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洛风云录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24章金刚趺坐,峨嵋降妖原一脉;羊角长驱,苗汗传功第几人
    阴无垢眼光从一群天魔艳女中,却见一个老僧人盘膝坐在地上,方面长眉,耳轮垂肩,双眼并没有闭上,凝视着诸般妙景。但觉室相庄严,完全不为魔相所动。
    这先后姹女迷魂大阵,乃是阴棠最厉害的一着,由十八个美艳少女,各个手持红纱,盘旋歌舞,另外阴棠自家也得亲身主持。她们手中红纱幻化成的天魔艳女加上她们本身便是先后天姹女。
    阴无垢倏觉心神摇荡,好像自家也要参加这群魔女之中似的,不觉吃一惊,忖道:“连我修持过姹女迷魂大法的人,都会心旌摇荡,这大阵的威力可知!”
    那十八个艳美女郎,在阵法催动之后,都昏迷无觉,竟不知是施法迷人,抑是自己被天魔艳女所迷。
    榴花站在一旁,没有参加这个阵法,只见她望望天色,焦躁地等待着什么。一刻工夫,乐声已由淫荡绮靡变为凄厉悲哀,无垢更为吃惊,念道:“大阵已发动多时,何以此刻才到这十三界中的幽冥界,不过这是最具威力的一关,啊!赤阳子老前辈也闭目人定,抵抗幽冥诸般魔相了!”
    榴花忽然举手向赤阳子比了几下,无垢一眼瞥见她手掌中托着一支五寸长的三棱毒药镖,心中一震,想道:“这种三棱镖十分沉重锋利,能破金钟罩等外功,榴花乘他不能分心之时,欲行暗算……”她急忙探手小囊中,摸出自己擅用的枣核钉,但榴花在她探手之际,蓦然一振手腕,那枝三棱毒药镖已电射而出,她已来不及出手相救,禁不住轻轻惊噫一声。
    只见那支沉重的三棱镖一直打在赤阳子身上,当镖尖快要沾到他灰白的僧袍上时,就像碰上极坚硬的东西一样,倏然跌在地上。
    赤阳子双目微睁,口中宣诵一声佛号,虽然并不大声,但在繁弦急鼓,鬼声啾啁的喧声中,仍然十分清澈悦耳,那声音在大堂中回旋返响着,久久还未消歇。
    阴棠妙舞正急,媚相毕呈,此时像给人大力敲了一下似的,跄踉几步,再舞时已显见身形大为迟钝!
    无垢不知赤阳子已施展佛家降魔大法,只宣诵一声佛号,便将阴棠元神反禁制住,使她如觉魔功奏效,敌人渐渐忍受不住,于是更加急施法。其实她的身形已逐渐缓慢,刹那间先天魔女已减少了许多。
    榴花已看出不妙,因为她曾修炼过这个大阵,这时急叫一声,扬手打出一物,赤阳子宛如不觉,闭目趺坐如故,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石破天惊地大震一声,赤阳子身上发出红蓝两种火焰,裹住他全身焚烧。
    大厅堂中倒下一片,几个在赤阳子身边一丈方圆以内的美女,都炸成几截,血肉狼藉,断肢横飞。其余距离得远的,也晕倒地上,动也不动!
    两股火焰眨眼间熄灭,赤阳子依旧趺坐不动,嘴唇微微掀动,低声地宣念佛号,旃檀香味,一下子充满了整个厅堂。
    这原不过眨眼间之事,榴花见再袭无功,顾不得厅中被炸死的人是谁,纵身便退,只听赤阳子大声朗诵几句真言,榴花立觉身重如山,移动不了分毫。
    阴无垢惊呼半声,纵身出来,赤阳子忽然睁开眼睛,道:“阴无垢,你赶来了!”
    她只见厅中横七竖八地躺着些人,一时看不见阴棠倒在哪儿,也不知究竟是怎样弄成这情景。她只记得一声雷震,两股红蓝火光冲起,之后便变成这样子了!
    她纵身落在赤阳子面前,跪倒在地上,惊惶答道:“后辈阴无垢谒见,请老禅师慈悲……”
    赤阳子垂下眼帘,戟指向着榴花道:“此女恶孽甚深,留她不得!”榴花蓦然尖叫一声,手足俱能动弹,她尖声叫道:“原来这老秃驴是你这婊子勾来的!哼,为了个男人,竟不惜背叛师父,你看师父已在血泊之中,是你勾人害死她的!”
    赤阳子宏声叱道:“咄!妖女住口,你明知阴棠在我身侧,还使用那种火弹,老衲若无金刚护体,岂不早受你暗算?分明你居心歹毒,要乘机自立为一派宗主,使用这种歹毒下流手段。老衲无忧无嗔,却不容你信心诬蔑!”他庄严地注视着榴花,又道:“你好像还有些伎俩,不服老衲的金刚降魔趺坐,井底之蛙,原不足怪。老衲虽入佛门多年,却未除杀戒,待你使尽伎俩之后,方为世除害便了!现在你不必试图逃走,老衲决不能让你遗毒人间!”
    阴无垢听榴花说阴棠在血泊中,扫眼看时,果然在赤阳子身左两丈许外,阴棠躺在地上,鲜血满身。她纵身扑去,只见阴棠双臂尽断,昏倒地上。不由得泪下如雨,抱着阴棠哭起来,口中含糊地念叨道:“娘啊!我千辛万苦求得爹爹答应替你讨情,饶你一命,哪知万里奔波,仍然徒劳,教我心中好苦,这个劳什子……”她从小囊中取出一面六角形的小金牌,两面都刻着梵文,随手一摔,道:“这劳什子有什么用处啊!”
    那面金牌摔滑在赤阳子面前,他“哦”了一声,心神稍分,侧顾阴无垢,那样子似是要问他什么话。却听榴花厉啸一声,本来已经随着夜色降临而暗淡的厅堂内,忽然变成漆黑一片,风声呼啸而起,宛如千万恶鬼摧山裂岳地拥来。
    赤阳子忽然发出一声禅唱,梵呗经声四下浮起,他手中托着一件东西,大放光明。厅堂内立刻看个纤毫毕现,只见榴花已变成光秃秃的尼姑,满头云雾也似的乌丝,不知何去!阴无垢在一明一暗,异声梵呗交迭涌现之时,抬起眼来,这时看得真切,知道榴花是用魔云网妖法,将自己满头青丝自行卸下,化为遮天盖地的魔网,欲将这厅中一切生物都置诸死地,哪知赤阳子一声禅唱,已破去这妖法,手中托着发出无量光明的东西,正是自己摔掉的小金牌。她还未来得及讶异,赤阳子已朗声道:“佛门无不渡之人,天意如此,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在赤阳子说话之时,榴花睁眼突睛,如有阴魔附体般,嘿然一叫,忽然一声暴响,榴花已倒在尘埃,但血光激射,雷声隐隐。她竟使用同归于尽的最狠妖法,“尸光血雨”大法,那血光分作两路,一向赤阳子,一向阴无垢激射覆盖而来。
    她的动作原是一气呵成,作者正是一枝秃笔,难分两处描述。赤阳子本已心神微分,借着那面小金牌,用佛门降魔大法发出一声禅唱和无量光明,破掉榴花的魔云网妖法,在他说话未毕,榴花已使出最后杀手,当下便显出他面壁闭关的上乘造诣,他一心两用地使出内家最上乘的轻功心法,“移形换位”,蓦然灰影闪处,已挟起两丈外的阴无垢和阴棠退开丈许,同时之间,左手法诀一扬,香风过处,旃檀扑鼻,那两股漫天飞洒的血雨,金光闪烁跳腾,晃眼无影无踪。
    赤阳子将阴无垢和阴棠放在地上,念一声“阿弥陀佛”,低首顾视身上道:“老衲昔年结习,未能尽除,杀心偶现,便遭一劫了!”敢情他宽大的僧袍上,已染有一点拳头大的血印。
    阴无垢掩面哀啼,指缝间涔出鲜血来,赤阳子摇首道:“善哉!我有金刚护体,却让这点血的余沫飞溉,毁你花容,老衲心不能安!”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倒些药末在掌中,温柔地移开阴无垢的手,“噗”的一口气,把药末吹在无垢面上。当下阴无垢疼痛立止,赤阳子道:“这是圆法赠我的灵药,立刻能够止血生肌,你且抹净面上血迹,我替你救回你母!”
    阴无垢举袖拭去面上血迹,低头见赤阳子已替阴棠止住双臂断折处的血,并且迅速地撕下僧袍,替她裹扎好,一面又放一粒丹药在她口中。
    阴无垢失声哭道:“天啊!我的面……我的面尽是瘢痕,这如何是好……”
    赤阳子微喟一声,过了片刻,阴棠哼叹几声,张开眼来。
    她歇了好久,才把发生的情形弄清楚,抬起手来,想抚慰伏在身上哭的女儿时,发现自个儿已没有了手掌,只剩下光秃秃的手腕。她难过地用手臂围绕住女儿的脖子,温声道:“孩子别难过,娘会替你想办法,快别哭了,把娘的心都哭乱啦!”
    阴无垢抽咽着抹眼泪,阴棠在地上向赤阳子稽首道:“老师叔,多蒙你法下超生,存我蚁命,大恩大德,永志不忘!”
    赤阳子道:“老衲焉能居功,你女儿千里跋陟,去求圆法救你一命,虽然天数难逃,但一片孝心,冥冥中已解你死劫,她方是救你命的人。”
    阴棠叹道:“真想不到榴花这孽徒,我这些年来,视如己出,认作唯一传人,但她却会使用火狐崔伟的霹雳追魂弹,包藏祸心,连我也反噬一口,唉……”
    赤阳子佛相庄严地摩挲着手中的小金牌,微笑道:“孽由己生,与人何尤,而且她已代你受那阴魔附体之厄,否则我也无法解救,只能眼看你自焚而死,细算起来,你还要感谢她呢!当年江南乌木老禅师授我佛门降魔心法之后,曾将此面金牌賜我观看,微言异日再见这面金牌之时,便是我功德圆满之时。老禅师不久便圆寂了,我有时奇怪地想起这面金牌,不知怎样一个下落,岂知会到了圆法手上,又辗转由无垢带来,老禅师佛法深微广大,使人有仰止之叹。”
    阴无垢忽然又流下泪来,阴棠起身来,劝慰她道:“垢儿别伤心,娘说替你想办法,总能还你原来皮相!”
    她却在阴棠耳边说了好些话,眼泪又流将下来。阴棠微微叹口气,向赤阳子道:“弟子本来以为带小女去拜求圆法禅师,请他为小女改容易面,哪知小女日前和一位少年相恋,这样事情便难两全了!”
    赤阳子道:“若请圆法施展易容大法,需要浸淫多年,虽然有永驻仙颜,在无垢这情形之下,却难等待这么久。而且圆法能不能为她再留人间多年,也是个问题,善哉,我执一除,革囊臭秽,又何足留恋?她不悟此理,徒多磨难!”
    无垢插嘴道:“圆法老禅师说过为我再留人间十五年,难道是说这件事?哎呀!十五年这么悠长的岁月……”
    赤阳子微喟道:“你实在不必再悲伤,此事已落圆法算中,也许另有深意!”
    当下阴棠心口相商,便对赤阳子道:“老师叔,弟子有些不情之托,请老师叔帮忙则个……”
    赤阳子点点头,道:“老衲因青大师所托,故此开关后便来此地,你化解去阴魔羁绊之难,幡然悟道,老衲如今代你靑大师收回逐出门墙之命,今后你是峨嵋苦庵的传人,你有什么事,不妨告我!”
