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表雄风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四章大侠居处
    上官兰忽然插口道:“你的外号是独臂野豺,对么?那么曹大鹏就是无情公子张咸的化名了,另外那个不出一声的人便是地哑星君蒋青山……”
    独臂大汉怔一下,道:“姑娘知道得真多,敝主人正是人称无情公子……”
    两人说时已向林中走去,上官兰道:“想不到无情公子张咸会隐遁在这小城市井之中,他的一身武功,冠绝一时,更想不到会遭了暗算……”
    独臂野豺吕声道:“姑娘你贵姓大名?怎会知道得如此之多?”
    上官兰道:“我姓上官……你家公子当年在碧鸡山上,当着天下群雄和宫天抚较量武功,武林中谁不知道这件事……”
    吕声道:“这就是了!可是……”
    他忽然想起自己和地哑星君蒋青山一向不为江湖所知,这位姑娘如何又能知道?正想询问,但又因她对公子与及自己都有解围之恩,不便无礼深诘,便把话忍回腹中。
    前面有个土坑,上官兰点亮火折,察看一下,便由独臂野豺吕声把艾莲溪的尸体放人坑内。然后把坑边的泥土推落坑中,不一会工夫,便已填平。
    “请问姑娘,此处可要堆成坟墓,或者树块石碑之类的标志么?”
    她摇摇头,忽然话不对题地道:“大地上的泥土,已曾掩埋过多少英雄美人的遗体……只这么薄薄的一层,便已幽明路隔,永远在世上消失……”
    吕声忽然也感染到她的哀伤,因为她的哀伤并非仅仅限于对某一个人的悲悼,而是对生命的感叹,对命运的……
    只见上官兰姿态美妙地蹲下去,抓起一撮泥土,然后起身用一方小巾包起来,放在囊中,轻轻道:“日后我如查出你的来处,这包泥土便交给你的家人……”
    说罢转身出林,独臂野豺吕声紧紧跟随着,一直走出锦屏山,来到江边。
    吕声先走数步,从黑影中拉了一条小船过来,道:“这就是敝主人特地命小人伺候姑娘之意……”
    她轻轻称谢一声,上了小船,吕声先推小船离岸,然后纵上去,光用一条独臂,挥桨划驶。
    “艾莲溪怎会识得你家公子?”
    “小人也不大清楚!”他大声回答道,“只知道艾公子好像曾经看出敝主人不是普通的人,故此时加周济。小人猜是敞主人感他慧眼识英雄,因此有点交情,才肯出手救他危难,今宵之事,公子必感无限遗憾……”
    上官兰听他答得模棱,便不再问,心想那艾莲溪如何交上无情公子张威的经过,算不得什么秘密事,但他居然说不大清楚,可知是有意支吾,何必再问下去!
    那小船逆流而上,行驶甚快,江面上反映出天上群星和一钩新月,一派幽静。
    过了一刻,上官兰秀眉轻皱,道:“你不是渡我过江到城里去?”
    独臂野豺吕声立刻停止划桨,道:“小人因想城门已闭,所有的客店均已关门,姑娘如欲清静地休息一会,小人在城外西北不远处,有地方供姑娘暂憩。”
    她淡淡道:“不用了,你渡我过江便行。”
    吕声恭谨地应一声,道:“现在顺流直放对岸,快得很哩!”
    上官兰站在船头,江风吹拂起她一身雪白罗衣,宛如仙子凌波飞行。
    吕声看得呆了,喃喃道:“姑娘你真像她……但愿不是传说中的……”
    上官兰猜出他第一句说的是自己像师父白凤朱玲,心中微喜,但却不明他第二句是什么意思。
    上流处忽然出现一条单桅大船,船面上人影幢幢,远远看去,因在黑夜,看得不太真切,只知那些人个个宽袍大袖,屹立如山。
    不久双方越驶越近,对面那条大船上的人影也就看得清楚,敢情是五六个僧人。
    彼此说近不近,其实还相距三丈余,便自交错驶过,因此那大船上的僧人面目瞧不清楚。那些僧人想是觉得深宵江上,忽然见到这么一个白衣美女,甚是诧异,齐齐向这边瞧看。
    一忽儿工夫,双方俱隐人黑夜之中,吕声道:“这些和尚们行踪诡秘,半夜三更乘船渡江,多半不是什么好路数!”
    上官兰笑一下,道:“人家也会这样想我们……”
    独臂野豺吕声道:“要是公子在此的话,以他昔年脾气,刚才便一定迎上去,查一查这些和尚是什么来历……唉,自从打碧鸡山下来之后,我们到边荒走了一趟,在那遍地火焰,万里穷荒之地逗留了两年,然后返回中原,自此以后,公子便消沉无比,把我和老蒋都遣开,自己跑到这个小城,镇日和那些市井无赖混在一起。我们跟踪而来,见到公子,他还十分不高兴呢……”
    她哦了一声,忖道:“原来内中有这等曲折,怪不得他不大清楚艾莲溪之事了……”
    吕声忽然提高声音,道:“这一回公子被凶僧所伤,也许待伤愈之后,恢复昔日雄风也说不定……”
    上官兰道:“他的伤势不重,但却须休息一段时间方能复原……”说到这里,忽然记起艾莲溪托她找回书童艾青之事,她原本想过江之后,便告知独臂野豺吕声,由他转告无情公子张威代艾莲溪去办。如今已得知艾莲溪和张成其实并无深交,则张成肯不肯伸手管这件后事,甚成问题……
    想了一会,决定再回去瞧瞧,反正自己身上没事,就算多逗留一两日,也无妨碍。当下便叫吕声折回去。
    吕声遵命把小船调回头,运桨如风,向来路驶回去。
    直到上官兰踏上江岸,他还没有开口询问她为何忽然改变主意。上官兰心中暗觉诧怪,走了丈许,吕声忽然问道:“上官姑娘,还须小人等候么?”
    她道:“不用了……”脚尖点处,身形飘飘飞起,隐人黑暗之中。剩下吕声站在江边,但他却露出奇怪的笑容,自言自语道:“果然不出公子所料……”
    这时上官兰施展脚程,不一会已踏入锦屏山内,经过那座高巍的道观之后,穿入疏林。
    那青草古寺依然一片平静庄严,不过大雄宝殿上似乎射出灯光。
    上官兰疾纵过去,踏入山门,只见大雄宝殿内燃点着七八支粗大的红烛,分插在殿内角落中,因此把大殿照得十分明亮。
    但殿中却悄无一人,她觉得奇怪,心想早先出寺之时,殿中并无烛火,何以如今忽然点起?而又没有僧人在殿中。
    正在想时,忽闻一声清磐,跟着便有两个灰袍僧人从殿后出来,其中一个僧人双手捧着一个长长的包袱,缓缓地放在大殿中的地上。放好之后,两人各自分开侍立一旁,神情极为严肃,生似等待什么。
    上官兰日间已见过全寺的和尚,记得没有这两个僧人在内,心中一动,暗想他们莫非就是先在江上碰见的那群僧人其中之二?
    猛听又是一声清磐响处,跟着几个和尚鱼贯出来,头一个无血色,步履不稳,正是吃她断去一臂的重生和尚,依次是重回和尚,重光和尚,主持破贪大师,最后还有一个灰袍和尚,年纪在三四旬之间,比起其他的和尚,却是最年轻的一个。
    但这个和尚步履沉稳,眉目含威,举止之间不同凡俗,显然身份颇高。
    上官兰正在遥看时,忽觉身后传来异响,同时之间,殿中首先出现侍立两旁的两名僧人突然一齐走出殿门,遥遥合十,其中一个朗声道:“女施主既然再度驾临敝寺,可否请到殿上相见?”
    上官兰心中一怔,先回头一看,只见两个宽袍僧人,站在山门之外,黑暗中可以见到他手中提着戒刀闪闪生光。
    她冷冷一笑,心想凭这两名僧人就想拦住自己,未免笑话,正想给些颜色让他们看看,转念忽然想到这五六个僧人驰援破贪和尚,不知是什么来路,不如入殿看看,反正近年苦修后武功大进,如想走时,决不至于办不到。
    当下从黑暗中出来,从容向大雄宝殿走去。
    殿上几个和尚寂然无声,等她走入大殿之后,破贪大师冷冷道:“勇力禅师,就是这位女施主!”
    当中那个和尚威猛迫人地踏前两步,端详上官兰一眼,洪声道:“女施主再度光临山门,足见没把本寺之人放在眼内,敢问女施主尊姓大名?”
    上官兰心中微愠,暗忖这些和尚外貌看来十分正派,但一开口就护住那奸诈险恶的破贪和尚,分明也不是好人,于是也冷冷道:“姑娘复姓上官,不错,姑娘可没把你们放在眼内!”
    勇力禅师洪声诵句佛号,道:“上官姑娘心中爱怎样想,贫僧管不了那么多!请问姑娘,这位重生师兄可是伤在姑娘剑下?”
    上官兰玉面一寒,沉声道:“一点不错,姑娘还算是手下留情……”
    勇力禅师低哼一声,道:“这样说来,贫僧还要向姑娘多谢手下留情之恩了……”他跟着用手指一指地上的长形包袱。
    旁边两名僧人立时跃到包袱边,一下子把包袱打开,动作迅速异常。
    包袱中赫然出现一人,却是那德高望重的永德禅师,仰天僵卧,竟已绝气多时。
    上官兰目光一扫而过,冷冷一笑。
    勇力禅师双眸中射出虎豹般威猛的光芒,沉声道:“姑娘一定认得这位禅师吧?”
    上官兰点点头,道:“他是永德禅师,可对么?”
    “贫僧有一点不解,想向姑娘请教。这位禅师身上死穴被闭,手法极似是玄阴门的手法,不知贫僧有没有说错?”
    上官兰瞧他一眼,见他生像极力仰制住愤怒似的,心中微微一动,想道:“早先我寻到井室中,但见这永德禅师身上被点了六处大穴,虽在昏迷之中,面上仍现痛苦之色。当时我还奇怪那点穴之人为何下手不轻不重,使他一时死不掉,却又绝无办法施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当时便把他闭了死穴,好教他立刻魂归西天,脱离痛苦。现在可有点明白了,那个先他点穴道之人,必是存心等那永德禅师死后,可以把穴道解开,教人难以查出死因……”
    这些念头说时噜苏,但当时也不过刹那工夫,便已掠过她心头。
    她微微一笑,道:“姑娘有些别的话说,不知你愿不愿听?”
    破贪大师忽然插口,冷冷道:“上官姑娘可是想等那位曹大鹏施主和他丢下之人?”
    上官兰怒道:“你存心诬指我拖延时候么?我为什么要等他们?”
    话刚出口,忽然想到这破贪和尚话中机锋甚多,不但暗示她拖延时候,而且指出还有同党,而她这么一答,不啻亲口承认。这一来纵然她说在她下手闭穴之前,已有人点了永德大师六处大穴,那勇力禅师无法不联想到她的同党所为。
    立时间,许多疑团都得到解答,永德禅师是这破贪和尚害死,艾莲溪的秘密必与此事有关,那破贪和尚为了灭口,所以把永德禅师杀死……
    勇力禅师双眉一轩,洪声道:“上官姑娘不须节外生枝,只请回答贫僧之言!”
    上官兰冷冷道:“你不愿听就算了,不错,永德禅师是被我用独门手法,送他安返西天!”
    勇力禅师诵声佛号,缓缓道:“上官姑娘的独门手法,目下已称为天下第一,但贫僧心中不甚服气,愿向姑娘领教三招两式……”
    上官兰美眸疾然扫瞥过殿中诸僧,勇力禅师立刻冷冷道:“姑娘若不肯赐教,恐怕难以安然走出本寺!”
    她冷笑一声,道:“世上尽多以鹿为马之辈,姑娘已司空见惯……”她伸出纤纤玉指,遥指破贪和尚,接着道:“这个和尚乃是祸首,姑娘今晚要替佛门惩戒败类,你敢试一试姑娘利剑的滋味么?”
    破贪和尚诵声佛号,徐徐道:“贫僧无法与姑娘斗嘴,近年虽然把武功搁下,但今晚不比平时,贫僧决心破戒出手……”他转目瞧着勇力禅师,道:“师兄为贫僧押阵如何?”
    勇力禅师道:“既然师兄要亲自出手,自当遵命……”
    破贪和尚一派高僧气象,徐步走到殿中,合十道:“贫僧本不擅拳掌,但却希望姑娘收回成命,彼此以肉掌相搏!”
    上官兰见他惺惺作态,假得极真,忍不住含恚道:“伪装什么慈悲,快亮出兵刃,否则姑娘长剑决不容再缓手……”
    破贪和尚诵声佛号,凝目注视着上官兰,歇了片刻,道:“贫僧的宝刀银环均已弃在深壑中,难以寻回,今晚就用一双肉掌,一领教姑娘的玄阴门绝艺便了!”
    上官兰暗咬银牙,倏然掣出长剑,道:“看你慈悲到什么时候?”说罢,刷地一剑刺去。
    这一剑出手,殿中诸僧都耸然动容,敢情这个白衣美女武功绝高,随手一剑,已蕴有鬼神莫测之机。
    勇力禅师虽然面色不变,但却提起禅杖,缓步走近大殿中心。
    破贪和尚眉头一皱,使出一招“寻星摘斗”,双掌齐发,一只手急攻对方身上大穴,一只手巧妙地扣敌腕,敲敲脉,顺势要夺敌剑。
    上官兰玉腕一抖,剑光飞洒而出,施展出玄阴十三势中“钻榆取火”之式,以攻代守,一招之间,便把破贪和尚迫退六七尺之多。
    破贪和尚乍退便进,只见他忽然纵起,快如鹰隼,凌空扑下。上官兰剑光一现,他便飚然避开,随即又乘风扑回,当真极尽轻捷神速之能事,转眼间已和上官兰互相攻守了七八招之多。
    勇力禅师不禁赞道:“破贪师兄近年虽然潜心于佛学,但武功更有精进,好生教人佩服……”
    上官兰冷哼一声,瞥见破贪和尚似要答话,剑法一紧,内力陡增,追得破贪和尚满殿乱飞,自救不暇,哪里还能说话。
    这时满殿都被剑光布满,又打了十多招,破贪和尚似乎已无立足之地。
    勇力禅师朗朗诵声佛号,声震全寺。只见他一横手中禅杖,疾纵上去,口中喝道:“上官姑娘赐教几手如何?”
    他一纵上去,相距尚有丈七八之远,禅杖猛挥,发出一股杖风,直取上官兰。上官兰陡感万斤潜力当胸撞到,暗吃一惊,手中长剑使出一招周天神剑中绝学“星临八角”,剑尖虚虚一划,剑上发出的无形剑气已布成一堵墙壁,挡住对方杖风。
    上官兰这一招绝学乃是崆峒派碧霞真人耗费二十余年心血精力创演出来的剑法,专门对付鬼母的万斤神力。故此这一剑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把剑法中的“巧”字诀已发挥无遗。
    她虽然抵住对方这一记杖风,但身形未免微滞,破贪和尚已纵出两丈以外。
    勇力禅师两道浓眉微微一剔,沉声道:“贫僧常常自负神力盖世,以为当今之世,接得住贫僧这一杖的人,已是寥寥无几,想不到上官姑娘身怀绝技,顿时启我茅塞。从今以后,方知世上能人尽多,方丈大师的训言字字不假,贫僧在此先向姑娘道谢!”
    上官兰轻晒一声,道:“我不知你家方丈大师是谁,但却敢相信他不会教你指鹿为马,我看你得赶紧回去多受训海,再出来江湖……”
    勇力禅师愠声道:“上官姑娘大概天生喜欢教训别人,贫僧这就要回山谒见方丈大师……”他歇了一下,倏然豪气绝伦地引吭向天大笑,道:“只等把上官姑娘生擒之后,立即返山!”
