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洛风云录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33章天龙竖指,幸破神功匿王府;银烛传情,傲夸国是数奇人
    上章说到珠儿力拒祝同与王皋两人,占了上风。不料忽有朱红僧袍的人影,自空飞坠,挟着一股极大潜力,向她迎头罩下。这人影便是萨迦上人,方今淸宫内第一名好手。
    他使的是密宗神功,与道家罡气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伤人于无形。珠儿当年在峨嵋,耳濡目染,识得厉害,“嗳”地惊叫,这时自知退避不及,在方圆十丈之内,总逃不了毒手。当下银牙咬处,聚浑身真力于剑尖上,一式“天龙竖指”,身形凝立不动,剑尖吞吐一下,也不过是半尺左右空间。
    萨迦上人惊噫一声,身体落地。他怎样也想不到这女子,竟能用出道家妙绝的剑式,破开自己山岳般的神功隐力,禁不住定睛打量一下。
    珠儿这时香汗微涔,敢情方才使出峨嵋不传秘技“天龙竖指”之式,吃力万分,勉强才破去这一下移山压顶之厄。她眼珠一转,肚中雪亮,知道自己这刻是进退两难,性命难保。情急之下,秀眉一舒,笑靥生春,婉媚地道:“大和尚是从西藏来么?”说话的声音拖得很长,悠扬动听,继续娇媚无比地吃吃一笑,道:“西藏离这里不是很远很远么?啊——大和尚,你方才那么厉害的一手,叫什么名堂呀?——”
    萨迦上人心头微微一软,本来要发出的“大手印”,也自暂止,道:“你一个女孩子,胆子太大了,本领也不错,贫僧劝你乖乖自缚,免得贫僧动手,致有伤损!这儿不是说闲话之地——”他歇一下,眼光溢射,忽见旁边站着的王祝两侍卫,目瞪口呆,怔怔地望着珠儿,神色有异!
    萨迦上人持法多年,是何等人物,忽然惊觉,面色倏沉。口中响亮地念一声佛号,右掌起处,使出大手印奇功,伸掌大如蒲扇,当头拍去。刹那间王祝两人如在梦中惊醒,却未知其故。
    敢情珠儿正是使出姹女迷魂大法,不过改了形式,而且效力比之她外祖母当年,可差得太远了。但论摄人心魂,使敌迷惘,却是甚为有用。可以在言笑间,将敌人制住,可惜遇上萨迦上人,自幼身入佛门,修持密功,这种浅薄的迷魂法,哪能奏效?
    珠儿见大法无功,脚下如风便退,可是番僧巨手已经抓到,赶忙一式“春蚕自缚”,寒光飕飕,绕体而生。萨迦上人蒲扇般巨大的手掌,倏地冲剑光而下,只听珠儿惊呼一声,手中宝剑已被萨迦上人以大手印手法奇妙地抢掉,摔在尘埃。
    珠儿身形如归鸟惊飞,倏地斜掠而起。萨迦上人成心卖弄,等珠儿身形落在两丈许外,方始涌身而起,但见红光映眼,倏忽已进到珠儿身后,巨掌伸处,向她后心抓去。珠儿旋风一转,竟自闪开这一下,萨迦上人长眉忽地竖起,似乎泛起怒意,一挥手,袍袖飞飏,劲风发出。珠儿吃不住劲,宛如受人当心一拳打着,哼了半声,玉容惨淡,踉跄歪斜退开。
    萨迦上人看得真切,长眉忽然软垂,欲待发出的第二下袖风,也自收住。踊身来到珠儿身边,伸手抓住她的手时,轻轻一扭,珠儿已被他扭转身躯,成了掌中之鳖。
    猛听一声清啸,破空而至,戛然中止,一个苍老口音喝声“打”,数十点黑影,宛如一蓬花雨,电急向萨迦上人罩下。
    萨迦上人这刻无法不松手自保,双袖一扬,卷起大股劲风,把数十点黑影吹散。珠儿这际只觉头晕眼花,勉强提一口气,夺路而奔。
    那发暗器,救珠儿的正是蛾嵋三老赤阳子。他还未知珠儿已受内伤,随手又是两把树叶发出。以他这种世外髙人的功力,两把树叶比之寻常的金钱镖还要厉害。尤其这一下因无投鼠忌器之心,更是厉害。萨迦上人听风辨暗器,识得厉害,蓦然横移丈许,吸一口气,准备运足全力,扑击敌人。
    赤阳子身形忽起,扑奔东北而去。萨迦上人生平未曾避过别人暗器,从来都以双袖发出密宗神功,打掉暗器。这次破例相闪,可见心中重视。这时他岂肯轻轻放过这个生平未遇的强敌,舍下珠儿也不理会了!跟踪追去。余下王祝两名一等侍卫,愣了一下,便拔腿去追珠儿。
    珠儿本擅轻功,此时勉提真气,一掠数丈,迷惘地夺路而奔。倏忽间来到一处院门,却见院内树阴高撑,似乎地方极大。心中转过一个念头,不扑入院中,径向左面一条胡同小弄中蹿去。
    王祝两人随后扑到,在院门外停滞一下,珠儿故意弄出一点声音。祝同首先循声纵起,珠儿玉手齐扬,打出两种暗器。先是一蓬白光射出,原来是一把白眉针。跟着一点黑影,作弧形路线飞出,乃是一只蝴蝶镖,发出奇怪的响声。
    祝同“哟”的一叫,身形落地,脚尖点处,掩肩头退回院门处。那儿门角有盏气死风灯,他放开手一看,肩上钉着那蝴蝶镖,深嵌肉中,鲜血滴下。不禁恨恨地咒骂连声。王皋不知珠儿已受内伤,所以这只蝴蝶镖不能取准,力量也减弱许多。不敢独自搜索,诈作关心模样,连忙替他裹扎。
    珠儿在这空隙,已从另一面绕进那大园,但见花木扶疏,亭阁错落。布置得不俗。
    她微觉头晕,胸中恶闷,闪目四视,只见在自己左侧不远,有座精舍。忖道:“这座房舍孤立一隅,正是我暂且藏身的好地方,姑且去看看有没有人居住——”
    那座房舍占地不少,她从正门走进去,穿过厅子,只见廊甬回旋,有好些房间。中间的天井处,一座玲珑假山,绕山有些花丼树木植立。
    她的呼吸渐粗,微微气喘地沿廊而走,却是小心翼翼,左右窥探。
    房门开处,撞出一人,珠儿吃一惊,微一垫步,伸手如电般一戳,点向那人“期门穴”上,打算将那人点昏,以免张扬惊动。
    那人倏地掉转面来,廊上纱灯照得清楚,但见长得方面大耳,肤色白皙,眉长而有威,两眸英气勃勃,竟是个少年公子。他面上微露诧色,却没有躲闪。珠儿玉指一触那公子穴道,却觉得他肌肉微微震弹一下,自己的手指便滑开。芳心大惊,其实她的指头,已经乏劲,连忙退后两步,却感到双腿酸软。
    少年公子并不还手,也不追迫,抱拳道:“小生与姑娘素昧平生,何以遽下毒手?”满口京片子道白,清脆可听之极!
    珠儿星眸闪动一下,娇喘未息,没有回答。少年公子这时走前一步,在灯光下细细打量她。面上掠过迷惑之色,迅即又浮上微笑,伸手要来搀她。珠儿吃一惊,兰花似的手指拂向他手腕脉门。那公子蓦然翻掌张指,一把抓住她的手,整只玉掌被他握住。
    她急运真力,想挣脱他掌握,哪知力量一用,血逆上心,眼前一黑,摇摇欲坠。那公子抢近半步,拦腰把她抱住。珠儿迷糊中玉掌一扇,抽了那公子一嘴巴,却随即失去知觉。
    少年公子露出怒容,哼了一声,忽见她四肢软垂,扑倒在他怀中,如云的秀发,拂过他的鼻尖,使他有点痒痒的感觉。当下脾气发作不出,稍为迟疑一下,抱着珠儿软绵绵而极丰满的身躯,走进房内。
    过了不知多久,珠儿悠悠醒来,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花团锦簇的绣床中,身上盖着一床轻衾,又温暖又柔软,十分舒服。
    她转侧一下,觉得胸口隐隐作疼,不禁微呻一声。一个人款摆走过来,原来是那少年公子,只见他轻裘缓带,头上戴着一顶貂皮帽,帽前缀着一方白脂美玉,色彩鲜明,衬托出他一种雍容华贵气度。
    少年公子道:“姑娘切勿动弹,你身负重伤,虽然有我的灵药和有长白山参,提住元气,却也须许多日,才能痊愈——”他温和地笑一下,又道:“你不必告诉我姓名来历,我却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是德荣,这座履贤精舍,是我居住的地方,你可以放心养伤!”
    珠儿睁大那双澄澈的眼睛,盯住他说不出话。那公子轻轻击掌,一个丫环走进来。德荣道:“这使女名唤素秋,我命她特别服侍你,要什么尽管吩咐她——”他转面对使女素秋道:“你好好服侍这位姑娘,将来再赏你!”
