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表雄风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一章互争雄长
    只见这簪钗白衣女缓缓起身,左手仍然抱着白猫绰约地姗姗走过来。
    史思温微微一笑,道:“姑娘早就该亲自出手,教我见识见识!”
    倏然觉得头脑间一阵昏眩,原来自从入房之后,虽然一直闭住气,可是两次三番动手中,又吸入不少房中的奇异香味。
    对面的蒙面女子冷冷道:“你纵然天生异禀,功力深厚,但我这凤脑香何等厉害……”说到这里,却见对方定一定神,好像又没事了,不由得讶骇交集。陡然提高声音,道:“你接得住我一只手所发出的十招的话,便如你所愿,约期再战!”
    史思温精神大振,努力压抑住体内脏腑翻腾欲呕之感,奋然道:“姑娘请赐教吧!”
    簪钗白衣女道:“你当心了!”说时,举掌缓缓推出。
    她的掌势虽慢,但身形却有如风中杨柳,飘摆不定。这一掌登时化腐朽为神奇,令人无法猜出她下一掌如何变化。
    史思温心想试试她的功力也好,真力凝集掌上,直劈出去。
    两股掌力在彼此手掌外两尺之处相交,毫无声响。原来那白衣女子劲道纯属阴柔,故此两人的掌力虽然凝厚得如同有形之物,却没有声响。
    史思温本来用了七成功力,摹觉对方发出阴柔劲道,不但奇重如山,而且不住渗入自己掌力之中,丝丝寒气,已可感出。
    他心头一震,猛吸一口真气,掌上加到十足力量抵拒。谁知这一吸气,香气由鼻孔侵入内脏,脑际立时一阵昏眩。
    却看那白衣女,一手抱猫,一掌应敌,神态从容,任他加到十成力量,仍然震她不退。
    史思温竭力收摄心神,熬过那阵昏眩之感。两人相持片刻,白衣女斜移两步,把掌力撤回。史思温连忙也收回掌力。眼角向白影一闪,对方已飘到身边,快如鬼魁,纤手轻挥,攻取他右边身躯的数处穴道。
    史思温领教过她的掌力,知道这个神秘的白衣女功力惊人,世间罕见,不敢怠慢,右掌一招“神游万里”,掌势忽上忽下,横扫出去,完全封住敌人招数。左手以劈空掌力,突然凌厉反攻。
    白衣女微噫一声,右掌化为玄阴十三势中的“蛤蟆吞月”,身形欻忽一转,连消带打,掌上发出的阴劲反而堪堪印到史思温胸口。
    这一招史思温如何不识,不过对方掌势不按正规出手,脚法也别具一格,竟然摸之不准,吃她掌力攻入,心头又是一凛,再次使出师门绝学伏魔十一式中的“卷帘手”,左手收回来一提一卷,不但封住对方阴劲,还能寻隙伺虚,扣拿敌人脉门。
    左手一封之际,右掌随之而出,运足真力,隔空劈去。这两人甫接两招,出手威势迥异适才,房中早已风旋飚转。白梅和白兰两人衣袂飘举,宛如置身于万仞峰顶。
    白衣女忽地收掌避开对方扣拿手法,收掌之际,诡怪无伦地撞出右肘,肘上发出极是沉雄的力量,硬碰硬架了一下。
    这一下两无胜负,但史思温迫不得已换口真气,鼻中又吸入一股异香,胸间脑际,甚是难过。
    白衣女冷笑道:“原来是崆峒派的,嘿,嘿……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说话时两人又换了一招,史思温已感真力不支,倒不知是对方功力绝强之故,抑是被那凤脑香削减了自己功力?
    隔邻间上房内,金瑞躺在床上,双目圆睁。那床边站着冯居,右手按在刀柄上,气虎虎地瞪眼睛吹胡子。
    室中地方虽然宽敞,但此时却挤着十三四个人,故此几乎水泄不通。
    这十三四个人一半是道士装束,一半却是劲装疾服的江湖人打扮。
    最靠近床边有一个道士和两个江湖豪客正在说话,大家都有点面红耳赤的样子。
    那道士说道:“敝派数度被扰之事,既然威震西川的周堂主晓得,这位常年行走川鄂的吕施主当然也晓得了。他们是起祸之人,贫道等又守了两日,无论在情在理,贵教也不能带走!这道理两位都不加理会么?”
    这道士年约中年,沉凝中隐隐透出英气,眼中神光内蕴,显然是内家好手。
    在他对面的两人,都长得十分高大,年纪均在五旬之间。一个是玄阴教四川分堂堂主周齐,多年以前,便在四川黑道上大大有名。另一个则是玄阴教中职位巡查的好手飞鹞吕世玉,此人身材虽然高大,但面白无须,颇为俊俏。
    吕世玉冷冷一笑,道:“久闻玄雷真人乃是峨嵋门中三大高手之一,果真口气不小,竟没把敝派放在眼中。在下再奉劝一句,今日之事,最好和气分手,这两人由在下带走,你们如觉委屈,可请贵派掌门向敝教教主交涉……”
    其余六个道人都忿然作色,纷纷交头接耳。玄雷道人瞧瞧众人神色,心知无法善罢干休,当下仰天大笑道:“很好,贵派根本也不把敝派放在眼内,你们且试试把他们带走……”
    吕世玉吸口真气,便要动手。周齐却伸手一拦,道:“巡座一出手,贵派难免死伤。再者本教刑堂西门香主转眼间便即到达,玄雷道人你不妨考虑一下。”
    玄雷道人仰天冷笑不已,眼见周齐也变了面色,才道:“凭你们两位,贫道不必说什么话,既然后面尚有援手,贫道也坦诚相告一事,敝派的人赶来的也不少,而且也是将要到达,两位可要考虑么?”
    他的词锋尖锐逼人,周齐和吕世玉都忿然变色。
    玄雷道人趁他们对望一眼,准备回答之际,突然冷笑一声,呛一声亮出长剑,闷声不响,直取吕世玉和周齐两人。
    吕世玉和周齐武功虽然不弱,但猝出不意,无法抵挡,急急分头退开。
    玄雷道人一招手,六个道人都纵到床边,齐齐亮剑,指着玄阴教众人。
    室中映出一片刀光剑气,所有的人都亮出兵刃。玄阴教教徒们署骂连声,纷纷作势欲扑。
    但房间地方有限,这些人都抽出兵刃之后,更加挤得没有地方。这一移动,便险些误伤自己人,登时又凝滞得不能前进。
    玄雷道人弹剑长笑一声,道:“各位可要试一试敝派的七煞剑阵?”
    吕世玉、周齐喝命手下六人出房,剩出地方,吕世玉一挥手中雁翎刀,侧顾手持铁牌的周齐一眼,道:“咱们瞧瞧峨嵋七煞剑阵有什么惊人威力吧?”
    周齐厉声道:“好,今日非大开杀戒不可!”
    两人并肩扑去,牌风刀光分头袭击。
    床前一排道人齐齐移动,各奔剑阵方位,宛如穿梭往来,房中地方虽然有限,但容纳这个剑阵和吕、周两人,却似乎绰绰有余。
    转眼间所有桌椅都被穿梭游走的道人们踢到角落去。七柄长剑如灵蛇出洞,光华闪闪。没有一支碰上对方兵器,但吕、周两人都感到四方八面均受威胁,挥牌舞刀地自保不迭。
    冯居已缩上床去,持刀护卫着金瑞。金瑞低声道:“你快从后窗逃走,免得都落在敌人手中!”
    冯居咬牙道:“金相公你要我走,不如先杀了我!”
    金瑞道:“玉亭观主也许被困在峨嵋山上,咱们再双双被擒,连个报信的人也没有。你即速去报告石大侠……但不必提起我!”
    冯居迟疑一下,觉得倒是道理,放目一瞥,只见那七煞剑阵发动正急,不但困住吕、周两人,还挡住了外面房间的玄阴教徒。
    当下跳下床,沿墙移到后窗,吕、周两人一心应敌,没有瞧见,外面的玄阴教徒因没有命令,视如不见。
    峨嵋七名道人虽然发觉,但因冯居不曾与本派作对,再者就算把他一并困在阵中,反而碍事,便都不理睬。
    冯居容容易易从后窗跳出去,撒腿就跑,居然无人追赶他。
    外房的玄阴教徒越看越不对路,其中一个忽然心生一计,告知大家如此这般。
    片刻间从房门纷纷飞入无数桌子椅子之类,但七煞剑阵的是厉害,所有的桌、椅都被闪闪生光的长剑拔到墙角墙边,打不中人。
    可是桌椅之类陆续抛入来,跟着一张单人木床也被丢入来。
    七个道人剑挑掌劈,起初毫无困难,但桌椅一多,已没地方。那木床掉在房中,跟着又有六七把椅子丢进来,摆得一地都是。那么灵活的七煞剑阵,登时呆滞起来。
    吕世玉、周齐两人如今方能施展出武功,大吼连声,刀所牌砸,数招之间,已把七煞剑阵打乱。
    玄雷道人功力最高,一柄长剑竟能敌住两人。可是不到十招,便有点难以招架。敢情适才七人摆阵,威势惊人。如今阵法一乱,人多反而碍事,尤其那六人功力不高,每逢吕世玉或周齐全力逼攻其中一人,便危殆之甚,玄雷道人不得不设法救援。
    又是七八招过去,周齐的铁牌砸飞了两柄长剑,吕世玉的雁翎刀也伤了三人。
    外房的玄阴教徒各持虚,堵住出路。后窗虽是洞开,但峨嵋派的道人宁死也不肯跳窗逃走。
    转眼间又伤了一个道人,一共是四个受伤,血迹满身。但仍得忍着伤疼,留意对方四下飞舞的刀牌两般兵器。
    金瑞已有不忍卒睹之感,心想峨嵋这一趟一败涂地,恐怕又得死几条人命。忽见外房的玄阴教徒都不见了,两个白衣女子飞人来,跟着又出现一个老妪,手持拐杖,守住房门。
    那两个白衣女子飞人房中之后,一齐向吕世玉、周齐和玄雷道人的兵器中间跃去。
    玄雷道人眼角瞥见是女人,蓦然收回长剑,退在床前。
    吕世玉、周齐两人不管是谁,两般兵器分头袭击。那两个白衣女素袖轻扬,荡开两般兵器,同时快如鬼魁般抢人他们怀中。吕、周两人同时嗅到一阵淡淡的异香,头脑便微觉昏迷。都吃一惊。旋身急退,周齐旋开去时,左手发掌拒敌,冷不防屁股被他后面一个道人刺了一剑,疼得大叫一声。那白衣女动作好快,双袖齐飞,一只衣袖拂在周齐铁牌上,竟把铁牌拂出寻丈。另一只衣袖先拂开他的左掌,跟着击在他胸口。周齐闷哼一声,仰仆开去。
    这白衣女冷冷道:“谁要你多管闲事……”话声中双袖分飞,已拂到刺了周齐一剑的道人身上。“咕隆”一声,那道人也仰仆地上。
    玄雷道人厉声道:“你干什么?”
    忽然一条白影飞来,劲风袭到身上。玄雷道人振腕一剑刺去,闪目一瞥,却是另一个白衣女,此时已把吕世玉打倒,急袭而来。
    玄雷道人发了数招,剑光电飞,但那白衣女仅用一对素袖,两只纤掌,竟把他的剑势完全挡住。不由得大为凛骇。
    他本是峨嵋派中有数高手之一,此时一提真气,运足功力,运剑如风,连攻三招,却仅把那白衣女迫退半步。不过已认出她的玄阴门家数,更加为之诧骇交集。
    这时另外那个轻纱蒙面的白衣女动作如电,连续制住四个道人,都点住穴道。还剩下两个道人,其中一名道人功力较强,舞动长剑使出峨嵋派镇山之宝七煞剑法,一连数剑,暂时迫住这个白衣女,口中叫道:“师弟快走,回山报告一切!”
    另外那道人一听有理,扑向后窗。房中两个白衣女各敌一人,本来都可抽身拦截,但她们却视如无睹,不加理会。
    那道人刚刚纵上窗户,外面有个老妇口音沉声一喝,跟着烈风一响,一根拐杖扫上来。
    拐杖上力量奇猛,来势又快,那道人横剑一架,虎口登时震裂。那拐杖余势犹劲,扫在他大腿上。那道人掉在地上,咕咚一声,再也爬不起来,原来一腿已断。
    玄雷道人见埋伏重重,心头微凛,但尚沉得住气。另外那道人却惊得心神微分,白衣女素袖飞处,其中之一已拂在他身上,登时又倒在地上。
    整个房间之内,只有玄雷道人尚在顽抗。和他对敌的白衣女冷哼一声,杀意森森,从声音中流露出来。
    金瑞是旁观者清,有气无力地叫道:“玄雷道长你不如弃剑认输吧!”
    玄雷道人哪知他是一片好意,怒骂一声,手中长剑施展得更毒辣。
    但这时白衣女已控制住局势,所用招数奇诡绝伦,最难防的还是那一对雪白映眼的长袖,袖上运布的真力,忽刚忽柔。双方又拆了七八招,白衣女低叱一声,一只衣袖已缠住玄雷道人的长剑。玄雷道人运力一震,竟没把衣袖震开。但觉风声飒然扑面,忙出左掌抵挡,谁知对方雪白的袖影中伸出一只纤掌,奇快地击在他胸前。
    玄雷道人但觉内脏一阵剧痛,身形一直退了六七步,手中长剑已掉落在地上。他功力深厚,虽然已受极重的内伤,仍不曾当时横死地上。退了六七步之后,勉强站稳。但面上的神色,却惨白惊人。
    那白衣女一步一步迫近去,她面上蒙着轻纱,故此看不出她的表情。可是这种情形之下,谁都会明白她要补上一掌的恶意。
    金瑞挺身坐起来,厉声喝道:“好个狠毒的女人,难道你就不能让他多活片刻?”
    他勉力提聚真气,威严地叱喝出口,那种令人震慑的尊贵的气派又回到他身上。
    那白衣女一怔,回头望着他,道:“你骂我么?”声音透出冷漠异常的味道。
    “当然是你!”金瑞圆睁虎目,接着又道,“你以为他还能活很久么?”
    那白衣女似乎怔一下,忽然转脸望着另外那个白衣女,道:“白桂,我心里竟想听从他的话呢……”
    白桂缓缓道:“那就放过那道士吧,反正他活不过一个时辰!”
    金瑞却也怔住,敢情这两个白衣女长得一般高矮肥瘦,声音也毫无分别。所说的话也不是寻常人会说出来的,教他真测不透她们的来历。
    房中一共倒着八个人,只有那玄雷道人仗着最后一点精纯内力,强自屹立。
    她们缓缓环视房中,之后,便姗姗走出房外。
    正在此时,客店大门外忽然到了两拨人,从西南来的一拨人只有三个,但当先的一位长得好生骇人,只见他身高一丈有余,头如笆斗,一只手掌宛如蒲扇。宽阔的脸上,不论是眼睛鼻子或嘴巴,都透露出凶煞之气。在他左边是个五六旬左右的人,面貌平凡,只有那对浓眉似乎透出煞气,双臂又粗又长。脚步极稳。右边的一人身上装束有如卖气力的脚夫,手持一根黝黑的扁担。
    从东南来的一拨人共有四个。其中三个是高冠峨髻的老人,面貌清奇,望之有如神仙,另一个却是个年轻英俊的少年,四个人一式背插长剑,脚下甚快。
    双方都想抢先一步入门,但刚好在门边碰上,大家都退开两步,举目互望。
    那个身高逾丈,面目狞恶的人哼了一声,道:“道长们可是峨嵋山赶下来?只不知道长们已跳出尘俗,尚有何事值得如此匆忙?”