    上官兰吃他反过来椰榆几句,玉面为之变色,清叱一声,剑如匹练般欻然卷到。勇力禅师健腕一震,那么粗的禅杖竟吃他硬生生震出数支杖影,排空扫击过去。上官兰美眸一转,使出“游魂遁法”,身形左晃右摇,先让过对方这一股猛不可当的锋锐,跟着剑尖疾然跳弹,化为无数寒星,伺虚蹈隙洒将过去。
    勇力禅师但觉此女剑法高绝,心中肃然生敬,方自一回禅杖,人影一闪,已斜掠而去。目光电瞥中,已见上官兰身剑合一,疾取破贪和尚。
    勇力禅师情知那破贪和尚在十余年前横行江湖,号称“一雕三熊”,名震一代,武功比之陇外双魔那等大魔头,还要高一点,故此虽然凭一双肉掌无法抵挡得住玄阴门剑法,但一二十招以内,决不妨事!是以并不着急,反而仰天长笑一声。
    这一笑宛如龙吟虎啸,屋摇殿震,当真有勇冠一代的威势。
    勇力禅师长笑之后,突然面色一沉,虎目圆睁,朗声道:“贫僧今宵如若不能把你生擒,便枉为嵩山少林寺山门护法大师了……”
    上官兰字字听得清楚,心头一震,暗想嵩山少林寺千百年来,人才辈出,号称为武林圣地,天下各派武功虽然各臻其妙,但追源溯本,无不发源于少林。她所知,少林寺近百年来都没有所谓山门护法大师,这勇力禅师不过三四旬的年纪,以前从未听过少林寺有这么一位人物,但今宵他居然自称为少林寺山门护法大师,宁不令人震骇。
    心中这一转念,剑势微滞,破贪和尚已从容从剑网中脱身出来。
    勇力禅师铁杖一挥,飞纵过来,身法之快,有如奔云掣电。上官兰一剑疾刺过去,抢占机先。勇力禅师来势极快,但进退自如,忽然退闪开去。上官兰如影随形,连变两招,但被对方仗着灵巧身法闪开。
    到了她发出第四招,勇力禅师挥杖封开,道:“贫僧已让了三招,如今可要还手了!”
    上官兰倏然收剑,镇静如常,淡淡一笑,道:“少林寺护法大师风度果然迎异流俗,请吧!”当下缓缓举剑,斜指对方,脚踏九宫,绕敌盘旋。勇力禅师容色一肃,口中说声“姑娘请!”双手持杖,斜封身前,那双炯炯有光的虎目,紧紧盯着对方,眨眼间上官兰已盘旋了两匝,勇力禅师沉声道:“惜哉,惜哉……”
    上官兰明知对方必有下文,但却不敢发问,凝神定志,继续绕敌盘旋,窥伺对方空隙。勇为禅师接着道:“姑娘的剑法已臻上乘之境,贫僧甚感佩服。但尚有一点可供对方乘隙出手攻人……”
    上官兰仍然不敢搭腔,破贪和尚等人武功虽已极高,但此时仍忍不住露出用心探究思索的神色,敢情他此刻仍未看出上官兰有什么空隙可乘!
    勇力禅师吸一口真气,体形暴涨,威猛之态教人触目惊心。这等气功造诣,天下罕见,上官兰又是一凛,更加戒备。
    “贫僧不妨奉告姑娘,你的破隙在于专心过度,仍落‘有相’之境。俗语所谓‘拿得起,放不下’是也……”
    殿中所有的人,包括上官兰在内,闻言都似有感悟,勇力禅师倏然出杖,一出手便连发了六七招,奇快无比,但杖上不带半点风声。原来他这数招杖法,走的竟是极为纤细轻巧的路子,有如闺女绣花,细腻异常。上官兰连退了十多步,空有一身上乘剑法,却无力施展。当真不明白对方如何能运用那等粗大沉重的禅杖,施展出这般细腻纤巧的招数。
    勇力禅师忽地大喝一声,宛如平地霹雳,杖法一变,竟然威猛无伦。但见杖影如排山倒海般当头压下,风雪迸发。大殿中所有的僧人,无不看得目骇神摇。十招未到,上官兰嗳了一声,手中长剑脱手飞上半空。
    勇力禅师杖影一收,宏声喝道:“即速擒下此女。”
    四个灰袍僧人一齐跃出来,手中都持着戒刀,寒光耀目,四面包围住上官兰。
    破贪大师道:“我佛慈悲,今宵幸得师兄驾到,方能清雪永德禅师被害的一段因果……”
    那四名手持戒刀的灰袍僧人,虽采四面包围之势,但并不立即动手。
    其中一个年纪较老的僧人和声道:“姑娘最好不作反抗,以免敝师兄弟为难。”
    上官兰不言不动,美眸斜望着殿顶,自己那柄长剑敢情恰好插在一根殿梁,兀自摇晃。
    这个年纪较老的灰袍僧人又道:“贫僧决不会侮辱姑娘,这一点请姑娘放心……”他的光头一点,在上官兰身后的一个僧人,倏然跃前去,反转戒刀,用刀把疾撞上官兰背上穴道。
    上官兰微哼一声,娇躯略侧,左手欲发不发,背后那个灰袍僧人被她势子所迫,无法不疾退开去。
    她一招不发,手臂不动,却能迫得对方无法不退,这等身手已列人一代名家之列。
    勇力禅师洪声道:“想不到敝派的一招‘力挽狂澜’,在姑娘手中竟别具妙用,贫僧敬服得很!”
    那四名僧人已知上官兰决不会任他们轻易擒住,其中一个低喝道:“姑娘恕僧人等要放肆了……”只见四僧同时出手,戒刀光华如乱蛇掣空其中还夹着掌影,一同进攻。
    上官兰双掌齐发,脚踏“游魂遁法”,只见她身形东歪西倒,不离方丈之内,一任刀光如潮,掌影交飞,却无法攻到她身上。
    勇力禅师眉头一皱,把禅杖靠在桌边,正要空手去对付上官兰,忽听殿外一片喧哗,人声沸腾。
    破贪大师侧耳一听,冷静地道:“寺中失火了……”
    勇力禅师鼻中嗯一声,又把禅杖抓回手中,道:“师兄可率人去瞧瞧,恐是调虎离山之计,贫僧不便离开此殿……”
    破贪大师低首合十道:“多烦师兄了……”他的头俯低时,脸上掠过忧虑之色。对于这位智勇兼备的少林大师,实在使他凛惧异常。
    他率着未伤的重光、重回两僧,飞扑出殿,转到后面,只见寺中僧侣,都光头赤足地奔走挽水,急救火势。那把火起在一间精舍之顶,火势甚猛。
    破贪和尚侧顾身后两僧,道:“你们即速分头巡视,如有敌人,不可恋战,以免敌手太强,我又无法驰援……”
    重光、重回两僧一齐捋起左袖,露出那五枚银圈,右手掣出戒刀,分头腾身飞上旁边的屋面。
    破贪大师过去喝住纷乱的僧侣,极快地分派工作,有些专管从井中打水,灌入水槽,有的专管运水。有几个身高力大的,专管泼水救火。一忽儿间,骚乱已平息,火势虽仍未能控制,但上手灌救时已有条不紊。破贪和尚弄了一根铁棍,飞身纵上精舍上火势未及之处,棍发如风,切断火路,以兔蔓延。
    正在救火之际,另一座佛殿那厢又透出火光,同时听到重光和尚大喝之声。
    破贪和尚疾忙纵扑过去,绕过大殿,只见殿侧廊庑火势已炽,火光闪映中,院里两条人影正在搏斗。其中一个是重光和尚,对手却是个全身黑色夜行衣,复有黑布包裹住头脸的人,用的是长剑,剑法甚为辛辣,仓猝间看不出是什么家派。
    他这里一现身,黑暗中突然飞出数样暗器,疾袭而来,这些暗器来路不一,分明隐在暗处尚有多人。破贪和尚舞棍一扫,把暗器全部击落,却是些镖弩之类的寻常暗器。
    同时之间,又有三四件暗器向重光和尚急袭,重光和尚急谋自保,那个使剑的夜行人乘隙疾退,转眼已没人黑暗之中。
    破贪禅师一挥手,道:“随我来——”竟向后面奔去。丢下这里起火的廊庑,不理不睬。
    他们急急奔到寺后,果然又见到四五条人影,正在纵火焚烧一座偏殿,破贪和尚低声道:“我们必须擒住一个,问出来历后杀死,不必忙着救火……”。
    两个和尚施展脚底功夫,疾如流星般急纵过去,谁知半途中数般暗器疾袭拦击,这些暗器发时全无半点声息,手劲均足,可知都不是庸手,极不易躲。。
    他们身形不由得一滞,先撞暗器,那边纵火的几个呼啸一声,齐齐隐入黑暗之中。
    这时大雄宝殿之内,勇力禅师本拟出手,但听到声音有异,便匆匆出殿,登高一望,寺内有数处火光大作。这位大师心如火焚,须知殿内的仇敌固然重要,但这佛门古寺如被焚毁,则重建不易,似乎更为重要。
    他迟疑一下,纵落殿门之外,洪声道:“都随我去救火!”
    四名灰袍僧人应声放过上官兰,一齐纵出大殿。
    上官兰愣一下,纵身把长剑取回,飘落地上,四顾一眼,殿中已悄然无人。
    她冷笑一声,蓦然纵到佛像之前,用剑挑起布幔,只见那断去一臂的重生和尚藏在其中。她长剑一送,剑尖已贴拉在那和尚喉头,冷冷道:“那书童艾青何在?说出来便饶你一死——”
    重生和尚久走江湖,阅历极丰,此时一听对方声音,甚是坚决,心知如若不说,非立即死在当场不可。当下道:“就在第二座大殿的左侧一口枯井之内!”
    上官兰左掌忽发,玉指一点,那和尚哼了一声,挨着墙壁缓缓跌倒地上。
    她把重生和尚点住穴道之后,立时从角门出去,在黑暗中绕过第二座小殿,果然找到一口水井,有木盖盖着,她打开井盖,倏然纵入去。
    上官兰曾经闯荡过江湖,当然不至于如此冒失大意,一径纵下井去。敢情她在揭开井盖之际,眼角忽然瞥见远远处有人影一闪。是以她毫不迟疑,纵入井时,一手扣住并沿,吊挂住身躯,一手极快地把井盖盖好。
    从那井盖缝隙偷看外面,转眼间一条人影奔到,高高瘦瘦,一身黑色夜行衣,头面都包裹着黑布,此人突然停步,仰头四看,片刻之间,陆续有六七条人影寂然无声地纵下来,与那人会合。这些人全部用黑布蒙住头面,是以上官兰,无法看出他们的面目。
    最先出现那个高高瘦瘦的人压低声音道:“诸位即速分散出寺返观,小心勿被敌人追蹑到行踪。如若心中有所疑惑,即用金蝉脱壳之法——”
    众人默默点头,那高瘦的人又道:“今晚大家都合作得极好,我们替此寺僧人留下后患,日后便有隙可乘。大家走吧……”
    他一挥手,六七个人都静寂无声地四散向黑暗中纵去,片刻间已全部离开。
    上官兰摸出一块银子,掷向井底,立刻传来“拍”的一声,便知此井果然干枯,而且最多只有两丈深,自忖从井底纵上来,决无问题。当下提气飘坠下去,果然只见有两丈深,便已到底。
    脚踏处发觉井底许多干草,掬出火折,打亮一照,只见井底地方不小,约有丈半方圆,地上全是砂石和落叶枯草,一股霉烂的气味直扑鼻中,还夹着一点点腥味。
    在她左边的地上,躺着那书童艾青,因是仰天而卧,是以一望而知是那书童。
    只见他双目紧闭,嘴巴却张开,两边唇角和颈子都沾满血迹,如今已变成紫黑色,胸前的衣服也染污了一大片。
    上官兰心中一阵恻然,料他必是吃人家用重手法震伤内脏,因此鲜血如泉般从口中喷出来。
    当下走到他尸体旁边,闭住呼吸,伸手在他身上摸索,一忽儿已摸到一包硬硬的东西,取出一看,原来是一个羊皮纸的封袋,右上角已被血迹染污,她打开封袋,取出一张素笺,这张笺纸也被血迹染污了一边。
    她在火折光下,细看笺上的字,人眼但觉字迹歪斜粗劣,开头便道:“愚兄酒后误泄玉笏之秘,现养伤于锦屏山青草古寺,但强敌环伺,万难逃脱。贤弟速来,行踪至须隐密……”
    下面的字迹已被紫色的血污掩去,无法分辨。上官兰从头到尾看了几遍,仅能猜出此笺必是另外一人写给艾莲溪的,此人必是身上有一件宝物,无意泄漏,有人生心抢夺,把他打伤。但他却逃人青草古寺,对方不敢闯寺拿人,故此他有机会写信告知艾莲溪,可惜后面被血迹所污,不知敌人是谁,玉笏又藏在何处?这人的姓名也无法知晓。这等事如此诡秘,想信艾莲溪这个名字也不会是真的……
    她呆想了一阵,复又想到这张被血迹所污的信笺已无用处,反正写信的人已死,受信的人也死,又不知他们的真实姓名和身世,便在火折上点燃烧掉。
    火光灭后,她把火折揣回囊中,走到井底中心,准备跃上去。蓦然有边脚踝间微微一痛,上官兰大吃一惊,疾然缩脚一踩。这一脚她已运足内力,就是石头也得吃她踩个印子。
    跟着取出火折,打亮一照,只见一条金黄色的小蛇,已被她踩着头部,但身子仍然翻腾颤动。
    上官兰恨恨地抬起右脚,只见那条小蛇的头部已吃她踩得扁得不能再扁。但她抬右脚时,便感到半边身子一阵麻痹。
    她忍不住惊嗳了一声,目光四射,只见又有两条金黄色的小蛇从那书童的尸体下面游出来。这一下把她骇得惊叫一声,提气向上一纵,身形倏起。谁知只纵上六七尺高,便忽然下坠。
    上面忽然有人压低的声音道:“上官姑娘……上官姑娘……你在哪里?”
    她坠回井底之时,已掣出长剑,用左手持着。一面急急运气闭住身上要穴,上面的声音传入耳中,极为熟悉。
    但她还是想了一下,才记起那人乃是无情公子张威的手下独臂野豺吕声,忙叫道:“我在井里……”叫声中长剑疾劈,把那两条毒蛇斩为数段。
    她手中的火折跟着熄掉,井底一片黑暗。井盖却及时掀开,她立刻又道:“你别下来,这底下有毒蛇……”
    吕声眼睛一瞪,道:“你为何不上来?你不怕么?”
    “我已被毒蛇咬伤,无法提聚真气……”
    他嗳了半声,道:“现在那些和尚们正忙于救火,小人设法帮你出井……”
    他把狼牙棒放在一旁,然后用那只独臂解下腰带,一面问道:“此井有多深?”
    她答道:“只有两丈……”声音中已透出疲乏无力的味道。
    吕声喃喃道:“我得赶快点,姑娘你千万挺住……”这时因腰带太短,他迅速地脱掉外衣,口手并用,撕成长条,然后接起来。
    他只有一条手臂,故此不兔比常人慢些。一面打结,一面抱怨:“真糟糕,我有两只手就好了,姑娘,你还挺得住么?”
    上官兰缓缓道:“还可以……我半边身都麻了,但愿这一边暂时别麻木就行了……”
    吕声一面抱怨自己只有一条手臂,一面打结,终于被他接驳成一条两丈以上的布条。赶快抛落井内,叫道:“姑娘快点抓住……”
    上官兰左手抓住那条布带,缠在臂上,说声“好”字,吕声手口并用,把她吊上来,大大透口气,道:“我们快走!”