    德荣说完话,再含笑向珠儿点点头,转身自去。履声橐橐不久去得远了。
    珠儿愣了好久,抬眼见素秋立在床沿边,便问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德荣——他是谁?”
    素秋道:“姑娘不知道么?这儿是裕王府呀,那位是德贝勒爷——”
    珠儿哦了一声,心中惊异万分,面上却不露出神色,淡淡道:“原来是位贝勒爷,那便是说,德荣是裕王的儿子了!”
    素秋见她似乎不把贝勒放在心中,也自惊奇,道:“姑娘别直呼贝勒爷的名字,教人听见便不大好啦!姑娘你是打什么地方来的呀?怎么我不曾见到你来这里?”
    她哼一声,凝眸望着罗帐顶,没有回答,心中却想起昨夜的经过,她的父亲和母亲不知怎样了?倘若退出宫禁,找不到自己,会是如何地惊慌和愁虑呢?还有后来救自己的人,不知是谁?会不会遭那红衣番僧的毒手呢?那番僧——她一想到那番僧,心头便冒起凉气。那番僧本领的确大极了,外祖母赐给自己的锋利长剑,也让他夺出手,不知摔在什么地方?
    她心底升起一丝后悔之意,她想起这些年来,不论是在峨嵋山也好,在小银峒也好,长辈们全都十分疼爱她,怂恿她用功练习武艺。而他们所有的绝技,都肯悉数传给她。可是她总是漫不经意的练习,虽则每当听到外祖母或母亲,还有那发须全白的火狐爷爷,他们说起江湖的经历和传闻轶事,她立刻禁不住会热血沸腾,浮起刻苦习技之心。只是过了数日,便懒怠下来,自个儿暗中追慕遐想中原繁华风流,和拟想中的倜傥人物,还有那种绮丽的生活,幽深的闺阁……
    她从崔念明和母亲处,学得满腹诗书,还有一手精绝的女红,这两件比之舞刀弄剑,更能惹起她的兴趣。她,一个远居滇康边界的美丽少女,就是这样地镕陶成一个复杂的性格,爽朗而又温柔,聪明而自负,心中永远在憧憬着一些幻思,具有广博复杂的智识——
    此时她烦恼地长叹一声,微微挥手道:“你休息吧!我暂时不需要什么!”她原是颐指气使惯的人,气派自然尊严大方,素秋慑伏地退开一边。
    晚饭时,德荣并没有来,她因为伤势的缘故,没有吃饭,只喝了一碗汤,味道十分鲜美,还带点点药味。
    银釭高悬,明亮的灯光,遍洒在这房间内,厚厚的地毡,深重的重帷,高大贵重的暗色橱柜,飘浮起幽邃梦幻般的气氛。
    她半开着眼睛,蒙箓地感受这种情调的味道。在她的心底,正在等待着——虽然那等待的欲望,并不明显,而且有点混淆和模糊……
    履声从门外的廊上传进来,她不觉睁大眼睛,转头望住房门。
    德贝勒在房门出现,没有理睬向他行礼的素秋,径自走向床边。
    他手中还持着一支玉柄丝鞭,面色红润。他用丝鞭轻轻抽在床柱上,发出“咝咝”的声音,凝眸看着她。
    珠儿不甘示弱地回瞪着他,过了片刻,发觉他的眼中流露出嘲弄的光芒,她像是不及提防地惊讶一下,却是情愿地移开眼光——
    德贝勒快活地轻笑一声,坐在床沿上。
    珠儿缓缓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显得更妩媚。忽然觉得脸上被他抚摸一下,那动作十分温柔,手指瞬即滑过面颊。
    她微微把脸别向床内,他的手立刻缩回去,他道:“明儿我介绍一个朋友与你见面好么?我的小姑娘——”他歇一下,见她不回答,又道:“方才和那朋友到校场驰马,我以一马头之差输了,也把你输了!”
    “什么?”珠儿愕然张目,转头看着他,“把我也输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德贝勒佯作正经,安静地道:“我的马跑输了,把你也输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珠儿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德贝勒道:“今早上朝,听说昨夜有刺客大闹禁宫,许多禁军武士都死伤,但刺客一个也没有捉到——”他忽地中止,看她面上的表情。珠儿这时像把方才的话题忘掉了,呆呆瞅住他,似单等他说下去。他继续道:“今日九城严密盘査,闹得京师沸乱,而且……这儿王府外,也有人日夜监视,好像发现了什么线索——”
    他用手中的丝鞭玉柄,轻轻敲在床沿上,神色悠闲地看她,不再说下去了。
    珠儿微微叹口气,眼光移到罗帐顶,她知道这位满族宗室,已知道她的来历。他会怎样处置自己呢?她的思绪连结在方才撇开的话题上,他说把她输了!恐怕就是指将她交出来,任官家处置的意思!
    房中的空气忽然沉凝起来,一种凄凉孤独之感,向她压下,仿佛让人遗弃在荒岛之上,尽管四周的浪涛排空拍击,可是那声音依然是别个世界的,不是属于那孤独的灵魂……她眼眶浮动出泪光,她并非畏惧,生与死的观念,并未曾明晰地种根在她心头。但她是享受惯温柔,怜爱的滋味!她忍受不住那种被人遗弃的感觉,这种苦楚比死更可怕——
    这时,那位满清宗室贝子德荣,打破了沉默,温和地道:“姑娘,你别害怕!虽然王府外有人监视,但他们决不敢进来搜寻!而且,这房间是我住的,他们即使偷着进来窥探,也不敢认定我床上的人,会是……”
    ‘‘我才不怕呢!”她忽然倔强起来,十分不满他那种哄骗孩子的口吻,“既然你输了,干脆让他们来拿我好了!”
    德贝勒呵呵一笑,道:“那么,你为什么哭了!嘴巴倒是顶硬的!”
    他又从衣襟内掏出一条丝巾,替她抹眼泪,抹完后,摆在她枕旁。“你躺在床上,可觉得闷气么?”他温柔地问。
    珠儿瞅他一眼,道:“闷又怎样?明天已经不躺在这儿了!”
    德荣微笑一下,徐徐道:“明天么!明天你能到什么地方去!你以为我把你输给宫中侍卫们么?不是,你放心休养吧!我不过和一位好朋友比赛,若我输了,便让他来看看你……你倒是穿凿附会起来!”
    珠儿这才知道他是在逗她,道:“你一向是使人莫测地行事的么?我真想不透,既然你知道我的来历,以你的身份,不该这样匿藏我呀!”
    德荣道:“当然我有我的原因!否则,焉能救护你。不过,我的原因不便告诉你。若是可能的话,我还想请你帮个忙,好结识震惊朝野的江南诸侠哩!”
    珠儿笑了,心中忖道:“这个王孙以为我是江南众侠一党哩!其实连我也不认得他们。他想打我身上利用,简直是缘木求鱼……”当下她并不说破,撇开话题道:“将来再瞧吧!唔……明天又是哪位章台走马,风流自命的王孙要来瞧我!”
    ‘‘你别这样挖苦我们!”德荣眉毛微皱道,“他是吏部尚书孙子诚的次子孙怀玉,方今京城内第一位人物,和我最是相投。十分敬重草野间身怀绝技的义士,你见了面,就知道我的话不假!”她微哂一下,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德荣道:“你莫轻看天下士,贵介公子中,也自有麟凤。你耳濡目染,尽是仇恨之事,自然怀有偏见。”
    她又是微哂,道:“什么天下士,我却不管。姑且撇开种族问题,大丈夫出将入相,保社稷,解民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才称得上人中麟凤。若是走马驰射,花前咏觞,风流自赏,岂足言天下士哉?”她停下口,缓缓解嘲道:“草野小民,口不择言,贝勒爷大人大量,想必不怪我!”
    德荣纵声大笑,道:“姑娘说得好,大丈夫正当如是,我与孙公子虽然不才,却素以天下为己任,姑娘之言,正中鄙怀。只是……方今寰宇升平,虽政令稍苛,但小民安居乐业。我等只好抱道以待时,能不坠此志,便足自豪了!此所谓‘明于盛衰之道,审乎治乱之势,达乎去就之理!’姑娘以为愚见如何?”