    他的样子本就骇人,声音又宏亮震耳,街上行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大家躲到远处观看。
    一个老道人徐徐答道:“贫道玄镜,久仰西门香主大名,今日有缘相会,荣幸莫甚。听说西门香主在碧鸡山掌任刑堂香主之职,权重天下,威名赫赫,今日驾临川西小栈,难道这小小客栈之中,还能藏龙卧虎不成?”
    那相貌狞恶之人,正是玄阴教教主鬼母座下三鬼之一的厉魄西门渐。他当然知道峨嵋山上发生事故,既然这三个老道被遣下山,名头虽未听过,但不是凡俗之流也就可想而知。
    “哦,原来是玄镜道长,居然认得西门渐,足见法眼高明。我给道长引见引见,这一位是敝教香主之一,姓罗名历,外号铁臂熊。这一位是敞教副香主陆贡,外号黑心脚夫……”
    玄镜道长着实打量那名震武林数十年的老魔头铁臂熊罗历几眼,心想这个老魔头享誉极隆,武林中无人不知。但从外形看来,却毫不起眼,正是真人不露相,以自己的眼力,居然也轻轻放过。至于那黑心脚夫陆贡,乃是昔年黑道高人铁扁担邓长白的传人,也是不可忽视的人物。
    当下向他们稽首为礼,道:“罗施主威名响彻武林,贫道何幸,得谋此面,这位陆施主也是当代之雄,幸会幸会!贫道也为三位施主引见一下,这两个是贫道师弟玄钟、玄钹。那一个是俗家小师弟凌铁谷……”
    西门渐等三人也拱手为礼,铁臂熊罗历忽然问道:“几位道长此来,可是为了那昆仑派的金瑞?”
    玄镜道长道:“不错,正是为了此人?”
    西门渐眼睛一瞪,道:“史思温呢?”玄镜道人神色丝毫不变,徐徐道:“本派也放不过他——”
    西门渐狞笑一声,道:“我等此来,也是为了这两人,道长们能先进这客店大门么?”
    玄镜道人微微一笑,道:“西门香主虽是威名赫赫,但贫道兄弟四人,不是玄阴教中之人,不须听香主之命!”
    西门渐道:“那就试试看!”双手一拱,看似行礼,其实掌心向外微翻,发出一股潜力,撞向对方。
    玄钟道人扰袖微揖,口中道:“大师兄先走一步如何?”
    双方内力一接,竟然不分轩轻。西门渐暗中吃一惊,本来以为与自己答话的玄镜道人是众人之首,必定是他出手暗挡,哪知旁边的玄钟道人功力便如此深厚。
    他虽是暗吃一惊,但并不惧怯,正要分出一手去挡住玄镜道人之路。铁臂熊罗历已冷笑一声,道:“西门香主才应先走一步,道长们以为如何?”说时,双掌一齐向对方虚虚推去。外表上看去,他似乎是做个不同意的手势,哪知内中暗蕴危机。
    玄钟道人身形一晃,玄钹道人袍袖一拂,发力帮助二师兄。谁知内家真力发出,宛如撞在山岳之上,震得身形微晃。
    西门渐已收回掌力,迈开大步。玄镜道人却也同时举步,双方都借着走动时的动作,暗发内力想迫退对方。可是双方旗鼓相当,登时又停住脚步,相峙不动。
    黑心脚夫陆贡阴阴一笑,道:“大家既是谦让,那就让笨鸟儿先飞,我先进去!”
    说罢,举步向店门便走,凌铁谷纵将上前,左手一招“分花拂柳”,虚虚一晃,掌心一吐,发出一股掌力,直劈陆贡胸口。口中朗声道:“陆香主留步,该是我这打旗儿的先上……”
    陆贡一直就不曾把他放在眼内,早就算定这少年可能出手,暗念著然这少年不自量力,真个出手拦阻的话,先教他吃个大亏,扫一扫峨嵋派的面子。
    这时心中叫声“来得好”,右掌轻轻一拍,冷冷道:“你年纪小了一点吧?”
    这两人所发的力量,不似早先的数人,竟是真家伙明着出手,均属阳刚之力。但听“蓬”的一响,凌铁谷震退了一步,但黑心脚夫陆贡也无法站稳,退了半步。
    陆贡到底没有从容抢入店门,心中当真被这少年奇高的功力骇了一跳。
    西门渐狞声一嘿,奋起神力,双臂一振,狂飚激漩中,玄镜道人退了一步。
    铁臂熊罗历以一敌二,仗着功力深厚,面上从容自若,其实颇觉吃力。此时趁对方因玄镜道人被西门渐震退而吃惊之际,运足内家真力,两条铁臂向外一推,登时把两个老道人推得身子一晃,他乘机收回力道。
    西门渐震退玄镜道人之后,大步走向店门,凌铁谷正要出手拦阻。玄镜道人沉声道:“师弟退回来,就让他们先走一步!”凌铁谷只好纵回他们身后。
    玄镜道人神情丝毫不变,等对方三人进店之后,便道:“我们在峨嵋山出家隐修,本地之人一看就知,是从峨嵋山来的,故此不宜和他们正面冲突动手!”
    玄钹道人道:“但玄雷师弟他们还在店内呢!”
    玄镜道人提一口真气,低声唤道:“玄雷师弟立即率大家出来……”声音虽低,但却是内家千里传声之法,店中之人,俱可听到。
    西门渐等趾高气扬地入店,店中的人早就知道玄阴教的香主要亲自驾临,骇得一个个躲起来。
    这三个黑道枭雄已知在跨院之内,故此不须问人,一径走入院去。
    房门大开,帘子也掀了起来,是以西门渐等三人走到房门外,已瞧见外间中横七竖八地躺着的六个手下教徒。
    玄镜道人传声唤玄雷道人等退出的命令恰好送入耳际,西门渐勃然大怒,狞声道:“好啊,是他们下的手!”说时,大踏步进屋。
    内间帘子深垂,里面毫无声息。也不见有道人们冲出来。
    西门渐虽然气焰万丈,不可一世,但他也知道玄雷道人乃是峨嵋派的三大弟子之一,不知他有什么绝世技艺,此时反而不敢冲入去。
    黑心脚夫陆贡用铁扁担虚点一下房帘,内里仍无动静。铁臂熊罗历忽然道:“西门香主请看,他们是被什么法所伤?”
    那铁臂熊罗历成名极早,功力之高,一时无两。西门渐听他这等说法,暗忖自己阅历及不上他,而他居然动问自己,分明存心考较眼力。
    但这时不暇质问,转目一瞥,忽然一怔,道:“奇怪啊……”
    陆贡收回铁扁担,看看地上的玄阴教徒,失声道:“咦,是教主嫡传手法么?”
    西门渐沉重地哼一声,心头忽然掠过一个身穿雪白罗衣,丰姿绰约的美人,面色为之大变。
    铁臂熊罗历最为深悉西门渐的心事,这时他也思疑是教主座下与三鬼齐名的一凤所为。可是白凤朱玲已嫁给石轩中,过着幸福的生活。就算是为了史思温的缘故而出手,但怎会如此毒辣,出手都是当场毙命的死穴?然而除了白凤朱玲之外,玄阴门中弟子,谁会把本教手下尽行击毙?
    他可不便把心中之疑说出口来,大声道:“此事甚为蹊跷,那些道人们呢?”
    黑心脚夫陆贡铁扁担扫掉房帘,一瞥之后,啊了一声。
    原来内间地上尽被桌椅木床等物,堆得几无空隙。在桌椅等物旁边,凌乱地躺着八人,六个道士装束,两个是俗家人。陆贡定睛一看,那两个俗家人竟是吕世玉和周齐。
    另一角尚有一位道人,面色白中泛青,十分骇人,此时以长剑支地,摇摇欲倒。
    西门渐和铁臂熊罗历相继人房,西门渐嘿了一声,道:“无怪这些道人们不曾退出去……”
    玄雷道人内伤极重,起初以为进来的是大师兄他们,为了本门面子,强自运残余气力支持着不倒下去。这刻一见乃是玄阴教的厉魄西门渐,心头大震,双腿立刻发软,再也支持不了,缓缓欲倒。
    厉魄西门渐身形微晃,已到了玄雷道人身边,伸出蒲扇般大的手掌扶住他略一察看,便道:“你所受的内伤除了本座之外,无人能救,总算是你命不该绝,本座恰好在此……”
    原来那白衣女袖上的力量乃是玄阴门的内家真力,极是阴毒。西门渐乃是玄阴门中嫡传高手,自然有法可想,别家别派的人,纵然武功绝顶,却也束手无策。
    西门渐救他之故,便因今日之事,大以蹊跷。不但玄阴教徒死伤甚众,峨嵋派也死了多人。如不把玄雷道人救回,则白白和峨嵋结下不解之仇,而他这边则连仇人是谁也不晓得。
    当下运动玄阴门秘传内家真力,伸掌在玄雷道人背上“至阳穴”疾拍三掌。玄雷道人但感全身内脏一齐翻腾震动,哇的一声,吐出大口的紫血。登时气脉打通,恢复了生机。
    西门渐道:“玄雷道长你若不是功力深厚,本座也无能为力。如今不可急急运气用力,须待服下我本门三粒救命灵丹,等药力行开之后,才觅地静修一年半载,不但命可保住,全身武功也可恢复!”
    玄雷道人身躯一挺,缓缓道:“多谢西门香主相救,只不知何故施以恩德?”
    西门渐愣一下,道:“本座未曾想到这一层!”
    玄雷道人道:“这样贫道只好心领盛意,灵丹之赠,决不敢受。日后如若幸而恢复健康,定当登府拜谢今日三掌之思!”
    黑心脚夫陆贡冷笑一声,道:“这杂毛不识好歹,难道刑座还要求你不成?”
    西门渐道:“道人你不服下我本门灵丹,日后决无法恢复一身武功,能够不死,已算万幸!”
    门外忽然有人接口道:“玄雷师弟即如西门香主之言,服下灵丹……”
    众人回头一瞥,只见玄镜老道人肃立门外,谁都不知他几时人房的。
    罗历霜眉一皱,暗想看这老道人的轻功,便知深藏不露,其实一身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真拼起来,可不知鹿死谁手。
    玄镜已向西门渐道:“贫道忝为本派玄字辈弟子之首,现在先代敝师弟向西门香主拜谢!”说罢,深深稽首。
    玄雷当下便把三粒灵丹接过,吞下腹中。眨眼间内伤竟好了大半。
    西门渐环视房中一眼,道:“道长是如何受伤的?看起来你们似乎曾与敝教弟子动过手?……”
    玄雷道人望了大师兄一眼,见他点头,便道:“不错,贫道等曾与贵教的人动手。贫道乃是被一个白衣女子打伤!”
    玄阴教三人全部耸然动容,罗历立刻问道:“这个白衣女子用的玄阴门手法?她的容貌长得怎样?”
    玄雷道人惨然一笑,道:“她如不是用玄阴门手法,西门香主岂能相救!她的容貌看不清楚,因为她面上笼罩着一层轻纱,只隐约看得出乃是绝美的女子!”
    西门渐哼一声,退开几步,眼中流露出痛苦的光芒。铁臂熊罗历向西门渐道:“恐怕就是她了,看这情形,她出手不减当年之黑呢!”
    玄镜道人念声无量寿佛,插口道:“两位所疑的是谁?可否赐告广西门渐怕罗历说出来,纵声大笑道:“道长们不须重视我们的猜测。本教损折了多人,此仇决不能让贵派抢先报复……”
    玄镜道人方哼了一声,忽听玄钟道人以千里传音之法,在大门外说道:“史思温旁若无人地向西走去,目下已派铁谷追蹑!”
    话声甚是清晰,生似在众人耳边所说一般。西门渐狞笑一声,道:“罗香主等收拾一下再来,本座先走一步——”
    罗历深知他听到与石轩中有关之人,便忍不住。此所以他一接到鄂西分堂的报告,说是有石轩中徒弟史思温,便日以继夜地驰来,而现在因他们怀疑是白凤朱玲在此间出现,故此西门渐暴躁难忍,听到史思温出现,非立即追去不可。
    西门渐根本不理别人如何答话,宛如一阵狂风般冲出店外。
    玄钟、玄钹两个老道人守在门外,西门渐向西一望,不见史思温踪迹,凶睛一瞪,道:“史思温真的向西走么?”
    玄钹道人涵养较差,也回敬了一眼,冷冷道:“贫道不是玄阴教弟子,香主之言有欠考虑!”
    西门渐暴跳起来,厉声道:“你们想驱我走开么?”
    玄钟道人淡淡道:“贫道等已是出家之人,决不打诳——”
    西门渐厉笑一声,放步向西方奔去。街上行人都骇得拼命躲开。
    转眼间已奔出城外,只见一道江水,拦在前面。顺着两头江岸望去,只见右边半里外一个少年沿岸疾行。
    但那少年身影,却仅仅是峨嵋派弟子凌铁谷而不是史思温。
    西门渐放步疾追上去,眨眼工夫已追上凌铁谷。
    这时沿着江岸而走,越见荒凉,西门渐追到凌铁谷身边,向前面一望,并无人影。左边则是急峻的江水奔腾东去,右边则是荒野之地,不过因有树林丘陵,视野被阻而看不甚远。
    凌铁谷异常专心地向前走去,偶尔向大江那边瞧瞧,偶尔又向右方看看,弄得西门渐不明白史思温到底是在哪儿!
    此时他心情极为烦躁不安,白凤朱玲的影子不住闪过心头。多年来蕴郁着的情愁旧恨,有如烈火毒焰般在胸膛里焚烧。
    凌铁谷忽然停步,转目瞧他,但见那丑恶的人的脸上,露出使人恐怖的表情,那双红筋沾布的眼睛中,杀气甚盛。
    他微觉一凛,暗忖这个大魔头已迹近疯狂,必须善为对付才好。
    西门渐狠毒地冷笑一声,巨大的手掌一摊,向他作个索人的姿势。
    凌铁谷内心虽是不安,但外表保持十分镇静,定睛望着他。
    两个人四只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对瞪。西门渐功运双臂,准备好必能致敌人死命的一击,然后向前迫近一步。
    凌铁谷一生未见过像西门渐这等丑恶狰狞的人,不知不觉退了一步。
    西门渐再进一步,他又退了一步。
    西门渐喉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极为狞恶惨厉,生是一头人形野兽。
    凌铁谷忍受不住,道:“你要不要找史思温?”话方出口,忽又对自己的胆怯感到极度羞愧。
    “他在哪里?”西门渐迫近一大步。
    凌铁谷竭力忍住,不去回答。但歇得一下,西门渐那张人间罕见的狰狞面目,已迫近他眼前一尺左右。
    他被迫得向后倒退,冲口道:“我猜他就在七八丈外那片林子之内!”
    西门渐眼中射出疯人也似的凶光,道:“你前头带路……”
    凌铁谷俊美的脸上,沁出冷汗,犹疑了片刻,终于敌不过他疯狂的眼光,转身向那片林子奔去。
    穿过那片树林,只见那边有座小丘,青草离离。
    西门渐忽然疾如狂风般擦过他的身躯,两个起落,已纵上小丘。
    只听他仰天发出惊心动魄的狞笑之声,凌铁谷绕过小丘一瞧。但见小丘下面,那片平坦的草地上,站着一个书生。
    那书生再过去,便又是几座小丘,阻住了目光。
    那书生听到兽嗥似的笑声,徐徐转身,向丘顶望去。
    西门渐大步走下小丘,厉声道:“史思温,只有你一个人么?”