    这时独臂野豺吕声面向着那口枯井,上官兰却面向着院落。吕声见她不作回答,看她一眼,便知有异。疾然一转身,脚尖顺势一勾,已把狼牙棒勾在手中。
    目光到处,只见四个人影屹立在院落中,都是宽袍大袖的僧人。不过他们相距都在两丈以外。
    上官兰极轻地道:“中间这两个和尚一是少林山门护法勇力大师,一是本寺主持破贪和尚,都不好斗!”
    独臂野豺吕声道:“小人都认得,适才小人在殿外已窥见勇力大师的武功,故此没有贸然入殿助战!”
    上官兰压低声音道:“我已半身不遂,今宵定难出寺,如果连你也陷身寺中,恐怕再无人知道此事了……”
    独臂野豺吕声眼睛一睁,道:“姑娘,意思可是要小人逃走?”
    这句话声音较大,对方都听见了。勇力禅师诵声佛号,道:“尊驾为救上官姑娘,率人放火焚毁本寺,今宵想出此山门,只怕已不容易!”话声洪亮异常,宛如巨钟大鸣。光是这股威势,就足以令人胆怯气沮。
    破贪和尚接口道:“今晚纵火的夜行人便是你的手下么?”
    吕声晃一下手中狼牙棒,冷笑道:“我不和你这个伪善面孔、暗里为非作歹的和尚谈话!”
    勇力大师威严地道:“尊驾尽管表现江湖道上的雄风,贫僧虽是出家人,却也敬佩有血性不怕死的好汉。但你如再信口雌黄,诬蔑佛门弟子,贫憎万难容你放肆!”
    这勇力禅师虽是智勇双全,但君子可以欺其方,他便是因为方正不苟之故,凡事总不肯往坏处想。其实他何尝不觉得有点奇怪,早先上官兰曾说破贪和尚不是好人,而此刻这独臂大汉也这等说法。“空穴来风,必有所自。”他也懂得这个道理。但偏偏就是不肯妄加推测。
    他严肃地继续道:“破贪师兄自从放下屠刀之后,十余年来,德行高深,佛门中人,谁不仰慕令德。你们妄种口孽,虽然无损于破贪师兄,但贫僧有护法之责,决不容你们放肆!”
    上官兰秀眉轻皱,道:“假如我有证据呢?”
    黑暗中看不出破贪和尚的神色,勇力禅师却沉默了一下,侧顾破贪和尚道:“他们胡言乱语,师兄你说怎么办?”破贪和尚道:“让他们拿出证据来!”语意甚为坚决,生似一无所愧。
    勇力大师朗笑一声,道:“你们听见了么?”
    上官兰所谓证据,乃是指井底尸首,但事到临头,忽然想到这具尸首虽然死在井中甚为可怪,却无法证明就是破贪和尚所为,不觉愣了一下。这时四面陆续有人影出现,原来勇力禅师从少林寺带来的四名僧人与及那重光、重回两僧,都相继寻来,形成四面包围之势。
    她凑近吕声耳边,轻轻道:“我的名字是上官兰……”独臂野豺吕声嗯了一声,方想目下形势如此急迫,何故说起这等闲话来。只听上官兰又道:“我的师父便是你也认识的白凤朱玲……”
    说到这里,吕声禁不住啊了一声。
    对面那些和尚们见到他们咬耳朵,吕声又发出这等诧讶之声,都不知他们弄什么玄虚。勇力禅师.以为她跟吕声在商量“证据”之事,便耐心等候。
    上官兰继续道:“今晚他们人多势众,为首的两人武功又绝高,我平生见过无数高人,但像勇力大师这等神勇天生的高手,当真未曾见过……”
    吕声连连点头,口中应是。敢情他也有同感。
    “目下你家公子身上负伤,未能出手。再说他纵然能够出手,人数未免孤单,因此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姑娘请说,小人无不遵命!”他的话大家都听到了,勇力禅师剑眉一皱,但仍不做声。
    上官兰道:“你若出得此寺,无论如何须说服你家公子,把今晚之事,转达与我师父知道!”
    “啊……这个……这个……”吕声可深知张成对朱玲未能忘情,是以才潦倒江湖,郁郁终日。若要他去见朱玲,只怕他不肯做。吕声一时之间自然猜不透上官兰的深意,敢情上官兰头脑缜密,已判断出勇力禅师真是佛门有道高僧,这种人唯有以“理”服他,要不然就得找出个他心服之人,才能把事情解释清楚,目前她已是有口难辨,假如无情公子张咸来救她,勇力禅师一定瞧不起张咸,对于他的话自然不肯相信。而张咸能否赢得他们,也大成疑问。看来唯一办法,便是请出石轩中来。其时解释不行的话,凭石轩中手中之剑,纵然少林寺全数高僧出手,也无能抵挡。不过这番心意自然不能明白告诉吕声。
    她见吕声尚在沉吟,便道:“你必须依从我的办法,我师父来救我乃是名正言顺之事,换做你家公子,便大为不妥,恐怕还会节外生枝!”
    吕声觉得这道理很对,便点点头。上官兰透口大气,朗声道:“勇力大师你是少林高僧,我相信你必能主持公道。现在我的证据还不齐全,因此不再多言,免得多个证谤佛门弟子之名。我愿留在此寺作为人质,立刻命这吕大哥去把一切证据取来,务使奸人现形。吕大哥此去快则十日,迟则半月,必可赶回。大师以为如何?”
    勇力大师迟疑一下,未能决定,破贪和尚冷笑道:“你别是想乘隙逃走么?”勇力大师听了此言,立刻道:“师兄请恕我专擅之罪。”转目瞧着上官兰,决然道:“上官姑娘既然自以为冤屈,此事关系本门弟子永德禅师之死,贫僧一切也须请示师门,就是这样决定。若然吕施主不在半月之内赶回,贫僧可就要把姑娘处决!”
    上官兰微微一笑,道:“吕大哥快走,半个月时间只怕不够呢!”吕声长啸一声,疾然纵去。
    翌日凌晨,那无情公子张咸率着吕声、蒋青山两人,都骑着骏马,驰奔向石轩中隐居的地方。一路上跋山涉水,不辞辛劳。四日之后,已赶到地头。
    那名闻天下,震动武林的一代大侠“剑神”石轩中,乃是住在湘鄂之间的一个小地方,名叫屏南。位在岳州东面百里左右。
    古代楚国的云梦大泽到如今已变成无数湖泊,分布在屏南的西面北面和东面,地势低而盛产米稻,乃是富庶的鱼米之乡。但到了屏南这边,地势已高,景象大不相同。
    无情公子张咸勒马遥望前路只见山脚下一座村庄,在夕阳下家家户户都冒出炊烟。
    他看了一会,目光移到孤立山坡上的一幢白色的较大的屋宇,陡然精神一振,把面上疲乏之色完全驱掉,凝目不语。
    独臂野豺吕声大声道:“公子,咱们去吧,这两天小人越想越担心,不知上官姑娘会不会因中了蛇毒而毙命,等不及救兵……”
    张咸嗯了一声,缓缓道:“想不到他们居然住在此地,看来当真有意退隐江湖之外……”他的话可不是回答吕声。
    他又看了一会,这才轻挥丝鞭,催马上前。不久工夫,已抵达山脚的村庄。
    村人听到蹄声,先是小孩子都跑出来,继而大人们也出来瞧看。
    独臂野豺吕声纵马上前,盯住一个庄稼人问道:“山坡上那幢屋,可是姓石的。”
    那庄稼人见他形丑凶恶,连忙摇头,一面退回屋内。独臂野豺吕声大大一愣,回头道:“公子,我们找错地方了……”
    无情公子张咸跳下马,拉住一个男孩子,和颜悦色地道:“这里可有一对姓石的夫妇?”说时从囊中取出一把铜钱,伸到他面前。
    那男孩子怯怯地点头道:“有……有……那个石大婶长得很好看,就像图画上的仙女……”
    无情公子张咸身体一震,哺哺道:“她很美,不错,她原本很美……”
    吕声在后面大声问道:“他们住在哪儿?”
    那男孩子一看他那狰狞的面目,骇了一跳,用小手指指山坡,口中说不出话。
    无情公子张咸手一松,数十铜钱都滚在地上。惘然地走回骏马鞍边,怔了一会,才认镫上马,转眼望着蒋青山、吕声等两人,道:“你们在此等候,我独个儿上去——”
    地哑星君蒋青山向他打个手势,张咸不去看他。蒋青山急得咿唔连声,推了吕声一把,作个手势。吕声道:“公子,蒋青山说最好由我们先去……”
    张成眉头一皱,不耐烦地道:“别噜苏,你们在此地等我……”
    他纵马向山坡驰去,离那白屋尚有十丈远,道路陡然宽阔,而且补着齐整平坦的白石,马蹄踏在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座白屋分作两进,门前有一道六七尺高的围墙,都用白石补成。这道围墙从左边的山崖开始,横过屋前,再向右边延伸,一共大约有四丈长,便忽然中断,竟不曾屈折向屋后。这一来这道围墙仅仅拦围住屋前而不是围住屋子,而且右边中断之处,行人可以径自绕过而不须经过中间的门口,是以倒不知这道白石围墙还有什么用场?
    他在白石围墙外下马,步人门内,只见一片白石补的平场,约有三丈六七方圆,横互在围墙与白屋正门之间。
    张咸潇洒地向正门走去,刚刚走到白石平场中间,只见正门内走出两个年约十五六岁的清秀童子。同时侧门里也走出一个彪形大汉,这个大汉肩胸宽厚,手足长大,举步间甚为沉稳,分明练过武功。不过他身上衣服简陋异常,真如普通的庄稼人,加之赤着双足,一点也不起眼。
    无情公子张咸只瞥那大汉一眼,认为这个大汉虽然练过武功,却不足以重视,便注目在两个童子身上,一面走过去。
    一个童子走前两步,含笑道:“贵客来访朋友么?”
    无情公子张咸点点头,道:“不错,烦你通报白凤朱玲,说我张咸有事找她?”
    那童子微微一笑,道:“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张成双眉微剔,冷冷道:“她就是石轩中的妻子,你也许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说出第一句时,心头被一阵说不出来的痛苦所侵袭,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后面那童子脆声笑道:“大哥,这两年我已看惯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到这里胡说八道,好像很是个脚色似的,其实都是些可怜虫……”
    前面那童子忍不住笑了两声,随即忍笑道:“你别胡扯了……我说张先生你找错地方了,石轩中大侠不住在此地,不过……”
    张咸面寒如冰,他差一点儿便出手惩戒这两个不识进退的童子。
    “不过什么?”他冷冷说,双目阴骛地注视着那两个小童。
    那童子毫无惧色,笑道:“你好像很凶呢,我不知该不该再说下去……”
    张咸道:“我无情公子张咸平生未曾被人如此无礼对待过,想不到今日反而被两个小辈作弄,嘿……嘿……”
    那童子皱眉想一下,道:“无情公子……噫,这外号我好像听过……”
    这时那庄稼汉子已走过来,站在一旁。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无情公子张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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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有恩必报
    这汉子不但身躯四肢都甚粗大,面目也极为浑厚,带出几分愣头愣脑的样子。
    张咸烦躁地道:“朱玲究竟住在何处?你们再不说的话……”他下面本是想说“我可要走了”这句话,但话到口边,忽然想到这两个童子不知是什么人,岂能因他们的无礼而生气不管上官兰之事?故此突然咽住。
    那两个童子仍然笑嘻嘻的,其中一个道:“石大侠和石夫人虽不住在此地,但我们常常会见到他们,张公子你有什么事,先告诉我们,我们替你转告!”
    张咸冷笑一声,摇摇头道:“本公子不认识你们,怎能把事情告诉你们?”
    那个被称为大哥的童子道:“你的话也有道理,我姓欧阳,单名秋。这个是我的师弟梁文。这样好了,你回去写具名帖,同时把事情写在帖上,用封套封好,我们兄弟替你把名帖送到就是。”
    张咸冷漠地摇摇头,举步向大门走去,上了台阶,欧阳秋和梁文两个童子一齐拦住他去路。梁文不客气地道:“你想干什么?”
    “我要看看她在不在屋内!”随手推去,梁文出掌一挡,身体连晃几下,终于退开数步。
    旁边那壮汉大踏步走到大门门边,就在门口当中一站,面向着张咸。
    欧阳秋见梁文劲力远不及人家,乖乖闪开一边。张咸走到大门口,见那汉子拦住去路,懒得说话,一掌拨去。
    彼此相距尚有数尺,张咸这一掌可碰不到对方,仅是用掌力把对方拨开之意。
    那大汉一片浑愣的样子,竟不晓得躲避或招架。张咸心中一动,把掌力撤回四成,免得这一掌把对方内脏震成重伤。
    掌力到处,击在那浑愣大汉身上,只见他衣服飘扬起来,但身躯却纹风不动。
    张咸微微一怔,心想这大汉虽然外形浑愣,但敢情练有一身极佳的横练功夫?立时变化掌势,潜运内力,虚虚戮出一指。
    指风急锐地向对方小腹“气海穴”上点去,那大汉居然视若无睹,理都不理。指力过处,那大汉依然稳立门口当中,毫无损伤。
    张咸心头一凛,敢情这浑愣大汉身上的横练功夫极为上乘,远在普通常见的铁布衫金钟罩之类的硬功之上。凡是具有这等横练功夫的人,浑身穴道都已封闭,只有一处死穴怕人袭击,而且等闲的内家掌力也无法伤他。故此碰上这种人,动起手来大为吃亏,因为他的死穴必在最隐秘之处,在他则易为防护,在敌则难以发现。
    那浑愣大汉面上微现怒容,缓缓道:“你马上回去!”说得十分生硬,带着南方人的口音。
    无情公子张咸迟疑一下,蓦然欺身扑近,一招“弯弓射雕”,掌斫指拂,无一不是人身大穴。
    那浑愣大汉暴叱一声,宛如平地霹雳,喝声中一拳迎面击去,拳风劲烈无比。
    张咸见那根本不理自己的招数,这时已发了一半,却硬收回来,脚下斜踩七星连环步,身形一转,侧绕敌后,一掌向对方右肋攻去。
    那浑愣大汉虎躯微塌,倏然一肘撞出。这一招又快又巧,张咸真想不到这大汉身手如此灵活,自知不能硬碰,其疾如风般退回原来位置。
    只见那浑愣大汉的招数也是才发便收,摹地一连数拳,迎面打来。拳力之雄,世上罕见。
    张咸无法不退,浑愣大汉越打越有劲,数拳之后,拳力越见雄劲。张咸与他虽已相隔寻丈,仍然感到对方拳力勇猛难当,不敢硬封。这一退足足退了两丈七八,那大汉方始煞住拳势。
    张咸一顿脚,回头便走。出了那道白石围墙的大门,耳中尚自听到两个童子的笑声。
    他一面下山,一面气得面色煞白,几乎呕出鲜血。要知张咸武功本来极高,放眼当今武林,能够和他一拼的人却是寥寥无几。但今日他连手也不能还,并非那浑愣大汉的武功比他高出太多,却是他内伤未痊,只能用以前的一半功力应战,故此不敢硬封对方的拳头。换了别人,身上负了像他那样的内伤,根本就无法运集真力,与人动手了。张咸的性情骄傲无比,吃了这种问亏,气得他直想吐血,甚至一头撞死。
    到了山脚村庄之内,独臂野豺吕声和地哑星君蒋青山迎上来。
    吕声问道:“公子见到朱玲姑娘没有?小人等在山下遥望,只能见到公子走入门内,以后便看不见了……”
    张咸面色极坏,哼了一声,答非所问地道:“原来那道围墙竟是有此作用!”他回头遥望山坡上那幢白屋一眼,腾身上马,当先出了村庄。
    蒋青山等两人默然跟在后面,只见无情公子张咸策马向荒野中走去。暮色渐合,四下景物已是一片迷茫,他们越向前走,越见荒凉。
    吕声用丝鞭轻拂一下蒋青山,作个询问的表情。蒋青山摇摇头,催马上前,傍着公子继续前进。
    又走了一程,夜色已笼罩大地,但他们却又走出荒野,四周都是田园,远处有些村庄闪动着微弱的灯光。
    蒋青山忽然向左边指指,张咸随意一瞧,只见数丈之外,现出一道高高的围墙。
    他们久走江湖,一望而知乃是寺庙的山墙。张咸这时心中稍为平静,便策马过去,绕到前面一瞧,敢情是座相当大的尼庵。
    张咸一言不发,策马顺着山墙走去,绕到庵后,忽见数丈外有间空屋,便走过去,下马人屋。蒋青山在前面点燃千里火,但见此屋甚为干净,想是庵中尼姑不时打扫之故。这时张咸才第一次开口说话,道:“就在这里歇一晚——”
    蒋青山和吕声遵命行事,一个去解马鞍安顿马匹,一个敲开尼庵的门,借到一床被褥和一张木床回来。同时又弄了一根红烛,点着后放在窗框上。
    张咸等他们安排好之后,便跌坐木床之上,道:“刚才我想了许久,最好的办法莫如自疗伤势,等我痊好之后,纵然不能把消息传给朱玲,凭我自己也能够救出上官兰……”
    吕声讶然问道:“她不肯出来相见么?”