    珠儿一时不能反驳,只好点头称是。她原非汉族,故此对满族人据中原,并无所憎,乃能平允立论。
    德荣道:“宫中傅娘娘,乃巾帼中奇人,不但学问见识,都高人一等,而且得长白派真传,武功佳绝,可惜你的背境不同,不能带你入宫,彼此相识——”
    珠儿道:“那傅娘娘有什么奇特长处,告诉我行不行。”
    德荣道:“我姑且举一二件事给你听,当年皇上未曾登基之时,曾数度秘密出京,结纳天下奇士。后来遇见长白剑客傅忽,那傅忽本是叶赫族遗民,虽然感念皇上眷顾之诚,却不肯出山相助。及至去年,傅娘娘孤身进宫,求见皇上,说是长白剑客傅忽遗命,着她来宫护卫皇驾。皇上看了长白剑客傅忽的信物和柬帖,便纳为贵妃,起初还不信她有什么本领,往后来江南诸侠,进宫侵扰,甘凤池不知怎地到皇上寝宫,皇上本来身手不凡,正想自己迎敌。哪知傅娘娘挺剑上前,转眼把甘凤池打跑了。皇上赞赏得不得了,四处着人寻找宝剑,赐给傅娘娘,上个月总算找到一柄好剑。有一天,一位新翰林侍读,当值人宫侍读,次日,上下旨斥免,原来是傅贵妃的意思。后来我谒见傅娘娘,据她说,那位侍读为小皇子课读大学。她只听他读了开头第一行,便知此人爱博嗜奇,流于疏放,因为大学第一行是大学之道在于明德,在于亲民,在于至善。依中州音韵,大学之大字,当读如岱,道字上音,三在字亦作上,善字亦非去声。那侍读虽是吴人,也不应粗疏至是,故奏上斥之。可见得这位娘娘,胸中原有宝学。而她另有许多见识,都非常人所及,将来才慢慢告诉你!”
    珠儿不觉露出赞羡之色,问道:“傅娘娘得到什么宝剑?”
    德荣道:“据说是崆峒镇山之宝,名为青冥宝剑,我也见过了,的是天下第一利器,兵中神物。单是那剑鞘镶制之精巧美观,已教人心动!”
    她不禁“啊”了一声,果然是火狐爷爷因此丧命的青冥宝剑。德荣诧问道:“你也知此剑来历?抑是与此剑有什么关联?”
    珠儿摇首不迭,道:“没有半点关联,只不过是曾听长辈提过此剑,锐利无匹,能削任何兵器,不料落在傅娘娘手上……”德荣没有疑心什么,扯开话题,说些别的闲话,立刻发觉这个美艳而狐媚的少女,胸中所学,甚是渊博,即使评骘古今人物得失,亦极中肯,不觉谈到深夜,心中起了钦敬之意。
    素秋早坐在一角,半阖眼睛,不住打盹瞌睡,珠儿也有倦意,掩住小嘴,打个长呵欠。
    德荣见她怠倦,便道:“今晚我不回内府,且在此歇宿一宵。”珠儿听了这话,睡意全消,睁眼道:“这怎成话?孤男寡女,岂能同睡一榻?”
    他站起来,呵呵一笑,作出要脱衣模样,道:“亏得你是江湖豪客,巾帼奇人,还拘于男女之嫌,我却全不在乎!”
    她连忙卷住丝被,道:“你的激将计往别处使吧!我是决不受骗的。”
    德荣贝勒故作愕然不解,暂时中止脱衣的动作,问道:“什么激将计,我们躺在一起谈谈,正是古人抵足而眠的意思,有什么不好?”
    珠儿嘴巴一扁,撒娇地道:“不准你睡,你说什么都不成,反正这儿不许你睡!”
    他见她真个发急,忍不住笑出声,道:“好,好!依你的话,我到隔壁睡!你呀——这名堂叫做喧宾夺主,鹊巢鸠占!”
    珠儿转回笑容,向他妩媚一笑,德荣贝勒转走出房去,面上带着满意之色。
    廊外迎面碰见一个身材宽短的人,德荣含笑道:“好呀!原来你守在这儿!”
    那人便是前文提到过的屈军,他的金刚散手,驰誉武林,为武林中外功顶尖角色。外号称作小阎罗,可以想见他手法之重。屈军道:“贝勒爷有没有问出她的来历?”
    德荣道:“没有,我简直没曾问她。理她呢。反正都是那一党的人,何必问她,显出我没担当度量!”
    屈军微微颔首,道:“话是不错,但我们要小心点。否则被诸葛太真那班魔头探清楚了,奏闻皇上,可不是耍的!”
    德贝勒道:“王府外的眼线,都还在么?”屈军担忧地点头,他又道:“那么麻烦你多加小心,巡视四下,若他们夤夜进府,尽力给他一下重的。我自去和傅娘娘说话,不怕他们奏禀皇上。”屈军——应了,不大情愿地道:“好吧,既然贝勒爷你坚持!依我说,即使你不愿将人交给诸葛太真他们,可也别藏在府中呀!徒然有损失益……”
    德荣道:“你不会了解我的用心,化敌为友,岂是一朝一夕能见得功效?况且,我像是不大舍得这姑娘啦!”说完,纵声长笑,一面走入邻室。
    那边房中的珠儿,被德贝勒后来一闹,睡意全消,见素秋还在打磕睡,她那儿本有一张床,但没有上床睡觉,便唤她一声。转眸见枕边的丝巾,上有刺绣,便拈起细看。素秋听她叫唤,揉揉眼睛,走到床边,见她细看丝巾上绣着的大鹰,便道:“姑娘,那是贝勒爷的福晋绣上去的。姑娘唤我,是要什么东西么?”
    珠儿“哦”了一声,凝看那大鹰片刻,忽然道:“这刺绣工夫太差了!”一面像生谁的气似的,把丝巾摔在一边。素秋愣了一下,再问她道:“姑娘你要什么吗?”
    她这才像醒悟地看素秋一眼,在枕上摇摇头,歇一下问道:“德贝勒福晋住在哪儿?不是住在这座精舍中么?”
    素秋摇摇头,答道:“不是,福晋住在内府。贝勒爷一个月中,难得回内府几晚,都是自个儿住在这儿!”’
    歇了一下,又道:“我们这位福晋算是个才女哩,除了女红外,听说还会什么词赋,许多人都称赞到不得了!”
    珠儿忽然心烦起来,挥手道:“够了!你去睡吧,我撑不住了!”
    素秋闻言,自去上床安歇。珠儿心中虽然有点儿烦,却因说话甚久,精神疲乏,不久便睡着了。
    欲知事后如何,请看下章。

举报

第34章琼筵出丑,飞觞酒令;玉女移心,托泪情诗
    一宿无话,次日下午,德贝勒从宮巾回来,挟了便服,自个儿跨上骏马,径往孙府。
    他从侧门进去,轻车熟路,一直走到孙怀玉读书的地方,是个小院落,门上题着“选雅小苑”。在门外已听到里面谈笑之声,哪里是在读书。
    进了苑门,已有人大声道:“贝勒爷驾到……”举头一望,在一所小厅中,哄聚着七、八个人。孙怀玉正面高坐,玉面微酡,逸兴遄飞。
    他认得座上诸人,都是京中名士,常年是孙怀玉的座上客。当下一一还过礼,和孙怀玉并肩而坐,洗盏传觞,先喝了众人敬的三杯。
    孙怀玉道:“贝勒爷来得正妙,我们刚刚行完酒令,却是申伯德兄喝得最多!”
    德贝勒喜道:“再来,再来,我们把他灌醉方休。”家人闻言,连忙把签牌送到席上。
    申伯德满面通红,站将起来,摇手叫道:“这东西小弟不来了!小弟原是腹俭得很,尤其少涉说部词曲之类,小弟负手认输……”
    座中一人挺身道:“小弟提议另行酒令,那签牌都摸熟了,无甚新意——”众人看时,却是岳州人冯谦。德贝勒和孙怀玉首赞成,于是众人也齐声附和。
    冯谦道:“小弟这酒令也简单,各人举四书一句,下接古人名,合者免饮,否则罚依金谷……”众人听罢,齐声叫好。
    却有一人大声道:“小弟忽有河鱼之疾,乞容告退,请诸公见恕!”
    另一人站将起来,长得头如笆斗,形状滑稽,只见他摇头摆脑道:“适才怀玉公子已有食无鱼之叹,陈纶兄何得有河鱼之疾乎?……”座中众人都不觉大笑,因为他们都肚子雪亮,那个诈称腹痛而想避席的人,从来少务正学,却于杂著说部曲子等无所不精。这个酒令要四书一句,又要有古人名相合,可将他难倒了。这后来站起来的人,姓陈名直夫,为人素常滑稽,光是那面貌,巳能引人发笑了。陈直夫又道:“小弟与兄有同宗之谊,是故直言无隐,尚祈勿罪……”众人又哗笑起来。
    德贝勒道:“大家高兴来行酒令,焉得托词避席之理,陈纶兄不得多言,否则先罚三大觥!”