    史思温凝目瞧着他,不则一声。西门渐走到离他不及一丈,便停止前进之势,冷冷道:“不管你是否单身在此,只要把你干掉,还愁老的不出来么……”他说完之后,又仰天厉声大笑。
    但史思温仍然无动于衷地屹立不动,由开始闻声瞧看之时,直到现在,都是用极为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西门渐。
    西门渐与他对视片刻,但觉这少年深沉得可怕,以前并非未曾谋面,但此刻在他的目光中,好像并不认识自己,而只冷漠甚至有点空洞的味道。
    凌铁谷倒抽一口冷气,对于草地上这两个人,他觉得无法了解。在他心目中,武林中人应该爽脆慷慨,如是仇人狭路相逢,顶多两句场面话交待之后,便各使兵器,拼个死活。哪有像他们这样奇异的表情和举动,弄得四周的空气也凝结起来,又仿佛是在浓雾的日子里。
    西门渐厉声一笑,道:“史思温你认不得我西门渐么?抑是胆寒魄落,不能自主?”
    史思温茫然地哦了一声,沉重地道:“西门渐……你是西门渐!”
    “呛”地一响,阳光之下闪耀出一道精光,却是史思温亮出长剑。
    西门渐看他亮剑时的手法动作,微微一凛,也拨出他成名兵器“白磷錾”。
    史思温转目瞧凌铁谷一眼,冷冷一笑,意思好像叫凌铁谷也一起上来。又像是不认得凌铁谷,随便瞧上一眼和冷漠一笑。
    凌铁谷一阵心寒,反手亮出长剑。西门渐厉声道:“凌铁谷你回去报与你的道士师兄,就说是我已带走史思温,你们峨嵋派如若不服,尽可到碧鸡山来理论……”
    凌铁谷冷哼一声道:“奉劝西门香主少冒大气,你赢得赢不得史思温,尚在未知之数——”
    史思温冷漠地瞧这两人,口中轻轻道:“哦,你是凌铁谷……”手中长剑却纹风不动,看来非等西门渐先出手之后,他才会动手。
    西门渐道:“峨嵋派净是出些以口舌为能之人,我听闻史思温数度进出峨嵋,如入无人之境,不知是否当真。如若不假,你留恋此处莫非想捡便宜,嘿!……”
    他尽情把凌铁谷奚落一番之后,不等对方有甚反应,跟着大喝道:“你想开开眼界也可以,呔,史思温接我一錾……”
    但见一道白虹冲劈过去,激起锐烈风声。那柄巨錾,挟着不可抵挡的威势,直取史思温。
    史思温毫无表情,握剑封架,对于对方那等威势视若无睹。
    西门渐反而为之一惊,陡然收回四成真力。
    剑錾相触,脆响一声,史思温连退三步,西门渐暗骂自己怎会上他这种大当,骇得不敢运足真力,否则这一招便足可把他的长剑震出手去。
    凌铁谷也十分讶异,暗想不久以前,史思温在峨嵋山上,何等威风。今日何以显得如此不济,难道是他畏怯西门渐的凶名,因此束手缚脚,有力难施?
    史思温退三步之后,站定脚跟,吸一口真气,倏然圆睁虎目,道:“我道是谁,原来屡次在家师剑下幸逃残生的西门渐大香主!”
    厉魄西门渐狞笑一声,蓦又举錾劈去。
    史思温全神贯注剑上,突然斜封敌錾。“呛”地一响,剑錾再度相触,只见史思温的长剑颤动不休。但身形屹立如山,纹风不动。西门渐的白磷錾上这次已运足全力,哪知劈在对方剑上,但觉有力难使,吃人家长剑一颤一弹,荡起数尺。
    这一招在西门渐却不陌生。昔年石轩中两度与鬼母交手,都施展过这种剑法。以鬼母盖世神力,那根黑鸠杖下落时重达万斤,石轩中却毫无畏惧。故此西门渐早就知道石轩中的五十手“大周天神剑”,乃是专门抵御破解具有神力之人。此刻从史思温手中使出来,果然十分厉害,若然妄想以力取胜,根本不可能。
    当下錾势一变,脚下使出鬼母秘传心法“游魂遁法”配合白磷錾的玄阴十三势,登时錾风磷光,笼罩了寻丈方圆的地方。
    那“游魂遁法”乃是鬼母所创,不载于“玄阴秘箓”之内,故此除了鬼母嫡传这一支外,世上无人识得。
    史思温此时诚心诚意地运剑攻守,法度严谨之极,一任对方身势如何惊人,但一攻到剑圈之内,那威势便风流云散。
    凌铁谷忍不住喝彩道:“好剑法,这才不愧是剑神的衣钵传人!”
    战了十余招,史思温不但无懈可击,而且剑势简直越来越凌厉。
    凌铁谷又大声喝彩。他到底是正派中人,总是帮着史思温。
    忽然一股浓郁的异香,不知从何处飘来,袭人鼻端。凌铁谷用力嗅了一下,心神倏然迷惆起来,猛一定神,只见史思温和西门渐也受到影响,双方都突然中止鏖战。
    史思温眼帘微垂,生似欲打磕睡,西门渐却面露惊异之色,四下张望几眼,猛可厉叱一声,一錾扫去。史思温精神一振,使出一招“大云垂”长剑一圈一沉,把对方錾势化掉。
    凌铁谷被西门渐大喝之声震得恢复平时般清醒,方觉西门渐这一招分明有心让对方化解,但这刹那间,他怎样也想不出西门渐能够出什么杀手。
    这一瞬间史思温也同样浮起像凌铁谷的感觉,不过说时迟,那时快,只觉一注极为阴毒凌厉的潜力,已袭到胸前,同时之间,也就瞥出西门渐不知如何把白磷錾倒转过来,錾柄向外,隔空遥击。
    史思温一看不对,猛可提聚全身真气,护住胸上要穴,手中长剑化为“千军辟易”之式,疾取对方腕肘腰三处大穴。
    这一招简直是玉石俱焚的打法,西门渐无法不先为性命打算,身形忽然移到兑宫。
    人影乍分,只见史思温面色苍白,挺剑瞪着敌人。西门渐腰上穴道也被他剑气所伤,喘息不已。
    凌铁谷一看这敢情好,两人都负了内伤。突然跃上去。
    西门渐猛可转身瞧他,面容狞恶之极。凌铁谷心中一凛,已看出他受伤不重,尚可一拼,自己实在没有信心赢得这个大魔头。登时斜跃数步,落在史思温侧边数尺之处。
    这时突然转念想道:“我虽不能把西门渐收拾下。但他已负内伤,定然希望立刻调元运气,自疗其伤。我何不趁他无法兼顾之际,把史思温打倒,带回山上。这样一来,我凌铁谷可就当真成名露脸啦……”
    史思温瞪着西门渐,沉重地道:“又是玄阴门的绝艺龟山的天柱功,我史思温只要留得一口气在,誓必想出破你这一手绝艺之法……”
    凌铁谷听他说话,微惊忖道:“史思温受了内伤,应该闭口运功自疗才对,但此刻却说这等无用之言,难道他其实受伤不重?”
    定睛一看,史思温面色更加泛白,目光也变得呆滞起来。再看那西门渐时,果然急于调治内伤,不敢答腔。
    这正是下手擒捉史思温的千载一时的良机,凌铁谷当机立断,长剑一挥,蓦然化为数支剑尖,疾取史思温身上穴道。
    史思温耳目都似已失灵效,竟不会躲避或招架……
    这时在城内峨嵋派的玄镜等三人与及玄阴教的铁臂熊罗历,黑心脚夫陆贡等,均已匆匆把本门已死弟子尸体运走,暂时安放在就近隐秘之处,然后先后急急向城西赶去。
    那凌铁谷固然留有暗记,西门渐也留下指示,故此这两拨人沿江疾走,不久工夫便赶到那一片丘陵起伏地带的附近。
    峨嵋派的三人绕过一座小丘,忽然都停步,细细打量丘前那片草地。
    眨眼间罗历和陆贡也从丘顶纵下来,似乎有所发现。
    五人谁都不去干涉对方,在草地上走了一阵,便分开做两堆。
    铁臂熊罗历低声道:“蹊跷得很,他分明在此地与人动过手,但却没有留下指示,便不知去向,难道他会被史思温击败遭擒?”
    黑心脚夫陆贡暗中打个寒噤,想起了从前遇到石轩中的往事,真是不寒而栗,便道:“罗香主的推想不是不可能发生,试想若是朱玲在此地出现,石轩中焉有不来之理……”
    “哦!不错,本座因深信石轩中坚守所诺,不再踏入江湖,因此总没联想到这一点。老实说,若是石轩中亲自来此,咱们今日非吃个大亏不可……”
    陆贡听了更是一阵惊然,连这位在玄阴教中位列前数名高手之一的铁臂熊罗历也这等说法,可见得石轩中何等厉害。
    罗历忖思了一下,便疾然向草地走去,很快地兜个圈子,便回到原地,面上微露喜色。
    陆贡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收获,忍不住问道:“敢问香主有什么发现么?”
    “不错,本座已有把握追踪上石轩中,探明西门香主的生死真相——”
    陆贡佩服之中,又微觉恐惧,假使真个追上石轩中而形迹败露的话,那时非动手不可。别的人纵然厉害,但他都不怕,打不过还可逃走。可是这石轩中轻功盖世,想逃也逃不了,何况他知道自己昔年对一位姓阮的恩人做出忘恩负义之事。上次放过自己,说是留下自己一命,等姓阮的后人亲自报复。可是如今碰上,说不定他会改变初衷——
    他越想越怕,竟出了一身冷汗。
    罗历的眼光何等厉害,望他一眼,便淡淡道:“陆兄以前会过石轩中么?”
    陆贡在这等老魔头面前,哪敢胡乱打诳,道:“不敢瞒隐香主,在下前几年在副香主王圭的飞云庄上,会过那厮一面,其时我们二敌一,仍然赢不了人家手中孤剑!”
    “这就是了,那厮剑法之高,已在碧螺岛主于叔初之上,本座正想陆兄不肯相信,等会儿追上他时,不肯收剑,本座也不好拦阻,以致吃了大亏。既然陆兄会过他,那就好了,咱们决定暗中下手……”
    说罢两人一齐纵上丘顶,径自驰走。
    这时玄镜等师兄弟三人研判了许久,还未有结论。
    关于凌铁谷失踪这一点,比起西门渐便难判断得多,只因不论是史思温抑是西门渐,均有力量把凌铁谷击败掳走。
    玄镜道人想了一会,道:“那铁臂熊罗历真是老奸巨猾,早已防我们用天视地听之法,故此运功把声音直接通人陆贡耳中。陆贡大概功力未达此境,所以他说的被石轩中打败过的话,都被我听到。他们忽然提及石轩中,必是因为西门渐也没留下暗记,是以怀疑他被石轩中打败擒走。可是他们会不会故布疑阵?”
    玄镜道人道:“师兄分析得极是,目下我们实难查出铁谷师弟被谁擒去。这草坪中有打斗痕迹,从其间脚步痕迹推断,并无本门脚法,因此可以断定铁谷师弟没有动过手。可是这样就更令人不解了,难道真是石轩中出现,故此铁谷不敢动手,乖乖跟他走?纵是这样,也该留下本门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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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琼瑶公主
    玄钹道人脾气较为暴躁,猛一跺脚,道:“两位师兄尽在讨论,怕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主张即速在附近十里之内,分头细加搜索,然后再来研讨……”
    玄镜道人矍然道:“师弟你的主意虽然平常,但切合实际,我们立刻分头搜索,半个时辰之后,仍在此处集合会面!”
    三位老道人说走就走,转眼间已分头去远。但还未到半个时辰,玄钹道人已回到丘前草地,面上露出焦灼之色,踱来踱去。
    过了片刻,他估计一下时间,离约定时间尚早,忍不住提聚真气,仰天清啸一声。
    啸声直上霄汉,清劲嘹亮,有如长空鹤唳,大地皆闻。
    转眼间玄镜、玄钟两人回来,玄钹立刻道:“我沿着江岸搜寻,无意中忽然发现六里外,有船渡江。其时我灵机一动,隐蔽身形追近去,见到船上两人,正是铁臂熊罗历和黑心脚夫陆贡。”
    玄钟道人噫了一声,道:“那么他们可是沿江东驶?”
    “不是,那铁臂熊罗历在船上左顾右盼,我差点也被他的锐目发现。后来眼看着他们渡江上岸,罗历临上岸时,一掌把水手劈落江中,那艘小船也就随波漂流而去,我气忿之极,忙回来找师兄你们……”
    玄镜道人拂髯沉吟一会,道:“师弟你这一发现,与铁谷失踪之事大有关系。铁臂熊罗历和黑心脚夫陆贡都是出名心黑手辣之辈,为了提防我们无意间看到那船家,故而下手灭口,目下事不宜迟,即速渡江追踪。若然有便的话,也可替那船家报仇,玄镜师弟,你即速人叙州城,命人飞报回山,随后渡江追上我们!”
    玄钟不敢多言,打个稽首,便向城内奔去。玄镜、玄钹两人则向江边赶去,四下一看,并无船只可供渡江。
    玄镜哼了一声道:“师弟你现在明白了没有,正因此地不易见到船只,故此他们非下手不可。一来可以灭口,二来也阻住追兵渡江——”
    玄钹道人道:“小弟昔年水性极佳,此江水流虽是湍急,却难不到我。但大师兄无法过去,这便如何是好?”
    玄镜道人沉吟一下,道:“看来只好冒险一试,师弟你在水中助我,我用登萍渡水身法,只须及时借到你一掌之力,便可安然渡过此江!”
    玄钹迟疑一下,道:“师兄轻功身法太快,我怕追不上呢!不过如不冒险一试,可就不知几时才能渡江——”
    说时,把外面宽袍卸掉,正要脱鞋,玄镜忽然道:“师弟你看,上流有船来了……”
    那船无蓬无舱,一望无遗,竟是艘空船。
    玄镜道人瞥了一眼,不但中止了脱鞋的动作,还立即把道袍披回身上。
    玄镜道人叫道:“船家……请到这里来……”
    摇船的人远远应了一声,便摇过来。不久船已靠近,那船家竟是个眉宇犷悍的汉子。
    “两位老道爷怎的想在此地乘船?”
    玄镜道人道:“有劳船家你行个方便,渡我们过江,自有酬谢!”
    船家笑道:“道爷们是出家人,小的可不计较花点气力,请上船吧——
    玄镜、玄钹两人坦然上船,那船家改用竹篙,一点岸边,小船便疾射江心。
    玄镜道人道:“船家练得好大的气力,可是一向在岷江谋生么?”
    那汉子漫应一声,放下竹篙,改用木橹,不久工夫,已摇到江心水流最急之处。
    玄钹道人坐在船尾,忽地笑吟吟回头向那船家道:“贫道昔年走遍三湖五泽与及江淮黄河水道,今日看你手法,竟是淮河一带的功夫,只不知何以远来岷江,这等凑巧?”
    那汉子为之一震,讷讷道:“道爷好眼力,小的确实出于淮河,可是因发生事故,立足不住,故此流落在川西……”
    玄镜道人微笑道:“出家人虽然慈悲为怀,但我们偏偏练会一门功夫,能够在两丈之内,拂袖取人性命。船家你从淮河走到川西,见识不少,可听过这等功夫?”
    那汉子一阵惊然,道:“没有,小的从未听过!”
    玄镜道人哼了一声,道:“大师兄,我们若然平安过江,那还罢了!如若有人胆敢闹鬼,我的绝脉煞手可要呻吟呼号上三日三夜方始毙命,这滋味实在不好受。大师兄你说该不该施展?”
