    他的拳力破空涌去,古奇喇嘛哼了一声,身子抛开寻丈,僵卧如死。
    原来古奇硬接对方这一拳之后,虽是勉强站稳了,但其实全身酸软,毫无力气。这时若是有时间让他打坐调息,则不须片刻,便可复原。哪知慕容赤功力深厚无比,接着已用劈空拳力击到,古奇等于全无设防,一任对方拳力击中。
    札特喇嘛一上去就使出金刚密手的功夫,大袖连扬,拂出几股劲力,暗中蕴藏得有一股极为刚猛的掌力,遇阻便即爆发。
    慕容赤连劈两拳,内家真力潮涌而出,把札特喇嘛的攻势尽行抵住,札特喇嘛那股刚猛真力爆发之时,也不过稍稍冲前少许,仍然过不得关隘。
    双方都被反震之力震得上半身微仰,札特喇嘛心下骇然,暗想这慕容赤力斗古奇之后,尚且如此武勇,足见功力深厚无比,无怪辛黑姑昔日把他列为五大高手之列,而没有自己及古奇的份。
    慕容赤厉啸一声,欺到札特喇嘛身边,发拳疾攻。札特岂敢怠慢,严密封拆,两人拳来脚去,忽纵忽伏,眨眼之间,已拆了二十余招。
    此时钦昌喇嘛已查看过古奇的情形,发觉他虽然可以救得活,但一身功夫难望有恢复之望。当下黯然喂他服下灵丹,移到安全地点,这才回到朴日升身边,把情形说出。
    朴日升眼中射出凶厉的光芒,恨声道:“好一个北恶慕容赤,不但连续杀死本爵手下大将数人,还伤了占奇大师,今日非取他性命作抵不可。”
    钦昌大喇嘛道:“此人武功高强之极,尤其是天生异票,力大无穷。以洒家看来,他气力之大,竟然达到可以辅助内力的地步。此是千百年罕见的禀赋,若是单凭修为之功,很难取胜。”
    朴日升道:“既是如此,本爵只好亲自出手。”
    钦昌喇嘛道:“国舅爷最好耐心等候机会,待得札特师弟再耗他一部份气力,国舅其时才出手痛击,定可大获全胜。”
    朴日升皱眉道:“国师常说本爵的造诣已不下天下任何高手,难道还拼不过这北恶么?”
    钦昌道:“话不是这么说,这北恶慕容赤天生有一种凶厉之性,配合起他的无穷神力,任何一流高手碰上了他,都很难制胜,纵然能取他性命,他也有本事把对手拼伤,绝无全胜之理。国舅不但是金枝玉叶之身,而且是旷世奇才,将来成就未可限量,何必逞勇蹈险呢!”
    这一番话只说得朴日升十分服气,登时打消了立即换下札特之意。
    札特喇嘛观战甚久,深知对方拳路,乃是以威猛无敌之势,迫得对手无法施展奇奥手法,渐渐便须与他硬拼,所以一上来就极力抢制机先,一意以变幻迅快对付慕容赤的勇力。
    谁知封拆了二十余招之后,才知道这慕容赤之所以能列人天下前五名高手之列,敢情真有过人长处。
    要知这慕容赤不但以神力称雄,而他的拳路更是雄奇威猛,没有一定的招式,完全是视当时的情形出手,每一拳都能十足发挥他勇力过人的长处。
    这好比书法家已到了化境之际,随手运笔,不拘格式,写出来的字总是十分好看。
    因此札特喇嘛的打算全无用处,眼看已经快要陷入硬拼内力的境地,一如古奇喇嘛一般,而最后的结局,不出力尽落败的一途。
    札特喇嘛雄心倏起,心想自己一生勤练武功,所为何来,岂能束手待毙?当即看准对方拳势,一横心低头撞去。
    他练就了密宗奇功“天龙顶”的功夫,这一撞乃是迎着对方拳头来路,那巨大光秃的头颅,宛如一个极为巨大的拳头劈出。
    北恶慕容赤明知对方头顶上练就奇功,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大喝一声,催动拳势向他头顶加急击去。
    “砰”的一声大响过处,慕容赤震得退了三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被人震退,不禁一怔,同时感到双拳酸软无力,忙急吸气调息,瞬息间,便自复原。
    那札特大喇嘛可比慕容赤更为惊骇,敢情他以“天龙顶”的功夫硬挨了慕容赤一拳,但感头昏脑胀,血气翻腾,只差那么一点儿就摔跌地上。
    他仗着多年苦修之功,硬是压住翻腾的血气,挺直腰肢,缓缓走回朴日升身边。
    朴日升眼光掠瞥过札特喇嘛的面孔,顿时发觉札特己被对方震伤,功力大减,这一惊非同小可,然而面上却不露形色,淡淡道:“辛苦大师啦!”