    陈纶无奈坐下,孙怀玉充任令官,一数人数,共有十人。当下首先念道:“孟子见梁惠王,魏徵。”
    德贝勒赞道:“武子庾词,汉儒射策,不过如是,我可万万不及。”他顿一下,念道:“可使治其赋也,许由。”
    座中诸人同声赞美,下首一人接令道:“五谷不生,田光。”又一人道:“载戢干戈,毕战。”
    第五人道:“坐于涂炭,黑臀。”
    面孔最红的申伯德应声道:“寡人好勇,王猛。”孙怀玉笑道:“伯德兄果然才捷,胸中气一吐矣!”伯德听了,呵呵大笑,引觥而尽。
    下首的人暂歇一刻,道:“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豫让。”德贝勒笑着向他举杯,道:“吴昉兄引老本家出来欺人,应罚一觥。”那吴昉笑着喝了一杯,原来泰伯乃周文王之伯父,知周文王贤,逃至今吴地,建吴国,将位让于文王之父,于是再传至文王,率有周朝之盛。后人以国为姓,故此德贝勒说他搬引出老本家。
    下面便是滑稽惹笑的陈直夫,他站起来,摇头晃脑地道:“小弟有一极妙之令,请各位雅士担当——”众人忙凝神倾听,陈直夫敛掉笑容,正色念道:“其直如矢,阳货。”此令一出,立刻哄笑四座。
    轮到下面那人之时,陈直夫已让众人灌了好几杯,罚他出言污秽。那人道:“虽千万人,吾往矣!杨雄。”
    这时轮到陈纶,众人见他抓耳思索,俱都屏息以待,不敢扰乱他文思。只听他喃喃念道:“虽千万人,吾往矣!杨雄……虽千万人……杨雄……”
    众人瞠目相看,都不敢笑出来。忽听他呀地大叫一声,道:“有了!有了!牛山之木尝美矣,石秀。”说完,满面是得意之色,向众人顾盼。
    众人爆出笑声,令官孙怀玉起座道:“陈纶兄用古人名不合,依例罚三大觥!”话声甫歇,早有人捧上三只特大的酒觥,盛满了酒。
    陈纶哗然辩道:“小弟何以不合,请令官一解茅塞。”
    孙怀玉道:“规定要合古人名,但你不合举出水浒传人名,故此要罚。”
    陈纶又哗然大叫,道:“张兄道得病关索杨雄,小弟何以不能举拼命三郎石秀?不公,不公!”
    众人不禁又拊掌大笑,孙怀玉正色道:“陈纶兄喝了酒,竟然误会。张兄说的是草元亭的杨子云,并非病关索也。”
    陈直夫笑声震瓦,叫道:“还是阳货妙……”语意双关,暗诮陈纶,孙怀玉道:“陈纶兄哓哓置辩,加罚一觥!”正是令出如山,家人一旁又斟了一觥。
    陈纶出乖露丑,无奈引长脖子,将四觥酒饮下。陈直夫在一旁学他举觥鲸饮之状,又惹起一场轰笑。
    陈纶抹抹嘴巴,起立道:“直夫,你还说什么同宗之谊,这样讥诮捉弄,于理不合……”其势汹汹然,大有动手之意。
    众人忙笑着劝解,扯他坐下。陈直夫起立道:“陈纶兄千万莫生气,小弟自知不合,说个故事与兄解气……”他停住口,见阖座倾听,便道:“昔有迂叟,年纪六十余,方才生得一子。周岁之时,继室耿氏,为邻女相招,共赴白衣会。耿氏将儿子交给迂叟抱顾,知他性迂,再三叮嘱后,才登舆而去。迂叟抱着儿子入书室,读秦汉纪略。当他读到始皇焚书一段,拍案而怒道:‘拙哉、祖龙、汝欲天下人都盲愚,那琳琅纪德碑又教谁人识得?’怀中的儿子让他拍案大叫,惊得哭起来。迂叟恍如不闻,继续读下去,读至博浪沙锥击不中,又拍案大怒道:‘惜哉!天不绝秦,仅中副车。否则鲍鱼遗臭,哪须等到三十六年之后?’他的儿子更加大哭不止。但迂叟仍然不理,再读到沛公入关,鸿门掷斗,勃然大怒拍案起立道:‘此时纵沛公走却,后患无可收拾。项羽不听范亚父之计,重瞳子应该挖掉!’这时,他仍不理会儿子嘶声大哭,继续读下去,至刘邦谓项羽,要分烹翁鼎中一杯羹,怒不可遏,翻案而起,咆哮道:‘父子如此,君臣可知。走狗之烹,夫何怪哉!夫何怪哉!’怒气未息,瞥见怀中儿子,面清气塞,连哭声也没有了。耿氏适好回家。见了惊慌欲死,夺儿觅医救治。可是迂叟还摩拳擦掌,对书大呼道:‘斩蛇剑何在?吾当取赤帝子(汉高祖刘邦)斩之。’一旁耿氏延医不及,儿子已死。也是怒恨已极,取架中书尽投火中。迂叟大怒,与其妇分室而居,其嗣遂斩。”
    厅中哄起笑声,却怪陈纶为何声息寂然,不寻陈直夫晦气,因为直夫分明是再讥诮他生气发怒,齐齐转目去看陈纶,只见他口角流涎,醉倒席上。
    众人再洗盏而饮,德贝勒用手肘轻轻撞孙怀玉一下,道:“你忘了昨日之约么?那姑娘真出于我意料之外……”这时,席上人多,不便说话,便拉了孙怀玉出厅,把昨夕剧谈的经过说出来,话风中颇有眷眷之意。
    孙怀玉轩然笑道:“这是快事,小弟立刻随兄到府上,一睹斯人。”原来他们早已拜为兄弟,在人背后,总以兄弟相称。又道:“兄长别草草放过,须要下点工夫,至于如何做法,兄长当自有分寸,无待小弟哓舌!”
    两人哈哈大笑,径自走出选雅小苑。孙怀玉令人备马,便与德贝勒一同驰到裕王府。
    他们是打后园门进府,没有碰到谁,直到履贤精舍。回廊中一人坐在卧椅上,对着假山出神,却是小阎罗屈军。
    德贝勒悄声问道:“屈兄,昨晚没有什么动静吧?我也起来几次哩!”
    小阎罗屈军和孙怀玉拉拉手,答道:“没有动静,贝勒爷放心,倒是府外四周眼线,依然严密监视。”
    德贝勒不悦地哼一声,领着孙怀玉,径入卧室。珠儿早听到履声,睁眼等待。两人入室,使她眼前一亮,尤其那孙公子,丰神如玉,一对俊眼,自然而然含情流盼。
    德贝勒道:“姑娘,这位便是我的好朋友孙怀玉,你若不服,尽管当面指教批评!”
    孙怀玉谦逊地笑一下,素秋端了两张椅过来,便一同坐下,珠儿媚人地笑了,道:“小女子岂敢得罪国士,贝勒爷言重了!”
    孙怀玉吃她拋个眼色,心中一阵陶然。德贝勒大笑道:“姑娘这忽儿谦逊了,可知我这位兄弟,比之贺老定场,更有过之。”德贝勒所谓贺老定场,乃是指唐时一位极著名的老乐工,每一出场,全场肃然倾耳。
    珠儿道:“贝勒爷昨夜品题得好,但见人更胜似闻名,小女子心折不已!”
    孙怀玉道:“姑娘口角风生,故意推重,其实区区俗士,岂堪淸赏,求姑娘舌下留情吧!”
    三人同声一笑,德贝勒道:“可见姑娘厉害,我这位兄弟有名的玉金刚,一见姑娘,也化作垂眉菩萨了!”
    当下德贝勒将方才饮酒时的趣事,说给她听,把珠儿笑得花枝乱展,捧腹不禁。
    孙怀玉道:“好诗可以解醒,小弟提议各题一律,以为今日有缘相逢纪念,未知两位意下如何!”
    德贝勒大大点头,珠儿也响应道:“此是雅人佳话,小女子何敢藏拙?只是小女子要出一题目——”
    孙怀玉忙问道:“什么题目,姑娘请即示下,小弟无不遵从!”珠儿道:“一只准集古人旧句,联成一律。二要隐表闺思,不得离题。小女子这题目可使得么?”
    德荣孙怀玉两人哪肯示弱,各各首肯。当下珠儿因不能书写,便等两人各自写好了。再吟诵出来。两人离座稍为构思,便走到案前,取纸笔而写。孙怀玉首先写好,却等德贝勒写完,才一同回到床前。珠儿伸手接过两张素笺,曼声诵道:“瑞烟轻罩一团春,玉作肌肤冰作神,
    闲倚屏风笑周昉,不令仙犬吠刘晨。
    相思相见知何日,倾国倾城不在人,
    回首可怜歌舞地,行尘不是昔时尘。”
    此诗大妙,寄怨深远,有玉颜容易消歇之叹,下款德荣,原来是贝勒爷作的。又展另一笺,念诵道:“金屋装成贮阿娇,酒香红被夜迢迢,
    瀛台月暗乘双凤,铜雀春深锁二乔。
    自有风流相证果,更无消息到今朝,
    不如逐伴随山去,绿水斜通宛转桥。”
    此诗怨而不乱,取譬精当,有宛转深情之致,的是高手。大匠当前,小女子要敛手却步了!
    她的声音,妙曼淸远,两人同时听得微醉。珠儿口中谦逊着,其实腹稿早成,向孙怀玉深瞟一眼,念道:“无限青山散不收,每因风景却生愁,
    桃花脸薄难藏泪,桐树心孤易感秋。
    阆宛有书多附鹤,画屏无睡待牵牛,
    旁人未必知心事,又抱轻衾上玉楼!”
    孙怀玉受宠若惊地震动一下,但立刻恢复平静。德贝勒赞道:“少女情怀总是诗,姑娘妙手引丝,可比针神绝技!”