    两个仙风道骨的老道人一弹一唱,只把那汉子骇得面如土色,加紧摇橹,转眼工夫,离对面江岸只有四五丈之远。
    玄钹道人突然转身拂袖,那汉子哎了半声,便仆倒在船上。
    玄镜道人道:“玄钹,瞧他送我们渡江份上,送他一粒灵丹,噙在口中,三昼夜后穴道自解回醒之后,体力有增无减……”
    玄钹如命塞了一粒灵丹在他口中,然后摇橹,片刻工夫,已靠岸边。
    两人登岸后,又把小船系住,玄钹笑道:“好家伙你且安心躺上三昼夜,我们的行踪可不愿被你泄漏……”
    当下相视一笑,留下记号,便沿江向西走去,大约走了五里。玄钹便道:“罗历、陆贡在这里上岸,待我瞧瞧他们留下什么线索没有……”
    两人在附近细细勘察一下,玄镜道人忽然噫了一声,仰头向天,用力嗅了几下,道:“我嗅到一种极淡的异香,照我判断,这阵极淡的香味最早也不过是大半个时辰遗下……”
    玄钹也用力嗅吸两下,道:“大师兄,你未入过绿林,怎识得这种用嗅觉追踪之法?我可嗅不出什么来!”
    玄镜笑道:“据我所知,目下宇内黑道之中,也仅有少数的几个功力精深的老魔头,谙晓此法。我因练过‘十万呼吸’法门,故此嗅觉比你灵敏些!适才我在那丘前草地上,还有便是在叙州城内的客店中,都嗅过这种奇香味道。此刻想来,恐怕与铁谷失踪有关……”
    “那么我们该向那边走?”
    “这个我可找不出方向,我们且再瞧瞧……”
    两人把搜索圈放大,玄镜道人向北走去,才走了半里,忽然发现地上有马蹄车辙遗迹。立刻招呼师弟过来,勘察了一下,断定一共是两辆轻巧马车,从轮辙遗迹推断,这种马车江湖上极为罕见,必是人家自行设计制成。马匹数目约是六七匹,却没有人类的脚步痕迹。
    蹄痕车辙都向东北而去,玄镜道人霜眉一皱,道:“师弟,这就奇了,那边尽是荒野之地,要到富顺才有折回东北的官道,那就是返嘉定渡岷到达我们峨嵋山的道路。除此之外,还得越过好长的一段田畴荒野,抵达隆昌,方有官道东行至渝州,然后折向东北,经大巴山出川。这些马车必须行经官道,荒野之地,如何行驶?倒是煞费人思量推测……”
    玄钱道:“罗历、陆贡这两人均是黑道中名手,决不会留下痕迹,如果他们也是追踪这些蹄轮痕迹,我们追上去,便可揭开真相——”
    “师弟之言有理,我们只好抓住这条线索了!”
    于是他们循着蹄轮遗迹,施展出陆地飞腾之术,疾奔而去。
    那蹄轮遗迹时隐时现,倒也不费什么工夫。走到午未之交,少说也奔越了百余里路。
    前面尚有三十余里,便是富顺。但这时那蹄轮痕迹忽然不见。
    两人四顾周围形势,尽是荒野之地。丘陵树林,绵延不尽,目光无法看得远。
    玄镜道人在一座丘顶停步,四下瞧了一会,道:“玄钹,我们可把车马追丢啦……”
    玄钹道人紧皱眉头,道:“说出去真个丢脸死了,凭我们两人加起来百余岁的年纪,竟然陷在这等狼狈境地——”
    两人对答了几句,便分头细查。玄镜道人向西北兜个大圈,忽然又嗅到一阵极淡的香味。这次却分辨不出这阵异香遗留在此地多久时间。
    他定一定心神,盘膝肤坐在地上,运起玄功,刹那间灵台空澄,神游物外。等到玄功调运到极为精纯之际,方始施展出天视地听之术,周围数十里方圆之内,水流叶落之声,均摄入耳中。片刻间他已矍然起身,发出暗号,把师弟玄钹招来。
    等玄钹道人赶来之后,玄镜道人道:“适才我以地听之术,听出正北方离此地大约五里之处,传来动手搏斗兵刃交击的声音,我们这就过去瞧瞧,但有一点师弟必须记住,便是能够置身事外的话,最好不要多事。假使正是我们想找寻的人,能够在暗中跟踪更妙!”
    玄钹道人唯唯以应,两人便一同向北方奔去。
    走出两三里路,远远便见到前面一片树林中,露出红墙绿瓦。
    玄镜道人边走边道:“搏斗之声是从那寺庙中传来无疑,师弟你缓走一步,等我绕到那面,方可同时逼近……”
    玄钹道:“大师兄放心,我缓一缓等你便是!”
    玄镜道人脚尖一加力,身形凌空纵去,又急又快,转眼间已抢先老远,绕个大圈,从另一方入林。
    玄钹道人缓缓走近那片树林,人到近处,反而瞧不见那座寺庙。
    这时他已审度出此寺正门向着西方,他一直进林的话,便在此寺左侧。
    入林内侧耳一听,恰好传来一连串金铁交鸣之声,竟是两个均用重兵器之人,硬碰碰架,是以发出打铁般的连串响声。
    从这兵刃交击声中,却可听出动手搏斗的人,都是武林高手,两件兵刃,俱是上好精钢打制,故此声音异常沉劲坚实,同时快速之极。
    这位老道人悄悄掩到寺侧红墙之外,目光一扫,但见寺墙倾圯古旧,显然年代已久。心想那两个动手搏斗的武林人拣了这一处荒寺。正是最佳的拼命场地。
    当下提气跃入寺内,却是在一座偏院之内,触目但见墙蚀瓦残,一片荒凉之象。蓬蒿满院蛛网尘封。想必久已无人到此院中打扫走动。
    他仰天叹息一声,心想佛道两家虽然有别,但其中不无相通之处。从这所荒寺的景象,也可以联想到一些规模不小的道观,时常会发现同样的情形。想当初营造寺观的古德往圣,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可是时改岁选,物换星移,最后往往荒废下来,人迹不至。由此可见人世上的兴废盛衰,虽在佛道门中,亦在所不免。
    他感叹数声,便举步向院门走去。门外是道长廊,尽头处是座偏殿。
    那动手搏斗之声,就在偏殿那边传来。玄钹游目一顾,正要窜上屋顶,潜跃过去。
    忽听身后有人轻咳一声,清晰得如在耳边咳嗽似的,玄钹道人大吃一惊,但仍然保持镇静,缓缓回头一望,院内却寂然无人。
    他立刻转身回到院中,四顾一眼,便向院内朝西的一排房间走去。
    这排房子一共三间,他走上台阶,忽见当中房门内飘出一张雪白笺纸,正好落在他身前。
    笺上字迹隐隐,可是因为反转覆在地上,因此看不出写些什么字。
    玄钹道人心中冷冷一笑,忖道:“是什么人故弄狡桧,妄想戏弄我老人家,哼,我先瞧瞧房内那厮的真面目再说……”
    当下微一弯腰,生似要俯身去捡那张白纸,但人形一闪,他已移到房门。
    举目瞧时,只见房内站着一个白衣女子,面上笼着轻纱,虽然瞧不真切她的神情,但仍可看出是个极美的女郎。
    这个白衣女就站在房门内不及五尺之处,玉手中捧着一个径尺大的香炉,通体金光灿然,似是纯金所铸,但没有半缕烟气冒升出来。
    玄钹道人见是女子,为之一怔,登时转念想到这个女子面部既然蒙着轻纱,定是不想见人之意,那么丢出一张白笺,也许正是同样的意思,那张笺上不知写些什么?但无疑是她一定有什么事要告诉自己。
    仅此念头一转,便已稽首行礼,疾然又退回台阶边,俯身去拾那白笺。
    房门内忽然激射出一条白烟,到他身外五尺左右,便自散开。
    玄钹道人可没瞧见,拾起白笺一看,只见笺上写道:“如欲寻回失踪之人,谨记端午、午时赴瑶台之约”。下面署名是“琼瑶公主”四个字。
    玄钹道人年纪已达七旬,见闻渊博,天下名山大川,无不知悉。但“瑶台”一地,却从未听过。同时也不知“琼瑶公主”是什么人。
    当下微微一怔,心想字迹草劣,这位琼瑶公主不见得有什么来头。
    忽然觉得异香满鼻,浓郁之极,熏得他脑际微晕,连忙闭住呼吸。举步向房门走去,想问问那白衣女郎几句话。
    走到门边,那个白衣女珊珊出来,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掌。
    玄钹道人摹然一阵迷惘,把手中白笺交还给她。
    白衣女道:“你立刻返回峨嵋,告诉太清真人,端午节瑶台之约,准在午时开始。这个约会所邀约的尽是正邪各派掌门或武林中雄霸一时的顶尖高手,连同各人带去的门人弟子,将不会超过百人,故此称为‘百人大会’,峨嵋掌门如不亲去,不管派什么人,午时一到,便是在天下英雄高人之前,把那个人质杀死!晤,你记得我的话么?”
    她的声音冰冷异常,恍惚从千丈玄冰之内透出来似的。
    玄钹道人茫然道:“贫道记得!”
    “那就回去吧!”
    玄钹道人毫不迟疑,回身便走。
    巨说玄镜道人绕到古寺的另一边,跃人寺墙之内,却也是荒凉院子,但院中却站着一人。
    那人却是个女子,一身雪白衣裳,背面而立,身材极是婀娜动人。
    玄镜道人微微一怔,心想在这荒寺之中,怎会有女人出现?
    他不禁踌躇一下,之后缓步向角门走去。
    那个白衣女子动也不动,等他走到门口,忽然道:“好大胆的道人,见到本公主还不过来叩见,莫非仗着峨嵋派的虚名?”
    她冷冷数语,却把个玄镜道人听得火冒心头。但他身为未来一派掌门,不肯随便反辱对方。强抑心头之火,徐徐道:“敝派纵或是有点虚名,可是从不敢仗恃,更不懂人间礼数,不知姑娘是何方公主?”
    那白衣女转过身来,面上笼着一层轻纱,但这层轻纱只能遮掩住她的神情,眉眼嘴鼻仍可见到,甚为美丽。
    她定睛注视老道人一会儿,然后微微颔首,道:“你已活了一大把年纪,居然还是童身,功力也极为深厚,算是难得……”
    这几句话本来是赞美之词,但她用那等冰冷的口吻说出来,却令人不觉受用,生像人们评估牲畜的肥瘦良劣似的。
    玄镜道人肃然道:“贫道是个出家人,女施主请勿作弄——”
    他的神情肃穆异常,真有一派掌门那等不怒自威的风仪。
    白衣女感到意外地停了片刻,才道:“你很自负呢,但你试一试能不能闯过此门!”
    但见白衣飘举,她已飞到门口,悄然独立,风姿绰约。
    玄镜道人道:“贫道路过此处,听到兵刃相击之声,因而寻来。女施主这么一说,贫道决不能再事逗留。但目下看来女施主似与敝师弟失踪有关。女施主如不相让道路,贫道可要无礼了!”
    “废话……”她冰冷地道:“你敢闯就试一下。”
    玄镜道人胸蕴怒意,袍抽一拂,发出“乾清真气”,潜袭过去。口中道:“那么女施主小心……”
    这一袖拂出只用了五成功夫,同时这乾清真气乃是玄门一绝,虽然远不及“三阳功”那等属于先天真气的绝世神功,但在后天各种气功之中,乃是极为上乘的一种。莫看他以袖拂出,生似不能用力,但以玄镜真人此刻的修为,用掌或用袖根本毫无区别。已能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最高的境界便在于不会轻易残杀生灵。
    白衣女眼波一转,俏立不动,和风拂处,衣袂飘扬,宛如乘风驭气,好看之极。
    玄镜道人温道:“女施主利用出家人慈悲之心,不予抗拒,这一次贫道可就不客气了!”
    她冷冷道:“谁叫你客气来着?”
    玄镜道人已知这个神秘的白衣女聪明绝顶,口舌便给,同时功力也不比等闲,便不多费唇舌,又是轻轻一袖拂去。
    两相距约有六七尺远,白衣女忽也一扬素袖,宛如飞起一朵白云。虽在雪白衣袖人飘扬之际,玉掌虚虚一拍。
    玄镜道人微微一凛,但觉乾清真气先是受到一阵阴柔的潜力,阻了一下,跟着另有一股更为阴柔而且极是寒冷的力道,从乾清真气中心处反袭进来。幸而乾清真气专破各种外门奇功,那股玄寒阴力一晃便自消灭,如用平常的内家真力,此刻非立中阴寒,僵倒于地上不可。
    他一凛之后,加功施为,乾清真气源源发出。但那白衣女的阴柔潜力凝重无比,居然无法冲开。
    “噫,当真有一手,竟然抵得住我‘玄冰掌’一击,但我如发出‘期门幽风’除非你已练成三阳功,否则立刻粉身碎骨……”
    玄镜道人又为之一凛,不敢用足十成功力,以防对方当真使出那邪派中唯一的先天真气神功“期门幽风”之际,无法躲避。
    “女施主果然是玄阴门中之人,贫道不解的是何以好些玄阴教徒,也遭毒手?”
    白衣女冷然道:“你知道……你知道也没用——”
    原来玄阴门中横绝天下第一位高手“鬼母”冷纲,昔年在石轩中第一次上碧鸡山时,便曾因石轩中差一招便支持到约定的二十招之时,唯恐一世威名,付诸流水,当时曾使出“期门幽风”硬把石轩中刮下悬崖。其时石轩中功力未深,虽有神奇绝世的“达摩三式”,仍然无法破解。从那时起,武林方知道鬼母已练成了先天真气,举世已无可与颉颃的敌手。其实鬼母当时尚未练就全功,是以妄用之后,一直隐居苦练了三年,方始复元。(事见关洛风云录书内)
    细论起来,武林中并非没有人具有先天真气的神功,青城派屡代秘传玄门罡气修炼之法,不过天鹤真人也无法练成,峨嵋的三阳功只有峨嵋三老之一的赤阳子练成功,不过在石轩中第一次上碧鸡山之时,他还未竟全功,也是两三年后方始完全功行圆满。此外昆仑派的“般若大能力”,连一代宗师的钟先生也不曾修炼,只有他师弟“圣谛大师”炼成,圣谛大师德行俱尊,已久不履红尘。至于西藏密宗天龙神功,虽具有先天真气同等威力,但两相比较,密宗天龙神功有一点稍逊的,便是这等神功不似先天真气,功行圆满之后,随意发出,无坚不摧。发出天龙神功之际,端视此人修为而分出威力大小。是以稍逊一线。
    这白衣女提起“期门幽风”玄镜道人登时可以确定她是玄阴门中之人,便因这等先天真气,在邪派中只有一家。
    这时两人相持不下,蓦地一条人影疾然纵落,院中响亮如洪钟般大喝一声,震得院内回声荡漾,声威极是惊人。
    喝声震耳中,这人落地现身,却是个身材高大,相貌不俗,须发泰半灰白的人。
    玄镜道人微凛喝道:“罗香主一发上来吧!”