    无情公子张咸想起那浑愣大汉几拳便被迫退老远的耻辱,心头愤火直冒,不愿回答,只摇摇头。
    蒋青山过来比几个手势,张咸道:“不,我决定施展‘偷天换日’大法,自疗伤势!”
    吕声失色道:“公子此言可是当真?前几日你不是说过,这一门功夫极为危险,尤其不是童子身的人,施展起来,魔相重重,最易走火入魔的么?那天你已决意不肯轻易涉险,今晚为何又要施展?”
    张咸叹口气,想了一阵,突然十分冷漠地道:“生死之事,我能够等闲视之,但却不能受辱忍气。这‘偷天换日’大法,乃是武林中一门不传之秘,只须一个晚上,便能完全治好内伤,恢复原有功力。虽是极险,却值得一试……”
    蒋青山连连摇头摆手,表示反对之意。但张咸意志十分坚定,不理会他。
    他吩咐蒋青山和吕声两人道:“我运功入定之后,你们不可离开此屋,外面有什么响动,不必理会。我运功之后,纵然有种种怪相,但只要不跌落床下,便不妨事。不过在我恢复知觉之前,你们不能触碰到我的身体,切记,切记——”
    吕声极焦忧地道:“公子,你自信能够安然闯过这一关么?”
    张咸忽然收敛起他平日那种冷漠无情的态度,微笑道:“你们跟随我多年,一向忠心耿耿,我不便蒙骗你们,今晚这一关能不能闯过,实在没有把握。假如我不幸身亡的话,你们随便找个地方把我的尸身埋葬就行了,只是我没有什么东西遗赠给你们,心中实感不安!”
    独臂野豺吕声面色大变,道:“公子,你不能冒险行那自疗大法,你的内伤,并非不治之症,只不过要多点时日罢了!小人等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公子遭遇大难……”说到这里,他那狰狞可怖的面孔上,已挂着两行热泪,旁边的蒋青山也渐晤连声地直比手势。
    吕声又道:“蒋青山的意思和小人一样,假如公子你乃是碰上敌人而遭难,小人们还可和敌人拼个生死。但目下的处境,小人们无法出力,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公子在生死关头上挣扎……”
    张咸连连叹息,这两个手下的忠诚爱护,的确使他异常感动。
    他默想了一阵,突然坚决地道:“你们小心防卫,替我护法一晚!”
    吕声阔嘴一张,张咸厉声道:“住口,你再扰乱我心神,等会儿我非死不可!”吕声登时嘤若寒蝉,退开几步。
    张咸透一口大气,缓缓道:“明晨黎明之际,便是我施展自疗大法功行完满之时,如果过得此关,我的功力不但完全恢复旧观,相信还能精进不少!”
    他慢慢闭上眼睛,盘好双膝,双脚脚板心向天,双掌反过来平放膝上,掌心也向着上面。这两脚双掌及头顶向着上空,称为“五心朝天”。
    架式摆好,便开始调息运气,摒除胸中一切杂念。不久工夫,身外一切事物都不闻不见。
    蒋青山把银剑、银盾取出来,吕声也把狼牙棒取在手中,两人分立在木床的两头,面对面地屹立不动。这样既可瞧见张咸运功的情形,又可以监视着门口和后窗。
    张咸的面色十分正常,呼吸也十分均匀,这正是凝神入定后的象征。
    过了大半个时辰,张咸头额上渐渐冒出汗珠,呼吸也变得十分沉重。
    蒋、吕两人屏声静气,四道目光都凝集在无情公子张咸面上。
    只见他的面色越来越坏,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呼吸不但沉重,而且忽长忽短,极不均匀。
    蒋青山面上现出焦灼的神色,吕声知道他天赋甚高,几乎完全识得公子所学到的各派武功,故此见他神情不对,不由得也跟着焦急起来。
    眼看张咸面色越来越青,呼吸粗滞,似乎不能畅通,时时窒息一阵,才继续吸气。吕声急得一头大汗,汗水都沿着面颊流下来。
    张咸忽然痛苦地闷哼了一声,突然弹起数尺高,落下来发出“蓬”的一声,却已变成仰天僵卧的姿势。
    吕声喉咙中咆哮一声,张口咬住狼牙棒,腾出那只独臂疾然去拉张咸。摹地一股劲风潜力劈面击来,登时把他震开六七步远。
    吕声但觉头晕眼花,耳中嗡嗡作响,定一定神,睁眼看去,只见蒋青山已绕到这边床头,隔住他和张咸中间,眼光中含着责怪的意味凝瞧着他。
    他发觉狼牙棒也掉在地上,便过去拾起来,但一弯腰,便感到一阵头晕,竟跌倒地上。蒋青山过来把他扶起,靠着墙壁坐好,然后又退到床前。
    张咸僵卧了一会,忽又弹起三四尺高,落在床上之时,竟又变回盘膝而坐,五心朝天的姿势。
    静夜中忽然传来人语之声,独臂野豺吕声本来昏昏迷迷,此时突然一震,睁目倾听。
    只听有人道:“那边有烛光,可要过去瞧瞧?”语声不高,但含气敛劲,分明是武功不俗之辈。
    语声只有这一句,便毫无声息眨眼间一阵劲风扑入屋来,烛光摇摇,屋门陡然出现一个十分高大的怪人。
    独臂野豺吕声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眨眨眼睛,只见那个突然出现的人竟踏入门内,烛光之下,但见此人头发蓬乱,满面灰白的胡子,身量十分高大,身披一袭青袍,猛一看时,当真形状极怪。
    这个怪人踏入门内之后,陡然止步,双目发出锐利的光芒,宛如两道冷电,落在床上的张咸身上。
    大门口跟着又出现一人,却是个背插长剑的中年道士,举止矫健有力,双目有神。
    吕声来回望了两次,这才发现已人门内的怪人,也是个老道士,身上披着一件青色道袍,但因头上的髻绾得不好,蓬蓬松松,加以满面灰胡,乍看还真看不出是个玄门老道。
    他手中提着一根鸭卵粗的铁棍,腰间插住一截金色的管子,背上还斜挂着一柄长剑,神色粗豪凶猛,没有一丝一毫出家人那种冲虚谦退的味道。
    蒋青山拦在床前,左盾右剑,全神戒备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人。
    吕声也忘了一切,挺身起来,狼牙棒横持手中,走上去和蒋青山并排一站,挡住那形状怪异的老道人。
    那高大的老道人目光一闪,扫过这两个护法之人的面上,见他们一个面色铁青,一个却满头大汗,登时长笑一声,大步向床边走来。
    这个怪老道形相凶猛,气派又大,毫无顾忌地大步走来,把个一生凶横的独臂野豺吕声弄得大大一愣。地哑星君蒋青山念念不忘主人,这刻因对方长笑之声甚为震耳,禁不住回头一瞥。
    怪老道就在他们一个发愣,一个回头之时,突然快逾闪电,从两人身侧掠过,倏然一掌,向无情公子张咸的天灵盖击去。
    独臂野豺吕声回头一看,只急得大吼一声,举起狼牙棒。
    那怪老道的手掌粗大宽厚,直向张咸头上拍去。出手时快如闪电,但到了离张咸天盖灵不及两寸之时,忽然煞住凶猛的去势。可是掌风已把张咸的衣服刮得飘拂不定。
    蒋青山出手之快,远在吕声之上,但见他左盾右剑,一块儿向那怪老道身上撞去。
    怪老道双目注定在张咸身上,左手铁棍摹然向身后一抢。这一棍抡扫得恰到好处,蒋青山除了用剑封架之外,别无他法。
    双方动作都疾如闪电,铁棍起处,已击在蒋青山剑盾之上,发出震耳的一声大响,蒋青山身形一歪,竟被那怪老道一棍扫开丈二三之远。
    吕声的狼牙棒刚刚举起,只见一道剑光横空飞到,击在棒上。这一剑内力沉雄无比,吕声迫不得已一个大旋身,狼牙棒倒抡出去,这才卸掉对方一剑之力。
    这一剑原来是那中年道士出的手,那道士面上含着笑容,十分镇静,一剑得手迫开吕声之后,他自己却落在吕声和张咸木床之间,横剑待敌,并不出手逼攻。
    吕声吃亏在刚才被蒋青山用掌力撞了一下,虽然不曾内伤,却已头晕眼花,真气不调。是以此时功力大减,及不上平时的一半。
    他大吼一声,抡棒攻去,那中年道士长剑一抖,虚虚实实,连发数招,反而把他迫退数步。
    怪老道一棍把蒋青山击开之后,右掌已堪堪碰到张咸的天灵盖,蓦地平着向上一抬,现出十分吃力的样子,生像掌背被万斤重物压住似的。抬到两尺来高,突又下沉,疾拍落去。
    蒋青山眼都红了,猛可又冲扑过来,剑盾齐发,各取一路。
    怪老道左手下落之际,百忙中回头一瞥,刚好瞧见蒋青山作势扑起,他立刻又回头看着床上的人,左手长棍突然脱手向背后电射出去。
    蒋青山见对方铁棍脱手撞来,猛然一沉真气,身形坠钉地上,右盾一架,“当”地大响一声,把那根铁棍震上半空,“哗啦啦”暴响一声,屋顶已撞穿了一个大洞,碎瓦灰尘纷纷洒下,铁棍已破屋而出,不知飞坠何处。
    怪老道头也不回,双目注定在张咸头顶,掌势忽又刹住,极缓慢地一分一厘地下沉。
    蒋青山深知张咸此时只要被人一碰,全身功力便立刻散尽,眼看那怪老道的巨掌离他头顶不及一寸,禁不住双目一闭,不忍目睹公子功夫散失时那种惨状。
    怪老道这一回比上一次更加小心翼翼,全神贯注,满头须发都倒竖起来。
    蒋青山猛一睁眼,只见怪老道的手掌好像已拍在公子天灵盖上,不由得心胆皆裂,咬牙闷哼一声,闪电般纵过去,左盾先发,激出一股劲风,直取敌人后胸。其实那柄短短的银剑,却悄无声息地袭戮敌背。
    怪老道全身稳如山岳般动也不动,左臂灵巧无伦地拔出背上长剑,右掌却缓缓提起来,这一次好像比上次更觉沉重吃力。
    就在他提掌之际,蒋青山身形已离他不及五尺。那怪老道左臂翻处,一剑向背后刺去。动作不快不慢,不徐不疾。蒋青山左盾一沉,猛然向敌剑击去,右手银剑已准备发出。只要对方之剑吃左盾荡开,右手银剑便脱手飞出钉在敌人背上。
    那面银盾挟着排山倒海之力,一下子击在敌人长剑之上,怪老道哼了一声,那柄长剑沉下半尺左右,便已稳住不动。
    蒋青山万料不到这个怪老道功力竟然这等高强,居然有本事硬挡住他的一击,右手银剑已无法发出。怪老道长剑忽然一弹,把蒋青山震开数步。床上的张咸却在此时突然长长透一口气,眼帘微动。
    那边的独臂野豺吕声正和那中年道人打得激烈,两人旗鼓相当,功力悉敌,谁也占不了便宜。
    无情公子张咸运功入定之后,根本不知有人进来。那怪老道拍了第一掌之后,他全身凝滞的血脉忽然通畅,内伤立时好了十分之八。等到怪老道第二掌一提起来,张咸突觉从来未曾有过感觉的“生死玄关”中一阵震动,同时从丹田中涌起一股热流,直向“生死玄关”冲去。
    这一刹那间,张咸已知内伤不但业已全部痊愈,同时假如丹田涌起的这股热流,能够驾驭得好,冲破了“生死玄关”,起码便变成了不坏金刚之身。纵然不能冲破此关,但只要善加利用这股热流,不住地向生死玄关冲击,时候越长,功力越增。
    不过这时他已恢复知觉,是以搏斗之声传入耳中,使得他眼帘微动。
    蒋青山哪知内中有这等玄虚,被对方长剑震退两步之后,立刻收摄住浮躁的心神,运足全力,又向敌人冲去。
    怪老道怒道:“真是不知好歹之人,贫道悔不该出手救他一命……”说时,长剑一颤,洒出六七点寒星,分取蒋青山身上数处大穴。这一招奥妙无匹,功力绝强,把蒋青山身形罩住,毫不留情。
    蒋青山左盾绕身急舞,但听“叮叮”数声,对方剑尖所化的每一点寒星,都吃蒋青山银盾封住。
    那怪老道举袖抹一下额上汗水,暴笑一声,道:“原来有点门道,这魔篮护身十大招算得上武林一绝,贫道要好好陪你玩几手但见剑光暴涨,宛如雷霆忽发,上下扫荡。
    蒋青山面色微变,看不出对方这一路剑法是什么家派,疾忙施展出“魔篮护身十大招”,银盾光华环绕全身,护得风雨不透。
    那怪老道功力高强,虽然一时无法破他银盾护身招数,但强攻硬迫之下,蒋青山已站不住脚,一味后退,转眼间已退到独臂野豺吕声那边。
    怪老道剑网忽然扩大,把日声也圈在其中,那中年道人收回长剑,缓缓向无情公子张咸走去。
    蒋青山和吕声以为那中年道人要乘机伤害张咸,急得怒吼连声,奋不顾身,横冲直撞上去。这种拼命的打法,实在不好抵挡,饶那怪老道武功强绝一时,此刻也大有束手缚脚之感。
    张咸一直没有睁眼,这时他灵台空明澄澈,以前所学过各门各派的武功,都闪过心头。这一刹那间,他忽然悟出武学中好些深奥难解的道理,以前好多招数他都不能应用,这时竟已解开其中疑难。
    他心中大喜欲狂,谁知情绪一波动,丹田间那股热流立刻消灭。
    张咸深知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并不懊恼。同时又听到搏斗极为激烈之声,立刻睁开眼睛。
    只见床前站着一个中年道人,手中提着一把长剑。在这道人背后,蒋青山和吕声两人正舍死忘生地向一个怪老道猛攻。
    张咸冷笑一声,左手向那中年道人一推,双膝微一用力,已纵落床下。
    那道人但觉一股奇重的潜力当胸袭到,不能不闪开两步。
    张咸正要举步过去,那中年道人沉声一叱,刷地一剑当胸刺到。张咸突然一掌拍去,快逾闪电。
    中年道人正要变化剑势,哪知长剑一震,已被对方一掌拍在剑身上,随着手腕一麻,脉门被张咸抓住,一条右臂,全无气力。
    中年道人心中的惊诧,比惧怕之情要多上数倍。原来他也是剑术能手,阅历丰富。可是对方手法之诡异厉害,生平未曾见过。
    张咸用了一招刚刚悟出的手法,便奏奇功,心中得意之极,忍不住仰天大笑。
    那中年道人冷冷道:“我师叔见你运功自疗伤势,助了你两掌之力,你抓住我干什么?”