    阴棠大喜跪谢,又当空拜谢青大师宏恩。起来便将自己心事说出来,赤阳子考虑一番,认为主意不错,便应承了。
    且说火狐崔伟自从被阴棠妖法迷昏,醒来后身在石牢中。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并无半点消息,不知阴棠到底要将自己怎样,直到一天晚上,忽然有女人的声音,把他惊醒,起来一看,那女人乃是在石室近顶处的隙穴向他说话。这女人便是阴无垢,只因开这石室门的枢纽乃在榴花外房,所以她便没有冒险去开门。
    崔伟这时从她口中得知,自己所以日复一日仍然无事之故,乃崔念明认出了他的火器,从阴棠口中査出崔伟已然被擒之事,便向阴棠央求放他出来,因为火狐是他的叔父,这次入黑甸砦,必定为了自己缘故。阴棠当时却不过情,便答应不杀死崔伟,但因火狐崔伟知道底蕴,怕见面时将崔念明一家遭遇说出来,便不肯让他们见面。
    火狐崔伟对无垢叙述来此的遭遇,提起司弟加,不觉说出司弟加的根骨极佳,心地光明义勇。无垢便因此而去猛家寨。
    这天晚上火狐崔伟但觉浑身不舒服,不停地在小石室中踱步。对于这不生不死的囚犯生活,真个比死还难过,自己正在烦躁,忽然砉然大响,石室的门隆隆张开,目光到处,一个老僧人慈眉善目地望着他。
    “崔檀越枷锁已除,还不急登彼岸?”这老僧人虽然相貌慈善,但声音宏大响亮,有如当头棒喝。
    崔伟走出来,迷迷糊糊向老僧人拜倒,老和尚大袖轻拂,合十当胸,道,“檀越休得多礼,佛门广大,能尽庇众生!”
    火狐崔伟此时所出老和尚话中含意,不便答这碴儿,同时又觉老和尚衣袖拂处,已有一股力量,恰到好处地将自己吸住,不能跪倒。他识得此是内家绝顶功夫“三阳功”。力量本是从三指发出,不论敌人用多大力景和从什么方向,他只要三指虚虚一引,便能借力生力,把敌人制住,身形不能移动分毫。进一步能在力量激荡之时,反震断敌人六脉,绝无挽救余地。如今这老和尚能够用衣袖发出这种力量,那和道家的罡气已有异曲同工之妙,任是千军万马驰突之中,也能够兀立如山,逼退敌人了!这老和尚已练到这种地步,真是他半生江湖闻所未闻之事,连忙拱手见礼,请问法号来历。
    老和尚道:“老衲蛾嵋赤阳子,此番为着了结敝门中一件公案,故而来此南荒,能与檀越相遇,总是前缘!”
    “原来是赤阳子老前辈,无怪具有超凡入圣的神通!晚辈久仰前辈令名,幸得瞻仰法颜,平生之幸!又蒙賜手相救,感激不已!”
    “崔檀越以火器独步江湖,为武林有数人物,请勿太谦,彼此素无渊源,还望以朋友论交。令侄及令侄孙俱在外面院中,可同往相见。”
    崔伟不胜之喜,正欲举步,赤阳子道:“尚有一事,要请崔檀越转致,此处堡主阴棠已皈归沙门,此堡托请檀越处置,据称屡年积聚,富堪敌国,除一部分留作布施救济之用外,其余悉归崔檀越处分,想是与令侄一段香火之情而出此计。另外其女无垢,与令徒司弟加结下不解情缘,她因受榴花妖女暗算,毁去花颜,不和即时往见令徒,今已随母返峨嵋,请另一高僧设法医治,可转告令徒谓彼终必归来相见。”
    老和尚说完话,当先走出去,越过一道石梯,便到了一处通天院落。崔念明和崔敏都在那儿,见了火狐崔伟,连忙赶来相见,火狐崔伟为难地对崔念明提起处置此堡和财产之事,商议一番,决定由崔念明和崔敏久居于此,不再返川,反正要逃开满清统治势力,此处最好不过,以后还可以招纳一些同道中人,作用甚大!但崔伟暂时便不能离开,因为阴棠撒手一走,剩下这堡中的苗人,也是可虑,未知他们服从与否,所以暂时不能走。对于这一点赤阳子也认为是大问题,当时提议趁这个时候,召集全堡的人,晓谕这件事,倘有什么意外,他是阴棠的长辈,比较好讲话。
    当下四个人一道走出禁院,这时四下已掌起灯火,尤其那座高楼,灯火辉煌。四人都不知道往日阴棠要召集堡中人时,用什么方法,赤阳子道:“我们到楼上看看,也许上面有铜锣钟鼓之类,可以召集众人。”
    话犹未歇,忽见楼上冉冉升起一盏大红灯,跟着钟声敲了三响,声音清越悠扬,远近皆闻。
    赤阳子忽然低叫一声道:“噤声,快退!”人随声起,两手分持着崔念明和崔敏的胳臂,如惊电一闪,已经飞退在禁院内,动作神速已极。火狐崔伟应变迅速,也自足尖急点,飞退回来。
    老和尚道:“有人急匆匆赶来,老衲料此人必定是来报告什么事,我们且摸清楚底细再说。你们先躲在房子里,老衲出去应付!”
    崔家三人服从地退回屋子中,只剩下老和尚僧袍飘飘地站在院中。
    一条人影出现在禁院门外,扬声道:“里面是哪一位,请转告仙娘或榴花姑娘,有人前来投书!”
    老和尚在院中因天色昏暗,那人看不淸楚,这时灰影闪处,那老和尚已经站定那人影前面,连风声也没有。那人斗的一惊,道:“老和尚是何处来的?”赤阳子随口答道:“老衲打峨嵋金顶来的!你找阴棠何事?”
    那人愣住一下,不会作声,赤阳子道:“阴棠是我师侄,你有什么事告诉我也是一样!”那人恍然地“哦”一声,躬身行礼,道:“原来老禅师是仙娘前辈,小的苍背狼关平,奉命为本夜总巡,适才有个汉子,状似疯癫,持一面长幡,口中反复地说要见仙娘。有些苗人认得那人是受苗峒羊角神法力差遣来,不知要见仙娘何故!这堡中七八十个苗勇虽是猛勇狠斗,但见了这人的形状,都害怕得不得了,连面也不敢露。小的和粉面金刚张均两人不敢作主,只好闭住堡门,进来请示!”
    赤阳子哪知苗峒什么羊角神,含糊地“哦”一声,问道:“堡中只剩你和那粉面金刚张均么?”
    苍背狼关平此人本是滇川边境独行大盗,阅历丰富,武艺髙强。他知道阴棠出身峨嵋,故此当老和尚显了那一手移形换位的功夫,他连人家几时动弹也闹不清楚,忖测连阴棠也远未能够做到这地步,便相信老和尚是阴棠师叔无疑。他也闹不清到底阴棠与峨嵋的关系究竟变成怎样,因为上一次榴花带了他们几个人,遇见蛾嵋的万通镖局的镖货,一时贪玩地劫下,回来给阴棠叱责一番,立刻命令他们送回。他们几个人被榴花美色所迷,甘作鹰犬,虽能和榴花作那颠倒缠绵乐事,但根本榴花也不知阴棠实在的经历事故,所以他们不曾从榴花处得知底细。
    这时老和尚虽是问得有点不对碴儿,他也不得不恭敬地回答道:“在仙娘手下效力的武师除了小可和张均两人之外,尚有夜猫彭三和铁头卢胜,共是四人,夜猫彭三和铁头卢胜奉命外出,明日便可以回来!”
    赤阳子闭关多年,这四人虽是著名巨寇,却不曾闻过姓名,只好点点头,还未曾搭话,忽然风声飒然一响,崔伟已纵身出来,向老禅师赤阳子道:“老禅师,此四人俱是西南巨盗,作恶无数,留他不得!”
    原来火狐崔伟既已动念在此间打下基业,好收容反淸的同道志士,自然不想有深知底细的江湖大盗,一如苍背狼关平四人等存在,这时怕老禅师不知底细,轻放此人,留下心病,便急不迭飞纵出来,指出苍背狼关平等底细。
    苍背狼关平一听口气不对,退开两步,厉声斥道:“你们究竟是谁人,敢来此处蒙混?”
    赤阳子微笑道:“老衲不打诳语,实是阴棠师叔……”火狐崔伟也大声道:“这位老禅师便是峨嵋三老的赤阳子前辈,谅你也曾听过峨嵋三老的威名!”
    苍背狼关平眼睛一转,心中暗叫一声不妙,拨头便走,火狐崔伟脚顿处,身形如巨鸟疾冲,跟踪便追,眼角忽瞥见灰影急闪,跟着前面苍背狼关平呀地惊叫一声,一条黑影竟迎面扑来。他此刻前冲之势甚急,立地真力贯注双臂,向那人影当胸击去。
    原来那人正是苍背狼关平,他拨头走时,身形如急矢电射,迅疾无比,哪知骤然眼前一花,自个儿撞在一件东西上,软绵绵的并不疼痛,定睛看时,竟是老和尚微笑站在前面,自己方才正是撞上他的身上。要知苍背狼关平,曾是一方巨盗,武功自有不凡之处,通常交手之时,对方出手攻来,夹有几个变化,还能够看出应付,可是老和尚这么大的一个人,打背后追来,站在眼前还迷糊地撞着才发觉,单这一手他就是练到老死那一天,也无法学到。这教他焉能不惊,转头又走。刚好火狐崔伟迎面飞扑,霎间便撞上了。他听风辨位,两掌急封,“噗”地响处,四掌相交,火狐崔伟稳稳落地,他却禁不住跄踉几步,双掌酸软。
    忽听楼上钟声响了三下,赤阳子心念一动,叫道:“檀越手下留情……”语声中已飘然落在苍背狼的身侧,袍袖拂处,一股力量横里发出,挡住火狐崔伟的跟踪急袭。一面伸手去搭苍背狼关平的肩膀。
    这次苍背狼关平看得清楚,不知这老和尚的手有什么古怪,脚下如风地斜踩七星步,努力一避。哪知老和尚的手已不徐不疾地搭在他肩头,竟无法躲开。赤阳子道:“你能先遇到老衲,算是有缘,若你听老衲说话,可饶你一命,若敢故闹玄虚,便老衲饶你,这位崔檀越也不肯!”
    苍背狼关平对赤阳子的不测武功,心服已极,自知决无法脱逃,只好服输应承。火狐崔伟无奈地摇摇头,没有则声。
    赤阳子道:“老衲师侄阴棠,已经改邪归正,返回峨嵋,可是去得匆忙,不曾向堡中众苗人宣布,老衲欲借你口,向众苗人宣布此事,此后此堡属这位檀越火狐崔伟所有,你可肯为老衲办妥此事?”
    苍背狼关平听过火狐崔伟之名,知道又是个极硬对头,只好点头从命。火狐崔伟道:“老禅师,适才他提起的羊角神,乃是苗峒一种古老神秘的邪派,真个有点妖法……”当下把自己当日侥幸诛灭石洞两妖巫之事说出来。
    赤阳子微笑一下,在苍背狼关平胁下摸一下,松开手道:“这些么魔小丑,有老衲在此,并不妨事!关平你已受老衲七煞手禁制,记着好好听从老衲之命!”赤阳子是峨嵋三老之一,当年在江湖是顶尖好手,岂有不知这些巨寇大盗,反复无常,故此用这一手镇住他的反心。
    火狐崔伟向赤阳子询问地望了一眼,口中却没有说出来,赤阳子微笑道:“崔檀越苦心,老衲已经知悉,总还你一个如愿,不必担心事!”崔伟连忙长揖道谢。
    这时因有羊角神派人传出这回事,暂时不能召集全堡苗人,赤阳子吩咐崔伟着崔念明和崔敏暂时不要出来,三人便一道走出外面去。苍背狼关平解释楼上钟声和红灯的信号,原来那口钟便是调派众人的信号,若要召集全堡,只须连敲十下便是,红灯乃是表示有瞥,着堡中众人戒备。刚才三下钟声,乃是向禁院告急,往常阴棠和榴花都深居在禁院,等闲不会离开,他们手下人又不能进内,只好用钟声告急。
    他们一径走到堡门,门上有个碉楼,粉面金刚张均便在这儿。赤阳子命他传呼粉面金刚张均下来,告知一切情形。关平道:“他与小的素来面和心不和,小的怕他听了不相信时,激使苗人哗变,请老前辈和崔堡主三思!”
    火狐崔伟微笑一下,忖道:“那厮不服更好,免得另找借口诛他。”赤阳子道:“这个不妨,你传呼他下来,其余的事老衲自会处理!”