    那人正是铁臂熊罗历,只见他身形一动,已到了玄镜道人身边,口中宏声道:“老道长有命,罗某焉敢不从……”
    话声未毕,“呼”地一拳疾击出去,拳风强劲无伦,竟是遥袭门口的白衣女。
    玄镜道人见他居然帮起自己,方知适才见他现身时推测他可能也是诱骗自己师兄弟到此寺来的人之一这个想法错了。
    对面那白衣女看不出神情,只听到她冷笑一声,扬起另一只雪白衣袖,发出另一股潜力,抵住铁臂熊罗历凶猛的一击。
    罗历这一拳只用上六成真力,等对方分手一挡时,左拳忽又捣出,隔空遥击。
    白衣女面对这两个一时高手,已露难以兼顾之象。玄镜道人不肯占这便宜,忽然收回乾清真气。但见白影一闪,那白衣女已趁这空隙,不退反进,疾如电光石火般飞到他们身前,双袖一分,化出两朵白云,一取罗历,一取玄镜道人。
    她举手之间,同时进攻两个劲敌,手法之妙,无与伦比。玄镜道人和罗历都不敢不接,怕只怕撤身一退时,吃她追迫上来,可能一二十招之内,没有缓手还攻的机会。
    这两人一个用玄门正宗心法,一个施展外家绝顶功夫,齐齐出手封架。
    白衣女身形飘忽电转,不但快极,而且所走宫位均奇诡无比。瞬息间右左手各已发了三招,两只雪白衣袖缠手拂穴,袖影中两只玉掌,忽拍忽拿,招数之奇,功力之深,人寰罕见。
    她这三招仍然抢占了先机,故此玄镜道人和罗历虽有一身武功,却感到无从发挥,齐齐被迫退数步。
    两人正要出手抢攻,白衣女柳腰轻扭,蓦然退回门口前面,冷冷道:
    “本公主要会的是各派宗师,你们还差得远……”
    玄镜道人和铁臂熊罗历一生哪曾被人如此看不起过,忍不住同时冷笑一声,但反而罢手暂停,没有立即逼攻。
    白衣女接着道:“自古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们听了本公主的话,心中自然不服,今日本公主要你们大开眼界……”
    那两人一听,更不肯胡乱出手。
    她又道:“你们且随我来——”
    说罢,毫不戒备地转身珊珊走去,玄镜道人和罗历本不同道路,但此刻均陷在同一处境,已是同舟共济的局面,不由得对望一眼。
    玄镜道人微微一笑,道:“这位女施主花样甚多,令人不禁生出好奇之心,罗香主以为如何?”
    罗历在玄阴教中地位极高,为人沉稳狠辣,最得鬼母信任,此时微一忖思,便笑道:“本座正有此心,道长请——”
    两人摆手相让,方在客气,忽然一阵奇香扑鼻,浓郁异常。这两人何等精明老练,早已屏住呼吸,一面默运精湛内功,迫住入鼻的那一缕香气。
    只听到一个娇媚而冰冷的口音道:“要走就走,哪有这许多虚伪礼节!”
    他们听那口音和刚才的白衣女一模一样,但此时眼中,仍然见到那白衣女的背影在前面,不觉大为惊讶,齐齐转眼一看,只见又是一个白衣女,贴立在院墙之下,衣着身材等无不与走出院门外的白衣女相同。不过左手托着一个径尺大的香炉,金光灿然。
    他们一方面讶异这两个白衣女太过相似,一方面又因她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凭他们两人的功力,均未发觉,足见此女不比等闲。
    玄镜道人道:“这位女施主说得有理,罗兄请恕贫道僭越之罪!”说罢当先走出门去,并不询问那白衣女的来历。
    铁臂熊罗历双眼瞅住那只香炉,浓眉轻皱一下,便迈步走出角门。
    那白衣女竟没有跟上来,不知隐向何处。这边玄镜、罗历两人出了角门,走过长廊,踏入一座偏殿,耳中听到兵刃相击之声更为清晰。
    从偏殿对面的门户走出一瞧,外面敢情是一片石铺的场子,大约有四丈方圆。
    两条人影兔起鸡落,相搏正剧,俱是使用长形的重兵器,其中之一正是黑心脚夫陆贡,用的是铁扁担。对手是个老妪,满身绫罗,头戴珠翠,从外表看去谁都以为是位夫人。但她却使用一根粗大的拐杖,上下翻飞,与陆贡鏖战方酣。
    玄镜道人和罗历极快的一瞥中,已看出那黑心脚夫陆贡形势不利,竟是进退两难之局。于是都不禁微凛,细心观察那位老妪的招数。
    要知黑心脚夫陆贡虽然在玄阴教中仅列副香主之位,但他一身功夫,不比等闲。乃是黑道上昔年极著盛名的老魔头铁扁担邓长白的嫡传门人,已经尽得邓长白一身本事,是以那根铁扁担使出来,当真隐隐有风雷之声。不过因他功力逊于乃师当年,是以未能像邓长白般跻身于顶尖高手之林。
    以黑心脚夫陆贡的声名和功夫,今日居然被一个不知来历的老妪打得进退维谷,加上适才那个白衣少女的奇诡手法,这就是教玄镜真人和罗历两人暗自惊心动魄。
    那白衣女背向着他们似乎毫不戒备,停下来望着场中相搏的两人,道:“你们心里都对我不服气,场中现有两人动手,你们可以随便挑上一个,限在一照面之内,摔他一个跟斗,可办得到?”
    玄镜道人和铁臂熊罗历闻言微怔,一齐暗想场中两人已跻身武林高手之列,纵然武功能赢得他们。但要过去一照面间便掉人家一个跟斗,焉能办到?
    白衣女冷冷道:“你们办不到的话,本公主露一手让你们开开眼界!”
    她把此事说得易如反掌,玄镜、罗历都觉得难以置信。罗历沉声道:“你如能把陆贡这样地摔个跟斗,本座先服气你!”
    白衣女微晒道:“那么你瞧着吧——”飘飘向场中走去,举止虽然从容,但去势神速异常,眨眼间便到了场心。
    那两人相搏正剧,白衣女纵到一丈以内,素袖连扬,两股阴柔潜力疾袭出去。那老妪首先纵开,陆贡也被迫退数步。
    白衣女冷冷道:“我用一招‘雁冲残雪’,双袖分拂你上中两盘的大穴,暗藏‘沙鸟独飞’的掌招,你用什么招数抵挡?”
    陆贡喘着应道:“我用‘铁骑渡河’一招,以攻代守?”
    她道:“很好,我要摔你一个跟斗!”双袖蓦起,化为两朵白云,当真拂袭陆贡上中两盘大穴。袖影中右掌出了一半,虚虚罩住对方左右闪避的方位。
    陆贡手中铁扁担疾地一抢,挟着劲风之声,连砸带撞,反而攻进对方袖影之内。
    白衣女右掌一沉,按在铁扁担上,娇躯已如轻絮般撞入对方怀中。只听她娇喝一声“去吧”,左手扣着陆贡手肘,向外一送,陆贡飞开七八尺远,“叭哒”一声,摔个大跟斗。
    陆贡一滚便起,瞧见铁臂熊罗历,便厉声道:“罗香主,在下栽惨啦!”
    罗历沉声道:“过来……”陆贡提着那根铁扁担,乖乖走过去。
    玄镜道人心中一阵骇然,暗忖这等怪事,不但未曾遇过,连听也未听过。若以此例推论,自己和那白衣女交起手来,纵然可以多支持一些时候,最后终须败北。
    罗历沉声问陆贡道:“你怎么啦?刚才为何不能变化招式?你心里可明白么?”
    陆贡喘息未定,含愧道:“在下适才已尽全力,无法变招换式!”
    玄镜道人道:“陆香主气力已竭,看来恐怕真是为势所迫!”
    铁臂熊罗历浓眉一皱,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没有说话。如若论起奸诈险恶,玄镜道人却万万及不上这个老魔头。
    那白衣女老妪理也不理他们,径自走人那边一道门户之内,身形隐没。
    罗历向玄镜道人抱拳道:“早先敝教与贵派虽然有点误会,但此刻各有所急,容日后本座再向道长负荆请罪——”
    玄镜道人稽首道:“罗香主不须记挂心头,请!”
    铁臂熊罗历带着陆贡,离开此寺之后,忽然在一处隐僻之地停步,道:“咱们早先分头入寺之后,我搜索了老大一会工夫,没有见到车马,后来才听到你动手拼斗之声。在动手以前,你可曾碰见什么事?”
    陆贡道:“在下一人寺,便见到禅房飘出一张柬帖。我拾起一看……”
    罗历忽然插口道:“当时你就拾起柬帖,没有先注意一下周围或是先闯入房中瞧瞧么?”
    陆贡犹疑片刻,道:“好像没有!”
    “哦,你已记不大清楚当时之事?”陆贡又迟疑一下,道:“香主这一提,好像果真记不大清楚!”
    罗历颔首道:“你再说下去!”
    “那封柬帖上写着,如要寻回失踪之人,谨记端午、午时赴瑶台之约。下面署着‘琼瑶公主’四字。我看完那封柬帖之后,走入禅房之内,只见那白衣女端坐椅上,桌上摆着一个金光灿然的大香炉。我当时追问她西门香主的下落,她说西门香主已运到瑶台去,而且不止是他,还有史思温、凌铁谷等人,乃是作为人质之意。她说:假如端午之约,教主不能如期在午时赶到,她便当着天下各派掌门面前,把西门香主杀死……”
    罗历那等沉稳之人,此时也惊噫一声,道:“当真这样说?但瑶台在什么地方?教主若找不到约会地点,岂非徒然?”
    “我也问过她这一点,她说:这个地名是她自己起的,天下无人到过,等到距端午节一旬之内,自然另有信函送达碧鸡山上,注明地点。她又说:这次端午瑶台之约,所邀的均是武林正邪各派掌门或是名震一代的顶尖高手,届时将不会超过一百人,但已无殊天下第一等高手的百人大会,在此一会之中,必能决定‘天下第一’这个名衔属谁!”
    罗历点点头,道:“我们这就回山禀告教主,这一帮人诡秘已极,我猜必是另有高手多人,径把车马托起,不知去向,是以没有留下半点线索……”
    他沉吟一下,又道:“那个金香炉之内,必有古怪,你当时怕已着了道儿。不过这都不必理会,倒是相距现在仅有两个多月的瑶台百人大会,相信届时连隐居不出的石轩中也非得再入江湖不可……”他仰天打个哈哈,又道:“本座忽然想到这一回石轩中碰上教主,倒不知以什么态度相对,是友是敌,无法分出……”
    陆贡心中暗觉惊然,道:“罗香主,在下这样回山,教主可会重责?”
    他寻思一下,道:“教主不会责备于你,等着瞧吧,武林中将有许多人会像烟云般地消散,不知所终呢!”
    暂时按下铁臂熊罗历及黑心脚夫陆贡回山向鬼母禀告之事。
    且说上官兰与史思温分手之后,取道西北出川,走了数日,才踏入阆中境内。
    时在午后,但见一山如屏,正挡前路。再过去便是嘉陵江,渡江以后,方抵阆中市区。
    这刻正是暮春时节,游人踏春郊游,南渡嘉陵江,到这绵屏山游玩,是以车马如云,仕女如织。
    上官兰情思恹恹,缓缓走上山麓,四下花木错杂,一片春光。游人喧笑往来,更使她感到冷落寂寞。
    她信步而走,确是心不在焉,但她容颜清丽,又是孤身女客,吸引来无数眼光。
    转过山环那边,只见左边是座道观,金碧辉煌,云楹飞檐,甚是壮丽。入观随喜之人,水泄不通。
    右边却是一片疏林,林后隐隐露出梵宇红墙。她迟疑一下,便踏人林内,向那寺院走去。
    穿出疏林,只见一流野塘,横亘林前,野塘过去,便是一片草场,然后便是寺院的山门。山门上横题着“青草古寺”四个大字。
    此处景物自有佳趣,但游人却稀疏得多。
    她走到塘边,但见水波澄明,岸边花卉杂生,极是幽雅。
    她不觉停步,瞅住一株向水面斜伸出去的杜鹃,枝上虽然尚有数朵开得正盛,但也有数朵已现凋零之象。
    千万缕凄凉情绪涌上心头,使她轻轻叹息一声,凝眸寻思。
    左方七八尺之外,有座奇形岩石。此时石后忽然有人朗朗吟道:“野塘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划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闻道倚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日,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料到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吟声清朗,字字清晰,备极惆怅缠绵之致。
    上官兰听到后面“料到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等几句时,一时感触丛生,怅们万端,幽幽自思道:“思温不久便会返谒师父,那时重见,正是镜里之花难折,只能惊问有多少华发,唉……”
    石后有人探出头来,却是个少年书生,双目灼灼,不住打量上官兰。
    上官兰瞧也不瞧他一眼,悄立水边,风神清绝。
    少年书生忍不住咳嗽一声,但上官兰依然不理。
    他从石后走出来,佯作无意地观赏四周景物。脚下趔趄了好一会,才向上官兰那边移动。
    上官兰动也不动,忽然冷冷道:“你今年多大岁数?”
    那少年书生愣一下,然后长揖问道:“姑娘可是下问小生?”
    上官兰冷漠地道:“若不是问你,难道问我自己?”
    少年书生更加怔住,歇了片刻,才道:“小生艾莲溪,今年二十……”
    下面的话尚未说出来,上官兰已冷冷哼一声,道:“二十岁的小孩子也会得鬼鬼祟祟的,学人吟风弄月,真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快点回家多温习几篇窗课才是正理——”
    艾莲溪愣立有如木鸡,良久才定下心神,温和地道:“姑娘不见得比小生年长,何必这样子老气横秋地教训小生……”
    上官兰听了,觉得也是道理,不觉回眸一笑,道:“年纪大不一定就懂得人生滋味,这话你不会懂。我可比六七十岁的人的心境还要苍老,你知道为什么?”
    艾莲溪被她回眸一笑的动人容颜摄去三魂六魄,呆了一下,才道:“我当然知道!”
    “哦?你说说看——”
    艾莲溪垂下目光,避开她的眼睛,缓缓道:“我回去之后,心境也会像六七十岁的人般苍老……”
    这一回轮到上官兰为之一怔,但随即微微一笑,道:“你怎可与我相比?你走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人物?可曾尝试过生死悬于一发的危险滋味?”
    艾莲溪垂头思索了一会,蓦然抬头,清朗有力地问道:“那么清姑娘解我茅塞,敢问‘情’为何物?”
    上官兰的两道柳眉轻轻一皱,道:“每个人出身及经历都不相同,各有所感,情是何物,谁也不能解释……”
    艾莲溪笑一下,极是蕴藉潇洒,徐徐道:“既无一定的解释,自然也没有一定的对与错,姑娘贵姓?可许见示?”
    上官兰想不到这少年书生如此聪颖,口才锋利,而且胆子真大,对他的印象登时改变,道:“我复姓上官,你可是此地人氏?”
    艾莲溪道:“我本祖籍中州,不过自小在此长大,等如此地人氏了!”
    她点点头,指着那青草古刹,问道:“此寺甚为幽静,香火不盛,不知寺中斋食如何?”
    艾莲溪笑道:“寺中的大师们戒行深卓,听说是嵩山少林支院,不须香客布施,故此态度较为严冷。游人都不爱到此寺来,我虽与寺中几位大师都相熟,但仍不知斋膳之味如何!假如上官姑娘不嫌鄙俗,我带来一个书童,就在那边树下,携有食盒,足供我们两人一饱,让我唤他过来如何?”
    上官兰惯走江湖,自然不比寻常女子诸多羞态。同时因他们是冷战方式开始,此时如果拒绝,不免有落败之嫌。当下欣然同意。
    那书重名叫艾青,年方十四,长得甚为清秀,闻唤而来时,虽然见到多出一位美女,却没有丝毫惊讶之色。
    上官兰目下已有江湖阅历,懂得事事防人一手,暗中微笑一下,在吃喝之时,暗察菜肴面食之中,并无异状,便不加理会。
    吃完之后,天上阴云四合,凉风飕飕。上官兰起来沿塘缓步而行,又触起凄凉意绪,刹时陷入迷惘之境。
    不知何时天上落下雨点,为势甚骤,一转眼间身上已湿了不少。
    书童艾青挽着食盒,先向寺中跑去。艾莲溪也奔到上官兰身边,大声叫她进寺暂避雨势。
    上官兰点点头,飘飘向寺门走去,虽不曾施展出真正的轻功,但去势极快。晃眼已入山门,穿过一条宽阔的白石铺的大道,走人大雄宝殿中。
    殿中一片静悄悄,已没有游人,只听到书憧艾青喘气之声。
    上官兰忽地回头笑道:“想不到你也懂得武功……”
    艾莲溪一直不即不离地跟她入殿,闻言微微一笑,提高声音道:“家父昔年游宦全国,结识过一位武林奇人,承蒙这位奇人不弃,收我做记名弟子,故此略识一点武功与及听过多少武林事迹,此所以我一见姑娘,便敢断定不是凡俗之人……”
    上官兰虽然觉得两人相隔三四尺之远,不须如此高声回答,但也不放在心上。随意在殿中瞻仰一下,艾莲溪步步跟随,忍不住微笑讽道:“据我观察,不但你见识不少,就是你的小书童也阅历甚多,刚才见我们忽然在一起时,他竟毫无惊诧之色……”
    艾莲溪俊面一红,呐呐道:“这个……这个……”
    上官兰冷笑一声,眼角忽然瞥见两个僧人,分在两道门户之后露出半边面孔,偷窥他们。待得她眼睛抬起,缓缓扫过去,便已隐没。
    她本想问问艾莲溪小小年纪,曾经这样结识过多少女孩子。但心思忽然被那两个寺僧鬼鬼祟祟的行径吸引住,寻思一下,望望天色,便道:“你说过和本寺的大师们认识,现在天色极为阴沉,这雨怕一时三刻停不了,可否借个清静禅房,略事休息?”