    珠儿含情一笑,却见孙怀玉如老僧枯坐,寂然不置一词,面上不觉微现失望之色。其实孙怀玉更是懊悔,他提议作诗,原本不过是探试珠儿才情,哪知她却一无顾忌,以诗传意。他是个玲珑通透的公子,岂有不领会之理?但已知德贝勒早有意思,自己即使动心,也不能染指,故此有了懊悔多事之意,暗中打定主意,不再见她。珠儿哪知他的心事,还故意寻些事故问他。
    这一会虽然各有心事,却算得甚是融洽,珠儿更对孙怀玉的捷才妙思,倾心不置。
    已经又是晚膳时候,孙怀玉借口有事,坚要回家,德贝勒苦留不住,只好罢了。孙怀玉走到房门,一脚又跨出槛外,却忍不住回顾一眼,只见珠儿媚眼凝波,面上流露出幽怨之色。他暗中咬牙,连忙走出房外,不自觉地举手一拂,生像要拂掉方才眼中所见的景象。
    自从这一次会晤之后,他便不肯再到裕王府去。德贝勒屡屡邀他,甚至说出珠儿想寻他去谈话解闷。可是,孙怀玉都坚决地推辞,而且找出种种极为合理的借口,因而德贝勒半点也不明白,他是为了这微妙的缘故而不去王府的。
    在珠儿的一方面,她是极为敬重德贝勒,可是一来德贝勒已有了福晋,二来他是王族宗室,三则她自己内心像是不能引起那种感情。不过,她却是深信德贝勒胸怀宽广,人品上准。故此在态度上,并无若何避忌,甚至有点亲昵。要知她识得姹女迷魂大法,一颦一笑,都有迷魂荡魄之力。当然她无意对德贝勒施展,可是积习难除,有时不觉地用上,还不自知。而这一来,可苦了德贝勒,他对她真是无微不至,情根深种,已经不能自拔。哪知珠儿却是一片冰心,尽在孙怀玉身上。本来,在那个年头,根本无所谓自由恋爱的观念,女孩子们从小便被教导要恪遵闺训,她们将自己的情思,尽力的约束住,而且还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便是努力去爱那不知生得怎样的丈夫,即使见过面,不合自己心意,也得勉强自己全心全意去爱他。否则,稍涉遐思,便是罪恶,自己便会深深自疚,认为是不贞之征。
    寻常女子,入了王府,还不是俎上的鱼肉,任人凌割!可是珠儿根本不管这一套,她爱自己所爱的,恨自己所恨的,她敢于选择,而且也有这种权力,此所以她虽非因种族观念而仇视德贝勒,却因具有自由选择的观念和力量,竟自爱上了仅见过一面的孙怀玉。她不会了解孙怀玉不能爱她的苦衷,那是基于朋友妻,不可欺的观念,发展而成。在他,是无论如何,也要遏抑住自己的情怀,用一切的方法去忘记她。
    错非她具有姹女迷魂大法魔功,孙怀玉不过见她一面,此刻早就会让别个姣美婉媚的女子代替了。可是正因她的一颦一笑,都别具魔力,孙怀玉脑中的印象,仍然未曾完全消退……
    德贝勒和孙怀玉本是天天盘桓在一起,自从珠儿出现之后,便总得隔个几天才能晤面。每一次会面,总发觉德贝勒有点消瘦,知道他为了情丝难系,心头饱受折磨之故,却不敢道破,只能任由事情发展。
    约摸大半个月光景,这天晚上,孙怀玉自个儿在寝室中,看了一会书,觉得倦了,正想抛下书,上床安寝,忽然房门无风自开,他抬眼望时,只见珠儿亭亭玉立,倚在门边。他吃了一惊,以为眼花,忙举手去揉眼睛。
    “孙公子,自从昔日一晤,睽违至今,可还记得小女子么?”鸾声娇软,醉人心脾。
    他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连忙行礼答道:“姑娘如天上谪仙,偶落凡间,区区幸睹玉容,焉能忘记!”他的心中却极为惊讶地想道:“德贝勒曾说她最少还要一个月,才能起床!但此刻怎能夤夜飞降?倒是费人寻思了!”
    珠儿嘴唇微撅,幽幽道:“公子的话说得好听,其实呢,以公子的儒雅风流,正是何处高楼无可醉,谁家红袖不相怜?还认得小女子,倒是奇事!”
    孙怀玉心中好笑,想道:“你好没由来,怨起我来啦!未免过分了!”口中答道:“姑娘是什么话?区区只因俗务羁身,未能拜候请安。但由德贝勒口中,得知姑娘玉体渐痊可,私心常祷早占勿药……”
    她眼波飞扬,幽怨欲滴,低眉鬟微叹一声,情态煞是动人。孙怀玉心头扑扑一跳,不安地凝视着她。两人无言地相对片刻,他努力制伏心头波澜,道:“姑娘此来,贝勒爷可曾知悉?而且,姑娘怎能到此来的?”
    珠儿轻轻叹口气,自言自语地道:“贝勒爷?……贝勒爷吗?他不会再见到我了……”言下怅然,如有所失。忽又抬起眼来,淸莹的眼光,生像能够射入他心底。身躯乏力地靠向门柱上,眉尖颦蹙一下。
    孙怀玉移动一下脚步,想去搀扶她的光景,但终于忍住了。无言地相对了片刻,孙怀玉越发觉得踌躇不安,如芒在背。只见她忽然转面看看门外,随即旋回头,脸上飞起红晕,幽幽地道:“孙公子,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桃花面薄难藏泪,桐树心孤易感秋。阆苑有书常附鹤,画屏无睡待牵牛……旁人未必知心事,又抱轻衾上玉楼……”她一面曼声凄楚地念着,一面退出门外去。
    孙怀玉听到是她当日集古人句的那首诗,一时听得和想得呆了,惘然站在原处。好一会工夫,但觉语声已收,人影不见,赶快走出门外,只见檐际流星冷落,残月孤零,夜风掠过屋檐,铁马叮当微响,哪儿有半丝人影,竟是芳踪已杳……
    他不觉失声嗟叹,负手在庭中徘徊躞蹀,也不知自家是几时上床安歇的。
    翌日,德贝勒匆匆来到。一把拉了孙怀玉到一旁,焦急道:“怀玉,珠儿昨夜走了!不知到哪儿去了!咳!昨夜我还跟她谈得好好的,今晨从朝中回府,便不见她踪影了,那使女素秋半点也不知道,真把我急死了!”
    孙怀玉虽然在昨夜估到几分,但没想到她即晚便离开。故此这时听到消息,也不免惊愕一下。当下安慰道:“她会再来找你的,兄长不必焦急!”
    德贝勒似是悔恼交集,顿足道:“你的话太不着边际,她不会再找我了!”
    孙怀玉吃惊地低头瞧看,只见德贝勒脚下的大青砖地,让他一脚踩碎了,他早知德贝勒身有武功,却不料是这般功力深湛,当下道:“兄长,你此刻正是当局者迷,又是关心者乱,故此发急。你且定下心,想想她有没有什么话,暗示去处?”
    德贝勒应声道:“哪有什么话?除了知道她名字叫珠儿,其余一点也不知道……啊!对了,前些日子,好像听到她说起要返峨嵋,可是又没说下去,我没有根问她……对了,她是返峨嵋去了。但是,她未能走动,昨夜里怎能越屋而飞呢?”
    孙怕玉想了一下,道:“恐怕是有人带走她。”
    “有人?”德贝勒猛然一惊,道,“我就是怕她被那些混蛋掳走了,你也是这样想么?”
    “不会的,若是宫廷侍卫去掳劫,她定会叫嚷或者留下暗号……”
    “唉,我心乱如麻,甚么都不会想了!以我这一身本领,和宗室贝勒之尊,却无力庇护一个心爱的人。我还拿什么脸面见人,活着有什么意思?”说完话,又是长嗟短叹地埋怨自己。
    孙怀玉忽然觉得羞愧,他仿佛已做下使这位多情的兄长伤心之事。“无论如何,我是负有多少责任的!”他自己告诉自己。
    当下他用尽好言,使德贝勒稍稍平舒。他的确没有料到这位贵族公子,真是这么一往情深。人生的遇合,实在太奇妙莫测了!尤其是爱情这回事,纵然有若干人,未曾试过爱情的滋味,因而否定真正爱情的存在,可是他们不过是没有机缘尝试而已,像德贝勒,他短短的廿余年生涯中,不知见过多少美丽聪明的女子,可是那些女子们,就像浮云掠过长空,又如清晨的朝露,刹那间,完全不留痕迹地抹逝。只有这身长玉立的珠儿,从最初的一眼,便使令他全心向她降伏!有多少颗心会为她而悲伤,妒忌啊!但她傲然地不屑一顾,飘然远去了。只有孙怀玉知道,她那纯洁高澈的少女之心,也是已经负了伤,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默默地走了!在那一瞬间,她抛弃了高傲,幽怨地退入暗隅中……
    隔了不久,德贝勒和孙怀玉,还有小阎罗屈军,带了一名家丁,离开了京都。
    他们在万柳庄李府的行踪,前文已经叙过,这也是何以会有铁骑往来,缀住他们行踪之故。
    三人避开锋头。一直往峨嵋山去,沿途并没有耽搁,到了峨嵋,偌大一座千古名山,庙宇无算,山峦广越,却从何处觅起?当天晚上,他们在山麓的报国寺中歇足。寺中僧人见他们气派不小,还带有家人,都殷勤招待。德贝勒和孙怀玉两人与诸僧略一交谈,便都懒得再理睬。以他们的学问和胸襟,这些庸俗之流,如何能入他们眼中。
    这报国寺占地极广,为峨嵋有数大庙宇,僧众有数百人之多。他们虽有憾于未遇得有道高僧,但看众僧井井有条,戒律綦严(音其,极,很之意),也自生敬仰之心。
    上峨嵋瞻拜的香客甚多,宿在报国寺的也甚多,颇觉龙蛇混杂。
    小阎罗屈军的江湖经历最富,频嘱两人小心,以免发生事端。一个是清室贝勒,一个是尚书公子,随便损伤了一点,也是件不得了之事。
    他们沿途已拟好计划,打算遍山寻访流连,希望侥幸碰到。因为询问是一定没有结果的,一来不知珠儿的姓,二来她是反淸复明的人,哪能让人家知道行踪。而且知道的人,也不会告诉他们,这希望自然渺茫得很。
    且喜一宿无事,翌晨起来,略略进了些素食早点,便齐向峨嵋山上走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分解!