    张咸笑声倏收,哦了一声,立即厉声道:“都给我住手!”同时自己也松开那中年道人。
    蒋青山两人闻声齐退,吕声喜叫道:“公子你没事?内伤都好了么?”
    无情公子张咸缓步走到那老怪道面前,拱手行礼道:“幸得道长相助,区区这里多谢……”
    那怪老道眼睛一翻,道:“我不是存心来助你,你不须谢我!”
    张咸生性本来冷傲无比,见对方倨慢无礼,便不做声,转身回到木床上坐好,双目瞑闭。
    那怪老道走出屋后,找回那根铁棍,便又回到屋中,在角落处跌坐。中年道人也跃坐一旁,闭目休息。屋中虽有五个人之多,却没有一点语声。
    一直到了黎明时分,门窗透入蒙蒙曙光。
    怪老道突然起身,同时把中年道人拉起来,一言不发,便向屋外走去。
    张咸突然睁开眼睛,大声道:“道长留步!”
    怪老道倏然转身,凝视着张咸,粗暴地道:“怎么啦,你想把我们留下?”
    张咸怔了一下,才道:“本公子有恩不忘,无仇不报……”
    怪老道纵声大笑道:“谁要你报恩来着?”转身一径出门而去。
    吕声摇摇头道:“这老家伙真怪,若不是对公子有相助之恩,小人不送他两棒才怪!”
    张咸凝目沉思许久,跳下木床,比了几个架式,十分古怪,蒋青山和吕声都瞧不懂。却听张咸冷冷自语道:“今日叫那浑人知道我的厉害……”
    三人出门,直向昨日所过的村庄走去,刚刚走了一半路,忽又碰见那怪老道和中年道人。
    他们却是从另一条岔道出来,双方碰面,都不说话,但却向同一方向走去。
    一直走到山下那座村庄,怪老道举目向山坡上的白屋遥视几眼,便向山坡走去。
    无情公子下马,着蒋青山和吕声在村口等候,独自举步上山坡。
    快要走到那幢白屋,怪老道突然停步,回头瞪了张咸一眼,粗暴地道:“你跟着贫道是什么意思?”
    张咸心中大怒,双目一睁,正要出言顶撞,转念想起自己形迹委实可疑,怪不得人家询问。而且他又有恩于自己。这么一想,怒气平了大半。
    “区区正好也要到那白石屋去,道长武功高强,难道还怕人对你不利么?”
    果然请将不如激将,怪老道冷笑一声,便不理他,转身继续向白石屋走去。
    三人前后踏入白石围墙之内,无情公子张咸想道:“他们如果是石轩中的人,先走入屋内,我才上前找石轩中,那怪老道出来拦我,倒不知跟他动手还是不动手好……”
    念头一转,立刻放开脚程,疾然掠过两个道人,笔直扑上台阶。
    怪老道冷笑一声,反而在台阶下站住。
    无情公子张咸摹然飞起一脚,踢在大门之上,震耳一声大响,门内木闩折断,两扇大门一齐打开。
    张咸踢开了大门之后,并不做声,静静站在门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那大门乃是自动打开的。
    眨眼间两个童子出来,正是昨日黄昏见过的欧阳秋和梁文。
    梁文怒喝道:“你发了疯么?大清早又跑来撒野。咦,原来约了帮手……”
    张咸冷漠地瞧着他们,道:“里面还有什么人,都叫出来!”
    欧阳秋和梁文对瞧一眼,欧阳秋道:“我们一齐上去,教他尝一尝我们拳掌合壁的滋味!”
    梁文道:“这人当真有两下子,一个人打不过他,只好这样了!”
    他们岁数不大,甚为天真,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张咸暗中觉得好笑,不觉减了大半敌意。
    欧阳秋和梁文一齐出来,先向张咸抱拳行礼,然后同时发动,左右夹攻上去。
    张咸一掌横扫过去,狂飚暴发,掌力极是惊人。口中喝道:“你们不行,回去叫大人出来!”
    欧阳秋和梁文极快地交叉换位,恰好让开他一击,梁文一招“如来心印”,掌势罩住对面胸前大穴。欧阳秋乘机连发两掌,从侧翼攻人去。
    他们的招数本就奇奥异常,加上配合周密,威力增加了不止数倍。
    张咸双足一顿,凌空飞起,但身躯只升起五尺左右,便突然停在空中,掌腿齐发。这一招用得妙到毫巅,不但完全避开对方锋锐,还能反攻敌人。
    那中年道人噫一声,道:“师叔,那两位小施主的拳掌合壁固然神妙,他的应变更见高明,这一招可是泰山一枭王格的独门心法?”
    怪老道晤了一声,道:“手法有少许不同!”
    张咸一招发出,把两个童子逼开数尺,飘身落地,回头道:“道长法眼当真高明!”一语未毕,两个童子又攻到身上。
    张咸虎躯一塌,滴溜溜旋了半个圈子,左手伸出,去势不快,但梁文却无法闪避,嗳了半声,右手脉门已被张咸扣住。
    张咸回头道:“道长可识得这一招?”
    怪老道微哼一声,道:“星宿海的太阴鬼手,加上玄阴门的步法……”
    张咸道:“道长真个高明,区区甚感佩服!”
    欧阳秋见梁文面色发白,双目呆滞无光,一点挣扎之力也没有。这一惊非同小可,骇得怔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
    张咸回眸漠然地瞧着他,道:“叫屋里的大人都出来,不然的话,我就……哼……”
    欧阳秋骇得面无人色,放腿疾奔人去,高声大叫道:“郑大叔,郑大叔……”
    张咸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只有姓郑的在屋中?”
    眨眼间一个浓眉汉子出来,身上披着一件湖水色的长衫,背上斜斜插着一柄长剑。
    这汉子面目间流露出一股剽悍粗豪之气,双目神光极足,出来后扫瞥门外三人一眼,道:“尊驾先放开那孩子如何?”
    无情公子张咸虽然气恼昨日之事,但他到底不是来杀人泄愤,因此放开手。
    怪老道洪声道:“你就是石轩中么?”
    那粗豪汉子微微一笑,并不立刻回答,道:“诸位贵姓大名?尊驾可是昨日傍晚曾经来过的那一位?”
    怪老道怒道:“喂,你听见我的话没有?”
    无情公子张咸回头道:“他不是石轩中……”
    怪老道哦一声,又粗声道:“那么石轩中在哪里?”
    那粗豪汉子两眉一斜,沉声道:“兄弟郑敖,道长火气很猛,不知在哪座名山修炼出来!”
    张咸道:“哦,你就是魔剑郑敖……”
    中年道人突然朗声道:“郑施主不可出口伤人,贫道玄风,乃是峨嵋弟子,这位是敝师叔太本真人!”
    张咸听了大感诧异,心想峨嵋派应该和石轩中交好,怎的这太本真人这等火辣辣地?
    魔剑郑敖双眉一耸,沉声道:“原来是峨嵋高人驾到,这位兄台贵姓大名?想来也是峨嵋名家吧?”
    张咸冷冷道:“我不必说出姓名,我找的是朱玲……”
    魔剑郑敖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迫视着这个衣服华丽的人。
    张咸又补充道:“我不敢沾峨嵋的光,我和他们两位可不是一路!”
    那位大本真人即是峨嵋派当今掌门太清真人的师弟自灵官,他幽锢在深山僻谷中四十年之久,性情变得更为粗暴怪僻。闻言冷冷道:“谁要跟你一路?”
    无情公子张咸屡次被他抢白,心中勃然大怒,眼中射出绝情阴毒光芒。回头瞪他一眼。
    白灵官胸中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成见,只是喜欢倔做叱责别人,这时根本不理张咸,粗暴地道:“快叫石轩中出来——”
    张咸听到石轩中三字,立时忍住怒气,只因这个峨嵋老道亲自来到,必有要事,石轩中多半非露面不可。
    魔剑郑敖面上虽有难色,但仍然遏抑住,望望白灵宫他们,又望望张咸,一时不知先解决哪一面。
    张咸漠然道:“怎么啦?你要是做不得主,不妨把地方说出来,我好去找她!”
    郑敖平生最是崇敬石轩中,同时又极端敬爱朱玲。这时已立时决定,先办妥要找朱玲这件事,再说别的。
    “尊驾找石夫人有何贵干,兄弟可以代你转告!”
    “不行,我要见到她之后,亲口对她说!”
    郑敖大怒道:“好得很,你这是成心找事,郑某先瞧瞧你有什么惊人能耐……”
    无情公子张咸冷漠地哼一声道:“我不和你动手——”言下大有不屑出手之意。
    魔剑郑敖曾经是四海扬名的人物,几时被人这样轻视过。一听此言,怒极反笑道:“你连姓名都不敢说出来,我怎肯当真与你一般见识,嘿……哩……”
    白灵宫听得有趣,当下一声不响,看他们怎生解决。
    张咸仰天冷笑道:“郑敖你站稳一点;我姓张名咸,有个外号是无情公子……”
    白灵宫啊了一声道:“张咸你最近没有上过峨嵋山?”
    无情公子张咸说完之后,本来打算立刻出手,忽听白灵官没头没脑的一问,怔了一下道:“没有呀——”
    白灵官道:“那就行了?”
    张咸耸耸肩,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郑敖严厉地注视着张咸,缓缓道:“石夫人不会见你,你最好识趣点。若果你一定要见她,先得赢了我郑敖手中之剑,我立刻去告诉她这回事!”
    无情公子张咸愣一下,凝目寻思。
    郑敖这时知他来历,果然刮目相看,任他思索,不再说话。
    张咸沉思片刻,蓦地抬头道:“现在我也不见她了……”
    白灵官一听敢情这里面夹着男女情事,大感不耐,厉声道:“你们等会儿才慢慢说,玄风,把掌门真人的亲笔函取出来!”
    郑敖愣一下,道:“是太清真人的亲笔函?”
    只见那玄风道人从袍内取出一个信封,双手捧着,大步走过来。
    围墙大门处突然出现一人,疾奔过来,却是那浑愣大汉。
    张咸斜眸瞥见,登时怒气填胸。
    谁知那浑愣大汉见到张咸,却笑嘻嘻向他点头,道:“老兄你早——”
    张咸一怔,满胸怒气发作不出。
    那大汉瞧瞧白灵官他们,大声道:“他是谁?我老胡从前没有见过,但这个人我老胡却认识,——”后面的一句却是说张咸。
    张咸摇摇头,想道:“这厮头脑不清,虽有一身横练功夫,但我今日的武功比以前高出许多,只要一出手,定能把他击毙,这等人胜之不武,不理他算了……”
    这时郑敖已看了那信封上的字,正要开口,张咸已朗声道:“本公子可要走了……”
    郑敖又是一怔,心想今朝这三个人都是莫名其妙的家伙,特别是这无情公子张咸,不知何故改变心思,又要走了。
    那个自称老胡的大汉笑嘻嘻道:“当真要走么?我老胡还打算请你喝杯酒哩……”
    张咸瞪他一眼,也不理他,转身走下台阶。郑敖向玄风道人抱抱拳,道:“对不起,请等一下!”跟着大声道:“张咸你为何突然要走?”
    张咸脚下一停,仰头望着天空,慢慢道:“上官兰身遭危难,托我来说一声,因曾得她帮忙,故此一直赶来。但我忽然想到我目下已可以救她出险,所以这就赶回去……”
    “什么?她遭遇危难?张公子请你等一等如何?”
    张咸回头瞥他一眼,郑敖含笑道:“张公子为上官姑娘蒙难而来,郑某先代石大侠及夫人道谢,我这就去报知石夫人……”
    跟着又转头对白灵宫道:“郑某今日开罪多方,竟不知道长们带了太清真人的亲笔函来找石大侠,万望见宥,我这就去报知石大侠!”
    白灵宫见人家这等尊重师兄,心中甚喜,道:“既往不咎,你快去找石轩中来!”
    魔剑郑敖疾奔出去,晃眼走远。
    无情公子张咸皱眉想了一下,忽然道:“太本真人,我用‘五鬼推车’的招数,脚踏坎官移震宫,可以封住几路?”
    白灵官眼睛一眨,道:“哦?这一招么……可以封住五路……”
    张咸道。“对了,假如再化为‘双阳沓手’,但身移巽位,有何用处?”
    白灵官乃是当今武林中数得出的高手之一,张咸开始问时,他答得有点迟疑之故,乃是一来白灵官不喜和人家噜噜苏苏,二来张咸问的一招委实甚怪,通常在手上用出“五鬼推车”的招数时,无论任何家派,都是踏前攻敌,但张咸却以脚法的变化,使得这一招面目全非,不攻反守。
    这一招怪异诡谲之极,是以白灵官道人一想之下,大感惊异,不觉冲口答出可以封住五路。
    张咸跟着又问的一招,表面上一听,凡是练过武功之士,都知道“双阳沓手”是强攻硬打的招数。可是白灵官一听下面还有一句是“身移巽位”,加上刚才的一招变化而来,这一招居然软硬兼有,变成攻守各半的奥奇招数。
    这位外貌凶猛的老道人怔一下道:“这一招偏激诡异,攻敌可以兼取前面及左右两面的三路敌人,守时刚柔并济,可以借力生力,震伤敌人。又可变化为大擒拿手,亦可化为……”
    出忽又一怔,停住了话头,原来此时细细一想,这一招之内变化极多,奥妙无穷。
    无情公子张咸神色一冷,漠然道:“大丈夫虽受滴水之恩,亦当涌泉以报。本公子走了!……”说罢大踏步向围墙门外走去。
    白灵官还在推究刚才的两招,竟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玄风道人因师叔不作表示,也自默然。
    那浑愣大汉笑嘻嘻送他出去,到了大门之外;抱拳道:“恕我胡猛不远送了!”
    无情公子张咸猛一回身,凝眸瞧着胡猛,见他一派浑愣之态,心想这等浑人当真胜之不武,便突然回身潇然下山。
    胡猛回到里面,口中自言自语道:“这人真怪,连我老胡也想不到他肯乖乖走了……”原来这胡猛也不是完全不记得张咸昨日来过被他打跑之事,但因对任何事情都胸无成见,是以今日见到张咸,丝毫没把昨日之事放在心上。
    隔了片刻,白灵官定一定神问道:“那无情公子张咸呢?”
    玄风道人惊道:“他已走了!”
    白灵宫重重地哦一声道:“他好像还在说话,怎的却走了?”
    玄风道人道:“他说大丈夫虽受滴水之恩,亦当涌泉以报,然后就走了!”