    艾莲溪道:“这有何不可?”说罢,俊脸上忽然掠过迟疑之色,随即强笑一下,便向殿后走去。
    她走到艾青身边,微笑问道:“你已跟随你家公子多久?”
    艾青双眼望着她,但觉她笑容甚为好看,嗫嚅一下,道:“我对别人说都是自小跟随他,但其实只有半年!姑娘可别告诉公子,他会打我一顿的……”
    上官兰笑道:“我决不告诉他,他家里有多少人?”
    “没有,只有我们两人!”
    她哦了一声,便走开一旁,心想那厮如敢和本寺中和尚串同,施什么诡计的话,不但要杀尽这些恶人,还得放一把火把此寺烧平。这时她想起不知多少妇女已遭了魔手,心中极为愤恨。
    一会儿艾莲溪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大和尚。这大和尚身穿月白色僧袍,搭着一条黄色架裟,胸前挂着一串长长的佛珠,相貌庄严。
    艾莲溪道:“上官姑娘,这位便是本寺的监寺大师永德禅师。”
    上官兰敛衽为礼,道:“大师道德深重,我等惊扰大驾,实感不安。”
    永德禅师年约五旬,身体硬朗轻健,眼中英华内蕴,太阳穴高高鼓起,一望而知不是凡俗的僧人。
    他微微一笑,宣声佛号,道:“女施主乃人中之凤,贫衲一眼便看出来。这位艾施主与贫衲在棋抨上结为方外之交,你们两位当真请也请不到小寺来……”
    上官兰见他说得和蔼,加上他庄严法相,倒先减了大半疑心。
    永德禅师又道:“敝寺本来僧侣不多,功课又严,故此往往简慢莅寺随喜的施主们。但贫衲却窃以为清静一些,对于我佛门下弟子的修行较有益处,两位休怪敝寺怠慢之罪才好!”
    边走边说,已转入殿后,但见大片浓荫,覆盖住偏殿的院子。
    上官兰此时反而疑惑自己早先瞧见两个僧人偷窥之事,乃是眼花。正在想时,又穿过两道门户,走入一间静室中。
    永德禅师道:“女施主且略作休息,敝寺住持大师半年前到嵩山去了,尚未回来……”
    上官兰忙道:“大师是得道高僧,我们今日烦扰,已于心不安……听大师口气,莫非贵寺住持大师乃是少林高僧?”她提起少林两字,便现肃然之色。
    永德禅师看出她神情,欣然一笑,道:“敝寺住持破贪大师,不是少林出身,倒是贫衲乃少林寺被派出来……”
    上官兰道:“无怪大师法相庄严慈悲,一望而知道德深重,不同凡俗,原来是少林高僧!想来令师必是少林寺中极负盛名的老禅师……”
    永德禅师肃然道:“家师法号铁心,在武林中薄具声名……”
    上官兰道:“铁心大师是少林达摩院首座高僧,武林中誉为少林第一高手,天下谁不敬仰!”
    永德大师甚为欣悦,道:“贫衲一向托庇我佛座下,倒不知外间有此传说——”
    上官兰道:“少林寺领袖天下武林,无不敬仰万分。贵寺住持大师法号好怪……”
    艾莲溪直到此时才插口道:“近半年来我才到此寺瞻仰,尚未拜谒过破贪大师,当初我得知这个法号,也觉得好生奇怪!”
    永德和尚道:“住持大师自云平生唯有贪念难除,是以当日用此法号,以资惕励。住持大师未逾四旬,但佛学造诣极深,开坛说法,口若悬河,当真是佛门罕得的人才。”
    永德禅师接着又道:“但破贪大师性格严冷,不喜与外人接触,尤其不喜……”不喜什么可没有说下去,话锋一转,道:“两位如若有缘相遇,尚请勿因住持大师失礼之处而见怪……”
    三人又闲谈几句,永德大师便约艾莲溪到对面的禅房中下棋。艾莲溪虽不想去,却无法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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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一雕三熊
    上官兰因身上湿了一点,略为掠掠鬓发,取出一套白衣换上,独自在房中运功调息。过了个把时辰,耳听外面尚有浙沥雨声,心中甚烦,起来在房中踱个圈子,忽听人声隐隐,步履纷沓,许多人经过房前,向外面走去。
    正在揣测之时,房门轻响,艾莲溪在外面叫道:“上官姑娘,你可是睡着了?”
    上官兰心烦得很,真不想理他,但到底把房门打开,艾莲溪潇洒地进来,道:“本寺住持破贪大师冒雨回寺,现在所有的和尚们都去迎接!”
    她冷冷地哦一声,出房瞧瞧天色,知道这一场雨恐怕要下很久,便想冒雨离寺。艾莲溪也跟了出来,问道:“上官姑娘芳居何处?日后可许小生拜访?”
    上官兰理也不理他,想起史思温现下不知在什么地方?不知正在做什么事?想着想着,不觉幽幽叹口气。
    艾莲溪道:“姑娘芳居既然不便,小生不去便是!”
    上官兰见他误会了自己意思,忽然觉得这个潇洒书生有点可怜,但懒得去解释。
    一阵步声传来,只见几位法相庄严的僧人,拥着一个身量矮瘦,年约四句上下,肩披大红袈裟的和尚进来。
    艾莲溪轻轻道:“当中的一位定是住持破贪大师了……”
    上官兰因自己站在通道中,便退入房内,那群和尚但觉白影一闪,那美女已自隐没。
    艾莲溪却深深一揖,道:“小生今日得晤大师,幸何如之!”
    那肩披红袈裟的矮瘦和尚在房门处脚步忽停,瞧他一眼,目光有如两道冷电。永德大师道:“这位是艾莲溪施主,近半年来不时到本寺……”
    破贪大师冷漠地瞧他一眼之后,听到永德大师介绍之言,并不说话,忽然转目向房中瞧去。
    上官兰本无与和尚们谈话之意,是以背转身子,望着后窗。破贪大师只能见到一个白衣美女的背影,他望了一眼之后,见她仍不转身出示面目,鼻中极为低冷地哼了一声,径自向后面走去。
    永德大师见艾莲溪露出错愕之色,不禁向他歉然一笑,合十为礼,然后跟着住持大师走过。
    后面二十多位僧人全都寂然无声地走过。艾莲溪好生没趣,走入房中,温声道:“这和尚好大的架子,我要不是看在监寺大师面上,非质问他不可……”
    上官兰心想你喜欢自讨没趣,怪得谁来,但却没有说出来。
    艾莲溪又道:“我从寺中一些大师们口中,探知这个破贪和尚出身本来不大正当,在江湖上恶名昭彰,后来被峨嵋山一位老和尚渡化,送他到此寺来当起住持大师,听那意思好像特地请少林寺的僧侣暗中监视他,哼,他有什么了不起……”
    上官兰转身一笑,淡淡道:“艾公子也懂得‘江湖’两字,当真渊闻博学呢。”艾莲溪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上官兰又遭:“我是无心路过,你却是有意来此,看来我不宜再事久留,艾公子以为如何?”
    艾莲溪忙道:“上官姑娘要到什么地方去?现在天还下雨!”
    正说之时,忽然一个僧人走到房门外,合十道:“敝寺住持大师远道归来,寺中有些事务急待处理,诚恐怠慢贵客,特命小僧转达此意,务请两位施主原谅……”
    艾莲溪道:“慧师言中之意,可是要我们离开么?”
    那僧人歉然一笑,道:“艾施主务请原谅……”
    艾莲溪面上现出怒色,但迅即消失,道:“好吧……刚才在破贪大师后面有三位大师都未见过,可是与破贪大师一道来的?”
    那僧人点点头,便躬身合十,作出送客之状。
    上官兰首先走出去,两人冒雨走出山门,天边甚为阴暗。她道:“出家人还有什么急事待办?怪不得永德大师说他性格冷僻,不喜见到外人,啊……”她惊叹一声,便住口不言,原来这时她已想到刚才永德大师曾经说到“尤其不喜”,四字之后,改变词锋,敢情他的意思是说那破贪大师不特不喜外人,尤其不喜见到女人,但因上官兰在座之故,是以突然改口。
    如此说来,这次被请出寺,极可能因为她乃是女人的缘故。这么一想,心中便愠怒起来。
    艾莲溪此时正在寻思什么事,眉头深皱。两人走入疏林。他忽然停步,道:“艾青还留在寺中,我回去把他叫出来。”上官兰自不对反对,淡淡道:“那么再见吧……”
    走了数步,艾莲溪忽然叫道:“上官姑娘……上官姑娘……”
    她停下脚步,但连头也不转回来,道:“什么事?”
    艾莲溪叹口气,道:“姑娘虽然孤身走动,但一面正气,决不是江湖上低三下四的人。我第一眼便看出你是个风尘中奇女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希望你先斟酌清楚,方可说出来!”
    艾莲溪道:“姑娘切勿误会,我只是想请姑娘帮个忙,虽然我丝毫不知道姑娘的底细……”
    上官兰不做声,艾莲溪接着道:“我想请姑娘暂留玉步,在此等候半个时辰,如若我超过半个时辰尚不出寺,就请你渡江到城里转告一个人……”
    上官兰美眸闪动着疑惑的光芒,想了一下,道:“要我耽延一个半个时辰,并不要紧,但你为何会说出深恐不能出寺之言?”
    “事情的始末一言难尽,此刻时机急迫,姑娘可否相助,还请明示!”
    “不行,那永德禅师是少林高僧,你这人看来虽不邪恶,但我却不知你的底细!”
    文莲溪叹口气,作了一揖,便向青草古寺走去。走了数步,风声飒然微响,那位一身白衣,容光照人的上官兰已拦在他面前。
    “假使你再不说话,我可不是怕事的人,你自己估量一下,我会通知永德禅师提防……”
    艾莲溪万万想不到这位美貌姑娘竟要伸手管起闲事,怔了一下,看她样子决不会说着玩的,只好道:“此刻无暇多说,大概情形约在半年以前,我的两位盟兄身怀一件宝物,入此寺后便失去踪迹。我是专为此事而来……”
    上官兰淡淡一笑,道:“你的话是真是假?叫人难以判断!”
    艾莲溪道:“姑娘不肯相信,我也无法!”
    “刚才你要我通知的人是谁,这人既然不怕少林派的和尚,为何他不亲自前来?”
    那少年书生迟疑一下,才道:“那人只是一个江湖朋友,我只请他把消息带回我家,并无别的意思!”
    上官兰听出疑点甚多,心想目下江湖上大概除了玄阴教以外,再无人敢与少林作对,这艾莲不知是什么来历,居然如此大胆?想了一下,便道:“你姑且把那人的姓名住址告诉我……”
    艾莲溪不知她是有心相助,抑是要查自己底细,心下为难了一会,才道:“那位朋友姓曹名大鹏,年纪约在三十左右,住在南门的鸿盛客栈!”
    上官兰点点头,转身人林。艾莲溪呆了一会,便径自走入青草古寺。
    隔了大半个时辰,艾莲溪没有出寺,寺中一片寂静,又似是毫无事故发生。
    上官兰瞧瞧天空,心想幸好雨势老早停住,要不然身上不湿透才怪。她本想也入寺一探究竟,但又想到江湖上诡怪之事甚多,最好少管这等闲事。于是走出疏林,转出山环,却见那座金碧辉煌的道观依然甚是热闹。
    她渡过嘉陵江,便是南门,找了一会,便寻到那间鸿盛客栈。这客栈甚是简陋,门外还蹲着一堆人在赌钱。
    上官兰秀眉微皱,走人客栈,把那一堆赌钱的汉子都吸引得暂时停战,注视住她的背影。
    店小二笑脸相迎,上官兰冷冷道:“这里可有一个客人名叫曹大鹏?”
    店小二愣一下,道:“他就在门外……”说了一句,便大叫一声“曹大鹏”,竟是毫不客气。
    门外哄起一阵哗笑之声,顷刻间一个三句上下、衣衫褴楼的汉子走进来,愣愣地注视着上官兰。
    她见此人完全是个无赖形状,眉头又是一皱,道:“你的房间在哪里?”
    曹大鹏那张黑脸泛起红潮,讷讷道:“小的住不起房间……”
    “那么过来这边……”她不耐烦地说,一面走向墙边。
    曹大鹏跟着走过来,上官兰低声道:“你识得艾莲溪么?”
    他矍然睁眼,道:“小的识得艾公子……”
    “他早先走入青草古寺,托我把此事转告你!”
    曹大鹏也不追问其中情形,道:“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事了么?”
    上官兰发觉这个形如无赖的汉子,眼中射出坚毅的光芒,暗感奇怪。她知道江湖上无奇不有,许多风尘异人,往往就厕身于贩夫走卒行列之中,也许这曹大鹏便是风尘奇人之一,于是收起轻视之心,微微一笑,道:“没有了!”说罢转身便走。
    曹大鹏在后面问道:“姑娘贵姓?可许见示?”
    上官兰心中一动,倏然转身,只见这相貌平凡的江湖人,突然变得气宇轩昂,双目奕奕,射出奇光。转眼之间,已判若两人,不但在气度方面,便是相貌也似乎更改了许多,瞧起来甚为英俊。
    她注视着这个奇怪的人好一会,渐渐发觉他的眼中,流露出冷漠无情而又锐利的光芒,心中更觉奇怪。
    曹大鹏毫不畏怯地和她对视,片刻之后,双肩微轩,道:“姑娘请吧……”
    上官兰这回才转身走出客栈,到了街上,但见行人都不住地注视自己,本想穿过此城,继续上路。但适才许多令人疑惑奇怪之事,又使她不想立刻离开。心中迟疑好久,便转出南门外,找到来时所见靠近江边的一座尼庵。先是进去随喜瞻仰,然后取出银子作为香油钱,顺便借个地方歇息一下。庵中尼姑见她出手阔绰,甚是奉承,让出一间静室给她。
    这时天已入暮,她用过斋膳之后,便说明要借宿一宵,随即紧闭房门,和衣躺在床上。
    躺了一会,忽然想到半夜渡江的话,怕找不到渡船,便一骨碌起来,开门出去。转出前面到庵堂,只见外面大门已关上,但好几个年青尼姑都挤在门后,似乎向外面窥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心中暗暗一笑,暗想如果自己遁入空门之后,经过悠长的寂寞岁月,不知会不会像这些尼姑们一般,事事都爱大惊小怪。
    一个尼姑忽然回头瞧见堂中长明灯下的白衣姑娘,连忙拍拍其他的人,都讪讪走入庵堂内。
    上官兰微微一笑,忽然出去,走到外面那扇大门之后,找到一条缝隙,向外一窥。
    暮色苍茫中,但见一个汉子坐在庵门外两丈远处的一块石头上。这汉子相貌狰狞,而且没有了一条手臂,煞是古怪可怖。
    上官兰窥瞧了一会,便走回庵堂内,暗自想道:“这厮虽然断去一臂,但那神情架式一看而知身怀上乘武功,若然他是故示形迹来监视我,未免欺人大甚!我只需花点银子,请一位师傅帮忙,那厮定要中计无疑……”
    转眸一看,只见本庵主持刚好走入庵堂来。
    她取出一块银子,大约有十两重,向那老尼姑道:“我看贵庵并不宽裕,出家人本以清修为主,如为俗务分心,岂能专心清修?”