举报

第35章初入名山,金顶云海争奇变;未逢倩女,石边刀光逞神通
    德贝勒等一行四人,迤逦向峨嵋山上进发。那家人是孙怀玉得力心腹,年纪不过三十左右,极是能干,名唤孙安。他背上系着包袱,坠在最后。
    他们从后路上山,经伏虎寺,神水阁而到清音阁,已是中午时分。沿路不知多少小庙,他们都缓步流盼,又因许多上山或下山的香客,此去彼来,其中不少是妇女,他们不得不留神去看。眼光不住溜向那些女客,倒像是无行的大家子弟。
    他们虽说是缓步流盼,可已比一般人走得快许多。那家人孙安气喘吁吁,努力跟随。倒是后来屈军替他背那包袱,他才勉强跟住。
    那清音阁前建有双飞桥,活像一对翅膀,横跨在底下黑龙溪和白龙溪两水之上。两桥之中,有座飞檐亭阁。门前一副对联是:“双桥两虹影,万古一牛心。”所谓牛心,便指下游一块形如牛心的巨岩。黑龙溪与白龙溪两水至此汇合,流瀑飞湍,煞是壮观。
    这淸音阁中不忌荤腥,四人步入佛堂,要了许多酒肉,畅意大嚼。
    邻桌有两个汉子,正在据案大嚼,那装束分明是江湖中人。小阎罗屈军背过面来,眨眨眼睛,示意德孙两人。两位贵介公子,随便打量两眼,看来无甚奇特,便不在意。
    不久四人都吃毕,步出佛堂,闲眺了好一会。小阎罗屈军轻声诧道:“啊!原来这两人住在此阁。”孙德两人都奇怪道:“屈兄何以得知?”屈军道:“我也不过是猜想,那两人吃完,施施然回后堂去,像回后面休息似的,若是朝山香客,不该舍前而趋后!”
    德荣道“有一半道理,可是我们管他呢!自己的事要紧。”言罢!首先循路登山。
    孙怀玉其实不想等到珠儿,他早立定主意,即使见到了她,如德荣发现,也不会做声。他知道那将是十分尴尬的事情,假定珠儿不肯归为贝勒姬妾的话。
    一路沿着黑龙山溪旁的道路,经过黑龙江峡,这峡两旁山石笔直削立,约摸有七里路长。出了江峡,眼前是极密的树木,山凹处常有云雾升起,掩映朦胧,使得景物都染上梦幻一般风味。
    经过三道桥,又走了五里来路,便到了洪椿坪。此刻他们宛如处身于万绿丛中,他们进庙匆匆一览,里面憩息的香客不多,一目了然,不必耽搁,再往前走,过寿星桥,接着是著名的“九十九倒拐”,山路迂回曲折,一似走入迷阵。
    到了九老洞,那儿有座寺,名为仙峰寺,据说全峨嵋的寺观,以这仙峰寺的素菜最有名。
    依了德贝勒,还要往上走,可是孙怀玉把他劝住,一来天色已暮,二来这儿素菜名气甚大,不可不试。到底歇下了。
    那九老洞在庙后,德贝勒要去一探究竟。孙怀玉笑道:“兄长你也太急了,这洞日中无数香客,打火把去探洞,谁肯藏在那里,受这些凡夫愚妇打扰,依小弟看来,大可省点气力。”
    德贝勒听了,知道甚有道理,可是仍不心息!自己去向和尚讨支火把,绕到庙后,入洞探看。
    不久,他便无精打采地回来,孙怀玉等知他一无所得,也不问他。
    翌晨,越过钻天坡,洗象池。过大乘寺,到白云庵。这儿便是有名的“天花法雨”地带,一片雾气迷蒙,雾中水粒特别大,传说是普贤菩萨所降的法雨。
    到了雷洞坪,沿路云雾凝厚,路旁怪树古藤,形状突兀,在雾气中倏忽出没。一旁有雷神庙,前面一块禁声碑,据说从此处经过,禁止出声,否则雷神震怒,大雨即降。虽然无稽,却是极验。
    一边乃是不知多深的悬崖,幸而崖边长满了厚密的树丛,等闲看不到竟是这么可怖。绕崖茁生的树丛,偶有缺口,白云腾腾涌上,又把缺口补住,的是奇观。
    过接引殿,七星坡,到天门石。这便是峨嵋金顶的门户,进了天门,那金顶竟是宽广无比的平地,金顶正殿屹立眼前。
    四人入殿随意瞻仰一番,这里是峨嵋绝顶,山风寒劲,吹人欲飞。再出殿外,四下遥望,但见千山万壑,绵亘天边,每一处峰顶,都有白云缭绕,生像神仙所居之境,令人胸襟一清。
    大雪山尖峰,高出群峰之上,直欲刺入天际,煞是奇观,一个和尚告诉他们,殿后还有观光台,那儿是舍身岩,景象更妙。当下四人径穿过正殿,爬上舍身岩,纵目遥观,脚下百十丈处,白云如海远延千里,云涛起伏不定,此涌彼伏,太阳光照在上面,缤纷灿烂,的是天下妙景。
    当晚他们在这金顶正殿歇息,德贝勒大觉失望,意气沮丧。孙怀玉和屈军却是中怀俱畅,逸兴遄飞。
    晚上,他们由和尚指点,到舍身岩去看神灯。这时,天地乌暗,山风怒吼,孙怀玉和那家人,大有寒意,勉强支撑住。
    但见岩下广阔如海的空间中,千百团青绿萤光,飞舞流转,最小的也有酒杯大小,飘忽上下,忽隐忽现。有好些飞近人来,大约在三五丈左右,便倏然熄灭,他们目瞪口呆,流连许久。
    次日,便待下山,但德贝勒觉着千里迢迢,空入宝山,心中觉得不服,便留下孙怀玉的家人孙安,教他在金顶等候,自与孙、屈两人,同到金顶后群山访寻。这一面因为山路陡绝,毒蛇猛兽,出没无常,故连本地的人也不敢去。他们问不到路径,便瞎撞一气,到底连金顶别院也见不到,如何能碰到珠儿?
    从上山那晚起算,回到山腰的清音阁,共费了五日工夫。他们午后已过了淸音阁,这时,他们是绕小径下山,一路云谷林峦,颇堪观赏,都放慢了脚步,缓缓走着。
    前行的屈军忽然止步,侧耳凝听,后面并肩而行的德贝勒和孙怀玉,不禁一齐止步。德贝勒功力不亚于屈军,也隐约听到异声。
    当下命家人孙安,先行下山,在报国寺等候。三人便循声走出。
    渐渐走近,那声音清晰传来,却是打杀喝骂之声。德贝勒道:“这儿名山胜地,怎会有杀伐之声?我们且去看个究竟。”
    小阎罗屈军道:“两位爷千万别技痒,江湖上禁忌甚多,别犯了人家忌讳,树立敌人。”
    孙怀玉笑一下,道:“屈兄虽是好意,却不免稍嫌太小心了!”德贝勒也轻轻一笑。三人便借着树丛,掩蔽着身形前进。
    杀伐之声,从一片秀丽的林子后面传来。他们绕林而过,正好旁边有数块大岩石,屏障也似的挡住一面。于是三人悄悄纵跃到石后,探首外觑。
    只见林边石前,乃是一大片细草地,这刻草地中心,七个大汉,凶猛地围攻四个人,定睛看时,那被围的四人中,只有三人各持兵器,苦苦抗拒。三人作丁字形站着,在这三人脚下,一个华服少年,哆嗦地蹲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来。
    且喜那三人武功都不弱,而七个围攻的大汉中,只有两人凶悍出众,其余五个便弱得多了。他们同时认出那两个武功较好的汉子,正是那天上山时,在清音阁中用午饭,所见的两个江湖人。
    小阎罗屈军轻声道:“怎么,那两人果然是守候在此,等待仇家上山,只不知被围的是什么人?看那三个保护的人的衣服,却像是护院武师之类。奇怪的是区区护院武师,本领倒是不弱,尤其那使钢鞭的,如果单打独斗,对方两个头儿,怕还要稍逊一点儿哩!”