    苍背狼关平唯唯,转面向碉楼叫道:“张师父请下来说话!”
    片刻,一个人影飞坠下来,正是粉面金刚张均,他讶异地盯着关平身后两个人,问道:“关师父,仙娘有什么命令?那两位是谁?”
    苍背狼关平狡猾地笑道:“仙娘已经归返峨嵋师门,此堡传让与这位崔堡主,故此特地请你相见!”他故意不说出赤阳子来历,甚至连火狐崔伟的来历也不提,含糊交代两句。
    粉面金刚张均冷笑一声,耸一耸阔大的肩膊,凝目打量崔伟两眼,断定自己从未见过,便道:“有这等事?仙娘本人怎不交代一声?倒教人难解了!”
    苍背狼关平立刻迫问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信我的话?亦即不服崔堡主的管束?”
    “嘻,嘻!我粉面金刚张均生平除仙娘一家外,未曾服过谁来,除非仙娘亲自下令,我决不让你们霸占此堡!”
    火狐崔伟脾气率直,类乎暴躁,这刻垫步跃到粉面金刚面前,戳指道:“你这武林败类,还敢在前辈之前哓哓,容你不得!”
    粉面金刚张均怒哼一声,道:“你是谁的前辈……”斜目一看,见苍背狼关平奸狡地微笑,气往上冲,大喝道:“姓崔的吃我一掌!”身形一伏,掌随声出,蓦然抢扑过来,竖掌一劈。
    火狐崔伟所说的前辈,其实是指峨嵋三老的赤阳子,可是让敌人误会了。当下见敌掌劈来,不暇再说,斜跨一步,腾出一点空间,左掌一穿,使出“上分手”之式,疾地骈指急划。
    正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也无,粉面金刚见敌人一举手,先划脉门,复指上盘穴道,毒辣老练,暗吃一惊,退马收掌。火狐崔伟立刻乘机一长身,一式“擒拿进步”,掌抓肘撞,抢占主动。
    粉面金刚张均喝一声“好”!扭身斜避,双手已捏拳如锤,往崔伟腰胁打去!这一招原是“回拳”的变式,火狐崔伟见他出手变招甚快,而且以攻为守,微嘿一声,口中喝道:“打得好一手花拳!”横掌一封,底下已一腿踢出。两人拳掌触处,粉面金刚张均蓦感敌人掌力刚中带柔,恰到好处地封粘住自己猛力一拳,识得是绵掌功夫,这当儿崔伟铁腿已起,忙不迭往侧跨步转身,避过底下一踢。火狐崔伟掌力一吐,他已站身不稳,差点摔倒地上。
    火狐崔伟掌吐连环,风也似地连翻拍击,粉面金刚张均探手支地,双腿一踢一勾,俟火狐崔伟腾空跃起之时,蹿起来使出花拳,立地拳影纵横,堪堪抵挡住崔伟连环攻势。崔伟识得此人乃用少林精妙拳法“花拳”应敌,只因锻炼日久,不但招式极为纯熟,而且力量甚强,暂时不能冒险抢攻,便也使出绵掌,邀斗起来,霎间走了二十多招。
    碉楼上的苗人已看到下面打斗,有几个燃着火炬下来,照得这儿十分明亮,在周围埋伏戒备的苗人也看到了,只因苍背狼关平站在一旁看着,并不相助或传令他们出手,故也同作观众。
    石堡外忽然传来几声可怖的啸声,那些苗人的面上都禁不住露出惶恐神色,可是堡墙内的平场中,两个人依然拳来脚往,酣斗未休。
    火狐崔伟全神贯注,务必要用毒手将敌人击毙,等到此刻,忽见敌人一式“扭步劈拳”招式用老了一点儿,哪肯放过这机会,左手勾处,正好搭着敌人拳头,粉面金刚张均奋力一挣,左拳捣出想补救败局。火狐崔伟矮身一冲,人影闪处,已从敌人身畔掠过,口中同时说道:“正要你如此!”他的声音未歇,粉面金刚张均已惨叫一声,尸身横扑在地上,敢情胸口已被崔伟在这小小破绽中,印了一掌。
    他的掌力锻炼了数十年,非同小可,这一掌印处,虽然粉面金刚张均外面看不见伤痕,但内脏都打烂了。
    赤阳子合十道:“檀越好精的绵掌,盛名之下,果然不虚!”崔伟忙躬身道:“后辈斗胆在老禅师之前擅开杀戒,但此人恶名久播,实是死有余辜!还请老禅师慈悲包涵!”
    赤阳子念一声佛,道:“檀越手下自有分寸,老衲不便置啄!关平你现在可传告众苗人,如今已是崔檀越为堡主!”
    苍背狼关平不敢违拗,高声用苗语说了好些话,站在场中的苗人便跪倒拜见。赤阳子又命他传语守门苗人,开放堡门,让那替羊角神下书的人进来,他呱啦地转说了这命令,可是那些苗人俱都面面相觑,趑趄不前,卒之由关平指定两人,那两人硬着头皮,去开那扇极厚重的大木门。
    在堡门外,一个高大的人,抗着一面白色长幡,咻咻哼哼地打着圈子,偶然短嗥一声,刺耳可怖。他见堡门打开,放步便闯,口中含糊地用苗语叫着一些话!
    三个人正当那人去路,那人首先走到老和尚面前。这时所有的苗人都躲起来,他们生怕开罪这位羊角神的使者,故此赶紧躲起来,若他们不是深信阴棠是法力髙强的仙娘,此刻早就走散了!赤阳子衣袖一拂,那人在他面前半丈处站定,进退不得。他问关平道:“此人说个不停,究竟说些什么?”关平道:“小的只听出他说及仙娘的名字,啊!还有报仇的话……但此人说得十分颠倒,不知是要来报仇?抑是要仙娘替他报仇!”
    原来当日阴无垢诛戮羊角妖巫之后,曾在石洞中留下阴家表记,这样如有羊角妖巫发现时,冤有头,债有主,自会寻到黑甸砦来。她当时估量羊角妖巫得悉阴家法力高强,必不敢来惹事。哪知近年羊角教中,出了个十分出色的妖巫,把本来已经衰微快灭的羊角教振兴,调教了两个徒弟,专一代他四处巡视,密切联络全教,渐具组织规模。这为首的妖巫,名唤必甲,非是不知阴家威名,但倚恃自己经已炼成“呼魂大法”,妄想与阴棠争一日之短长,故此当他得悉阴家的人诛杀了教中妖巫,便动了复仇之念!赤阳子慧眼凝神一看,那人眼神迷惘散乱,脸部的肌肉,痉挛收缩得十分难看。便慈悲地微笑一下,向苍背狼关平道:“你替我传语众人,这个使者乃是普通凡人,受妖法禁制而变成这样子,老衲立刻替他救醒,着众人不必害怕!”
    他等关平大声翻译之后,这才口诵真言,手挽佛家心印,缓缓一扬,旃檀香风过处,那人打个寒噤,扛在肩头的长幡也丢在地上,神色和肌肉都一齐松弛,像在梦中醒来般打个呵欠,定神—看,猛然发觉处身在陌生的地方,不禁惊异地“呀”一声叫出来!
    苍背狼关平大声地盘问那人来历,果然那人是离此百里外的人,因为打猎远入深山,遇见了一个赤身露体的妖巫,那妖巫嗥叫一声,他便茫然失去知觉,一直到此刻醒来,也不知经历了什么事!众苗人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立刻对这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信服起来,大惊小怪地谈论着。
    赤阳子吩咐关平着手下带那人去休息,自己去拾起那面长幡细看,幡杆乃是用两根胫骨接成,那幡则似麻非麻,上面用鲜血画着好些骷髅和奇怪的符箓。
    他向崔伟招手,叫他过来一道视着,说道:“这教的茧法也忒不中用,你看他们杀了这么多的人,才祭炼成这样一面唬吓人的妖幡。”他数数幡上的骷髅头,一共是九个,继续道:“这九个无辜阴魂,已在老衲方才用佛家心光破法时,脱离妖法禁制,各自飘散!善哉,此教不除,不知还要残杀多少生灵,老衲似乎不能袖手了!”
    当下他又命人将此幡用火焚毁,另外着人在土场四周插满火炬,大约二十多支火炬,照得四处通明。最后才安闲地趺坐在地上,双手合十,阖目不动。
    歇了好一刻,众苗人渐渐散开,各自躲回碉楼中或屋中,在暗里窥看外面情形,场中只剩下火狐崔伟和苍背狼兀立在赤阳子背后。
    砦外群山中,野兽嗥啸之中,此起彼落,再等了半盏茶时光,倏然一声极为尖锐惨厉的长嗥,从远处隐隐传来,立时群山兽声都静寂了,只有强风刮过山林的啸声。
    堡中所有的人,听到那一下奇异凄惨的长嗥,不觉全都毛骨悚然,头发倒竖,而且心里十分难过。歇了片刻,又是一声同样尖锐惨厉的长嗥,发声之处,显然离石堡不远了!一众苗人,大部分毛战股栗,浑身发抖,直欲魂魄出窍而飞,难过异常,连赤阳子身后站着的火狐崔伟和苍背狼关平,也都牙关打战,快要熬不住。
    赤阳子朗诵一声佛号,众人同时听到隐隐地升起梵呗经声,好像在各处飘浮着,瞬息之间,全都觉得心中舒服,一如平时。
    同一时候,堡外不远的黑暗中,一声长嗥划空而起,仍旧是那么凄厉可怖,余音摇曳在群山中,众人虽然听这一声尖锐的嗥叫,但却泯掉方才惊怖感觉,心中泰然地倾听着。
    老和尚大声诵一句佛号,那声音和婉悦耳,就像实体的东西般,向堡外一直响去,由近而远,一直响彻群山,激起一片极悦耳的和谐回声。
    堡外黑暗中短嗥一声,像给谁迎头打一下似地那种发怒的声音,蓦见两条人影,直奔进堡来。
    火光之下,照得分明,那两个人都是汉人装束,双目半开,脸无人色,动作极为僵硬,一扎一扎地跳进来。手中分持着一支短短白色的幡旗,一把苗刀,活像两具僵尸,直冲进来。
    堡外嗥叫一声,那两人同时一扬手中短幡,蓦然四面卷起阵阵阴风,把火炬吹得摇摇欲灭,光线顿暗。跟着鬼哭之声,啾啾四起,堡外更传来连续的勾魂摄魄的嚎啕哭声。赤阳子慧眼倏然开合,诵一声佛号之后,道:“这两个不知是谁人,被妖巫弄死了,变成優尸来杀人!”后面的苍背狼关平应声道:“这两人是本堡的武师夜猫彭三和铁头卢胜,奇怪他们怎会被妖巫碰上害死?啊!大约是他们今晚赶回堡来,路上遇见妖巫啦!”
    那两个僵尸冲到老和尚前面,赤阳子睁目喝一声“咄”!只见这两名僵尸同时翻身栽倒,声息全无,刹时阴风顿住,火炬复明。
    两个僵尸倒地之时,堡外暗影中跟着负痛似地短嗥一声,赤阳子朗声道:“无知妖孽还想逃遁么?”左手法诀一扬,倏然发出一声禅唱,四山飘扬起梵呗经声……
    堡中众人如入丛林古刹,心头涌起安详静谧之感。赤阳子缓缓起立道:“妖巫已受我佛法禁制,无足为虑,明日如在山林间发现尸体,可以用火焚掉。”
    他又对崔伟道:“檀越所有心愿俱已达到,老衲祝你壮志得成,稍留人间正气!二十年后,少存忠厚之心,明辨是非,至要至要!”话声略顿,掉首对苍背狼关平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若随我返回峨嵋,我佛慈悲,不念旧恶。如若不愿,老衲毁去你此身武功,任你自便,你可仔细思量着!”