    老尼姑眼都花了,愕然问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上官兰道:“请你派一个小师傅,头上披着青巾,缓缓向北走去,这一点银子就捐送贵庵添点香油……”
    老尼姑道:“姑娘可是当真?”
    她笑一下,道:“我骗你作什么?”
    老尼姑正要叫人,上官兰忽然皱皱眉头,道:“算了,这法子不好,怕会连累你们!”老尼姑呆了一阵,面上现出怒色,道:“姑娘不该拿我们出家人取笑?”
    上官兰把银子放在她手中,一言不发,返静室取回小包裹和长剑,一径出庵,也不理那老尼姑说什么话。
    出了庵门,那独臂汉子双目大睁,眸中精光闪闪,凝视着她。
    她也不理他,飘飘向渡头那边走去,走了数丈,蓦地回头,只见那独臂大汉远远跟来。她在心中冷笑一声,趁着天已入暮,没有什么行人来往,忽地施展脚程,一瞬间已移前数丈。这时江边两面都有房屋,她奇快折入一条冷巷之内,纵越过数间屋子,然后又跳落巷内,不赴波头,径奔南门。
    走人南门,停步等候片刻,尚不见那独臂大汉追来,知道已把他甩掉,便转身向鸿盛客栈走去。
    远远忽见两人从栈内出来,其中一个颇似日间见到的曹大鹏。她不管是不是,先隐身在屋角。
    不久那两人纵步走过来,其中之一果真是那曹大鹏。
    上官兰两道秀眉紧紧锁住,心想这曹大鹏当真奇怪,隔了一些时间,又变了不少。最初见他时一副猥琐下贱的样子,后来说话时已变得迥异凡俗,而现在看来,不但举止从容潇洒,而且面皮白皙得多,双目棱威隐隐,已变成一个道地的英雄男儿。
    在他旁边的一人,年约四旬,相貌平凡,但步履间轻快稳健,显然也是个武林健者。不过此人异常沉默,从店门走到这里,曹大鹏偶然说过一两句话,他只默默听着,一句也不回答。从他恭敬的神色看来,又不似是因身份较高而不作答语。
    这两人刚刚走过她藏身之处,忽然停步,跟着一条人影从江边那面疾奔而来。晃眼间已到两人跟前,却正是那独臂大汉。
    上官兰暗中一笑,想道:“这回真巧,且听听他们对答,便可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动向……”
    那独臂汉子向曹大鹏躬身行礼,粗声道:“小的快要气死啦,那妞儿居然给溜出眼底……”
    上官兰大觉奇诧,心想这曹大鹏原本像落拓江湖的无赖,但居然还有手下,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只听曹大鹏冷漠地道:“溜掉就算了,我要你去监视她的行踪,不过为了她的衣着举止,使我想起另外一个人……”
    独臂大汉又道:“她的身法极快,教小的想起今日方始听到江湖传说的瑶台白衣女似的……”
    曹大鹏唔一声,道:“这传说是真是假,目下尚不能确定,试想武林之中,谁能把那几个高手都作弄得灰头土脸?玄阴教中除了朱玲爱穿白衣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人了。朱玲目下怎肯再踏入江湖?但除了她之外,既是玄阴门下的人,又怎会和西门渐过不去?故此我看传说大有问题……”
    旁边那个沉默的中年汉子点头晤了一声,独臂大汉却粗鲁地道:“小的曾经多方查证,这传说怕不会假……”
    曹大鹏冷哼一声,道:“去吧,姓艾的怕已给那些和尚弄死!”
    三人迈开大步,直奔江边。
    上官兰呆在原地,脑中不住地想着他们早先的话。她所能了解的,便是最近江湖上必定发生了一件惊人大事,此事瞬即传遍了江湖。内容到底如何,她可连贯不起,但其中必有西门渐和穿着白衣的女人,而这白衣女人曾经和西门渐作对……
    不过曹大鹏又说过有许多高手被作弄得灰头土脸,到底是哪些人?她自然无法凭空臆测出来。
    假如白凤朱玲竟出江湖,则石轩中决不会置身事外,如是他们两人,当然有能力作弄任何高手。但上官兰却深知石轩中不会再踏入江湖,她甚至连鬼母也不愿再斗,除了此事,还有什么原因能令他们出马,重作冯妇?
    她呆想了一阵,那三人早已走得没影没踪。她走出隐身之处,自顾一下身上白罗衣,忽地一笑,忖道:“我也赶到青草古寺去,设法查问一下那江湖传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渡江之后,天已全黑,好在她不须问道,一径奔上锦屏山去。
    山环内那座道观灯烛辉煌,虽在夜间,仍然显出一派香火繁盛的气象。
    她走入疏林,耳中隐隐听到寺内传来僧侣诵经之声,但到她走出疏林之后,诵经之声忽然中止。
    跟着一片火光升起,好像是寺中失火。上官兰疾然绕入寺去,放眼一望,敢情是大殿上燃起十余支火炬,照得四下通明,并非失火。
    一会儿工夫,寺中和尚们陆陆续续出现,都聚集在大殿之内。最后是肩披大红袈裟的破贪大师走人殿内,全寺一共二十余僧侣都鸦雀无声。
    破贪大师环视众增一眼,峻声道:“近半年来本寺常有江湖宵小夜间侵扰,本座今晚要处罚祸首……”
    一众僧人面面相觑,正不知“祸首”是谁,破贪大师已道:“这祸首便是监寺大师永德,适才他已知悔,本座罚他在本寺‘井室’之内,面壁十年!”随即提高声音喝道:“护法重光禅师何在?”
    殿后有人朗应一声,含气敛劲,显然是个武功高强之士,跟着两条人影转出来,当先的一个是永德大师,只见他目光呆滞,双手合十,生硬地迈步前行。后面是个胖大和尚,肩披黄色袈裟,腰间斜挂一柄戒刀,左袖卷起,露出黑毛茸茸的粗大小臂,在那小臂之上,套着五枚银光灿然的圆环。
    这胖大和尚不时轻推永德和尚,缓缓走到破贪大师前面。
    破贪大师举袖障目,意思是不忍多看,道:“永德禅师你既甘受本座约束,面壁思过,本座虽有不忍之心,但格于寺规,无可奈何……重光禅师你陪他到井室去吧……”
    胖大和尚朗应一声,又轻轻推着永德大师后背,向后面缓缓走去。
    一众僧侣见这道德深重的监寺大师如此下场,不觉俱为之惨然,谁也没有发觉永德大师有甚蹊跷。
    破贪大师一面目送着永德和尚离开,一面道:“目下嵩山少林寺发生事故,正倾全力应付,本座归来之时,无意碰见重光、重生、重回三位大师,因他们皆是武林好手,故此特地请他们驻锡本寺,充任山门护法之职。万想不到他们来得正合时机,本寺正值有事。以后各位言行更须小心,以免招惹外魔,毁了一生功行!”
    所有僧侣都默然无言,破贪大师朗宣一声佛号,挥手命众僧散去,蓦地一阵强风吹刮入殿,把十余支火炬吹得摇摇欲灭。
    强风过后,火炬恢复正常,光线照处,只见一个衣衫褴楼,年约三旬的汉子,站在大殿门口。
    这人身上虽然破烂,但气宇轩昂,人也甚为英俊,一望而知不是等闲之人。
    不少和尚们为之惊噫出声,都诧怪得不会移步。大门那个怪客冷冷一笑,从容不迫地走入大殿,双目射出冷漠锐利的光芒,凝注在破贪大师面上。
    破贪大师也阴鸷地凝视着这个怪客,脸上丝毫不露喜怒之色。
    这怪客走到破贪大师面前不及一丈之处,便停下脚步,冷漠地道:“你搞什么鬼及你的来历,与本公子无干,懒得理你。但本公子却要索回一个人,此人姓艾名莲溪,乃是在你返寺以后,方始在此寺之内失踪的……”
    这人衣衫褴楼,但气派却大,而且自称公子,令人难测底细。
    破贪大师点点头,道:“贫僧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施主你贵姓大名?”
    那槛楼怪客冷漠地道:“本公子久已改姓换名,原来的姓名连自家也忘了,现在的姓名是曹大鹏……”
    他歇一下,嘿嘿冷笑数声,又道:“这个名字起得不错,大鹏是可以制服雕熊之类的鸟兽……”
    所有的僧侣们都不知道他的说话有什么意思,破贪大师却微微一晒,道:“这个却不见得……”转眼环视众僧,道:“你们可散去休息——”
    二十余个僧侣都遵命散掉,霎时殿中只剩下四人,一是破贪大师,一是那槛楼怪客,还有两个和尚,都长得身材高大,年约五旬左右。这两名僧人刚才杂在众僧之中,并不觉得怎样,如今兀然独立,便显得和普通僧人不同,眉宇间都流露出煞气,腰间各系着一柄戒刀。
    破贪大师口角带着微晒,道:“曹大鹏你凭三言两语,便想把姓艾的带走,贫僧要是从你心愿,却怕日后被天下英雄耻笑!”
    曹大鹏淡淡道:“废话少说,你心想怎样,快说出来。”
    破贪大师面色一沉,道:“贫僧平生当真少见像你这般狂徒,你还有什么帮手,可即唤来此处,立时解决一切,兔得纠缠不休!”
    曹大鹏两眼一翻,望着殿顶,冷冷道:“本公子已足够制伏你们,如若不能,别人来也没用!”
    破贪大师怒极反笑,道:“当真狂得可以,重生禅师你到外边巡视一下,不论是外人或本寺僧侣,一律擒拿入殿……”
    旁立两个高大和尚其中之一应一声,持起左袖,露出一片眩目银光,原来小臂上也套着五枚银圈。
    他脚尖一点,便飞纵出殿,身法轻捷奇快,已远超武林中一般的好手。
    片刻间这重生和尚手提戒刀,返回大殿,恭身道:“殿外并无人迹——”
    破贪大师道:“辛苦你了,重回禅师可向这位曹施主请教几手!”
    另一个高大和尚口中应一声,极快地揎起左袖,登时银光四射,敢情他的左腕上也套有五枚银圈。
    他脚尖一点,庞大的身形有如行云流水般移到曹大鹏面前,又快又稳。
    曹大鹏双目仍然仰视殿顶,冷傲无比。重回和尚愠声道:“好小子你这是自寻死路,可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曹大鹏突然转目瞪视着他,冷冷道:“你身入佛门,却依然不改绿林口吻,真真可笑……”
    重回和尚目露凶光,狞笑一声,倏然一掌劈去。这一掌出处劲风低啸,威势非同小可。
    曹大鹏左手起处,一拍一托,手法巧妙异常。重回和尚掌力忽然被对方托高了数尺,“呼”一声从敌人头上掠过,正是有力难施,心头微凛,不知对方这一招叫做什么名堂。但他毫不停顿,右手一发便收,奇快地掣出戒刀,一招“渴骥奔泉”,刀光如雪,猛攻过去。
    曹大鹏向左一闪,蓦地脚踏震宫,身法奇诡莫测,反而绕近那重回和尚身后。重回和尚身随刀转,寒光急划向对方胸腹之间。
    曹大鹏使出怪招,左手划个圈,发出一股潜力,护住自身,右手已不知如何已伸入刀光之中,一掌切下。
    这一招不但诡怪绝伦,同时暗高无限危机,要是重回和尚来得及改变刀势,立即可把曹大鹏一条右臂卸下。但重回和尚身在局中,不识破法,招法方自微滞。曹大鹏一掌切下,正好切在戒刀背上。重回和尚但觉虎口大震,戒刀脱手。这时他性命要紧,不管那柄戒刀,径自疾然侧跃开去。
    曹大鹏也不追迫,冷冷道:“萤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正是自取其辱,呔,艾莲溪何在?”
    破贪大师面色微变,迈步上前,道:“尊驾神勇盖世,本寺无人堪以匹敌,艾施主就在殿后,请!”
    曹大鹏面上毫无表情,依着那主持和尚指示的方向,大步走去。
    破贪大师紧走两步,赶在前面领路,转入殿后,穿过一道门户,处身在一座偏殿之内。
    只见殿中心有根高达一丈的石柱,柱上用铁链捆着一人。两手反缚在柱后,动弹不得。此人面目韶秀,正是那年轻而风度翩翩的艾莲溪。
    破贪大师道:“贫僧甚感抱歉,只因这位艾施主双手腕间扣着的铁环,内藏暗锁,扣上之后,必须十二个时辰以后,方能自开——”说时一直走到石柱之后,伸手拉着那枚铜环,运足真力一拉,却没拉动。
    曹大鹏冷冷一笑,走过去一瞧,果然那个钢环粗如儿臂,不似普通的手铐。他走到石柱后面,双手分抓住那个钢环,运力一拉,试出那环并非绝对无法拉得开。当下凝神调运真气,把全身真力完全贯注在双掌之上,然后缓缓向外分拉。
    那个钢环虽是粗如儿臂,但因内藏暗锁,不是全部实心,此时已发出嘞嘞之声。
    破贪大师叹道:“曹施主一身武功,世上罕见,贫僧这回当真心服……”说时,缓缓移开数尺。
    话声未毕,蓦然头上一阵风响,曹大鹏觉出不对,忙忙收回真力,目光扫处,上面一片乌云,已压到头顶不及两尺之处。
    这片乌云范围甚广,连捆住艾莲溪那根石柱也在笼罩之下。
    他怒喝一声,双掌齐飞,左掌击向头顶那片乌云,右掌直取数尺外的破贪和尚。
    破贪大师袍袖一抖,从袖影中发出一掌,竟是少林手法“金豹露爪”之式。
    曹大鹏一滑步,已欺近两尺,掌势化直击为擒拿,手法极其诡异神速。
    破贪和尚全神应付,掌心一发,发出一股潜劲,跟着也变招换式,在这转瞬之间,方尺之地,施展出“大擒拿手”,扣、拿、擒、攫,连用四种手法。
    这大擒拿手原是少林绝技,纵是武功普通之人施展出来,也极具防身克敌之妙,如由功力深厚之士运用,更加威不可当。
    曹大鹏手法虽是诡异无比,功力绝高,但一则对方心思缜密,用大擒拿手对付,同时功力奇高,三招两式之间,根本无法克敌制胜。二则他适才运足真力去拉毁钢环,而在变生仓猝中收回真力,疾攻敌人,真力不甚调匀。三则头上那片乌云下压之势极快,他左掌一击之势,本甚凌厉,但那片乌云似乎不受影响,依然疾压下来使他心神大分。
    在此三个缘故,他一身武功只不过用出六七成来。不但无法伤敌,这时连遁出乌云笼罩范围也就更加办不到。
    那片乌云刷地疾降下来,把石柱,曹大鹏和破贪大师一齐盖住。
    曹大鹏双手一撑,这才发觉这片乌云,敢情是一张极为巨大的软网,网内附着无数锋利小钩,一下子已搭紧他全身,此网质料奇特,有些是黑色金属小环,有些却是乌光闪闪的粗丝合拧而成的小环,密密互相扣住。他暗运真力忽捏忽扯,却无法动得此网分毫。
    再看那破贪大师也是用双臂撑起面前的黑网,不动也不试图从网中脱身。
    曹大鹏心知这等天罗地网,既是专门对付高手,必已设想周密,越想试行逃出越发糟糕,便沉住气,突然仰天长啸一声。
    破贪大师冷冷道:“你要叫同伴相助么?本寺三大护法正在等候各位大驾光临!”