    白灵官睁目点头道:“这人真是个大丈夫,他用这两招报答我昨日相助之恩,足足可以抵偿有余……”
    玄风道人面上现出疑惑之色,道:“这两招虽然诡异奇奥,但终不是正派武学,师叔赞扬之言,师侄有点不解……”
    白灵官仰头望着天空,思索一阵,道:“你说的话只有一半对,他这两招虽不是正派武学,但邪门外道的武学,在某些方面有时会胜过正派武学,他这两招诡奇绝世,下面的变化更是千头万绪,无从推测,算得上是武功中极为上乘的手法。尤其我们所练的是正派武学,这两招正可补我们之不足。以他的武功造诣,自然已深明此理,所以他敢夸口说是涌泉之报,当真不假……”
    玄风道人听了一阵骇然,稽首道:“请师叔看恕我失言之罪……”
    大门外忽然出现两人,当先一位年纪甚轻,身上衣服朴素异常,但长得面如冠玉,眼如点漆,一双剑眉,斜飞入鬓,顾盼之间,威仪自生。身上穿得虽是朴素,但一望而知不是凡俗之士。
    后面一人乃是魔剑郑敖,是以前面这美男子,不问而知必是天下闻名的神剑石轩中。
    玄风道人遥望一眼,登时为之肃然,轻轻道:“师叔,他来了……”
    白灵宫大咧咧地转身望去,突然心头一震,但觉这剑神石轩中不但风采超俗,而且自然流露出一种震慑人心的威仪。
    石轩中含笑拱手,朗声道:“两位道长鹤驾光临,石轩中有失远迎,莫大焉……”
    白灵官见他说得谦恭有礼,心中成见消除了大半,正要答话,忽见师侄玄风神情异常肃穆恭敬,心头大感不舒服,故意冷笑一声,倨傲地道:“你就是号称剑神的石轩中?”
    石轩中面上笑容如故,道:“不敢,不敢,这个外号不过是以前一些武林朋友妄行加上……”
    魔剑郑敖他本是狂做不驯之人,当年连鬼母他也敢碰碰,这时见白灵宫狂傲倔慢,一派以老卖老之态,心中大怒,厉声道:“我郑敖一生练剑,放眼武林之中,还没有服过什么人,单单佩服石大侠的剑术,他号称剑神,谁人要是不服,先试一试我的两手三剑……”
    石轩中道:“郑兄不可这样说法,这位真人必是峨嵋山大剑客,昔年曾经现身江湖,威震武林的白灵官真人,算起来我石轩中还是后辈……”
    郑敖浓眉一掀,忽又忍住,只冷哼一声。
    白灵宫见石轩中说得出他的姓名,心中大喜,傲然长啸一声。这时也不去计较郑敖的无礼,侧顾玄风道人一眼,微微点头。
    玄风走到石轩中面前,但觉他神采逼人,自然流露出威仪气象,不禁肃然稽首道:“贫道久仰石大侠英名,今日一见,深觉盛名不虚。这里是家师掌门真人的亲笔函,请石大侠过目!”
    石轩中道:“玄风道长名列峨嵋三英之内,道高名重,石轩中佩服之至!”他双手接过太清真人的亲笔函,又道:“记得昔年有幸拜识太清真人,彼时印象至今难忘,只不知今日何事,蒙真人亲赐翰墨……”
    玄风道人面上露出不安之色,默默退到白灵官道人身后。
    石轩中聪明绝顶,心知太清真人这封亲笔函内一定不是好消息,所以玄风道人不愿提及。
    他那对朗如寒星的俊目迅速地向四面扫瞥,魔剑郑敖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当下收回目光,拆开那封信,抽出信纸。但见笺内的蝇头小字,写得十分端正,笔力奇重。
    他看完之后,轻轻吁口气,抬头道:“拙徒史思温如此胆大妄为,罪不可道!但石轩中已有两年多未见过这劣徒,最近他也没有到此地来……”
    白灵宫横持铁棍,跃到石轩中面前,沉声道:“石大侠此言莫非疑心令徒被敝派冤屈?”
    石轩中道:“贵派掌门真人道德高深,望重一时,石轩中素来钦仰,今日既有真人的亲笔函,劣徒所作所为,已成铁案……”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阵香风飘送过来,白灵宫回头一望,只见一位白衣美人,已走到他们身后两丈以内。
    这位白衣美人淡扫峨嵋,面上不施脂粉,可是容光艳发,双颊白中透红,比抹上胭脂还要好看十倍。那对眼睛如秋水般明亮,轻轻一转,可以表露出她心中的千言万语。
    白灵宫看得怔了一怔,心想世上当真有这等美丽的女人,尝闻石轩中妻子白凤朱玲容颜绝世,称为天下第一美人。眼前出现的这个白衣佳人,足可以艳压天下群芳,定然是白凤朱玲无疑。
    玄风道人以前见过朱玲,此刻再见到她,但觉她比上一次更美丽,不禁怔怔注视。可是在他心目中,却没有丝毫邪念。
    白凤朱玲微微一笑,美不可言。她分别向白灵宫和玄风道人瞧了一眼道:“轩中,这两位就是峨嵋掌门太清真人的专使么?”
    石轩中道:“不错,你来看看大清真人的亲笔函!”
    朱玲举步间已到了石轩中身边,身法极为袅娜美妙,在这举步之间,已显示出她的一身武功,也已入了化境。
    这对名震天下的小夫妻站在一起,一个如玉树临风,俊逸超群。一个像春花艳发,风华绝代。这真是珠联壁合的一对才子佳人。
    朱玲看完那封信之后,抬头望着石轩中道:“这里面必有误会,思温决不会这样……”
    白灵官洪亮地道:“石夫人说话小心点,贫贫委实不愿冒犯于你,可是牵涉到家师兄的名誉时,又当别论……”
    这位老道双目如电,冷冷迫视着朱玲。旁边的胡猛怒道:“唏,老道士你想欺负人?”握着双拳疾跃过来,冲着白灵官,竖眉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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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英雄气短
    白灵官明知此人是条浑汉,本来不会计较。但心念一动,倏然把铁棍扔给玄风道人,左掌一推一拨,潜力如山涌出。口中冷冷道:“你站开一点,此处没有你插嘴的地方……”
    他这一掌非同小可,如是武功平常之士,吃他一推一拨,最少也得掼开两三丈远。
    胡猛虎躯一塌,坐马挺胸,任得对方的潜力内劲迫到身上。
    但见他衣袂激烈地向后飘飞,但身形却有如渊停岳峙,纹风不动。
    白灵官心头一震,这才知道这条浑汉不是易与之辈,眼中凶,光一闪,多运两成功力,掌心突然吐出。这一掌不比等闲,就是凶猛无比的大老虎,吃他掌心吐出的内劲打中,全部内脏都得震碎。
    胡猛仍然坐马不动,突然上身一震,好像被人用一个无形的大铁锤击在心口似的,虎躯摇晃了两下,终于退了一步。
    白灵官一掌击实在对方胸上之后,忽然甚感后悔,心头掠过师兄太清真人训诲的话,不觉叹口气,口中念声“无量寿佛”。
    胡猛退了一步,怔一怔神,蓦地一拳隔空击去,拳风猛烈异常。
    白灵官微微一愣,心想这条浑汉没有立刻倒毙地上,已是奇怪之事。怎的还能发出这等凶猛沉雄的拳力?
    他们掌来拳往,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石轩中喝道:“胡兄不可得罪客人……”
    白灵官随手一掌封去,突然身躯一震,退了一步。
    胡猛听到石轩中的话,立时煞住第二拳,一言不发,退开一旁。
    玄风道人看得真切,面上微微变色。心想石轩中的手下也如此厉害,师叔功力之深厚,在峨嵋派中仅逊于掌门真人,居然被那猛汉一拳击退,这就无怪石轩中的徒弟史思温能够数次出入峨嵋,如闯无人之境。
    白凤朱玲道:“胡大叔你没事么?”她乃是跟着上官兰和儿子的叫法称呼胡猛。
    胡猛真不知她问的何事,茫然道:“有什么事?”
    朱玲微微一笑,道:“譬如胸中觉得不舒服,或者真气不调。……”她转眸望着白灵官,接着道:“白真人你已打了他一掌,是不是?”
    石轩中心里好笑,明知朱玲乃是故意拿话把白灵官套住,使他无法逞强动手,免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其实要不是胡猛练有当世无匹的硬功,石轩中他早就在白灵官陡增内力之际,出手拦阻了。
    白灵官果真发作不出,连话也答不上来,面色十分难看。
    胡猛举手猛拍一下胸膛,大声答道:“什么事也没有?”
    白凤朱玲忽然失色道:“郑大叔呢?”
    石轩中道:“我们到达这里时,已不见无情公子张咸,郑兄一定是赶紧迫去……”
    朱玲面上现出一抹愁色,因此在她原有的美丽之外,加添上一份楚楚可怜的动人风韵。
    她叹口气,眼光转到白灵官和玄风面上,问道:“两位可曾见到张咸公子离开的?”
    白灵官凝眸直勾勾地看她好一会,神态甚是奇怪。不但是他,连那玄风道人也是这样。
    朱玲心感奇怪,又问了一声。
    白灵官忽地扭头向玄风道:“我想不会是她……你告诉她吧……”
    石轩中剑眉轻皱,这时他已听出这两位道人话中有话,可是此时此地却不便追问,是以只好用心推测。
    玄风道人奉命上前数步,稽首道:“适才郑施主去找寻石大侠及夫人两位时,张公子不久便走了,贫道等因与他毫无渊源,故而不曾询他行踪去处……”
    朱玲啊了一声,眉宇间忧色加重几分,转脸向石轩中道:“怎么办呢?天地茫茫,我们如何能知兰儿的下落?”
    玄风道人又道:“张施主有两位随从,但上山之时,都留在村庄中等候。他们均是骑马,相信不会走得太快,郑施主或可追上——”
    朱玲回头万福道:“谢谢道长指点,唉,郑大叔要是能够追上,那定好了……”
    石轩中温蔼地道:“兰儿的相貌甚好,不是命薄的人,你别先把自己急坏。郑兄是老江湖了,脚程又快,相信他一定追赶得上……”
    朱玲好像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美丽的嘴唇嗫嚅一下,却终于没有说话。
    她想了一下,便轻移莲步,姗姗向门外走去。一直走到围墙外面才站住,遥遥向山下瞧着。
    玄风道人目送她出去之后,缓缓道:“石夫人刚好走开,贫道乘此机会,把一桩事告诉石大侠……”
    石轩中心想果然不出所料,这两位道长肚中还有别的隐密之事,于是含笑道:“请道长见教,石轩中洗耳恭听……”
    玄风道人道:“石大侠好说了,这桩事发生在令高足离开峨嵋之后,家师兄玄镜等追蹑踪迹,无意间忽然遇到如此这般的一件怪事………”
    他清晰有条理地把那几个蒙面白衣女子的所作所为详细说出来。
    石轩中虽是当代大侠,但听到这些白衣女子这等神秘诡异,武功复又高绝,加上乃是玄阴门手法不由得微微动容。
    玄风道人道:“因为她们对西门渐等玄阴教的高手一样不放过,所以目前江湖上已传遍此事,十分震动,尤其这位自称‘琼瑶公主’所定的‘瑶台’之约,近在眼前,看来她大有把天下武林中有名的大家派都邀到瑶台去,这等居心,实在令人难以推测……”
    石轩中寻思片刻,开朗地笑道:“道长还有一句话未说,你们可是以为这琼瑶公主乃是内人化身?”
    玄风道人道:“石大侠请恕贫道开罪之处,以前果真有此疑惑!”
    石轩中拱手为礼,道:“道长此言,不啻已说是贵派已不复相疑,石轩中先代贱内道谢。但敢问道长们何故忽又打消疑惑?”
    玄风道人望望白灵官,见他仰天不语,只好尴尬一笑,道:“贫道个人方面是一见到石大侠的英姿神仪,便已尽消疑惑,可说不出什么缘故……”
    白灵官突然道:“告诉你也无妨,贫道适才见尊夫人动辄流露真情,因而得知她目下不比当年,已变成心软重情的人,像她这样的人,决不可能做出那等诡异毒辣之事……”
    石轩中深深一揖,道:“白真人法眼如电,普察万物,石轩中钦佩之至。日后还须仰仗真人金口,以释天下群疑,石轩中这厢先行道谢……”
    白灵官道人心中十分受用,虽不露出面上,但心头却对石轩中增加了不少好感。
    玄风道人道:“据贫道所知,最近少林、武当都已接到那琼瑶公主的邀柬,约定端午节午时,请两派的掌门人赴瑶台一行。想那少林寺老方丈白云大师和武当金府真人,皆是道德高深,名重一代的人物,接到这种请柬,一定是淡然置之。可是那琼瑶公主的手段诡异骇世,必会施用掳劫人质的手段。因此这两派已派出高手多名,一方面保护派下分在各地的寺院观庙,一方面侦查琼瑶公主的真相。江湖上的人都一致认为这琼瑶公主的出现,乃是武林近百年来第二件大事……”
    石轩中微微一笑,已知他没有说出来的第一件大事,是指他石轩中的崛起于武林。
    “两位道长驾临荒僻之地,坦诚赐告许多武林秘事,石轩中感铭心服,日后不知如何能够报答盛情。现在敢请两位到屋内歇息一下再谈如何?”
    白灵官拂一下那部络腮胡子,大声道:“我们不能耽误过久,你如何作复家师兄的信,我们捎个口信回去就行了……”
    石轩中道:“两位道长远道而来,何必匆匆而去?”
    玄风道人微笑道:“家师叔有句话不便说,贫道胆敢代为奉闻……”
    石轩中立刻拦住他的话,道:“道长之意,石轩中心中已知,既然如此,石某不便再耽搁两位的时间……”他沉吟一下,决然道:“敬烦奉达太清真人,石轩中一定在瑶台之约期前,专程赴峨嵋请罪!”
    白灵官道:“好极了,我们后会有期。玄风,我们立刻返山复命……”他毫不停留,转身便走,玄风道人跟在后面,一忽儿已下山远去。
    朱玲犹自遥望山下,长长的细眉之上,凝着忧愁。
    石轩中走到她身后,轻柔地抚在她的香肩上,道:“你莫要急坏了自己身体,郑敖兄久走江湖,阅历丰富,想来不久便会回来!”
    朱玲的面颊挟贴在他的掌背上,轻轻叹口气,道:“我们已过惯平静安详的快乐日子,今日突然有事,如果不是你在我身边,我真不知怎样才好……”。
    石轩中道:“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你什么事都不须忧虑……”
    他说完这句话,心头突然被一层暗影遮住,剑眉轻轻一锁,暗自想道:“我和她当真能够寸步不离地永远在一起么?眼前峨嵋之事,恐怕我们就要分别一些日子……”
    朱玲双目望着山下,问道:“太清真人那封亲笔函你怎样回复的?”
    石轩中道:“我答应他们说,准在瑶台……噢,准在端午节之前到峨嵋山走一趟……”
    若在往时,朱玲乃是冰雪聪明的人,必定听得出石轩中话中另有蹊跷。但此刻一心一念悬虑着上官兰之事,不知郑敖是否追得上无情公子张咸,所以没有觉察出来。
    石轩中又道:“这件事着实使我忧疑交集,本来我还希望思温那孩子本性忠厚善良,不至于做下这等无法无天的事,但后来又想到太清真人是何等样身份,他既然亲笔写明思温滥加杀戮峨嵋弟子的罪行,此事决不会假,唉……”
    朱玲突然仰脸瞧着石轩中,凤目含威,怒道:“都是史思温这个不成材的人,惹出无限风波,兰儿如不是深爱着他,也不会一听到他在峨嵋出现并且受困的消息,就匆匆连夜赶去,以致她自身反而遭遇危险……”
    石轩中微怔道:“你说什么?兰儿深爱着思温?我到现在才知道……”
    他凝目寻思一下,道:“昔年我们快要重逢以前,思温那孩子曾经露出爱上兰儿的神色,不过后来我见他好像已把此事丢开,坚毅地担承起三清官观主的重担,我还以为他能够忘掉兰儿……”
    朱玲犹有余怒地道:“等见到思温,真要重重惩罚不可——”
    石轩中没有做声,他对史思温十分了解,明知他为人淳厚,天性侠义。这一次他怎会到峨嵋大开杀戒,伤害三清弟子,已经是个难解的谜。目下急待解决的还是这件事,暂时尚无暇顾及其他,所以他不置一词。
    朱玲又道:“兰儿她寄居在山下的尼庵中,便因情关难度,有借佛力解脱之心,唉,这孩子的遭遇太可怜了,你刚才还说她不是薄命的人……”
    两人又站了一会,还不见郑敖回来。朱玲思索一下,道:“郑大叔一定追不上张咸了……”
    石轩中讶道:“何以见得呢?”