    苍背狼关平沉吟一会,终于不舍得毁掉武功,情愿随赤阳子回峨嵋。
    赤阳子不肯再事逗留,飘然而去,火狐崔伟留他不住,只好罢了!当晚检点禁院藏着的财物,为数甚巨,火狐崔伟无意间得此资本,心中甚喜,仍然藏好。
    他将堡中的苗人大部遣散,堡中空下的房屋,便任由黑甸砦的苗家居住,只不准人到那髙楼以后的地方。自己在整顿完之后,嘱付崔念明父子好生看顾这石堡,便动身到猛家寨去。
    他一走进猛家寨,许多人都认得他,俱都鼓噪欢迎,另有人飞报与猛禄。
    司弟加和土加夫妇率先飞奔出来,大喜若狂地和他相见,猛禄也率伏泰迎接出来。
    一直到晚上,他才能够清静下来,在他房间中,还有司弟加和土加夫妇三人。司弟加个把月来,虽学会不少汉语,但仍不能表达较长的意思;只好眼巴巴地坐在一旁,一个劲儿瞅着师父,那样子显然有满腔子话想说,却说不出来!
    土加便对火狐崔伟详细地描绘出阴无垢来此,先后一切情形,火狐崔伟这才明白了来龙去脉。
    他惋惜地瞧着司弟加道:“好事多磨!我怕有个消息,给他的打击不小!不过事情总得说个明白,土加你转告他,阴无垢姑娘暂时不能来找他,因为她容颜受毁,要医治一个时期……”
    土加如言翻译,司弟加面上掠过一丝阴影,但立刻恢复原状,满有信心地点头表示明白。众人见他这样,都放心了!
    翌日,崔伟向猛禄说明收司弟加土加两人为徒,要携他们到黑甸堡居住传艺。猛禄正是求之不得,当下便将司弟加出身来历暗中告知火狐崔伟,这一来司弟加报仇复位的责任,已转移到崔伟身上。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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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千里追踪,碧剑歼双鼠;一朝坠谷,腐尸认前贤
    上章说到火狐崔伟向猛禄说清楚要收徒之事后,便带了司弟加和土加夫妇动身回黑甸砦石堡。
    这时文的有崔念明,武有崔伟,用心地教导四个年青人,那便是司弟加、土加夫妇加上崔敏。
    阴无垢一直到十五年后才来寻司弟加,还带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婷婷少女,原来便是当年一夕缠绵的结果,取名为珠儿,此时已经长成了!
    阴无垢仍和当年一般容光照人,跟珠儿站在一起,就像对姊妹花,怎样也料不到竟会是母女关系。司弟加直等到此刻,才一同去小银峒,那是处在西康滇南之间的一个番族部落,在番族之中算是最大的一支。这时小银峒土司乌斯年纪已老,两个儿子都因狩猎丧命,见侄儿司弟加回来,便将土酋的宝位让回侄儿。司弟加念婶母当年搭救之情,便和平地了结这桩冤仇。
    崔敏早已娶妻生子,对阴无垢的归来,并不曾有什么事故发生。土加夫妇早两年因哥哥伏泰死了,便回到猛家寨去。于是火狐崔伟东住一年,西住半载,不觉又过了几年……
    料读者们还记得,火狐崔伟二十年来的遭遇,乃是在南阳玄妙观中对碧螺岛主于叔初及观主一尘说出来的。他只提及阴棠皈依重返师门的经过,其余的当然不会说出来!
    —尘道长知道火狐崔伟原来和峨嵋三老中的赤阳子,有这点渊源,怪不得他见峨嵋有事,会说出相助的话来,当下连忙道谢过。
    碧螺岛主于叔初听了这些妖魅离奇之事,不大服气地咕哝道:“我于某可未曾遇过这些邪魔外道,但我相信妖由心生,只要自己把持得定,怕他何来!”
    火狐崔伟正想驳他,一尘道长抢着道:“于岛主修炼功深,自然可以这样说!据贫道看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等事也会有的!”原来一尘曾经从好些前辈道侣处,学到一些符箓降邪伏妖之法,颇著灵效,所以有此一说。
    三人再泛谈一些江湖经历,武林轶事,不觉已近三更时分!两个道童端来几盘素食点心等物,一尘道长举箸让客,正吃之间,碧螺岛主于叔初忽然住筷道:“半夜三更,会是谁从屋上奔跑?”说完话,食指弹处,一枝竹箸电射而出。
    一尘道长低喊一声“使不得”!袍袖一挥,风声飒然,灯影摇摇,“啪”的一响,那枝向窗外射出去的竹筷,已被他袖风吹歪,钉在石墙上,没人石中有两三寸深!
    碧螺岛主于叔初“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自己人!”并无歉疚之色。一尘和崔伟都暗中佩服,这碧螺岛主于叔初的是功力绝伦,那枝竹筷竟能嵌入石中这么深!而一尘道长更是惊佩,因为他这一下袖风,本来能够将暗器收摄袖中,这次不但不能够没收暗器,而且还没曾拂跌在地,只能够吹歪准头,碧螺岛主威名震天下,实在无虚。再者他们尚未听到任何夜行人的声息,但于叔初已早发觉,单是耳目的功夫,就相差了一筹!
    眨眼间,窗外石地上微微响了一下,似是有人从房上跳下地来。
    一尘道长问道:“外面是谁?夜深到此,有何要事?”
    “小的是林兴,特来参谒老观主,有要事奉禀!”
    一尘顾睨道:“此人是本县捕快头儿,深夜前来,想必替两位打探消息!”跟着大声道:“林头儿请进来说话!”
    室门开处,一个装扎利落的中年汉子走进来,向三人恭谦地行礼,一尘观主没有替他们引见碧螺岛主于叔初和火狐崔伟,只直接问道:“林头儿深夜前来,敢是探得什么动静?”
    林兴道:“正是这样,适才小的手下报告,有个衣衫不整的少年汉子,深夜敲拍小南关的悦来客栈,说是要住店,等到店里伙计起来,他又不要住了,回头走了几步,忽然走转来,又要住店。先是这客找中住下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小的十分注意,疑心那两人来路不正,也许和本省案子有关,因此夜间也派得有人看守,正好目击这情形,据小的手下说,那少年汉子的穿着神情都似老观主传话要访寻的人,故此小的急忙来报!”
    碧螺岛主于叔初精神一振,霍地站起来,兴冲冲地道:“那客栈在什么地方?快领我去?”火狐崔伟也迫不及待地立起来,作出要动身的样子。
    一尘道长眉头暗皱,忖道:“此两人枉称老江湖,还是这么毛躁脾气,按说借官面的眼目追踪仇人,已经不妥。如不让别人知道,倒还罢了。现在却让林头儿知道了,传说出去,你两人的面子便得减却好多分,连本观主也担个不是之名……”可是嘴巴又不好意思驳他,索性道:“林头儿,这番多辛苦你了,相烦带领两位到悦来客桟去,你便可抽身不管!”
    林兴疑惑地打量两人一眼,应了一声,转身出室,那两人向一尘道长谢了一声,跟着林兴出去。
    出了道观,捕头林兴知道两人心急,便尽力施展脚程,当先扑奔小南关,到了一条街上。林兴向前面指道:“悦来客栈就在不过两条街处……”他话声未歇,呼呼两声,两条人影掠过他身畔,眨眼之间,已越屋而去。
    于叔初和崔伟心急地越过林兴,飞跃过两条街道,一时之间不知哪处房屋是悦来客栈,回顾林兴还未赶到,两人便倏然分开,分头巡逡査察。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四处都是一片昏暗,林兴来到时,已看不见两人踪迹,便径自向街尾奔去。
    他一径落身在悦来店的后院屋顶,只见店后巷子里闪出一团黑影,他发了一声暗号,那团黑影也同递一声暗号,复又闪回巷中。
    他踌躇一下,四望不见于崔两人踪迹,忽听下面巷子里埋伏的手下“呀”了半声,似是让人暗中袭击得手,心中一动,正待飘身下房査看。眼前影子一闪,—个人已仃伶伶地站在他面前丈许处,悄声地道:“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布下暗桩,闹到大爷们头上来了,若不给你瞧瞧颜色,倒让你小觑江湖人物,呔!快报名送死……”
    捕头林兴定睛一看,那人瘦长个子,双目炯炯,正是两日严密监视的可疑人物其中之一。他不知自己脚下稍重,惊动了下面这两个人,而且他们方才让半夜拍门宿店的惊醒,生了疑心,故此当他们一闻屋上有夜行人之声,立刻极迅疾地出了房间,正好见到林兴和手下递暗号,当下一个人便悄无声息地去暗袭巷中监视的人,其余一个也猝出不意地上屋叫阵。
    林兴吃硬不吃软,见这人如此托大,必非易与之辈,退了一步,道:“朋友可是线上的?兄弟林兴,虽然是本县的捕快头儿,实在不过混碗饭吃,朋友你们若是路过小地方……”
    那人冷笑一声,截住他滔滔往下说的话头,道:“好呀!虽然江湖未听闻过你这一号人物,但凭你有跟踪我鲁州双鼠的胆子,今晚可要见个真章,呔,接招!”人随声动,蓦然扑将过来,挥拳直捣。
    林兴身形往后再撤了四五尺,他虽然久混公门,却也吃不住这人如此公然藐视。老羞成怒地叱道:“好大胆的贼人,不但目无法纪,而且还敢公然行凶,看你横行到几时!”他的声音甚大,打算惊起客店的人,好告急报信,召集帮手,因为还有一个贼人未露面!
    那人跨步如风,拳如流星,连环进击,拳风虎虎,显然膂力不弱。捕头林兴已在撤步之时,解下腰间软鞭,此时见来势凶猛,斜退两步,挥鞭便扫。
    屋上又冒出一条人影,叫道:“老二,只有一个暗桩,已解决啦!咦,这厮手底像有几手蛮不错的,老二你慢着点,等他使完那几手,好输得心服……”这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近来,声音尖峻异常,话中更多嘲讽之意!
    那个被唤作老二的道:“喂!姓林的可听到常老大的话,你别慌,慢慢使完盘龙十八打这套鞭法!我说,老大,这厮方才大呼小叫,惊动了不少人,你倒是给看着点儿!”
    鲁州双鼠中的常老大答道:“有我哩,你放心好了,喂,这一手‘怪蟒翻身’鞭身太软,不够劲儿,教你那师父太糟啦!”
    捕头林兴真是活了这多年,敢情未见过这等胆大撒泼的贼人,这刻让常老大嘲讽得气冲牛斗,哇哇怪叫,心里头又急又怒!
    常老二喝道:“小心着,我可要你躺下啦!”只见他拳脚齐施,一式“叶底看花”,迫得捕头林兴撤步退马,回鞭自保,常老二已变为“偷步穿针”,随着往回盘收的鞭影,蓦然踏人中宫,喝一声“躺下’’!五指箕张,快要抓到林兴的臂肘,若是这一下被他抓着,借力一抖,能将捕头林兴摔下房顶,在这间不容发之间,常老二稳操胜算,口中已喝出“躺下”两个字,说时迟,那时快,蓦然强风冲面,有人如响斯应地答腔道:“未必!你自己躺下吧!”常老二听到有人搭腔时,自己的手已抓着敌人的臂膀,运力一抖,猛觉如同搭在其坚无比的钢条上似的,自己这一抖毫无用处,同时又觉得身躯一浮,不由自主地让人反借自己的力量,摔出二丈多远,把屋瓦压碎了一大片,发出一下极大的响声。
    常老大在侧面看得清楚,只见人影闪处,捕头林兴身侧已多出一个矮胖的人,那人不知怎的一伸手,常老二便摔出二丈多远去了!心中大吃一惊,蓦地倒纵回兄弟跌处,只见常老二挣扎着站起来,双手不住抚摸着屁股,他放心地转眼盯着那忽然现身的矮胖子喝道:“架梁的人姓甚名谁?咱家鲁州双鼠与你素无瓜葛,何以横生事端,破坏江湖规矩?”