    慕容赤见札特喇嘛行若无事地回到朴日升身边,大为惊凛,可就不敢再惹札特,厉声喝道:“这回轮到哪一个?”
    朴日升举步上前,一面应道:“本爵甚是钦慕阁下的神勇,还望阁下赐教。”
    慕容赤大喜道:“到底轮到你啦……”话犹未毕,只见高高瘦瘦的钦昌喇嘛走上来,话声登时中断。
    钦昌喇嘛面容甚是冷漠,他一向不露喜之色,常年累月都是这等表情。
    他先向朴日升合十道:“国舅爷虽是见猎心喜,但贫僧诚恐失去机会,所以大胆抢先一步,向这位施主讨教几手。”
    朴日升暗念这钦昌喇嘛从来未出过手,我只知他内功极是精纯深厚,却不知他手底如何,不如趁此机会开一开眼界。
    于是拱手道:“国师既是这么说,本爵自当遵命后退,为国师押阵。”
    慕容赤已领教过古奇、札特二人的功夫,深知这些番僧极是了得,真是一个比一个强,因此这会见了钦昌这一身红衣,就有点头痛。
    他懒得多说,招手着他向前,钦昌喇嘛反而退开两步,解开僧服。
    北恶慕容赤不禁讶异得瞪大双眼,但见钦昌喇嘛把上身衣服一一翻开,直到露出精瘦黧黑的身躯为止,然后很快又穿上。
    此举别说慕容赤摸不着头脑,就连朴日升也大感茫然,心想:“世间传说密宗高僧大多练有降魔秘法,这莫非就是其中一种秘法?”
    钦昌大喇嘛神色一直冷漠如常,谁也休想从他表情上窥出端倪。
    慕容赤惊讶之下,也忘了催战,钦昌喇嘛慢慢穿好衣服之后,才道:“施主刚才可瞧清楚了?”
    慕容赤道:“瞧清楚什么?”
    钦昌道:“洒家一说你就明白啦,那就是咱们这次动手,洒家打算试一试施主的拳力。”
    慕容赤仰天打个哈哈,道:“要试就试,哪里用得着脱衣?”
    钦昌正色道:“话不是这么说,倘若洒家在身上镶有钢板,因而受得住施主的拳力,便不足为奇了,你说是也不是?”
    慕容赤道:“若是常人,纵然镶了钢板也不济事,但在你们身上便大不相同。”
    钦昌道:“此所以洒家特意让施主看个明白,好教你得知洒家身上既无钢板,也无别的夹带。”
    慕容赤大为惊讶,道:“你不是说用你的身躯试咱的拳力吧?”
    钦昌道:“洒家正是想用这副皮囊,试一试施主的神勇。”
    慕容赤初则惊讶,继而大怒,道:“好,你不怕死就试一试。”
    钦昌道:“洒家若是怕死,不敢以身相试的话,施主肯不肯让我们安然离去?”
    慕容赤道:“自然不肯啦!”
    钦昌道:“这么说来,洒家怕死也是没用,同时由于施主这么回答,可知道施主这次截住我们去路,乃是被人指使。”
    他一面说,一面察貌鉴色,说到他是被人指使之际,已判断出自己已猜中了,当即在语气中加重力量,迅快地问道:“这个指使你的人定是辛黑姑无疑了。”
    他故意拖长声音,见他没有反驳之意,便又接下去说道:“洒家最感不解之事,便是以施主的神勇威武,辛黑姑也远比不上,她又怎能指使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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