    德贝勒道:“中间那少年真没用,把保护他的人都拖累住啦!”
    只听围攻的人中,有人大吼道:“老四,手下狠一点,别让那万恶小贼逃窜。呔,无知小辈,你家老子是要定这小贼的狗命,连你们也得赔上啦!”话声吼叫中,手中朴刀舞得更为凌厉,舍命进扑。
    三个抗拒的人中,一个忽然“哎”地失声大号,右臂已让那怒吼汉子斩下,当心又加上一脚,扑翻地上,鲜血直喷。这一来守势更绌,使钢鞭那人,身手不弱,而且对阵争战的经验似乎也不少,这刻毫不慌乱。手中一支钢鞭,盘打起呼呼风声,更见严密无懈,他是索性跨在那少年身上,一支钢鞭,上抽下扫,毫无破绽。
    另外那人似乎胆怯,慌乱地乱砍几刀,一股猛劲冲出包围,落荒而走。包围的人让他自去,并不追赶。于是草地中变成七攻一的局势。而且那人还得保护脚下的人,不能移动半步,这差事可苦了。
    只招架了片刻,他的脚步屡屡浮动,这是因为招式练熟了,有时不觉要跨步拧身,故此脚下常常想移动。地下那华服少年,绻伏一团,已不成样子,忽然惊叫一声,伸手抱住使钢鞭那人的脚肚子。敢情他是怕这人也离他逃走,故此情急抱住那人的小腿。
    孙怀玉义愤填膺,忘了自己究有多大本领,首先伏腰用力一蹿,扑下草地,大呼道:“以众凌寡,算什么好汉,本公子来也!”赤手空拳,径奔战团。
    小阎罗屈军一把没揪住他,叫了一声,急忙纵出来,疾追孙怀玉。
    孙怀玉比他到早了一步,见七人之中,有两人提刀回身急搠,一面喝骂道:“杀不完的狗腿,留下脑袋!”刀风疾急,一劈头颈,一削双足。
    孙怀玉素来练的是盘弓走马,准备阵前杀敌冲锋,大显威风的本领。两膀力气倒是极硬。但对这种拳脚小巧功夫,却是平常。当下一个猛劲,扬臂腾身,上夺敌刀,下避敌袭。
    那两人大叱连声,刀势疾变,盘腰削顶,两下夹攻,孙怀玉吃一惊,猛然一拳捣出。可是人家的刀长,自己拳头却短,这一拳等于虚打,眼看刀光临体,血染草坪。后面屈军已如一阵风般转在他身前,双臂齐起,使出金刚散手中“旋风扫叶”之式,弯指如锥,一手斜敲刀身,一手却疾抓拦腰砍来敌人手腕。
    髙手发招,间不容发,恰到好处地破解了孙怀玉杀身之厄。那两人哪知这矮子竟是以金刚散手驰名武林的小阎罗,撤招不及,“当”的一响,那迎头砍下的汉子,手中刀如被人拿大铁锤横砸正着,虎口立刻裂开,刀也脱手飞去。另外那人则“哟”的一叫,持刀手腕,已被敌人张指抓住,但觉如被钢钳钳着,骨头碎裂,痛彻心脾。
    这原是眨眼间之事,屈军练就的都是阎罗王召见的重手法,只见他已化为“钟鼓齐鸣”之式掌风分两处卷起,两名攻袭孙怀玉的大汉,各各惨嗥一声,已让他打碎胸骨,心肺稀烂而死。两个身躯,横飞出丈许。方才落地。可见小阎罗屈军手法之重,实是惊人。
    两个死的,都不是围攻七人中的好手,这刻有人一声断喝,又分出两人来,一个是被唤作老四的好手,使一根虎尾三截棍。另一个使的是单刀。
    他们见同党惨死得这么快,那老四眼睛都红了,抖起三截棍,呼地斜砸下去。另一个则似乎胆怯,身形窒了一下,才寻隙搠去。
    小阎罗屈军杀戒已破,雄心顿起,纵声长笑,铿锵如巨钟忽鸣,山谷相应。脚下纹丝不动,两臂作势,神态威猛,三截棍挟着风声,快要砸在脖子上,只见他忽然卸肩沉身,使出“将军解甲”之式,那三截棍尖擦耳朵而过。
    老四真非庸手,不等招式用老,猛然撤回,另一头已顺势疾射,点向胸膛。另外那汉子的单刀比他的变招快一步,搠向小阎罗屈军胁下。
    屈军脚下依然纹风不动,稳如磐石。微一侧身,张臂一挟,正好将单刀挟在腋下。那人吃一惊,情急用力一拔,正如蜉蝣撼树,半丝也没动。急忙撤手后退。
    这当儿虎尾也似的棍尖,当胸点到,他连忙侧身,伸手一捞,老四已腕上一错劲,荡开棍尖,竟自捞个空。小阎罗屈军摔掉腋下的单刀,张臂如鹰,向老四扑去,口中嚷道:“好家伙,真有两下子,再接我这一下……”话声中,施展开金刚散手,掌风山呼急响,一连三掌,把老四打得退开一旁。
    另外那个捡起单刀,不理孙怀玉,急急扑向屈军,为同党助力。小阎罗屈军微一凝步,倏然掉转身躯,迎面瞋目大叱一声。那人吓了一大跳,倒退不迭,手中刚捡起的单刀又掉在地上。
    孙怀玉心神一定,连忙退开一边,却见德贝勒也从石后现身,走过来,两人站在一起。孙怀玉道:“你看!屈兄一人已绰有余裕啦!”
    德贝勒轻轻笑道:“你鲁莽得可以,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也给忘了。”他歇了一下,又道:“屈兄的轻功较差,否则你也不必受惊!”言下大有如果是他德贝勒,早就赶在他头里之意。
    孙怀玉不以为然地道:“屈兄的轻功不弱了,你看他的身形多快……”
    德贝勒道:“这样旋身挪步,不算是轻功。轻功讲究冲刺之快,与及跳弹之髙。到了妙处,能够在空中盘旋而下,方是上乘身手。屈兄的外功奇佳绝妙,但轻功则不敢恭维了!”
    孙怀玉恍然地瞧着屈军,这时,他乃是一敌三。另外那使钢鞭的对手只剩下两人,神情轻松得多,可是被脚下那个少年缠拖住足踝,施展不开鞭法,兀是守多攻少,勉力招架而已。
    小阎罗屈军逗弄敌手好一会,那老四红了眼睛,拼命进扑,如逢不戴之仇。屈军怒叱道:“老爷手下留情,你这厮还不知进退,敢是找死?”
    口中说着话,双手毫不在意地逼开二柄单刀。老四乘这空隙,棍尾一挑,从下卷进。屈军错步闪开,顺手骈指敲他“曲池穴”。老四棍交左手,忽地横扫,竟是拼着受伤,与他拼命招数。小阎罗屈军火气上腾,心中电光火石般一忖:“老爷是何等人物,会教你拼命得手?你这厮是不要命啦!”
    只见他一手捞棍,一手改敲为拍,底下飞起一脚,同时之间,发出三招。
    老四狂吼一声,腹腰处被他以大摔碑手掌力,击个正着,那支三截棍也被他夺去。另外一个汉子的单刀也被他踢飞。只见老四身形平平后飞丈许,噗通掉在地上,再也不会动弹!
    剩下一个还有单刀在手的,哪敢进招。呼啸一声,掉头就走。那边猛攻的两人,也自望见这边的情形,只听那使朴刀的惨厉大叫一声,掉头而逃。其余两人自然不甘落后,跟着飞蹿,刹那间,走个一干二净。但草坪上却有四具尸体,或仰或仆,动也不动。
    小阎罗屈军傲然长笑,声震山谷。德贝勒和孙怀玉走过去,德贝勒也是大笑道:“屈兄技藏已久,今日可打个痛快了!”屈军道:“区区鼠辈,何足道哉!”三人不禁相与大笑。
    那使钢鞭的人,扶起地下的华服少年,走过这边来,弯腰为礼,说道:“多蒙几位仗义,赶走贼党,在下感激不尽。这位是湖广总督梁大人的公子官讳士伦。在下徐元盛,敢问各位贵姓高名!”