    那矮胖子不用说,正是碧螺岛主于叔初,他理也不理常老大,径自问捕头林兴道:“林头儿,那厮在什么地方?”林兴尚未回答,常老大见他比自己方才更加强傲,不由得气往上冲,要知鲁州双鼠,乃绿林巨盗,横行于山左一带,江湖上谁也让几分面子,因为他们一来武艺甚佳,出手狠辣,二来上阵总是兄弟两人,合使一套两仪刀法,威力甚大,故此等闲无人敢招惹他们,以致他们气焰日高。今晚他们活该倒霉,为了来贺玄阴教主喜事,只因日子未到,觉得此地风物不错,饮食亦佳,便打算住两日,再往碧鸡山去,本定明早动身,哪知今晚便发生了这档事儿。他见于叔初没有答腔,便怒气填膺地大声叱道:“不知死活的矮子,大爷今儿要教训教训你……”说着话,身形已扑过去。
    碧螺岛主于叔初听得分明,他让人骂做矮子,这还得了!瞋目叱道:“小贼儿你说什么?天堂有路你不走,怔怔要来送死?本岛主可要大开杀戒了!”他是真狠,话一说完,双脚冒处,身形如急矢电射,硬生生向鲁州双鼠的常老大迎面撞过去。
    常老大情知这人并非易与之辈,扑过来时已将白气森森的尖刀拔在手中,这时见人影急撞而来,口中嘿然一声,刀尖微微上指,含劲外推,这一招名为“怀中抱月”,劲力半舒半敛,变化极多,乃是攻守兼具的妙着。饶他碧螺岛主于叔初艺高天下,见他刀手步眼都在恰好部位,不敢妄进,身形一偏,两下已错开数步。
    常老二飕地掣出尖刀,也自扑将过来,和常老大两人各占方位,举刀指敌。碧螺岛主于叔初纵声一笑,那笑声如天际鹤唳,响彻九霄,更将下面客店已惊起的客人,多加一惊!
    常老二喝道:“暗算人的矮子,快通名受死,二太爷不能饶你狗命……”碧螺岛主于叔初叱道:“住口!本岛主若说出来历,怕你们掷刀弃械乞求饶命,这场交易就打不成了!你们两人站的犄角之势,同用一般兵刃,看来不外两仪三才那些鬼门道,本岛主用一双空手,如让你们逃出掌下,从此再不涉足江湖!”
    常老大忽然道:“你是什么岛主?不会是碧螺岛主吧?”
    于叔初傲然一笑,倏然涌身一扑,两臂指处,宛如两柄利剑,分袭两人。
    他来势毒辣峻急,常氏兄弟各自跨步,双双挥刀分刺敌人。于叔初身形如鱼游水,滑溜溜一转,两臂带起利刃劈风之声,反刺鲁州双鼠,口中喝道:“教你认得本岛主手段,好死得眼闭!”原来他这刻缓下手,让鲁州双鼠常氏兄弟施展出刀法,再施展上乘武功,分心御敌。只见刹那间常氏兄弟已施展出两仪刀法,此攻彼守,首尾呼应,端的毐辣严密,冲激起如雪刀光,两道匹练似地夹击敌人。
    碧螺岛主于叔初这时浑忘此来目的,一心施展绝艺,好教这个无知的江湖巨盗死得瞑目。这时他被裹在刀光之中,两臂分指一方,从狂风骤雨般攻来的刀影之中,只要探臂一划,或是骈指轻敲,便令常氏兄弟同时感到这个矮子老是面对着自己这方,那单臂宛如利剑挑刺,常使自己不得不赶快撤回尖刀,不然手臂便要让他划着。又或是轻敲疾点,将自己的尖刀荡开一旁。两人同样这般感觉,显然于叔初一个人已变作两个来应敌了。
    站在一旁的捕头林兴,见他顾盼自如地将两个狂傲的大盗,打个手忙脚乱,不觉忘形地喝彩。忽然有人在耳边道:“林头儿,那厮在什么地方?”他抬眼望时,须发俱白的崔伟已站在他身旁,显然他一点都不关心那场厮杀!林兴忙道:“就在底下对面正中的房间内,你老打这儿跳下去便成了!”
    火狐崔伟往下面打量一眼,见下面院子中人影杂乱地移动,却没有掌火,显是客店内的客人,都惊动起来,走来这儿窥望屋背的动静。他不觉白眉一皱,道:“下面这么多人,我怎能下去?”
    捕头林兴抖丹田大喝道:“下面住宿的客人,即速各归房间,本捕奉命缉拿江洋大盗,若擅自窥看,格杀不论!”几句话大声喝后,霎时间人影乱幌,转眼走个干净。
    火狐崔伟蓦然扑下院子中,只见中间那房门紧掩着,他蹑足走近,轻轻拉那木门时,发觉里面拴住,当下一掌当胸护身,一手用劲推去,“咔嚓”一声房门洞开。闪眼看时这房只是个明间,一目了然,哪有人影!却恍惚听得后窗门轻微地响一下,似是当他进房时,有人打那里逃走光景!
    他身随掌走,一式龙形飞步,掌风压窗,那窗门呼地掀起,他身形已如一缕轻烟般出了窗外,敢情这后面是个小院子,院墙外便是街道了。他身形如沾泥飞絮,乍粘又起,轻飘飘落在墙头,闪目四顾,发觉北面人影一闪而隐,当下扭头叫道:“于岛主,小贼往北面逃走了!崔某先走一步!”
    那边碧螺岛主于叔初已接了他们十五六招,打得兴高采烈,忽然火狐崔伟之言,应了一声,倏然振臂急划,喝声“着”,“当”地微响一声,常老二手中尖刀,已让他敲个正着,脱手飞去。先后一线之间,常老大急叫一声,血光崩现。原来于叔初已揉身滚入刀影中,铁掌利如快刃,削在常老大肩膊上,那条右臂已斩得卸开一半,向后便倒。
    鲁州双鼠常老二手无寸铁,腾身便退,恰好于叔初已是招进连环,骈指截来。他退得正是时候,差了半寸没戳着。好个碧螺岛主于叔初心狠手辣,含气纳劲,力贯掌心,在这分寸之间掌力外吐,常老二惨叫一声,跌倒房顶瓦面上。
    于叔初头也不回,拔腿便走,劲风卷处,已朝北疾驶而去,留下战场残局待捕头林兴收拾。
    天亮时分,他在群山丛岭中追到火狐崔伟。据火狐崔伟的判断,石轩中已逃人山中。碧螺岛主于叔初忽然道:“这儿是碧鸡山的余脉,我们打这边走,可以横越碧鸡山主峰。且一路搜寻下去,昨晚若非那两个鲁州双鼠小毛贼绊了一下,就不必多费工夫啦!”
    火狐崔伟道:“哦!原来是鲁州双鼠,他们在山左妄自尊大,恶贯满盈,未知后来结果怎样?”
    于叔初道:“一个吃我卸掉右边臂膀,还可活命,一个被我用七星攀力震着,虽没打实,料也难逃大限。”
    当下他们继续登山涉水,一路追踪,直到经过玄阴教主坛,见着鬼母,代火狐崔伟讨回崆峒镇山之宝青冥宝剑,便又傲岸地离开,重复追踪。
    他们可不知石轩中先是早一步岔到碧鸡山下的副坛去,在山林中见房宇隐隐,人声喧哗,到处张灯挂彩,分明有什么喜庆之事。
    石轩中忖道:“这偌大的庄院中,出人之人俱是雄赳赳气昂昂之辈,而且身带刀剑,分明不是好去处!我还是避开为是!”可是奔走了大半夜,肚中饥火直焚,十分难耐,寻思了半晌,始终没有动身他匿。
    他沿着密林走着,绕到庄后,只见炊烟缕缕,直升上来,更使他饿得难忍,当下便掩蔽着身形,蹿到后院墙边。
    那儿顺次开着好些门,大概是靠后墙人家的后门,他在一道洞开的后门向内窥望时,只见里面是条通天巷子,旁边是间厨房,热气直腾冒出来,厨房内人声隐隐,举眼看见厨房门上有个大竹篮系着,不知拿来装什么用的,此时正空着。他想了一下,涌身一腾,轻轻落在竹篮上,倒吊垂上半身,向厨房内看去,一个厨司和两个打杂模样闹哄哄地弄备酒菜。
    一个年纪较老的打杂喃喃道:“老王,你看我的记性,怎的现在老想不起我们教主公主姑娘的名字来!”
    厨司喝道:“老是念叨什么,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便算是山里的老人,还忘得了她的名字,赶明儿你的姓也给忘了才好!”
    另外那打杂卖弄地抢着说:“她的名字是白凤朱玲么,明天便是教主的媳妇儿,不再是公主了!”
    厨司喝道:“别大声嚷嚷,她的名字是你喊的么?”厨房门外的石轩中像迅雷轰顶,头脑昏昏,不觉喃喃道:“玲妹妹……你真个嫁给别人?……”
    两个打杂端着东西走出去,他猛然一个筋斗摔下来,可没有摔在地上,却如一阵风似地卷入厨房。伸手叉住那厨司的头脖,吊将起来,喝道:“呔!快说今日是谁的大喜日子,别支吾半句,我可要把你的摔死!快说!”
    那厨司直着脖子,两脚离地,吓得连声呻吟,他猛然醒悟这样叉着那人脖子,教他如何能够说话?当下把他放下地上,向火砖砌成的大灶伸手一抓,如抓豆腐地弄了个大洞,硬砖在手指缝中簌簌掉下地上。喝道:“你支吾半句,我就这样在你胸前抓个透明窟窿!”
    “好……好汉饶命,小的说……小的说,今日是教主的女儿朱玲姑娘的大喜日子,好汉不信,到外面一问便知!”
    “哼!她嫁给谁?快说!”
    “新郎是教主的大徒弟西门渐香主,小的说的都是实话,好汉饶命!”
    他证实了这件事之后,蓦然像一切都完结和黯淡了,激动的情绪反而变为平静。再问明朱玲行礼之地,便转身走出去。当厨司颤抖着走出后门瞧时,早没有了人影!
    他到底让鬼母冷婀施展龟山天柱功,在使用与道家罡气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期门幽风之
    时,乘隙撞了半下,坠下千万丈深的悬崖深谷去,瞬息之间,他的身形已隐没在绕崖而飘的白云灰雾之中。
    他耳边仿佛听到枝折藤断之声,身躯碰着一些不太硬的东西上,以后他便昏迷过去,茫然无觉。过了不知多久,他慢慢回复知觉,挣扎着转动一下,蓦然记起自家受伤落崖之事,他毫无欣喜,也毫无激动地双手支地,坐将起来,山风虎虎地吹刮,漫弥封绕石崖的白云上下翻滚,这时发觉自个儿坐在一个方圆两丈多的老藤盘上,放眼一望,左右上下都是老藤延蔓纠结,这个藤盘又大又厚,怕没有生长了千百年以上,他忖道:“幸好这藤盘承住,逃了性命,可是……唉!我真是生不如死,看玲妹妹那样子,分明是无可奈何而嫁给那家伙的!没有了玲妹妹,生命还有什么意义?与其活在一片灰白的寂寞和痛苦中,不如闭眼死掉……不!那贱人若是不愿意,她总能想个法子呀!要不偷偷逃跑了,鬼母又待怎样?……”
    心头忽怜忽恨地转动着,隐隐感觉到胸口发疼,呼吸不便,便放软身子,靠在老藤封满的壁上,喘气不已!
    过了许久,他转眼四望,才发现在身侧一块突出的岩石后面,有个阔大的洞门,此时身上已经给云雾弄濡湿,山风拂过,有点冷意,便爬将过去,埋头钻入洞中。
    那洞外面很阔,但里面渐小,他埋头爬着,自己也不知为何要不歇地向里面爬去。只爬行了两丈余,那洞穴越发狭窄,已不能站起来,不过山风飕飕从耳边溜过,显然前面不是绝路,忽然他诧异地停止爬行,原来面前一具尸首,挡住去路。
    他忖道:“这儿上不接天,下不到地,哪儿来的人死在此处?记得几天之前,在那泉眼洞穴中,也发现得有尸首,已经是奇到极点的事!现在这么巧,又发现死尸在石洞中?这个人会是谁呢?山中的樵夫猎人么?不像,不像!他的衣服这么宽大,樵猎之人决不会穿这碍手窒脚的衣服!呀,他的头发束成一札,分明是个纯阳髻子,这样说来,这人是道门中人了!可惜俯伏地上,看不淸面目!”