    “他就是因为太老江湖的缘故,张咸他明明带着两个手下,但昨晚和今日他都是一个人上山来,郑大叔势必认定张咸此来只有孤身一人,故此他刚才追下山去,虽然查出有三匹马走过的痕迹,但他决不会循此追踪。也许事有凑巧,另有一骑的遗迹把他岔开,因此越追越错……”
    石轩中笑道:“你还是像昔年一样聪明,这些事好像亲眼目睹似的,只等郑兄回来,便知分晓!”
    朱玲望望天色,道:“啊,不觉已过了两个多时辰,小哥子应该睡醒了……刚才要不是他想睡觉耽搁我一阵的话……”
    石轩中接着道:“你别懊恼了,我和郑兄赶到这里,已不见张咸公子——”
    朱玲默然想一下,道:“王大嫂在家里照顾小哥子,她为人精细忠心,我可以放心,唉,兰儿是个女孩子家,我急就急在不知她遭遇上什么危险,要是……”
    石轩中道:“你别把事情老从最坏处想啊,小心急坏了自己——”
    “咳,你也不想想,我们虽不与天下武林同道来往,但侠义之士都仰慕你的为人,决不会和兰儿为难,所以,兰儿除非不是真的遇险,否则的话,我真不敢想下去!”
    石轩中双眉一轩,虎目中矍然射出威煞光芒,沉重地哼一声道:“谁敢伤害兰儿,我石轩中誓要大开杀戒,把那些恶棍们尽行处死……”
    朱玲反而赶快安慰他道:“我也不过作最坏的打算而已,你却立刻就动了真火,我说……轩中,你可曾考虑到郑大叔劳而无功的可能么?”
    “劳而无功?”他说,疑惑地望着妻子。
    “假定郑大叔已追到张咸,但他们素不相识,郑大叔脾气又不好……”
    “啊,我明白了,你说张公子也许不肯把兰儿之事告诉郑兄么?”
    她点点头,嗫嚅一下,却没有说话。
    石轩中道:“那么我立即追上去——”
    她勉强地点点头,道:“这样也好……”
    石轩中正要举步,朱玲忽然拉住他,缓缓道:“轩中,我有个建议,但你千万别多心啊!”
    他笑一下,道:“我几曾对你多心来着?”
    “我想……还是我亲自追上去好些……”
    石轩中笑道:“你怎不早说,自然是你出马最好,但我担心你路上发生意外,因此虽然也想到了,却没有说出来!去吧,其实你比我还要精明得多,怎会有什么意外——”
    朱玲释然地笑一笑,道:“那么我这就动身,你最好回去看着小哥子,我最多天黑时便赶得回来,假如追不上他,我会先回来跟你商量!”
    石轩中坦然地望着爱妻的背影在远处消失,等了一会,正要回家去照顾儿子,忽见远处有条人影疾奔而来,定神一望,已知是魔剑郑敖。
    隔了一会,郑敖一头大汗地上山,站在石轩中面前。
    石轩中道:“郑兄可是追不上那无情公子张咸?”
    郑敖拭一下头上汗珠,道:“说来惭愧,在下已追出百余里路,仍然不见那厮踪迹。在下因想那厮脚程不会在我之下,唯恐你们着急,所以又赶回来……夫人回家了么?”.石轩中道:“她深怕你追上张咸之后,对方仍然不肯告诉你,所以亲自赶去。”
    魔剑郑敖跺足道:“你怎可让夫人亲自追去?”一言出口,忽然觉得不妥,连忙改口道:“江湖上的险诈多事,你又不是不知……”
    石轩中仰天一笑,坦然道:“郑兄必是因知张咸以前曾对玲妹有不寻常的感情,所以不大放心。我却认为这一点不要紧,倒是江湖上的重重风险,令我不大放心。不过后来又想到她的武功不弱,加上她为人机智,我就让她去了……”
    郑敖皱起眉头,道:“话虽如此,但是……”
    石轩中微笑道:“我想她一定追得上张咸,你不须多虑……”
    他歇一下又道:“我回去看看小哥子,郑兄可要一同走,我们对弈一局!”
    魔剑郑敖摇头道:“在下心中不安,非在此处等候消息不可……”
    石轩中潇洒地走出门口,向山上走去,约摸上升了六七丈,沿着一条山径向山后走去。后面是座荒险的乱石谷,石轩中仍然循着一条险径,从旁边绕过那座乱石谷,走到对面的山腰。再转过这座山峰,地势陡然旷朗,但见一座极为宽大平坦的山谷横互眼前,四面山麓都错落地生长着树木,靠左边的山坡上,有一片翠竹林环绕着一座朴实的屋子。
    谷中有数亩水田,数亩菜园。菜园旁边搭着鸡舍猪棚,入目全是一片农家景象。
    一个中年妇人正在鸡舍旁边喂饲群鸡,不远处有个小孩子蹲在山泉边玩水。
    那小孩子耳目甚灵,远远就发现了石轩中,欢喜得蹦上半空,少说也有七八尺高。口中连连叫着“爸爸”,声音洪亮之极。
    石轩中加快脚步,过去把孩子抱在臂中。这个孩子看起来有五六岁大,面白如玉,眉眼都似石轩中,长得十分可爱。
    石轩中对那中年妇人道:“王大嫂,小哥子的妈有事去找一个朋友,怕要晚上才回来……”
    王大嫂恭敬地应一声,石轩中抱着孩子,回到屋中。这座精舍地方不大,但却分作两进,前面是个小厅和书房,后面那进则是卧房。
    等到天色入黑,朱玲尚未回来。孩子跟着王大嫂睡了,石轩中深信朱玲就要回来,便在书房中等候,随手取了一本资治通鉴,秉烛观看。
    郑敖在那边也是等得焦灼不安,他一直在想假如张咸最初要见朱玲之时,他没有自作主张予以拒绝的话,这件事便不会发生了。
    这时他也没有人可以商量,那浑愣的胡猛早已练完功夫,上床大睡特睡。
    等到半夜,郑敖忍不住疾奔后山,走到石轩中屋子外面,只见书房中射出灯光,石轩中正在入神地在烛下看书。
    他摇摇头,深愧自己定力太差,便不进屋,径自回去。
    次日,石轩中神色如常,逗逗孩子,看看书,或者练练剑,又等到日落黄昏的时候。
    郑敖这一天却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脾气坏透了,欧阳秋、梁文这对小兄弟与及另外一个下人,偶一触犯着,都吃他骂个狗血淋头。
    黄昏时候,梁文走进他的房间,怯怯地瞧着他。郑敖一肚子闷气,大喝道:“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梁文忙道:“外面有个姓冯的找石大侠……”
    郑敖一跃而起,怒道:“你为何不早说——”骂声中已奔出大门。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壮汉站在台阶之上,一见郑敖出来,眉头轻皱,道:“敢问石大侠石轩中可在此地?”
    郑敖凝目打量那人一番,已知此人绝非朱玲差来的人,否则朱玲一定教他先找姓郑的转报石轩中。
    他毫不客气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冯居,有要事求见石大侠!”
    “冯居……”他想一下,又问道:“你以前见过石大侠?”原来以往许多人来此求见石轩中,总会错认他就是石轩中,但这汉子却一眼识穿,是以他有此一问。
    冯居眼中射出神采,道:“小的昔年在襄阳红心铺比剑大会中,见过石大侠的英姿风采!”
    郑敖又问道:“你见到石夫人或上官姑娘吗?”
    冯居怔一下,道:“小的没有!”
    郑敖面色一沉,道:“我是魔剑郑敖,此刻石大侠有事,谁也不能打扰,你乖乖离开此地……”
    冯居抗声道:“小的有事非面禀石大侠不可……”
    郑敖沉声道:“欧阳秋、梁文何在?”
    那两名童子应声出来,郑敖沉声道:“那厮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打发他出去……”说罢,转身入屋。
    冯居振吭大叫道:“石大侠!石大侠……”
    欧阳秋、梁文一齐跃到他面前,才一出手,便把冯居穴道点住。于是把他拖出大门外,拍开穴道。欧阳秋厉声道:“老兄你再叫一声,别怪我们兄弟手辣!”
    冯居武功虽是有限,但在江湖上混得久了,自然知道这两个童子不是虚言恫吓。他本是奉金瑞之命来报告石轩中关于史思温及金瑞被困于峨嵋之事(他还不知后来有蒙面白衣女出现),此时因估不透郑敖与石轩中的交情,又不能随便对郑敖说出,恨恨一跺脚,转身向山下走去。
    到了二更时分,魔剑郑敖佩上白虹剑,侧耳一听,胡猛在隔壁的房间中睡得呼噜呼噜地响。他摇摇头,心想这位胡兄弟天生浑浑沌沌,倒也少了许多烦恼。
    他施展轻功,疾奔到石轩中茅屋中,但见石轩中仍然在烛下入神地阅书。
    郑敖扣一下房门,然后推门进去。
    石轩中抛开手中的书,道:“郑兄请坐,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郑敖不满地摇摇头,道:“已经过了二更啊!”
    石轩中平静地笑一下,道:“郑兄总是为了内人一去不返之事焦灼,我先代她向你道谢……她已去了两日一夜,就是今晚还不回来,明早一定能够赶回,请你回去好好休息……”
    郑敖道:“在下实在没有你的修养功夫,这件事都是被我弄糟的,此时教我如何睡得着……”
    石轩中笑一下,道:“你这样也于事无补,何况事情不能归咎于你!”
    魔剑郑敖在屋中大踏走了几个圈子,忽然问道:“夫人会不会在路上发生什么事故?”
    石轩中迟疑一下,道:“我想不会!”
    郑敖道:“据我所知,鬼母时至今日,仍然有不放过你们的迹象。再加上那神秘的琼瑶公主。哼,哼,这江湖已是遍地陷阱……”
    石轩中取起桌上的书,又阅读起来。
    郑敖沉思一阵,道:“石大侠恕我言语唐突,你外表看起来好像毫不在乎,敢问是不是真个这样?”
    石轩中沉默片刻,缓缓道:“这本《资治通鉴》我已阅读了一日一夜,但直到现在,未曾翻过一页!”
    郑敖叹口气,道:“这就是了——”转身走出书房,匆匆奔回家里,把胡猛弄醒,要他带了那柄特制的大刀,两人在夜茫茫中奔下山去。
    石轩中自个儿在烛下看书,不知不觉又是天亮。王嫂悄悄端来早餐,摆在桌上,然后悄悄出去。
    过了半个时辰,王大嫂又悄悄走入书房,只见那份早餐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不觉叹口气。石轩中忽然抛开手中书本,站起身来。
    王大嫂轻轻道:“相公你两晚不睡觉,一直也不吃东西,夫人知道的话……”
    石轩中摆手截住她的话,道:“小哥子快起床了,烦你小心哄哄他,我要亲自下山一趟……”
    王大嫂不敢做声,石轩中取下壁上的长剑,忽然又挂回原处,自言自语道:“最好不要用上它……”
    他潇洒地出山,经过那座白屋子时,也没有进去,一径下山。
    到村子里一打听前日来过的三个骑马的人所走的方向,竟是向西北而去,便从这方向疾追。
    他的脚程非同小可,一个时辰不到,已走到岳阳。
    人城之后,就在靠近城门处有间镖局,门前车马麇集,许多劲装汉子走出走人,一片忙乱的样子。
    他抬目瞧瞧那面镖局大旗,只见那旗白底青边,当中绣着一个罗字。
    石轩中微微一笑,想道:“这间镇南镖局听猿长老说是他的记名弟子飞猿罗章设立,前两三年因猿长老介绍,见过此人一面,当真是个年轻俊杰之士。今日他镖局门前这等忙乱,想必生意太过兴隆之故!我要查问无情公子张咸下落,非找他不可……”
    当下走到镖局门前,忽见两个劲装汉子冲出来,各各跳上一匹骏马,丝缰一抖,如飞向东门外驰去。
    石轩中微微一怔,原来这时才发现镖局门前有一排二十余匹骏马,一派整装待发的样子。
    果然念头一转,镖局内又出来两名劲装大汉,匆匆跃上马背,抖缰驰去。
    他等了不久工夫,一共已出来十个人,分作五批上马驰去。
    石轩中自忖不宜莽撞,闪到旁边,只见一个车把式蹲在一旁看热闹,便含笑问道:“请问大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车把式抬目一看之下,被他气度所慑,不知不觉地道:“局中出了事啦,这些人都是去报信求救……”
    石轩中重重地哦一声,道:“出了什么事?几时发生?”
    “听说是昨天,已经快到家了才发生的……”他忽然收住话头,狐疑地望着他,问道:“你是谁?”
    石轩中默然走开,心想人家镖局出了事,哪能进去烦扰人家。
    走了几步,忽又想道:“这岳阳城不知还有其他的镖局没有?假如没有的话,为了玲妹妹之故,拼着失礼一趟,也得找到罗章问问……”
    他转过去又问那车把式道:“城里可还有别的镖局没有?”
    那车把式冲口道:“还有一家镇远,但前几日由峨嵋山传令下来,暂时歇业……咦,我为何要告诉你?你到底是谁?”
    石轩中道:“我姓石……”转身向门口走去,心想由峨嵋派支持的镇远镖局已经暂时歇业,不知是何缘故。目下只好找到罗章问一问了!
    这时门前二十余匹骏马已剩下两匹,但镖局内仍然人声嘈杂。
    他走到门口,一个趟子拦住他,道:“你要找哪一位?”
    石轩中道:“我想见你家局主!”
    趟子手面色微变,道:“敝局主没有工夫见客,请你留下贵姓:大名,与及有什么事……”
    石轩中见此人态度粗鲁无礼,眉头轻皱,道:“你对待客人也是这副样子?”
    趟子手冷冷道:“你请吧,就算是天皇老子也不能见他!”
    那趟子手回答的话虽然无礼,但石轩中毫不生气,心想罗章正有事之际,自然吩咐下什么人都不见。若在平时,他根本不会‘求见罗章,但目下正是赶时间的关头,罗章纵然不肯见人,这回说不得也只好勉强他一次……
    心念一转,便向那趟子手含笑道:“既然如此,我自己进去瞧瞧……”
    他说得十分坦然,好像对方必不拦阻似的。那趟子手不禁愣一下,石轩中已举步跨过门槛,直向屋内走去。
    那趟子手定一定神,暗自奇怪自己奔走江湖,已见过无数人物,怎的今日好像被这个俊美书生的气度风仪所慑,竟然忘了出手拦阻。
    石轩中刚走了几步,那趟子手追上来,怒声道:“你这人怎的乱进来?”