    三人见那徐元盛,年纪已届中年,相貌端正,言词疏朗,不肯怠慢,各各还施一礼,通了姓名。其中除德贝勒乃是用金瑞的假名外,其余两人都以真姓名相通。
    不过他们都没甚理睬那华服少年.在他们眼中,湖广总督也不算什么,何况他的脓包儿子。
    湖广总督公子梁士伦哆嗦道:“徐师傅,我们回去吧,不上峨嵋山了……”
    徐元盛这时不暇回答,自个儿松开扶住他的手,弯腰去细察那断臂的武师。只见他胸前衣服已碎,露出一块黑色脚印。猛然起立道:“陈师父已丧命在那贼子脚下,哼,这些骷髅党好歹毒,竟穿上钢底剑靴……”
    德贝勒三人都诧一声,德贝勒道:“骷髅党不就是十余年来,在黔贵出没的盗党么?”
    徐元盛点头道:“正是,他们为首五人,彼此以排行称呼而不名,这次只有二个首领现身,一是老二,一是老四,禀赋凶狠,奋不顾身。刚才的情形,料各位恩公也看到了!梁公子也不自知几时得罪了他们,听他们的语气,好像曾伤了他们手下徒党之故——”
    德贝勒忙道:“徐兄技艺超妙,应是江湖名手,彼此不必客气,以后莫再称以恩公——”
    孙怀玉也重申此意,徐元盛只好应允了。谈了片刻,三人便要别去。梁士伦急声叫道:“三位好汉且慢,敢问三位要往何处?”德贝勒道:“我等下山,未知公子有何见教!”
    梁士伦忙扯徐元盛道:“徐师傅,我们赶快一道下山,就和三位先生同行!”
    徐元盛自无不可之理,不过觉得尸身就这样摆着不大好,便道:“那末可否请三位兄台稍等片刻,在下将这些尸体埋好,再一同下山如何?”
    三人同时首肯了,徐元盛连忙去拾一把单刀,往林中掘地,屈军也去帮忙。剩下德贝勒和孙怀玉,便和梁士伦攀谈起来。
    梁士伦首先展询邦族,他们当然不会据实作答,胡乱捏说是先世在京城业贾,这次来峨嵋朝山还愿,结伴同行。至于那屈军,则是一位老拳师之后,家传武艺,甚是了得,和他们均是友好,拉了一道做伴等等。
    那公子一听家世,没甚来头,言语间便有些生硬,隐隐有摆出总督公子的架子之意。不过,他还怕路上盗党寻仇,想邀他们做伴,故此未敢露出原形。
    彼此不着边际地交换几句话后,德贝勒和孙怀玉心中好笑,又觉此人相貌虽是俊秀,却是言语乏味,举止可憎,便懒得搭扯。
    不久,徐元盛和屈军两人,已挖了一个大穴,便出来把尸首抬进林中。又是一会儿工夫,已经埋好。这草地上,只有鲜血一摊,表示出曾经发生过一场生死厮斗。
    五人一同下山,徐元盛饱历风尘,阅人甚多,见德贝勒和孙怀玉两人,一种高贵气度,自然流露。知道不是等闲人物,尤其对孙怀玉极为感念,因为方才孙怀玉冲出来,手脚施展,便显出武艺平常。正因如此,更显得那胆色和热肠之处。故此他对这三人,言词间甚为敬重,而他见识又广,江湖的事,无所不知,使他们三人,都对他起了莫大好感。
    晚上,一同歇在报国寺,徐元盛抽空告诉梁士伦说,千万不要得罪他们,等回到梁大人辖境之内再算,否则难保意外。这是徐元盛知道这位公子的脾气架子甚大,怕得罪了有恩于自己的三人,彼此难过,故此吓他一下。梁士伦脾气再大,但已是从刀口中钻过的人,哪有不怕之理,便结纳三人。
    晚上,梁士伦和小阎罗屈军同房,这是因为梁士伦认定屈军武艺高强,足够保护自己,而且屈军内里虽极刚强,但外表看来十分随和,故此一路梁士伦尽力和他扯搭,居然混得不错模样,于是晚上他便坚持要跟屈军同房,屈军无奈答应了。
    徐元盛过来德贝勒和孙怀玉的房中,灯下倾谈。说过许多江湖事之后,孙怀玉熬不住问道:“徐兄身手不凡,小弟冒昧请问,何以兄台会投身总督府,当起武师呢?其实,在江湖保保镖,不是很好么?”
    “咳,孙兄有所不知!”他道,“在下实是无颜在关洛立足,故此投到湖广总督大人处——”
    德、孙两人,都诧异望着他,忖想他必有隐痛,只听他道:“实不相瞒,在下在江湖也薄有虚名,人送外号为银梭,这是因为在下擅用这种暗器之故。几个月前,在下去贺西凉派宗主移山手铁夏辰铁老前辈的七十大寿,哪知碧鸡山玄阴教主鬼母,派遣座下弟子一凤三鬼中的一凤,到来惹事。在下和好多武林朋友,哪能袖手旁观,按线报追踪,哪知错认了人,凭空钻出一个名叫石轩中的少年。吃他一个照面,便踩了一脚。两位兄台要知那石轩中当时全无声名,甚至师承来历也不知!而在下虽非侠客好手,却也薄有声名,这跟斗如何栽得起?那石轩中真不含糊,拔出青冥剑——这剑的来历,在下后来才晓得是崆峒镇山之宝——那时,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的关门爱徒,仙人剑秦重在场,便下场动手。石轩中说明十招之内,要秦重撒剑,果然在第十招,将秦重的宝剑打飞。秦重少年气傲,立刻走了,声明不回碧螺岛。在下一看不得了,便与关洛名镖头双戟将李照神手常公仲三人,合战石轩中,久未得手。忽然那白凤出现,施展金针绝技,把李照钉死,在下和神手常公仲也吃了大亏。眼看他们两个小伙子扬长走了。在下自觉无颜再待在关洛,适好那梁公子厚礼聘请武师,在下便投身督辕,聊作一枝之寄,其实并非素愿。后来听说石轩中单剑力战玄阴教主鬼母,有天地变色、鬼神号泣之威。虽然究竟鬼母奇功盖天下,终于把他逼下悬崖而死,但已足以轰动江湖,为近年武林第一大事。在下如知他有这等功力,也不必羞愧逃开了!”
    一席话,将德贝勒、孙怀玉两人,听个目瞪口呆,神魂飞越。孙怀玉急急问道:“那石轩中生得什么模样?他的剑法怎样厉害法?他既是和鬼母的弟子白凤同道,后来又为什么会和鬼母交手呢?……”
    徐元盛道:“这石轩中长得甚俊,面白如玉,年纪看来不过是十八九而已。他的剑法,在下从未曾见人使过,极是奇特,兄台请想,那碧螺剑法称为天下无双,但仙人剑秦重被他在十招之内,挑剑出手,可想而知!他的青冥剑虽然锋利,能削任何兵器,但他的招式,却少见削断人家兵刃的,这是因为武林中讲究一招一式,乘虚蹈隙,使敌人不得不败,败得也心服,仅凭削断兵器而占胜,教谁人肯服?这又可想他是真才实学。至于他何以和鬼母交手,这一层在下便不知了!”
    两人恍惚在眼前现出一个手持宝剑的俊俏少年的影子来,不胜神往,恨不得当时能够结交到。德贝勒问道:“那青冥剑既是石轩中的,那么为什么不是一齐飞坠悬崖呢?”
    徐元盛微讶道:“原来金兄也知此剑尚在人间?这剑不知怎样会落在火狐崔伟前辈手上,而后来崔老前辈被人暗算,命丧荒山——”他压低声音道:“听说是大内好手杀人抢剑!现在那剑怕是落在大内禁宫之中!”
    德贝勒暗中忖道:“江湖人的耳朵真长,知道此剑在大内中。我本不知此剑如何得来,原来有这段故事!”口中便道:“小弟也是听闻此剑在京城,却不知内情,幸得徐兄指教!”
    徐元盛忙道:“金兄说哪里话,在下道听途说之词,未足为信!”
    孙怀玉寻笔找纸,录下地址,交给徐元盛,道:“徐兄爽朗豪气,小弟正是钦仰,异日徐兄到京去,务请便道赐教,小弟等自当略尽地主之谊……”他说得十分恳挚,徐元盛更是感激,随将地址慎重藏好。
    当晚,徐元盛回房安歇之后,德贝勒和孙怀玉两人,尽是以石轩中为话题。德贝勒本来心情郁郁,此刻暂时忘却心事,高谈阔论,两人都极憾无缘与石轩中相识。
    孙怀玉道:“小弟如能见到他,一定要好好交他一下,还要结拜为兄弟……”
    德贝勒道:“此意我也赞成,真是太可惜,我们正是缘悭一面……”
    外面山风吹掠,发出一片涛声,钟磬清越之声,时时随风飘送进来。
    四山已寂,夜幕遍笼大地,整座峨嵋名山,已沉没在夜色之中!挺秀绵连的群峰,清丽的树林,绕山如带的白云,还有鸟啼猿啸,此时都安静地藏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天明。
    寺外一条颀长的人影,悄然蹀躞,不时仰空微微叹息,像是古代的精灵,怀着无恨幽情,夜半悄悄地出现,用轻微的太息,传向天空远处……
    正是来时无迹去无踪,而今独自成惆怅!欲知此人是谁,以及后事如何,请看下章便知!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7 11:54 , Processed in 1.656250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