    他屈膝坐在地上,自个儿呆呆地推想,隐隐有尸臭之味送入鼻中,使他恶心地掉转头。
    过了一忽儿,他回过头来,没精打采地伸手去扳那人的肩头,手指到处,方知那人衣服下面,只剩下骨头,便那看来完整的道袍,入手也自霉腐地碎裂。那尸首虽是已翻过身来,但哪能看得清生前面目?他微微嗟叹一声,感到自己也许不久便陪同这个死人,永远地留在这洞中,与草木同腐!
    于是他回头顾望,拣着来路一块泥地,准备挖个坑儿,让那道人埋骨于地中。那儿的泥土看来甚是松软,而且很干燥,当下便用两手作为锄铲,有一搭没一搭地懒散挖着,心中奇妙地忖想着将来还会不会有人来替他埋骨!这个思想很快就推翻了,因为怎会再有人掉到这儿来呢?况且若非他自幼习武,筋骨坚实过人,掉在老藤上,不吓死也得摔断几根骨头,还爬得动么?
    松散干燥的泥土渐渐堆起尺许高,再向下挖时,忽然挖着一些东西,那绝对不像石块,要知他练武多年,一双手的感觉比普通人不知灵敏多少倍,手指头觉得那两块东西细滑温腻,乃是上佳玉器的特别感觉。’忙不迭从泥土中掏出来看时,两件东西一大一小,形式甚为熟悉,他喉中不觉发出半声低吼,发愣地瞧着这两件东西。
    首先他拿起那小的一件,那是一块白冰玉地的小谷圭,一面刻着谷纹,一面却刻着篆字,他仿佛熟落已极地念诵道:“道门三洞,寿哲黈(音tǒu,增添。“六器者,犹以二皇圣哲~益。”)益!”
    他想道:“师父生前说过,三清观本有三件贵重希罕的玉器,一是小谷圭,刻着这八个篆字,也即是每日在师父静室中常看见的,内边门楣上刻着的八个字。另外两件是一对云雷玉环,形式无二。三件都是从汉代以前传下来的,小谷圭让师叔祖带去了,那对玉环则分落在师祖和师父手上日夕不离身……”
    再拾起另外那件看时,却是个白玉四方匣子,形式和他那个装着上清秘箓上半部一模一样,打开来里面赫然有本小册子,分明是上淸秘箓下半册!
    他心中再无犹疑,明白那个尸首定是他师叔祖涵碧真人,只是大惑不解他何以将这两件东西埋在土中,这时唯恐土中埋有他物,便细心地披沙细寻,直至挖了个六尺深的大洞,尚无所见。
    蓦然觉得用了这一忽气力,胸口疼痛转剧,而且逐渐蔓延开来,呼吸困难。忙趺坐地上,运动从泉眼石洞中学得的达摩坐功,果然功效甚著,立刻将疼痛遏止住,并且渐渐平复,他服过千年火鲤内丹,又得到正宗内家坐功心法的精髓,才不致被鬼母的龟山天柱功打死,如换了别的武林高手,即使武功精纯如白骨神魔褚莫邪等人的地步,至多比别人苟延残喘得久些,决难活命!
    他起来去搬师叔祖涵碧真人的尸体,那双夜能见物的神眼看得淸楚,他师叔祖的前脑骨已经裂开,心下吃了一惊,想道:“师叔祖受了这种裂骨破脑的重手,还能够爬进石洞来?”不觉怀疑地扯开衣服,细验身上的骨头,结果发现除了头上那处伤痕之外,别无受伤之处,当然他知道可能重伤了腑脏而验不出来,不过以那严重的裂痕而言,该是立刻丧命,再不必其他伤害。那么他怎会爬进石洞来的?假设师叔祖是让鬼母打落悬崖,情形和自己一样,(霞虚真人在临殁前曾说过鬼母承认崆峒有人去过碧鸡山,详情没肯告诉他,除非能贏了她,故此霞虚真人到底不知是谁去过碧鸡山!)那么师叔祖应该曝骨老藤盘之上,不该爬进洞来,还埋玉器秘箓于地下,除非这个人不是涵碧真人,但哪有这巧的事?涵碧真人的东西发现在石洞中,这尸首头上挽的是道髻,而这尸首不会是涵碧真人?当他搬动尸首时,眼光无意瞧到旁边石壁上,嵌着一枚金属的东西,只露出寸许尾巴,当下暂时不去理会,先将尸首埋好,然后伛偻身躯走到那石壁旁,伸手去拔。
    大概他是小觑了这枚嵌壁的东西,连拔了两下都没有拔动,一时忘记了身有内伤,运内家真力到手指上,轻喝一声:“起!”那枚东西应手而起,可是他的人也“扑通”倒在地上,晕厥过去。
    其实是非常危险的情势,他运用真力而触发内伤,在地上已躺了一昼夜,结果他仍然醒回来,自己可不知已晕了这么久,而且生死一发,只要那丝气缓不过来,便得死掉!
    他衰弱地盘膝坐起,运起天下无双的达摩坐功,不久便恢复了气力,但肚子内咕咕直叫,饿火熊熊,那枚东西还在手中,精光耀眼,全无半点锈痕,形式奇特和令箭一模一样,具体而微而已!
    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事更放奇怪和复杂了,驰誉天下与鬼母齐名的星宿海两老,他们的银令箭发现在这洞里,究竟内中是怎样的一段事情呀?”自个儿搔搔头皮,停止了喃喃自语,眼光搜索地向石洞深处张望。他虽是夜间辨物如同白昼的神眼,但那石洞不远便弯曲了,故此无法看到里面!
    “银令箭发现在这里,而且这样劲巧地嵌入石中两寸多,这种手法和功力,一定是星宿海两怪亲自现身此间无疑!啊!无怪师叔祖的秘箓和玉器要埋在泥中,难道怕被人劫夺?就是怕星宿海老怪劫夺?”他发愣地思索忖测着,面上满是困惑的表情。
    “记得当年师父仔细地将天下武林各宗派的高手和表记等告诉我时,曾经郑重地提起过星宿海两老怪的银令箭,说是星宿海两老怪天残地缺采集千年寒铁,铸造了两面银令箭,专破各种气功和护体的外功,不论易筋经金钟罩,都如摧枯拉朽,厉害无比。又是他们的表记,银令箭到处,有如亲身到临!不过他们等闲不履中土,除了因为身有天生残疾之故,也和四十年前与中土武林闹的一场风波有关!那次两老怪打伤杀死了十余个武林知名人士,起因不过为了一个镖师的侄儿,嘲笑他们残疾两句,他们竟连那镖师也一同杀死,于是闹了一场风波,死伤了好些人。他们的威名虽然因此大震,却也交不到半个朋友,故此以后便无人见他们再来中土。不过中土武林人若见了他们的银令箭,仍得给回十分面子,因为两老怪实在太不好惹!”
    “他们的银令箭既发现于此,莫非乃在四十年前来中土时留下的?”
    他的忖想究竟对与否,下文自然出落分明,这刻他肚饿难耐,决定到洞中看看情形,或者另有什么线索留下也未可定,其次希望有些什么可以充腹的,因为他久居崆峒山顶,识得山中有许多植物可以食用,这一点倒是他的特长,当下他把那纸般薄而沉重坠手的银令箭,放在装盛上清秘箓的玉匣中,同时发觉匣中尚有余地,便将小谷圭也放进去,合拢盖子,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开始向后面探索!
    欲事后事如何,请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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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斩蟒移居萦旧事,开怀迎客接新春
    上章说到石轩中在悬崖千仞的石崖洞中,发现了一个道人尸体,又在泥中挖掘到上清秘箓和小谷圭,那正是他师叔祖涵碧真人的物事,当下将师叔祖葬好,又在石壁间发现星宿海两老怪的银令箭,当时推想不出其中之故,便收在怀中,向石洞深处探索情形!
    那石洞老是那么低矮狭窄,以至他不得不伛偻着爬行,只转了一折,便可直望到远处有一团光亮。他越往前走,石洞又渐变宽广,敢情这石洞除了这头转一个弯之外,全程不下半里长,却是笔直的,靠近转弯那一段十分狭窄低矮,此外都甚宽广。
    到他走出这边洞口一看,原来是另一处山谷深崖,脚下云雾缭绕,看不出底下是什么情形。不过崖壁没有那一边悬崖那么削直,这边不但稍为斜倾,而且沿崖都有突出的石头,可以借作落脚之点而深下谷底。
    石轩中倒吸一口气,想道:“这边倒是可以下去,比之往年在崆峒攀越的穷谷深壑,大体上差不多,不会难倒我。可是我如今身上负伤,只怕一失足成千古恨,这点不能不考虑……”
    举目四顾,崖壁上除了疏落的小树外,便是爬满老藤,上不到天,下临无地,当下有点进退两难之感。腹中雷声迭起,饥饿难当。他发了好一会愣,定下心来,扯了好些坚韧的葛藤,细细编结成一条长约五丈的藤索,在一头结了个大圈,以便套在突出石头尖上。
    这段历程的确十分艰苦,除了路程太远之外,另外一个难题便是他自个儿也不确知自己身上的伤势,究竟怎样才不会猝然发作,因此他得用最大的耐心和毅力,逐步往下缘爬,遇到距离不太远的,便手足并用地附壁溜下去,若是稍远或落脚的石方向偏斜之时,只好使用这条藤索,慢慢地缘下,再荡过去……花了整整一天工夫,才缘近谷底,那儿靠崖脚是片杂树丛生的草地,他在离谷底还有十多丈之时,筋力已经消耗尽,倦累到不得了,虽然没有用过真力而内伤不曾发作,终究也因体力用尽而伤痛渐生,这刻见到谷底情形,自知再出生天,直是两世为人,当下支持着挣扎不息的那股气忽然松懈,但觉手足酸软,头脑昏闷,忽然松手,骨碌碌沿坡滚下。
    这一昏直到次晨才醒回来,鸟声盈耳,草香扑鼻,使他精神大震,爬起来,手足仍然十分酸软无力,心知一半是为了体力用尽,一半是为了肚中枵(注:音消,空虚之意)空之故。便在林间草丛中,寻着些黄精首乌之类,挖出来吃下,待得精力恢复许多,从日影分辨出方向,径自向东而走。
    行行重行行,不知翻过多少崇山峻岭,两昼夜之后,便出了碧鸡山丛峦群峰,来到平原之地。
    他自顾身上狼狈的样子,不敢扬长上道,这刻他愿意自己是另外的一个人,从前的石轩中,让他永远葬身在碧鸡山,于是为自己起了个名字,拿本来的名字最末的一个字,加上朱玲名字,变成钟灵两字。
    他等到晚上才上路,茫然信步走着,自己不知究竟要流浪到什么地方,今后又作什么打算。反正他此刻是不再细想这些事了,自个儿灰心沮丧地踯躅在黑夜中。他对自己屡屡说道:“我再也不使用武艺了,这种只能带来失望、烦恼、伤心、痛苦的东西,我是不再使用的了……”
    漫漫长夜展开在他前面,那边是迷茫不测的前途,一个人真能为自己盘算些什么吗?他从什么地方着力呢?因果之间是那么微妙莫测,许多时候明知自己是在种下一个关系重大的因,而希望一个想得到的果能够实现,可是谁能够确知那果会不会发生?因果之间究竟不是老像吃饭拉矢那么简单的一回事……命运,让我们将一切不可知的事情诿诸命运,这是最简单的和最实在的逃避方法。
    天还未曾亮,林间的小鸟还在梦中,他迷迷糊糊地走着,转过一座石丘,忽然脚下让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不禁打个踉跄,急忙稳住脚步时,忽地腥风扑鼻,一条黑影打脚下横盘上来。
    他闪电般伸手一探,正好挡住,定睛看时,原来是条大蛇,两颗蛇眼在黑暗中发出惨绿色的光芒,口中鲜红的七寸子,倏忽伸缩,他探出去的手,正是抓在蛇头颈下,正好成了人蛇眼睛对视之势,但下半身已被那蛇盘了几匝,力量甚大,使他也有点窒之。
    这条蛇长达两丈,有大腿般粗,只绕了他两匝,剩下长长的一截,在地上支撑了几下,又待盘上身来。他伸脚一踏,齐中间处踩住,不让那蛇缠上来,可是那蛇力大无比,挣了几下,石轩中便吃不住劲,双手撑住那颗蛇头,也渐渐压下来,形势危急。
    石轩中口中徽“嘿”一声,自言自语道:“时衰鬼弄人,连你这孽畜也来欺负我啦!若非我身有内伤,不敢使用真力,换做平时,早就将你这畜生碎尸万段,你估道我好惹的么?”