    曹大鹏冷冷道:“十余年前名震秦晋的‘一雕三熊’,今日居然托迹佛门,干起这等暗算人的勾当!我真有点不明白,凭你一雕三熊当年横行一时,听说你武功更在陇外双魔之上,何故忽然变得如此没出息起来?”
    破贪和尚愣了一下,双目闪动出奇异的光芒,似是后悔,又似是追念起当年的威风。
    歇了一下,曹大鹏冷笑之声,不绝于耳。他忽然厉声道:“贫僧十多年来当真皈依我佛,断绝尘缘。我敢作敢当,哪须仰仗佛门……今日我既把十余年戒行毁去,以后便恢复昔年面目,重出江湖,可惜你已无法瞧见……”
    殿外忽地有人厉吼一声,道:“公子,你在哪里?”
    曹大鹏冷冷道:“蠢才,还用得着再问!”声音虽冷,但一直传出殿外。
    破贪大师忽地洪声道:“重光小心后面角门!”
    殿角暗影中突然跃出一个胖大和尚,手提精光闪闪的戒刀,守住与殿外语声相反方向的门户。果然一条人影恰恰飞进来,他大笑一声,道:“大哥真要得,这厮竟想偷袭……”来人问声不响,在他笑声未歇中,手挥铁杖,急抢猛扫,来势凌厉异常。
    那边门户也飞纵入一人,却是个独臂大汉,手中握住一根狼牙棒,捧上狼牙寒芒闪闪。
    这独臂汉子方一冲入,另一个和尚拦住,这和尚也是手持戒刀,身材胖大,竟是那个押永德禅师到井室去的重生和尚,两人霎时战在一起。
    偏殿中地方不大,前后门户间多了两对人鏖战,便觉得地方不大够用。
    那独臂汉子棒沉力猛,招数精妙异常,眨眼间已攻守了十招之多,其中有三四招特别凌厉凶猛,完全是一派放手大攻力迫的路子,其余的招数则攻守兼有,是以行家一望而知这独臂汉子的棒法路子甚杂。
    重生和尚一把戒刀舞出满空精光,浮腾往来。凡是抵挡对方那几招特别凌厉的棒法时,所用的招数,均是用正宗少林寺的“无敌神刀”。其他的招数却又变了路子,行家眼中分辨得出乃是揉合少林武当等派的精奥招数。加上功力十足,人刀时时合一,看来竟是旗鼓相当的局面。
    另一边那间声不响的中年汉子,手舞铁棍,和那重光和尚激战了十余招,却占了一点上风。事实上重光和尚的武功比起拦住独臂大汉的重生和尚,略见逊色。而这面目清秀的中年汉子一身武功,又比独臂大汉胜上一筹,此消彼长的情形下,十余招过处,重光和尚已显落下风。
    曹大鹏冷冷道:“还有一个凶僧,青山你速战速决为是!”
    破贪大师冷冷一笑,道:“贫僧昔年常用的玄云网今日居然网住大鹏,所获良佳。看来今宵不妨大破荤戒,用鹏心佐酒……”
    曹大鹏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破贪大师陡然大喝道:“重回何在?”
    暗处摹然飞出一条人影,破贪大师又喝道:“先把玄云网揭起!”
    那条人影一纵出来,竟自疾扑向手持铁棒的中年汉子。破贪和尚后来喝声又起,那人突然坠落地上,正是那重回和尚。
    只见他犹疑一下,左臂一振,一道银光电掣射出,疾取那中年汉子。
    破贪大师方自哼了一声,却听重光和尚厉声道:“这厮太以辣手,老二快来。”
    重回和尚低吼一声,抡刀扑去。这时那中年汉子已把重回和尚射来的银光一棍击落尘埃,却是他们左手套着的五枚银环之一。
    重光和尚趁他分手之际,急攻数刀,跟着重回和尚已到,挥刀疾击。这两个和尚武功俱强绝一时,双刀一合,威力陡增,转眼间已把那中年汉子迫到门边。
    曹大鹏生似丝毫不为那中年汉子担心,冷冷笑道:“老雕啊,今宵你吃不成我这颗大鹏心了!那三头恶熊怕想拔你的毛,吃你的肉呢……”
    破贪和尚自然也看出情势变得不对,沉寒着一张瘦脸,不作一声。
    那中年汉子退到门边,尚无反攻之力,只急得他咿唔一叫,陡然运足十成真力,铁棍横抢出去,一招“玉带围腰”,凶猛绝伦。
    重光、重回两名凶僧攻势稍挫,却见对方铁棍疾收,横持胸前,蓦然向前力推出去,“呼”地一响,那根铁棍竟然脱手推飞出去。右边的重回和尚狞笑一声,戒刀挥处,轻轻巧巧地把那根铁棍挑上半空。左边的重光和尚乘隙疾进,一刀劈落。
    中年汉子左手一架,竟然银光耀目,说时迟,那时快,重光和尚的戒刀劈落在他手上,发出极为响亮的金铁交鸣声。
    那中年汉子一直闷声不响,右手一挥,银光起处,架开重回和尚从右边攻来的戒刀。
    这时对面两凶僧才看清这中年汉子左手的银光乃是一面径尺大的银盾,右手是把银剑,比普通之剑短得多。这两样兵器都藏在襟下,是以早先没有瞧见。最令他们惊骇的,便是此人亮兵器手法之快,平生罕见。
    这中年汉子左盾右剑,连发数招,反把两凶憎迫退数步。
    曹大鹏冷笑道:“老雕可曾瞧见,他的看家本领现在才使出来!”
    破贪和尚阴阴一笑,道:“这敢情好……”说时身躯慢慢蠕动,双臂渐渐挺高。
    曹大鹏凝目看他,只见那和尚缓缓把勾住全身的利钩弄开。这才知道他那句答话之意。再转目一瞧,那独臂大汉和重生和尚正打得惨烈,那重生和尚的武功竞然冠绝其余的两凶僧,而且态度沉凝。此刻虽然攻少守多,但久战之下,一定能反败为胜。
    另外那边的形势,中年汉子左盾右剑的攻势已缓下来,渐成对峙之势。若非他左手使的银盾,施展出名震天下的“魔篮十大招”严密护住全身,那两凶僧左臂俱套有银环,随时可发,早就非死即伤了。
    他们这一战到底结局如何,目下还难逆料。而破贪和尚却利用这等胶着形势,想自行脱出玄云网。此网乃他设计制成,假以时间,当能脱身而出……
    曹大鹏分析出形势不妙,登时双眉大皱。
    又过了片刻,破贪和尚已差不多把身上利钩完全抖开。
    曹大鹏突然冷冷喝道:“老雕别动,如若不听劝告,我立刻命他们罢手,等那三个凶僧先除掉后患……”
    破贪和尚眼中射出恨毒的光芒,但果真停止动作。歇了一下,阴声道:“那是玉石俱焚的下策,你估量估量着……”
    话一说完,便又开始行动,曹大鹏一想不错,这三个凶僧如能腾出身扑过来,定必乱刀齐下,连自己也一块儿斫死。可是让那破贪和尚脱困的话,三名凶僧再不敢不遵从他的命令,自己也非死不可……
    眼见那破贪和尚已全部弄开利钩,用双臂托起玄云网,开始一点一点地向外移动。
    曹大鹏急得一身冷汗,却想不出有什么办法阻止!
    眼看那破贪和尚再移开数尺,便可脱困。曹大鹏冷笑一声,道:“他既不怕玉石俱焚,我又何惧之有?”说罢双臂一振,用力扯拽那玄云网。
    他运的是内家真力,非同小可,破贪和尚正在小心翼翼地向外移。听他说什么“玉石俱焚”的话,还以为他当真要命手下停战,心中方自着急,冷不防那网一阵大震,不但复又卷勾住全身,还险些儿跌倒。
    曹大鹏冷笑道:“你想独自出网么?可没有那么便宜,咱们叫做一网打尽。”
    破贪和尚冷哼一声,倏然双臂一振,“嗤”地裂帛一声过处,只见他上半身衣服已如无数蝴蝶般片片飞起,那玄云网也振起数尺。
    曹大鹏用力一抖黑网,只见那和尚手脚好快,趁着玄云网离顶而起之际,腾出双手,奇疾无比地摘开被下面那截玄云网上利钩勾住的数处要紧地方,然后扑倒地上,疾滚出去。
    裂帛连声响处,这和尚浑身精赤,只有那条内裤,还剩下一半遮住前面那截不文之物。若不是他早先及时搞开下身前面的利钩,此刻非变成一丝不挂不可。
    但这般形状也就够瞧的了,头是光的,上身也是光的,屁股也是光的,底下大腿以至脚板无不光脱脱的,露出一身白肉。再想想他早先那等法相庄严,如不是亲眼目睹,决难相信这个光身怪人,便是本寺主持破贪大师。
    破贪和尚这一脱困,宛如蚊龙入水,猛虎出押,威风凛凛地大喝一声。
    重光、重回两个和尚骇得心惊胆落,齐齐分头退开。那中年汉子的武功本来就高他们一筹,这时见他们一退开,身形毫不停滞,疾如电光石火般向破贪和尚扑去。
    破贪和尚双目嗔睁,空着一双手,来斗此人。双方一接之间,各施绝技。那中年汉子的左盾右剑凌厉无匹,而那破贪大师左手使出大擒拿手,右手使的是劈空掌,功力十足,迫得那中年汉子无法超越雷池半步。
    重光、重回两凶僧进退失据,不知所措。破贪大师边打边喝道:“该死的东西,还不将功赎罪?”
    两个凶僧一听,敢情生机一线,全系于此,于是各挥戒刀,齐向那中年汉子扑去。
    曹大鹏暗叫一声我命休矣,眼光一转,忽见一个白衣女人站在门口。
    他定睛一看,竟是日间到客店报信的白衣美人,不觉一怔,但因她没有进来,不知是何心意,自己可不便出声求救。再说那破贪大师武功极高,重光、重回两名凶僧也非俗手,她纵然进来,只怕也无济于事!
    门口站着的正是上官兰,她来到门口之时,正是破贪大师脱困而出之后的一刹那。她一眼瞧见一个浑身精赤的大男人,心头泛起羞赧之心,是以立时止步,站在门口。
    那边厢的独臂汉子暴声大叫道:“小人无能,愧对公子。请公子看着小人和这凶僧同归于尽……”
    曹大鹏厉声道:“且慢自寻死路,你支持到几时就是几时!”
    说时那独臂汉子已因屡次分心,落了下风,三凶僧中武功最强的重生和尚那柄锋利无匹的戒刀,在左胸肩背等处划开三四道口子,鲜血直冒。
    上官兰清啸一声,飞身人殿。重光、重回两名凶僧一瞥之下,已发觉这白衣女子身手绝高,不约而同地萌生恶念,双双把左臂一振,两道银光疾射出去,但不是袭击上官兰,却是疾袭曹大鹏。
    曹大鹏身困网内,无法闪避,只好一咬牙,向左倒下。但身躯被玄云网绊住,只倒下一半。“砰”地响处,一枚银环已击中他右胸上的“天池穴”上。他嗳了一声,双目一瞑,浑身皆软。
    另一枚银环无巧不巧,擦过曹大鹏身躯,笔直打在艾莲溪身上。
    艾莲溪本来闭目昏迷,此时忽然大叫一声,睁开双目。转眼间连喷六七口鲜血,双目光华渐散,头颅也乏力地缓缓垂下来。
    上官兰连听两声惨叫,心中怒极,身在空中之时,已拔出长剑,倏然身剑合一,疾射下来。
    此时她虽然怒极,可是仍然不想和恶形怪状的破贪大师缠上,剑光如虹,直取重光、重回两凶僧。
    这一剑使的是玄阴十三势中的“黑牛犁田”之式,招数妙绝人寰,加上她近年苦修正宗达摩心法,内力突飞猛进。可说得上是“内正外邪”兼集于一身,又皆是正邪两派的顶尖绝艺,当真是有鬼神莫测之机,剑光一降,剑花乱洒出去。
    重光和尚惨叫一声,左臂已吃上官兰长剑过处,整条卸了下来,鲜血泉涌。
    重回和尚幸而站得稍后,不是首当其冲,却也大吼一声,纵身急退,原来手中戒刀又吃上官兰一剑震上半空。
    中年汉子和独臂大汉忧喜交集,精神大振,力攻强敌,气势如虹。
    上官兰一跃落在曹大鹏身边,伸手一把腕脉,便道:“你们放心,他只是受伤……啊,艾莲溪也未死呢……”
    破贪大师忽地大喝道:“咱们暂退——”
    喝声中一连劈出两掌,把中年汉子迫退两步,便自纵走。重回和尚也抱起重光和尚,退出殿外。那边重生和尚走得更快,“忽”一声出了殿门。
    谁也无暇追赶他们,急急来救曹大鹏,三人夹手夹脚把玄云网揭起,将曹大鹏拉出来。上官兰过去解救艾蓬溪,谁知他双手扣的是内藏暗锁的钢环,一时弄它不开。
    艾莲溪两边口角都涔涔流血,上官兰转到正面,看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一阵惨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他没得救了……”
    艾莲溪忽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呆滞地转动一下,吃力地道:“你也……来了……”
    上官兰怔一下,道:“是的,我特地来看看你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怜悯之情,因此特别娇柔悦耳,甚是动人。
    那边曹大鹏被手下两人刚刚救出玄云网去,听到她的话,都不约而同地朝上官兰这边望了一眼。曹大鹏一挺身,强忍内伤,当先向殿外走去,那中年汉子及独臂大汉都跟了出去。
    艾莲溪又吃力地道:“我的秘密……在书童……身上……请你……”
    说到这里,忽然咽住,喉头响了几声,忽然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然后头颅垂下,竟然死掉。
    上官兰叫了几声,伸手托起他的头颅,只见艾莲溪那张俊面变得十分蜡黄,双目已瞑。
    她失措地松手退开数步,怔怔想道:“这人日间还和我有说有笑,倜傥潇洒,但此刻却已长弃人寰,永远不会说话和不再动弹了,啊!……难道人生便是如此?”
    她长叹一声,转身走出这座偏殿,只见那独臂汉子犹自站在院中。
    独臂汉子见她出来,便上前躬身行礼,道:“敝主人命小人留下,伺候姑娘……”
    他本来尚有话说,但一见到上官兰美丽的面上,笼罩着一股动人心弦的忧郁神情,突然为之住口,垂手恭立。
    她挥手道:“你设法把艾莲溪的尸身解下来,搬出寺外好么?”
    独臂汉子低应一声,眼中露出温柔的神色,道:“这事交给小人,姑娘你保重玉体为要,请先到寺外等候小人如何?”
    上官兰觉得这主意不错,瞧他一眼,便先走出寺去。
    她在塘边徘徊一阵,塘面上现出几点倒映在水中的星光,倍增一种凄清的气氛。
    那独臂汉子眼中的温柔神色,使她觉得甚是奇怪,同时心头也渐感温暖,心想人生虽然十分虚幻,忽生忽死,但到底仍有可爱之处。像那独臂汉子面貌这等狰狞可怖,可是他的心却仍然具有丰富的善良的感情,使得人生为之美化和充实。
    等了好一会儿,一条人影跃出寺来,却是那独臂汉子。他那软垂的左袖卷着艾莲溪的尸体,轻如无物般疾跃过来。
    “他的尸体如何处置法,尚请姑娘赐示!”
    “那就麻烦你找个地方,把他埋葬好……”
    独臂汉子道:“如果不拘什么地方,那林中倒有一个现成的土坑……”
    她点点头,道:“当真有烦你了,我还未请教你的大名……”
    独臂汉子道:“山人姓吕名声,江湖上的人因我长相骇人,故此送小人一个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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