    喝声中伸手揪住石轩中的衣袖,用力一扯。
    石轩中倒没想到此人手劲不小,本能地运了两成真力,轻轻一甩。
    那趟子手但觉一股大力涌到,惊叫一声,整个人飞开寻丈,摔个半死。
    石轩中忙跃过去,扶起那汉子,口中连连道:“对不起,对不起,你摔伤了没有……”
    就在他扶起那趟子手之际,已有四个劲装大汉一齐涌扑过来。原来他们早就注意到同伴拦阻石轩中,这时一见同伴被摔,不约而同地都纷纷大喝连声,各各使出兵刃,凶猛扑来。
    这几人不由分说,口中叫骂连声,手中的兵刃先后朝石轩中身上递去。
    这一闹已惊动内面厅中之人,眨眼间走出数人。当中一人年在四五旬之间,举止沉凝,颔下留着一部黑须。背上斜系着一只长剑。
    他们涌出来时,恰好见到石轩中抱着那摔得头晕眼花的趟子手,轻灵地从数人合击之中闪出来。
    这人蓦然大喝一声“住手”,那些劲装汉子立时四散跃开,各按刀剑怒视着当中的石轩中。其中一个汉子大声道:“这厮强要进来,黄三一拦他,被他摔了寻丈远,现在还扣为人质。刘大侠不可放过这厮……”
    另一个劲装大汉接口道:“这厮一定是对头派来,才敢这样目中无人……”
    石轩中自知理亏,面上赔着笑,先把那趟子手黄三放下,然后向那被称为刘大侠的人拱手道:“兄弟实在是无心失手,请刘大侠原谅……”
    那刘大侠定睛凝视着这个俊得不可逼视的书生,尚未发言,在他右首一个年约四旬上下,身披淡青色长衫的人大声道:“尊驾闯入此地,露了一手绝艺,可惜我们都没有看见。现在不管尊驾是什么来历,我张浦先陪尊驾玩两手……”
    这人也是用剑,话声未歇,反手已掣出长剑,出手利落快捷,已具名家风度。
    石轩中拱手道:“原来是云梦双侠中的张二侠,那么这一位必是刘兼大侠了,兄弟久仰两位英名,钦慕已久——”
    张浦露出得意之色,道:“好说,好说,这双侠之名不敢当得,就是平生不做亏心之事罢了,尊驾用什么兵刃,何妨亮出来教我们开开眼界。”
    石轩中大感为难,须知他此刻名震天下,如果自报姓名,便落个恃名压人的话柄。若然真和对方动手,他们俱是行侠仗义之士,声名得之不易,一旦败在自己手下,岂不更落个恃技欺人的罪名。
    张浦纵声大笑道:“怎么啦,朋友你有点后悔么?”
    石轩中道:“兄弟擅闯进来,实是另有要事,张二侠如此对付兄弟,确是令我无法应付——”
    张浦面色一沉,冷冷道:“我敢出手伤我镖局中的人,难道把我们这些人未放在眼内,就算你身上有事,也等比划之后再说!”
    石轩中向人丛中扫了一眼,不见飞猿罗章,心想他大约不在此处,否则他身为局主,一定会出来探视。
    云梦双侠中的老大刘兼忽然道:“二弟暂勿出手,这位朋友颇擅空手人白刃之能,就命曾元凯出去和这位朋友拆几招——”
    一个年轻壮士应声跃出去,拔出长剑。张浦不能不听义兄之言,只好退回来。
    那年轻壮士抱剑行礼道:“在下曾元凯奉家师之命,请朋友赐教几招!”
    石轩中这时真是迫不得已,笑容一敛,肃然道:“曾兄请——”
    曾元凯见他干脆爽快,便不再说,使出荆楚派独门剑法,一招“击楫渡江”,刷地一剑刺去。忽觉对方手抬处,指风已罩住自己握剑的臂肘腕三处脉穴,心头一凛。忙忙变化剑势。
    他一口气使出本门十余招剑法,幻起满地光华,然而每一招出手,都因对方手掌移处,指风俱罩住自己臂肘腕三处脉穴,不得不赶紧变招换式。十余招过去,旁边的人但觉曾元凯身法轻灵,剑式翔动,环绕着敌人进攻,不过一招也没攻进去。那个俊美书生仅仅面对着曾元凯缓缓转动脚下寸步不移。
    这种打法连云梦双侠也愣然不明其故,只觉曾元凯太过容让对方,不肯出手。
    张浦提剑纵出去,口中道:“元凯你退回去休息——”说时,一剑疾如电奔般刺去。猛可大吃一惊,忙忙收剑,变为一招“鱼跃于渊”,剑尖急探对方肩头,腰身四处大穴。哪知刚用上半招,也是不行,脚下移宫换位,疾转过去,手中长剑也变换招式。原来他正如曾元凯一样,剑招刚发,便感到对方指风罩到臂肘腕三处脉穴之上,是以不得不变化剑势。
    曾元凯虽然有心退回,但剑招怎样也无法中辍,于是形成两人使剑环攻石轩中的局面。
    云梦双侠中的老大刘兼,看得面色阴晴不定,过了片刻,抽出背上长剑,缓步走近战圈。
    这时整个镖局内数十人都挤在四周窥看这一场剧战。只见石轩中双掌从不曾递出一尺之上,同时双脚一直钉在原地上,仅仅偶然徐转身躯,面迎攻来的对方。
    大部分人都不明白张二侠张浦和曾元凯为何不发剑攻到敌人身上?同时刘兼的沉重面色,令人益觉局势紧张。
    刘兼名满三湘一带,这时已认出对方武功深不可测,每一次递出手掌,都早就制住张浦或曾元凯的剑路,迫得他们没有一招能够使完。这等超凡人圣的武功,别说亲眼瞧见,当真连听也未听过。
    念头一转,突然大声喝道:“二弟休急,愚兄助你一剑之力……”手起剑出,刷刷刷一连攻了数剑,出手奇快,剑上内力沉凝雄浑,一派名家气度。
    他一加入,张浦和曾元凯剑势大盛,但见一共三支长剑幻出满厅光华,笼罩住石轩中的身形。
    石轩中虽然不惧,但颇急于脱身,剑眉一皱,朗声道:“诸位以众凌寡,就算赢了也不光彩……”
    刘兼厉声道:“朋友你除非把我们击败,否则休想出得此门!”
    石轩中双臂如剑,突发数招,眨眼间把苦苦围攻的三人迫开四五步之多。四面观战的人无不大惊失色,人丛中突然有人暴声叫道:“一定是这厮,大侠二侠别放走他……”
    石轩中浮起俊逸照人的笑容,道:“从这话中听来,石某知道已被诸位误会……”
    对方三柄长剑吃他迫开之后,都相隔数步外环伺着他,未曾再动。张浦首先发难,长剑一挥,猛攻过去。刘兼和曾元凯一齐响应,各挥长剑。哪知石轩中不动则已,一动比他们更快,两只手臂挺直有如两支长剑,飒飒风响中,已连发数招,这一回把对方三人迫得更开,各各离他六七步之远。
    双方又成伺机而动之势,刘兼心中一直怀疑此人,这时忍不住大喝道:“朋友你贵姓大名?”
    石轩中向他拱手道:“区区石轩中……”
    此言一出,宛如平地起个霹雳,不但四周的人都愣然相顾,连刘兼等三人也齐齐怔住。
    张浦蓦然抛掉手中长剑,大叫道:“你是石大侠,何以不早说?”
    人丛中响起一阵话声,但听“剑神”二字,不绝于耳。
    刘兼收回长剑,抱拳行礼道:“请石大侠恕我等冒昧出手之罪,刘某早已疑是石大侠,但因想到石大侠声明过不再踏入江湖;是以心中又拿不定……”
    石轩中忙忙回礼道:“是石某无礼,擅闯贵局,云梦双侠久享英名,尚祈海涵石轩中无礼之罪!”;拥在四周的人仍然不散,数十道目光紧紧盯着石轩中,都是仔细看清楚这位不可一世的剑神大侠真面目的心意。石轩中倒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向大家拱拱手,然后向刘兼等人道:“石轩中因有事急于追上无情公子张咸及其手下两人,是以明知贵局有事,但因与局主罗章兄有过一面之缘,故此冒昧进来探询……”
    众人听到张咸之名,又是一阵骚动,刘兼原本是飞猿罗章的师父,后来猿长老看中罗章根骨,传以南岳衡山的剑术心法,并收为记名弟子,是以后来刘兼已不复把罗章当为徒弟。他叹口气,道:“罗章昨日傍晚亲自押镖出岳州时,忽然发生事故,此刻他已失踪,不知去向。刘某等遣出多人,就是想找到猿长老前辈求援——”
    石轩中惊噫一声,道:“罗兄一身武功,武林中已罕有其匹,怎的也发生这等奇事?”
    刘兼道:“所有镖货及大队人马均安全无恙,听同行的伙计说,有个蒙面白衣女带着一个衣饰华丽的老妪忽然在路中出现,邀罗章到僻旷处比剑,罗章这一去便不再回来,刚才我见石大侠武功高绝一时,还以为你有份……”
    “啊,蒙面白衣女……我刚听峨嵋白灵官真人说起过,关于她们在蜀中出现之事,想来已传遍江湖了!”
    刘兼道:“不错,听说连玄阴教刑堂香主西门渐也失踪了,而且是那些蒙面白衣女子所为——”
    石轩中心头一动,忽然想到朱玲独自下山不返,会不会碰上那些白衣女?刘兼这时问过镖局之人,都不知张咸出现的消息,石轩中听了,心中更加打鼓,便道:“石轩中另有要事,暂且告别,双侠如获得消息线索时,有用得上石某之处,请派人通知——”
    云梦双侠但觉面子十足,连声称谢。石轩中顾不得客气,匆匆离开。走出岳阳地面,便疾向东南奔去,到黄昏时已搜索了数百里地面。但仍无丝毫线索。
    这时他已到了江右武宁地面,站在荒野之中眼看暮色四合,心中焦急之情,难以形容。
    他想来想去,忽然忖道:“玲妹一生机智过人,会不会路上发现苗头不对,先躲起来,此刻或者已赶回家中找我?啊,我得立即赶回去瞧瞧,若然她还未回去,我再与郑敖兄商量一下……”
    心意一决,精神大振,趁着暮色迷蒙,展开惊世骇俗的脚程,疾向家中赶回去。
    初更时分已经过郑敖所居的白石屋宇,匆匆一瞥,只见屋内灯火全无,也不暇多想,赶快向家中赶去。转过第二座山峰,远远但见家中透出灯光。石轩中虎目一眨,心中大喜,暗想如不是朱玲已回来,决无此时尚有灯火之理。
    他一面疾奔过去,一面寻思薄责朱玲几句的措词。到了门外,因灯光从书房射出,便不推门进去先绕到书房窗外,向房内一望。
    这一望使他大大一怔,原来书房中灯烛辉煌之下,只有他的儿子一个人坐在桌上翻书玩耍,石轩中不则一声,疾绕门后面卧房,从窗口进去,房中没有一人,但房门却大开。他又走出前面的一进屋子,来到书房门口,蓦见房中忽然多了一个女子,手中抱着小哥子,双目凝视着自己。
    这个深夜出现的女子身上穿着朴素的杏黄色的衣裳,头上松松绾个髻,底下是张瓜子脸,脸上的眉眼嘴鼻,都配得恰到好处,灯光照射之下,可以看出她的面色白里透红,发射出青春光辉。
    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她那对修眉下面的一双凤眼。这对凤眼不但美丽,而且蕴藏着一种含蓄的、奇异的光辉。
    石轩中本是个坦坦荡荡的大豪大侠,心中毫无杂念,可是他第一眼瞧去,便感到这个女子长得虽然稍逊朱玲的艳丽,但另有一种清冷高华的气质,却是朱玲所无。因此要比较朱玲和她那个美丽,一时倒是难分轩轾,不能遽下评语。
    这个穿着杏黄色衣裳的女子笑容突然一敛,更增加几分清冷的味道。
    石轩中心知内中必有玄虚,缓步走人书房之内。孩子见到爸爸,刚刚要叫起来,那位清冷如水仙的女子轻轻拍一下孩子的后背,孩子蓦然打个呵欠,立刻伏在她香肩上睡着。
    石轩中微笑道:“姑娘的震穴手法,天下无双,孩子已经睡着,我石轩中这里谢谢姑娘……”
    他走近一步,伸出双手要抱回孩子,那女子忽然退后一步,冷冷道:“这孩子就是令郎么?长得真真可爱……”
    石轩中不知她心意何在,一时难以回答。
    那女子又道:“我这震穴手法,武林中绝传已久,不论按拍在人身任何部位之上,只要真力一发,想震伤那人哪一处穴道都可以……”
    石轩中心想刚才已叫破她的“震穴手法”,此时她又加以解释,不知是何缘故?
    只见那女子举掌按在孩子头上,轻轻抚摸一下,然后道:“我要闭住这孩子的‘邱墟穴’,你猜一猜我会不会失手?”
    那邱墟穴乃是人身死穴之一,虽是极轻地闭住,并且立即解救,但谁也禁受不起,纵不毙命当场,也得一生残废。
    她对此事说得轻描淡写,完全不把人命放在心上的样子,口气又极为冰冷,教人不得不信她当真会下此毒手。
    石轩中乃是至情至性之人,若然刀斧加在他自己身上,他可以毫不变色,心中也当真没有畏惧。可是那女子要伤害他的儿子,事情便不相同。
    只见他俊脸神色一变,凛然道:“姑娘岂可把生死之事,视如儿戏!”
    那女子一双手按在孩子头上,双眼凝视住他,沉默片刻,然。后道:“尝闻石轩中乃是当世大侠,号称剑神:天下武林之人,无不仰慕英名……”
    石轩中插口道:“我石轩中辱蒙朋友推赞,实在不敢当得。姑娘你想说什么话,石轩中洗耳恭听,但请先把孩子放下……”
    这几句话甚是平常,但石轩中却说得情词恳切,令人感到别有一种气派和味道。
    那女子道:“石轩中你怕了是不是?”
    石轩中迟疑一下,简洁地答道:“不错!”
    那女子欣悦地微笑一下,这个笑容出现在她那冰冷清丽的脸上,宛如春风吹拂过严寒的大地。
    石轩中忖道:“这位姑娘外表虽是严冷怕人,但内心却仍有感情——”
    那女子移开放在孩子头上的手掌,道:“既然如此,你把孩子抱去吧——”
    石轩中踏前一步,伸手去接。谁知那女子忽又退开一步。
    石轩中剑眉一皱,道:“姑娘这等戏弄于我,不知有何心意?”
    那女子道:“等一等,我忽然记起一件事!”
    石轩中无可奈何,收回双手,道:“姑娘想起之事,不知是否与石轩中有关?”
    她又变得冰冰冷冷的,道:“不错,正是与你有关!”
    “姑娘请说,只要石轩中知道,自当奉复!”
    她冷冷道:“谅你也不敢不说!”
    石轩中凛然露出怒色,道:“石轩中与姑娘素昧平生,毫无过节,但今晚姑娘再三难为于我,石轩中要请你说出个道理来!”
    她冷冷瞧一下孩子,道:“有他在我手中,你敢对我怎样?”
    石轩中为之一怔,轻轻长嘘一口气,脚下不知不觉退开一步。
    那女子冷冷地细察他的表情,自从石轩中出现之后,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石轩中的面庞。
    她忽然微微一震,把目光移上屋顶,但转瞬间又移回来瞧着石轩中。
    “石轩中你仔细听着,假如我用这孩子的性命要挟,逼你去做。一件坏事,你答应不答应?”
    石轩中斗然一惊,道:“我与姑娘无冤无仇,姑娘为何要迫我做些不愿做之事?”
    她道:“你做不做?”
    石轩中凛然摇头,道:“恕我不能从命!”
    “你不想想孩子?他的性命就系于你的回答!”
    石轩中忽然微笑道:“姑娘并非这种卑鄙的不择手段的人,何必作难石某?”
    她怔想一下,立刻又道:“你不须支吾,我现在决定要你杀几个人和抢夺财物,你说一句去不去!但记着这孩子的性命决定在你一言之中!”她重新把手掌按在孩子身上,语气透出十分坚决之意,声音特别冷。
    石轩中这时已相信她不是虚言恫吓,他瞧瞧孩子,斗然间又想起朱玲,而这时他已能想像得到朱玲悲伤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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