    他嘴中自说自话,那条巨蛇可不管他的恫吓,力量渐增,蛇头又近了好几寸,他满不在乎地瞅住那双发光的绿色蛇眼,口中仍旧喃喃自语。忽然石丘旁边一片树林内,鸟声惊叫,扑翅而飞,使他愣了一下,失惊想道:“不好!常常听闻这种特别巨大的蛇,多是雌雄一对儿活动,这刻惊鸟飞扑,莫非是另外那条来啦!”眼珠一转,想到一个笨主意,猛可吸一口气,登时身坚如铁,使盘在身上两匝的蛇躯绷紧,双手中腾出单掌,朝蛇头一拍!要知他的掌力本来不弱,加上得到达摩坐功心法之后,力量大有精进,差不多到了击石成粉的地步,这一掌拍下去,那蛇头有多硬?如何禁受得住?绿光倏灭,原来眼睛已拍烂了,在同一刹那间,他身躯暴缩,那蛇刚好负痛拼命一勒,却勒个空,石轩中已是回掌一穿,挑住蛇身,倏运真力,砉地一割。那蛇浑身力量正在青黄不接之际,哪禁得住这种内家重手法,竟让他拦腰切断。
    他动作连贯急下,脚踢手挥,摔开尚未死去的两截巨蛇,脚尖点处,身形凌空急起,拼最后一点力量,使出绝顶轻功“八步赶蟾”,向前疾奔,眨眼间已奔了数里之遥,眼前一黑,“扑通”摔倒尘埃,人事不知……
    眼前景物依稀,犹是当日弄断巨蛇情状,可是他石轩中,如今已改名为钟灵,在李光鸿府中住了好一段日子,另结下一段相思孽债,又变成李府大姑爷,人事的变迁,实在太多和太快了!他唏嘘叹息好一会,寻路回到李府。他是从后园翻回暖红轩,经过后园时,举目遥眺到月华的倚琴楼灯光仍然未熄,心中不胜惆怅地和衣躺在床上,脑中一片凌乱,不知从何想起……
    思绪转向月娟身上,忽然触念起前些日子,曾经偷窥见她拿着一个玉环,系着一块象牙牌,那玉环便是他师祖佩用的电雷环,那块象牙牌想是他师祖涵玉真人另外刻的,起先大概是只刻着崆峒玄门传箴的人八个篆字,后来再刻上那几句真书。他还记得月绢用她那圆润而凄凉的声音,念出那些情深一往的句子来,自己也不觉轻轻念道:“涉江兮采菱,登高兮遥思!夙昔之不能忘,与子同心兮永修此好!”
    他歇了一会,忽地张目自语道:“是了!是了!这块象牙牌和电雷环都是师祖自己送给一个人的,这件事大概便是师叔祖指责师祖的理由,故此不肯将上清秘箓下半部交出来,反目下山,而师祖涵玉真人将掌门传给师父霞虚真人之后,自己也离开崆峒,返回俗家,据方才古治的母亲--涵玉真人的女儿--说的话,师祖已经仙逝好久,晚年为了让碧螺岛主于叔初寻访到,口头较剑输了,十分不快!于叔初呀于叔初,我崆峒与你仇恨难消,有一天我将本门无上秘法练成,要把你碧螺岛翻个身!啊!不,我还练什么劳什子武艺呢?百年心事意多违,与其终身劳碌无功,不如恩怨两忘,爱恨全消?”
    在床上辗转反侧,思潮起伏,哪里睡得着,眼看窗上微透曙色,鸡声髙唱,苦笑几声,盘膝坐起,运了一趟达摩坐功,便起床盥洗,悄然踱出院子里,对着院中数株光秃的桃杏发愣。
    天气似乎更加寒冷了,天色晦暗,像是快要下雪光景。他自从服了千年火鲤的内丹,未曾感觉过寒冷,因此身上只穿着一件轻薄的丝棉袄。家人李明提着食盒进来,身上臃肿不堪,却还是哆嗦着,十分怕冷的神气,见钟灵站在院中,便道:“相公您好早呀!今天真冷,是么?”钟灵睨他一眼,点点头,他又道:“喝!这冷的天,真难爬起床来……对了,刚才在厨房见到绿芸姐,她替相公预备好早点,好像说起等一会要来啦!小的那时有点迷糊,记不清楚她说什么……”
    钟灵烦躁地挥挥手,勉强抑住脾气,但声音仍有点枯涩地道:“得啦!你把东西放在书房,等一会再来拿!”李明如言将食盒拿到书房去,自个儿呵着手走了!
    他轻轻嘘口气,白色的水蒸汽从口中冒出来,像要在眼前凝结住似的,他的心也渐渐凝结和沉重,想起一会儿绿芸来时,真不知说些什么话!他对自己怜悯地和嘲讽地笑一下,想道:“要是月华是江湖儿女,那我就可以和她一走了之,可惜她是诗书传家的名门闺秀,这种事决不能做出来,而且我自己又答应了李老先生的婚事,虽然内情复杂,究不能撒手一走了事!何况……即使是侠气纵横的玲妹,当日也不能远走高飞,唉!我又何能妄想其他呢?”
    月亮门外白影一闪,一个人穿着素白的斗篷,直裹到脚下,肩上是玄色的反毛大领,微微翻起,遮住半边面孔,直走进院子来。
    那人走到钟灵身畔,仰面道:“大姑爷,什么事高兴呀?说给婢子听听好么?”
    “哎,绿芸是你,几时走进来的?我也没有发觉?”他回答着,一面打量绿芸几眼,又道:“你想想我有什么事会高兴的?我的心事你还会不知道么?何苦还来挖苦我呢?这些日子都没见你们来。”
    绿芸微叹一声,道:“婢子哪敢挖苦姑爷,只怪我家二小姐命生得苦。姑爷方才满面笑容,婢子总以为人逢着高兴才会笑呀!哪知小姐……”
    钟灵烦恼地顿足道:“别再满口姑爷叫我好不?敢情你来怨我么?我又怨谁去?”绿芸脸色一变,凝住那双澄澈的美眸,瞪他好一会,终于又叹一口气,幽幽地道:“是呀!你怨我就对了,谁叫我当日……可是狠心的冤家呀!待会儿小姐来,你千万别这样对她,有什么怨气难出,都发在我绿芸身上好了,她也伤心够啦……”
    他仍然不悦地哼一声,移步走到书房去,绿芸跟着进来,看到桌上食盒原封不动地搁在那儿,心里蓦然痛楚起来,勉强笑着道:“那李明真是,也不会请爷用早点,转眼就冷啦,你赶着吃点儿吧!这是早上我做的……”
    钟灵摇头道:“我吃不下,不吃啦!等会李明会回来搬走!”
    她踌躇一下,没有做声,软弱地在书桌旁一张圈手椅中坐下,钟灵也倚桌坐下,她忽然又站起来,他诧道:“你到哪儿去?要回后楼去么?”
    她道:“不!这冷的天,你还穿得这么薄,当心冷着了,我去那边替你拿件毛氅来……”
    “算了!你好好地替我坐下,我半点儿也不冷!”
    她叹口气,幽幽道:“你自家没个寒暑,冷了也不多穿一点,现在可好啦,我做的东西你不吃,要拿衣裳你不穿……”
    钟灵没有搭腔,伸手扯她坐下,注视她好一会,才道:“你精神委顿,眼皮浮肿,八成儿昨夜没睡好,照我说你该躺一会……你别打岔,我知你要说睡不着,但我有法子教你睡个好觉,来,你到我床上去困一觉……”
    绿芸不住摇头,他不禁盛气道:“你怎么啦,大清早来跟我闹别扭么?走,到那边房间去!”她无奈站起来,委屈地跟他走回卧房,和衣倒在床上,钟灵伸手在她睡穴上轻轻按摩几下,她立刻掩住嘴巴,打个大呵欠,心中一迷忽,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自个儿回到书房去,伏在案上出神,过了一会儿,蒙眬地进入梦乡。
    隔了不知多久,他蓦觉身上有什么动静,睁眼看时,原来有人替他轻轻地盖上大毛氅,兰麝之香扑鼻,那味道分明是二小姐月华,他仰起身子,探手一扯,那人娇声低叫,整个身躯已坐在他怀中,正是美艳清冷的月华。
    月华一反过去文静端庄的作风,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粉面贴将上来。钟灵狠狠地吻着她的玉脸,眼睛和嘴唇,两个人都不必说话,一切都在这种动作之中,热烈和充分地表达出来。
    最后,钟灵的嘴从她红润的唇上移开,道:“一切都定实了,月华……”他苦楚地耸耸肩膊:“我们错种情根,到头来只落个人去楼空,一生萧索……”
    她的眼睛早就湿润,这时掉下几滴泪珠,惋然地悄声道:“都怪我不好,使你平添一些伤心的回忆,你孤零零一个人,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怎生打发得开?”
    “你呢?又怎生打发得开?但愿你那夫婿是个温柔多情的人,那末我也能够安心,宁愿所有的痛苦都落在我身上,反正我对世事再无所祈求!”
    她感激地抚着他的面颊,道:“你太好了!难道我还能够再要求些什么?此生总算不曾辜负……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著思量……这两句写得多么真切?要是一切有情人都能够如愿以偿,世间上便不再有可思量之处了!可是!为什么是我们呢?为什么是我们呢?”
    “你别哭啦!再哭可要逼我去寻个自尽,我总是不祥的人,到处累人累己。想通想透,生命不过是逐步走向幻灭的结局,与其看着玉貌花颜,随着逝水年华凋萎,而自己也是须发渐白,筋骨俱衰,这种悲哀也不是好受的哪!我们这一别,虽然无再相见之期,但最少能够永远年青地活在彼此心中,说来不一定没有好处!只是这好处不免太飘渺和令人怅惘而已!”
    他温柔地替她抹掉眼泪,无言地呵慰着,深闳的宅内笼罩着一片寂静,这儿也是一片死寂。月华变得较为严肃地道:“对于男女的情感,我懂得不多,现在和将来也不会懂得很多,不过对于我,是件很严重的事情,你在我的心中,永远是像我第一次见到你那般模样,文静而带一些忧郁……”
    “我将会有更多的忧郁,”他怅惘地道:“除了不能得到的东西,我们还有什么其他的渴望呢?我的父母当我未懂人事之前,便双双亡故,抚养教导我成人的老师父也物化了!我像是无根的浮萍,到处漂泊,所有曾经付出情感的人,都注定离我而去,再也不可复得……小的时候,宵半梦回,偶尔听到幽咽箫声,我便会模糊地浮起遗世孤独的凄凉况味,现在这种可悲的孤独滋味更加真实了!”
    她把他搂紧一点,生像要替他驱去那永恒的孤独,即使是片刻时光也好!可是她又蓦然感到在命运之前,人力是太过无力和微弱,谁也不能不屈服,即使是到临死那一刻才屈服,但究竟是屈服了!
    书房中不知几时已生起熊熊的火炉,使室中的气温增髙许多,甚至有点儿燠热。不过室中的两人偎依得很紧,好像气温对他们并没有半星儿影响!
    他们企图将一生的真挚感情,压缩在片刻之间表露出来!她苦楚地享受着他的爱抚和长吻,不敢去想像以后还有没有这种机会,即使是默默相对的片刻!
    时间快到晌午,被她支使开的下人和送饭的人快要来了!美丽甜蜜的一刻温馨,将成心里的回忆、永远不能够再实现!回忆,那是一件沉重的负担哪!
    两人各自起来,整理衣服皱纹,正好外面有脚步声匆匆走进来,月华连忙从书桌上随手捡起一本书,假装阅读。钟灵走出房门口,见是小童玉书走进院子来,便道:“玉书,有什么事么?”
    玉书禀道:“老大人命小的来禀告相公,一会儿有远客到,请相公到外面大厅,一同为客人接风洗尘哩!”
    “有客人来?你可知是谁来,值得这等郑重?”
    “小的听管家说是二姑爷来呢!可不知真也是假!”
    钟灵回头一瞥,只见月华微微一抖,手中的书也掉在桌上,回面挥手道:“知道了!你先去上复老大人,说我就来!”玉书领命去了,月华打书房内走出来,道:“我去叫醒绿芸,回到后面去……”她的面上可说不出是怎么样的神情,钟灵无语地点头,眼看着她袅娜地走进卧房,隔了不久,带着睡眼惺忪的绿芸走了!
    他自个儿叹息了好几声,方才的温馨已被这消息驱散,缓步走到外面大厅去,那儿已有两三个人在坐谈着,他认得一个老者是李光鸿同宗耆老,另一个中年胖汉,却是本庄古姓的缙绅,李光鸿精神极好地和他们倾谈着。他一走进去,李光鸿便大声地道:“贤婿来得正好,这边坐,老夫有话跟你说……”
    钟灵和另外两人都见过礼,方始落座,李光鸿道:“呵!呵!贤婿你猜猜是哪位客人要来?连老夫也出乎意料之外哩!”
    他本来知道是月华的未来夫婿,当今吏部尚书孙子诚的次子孙怀玉要来,可是见这情形,便不作答,装作茫然地摇头,李光鸿一捋白髯,晃着头颅道:“贤婿必定猜不到,原来是月华的夫婿孙怀玉来啦!适才他命一个家人飞马来报,自己一会便到啦!”
    傍坐的两人凑趣地干笑几声,李光鸿又道:“听说这位贤婿长得一表人才,学问甚佳,在京都颇有名气,老夫未曾见过,若真个名下不虚,倒是足娱老怀的快事了!”
    说话间,一个家人持名帖进厅来,李光鸿接过一看,捋髯笑道:“来啦!我们且出门相接!”
    李府门外一共来了四个人,除;一个是家丁装扮之外,当中的是孙怀玉,白净的脸皮,两眉斜飞,双目炯炯有神,身量适中,果是个潇洒人物。旁边一个年纪和孙怀玉不相上下,眉宇开朗俊拔,气度自然雍容,孙怀玉介绍说是京中好友金瑞,另外一个身裁较矮,年纪约当中年,举手投足都极为矫健有力,名唤屈军,是京里人氏,也是好朋友!
    众人来到厅中落座,孙怀玉等见钟灵是个俊俏出色人物,各道倾慕,颇有亲近之意。
    孙怀玉道:“小婿与两位好友,欲一游峨嵋名山,便道过此,故来叩见岳父大人,尚乞宥恕唐突不速之罪!”
    李光鸿捋髯喜笑道:“贤婿说哪里话来,同是一家人,不必客气。只是蛾嵋离此数千里,贤婿等不辞跋涉,只为游赏,老夫筋骨衰朽之人,闲之心羡!”
    那旁钟灵已和金瑞攀谈起来,而屈军也跟陪座的古缙绅和李老者拉搭着,三个客人满口都是京片子,清脆好听。孙怀玉幼长名门,交纳既广,和李光鸿倾谈时,毫不见拘束,态度甚是从容大方,使李光鸿老兴弥增,心中称赞不已!
    酒席摆上来,因为天气太冷,故此当中有个巨大的一品锅。这三个客人,谈笑风生,酒量甚豪,尤其那矮矮的屈军,食量兼人,吃到完时,李光鸿已醉醺醺的,陪客的李老者和古绅也俱有醉意。剩下钟灵虽是玉面飞红,仍在跟他们应酬。
    钟灵觉得孙怀玉三人,都是十分豪迈磊落,心中暗自生出歉疚之意,故此虽然不大说话,脸上却有十分真挚之色。
    孙怀玉道:“不知姻兄将来会到京都一行否?若去的话,千万要通知小弟一声,到京里一切都有小弟,包管姻兄无作客他乡之感!”
    钟灵道:“如此小弟先谢过姻兄,小弟在京中并无相识,如果有一游京都的机会,自然要去麻烦姻兄,便金屈两位兄台,到时也要拜晤?”
    金瑞举觥道:“钟兄勿忘此言,小弟与怀玉交亲手足,见到他便能见到我了!届时小弟自须略尽地主之谊,带领兄台遍游名都古迹胜地,只不知何时能有此良会耳!”
    屈军侧脸对孙怀玉低笑道:“怀玉,有人在屏后偷看你哪!快装个好模样!”
    孙怀玉眼光扫过屏风,微笑一下,故意挺直腰梁,端正地坐好,金端和屈军不觉拊掌大笑!
    李光鸿和另两陪客不胜酒力,留下钟灵作陪,各自觅地休息,孙怀玉等已说明暂住两三天,再行动身。当下钟灵便陪他们先到书房坐谈。
    香茗冲上来,四人围炉品呷,钟灵已看出屈军身怀武功,指掌巨大,步履特沉,料是练得极好硬功,想道:“这姓屈的从京师来,必定耳目广杂,可不知会不会识得摩云剑客易峰和易静姊妹?这等事我却不能动问……”
    他们谈起游峨嵋山,金瑞和孙怀玉都甚是兴高采烈,只有屈军显得不大自然。不过他们都不曾邀钟灵参加,虽则此刻他们和钟灵已像是推心置腹的好友。钟灵看出内中必有蹊跷!不过他懒得推寻真相,因为一则他们没有邀请自己,二则他哪有心情去游山玩水?
    管家李福报知钟灵,客房已收拾好,原来是在暖红轩外一进的一处小院,名唤迎春小馆,他们三人说过住在一起,故此卧铺都设在一间房中。
    钟灵带领他们到万柳庄外散步,其实没有什么看头,只是闷坐也是没趣,因此带他们到处溜溜。
    屋外的风强劲得多,而且其寒砭骨,孙怀玉三人穿得不少,细看来孙屈两人犹有寒色,只金瑞若无其事。
    三个人走到大道上,但见来往的行人都缩背呵手,车马寥落,正走之间,忽地大道那头蹄声急响,举目看时,却是两骑如飞,冲风而至,一会儿工夫,已来到四人面前。马上的两个人,皮帽兜面遮住,看不淸楚面目。
    屈军大力咳一声,背身去吐痰,孙怀玉和金瑞也装模作样地背转身子。
    两匹铁骑在他们不远处已缓下势子,向他们不住打量,正好道旁走过几个万柳庄的人,向钟灵招呼着。马背上的两人对看一眼,口中低叱一声,各自双腿一夹马腹,立地八只铁蹄急翻,复又绝尘而去!
    屈军朝那两骑背影望了一会,才轻松地笑道:“那厮真个精细,想从你身上找出下落来!”他的眼睛望向金瑞身上,“却想不到从这里起让我们摆脱了!依我说多住几天,更是万无一失!”
    金瑞和孙怀玉快活地拊掌长笑,点头称是,金瑞道:“主意倒是不错,但我可有点儿心急呢!”孙怀玉接口道:“你心急也不成,莫非你真要落在那厮彀中?替她惹祸?”
    钟灵莫名其妙地听着,疑惑地看他们高兴的样子,忖道:“若他们惹了祸,想逃避一时,此刻有什么好高兴的?那两骑分明是追踪他们的人,不知何人敢追踪吏部尚书之子?这事真怪……”
    他们没有解释,却同心地要回李府去,大概是怕那两骑回头发觉。
    这个谜始终没有解开,他们三人在李光鸿极为殷勤地招待之下,三天后方才动身,径往西南进发。临走时声明在钟灵举行婚礼之前,必定赶回来贺喜饮酒。
    转眼农历新年已到,初一拜年那天,钟灵不但见到月华,而且第一次公开正式地碰见月娟,那是在后院大厅中。情形好不热闹,李光鸿的侄儿们都从各地回来,各各带了许多东西,内眷们十分活跃地到处走动,都穿上红红绿绿美丽的衣裳,花簇锦堆,撩人眼目。
    当他在后厅侧门处碰见月娟扶着一个大丫头进来,他可是认得,但装出不认识的样子,两下正要错过,一个声音从旁边升起来:“啊哟!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呀!两口子见面也不打个招呼!”人随声现,一个穿戴得十分齐整和微觉肥胖的妇人,伸手拦住月娟去路。另一个男人也笑嘻嘻地捋住钟灵的臂膀。话却是那妇人说的!
    月娟好像吃一惊,刚才她已瞥见这个俊俏书生,一时之间没有想起是她未来夫婿,因为她虽从继母柳氏口中,得知订亲消息,但当柳氐要描述钟灵的容貌和来历之时,她却不耐烦地走开,故此到底不知道那个人是怎样一个人。“反正我不会嫁给他!”她想:“管他长得像什么?或从什么地方来?总之我已横下心肠,到时候和古哥远走高飞……”
    这刻钟灵认得拦住他那男人,乃是从洛阳回来不久的李贺,即是李光鸿二弟的儿子,那妇人便是他的妻子黄氏。当下勉强笑一下,向月娟作个揖。
    如换作别的少女,蓦然间遇见未来夫婿,必会踧踖(注:音促及,恭敬而不安的样子)不知所措,可是月娟一点也不,她缓缓还了一福,凝眸注视钟灵,由头上瞧到脚下,看个清楚。
    黄氏嘻地笑一声,走过来拉李贺走开,费了好大力量,才没有把打趣的话说出来,两个人缄默带笑地走开一旁!这一下使钟灵难以防卫,他不安地将眼光避开她正面,落向那大丫环身上。可是那丫环成熟的青春风采,又把他吓了一跳,眼光急忙移到侧门外,那儿除了瞧见走廊上摆着盆栽的冬青树之外,别无他物,他窘困地收回眼光,溜过月娟美艳的粉脸。
    她瞅着他掩饰地镇定的神态,好像看见他那种没有经验的无邪和坦白,心中微微浮起怜悯之情!宛如一个母亲发觉孩子做了一点小错而笨拙地掩饰着,便大量地怜恕他!她的心中本来对钟灵满是恨意,恨到可以杀死他而半点不会后悔的程度,可是此刻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她不觉因以前发生过恨意而歉疚,他是个美好无辜的大孩子,她这样对他评价,而她已经欠缺他一些什么东西了!
    厅子里嬉笑说话声,和孩子们吵嚷之声,厅外间断的爆竹声,加上到处红光缭绕,那是吉利的象征,香烛的味道在四处浮散着,还有一些火药硫磺的味道,组成了新年特有的气味景象!
    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便各自分开了!钟灵自个儿走出廊上,深深吸几口清新的空气,对自己怜悯地微笑一下,“我在这里扮演着多末可怜的角色?”他默默地忖想:“厅子里浮动爆发的欢乐,永不会属于我的!现在我更是一无所有哪!倘若开始的时候没有获得什么,那样就可以保证永不会失去什么!我现在是受着怎样的压力呢?虽则我能够一掌推倒一堵墙,或者是一拳打死好几个人。发怒狂奔的水牛也得立刻在我面前跪倒着喘息,不能挣扎。然而这些力量,对命运来说,简直不能比较……”
    他苦涩地哂笑着,生像疲惫地凭在走廊边的栏杆上,他知道有好些人经过他背后,可是他没有回顾。
    这些日子来,他刻苦地锻炼达摩坐功和连环三式,不但悟通连环三招的奥妙威力,而且发觉内力大有增进,虽然内伤仍然未愈,但已经好得多了。他是知道这一点,倘若过运用真力不持续太久的话,那内伤便不致发作。这使他的心情有如一个判定终身监禁的囚犯,突然获得一些自由和释放的希望,那种喜悦是难以形容的。但在另一方面,他显得非常寂寞和忧郁,默默地计算着逝去的日子,快将来临的佳期----他自己也这样地称呼----心中知道到那一天,或者在那一天之前,他会遭逢着一个重大的决定,这个决定他自家也不知怎样子的,而且后果又怎样?……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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